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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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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4:2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章 意中人

  前世今生,禾晏是第一次看見文宣帝。

  文宣帝已經到了知天命之年,然而看起來卻比他本人的年紀還要年輕,他臉色紅潤,收拾的整潔乾淨,雖然穿著明黃色的龍袍,卻並無禾晏想像中的威嚴霸氣,甚至頗為和藹慈祥,像是尋常人家親切的長者。他亦不擺架子,到了之後,在高座下落座,示意百官不必拘謹。

  坐在文宣帝身邊的,是張皇后。張皇后與文宣帝是少時夫妻,家世顯赫,當初被先皇做主成了太子妃,張皇后育有一子一女,就是當今太子廣延與玉蟬公主。玉蟬公主已經出嫁,近來身子不適,今日沒有來宮宴。坐在張皇后下首的,則是貴妃蘭妃。

  蘭妃年紀與張皇后相仿,生的不如張皇后端麗圓潤,顯得清瘦纖弱,她性情溫和,不爭不搶,誕下了四皇子廣朔。

  五皇子廣吉被嬤嬤牽著,站在兩個哥哥的身邊,他的生母是倪貴人,倪貴人很年輕,正是嬌豔如骨朵一般的年紀,性情張揚跋扈,原本是地方小官家的嫡女選秀進來的,之後因懷著龍胎,一路扶搖直上。但文宣帝嫌她性格囂張自大,不肯再升她的妃位,近兩年來,倪貴人也乖巧了不少。

  二皇子與三皇子原是一對雙胞胎,是文宣帝臨幸了宮裡的一名浣衣宮女所孕,可惜的是雙生子生產本就困難,生產時母子三人都沒保住,一同走了。

  文宣帝的子嗣不豐,帝王家,子嗣豐厚有時候未必是什麼好事,位置只有那麼一個,人多了,難免有人不甘於此,生出異心。如今五皇子廣吉還小,有能力坐上那個位置的,也就只有太子廣延和四皇子廣朔。張皇后娘家勢大,太子又是正統,恰好蘭貴妃不爭不搶,本來麼,皇位由太子繼承,是無可厚非的事。

  奈何太子廣延,無才無德,素日裡在政事上並無建樹,自家府上一攤子爛事,尋常只知玩樂,與之相對的,四皇子廣朔卻是德才兼備,天賦出眾,又性情溫和,潔身自好。

  太子如此不堪,四皇子又如此出色,自然就有人動了心思。且後宮三千佳麗,文宣帝最愛的卻是蘭貴妃,雖然蘭貴妃不爭不搶,但後宮中,從來沒人敢輕視她,漸漸地,朝中勢力漸漸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廣延,一派試圖請文宣帝改立廣朔為太子。

  禾晏還記得,當初在涼州時,曾聽人隱隱說過,太子不喜肖玨,肖玨帶兵去涼州衛,除了避開徐敬甫的鋒芒,這位太子殿下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

  也就是說,徐敬甫與太子廣延,極有可能是一夥的。

  她心中思忖著,面上不動聲色。

  五皇子廣吉今年才五歲,文宣帝嫌倪貴人性情狂妄自大,將好好的孩子帶歪了,便抱給蘭貴妃,讓蘭貴妃一塊兒養。倪貴人氣急敗壞,卻也無可奈何。廣吉在蘭貴人膝下養久了,同廣朔倒是親近的很。此刻坐在席上,拉著廣朔的袖子,小聲道:「四哥,父皇今日說有喜事要宣佈,是什麼喜事呀?」

  廣朔微笑著看著他,「我也不知,待會兒就知道了。」

  一旁聽見他們對話的廣延冷笑一聲,「四弟,父皇這麼喜歡你,本宮還以為你什麼秘密都知道呢。怎麼,這次沒提前告知與你嗎?」

  太子的挑釁三天兩頭,廣朔並不放在心上,態度仍舊溫和,「殿下說笑了。」

  他們這頭的暗流,自然被有心人看在眼裡。文宣帝的年紀越來越大了……有些事,遲與早,都要到來。

  禾晏是坐在男子席上的,她與林雙鶴、肖璟坐的比較近,離燕賀稍遠一些。禾如非坐在更遠了,她甚至能感覺到許之恆暗自打量自己的目光。禾晏還看到了楚昭,楚昭今日沒有與她打招呼,他仍舊柔和的與人說話,但對待禾晏的模樣,像是陌生人,禾晏不在意這個,不過,今日的楚昭似乎有一些奇怪。

  宴席開始沒多久,張皇后就說話了,她笑著開口道:「今日是個好日子,也快到中秋了,本宮想趁著今日,做件好事。」

  底下的眾人面面相覷,想著先前潤都與濟陽一戰,大魏大敗烏託人,今日本是慶功宴,可是主角肖懷瑾都沒到場。若說是要嘉獎禾如非,那禾如非華原一戰,功績實在算不得出色,這時候要是封賞,非但不會讓人覺得榮耀,還怪侮辱人的。

  「石晉伯,」張皇后笑道:「府上四公子,如今也該到了娶妻的時候了吧。」

  楚臨風一怔,站起身來,忙道:「正是。」

  楚昭也跟著一道站起身來。

  「楚子蘭,本宮知道你與徐大人府上的娉婷,自幼青梅竹馬,娉婷是本宮看著長大的,你這個孩子,本宮也很喜歡。你們二人瞧著,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今日本宮就做這個好事,將娉婷許配給你,如何?」

  徐娉婷今日並不在宴上,唯有楚昭聞言,跪下身道:「多謝皇后娘娘抬愛,微臣感激不盡。」

  徐敬甫也笑著接旨,俯身長謝。

  宴席中頓時熱鬧起來,周圍的人順勢開始給楚臨風與徐敬甫道謝。楚臨風十分得意,他有四個兒子,其他三個都容色平平,才華平平,沒什麼特別的。唯有這個生母是小城裡出來的兒子,既驚豔又出色,還能讓他與丞相做了親家,這要是說出去,可算是長臉極了。

  楚昭也微笑著致謝,只是禾晏瞧著他臉上的笑容,實在算不得高興。她雖與楚昭相處的時間並不多,這人也時常掛著微笑,但如今連裝出來的微笑,都不如從前真切了。

  「可憐,」林雙鶴低聲喃喃,「這種時候,一句話就被定了一生,和木偶有甚區別。」

  禾晏側頭看向他,林雙鶴自知失言,忙笑道:「咳,禾兄,皇后娘娘都說了,他們倆青梅竹馬,自然該在一起。」

  禾晏沒說什麼,楚昭與徐敬甫的關係,雖是師生,但很多時候都要仰仗著徐敬甫做事。他既選擇了這條路,必然要付出些什麼,譬如……自由。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她為楚昭的境遇感到同情,但這何嘗不是楚昭自己的決定?

  因著這樁喜事,宴席便不如方才拘謹,熱鬧了起來。文宣帝見狀,笑道:「既然如此,朕今日也做件好事。」

  席中眾人驚了一驚,這是何意?難不成又有一門喜事?今日莫非他們要見證兩樁喜事,既是陛下皇后親自賜婚,必然不是小人物?

  廣吉眼睛發亮,看向廣朔,「四哥,這回又是給誰賜婚?」

  太子也感到奇怪,徐娉婷和楚子蘭一事,他是知道的。徐娉婷那丫頭生的漂亮,太子還有些可惜,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已經有了太子妃,而徐敬甫絕不會讓自己女兒做一個側妃。至於楚子蘭,也是他需要籠絡的人,因此,只能讓徐娉婷便宜了楚子蘭那小子。

  現在文宣帝要賜婚的人,他可是半點風聲也沒得到。

  「涼州衛的禾晏,在何處?」

  此話一出,席上眾人都驚住了。林雙鶴訝然看向禾晏,「怎麼……」

  禾晏倒是半點也不擔心,站起身,大大方方的上前,跪下朝文宣帝磕頭,「草民禾晏,叩見陛下。」

  文宣帝笑道:「你是朕親封的武安郎,怎可自言草民。」

  禾晏道:「微臣知罪。」

  席中的許之恆與禾如非二人,聽到這個名字,同時朝殿中的少年身上看去。燕賀皺眉,低聲自語,「這又是唱的哪一齣?」

  楚昭暗暗握緊手中的茶盞,另一頭女眷席上的沈暮雪,則是低著頭,神情晦暗不明。

  廣吉問:「這個哥哥,是什麼人啊?」

  廣朔搖了搖頭,禾晏這個名字,太過陌生了,這個少年他們也沒有見過。唯有那個「武安郎」還有點印象,似乎是之前在涼州衛時,肖玨的手下,同肖玨一同立過功的人。

  「朕知道,你先前與封雲將軍一同去過濟陽與潤都,日達木子偷襲涼州衛時,你也在場。濟陽水戰和潤都守城,都是你出的主意。你年紀輕輕就有勇有謀,已是不易,朕以為,一個武安郎還是委屈你了,不如給你一個侯爵之位,日後,你就是武安侯。」

  「這……」朝臣們面面相覷。

  從一個無名小子到得封侯位,身後又沒有什麼大人物推舉,這是何等的奇觀?縱然是當年的飛鴻將軍,好歹家裡還有人做官。這小子究竟是什麼來頭,一來就這般厲害?

  他們沒有看到摺子,自然不知道濟陽那頭呈上來的摺子,與潤都那頭呈上來的摺子裡,是如何細細的說明了禾晏在戰役中起到的關鍵作用。文宣帝是最喜歡人才的人,尤其是年輕的人才,這會令他想到那些詩文中的天才,對於天才,世俗與規矩,都是束縛。

  「微臣,謝陛下隆恩。」禾晏俯身長跪,心中亦是平靜不已。

  「這小子是走了什麼好運道,」燕賀一口將茶盞裡的茶水悶了,鬱悶的開口,「升的比我快。」

  林雙鶴是真心的為禾晏高興,臉都要笑爛了。

  「不可以!」

  正在這時,一道突兀的聲音橫插進來,禾晏回頭,男眷席上,出現了一張陌生的臉。禾晏沒見過此人,看上去年紀也不大,穿著官袍,這男子眉眼間隱有急躁,一撩袍角走上前,亦是對著文宣帝跪下,「陛下不可以封他侯位,這小子是個騙子,她根本不是男人,她是女子!」

  像是嫌這句話還不夠令人吃驚似的,這人一揚手,拔掉了禾晏束髮的木簪,頓時,一頭長髮流瀉而下,分明是一樣的眉眼,可在此刻,如女子一般秀美明媚。

  少年跪在殿中,神情十分平靜,半分慌亂也無。倒是圍觀的人群,如煮沸的熱水,霎時間哄鬧起來。

  「怎麼回事?真的是女子?」

  「不是說涼州衛的嗎?涼州衛還有女子?」

  「到底是不是女子,這可是欺君之罪!」

  席上,楚昭的目光凝著少女的背影,藏在袖中的手暗自緊握成拳。燕賀沒忍住,「謔」的一下站起身,嚷道:「怎麼可能?」

  林雙鶴在那人說出「不行」二字時,心中已有不祥預感,待他說出「女子」二字時,險些眼前一黑。然而他仍然堅持著,這個時候,一不小心就會被打成「欺君之罪」的同夥,林牧按住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亂動,林雙鶴動了動嘴唇,腦中飛快盤算,如何矇混過關。

  一口咬定只是男生女相?不可能,都到了這個地步,宮裡的嬤嬤只要過來稍一檢查就真相大白。乾脆說禾晏是腦子不好使誤以為自己是女子胡言亂語?這也不對,真是腦子不好使,怎麼還能騙過這麼多人。

  他向來歪主意甚多,到了此刻,竟然一個辦法都想不出來,急的直撓頭,不知怎麼辦才好。

  而長席上的許之恆與禾如非,雖然分坐在不同的位置,見此情景時,都忍不住心頭一震,差點驚叫出聲。

  叫「禾晏」是偶然,女扮男裝,入軍營,拿功勛,甚至封侯,一樁樁一件件,怎麼還能叫做「偶然」,若是人有來生,當是如此。

  許之恆心虛不已,身體發顫,如果不是文宣帝一行人在此,只怕他馬上就要逃之夭夭了。

  這個禾晏,到底是什麼人?

  誰都沒想到好好地封賞,忽然來了這麼一齣,文宣帝看向禾晏,「武安郎,你怎麼說?」

  「微臣確是女兒身,」禾晏道,「陛下明察秋毫,微臣不敢隱瞞。」

  竟然這般坦坦蕩蕩就承認了?

  群臣嘩然。

  沈暮雪坐在女眷中,定定的盯著眼前的杯盞,像是沒有瞧見這一齣鬧劇,只是仔細看去,她的指尖在微微發抖。夏承秀坐在她旁邊,見沈暮雪如此,有些詫異,不過什麼都沒說。

  張皇后也沒料到這一齣,神情閃過一絲意外。但見文宣帝卻並無驚怒之色,只是低頭瞧著禾晏,過了一會兒,殿中才響起天子的聲音。

  「其實,武安郎是女子一事,朕早就知道了。」

  沈暮雪猛地抬頭,這怎麼可能?

  林雙鶴也呆住,朝臣們更是不知所措,這一波三折的,看戲都沒這麼精彩。先是揭出武安郎女子的身份,現在皇上又說他早就知道武安郎是女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楚昭微微蹙眉,忽然間看向身邊的徐敬甫,徐敬甫臉上掛著和藹的笑意,並不吃驚的模樣,他心念閃動,似乎窺見了一絲端倪。

  還是張皇后開口,打破了這份沉默,「陛下,您這話的意思是……」

  外頭內侍高聲道:「封雲將軍到——」

  禾晏心頭一動,肖玨怎麼會來?他不是出城去了,今日不會過來?

  文宣帝笑起來,「怎麼回事,還是讓肖愛卿自己說罷。」

  禾晏心頭劇震,這似乎……與她預料的不一樣。肖玨為何會捲進來?她明明沒有半分提到肖玨……為何文宣帝話裡的意思,還與肖玨有關。

  有人走進了殿廳。

  年輕的都督換上了黑底繡金的朝服,美豐儀人,如三春新柳,濯濯風前絮。明明是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的武夫,渾身卻不見半點粗鄙,矜貴優雅的朔京城裡貴公子模樣,直將這裡的百官都襯的失色了一些。

  沈暮雪死死盯著肖玨。

  肖玨走到禾晏身側,俯身跪禮,從百官們的角度看下去,他與禾晏像是並排行拜新婚禮的小夫妻一般。

  「愛卿平身。」文宣帝看了一眼禾晏,「武安郎,你也起來吧。」

  禾晏與肖玨站起身來。

  林雙鶴緊緊攥住手中的扇子,險些要將扇子握斷。他是知道肖玨既然出現,那就一定會護短,只是,這要如何才能讓禾晏全身而退。

  「禾姑娘是微臣的未婚妻,」他道,「因怕此去涼州,戰爭無常,不忍分別,才帶她在身邊。只是沒想到禾姑娘聰慧勇猛,竟能以女子之身,立下不輸於男子的功勛。懷瑾不敢欺瞞陛下,早在很久之前,就將真相密奏與皇上了。」

  文宣帝哈哈大笑,似是對肖玨這般感到有趣,搖頭嘆道:「朕還一直以為肖愛卿這輩子都不打算娶妻了,沒想到還能看到鐵樹開花的一日,依朕看,這天下間,如肖愛卿這般情根深種的男子,可是不多了。」

  竟然早就密奏了文宣帝,禾晏一愣,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她怎麼不知道,縱然此刻在殿上,她還是忍不住看向肖玨,然而後者神情平靜,瞧不出半點端倪。

  正在此時,又有女子的聲音尖利的插進來,「說謊。」

  沈暮雪坐在女眷席上,望著禾晏的目光如一柄刺,幾乎要將禾晏整個人刺穿。她的聲音不復往日的溫柔和婉,像是一盆燒沸的水,既尖利,又嘶啞。

  「肖都督何時有了這樣的未婚妻?為何我們都不知道?」

  朔京城裡的人,都知道沈暮雪的事,不過回過味來想也是,肖玨何時有的這麼一位未婚妻,怎麼半點風聲都沒有。

  肖玨冷冷的盯著她。

  沈暮雪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她的確不是我的未婚妻。」

  禾晏一怔,下一刻,青年冷清微沉的聲音響起,帶著無可置疑的肯定。

  「是我眼中景,心中事,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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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4:3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零一章 月亮是你的了

  大魏人皆知右軍都督肖玨風儀秀整,文武雙全,拿起劍可保一方安康,放下劍又是翩翩公子,老天優待他,給他一副好皮囊,還給了他一副好身手,可惜的是,為人過於冷漠無情,心狠手辣。至於喜歡上什麼人,想想就覺得是在做夢。且不提他性情如何,自己都已經長成這樣,厲害成這樣了,普天之下,又能瞧得上哪樣的女子?

  君不見高嶺仙子沈暮雪跟在他身後這麼多年,仍未討得了半絲好處?

  如今卻從這人嘴裡,聽到「意中人」三個字。禾晏恍惚,百官也恍惚,就連高座上的帝王,也愣了一下。

  原來大名鼎鼎的肖二公子,念起心上人的時候,是這般溫柔。像是月色褪去了清寒與淡薄,只有澄瑩與明亮。

  秋月如鏡,將人的心思映照的無所遁形。歡喜或羞怯,秘密或憂傷,瞞不過人的眼睛。

  沒有人能被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不動心,禾晏聽見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一聲又一聲,在嘈雜的宴席上,清晰而有力,無力招架。

  帝王的笑聲打破了這片刻的怔忪,「哈哈哈,好,朕還難得見到肖愛卿這一面!皇后今日成了一樁好事,朕今日也要成一樁好事。你們二人既情投意合,肖愛卿,此番濟陽大捷,朕也想不出什麼賞賜你的,不如就賞你一樁婚事,這個禾姑娘做你的夫人,你可願意?」

  肖玨接旨,「微臣謝聖上隆恩。」

  禾晏也只得跟著跪下接旨。

  沈暮雪嘴唇發白,幾欲暈倒。皇上金口玉言,既有了賜婚,就不會再改了。林雙鶴一顆心隨著殿上的變化彎彎繞繞,差點沒被嚇死,到了這裡,總算是能夠稍稍鬆一口氣,縱然滿腹狐疑,但眼下也不是說話的時候,索性什麼都不顧了,一心一意的為好友高興,興奮的對四下同僚道:「聽到了嗎?賜婚了!陛下賜婚了,這可是一樁好姻緣,你瞧他們,多般配啊!」

  燕賀還沒有從那個與他一同說禾如非壞話的武安郎是個女的的打擊中回過神來,居然又聽聞這麼一個大消息,一時間目瞪口呆,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

  「恭喜肖都督,賀喜肖都督,陛下賜婚,可算是一處美談!」令人意外的,是徐敬甫也為肖玨說話了,他看起來非但不吃驚,彷彿還樂見其成,嘴裡不住地誇這樁親事如何美滿。禾晏稍一思索,明白過來,徐敬甫與肖玨既是對頭,以肖玨的身份,娶她這樣一個白身又無背景的女子,自然是最好的。若是換做哪戶高官家的小姐,對徐敬甫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

  楚昭坐在席中,嘴角掛著微笑,看上去和平日沒什麼不同,然而仔細去看,便能瞧見放在膝上的手,手指關節用力的泛白,幾乎要將衣袍揉皺。

  朝臣們看了一場好戲,打趣的打趣,恭喜的恭喜。五皇子有些不解,問廣朔,「四哥,陛下怎麼把一個男人……一個扮男人的女子賜給了封雲將軍做夫人?她看起來還沒有沈姐姐好看。」

  五皇子很喜歡肖玨,大抵肖玨的經歷,在年幼或年少的男孩子們心中,都如一個傳奇。少年們嚮往英雄,敬慕強者。五皇子廣吉聽自己的生母倪貴人說過,御史府上的沈姐姐,是如今和肖都督最般配之人。廣吉也認為沈暮雪生的跟仙女似的,而如今被賜做肖玨夫人的是個陌生女子,還打扮成男子,這對廣吉來說,不能接受。

  「別胡說,」廣朔拍了拍他的頭,望向殿中禾晏的背影,「封雲將軍既然這般袒護,這位禾姑娘必然有過人之處,況且她能以女子之身上戰場,進官封侯,大魏開國來,這是頭一個。」

  「什麼過人之處,」太子不屑的開口,語氣有些下流,「說不準是用了什麼手段,肖懷瑾倒是齊人之福,一個沈暮雪,現在又來個女兵,日日在帳中,不知道幹的是什麼勾當……」

  廣朔微微皺眉,「殿下,慎言。」

  太子不以為然。

  文宣帝又看向禾晏:「禾晏,雖然你是女兒身,但朕知道,你以女子之身投軍,是有苦衷。朕也並非不近人情之人,你雖有欺瞞之罪,但念在你濟陽潤都戰事上有功,朕也就不追究了。功是功,過是過,朕要罰你一年俸祿,不過……侯位還是照封!」

  「這麼好?」林雙鶴機靈,一拍桌子,率先喊道:「陛下仁德,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禾晏也跟著磕頭喊萬歲,一時間,朝臣跪倒一大片,皆是高呼萬歲。

  文宣帝做了一回明君,又自認為成了一樁美事,被誇得有些飄飄然,笑眯眯的坐在高座上。張皇后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倪貴人探究的目光在禾晏身上掃了又掃,唯有蘭貴妃,安靜的坐在席中微笑,彷彿今日的一切,都與她全然無關。

  禾晏與肖玨重新回到座中,因著她如今是「女眷」,便只能去女眷席上,這裡的女眷她並不認識,唯有夏承秀對她招了招手,小聲道:「禾姑娘,你來這邊。」

  禾晏在夏承秀身邊坐了下來,夏承秀笑道:「恭喜了,禾姑娘。」她笑著還禮,心中一顆石頭終於落地,至少光明正大的以「禾晏」這個名字出現在大魏朝堂,第一步,她已經走成功了。雖然不知道肖玨為何也會捲進來,還造成這樣的結果,不過現在,至少在現在,沒有造成什麼不好的後果。

  當然,除了對兩個人外。

  禾晏的目光越過席上,男女眷席位相對,她的目光,準確無誤的捕捉到坐在角落裡,正偷偷窺視自己的許之恆。

  許之恆心中非常不安,這種不安在被揭露出禾晏的女子身份時達到頂點。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一個死了的人,埋葬掉的人,屍體可能都已經腐化成泥的人,怎麼會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

  這個也叫禾晏的女子,和他的亡妻生的沒有半分相似,可一舉一動,神態表情,都與過去他記憶中的禾大奶奶重合了。尤其是他偷看對方的時候,對方也會越過人群朝他看來,那含著意味深長的目光,讓人忍不住心悸。

  她到底是什麼人?

  許之恆並不信鬼神,年年寺廟中祈福上香,他是最不耐煩的。少時讀書,先生總是說對鬼神要敬畏,可他一直認為,世上若真有鬼神,便也沒有那麼多無可奈何的事了。活著的時候沒能鬥過,死了之後又怎麼會變得凶狠。

  可是……可是,禾晏並不是他殺的呀!

  許之恆心頭陣陣發涼。

  禾晏是要死的,這是禾家為她準備的結局,下這個命令的是禾元盛,動手的是禾如非,賀宛如是幫凶,而他只是沒有出聲而已。就算要惡鬼回來報復,第一個報復的也該是禾家人不是嗎?

  憑什麼找上他!

  他鼓起勇氣再看了禾晏一眼,卻見那女子已經側過頭去,與身邊的夏承秀說話,彷彿剛剛的對視只是他一人的錯覺。

  許之恆又朝禾如非看去,他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禾晏要是真的變成了鬼回來,也定不會放過禾如非。似是察覺到了許之恆的目光,禾如非看過來,眉頭一皺,極輕微的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做得太過明顯。

  在朝堂上,他們二人相交總是淡淡的,以免被他人發現端倪。

  許之恆心急如焚,偏偏宴席還未結束,不得擅自離席,只得低著頭,如坐針氈的繼續這漫長的讓人作嘔的「慶功宴」。

  文宣帝很高興,今日喝了不少。

  他登基多年,政事上無甚天賦,剛登基的頭幾年還好,日夜勤政,到後來,覺得自己實在沒有什麼本事,索性便犯了懶。他雖不出色,卻也不算昏君,有朝臣照看著,也不至於出什麼大事。

  直到徐敬甫的權利愈來愈大,許多臣子密奏他要他提防徐相。文宣帝也不是不知道不妥,只是,他依賴徐敬甫已經很多年,以至於如果徐敬甫不在了,他找不到能替代徐敬甫的人。

  而且徐敬甫的身份不低,這樣的大臣一旦出事,朝廷必然動盪。他雖無政治天賦,但先皇在的時候,同樣的事情他曾親眼目睹。

  但只要是人,都會有私心,他對徐敬甫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徐敬甫隻手遮天,也動了不少人的利益。漸漸地,文宣帝知道,背後有人罵他「昏君」,忠奸不分,但他們又哪裡知道,水至清則無魚,治國這種事又有不同,就算身為天子,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肖仲武戰敗,烏託人蠢蠢欲動,太子暴虐無德……種種亂七八糟的事紛至沓來,令人頭疼。而如今夜這般,他做一件人人都稱讚的「對」的事,已是不易。文宣帝打心眼裡的高興。

  今夜一場宴席,朔京城裡,最年輕有為的兩個人同時被賜婚。原本楚昭與徐娉婷的親事來看,是楚家高攀。而如今肖懷瑾的親事一出來,便將楚昭的親事比的不那麼令人稱奇了。

  眾人竊竊私語,禾晏這人又是打哪冒出來的。肖仲武的大兒子肖如璧,便是不顧外人眼光娶了個庶女,小兒子肖懷瑾更絕,連姓名都不曾聽過,莫不是家中連個官職都沒有。

  倒是肖玨本人,至始自終都很平靜。

  林雙鶴坐在他身邊,恨不得立刻將肖玨拉到一邊問個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發問,只得按捺下來。再看一邊的燕賀,亦是如此,已經憋屈的要掀桌子了。

  這一場慶功宴,人人各懷心思,待結束時,席上幾位主角,皆是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禾晏站起身來,夏承秀還有些擔憂,「禾姑娘,需不需要我陪著你一道?」她如今被無數雙眼睛盯著,人人都用計較打量的目光看著她,尋常女子多半招架不住。

  「無事。」禾晏笑著謝過她的好意,「我自己出去就好。」

  夏承秀便不再堅持,正要離席,想到了什麼,回頭看了一眼沈暮雪,但見沈暮雪臉色慘白,嘴唇已經沒了半絲血色,像是個僵立的木偶,沒有半分生氣。

  她頓了頓,終是什麼都沒說,起身去找燕賀了。

  天子同幾位娘娘已經離開,燕賀拉著夏承秀,氣勢洶洶的衝著這頭而來,見到林雙鶴,沒見著肖玨,大怒:「肖懷瑾呢?還有那個武安郎呢!他們騙我騙的好苦,我非要討個說法不可!」

  夏承秀拉了拉他,似是無言,提醒道:「武安侯是女子,你說話注意些。」

  「你見過一刀砍幾個腦袋的女子?」燕賀大聲嚷嚷,「我不管他們是不是女子,合著他們二人耍老子玩是嗎?我都快成傻子了!」

  夏承秀:「……注意些,爹在這裡,聽到了怎麼辦?」

  夏承秀的父親夏大人正往這頭看來,燕賀嚇了一跳,輕咳一聲,聲音小了些,面上猶自帶著怒氣,攥著拳頭問,「他倆人呢?」

  林雙鶴兩手一攤:「走了。」

  「走了?」燕賀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什麼時候?」

  「皇上走了後,他倆就走了。」林雙鶴搖了搖扇子,「人家剛剛得了這樁親事,日後是要做夫妻的人,你一個外人摻和什麼?」林雙鶴看了一眼夏承秀,笑眯眯道:「難道你還沒死心,想著把禾妹妹搬到你帳中來?」

  反正禾晏的身份已經暴露了,索性就大大方方的叫出「禾妹妹」三字。

  這話說的誅心,燕賀氣的臉色發青,「你不要胡說!」又看向笑而不語的夏承秀,小聲強調,「我和武安郎根本不熟!」

  「那你就早點回去。」林雙鶴拍了怕他的肩,「等他們成親那一日,一定請你來喝喜酒,放心,放心。」說罷,嘴裡哼著不著調的小曲兒,揚長而去了。

  ……

  宮裡的某處院落中,荒草叢生,本就是秋日,花葉凋零,這裡沒有人煙,人跡罕至,越發顯得淒清孤寒。一輪明月落在房簷上,晃出滿庭霜白。

  前面的人停下腳步,後頭跟著的女孩子站定,疑惑的開口,「這是什麼地方?」

  「廢棄的別宮,」肖玨道:「有人守著,不會有人進來。」

  皇宮極大,禾晏是頭一遭進宮,肖玨卻不是,這其中有什麼密道暗處,他通曉也正常。見這四處果然無人,禾晏稍稍放心了一些,才看向他問:「都督,這是怎麼回事?為何今日皇上說,你早就告知過他我的身份?」

  肖玨淡道:「你不是給了趙世明一封信?」

  禾晏一驚,「你怎麼知道?」

  他沒有回答,禾晏卻想明白了。肖玨手下能人異士眾多,別說到了宮裡,只怕還沒到宮裡,就已經落在了肖玨手中。

  「為什麼背著我寫信?」肖玨問。

  禾晏苦笑一聲,「總覺得我的身份瞞不了多久,與其在某個時候被別人爆出來,不如自己提前做好準備。況且,欺君的罪名一旦落下,你不是也要被連累嗎?」

  她是在離開潤都前,請潤都的縣令替她交一封信給陛下。潤都一戰後,城官會將其中發生的來龍去脈記載在摺子中,呈給天子。而摺子中夾著的這封信,會暴露禾晏的身份。

  只是,訴清自己女子身份的同時,這封信上,還有潤都萬民的簽名。

  禾晏雖然沒有見過文宣帝,但一直以來聽林雙鶴所言,文宣帝是個平庸的帝王,也是個心軟的帝王。在某些時候,只要不是徐敬甫在一旁煽風點火,他實則擁有帝王家難得的同情與憐憫他人之心。先皇在世時,一位大臣犯了錯,萬民請願,先皇感念其過去功德,赦免此人死罪。文宣帝一生,最崇拜的就是自己的父親,很多事,他也會刻意效仿先皇所為,所以當趙世傑的這一封萬民請願書呈上,文宣帝也會遲疑。

  更何況,禾晏所立下的功勞毋庸置疑。涼州衛之戰、濟陽之戰、潤都之戰,每一戰贏得的功勞都值得嘉獎,相比而言,女扮男裝,反而不算是什麼大責。再者,女扮男裝亦不是她主動而為,實在是走投無路之下,誤打誤撞的投軍。

  功大於過、又是年輕的天才、還是個女子,萬民請願書會成為壓死帝王的最後一根稻草。想要民心,文宣帝就不可能下令處死她,否則,涼州衛的新兵們如何想,濟陽城的百姓如何想,潤都裡的那些被救下的女子如何想?

  禾晏自認為考慮的面面俱到,努力說服了趙世傑,卻沒有想到,肖玨會在這當口橫插一槓子。

  「信被我攔了下來。」他道。

  禾晏盯著他。

  「你想的很不錯,但並非天衣無縫。你可能全身而退,但也有可能命喪黃泉。」而但凡有一絲可能,他都不會讓禾晏去涉險。

  「但都督你,不也是暴露了我的身份嗎?」禾晏不解,「你是如何說服陛下的?」

  她並不知道,肖玨代替自己呈上的那封摺子裡,一開始就將他們二人牢牢栓在一起。什麼范成,什麼不得已為之,都沒有。一切都是是肖玨為了一己私欲,將禾晏帶入了軍營,如果要算欺君之罪,就要將他們二人一同治罪。但在烏託人虎視眈眈的現在,文宣帝根本承擔不起沒有肖玨守著大魏國土的後果,所以文宣帝不會治罪,就算要治罪,肖玨也會一力承擔下來。

  當然,他將這事說的蕩氣迴腸了一些,摺子動人的宛如一個口口相傳的愛情故事,輕而易舉的打動了文宣帝那顆浪漫才子之心。

  在這之後,他又將此事的消息暗中放給徐敬甫。要說肖玨的親事,最操心的除了肖璟夫婦外,應當就是徐敬甫了。整個朔京的人都知道,沈暮雪是最可能嫁給肖玨的人,如果沈家和肖家成了姻親……沈御史那頭的人,全部都會站到肖玨那頭,這令徐敬甫很苦惱。

  就算不是沈暮雪,朔京官場上任一個朝官的女兒,但凡能讓肖玨的勢力更豐,徐敬甫都不樂意。而這個時候,禾晏這個人突然出現,徐敬甫派人去查探,發現只是一個城門校尉的女兒,簡直認為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所以,他非但不會攔著,甚至會全力促成肖玨與禾晏的親事。肖玨娶了禾晏,這樣一個對他仕途全無幫助的女人,對徐敬甫來說,樂見其成。

  於是就有了今日慶功宴上的一幕。

  肖玨只挑了一些重點說了,禾晏聽完,沉默了很久。事情會鬧到如此地步,是她萬萬沒想到的。她寫那封信的目的,除了讓自己重新脫離那個可能致死的罪名以外,就是為了不連累肖玨,與他劃清距離。但沒想到劃著劃著,竟將自己劃進了一門親事。

  雖然在某個時候,當他說出「意中人」三個字時,她的確心動,恨不得時間就此凝住。

  但是夢終歸要醒。她有必須要做的事,不能因為肖玨心軟,為了護著她,就讓他搭上自己珍貴的人生。他的人生就該如天上皎潔的月亮一般,乾淨、明亮,永遠不與烏黑腐爛的溝渠泥濘招惹到一起。

  被照耀過就行了,她並不奢望更多。

  「都督,」禾晏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他,「其實你不必為了幫我而讓陛下賜婚。竭力維持一樁假的親事,對你來說,太不公平了。」

  「不是假的。」肖玨打斷了她的話。

  禾晏一愣,「你說什麼?」

  「殿中說的話,不是假的。」青年的聲音溫和,睫毛垂下來,黝黑的瞳眸裡,秋水泛起淡淡漣漪,溫柔的不像話。

  深秋的寒夜裡,庭院深深,銀河安靜,斜月爬上簾帷,良夜不及某人眸色動人。

  他問:「喜歡月亮嗎?」

  禾晏愣愣的答道:「……喜歡。」

  下一刻,手中被塞入一塊溫潤冰涼的東西,禾晏低頭一看,曾被她酒後奪走的、傳聞肖家傳家寶的黑玉躺在掌心,巨蟒栩栩如生。

  「現在,月亮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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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零二章 公開

  直到上了出宮的馬車,禾晏都還有些恍惚。

  飛奴是老實人,默默地趕著馬車,青年就坐在自己身側。手中的玉珮原本入手冰涼,如今被攥的死緊,似也灼燙。

  肖玨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揚眉道,「你要把它捏碎嗎?」

  禾晏的力氣,那是成日在演武場上擲石鎖練出來的,徒手捏碎個核桃不在話下,要說也不是不能把這塊玉捏碎。她怔了一下,下意識的攤開手,不知如何是好。

  這可是太后賜下的雙色玉,一塊給了肖璟,一塊給了肖玨,聽聞是他們肖家的傳家寶。林雙鶴所言,這玉珮肖玨從來不離身,她在涼州衛醉酒曾搶走過一回,知道是個稀罕物件,就還給了肖玨,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到了她手上。

  禾晏沒收過這樣貴重的禮物,遲疑了一下,道:「都督……這個給我,不太合適吧?」

  肖玨接過她手中的蛇紋黑玉,低頭將禾晏腰間的那個穗子取了下來,換了這塊黑玉上去。他動作輕柔,神情仔細,語氣清清淡淡的,「大哥那塊給了大嫂,你我既有婚約,理應給你。」

  婚約……

  禾晏的臉又紅了。

  方才在那間廢棄別宮裡,肖玨對她說的話,根本無法細想。倘若想起來,便覺得如少時年夜飯後第一次偷偷見到的煙花,「轟」的一聲飛上天去,在空中化作無數繚亂璀璨的繁星,縱然夜裡躺在塌上也難以睡著,總記得那一瞬間的驚麗。

  竭力讓自己不能想下去,禾晏道:「我們現在是回肖府嗎?」

  聽到「回」字,肖玨不動聲色的勾了勾唇,道:「去你家。」

  「我家?」

  「你是女子,」肖玨垂眸,「之前住在肖府無人知道,今日一過,必然有人查到禾家。你若住在我府上,會有旁人多舌。」

  他是不在意旁人所想,但禾晏不行,禾綏與禾雲生也不行。時下男女之間倒不至於前朝那般分明,但還未出嫁就住在外男府上,說出去也對禾晏不好。

  「對哦。」禾晏點頭。想到接下來要回禾家的事,又是一陣頭疼,禾雲生千叮嚀萬囑咐讓她立刻辭官,如今非但沒辭官,還進了爵。不過好在不必操心女子身份被人揭穿,但對於禾綏與禾雲生來說,應當也震動不小。

  「不必擔心,」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擔憂,肖玨提醒,「慶功宴上時,已經有人提前趕去禾家道賀。你父親與幼弟,應該已經知道了。」

  禾晏放下心來。

  禾綏與禾雲生的確已經知道了。

  不久前,禾雲生還在屋裡看書,禾綏從僱主家回來,打了些水洗澡。青梅方才將他們二人換下的衣裳漿洗乾淨,就聽見外頭有人敲門。

  他們這條街,都是些做小買賣生意的人家,亦不是什麼有錢人,這麼晚了,家家戶戶都已經關門閉戶,青梅到底是個姑娘,禾綏拿著油燈去開門,禾雲生擔心有事,也將書本合上,披著外裳跟著父親一道。

  誰知道門一打開,外頭跟了好長一串人,皆是宮中侍人打扮。禾雲生心中「咯噔」一下,只想著莫不是禾晏出事了?她那個什麼「武安郎」官職來的輕鬆,可到底不是長久之計,一旦東窗事發,只怕要遭殃。

  禾綏亦是一頭霧水,禾雲生為了怕他擔心,還不曾告訴父親禾晏已經陞官的事。禾綏只想到莫不是范家人又來鬧事了,當即就問:「官爺們這是……」

  「恭喜禾老爺,賀喜禾老爺!」為首的侍人一臉喜氣洋洋,吩咐人將身後的箱子抬進院子,「禾老爺養了個好女兒,禾大小姐巾幗不讓鬚眉,先前在濟陽水戰與潤都守城之戰中戰功不斐,陛下加封禾大小姐為武安侯,另賜姻緣一樁,想來不久封雲將軍就會登門,雜家就先提前道喜了!」

  禾雲生倒吸一口涼氣。

  這條街算不得多寬廣,一到夜裡,誰家打孩子夫妻吵個架都能聽個一清二楚。這些內侍又陣勢太大,街坊四鄰早就聽出動靜,有的躲在門裡透過門縫偷偷往外看,有的乾脆就將大門打開,看熱鬧不嫌事大。此刻這侍人劈裡啪啦說了一通,眾人聽的不甚明白,但也清楚了一件事,禾家那個大姑娘沒死,不僅沒死,還沒封了官,賜了婚?!

  禾綏只曉得禾晏如今已經回到了京城,因為身份不便,暫時住在友人家中,他還以為禾晏是做了逃兵,也不敢聲張。如今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讓人摸不著頭腦,一時不知道從哪裡問起。

  倒是禾雲生腦子活絡,方才聽到內侍嘴裡說「女兒」,就知道禾晏的女子身份藏不住了。但這些人嘴裡又說著陛下嘉獎,這是不打算追究禾晏的欺君之罪?這未免令人吃驚,但禾雲生此刻還顧不得高興這樁事,只追問道:「官爺?您說我姐姐被賜婚?請問究竟是與誰家賜婚?」

  禾綏這時候也回過神了,什麼武安郎武安侯,都不是最重要的,怎麼女兒一回家就給許了人家?他這個做爹的都還沒吱聲,怎麼能隨意尋個不知道什麼底細的人給嫁了?聽過天上掉餡餅,可沒聽過天上掉女婿的!

  「禾老爺不必擔心,雜家說了,封雲將軍即刻就到。」內侍兜著手,一臉笑意。

  「……你是說,」禾雲生不可置信的開口,「封雲將軍?」

  「正是!」

  就在這時,不遠處聽得馬車的疾馳聲,眾人朝街道盡頭看去,便見一輛華麗的馬車自夜色中駛來,駕馬的是個高大侍衛,一瞧就與普通的侍衛不同,單看臉都要英俊些。

  內侍笑眯眯的道:「這不是可就來了。」

  馬車在禾家門口停了下來,左鄰右舍這會兒全都得了消息,大半夜的披上衣服從被窩裡爬起來看貴人。就見自馬車上下來一對男女,女的可不就是禾晏。在這條街上長大,四鄰都是看著禾晏長大的。今日她穿著男裝,頭髮卻是隨意披散,臉上洗清了偽裝,看起來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又多了幾分從前不見的英氣。就有壯年小夥子看的有些發呆,心道原先禾家這大小姐漂亮是漂亮,但也不見漂亮到這個地步,如今卻是有些奪目了。

  而扶著她下馬車,站在他身側的這個年輕男人,則讓這條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婦都看紅了臉。這年輕人亦是穿著官服,豐神俊朗的模樣,一看就是宮裡出來的貴人,在他們這犄角旮旯的破地方,簡直像是發著光的寶石。

  內侍見了肖玨,忙上前行禮,「肖都督,武安侯有禮。」

  不知是那一位缺心眼的街坊吼了一句,「肖都督,這就是老禾的女婿肖都督!」

  「肖都督,可真是那位封雲將軍?」

  「在哪裡在哪裡?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禾晏:「……」

  肖玨在這裡,儼然成了個珍奇動物,人人都要觀賞一下。內侍也笑:「都督,雜家的話已經帶到,這就回宮了。」又看向還陷在巨大震驚中回不過神來的禾綏,心中有些嫌棄,怎生就挑了這樣一戶人家,瞧這岳丈不過是個粗魯武夫,連辦差的人到了都不知道請進屋喝杯茶,真是鄉巴佬。

  下一刻,飛奴自覺的上前,嘴裡說著辛苦了,給今日到場的內侍一人發了一角碎銀,為首的內侍掂著手指格外厚重的布袋,心中滿意,罷了,雖然鄉巴佬不懂事,但女婿出手大方,又極為照顧人,待回宮後,還是在聖上面前給添幾句好話吧!

  這一頭,禾綏終於回過神,將肖玨一行人迎進屋中,禾雲生把妄圖進他們家繼續觀賞肖玨的街坊們往門外推,「今日太晚了,改日,改日,伯娘叔嬸們改日再來。回去歇了吧。」說罷,用力將門關上,背著門鬆了口氣,這才小跑進堂廳。

  屋子裡所有的燈都點上了,奈何除了禾雲生夜裡要看書的那盞燈燈油充足些,其他屋子裡的油燈統共也只有三盞,有一盞還沒了油。青梅翻箱倒櫃的找了半晌,才找到一點碎茶葉,匆匆泡了,遞給肖玨。

  禾綏現在都還覺得自己在做夢。

  他看向禾晏,「晏晏啊……」又說不出話來。

  「雲生,你沒告訴爹嗎?」禾晏奇道。

  禾雲生不耐煩道:「我要是告訴爹,他怎麼可能安心待在家裡這麼多日,早就自己來尋你了。」

  嘖,竟然沒說,禾晏有些犯難,這要如何說,她知道自己在濟陽潤都做的那些事,讓禾綏知道,只怕會不能接受,才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禾雲生。如今禾雲生都沒在前面做鋪墊,她這後頭的話都有些不敢說了。

  肖玨瞥了他一眼,「我來說吧。」

  禾家兩個男人齊齊一震。

  如今禾家因著當初禾晏給的那筆錢,倒是不至於漏雨漏水,看起來也有個正經屋子的樣子,但也脫不了簡陋二字。禾晏便罷了,總歸是一直在這屋裡長大的,但肖玨坐在這屋裡,實在是格格不入,禾綏都覺得自家那張粗糙的連倒刺都沒磨乾淨的籐椅,玷污了這位少爺的精緻衣袍。

  好在這位少爺並沒有對他們家的陋室有什麼看法,也沒有嫌棄他們茶葉渣子泡的淡茶,臉上也並無忍耐的神情,平靜的將禾晏如何投軍到了涼州,又如何成為武安侯、武安郎的事情說了一遍。

  禾綏聽得心驚肉跳,好幾次都端起茶缸來猛灌壓驚。禾晏心想,倒也不必說的如此詳細。

  待肖玨將事情講完,禾雲生與禾綏這才明白,合著禾晏這歪打正著的,如今就成了大魏開國以來第一個女侯爺了?

  「但是……」禾綏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只是今日的驚聞一個接著一個,他還沒能好好接受,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什麼來。只得先看看禾晏,又看看肖玨。

  誰家閨女跟自己家這個似的,出去一趟,殺了人,立了功,當了官,還帶回個男人。原先禾晏迷戀范成的時候,禾綏就很瞧不上范成,一個只知道仗著家世揮霍的公子哥,一看就不是個安分過日子的。自己的女兒從小被自己嬌養著,嫁到范家,怕是會吃不少虧。雖然范成也壓根兒沒娶禾晏做正妻。

  後來禾晏為了范成差點沒命,醒了後漸漸將范成淡忘了,禾綏心中高興不已,只想著再過一些日子,叫媒婆替他在燕京城裡物色合適的年輕人。再後來,禾晏離開朔京投了軍,禾綏都已經做好禾晏不嫁人的準備,或者如自己這般,招個上門女婿,沒想到這會兒倒好,都沒給他這個做爹的一點發揮餘地,直接讓當今皇上給賜了婚。

  那可是皇上!

  好在不是什麼歪瓜裂棗,禾綏偷偷打量肖玨,唔……從前只遠遠地見過,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觀察,且不提其他的了,這孩子的爹娘也不知如何生的,怎麼能生的這樣無可挑剔。禾綏想著想著看了一眼禾雲生,頓時失望的移開目光,哎,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禾雲生莫名其妙。

  禾晏見禾綏直勾勾的盯著肖玨,生怕自己父親問出什麼難以回答的問題,忙道:「今日太晚了,有什麼事改日再說。」她又轉頭去對肖玨道:「肖大公子和肖大奶奶應當已經回府了,有一肚子問題要問你,你回去解釋一番,天也該亮了。」她沖肖玨使了個眼色,「走了。」

  禾綏還想再問,「晏晏,爹還有問題……」

  「有問題我來回答。」禾晏急了,一把將肖玨從椅子上拖起來,拉著他往外走,肖玨倒是沒掙扎,還側頭對禾綏道:「伯父,晚輩改日再來拜訪。」

  禾綏被那一個「伯父」震的不輕,沒來得及反應,肖玨已經被禾晏拖走了。

  「剛剛他叫我什麼?」老父親站在屋裡,問自己「不如人」的兒子。

  禾雲生鄙夷道:「反正不是爹。」先前跑馬場上肖玨送自己馬時,禾綏還罵他沒出息,也不瞧瞧自己如今的模樣,一句「伯父」就讓他天旋地轉。

  他果然是親生的。

  肖玨被禾晏一路拖著出了門,方才看熱鬧的四鄰都已經散去了,畢竟是深秋的夜,縱然再如何好奇想來觀賞傳聞中的「封雲將軍」,也不可能在寒風中一蹲牆角就是半夜。

  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肖玨任由她拖著,也不掙扎,待出了門,禾晏做賊心虛似的窺視四周,確認安全了才放手。

  肖玨好整以暇的看著她,提醒道:「你的舉動,看起來我像是見不得人。」

  禾晏回過神,訕笑了幾聲,「我們街上的人喜歡看熱鬧,都督你肯定也不喜歡被人盯著嘛。」

  肖玨:「不討厭。」

  禾晏心道,鬼才信,這人素日裡獨來獨往的,這會兒說不討厭?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大門,禾雲生與禾綏沒有追出來,青梅乖巧,這會兒也沒動靜,禾晏鬆了口氣。

  帶肖玨回來,總覺得怪怪的,主要是文宣帝這個聖旨下的突然,禾晏自己都沒做好準備。她這會兒將肖玨推出來,知道要與肖玨告別了,但竟不知道說什麼。

  明明在涼州衛的時候,在濟陽的時候相處的十分自在,怎麼到了朔京,到了眼下,一個字都蹦不出來?好歹在軍營混了些年,嘴皮子也算溜,到如今這會兒,她竟只能憋出兩個字:「走好。」

  肖玨失笑。

  禾晏問:「你笑什麼?」

  他微微彎腰,視線與禾晏齊平,彎了彎唇,帶著幾分認真的調侃道,「禾大小姐騙人的水平退步了啊。」

  真要命。

  禾晏含含糊糊道:「我又沒有騙過你。」

  肖玨站直身子,揉了揉她的腦袋,「這裡風大,你回去吧。」

  禾晏點了點頭,又抬眼看向他,不知為何,有點不捨。約是自打她投軍以來,與肖玨待在一起的日子多,如今回到朔京,既恢復了女子身份,便不可能如從前一般有事沒事都與肖玨待在一塊兒,更勿提過夜了。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肖玨道:「別擔心,我會來看你的。」

  禾晏臉又紅了,下意識的回道,「嗯,我也會去看你的。」話一出口,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恨不得將自己敲暈,好將眼下這尷尬的對話糊弄過去。曉得自己再待下去不知道鬧出什麼笑話,禾晏轉過身,「那我走了,都督,改日見!」

  她進了屋,將門關上了。

  肖玨站在門口,看著緊閉的屋門,又過了一會兒,他才走向停在拐角處的馬車,飛奴熟練的拉起韁繩,馬車離開了小巷。

  ……

  屋子裡的審問還沒有結束。

  方才有外人,青梅不敢說話,此刻屋裡沒了旁人,青梅便抱著她「嗚嗚嗚」的哭了,「姑娘,太好了,您還活著,奴婢以為再也見不到姑娘了!嗚嗚嗚,你怎麼瘦了這麼多,是不是在外面受苦了?一定是的!」

  這丫頭也長開了不少,亭亭玉立的如一朵正盛放著的花,只是這哭包性格還是一如既往,禾晏哭笑不得,好容易才安慰好她。不等禾綏開口,禾晏就道:「爹!我今日累了一天,很睏,我能不能見梳洗睡下,明日再跟你解釋?」

  禾綏最疼愛這個女兒,禾晏要天上的星星都能給她摘下來,聽到禾晏說累,心疼的不得了,早就把自己的疑惑忘得一乾二淨,道:「好好好,晏晏先睡,有什麼事等明日再說。」

  禾晏鬆了口氣,她這一個一個的解答問題,只怕今日也就不必睡了。再說,要如何解答,她還沒想好,還得用一晚來琢磨琢磨。

  好容易將青梅哄得破涕為笑,禾綏打發了過去,禾晏在院子裡簡單梳洗後,一回屋,就看見禾家這位小少爺正坐在椅子上,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禾晏把身後的門一關,「雲生,你要在我房裡抓老鼠嗎?」

  禾雲生冷著一張臉,「我可沒爹那麼好糊弄,禾晏,你給我說清楚,無緣無故的,你怎麼就自己把自己嫁了?」

  這話的語氣,他不像是個弟弟,像是兄長。

  「別胡說,是陛下要我嫁的。」禾晏走到塌邊坐下,雖然禾家的床硬,但她的褥子卻被青梅鋪的軟軟的。

  禾雲生冷笑:「你先前說住在友人家中,難道就是封雲將軍的府上?」

  禾晏:「……」孩子大了,不好騙了。

  禾雲生大怒:「禾晏!」

  「我住他府上的時候,並不知道我會被賜婚。」禾晏試圖安撫這位焦躁的小少爺,「而且我們又沒有住一間房,有什麼關係?」

  「你是女子!」

  「雲生,我先前是投軍,投軍你知道嗎?在涼州衛的時候,我與兄弟們都是住通鋪,一張床上十幾人。男女有別這種事,於我來說,太矯情了,也不可能做到。」

  禾雲生氣的幾欲吐血。

  別人家的姊妹,都是恪守禮儀,倒不是禾雲生迂腐,倘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是肖玨。那等人家,又是如此出色,說句不好聽的,有眼睛的人都會覺得是他們禾家高攀了。禾晏自己想的簡單,要是肖玨或是肖家人因此輕看了她怎麼辦?

  這世道對女人來說,本就艱難。人言可畏!

  不過看著面前的禾晏滿不在乎的打著呵欠,禾雲生的心又軟了下來。

  ……罷了,能活著回來就已經很好了,聽肖玨所說,禾晏參加的每一場戰爭都如此凶險,受了這麼多苦,又何必計較其他。

  不過,少年人始終還是很在意另一件事。

  他問:「既是賜婚,那個封雲將軍,到底喜不喜歡你啊?」

  禾晏一頓。

  腦中浮現起先前在宮裡時候,肖玨說過的話來。

  不是假的。他在殿上說的那些話不是假的,那就是「意中人」是真的。她低頭看向自己腰間的那塊玉珮,玉珮上巨蟒危險又溫順,盤踞在雲霧中,像是瑰麗的綺夢。

  「月亮是你的了。」

  隔了這樣久,這句話聽起來還是如此令人心動。只是……

  禾晏猛地瞪大眼睛。

  肖玨是怎麼知道,他自己就是「月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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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零三章 轟動

  在禾晏這頭為自己的這點疑惑輾轉難眠時,回到肖家的肖玨,兜頭就撞上了早就守在大門口等著問話的肖璟夫婦。

  白容微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與肖玨二人就在堂廳裡坐著,好容易等到肖玨回來。肖璟劈頭蓋臉的就問:「懷瑾,這是怎麼回事?禾公……姑娘怎麼會是姑娘?」

  肖家眼下真是兵荒馬亂。

  好端端的,宴席上得知那個住在他們家的小公子是個女孩子,已經夠駭人的了。皇帝居然還順勢就賜了婚,饒是他們家再如何心大,也一下子無法轉變肖玨的好友變妻子這件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肖玨定然是喜歡那位禾姑娘的。否則也不至於在殿上當著文武百官說出那般令人牙酸的話。現在回想起來,樁樁件件,譬如要禾晏住他院子裡,總是若有若無的袒護……眼下都得到了解釋。

  同樣的話剛剛在禾家對禾綏解釋了一遍,這頭還要給肖璟解釋。好在是自己家人,肖玨也就沒有說的那般詳細了,草草說了個大概,叫這夫妻二人能聽懂個囫圇就成。

  肖璟和白容微勉強聽懂了,兩人面面相覷。

  白容微試探的問:「懷瑾,你是真的喜歡禾姑娘嗎?」

  肖玨淡道:「若是假的,難道肖家可以抗旨?」

  白容微被堵得啞口無言,這自然是不能的。

  他唇角微勾,「若是假的,也就不會有這樁賜婚了。」

  幾人一愣,心道也是,肖玨看起來對朝事漠不關心,但並非真的沒有人脈手腕。這樁親事本來就是他自己推波助瀾達到目的,如果不喜歡禾晏,別說不必做到如此,就算文宣帝有這個意思,他也能動別的手腳將事情攪黃。

  「但是,」白容微埋怨道,「你這孩子,心裡歡喜就罷了,先前怎麼能直接將姑娘領回家裡?雖然我與你大哥是沒有什麼,可外頭人要是知道了,難免說三道四,對禾姑娘的清譽有損。」

  「先前她身份未明,貿然回家不妥,領回府上,也無外人知曉。」肖玨道:「日後不會了。」

  夫妻二人這才鬆了口氣。從前總是擔心以肖玨的性子,這輩子怕是都不打算娶妻了,如今終於曉得喜歡姑娘,也是好事。但就怕少年人心性,貪圖一時歡愉,惹出亂子就完了。眼下看他自己是知道分寸的,兩人才稍稍放心。

  「那禾姑娘是哪裡人?住在什麼地方?家裡可還有什麼人?」白容微問他,「林家少爺走的時候提過一句,說是禾姑娘的父親是校尉,既已經做了親家,爹娘都不在了,我與你大哥當登門拜訪才是。不能讓人家覺得我們不懂禮。」

  「正是,」肖璟也跟著道,「當去與禾老爺細細商議親事的細枝末節。還有你的聘禮,如今也要著手準備。」

  這賜婚來的突然,家裡什麼都沒準備。這些年皇上的賞賜倒是不少,只是肖玨自己懶得打理,白容微都給他好好地存放在庫房裡,原以為得隔個三五年才會有用得上的地方,不曾想驚喜來的如此突然。

  他們夫妻二人,卻是從頭到尾都沒在意禾晏的家世。縱然是詢問禾晏的家人,也只是瞭解情況而已。頭上的長輩們都已經過世,長兄為父,長嫂為母,肖璟與白容微本就不是貪慕虛榮之人,當年肖璟娶白容微時,朔京城裡的流言甚囂塵上,肖家的親戚極力反對,可到最後,白容微這個庶女,還是做了肖家的大奶奶。因此對於禾晏,他們認為只要身家清白,品性不差,就已經足夠了。

  「禾姑娘平日裡都喜歡什麼?」有了事情做,白容微便覺得身上的擔子重了起來。肖家人口簡單,當家容易,她素日裡與肖璟又沒有什麼爭執的地方,如今肖玨的親事終於有了下落,便覺得非得將這件事辦的漂亮不可。「我明日去買些好看的綢布回來如何?再買些首飾,也不可太過貴重,顯得不尊重人。禾老爺年紀多大?既是做校尉,尋常總少不了磕絆,買些補品吧……」

  她細細的說來,與肖璟商量的入神,竟連肖玨什麼時候溜走都不知道。等反應過來準備問問肖玨的看法時,才發現面前的椅子早已空空蕩蕩。

  肖玨回到了自己屋子,將外頭的朝服脫了下來,放到椅子上,自己在塌邊坐了下來。

  屋子裡點著幽暗的燈,外頭隱約傳來熱鬧的聲音,大抵是白容微在吩咐下人拿鑰匙開庫房,今夜想來大家的震驚都不小,這一夜是別想睡覺了。

  不過……總算也不是沒有收穫。

  文宣帝的賜婚來的恰到好處,既將楚昭那個礙眼的傢伙橫掃出局,也將他與禾晏的事一錘定音,皇帝腦子不清楚這些年,總算做了一件對的事。

  之前他以為禾晏傾慕楚昭,縱然心中諸多心事,也不想對禾晏提起。世上有喜歡便不顧一切強取豪奪的人,如他這樣的人,最不愛的就是勉強。

  不過……並不是勉強。

  他垂眸,從懷中掏出一方香囊來。這香囊被翻了個個兒,外頭的精緻刺繡被翻到了裡面,裡頭粗糙的裡布反而翻到外頭來了。裡布裡,那角歪歪扭扭,繡的坑坑窪窪的「月亮」正在昏暗的燈光下,熠熠發光。

  醜是醜了點,不過……

  居然還加了點金線進去。

  俊美的青年低下頭,忍不住笑起來。

  外頭的小屋裡,赤烏一拳揮過去,被飛奴穩穩接住,扭到一邊,「冷靜。」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赤烏氣的鼻子都歪了,「我就說,為何每次我看他不順眼的時候,你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為何我每次為少爺的終身大事急的滿頭大汗,你卻可以淡然無憂,原來不是你心大,是你早就知道了!」

  「你我一同給少爺做事,當兄弟這麼多年,你瞞著我,你良心不會痛嗎?」

  飛奴又側身避過他衝上來的一拳,也頗無語,「我哪裡有欺瞞,濟陽城中時,你不是見過她穿女裝的模樣,怎生還會認為禾姑娘是男子?」

  赤烏一愣。

  說的也是,那禾晏倒不是沒有穿過女裝。在濟陽城裡穿裙子的時候,崔越之和他的小妾,濟陽王女穆紅錦,那些百姓,街上買東西的小販……從無一個人懷疑禾晏的女子身份。眉眼秀美,身段窈窕,若非真的是姑娘,怎麼會不被人發現端倪?

  「我以為是她男生女相。」赤烏失魂落魄的道:「再說了,我怎麼會相信,女子也會去涼州衛,一人連擲二十個石鎖,壯漢都打不過她。」

  還吃的恁多!

  他沒懷疑過禾晏的女子身份,不是因為禾晏女子扮的不好,而是因為她扮男子扮的太好了!試探哪個年輕姑娘家,能坐在一群大老爺們中,面不改色的聽他們說葷話呢?

  甚至有時候自己還能說上兩個。

  飛奴拍了拍好友的肩,「想開點,你不是一直怕少爺被朔京城人叱罵斷袖麼?禾姑娘是女子,這下你擔心的事不會發生了。」

  「話是這麼說,」赤烏悶悶不樂的坐了下來,「但現在想想,覺得我自己很傻。」

  「也不是你傻,」飛奴說了句心裡話,「實在是因為,禾姑娘做的許多事,比男子做的好多了。」

  飛奴捫心自問,如果不是肖玨讓鸞影打聽禾晏的底細,誤打誤撞知道了禾晏是女子。只怕就算禾晏穿著裙子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大約也和飛奴是一個反應,覺得這人女裝竟然如此出挑。

  不過,現在想這些也沒用。如今少爺得償所願,這個少夫人也是個能幹勇武的,今夜這件事一傳出去,明日裡,朔京只怕要掀起大浪了。

  ……

  事實上,飛奴想的沒錯,還不等到明日,往日近裡,同禾晏打過交道的人,得知了禾晏是女子,且被賜婚給肖玨時,皆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軍營裡,洪山一行人正躺在大通鋪上摳腳丫閒聊。

  回了京,他們這些兵馬都駐在京城不遠處城外的山下。這裡依舊每日操練,不過比起涼州來,已經好了很多。至少山下外有田地,不操練的時候軍營裡的士兵們還會幫農人幹活,得些水靈的蔬菜瓜果。朔京也沒有涼州那麼大的風沙,是以才回到京不過一月,眾人眼看著都圓了一圈。

  家住在朔京的,每月還能有一日離營回去看家人。江蛟才去找教頭安排了過些日子回家,正往屋裡走,就看見一個小個子匆忙的往自己房中跑,動作快的像一道風。

  這小個子江蛟記得,姓包,因著尋常總是喜歡打聽瑣事,消息靈通,眾人都喚他包打聽,叫的久了,他原先的名字反倒沒人記得,就記得叫包打聽。

  瞧他的架勢,這又是得了什麼大消息。江蛟不緊不慢的跟在他後面,這些日子他們在朔京,無趣的很,禾晏如今有官銜,不住這裡,還怪想念他的。

  包打聽跑進洪山他們屋子,眾人都在閒聊,他一口氣跳上屋子中間的桌子,被七嘴八舌的罵了一通。

  「你這腳上都是泥,還不滾下來!」

  「那可是我吃飯的地方,包打聽你是要造反?」

  「說話就說話,動什麼腳!」

  這屋裡還有王霸黃雄等不好惹的,尋常時候,包打聽聽了這些,早就規規矩矩的跳下來了,今日卻不同。他非但不動,反而像是更激動了,臉紅脖子粗的,「大消息,大消息!我剛從教頭那邊回來,大消息,沒有比這更大的消息了!」

  門外路過別的屋子的人都圍過來,難得見他這樣語無倫次的時候,想必這消息真的很大,有人就問:「到底是什麼事啊?肖都督要娶妻嗎?」

  這話本是隨口一提,因為涼州衛裡有十大不可能,比如沈瀚不可能心軟、梁平不可能不罵人、馬大梅不可能不賭……最大的不可能,也是眾人認為絕對無可撼動的一條便是:肖玨不可能娶妻。

  這條不可能要是破了,那倒也還算個大消息,不過,應當是不可能的。

  他們這樣想著,卻見包打聽點了點頭:「對,對!不錯,肖都督要娶妻了!」

  眾人先是沒反應過來,待回過味兒,頓時群情激動,「呼啦」一下子圍到桌子邊上,追問包打聽。

  「誰啊?誰啊?肖都督要娶誰啊?」

  「確定是肖都督娶妻而不是旁人嗎?包打聽你這消息到底準不準啊,我怎麼覺得這麼不靠譜呢?」

  「肖都督像是會娶妻的人嗎?我看是假的,還是散了吧,莫要上了當。」

  包打聽一聽此話,極了,脖子上青筋浮起,攥著拳頭跺腳道:「我怎會騙人……我聽得一清二楚,教頭們都嚇壞了……那可是陛下親自賜婚!」

  「賜婚」二字一出來,屋裡屋外的人都信了五成。肖都督是不可能主動娶妻的,但是賜婚這種事,陛下的金口玉言,他又豈能抗旨?這麼一說,也不是沒可能。

  小麥問:「真的是賜婚?那陛下賜婚給肖都督的,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啊?」

  外頭一人正扒著窗聽,聞言想也不想的回答,「那還用說,自然是沈御史府上的沈小姐了!」

  沈暮雪在涼州衛待了這麼久,幫了許多傷兵,這樣一位小姐不嫌棄他們,還給他們傷藥,士兵們都很喜歡她,為她說話的很多。

  「對,沈小姐那樣的,和都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們金童玉女,郎才女貌,這應當是大魏最般配的一對璧人了。」

  而包打聽的回答,卻讓他們失望了,「不是,不是沈醫女!」

  眾人面面相覷。

  竟然不是沈暮雪?沈小姐那麼好心腸的神仙人兒,居然都做不成肖玨的夫人,陛下到底賜婚的是哪家小姐?

  「不是沈醫女,是誰啊?」

  包打聽:「是禾晏!」

  「禾晏」兩個字一出來,屋裡屋外都安靜了幾分。正懶洋洋打瞌睡的王霸都坐起身來,江蛟這甫一進屋,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還以為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哪個禾晏?」石頭最沉得住氣,問道。

  「就是我們涼州衛的禾晏!」

  有人笑起來,「包打聽,你是吃醉了酒不成?你這假傳陛下旨意,一個不小心可是要吃官司的。禾晏是個男子,陛下怎麼可能賜婚給兩個男人?你瘋了嗎?還是這只是一個同名同姓的禾晏。」

  這時候,包打聽反而不急了。

  他知道自己說的這句話將會在涼州衛新兵,不、連同著南府兵裡一道成為炸雷,誰叫他耳朵好使,第一個聽到了這樣大的消息呢。

  「誰說陛下不可能賜婚給兩個男人?」他目光在屋中眾人身上逡巡一圈,待將眾人各自神色盡收眼底,才不緊不慢道:「再說了,禾晏是個女子,當然能做肖都督的夫人了。」

  「哐當——」

  梁平腳一滑,在地上摔了個狗啃屎,然而此刻卻沒忙著呲牙喊疼,而是看向沈瀚,目光懷疑人生,「你說什麼?」

  「禾晏是女子。」沈瀚寒著一張臉道。

  別看他現在看起來冷靜的很,天知道南府兵的那位副兵田朗過來告知他這個消息時,他有多難以置信。

  禾晏是女子?

  這怎麼可能!

  世上怎麼會有比男子能吃、比男子能打、還比男子能適應涼州衛惡劣氣候和訓練的女子?教頭們自打聽到這個消息時,便都集體陷入了懷疑自己的沉默。無論如何,都不能想像那個在演武場上揮汗如雨,卻又爽朗飛揚,親自上陣砍了日達木子兩個親兵腦袋的人是女子。

  這明明就是一個天賦卓絕的少年,怎麼會是女子呢?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他們被禾晏不費吹灰之力的比下去,涼州衛一個能比得過禾晏的都沒有,豈不是說,他們這些大男人,還比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如果說對於禾晏是女子這件事,他們僅僅是被打擊和驚愕,那麼陛下賜婚給肖玨與禾晏,則是令這些教頭們不寒而慄。

  田朗走之前,好心而隱晦的提醒沈瀚,「都督對禾姑娘很看重。」

  笑話,豈止是看重?這棵萬年不開花的鐵樹第一次開花,就是對著朝廷上的文武百官,當著天子皇后,慶功宴一結束,傳言就四起了,到處都在說右軍都督是如何的溫柔相待「意中人」。

  那麼問題來了,肖都督對意中人如此體貼,他們這些對人家意中人折磨訓練、動不動讓小姑娘負重行跑,日頭下一站就是幾個鐘頭的魔鬼教頭,肖都督對他們心中的不滿,又價值幾何?

  不好說。

  馬大梅白著一張臉,「先前在涼州冬日時,曾與禾姑娘一同泡溫泉……」

  眾人面如死灰,尤其是那位當初鬧騰的最歡樂的教頭,簡直快要哭出來了。他們現在明白了,為何當時禾晏百般推辭不肯下水,還說自己身有隱疾,原來人家根本就是個姑娘?幸好當時肖玨即使出現,否則後頭發展下去,說不準現在他們這一屋子教頭,就都要身有隱疾了。

  「那個……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有人顫巍巍的問。

  「什麼怎麼辦?」沈瀚道:「做自己的事即可,和你們又有什麼關係!」

  雖然現在看起來,當初自己深信禾晏與肖玨斷袖分桃這件事有多麼愚蠢,但沈瀚覺得,自己也是頗有遠見。至少他一眼就看出來這二人間不同尋常的氣氛不是?在站定這兩個人的路上,沈瀚一直沒有走偏,如今不過是從男子變成女子,又有什麼問題?

  反正他一直堅定地站在肖玨與禾晏那頭,禾晏是個性情中人,應當……不會恩將仇報吧。

  ……

  楚臨風府上,今日亦是十分歡喜。

  石晉伯在朔京城中,說是官家,這些年也早已不如往昔風光了。楚臨風嫡出的三個兒子,除了嫡長子在朔京城裡謀了個小官職,還是楚夫人拿錢給他買的官外,剩下的兩個嫡子都沒能入仕。反倒是當初被外頭接回來的庶子,如今成了最有出息的一個。不僅是當今丞相的得意門生,眼下更是成了丞相的女婿。楚家有了這層關係,日後何愁不蒸蒸日上?

  思及此,楚臨風十分得意,等慶功宴結束回到府上,立刻差人大肆宣揚,置辦東西,還說要將楚昭的院子重新修繕一番,好讓徐娉婷嫁入楚家後,不至於嫌他們院子寒酸。

  楚夫人冷眼看著楚臨風毫不掩飾的喜悅,並不出聲,倒是她的三個親兒子,有些氣不過,面露憤憤,待楚臨風走了後,才在楚夫人面前抱怨道:「爹的心也偏的有些太過了吧!不過是個青樓女子的兒子,才得了點勢頭就這樣,我們兄弟三人當初成親,爹可沒有今日這般高興。」

  這話倒是不假,楚臨風對這三個兒子,雖然不曾薄待,卻也嫌棄他們太過平庸,比起來,他倒是更喜歡能讓他在同僚面前長臉的楚昭。楚昭剛到楚家時,兄弟三人沒少欺辱他,楚夫人也一度想待楚昭大一些後,就將他除去——如同那些小妾肚裡的一般。可惡的是,這小子不知如何學來的狡詐,將楚臨風哄得心花怒放,去哪都帶著他,讓楚夫人找不到機會下手,到後來,更是攀上了徐相這門關係。徐相的人,楚夫人就不敢貿然動手了。

  「他那親娘就是靠臉皮吃飯,生了個兒子,也是如此,」楚三公子說話說得格外刻薄,「楚四比她娘厲害,至少把身體賣給京城徐家,也算賣了個好價錢。」

  楚夫人皺了皺眉。

  雖然她也不喜歡楚昭,恨不得楚昭明日就突遭禍事橫屍郊外,可卻不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們因此變得如婦人一般尖酸刻薄。有時候想想,也不怪楚臨風疼愛楚昭,對於自己生的這三個兒子,大概是從小被寵壞了,與楚昭相比,確實差的多矣。

  「難道就讓那小子就此平步青雲?」楚大公子不甘心的開口,「如此一來,日後我們在楚家,更沒有說話的餘地了!」

  「無需擔心。」楚夫人笑了一聲,語氣陰沉,「你們真以為,丞相的女兒是那麼好娶的?別忘了,楚子蘭身邊,還有個紅顏禍水的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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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5:1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零四章 察覺

  禾晏是女子,且被陛下賜婚與肖玨這件事,造成的震動,不止於此。京城沈家,今日卻是死一般的安靜。

  沈暮雪跪在地上,低頭不語,沈大公子和沈夫人立在一邊,沈夫人滿臉擔憂,欲言又止,半晌,還是沈大公子開了口,看向站在廳中背著手冷著臉的沈御史,輕聲勸慰:「妹妹也是一時糊塗,父親勿要太過怪責於她。」

  「一時糊塗?」沈御史轉過身,目光落在沈暮雪身上,眼裡不知是心疼還是氣怒,道:「我沈家一門,清傲忠直,沒想到養出個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的那些陰私手段。她是一時糊塗,一不小心,就會害了別人的性命!」

  沈御史生的很是瘦削清雋,如今雖然年紀長了,還能依稀看出年輕時候的幾分風姿。眉眼間的傲氣冷清同沈暮雪如出一轍,他素日裡待兒子嚴厲,待這個女兒卻格外寬容,還是第一次對沈暮雪發火,就連當初沈暮雪一定要跟著肖玨去邊關,沈御史也不如今日這般生氣。

  「話不能這麼說,」沈夫人心疼女兒,「那個禾晏本就是女兒身,暮雪也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要不是她欺瞞陛下在先,又怎麼會被旁人揭露身份。犯了錯理應受罰,你一味說暮雪的不是,可暮雪這樣,才是真正的為陛下著想,總不能讓一個女子頂著男子的身份去招搖撞騙吧?」

  話一出口,沈御史就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沈夫人不敢說話了。沈御史道:「荒謬!你只看到了她女扮男裝投軍欺瞞世人,你怎麼沒看到她率兵去對付烏託人?濟陽水戰,潤都守城……你以為功勛很好掙?若無拯救蒼生的功德,陛下又怎麼會這樣輕而易舉的升她做武安侯。再者,」他盯著自己的女兒,「我聽說當初在涼州時,有奸細混入衛所,你不知其中底細,還是禾晏將你支走,無論結果如何,她總是在幫你,我自小教你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承了別人的情,縱然旁人不放在心上,你也要記在心中,沒想到你就是這麼記在心中的。」

  沈暮雪垂頭不語。

  「我更沒想到,」沈御史像是要一口氣說完似的,「你不僅要做揭發她身份的小人,還不敢大大方方的站出來,要躲在王融的身後,你可知這樣一來,也是將王融給害了!」

  沈暮雪身子微微一顫。

  宮宴上,那個陌生的、說出禾晏身份是女子的人叫王融,亦是她的青梅竹馬。他們二人認識的時間很長久了,王融的父親與沈御史交好,沈暮雪知道王融喜歡自己,奈何她的一顆心全在肖玨身上。

  不是沒想過由自己親自站出來揭發,可到最後,到底下不了那個手,她怕禾晏因此而喪命,她並沒有想過要禾晏的性命,只希望禾晏能離肖玨遠一些。她更怕面對肖玨待自己失望冷漠的目光。王融來沈家的時候,看出了沈暮雪的愁思,出聲詢問,沈暮雪終是忍不住,將自己的困惑和煩惱和盤托出,王融聽完,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道:「你等著。」

  等著什麼呢?他沒有說。

  「我沒想到他會如此做。」沈暮雪無力的辯解著。

  她的父親沈御史盯著她,目光銳利,聲音如同一把能將她剖開的刀,「你真的沒想到嗎?」

  沈暮雪語塞。

  她真的沒想到嗎?

  王融此人,喜歡她喜歡了許多年,為了她願意做任何事,性情衝動,不顧後果,當她將這件事情告訴王融的時候,難道沒有猜到王融的反應嗎?

  她只是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這樣一個卑劣的、下作的小人而已。

  沈大公子見沈暮雪身子搖搖欲墜,終是心軟道:「縱然如此,妹妹已經知道錯了。父親也知道,妹妹心繫肖懷瑾多年,突然冒出其他女子,妹妹心中如何能好受。妹妹素來又不愛將自己委屈說給旁人,也怪我這個做兄長的思慮不周,才會到現在才發現。父親要責罰,就連孩兒一道責罰吧。」

  「無關兄長,我自己犯了錯,一人做事一人當。」沈暮雪跪的筆直。

  「你喜歡肖懷瑾喜歡了這麼多年,可見他對你有半分回應?」沈御史突然道。

  沈暮雪望著他。

  「愛情從來不是由感動變化而來。」沈御史幽幽道,「你要去外頭,離開朔京,跟在他身邊,我雖並不支持,卻也不反對,我知道肖懷瑾不會愛上你,但我總認為,只要你離開宅子,走的路廣了,見的人多了,心胸自然寬廣,漸漸地,也就會將他放下。沒想到,」他嘆息一聲,「卻是將你推得越陷越深。」

  沈暮雪抿著唇不說話。

  連自己的父親都能看出來肖玨不會愛上自己嗎?她從未覺得自己有這般失敗過。

  這話說的實在太重,沈夫人忍不住氣道:「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做爹的!那肖懷瑾看不上暮雪,是他自己沒有眼光。我還看不上他呢!一個女子好端端的進軍營,我是不懂什麼拯救蒼生百姓,我只知道,什麼規矩都亂了,肖懷瑾寧願娶這樣一個女子,也不怕天下人笑話!」

  沈大公子欲言又止,這一次,沈御史卻沒有理會自己夫人的辯駁,只是看著沈暮雪道:「你走的地方,不比禾晏少,你見的人,也未必沒有禾晏多,但是你的格局與理想,卻差她多矣。為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今夜一過,你們二人,高下立見。」

  「你不如她。」

  沈暮雪的眼裡,頓時湧出淚水。她一生好強,不願意在別人面前流淚,然而此刻,卻再也抑制不住委屈與羞憤,眼淚奪眶而出。

  沈御史不再看她,平靜道:「從今日起,你哪裡也不許去。我們沈家不動武,犯了錯,你就在家禁足一年吧。」

  「老爺!」

  沈御史沒有理會夫人的央求,一甩袖,出了堂廳,院子外的夜風極冷,吹在人臉上,如刀割一般疼。

  沈大公子追了上來,走到沈御史身邊,「爹,一年是不是太久了?」

  沈御史看向地上的青磚,苦澀的一笑,「肖懷瑾是個護短之人,你以為,他查不到暮雪身上?」

  「可……」

  「因為他父親的關係,他是不會對暮雪怎麼樣,只是這些年,我們家與肖家的交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

  被此事震驚到的,當然不止這幾人。程家裡,得知肖玨婚訊的親戚皆是震驚狐疑,好端端的,陛下竟然賜婚。他們忙著驚訝賜婚這樁事,倒沒有將禾晏這個人放在心上,只知道約莫家中無甚官職,如白容微一般地位並不相當。

  而程鯉素,比起肖玨被賜婚的消息,更驚訝的顯然是禾晏是個女子。

  「我大哥……怎麼可能是個女子呢?」小少年在屋中來回踱著步,無意識的扯著自己的衣角,「這怎麼可能!」

  他先頭回到朔京城後,就被程家人抓著丟進學堂唸書去了。學堂裡一月才能回家一日,就回家的這一日,還是被鎖在家裡練字哪裡都不能去。因此,肖玨他們回京的時候,程鯉素都沒能來肖家看看。

  等他這個月終於下學回家,便不止得知肖玨禾晏他們回來了,還附贈了一個好消息,他們二人都被陛下賜婚了。

  「我大哥……」他抓著一個奴僕道:「可以一拳打死一頭老虎,怎麼可能是女子呢?」

  蒼天啊,究竟是他瘋了還是天下人瘋了。

  「不行,我得去找舅舅!」他想到此處,便拉開大門走了出去,赫然要出去尋肖玨問個清楚。

  「不行啊小少爺,老爺夫人說了,您不能出府……來人啊,小少爺要出門啦!」身後的小廝忙跟了上去。

  ……

  「嗚嗚嗚嗚,都是騙子——」

  宋家裡,宋陶陶正大哭不已。

  「我禾大哥怎麼可能是個女子呢?一定是你們在騙人!」小姑娘眼睛都哭腫了,宋夫人和宋老爺站在門外,面面相覷,皆是一臉無奈。

  宋陶陶從朔京回來後,就一反常態,變得乖巧聽話多了,日日在家裡苦練琴棋書畫。宋夫人就疑心她是有喜歡的人了,還時常犯愁要是真有了喜歡的人,和程家的這樁婚事又該怎麼辦?宋陶陶的脾性他們也清楚,從前是不曉得喜歡是什麼滋味,那程鯉素又是個活潑少年郎,夫妻二人都想著,處著處著,感情自然就處出來了。可若是心中有了他人,只怕親事就要變仇事了。

  宋夫人也不是沒有旁敲側擊的問過宋陶陶,她心裡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每次都被宋陶陶糊弄過去。小丫頭精明的很,知道禾晏如今身份不高,就算告訴自己爹娘,爹娘必然不會同意。倒不如再等等,那少年如此能耐,想來日後封個大官兒也是遲早的事,在那之前,不必告訴旁人,只要抓住他這個人就好了。

  直到今夜肖玨被賜婚的消息一傳來,宋陶陶在家裡絕食抗議,大哭大鬧,傷心的要上吊時,宋夫人和宋老爺這才知道,原來自家女兒的心上人,就是肖玨的未婚妻。

  兩夫妻真是哭笑不得。

  「陶陶,別哭了,既是女子,你哭了也沒用。快擦擦眼淚,眼睛都腫的跟核桃似的……」

  「就是,反正程小少爺的舅舅就是肖都督,你如果喜歡那位禾姑娘,日後你嫁給了程小少爺,時常去肖家串門,豈不是就能經常看見禾姑娘了?」

  不聽還好,一聽,宋陶陶更是悲從中來,「誰要去肖家串門,她欺騙了我的感情,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嗚嗚嗚嗚嗚……」

  ……

  這邊兵荒馬亂,那頭啼笑皆非,亦有人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安,回到府中,看誰都是陰影。

  許之恆睡不著。

  回到府後,他告訴禾心影今日有許多公文要處理,就睡在書房了,叫禾心影早些安寢,隨後,就將自己關在書房中。

  半夜禾心影起來如廁,想到許之恆,便從櫃子裡找出一床厚些的褥子。天氣漸涼,許之恆睡在書房裡,不如寢屋暖和,若是著了涼,這個時節還有些麻煩。她抱著褥子找到書房,卻發現書房裡燈亮著,並沒有人。

  禾心影便在書房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想著或許許之恆過一會兒就回來了,沒想到過了一刻鐘,仍舊沒有動靜。她愣了一下,心裡既擔憂,又有些狐疑,縱是去恭房,這也太久了些。不會是出事了吧?去年朔京城裡有位人家,半夜起來如廁,地上結了霜,黑燈瞎火的也沒看清,一腳踩上去打了滑,第二日下人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沒了。

  她擔心許之恆是摔在了什麼地方,也沒敢驚動旁人,便將褥子放在書房,自己提了燈籠到處去尋。倒也沒尋到公婆的院子,只在自己的院子只轉了一轉,沒發現許之恆的身影。

  這麼晚了,莫非是出府去了?

  禾心影想了想,不知為何,鬼使神差的,便將目光投向了靠她們院子的一間——禾晏的院子裡來。

  這間院子是她姐姐,那位短命的許大奶奶之前住過的院子,禾晏死後,這院子就被封了,院子裡從前的下人們也被遣散。不過禾心影曾經聽過一個傳言,伺候禾晏的下人並不多,有時候,那些下人還要被分去伺候許家的另一位姨娘。

  禾心影對這個傳言將信將疑,好歹也是他們禾家出來的女兒,許家再如何膽大,只怕也不敢這樣怠慢。況且那位姨娘,禾心影進門之後也沒有看到,問起來,只說是犯了錯,被趕出去了。

  禾心影心知肚明,許家可能是怕她這個新婦心裡不舒服才如此做的。只是既然對她都如此看重,想來對禾晏也不會差,時間久了,禾心影也就將此事淡忘,認為不過是當不得真的流言而已。

  不過,有時候關於禾晏,也有一些奇怪的地方。譬如這間院子,許家人都說許之恆懷念妻子,所以將這間院子留著,沒有掃灑出來讓給別人住,就這麼空著。但禾心影又從未見過許之恆去過這院子裡。

  思念亡妻的人,不會時常去過去的地方,拿起舊物懷念麼?

  但或許許之恆是怕睹物思人,所以刻意不去吧。禾心影為許之恆找了個理由。

  對於禾晏,她原先還有些妒忌,如今是半分妒忌都沒有了。與一個死去的人相爭,是沒有意義的事,尤其是無論禾心影自己怎麼說服自己,她沒有感受到禾晏對自己的威脅。

  換句話說,她沒有感覺到許之恆對禾晏刻骨銘心的愛戀。

  燈籠發出幽微的光,外頭的風吹一吹,已然將她的那點睏意全部吹散,她望著黑幽幽的那間空院子,想了一會兒,不由自主的挪動腳步,往那個地方而去。

  她只來過一次這院子,在剛嫁進許家不久後,不過也只到了院子,等禾心影想進那間屋的時候,就有婢女冒了出來,輕聲道:「大奶奶,少爺不許旁人進這間院子。」

  禾心影那時候是新婦,不想與許之恆因此事爭吵,便退了出去,後來久了,也就沒有想過再去。今夜不知為何,卻莫名其妙的想去看一看。禾晏先前在莊子上養病,回到禾家後迅速嫁人,說起來,她與這位嫡親的姐姐,相處時間並不長,以至於現在,她都已經快記不清禾晏長得什麼樣了。

  但或許,她還能看看禾晏生活過的地方,窺見一點血親曾經生活過的痕跡。

  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院子裡。這院子一如既往地冷寒,不管夏日還是秋日,總如冬日一般冰冷。丫鬟將地面打掃的乾乾淨淨,卻拂去不了陳舊和衰敗之氣。

  禾心影慢慢走到房門前,正要推門進去,忽然間,動作一頓,屋子裡有聲音。

  她先是緊張,怕院子裡來了賊,可後來聽動靜,又覺得賊人不會如此大膽,便提著燈籠,偷偷地走到床邊,從窗戶紙的縫隙往裡看。

  屋子裡的油燈點著,她看到了許之恆。

  一個與素日裡全然不同的許之恆。

  許之恆還穿著今日進宮的那件衣裳,他是個極為講究的人,平日回府之後,都要沐浴更衣,今日卻沒有。他坐在屋子裡那張大桌前,瘋狂的一遍遍拉開木屜,在裡頭翻找著什麼。

  他的動作很粗暴,不復從前的儒雅柔和,從窗戶這個角度看過去,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禾心影心中一跳,從頭到尾生出一陣寒意來。望著陌生的丈夫,心中竟然冒出恐懼的心情。

  慌亂之下,腳下不小心踩到了石頭,「咣當」一聲,石頭一滑,順著院子的台階落了下去,發出響聲。

  「誰!」於此同時,屋子裡的許之恆抬起頭來。

  他「唰」的一下拉開門,衝出來吼道:「誰在那裡!」

  禾心影被嚇到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突然想逃跑,覺得許之恆下一刻就要變成惡鬼,撲上來索她的命了。她勉強露出一個笑容,站出身道:「是我。」

  許之恆微眯著眼睛望向面前人,過了片刻,他眼底的陰戾和緊張才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微笑,只是這微笑,怎麼看都透著一股僵硬和敷衍,他的語氣也有些微的焦躁,「心影,你怎麼來了?」

  「我怕夫君夜裡冷,拿了褥子去書房找你,沒找到人。我擔心夜裡路黑,夫君摔著了,就提著燈籠四處去找。」她見許之恆的神情有些緊張,心念一動,微笑道:「我也只是來碰碰運氣,沒想到夫君真的在這裡。夫君是想念姐姐了吧。」

  許之恆愣了愣,隨即附和道:「……對。」

  禾心影嘆了口氣,憂傷道:「夫君長情是好事,只是……有時候也得唸著自己的身體才是。」

  許之恆順手關了屋子的門,掩住了禾心影的目光,拉著禾心影的手往外走去,「罷了,外頭冷,你別跟著一起著涼,回去吧。」

  他的手冰的像是沒有一絲活氣。

  禾心影乖巧的答道:「夫君,先前我不是與你說過,想著趁著中秋去山上拜一拜菩薩。這幾日我娘總算是得空了,我想後日就上山,順帶也為天上的姐姐祈福,好不好?」

  許之恆的臉色有片刻僵硬,「……好。」

  「夫君要不要一起去?」禾心影問。

  「我就不去了,」許之恆答道:「我這幾日很忙,可能不能陪著你一道上山。」

  禾心影聞言,也沒有生氣,只是笑著道:「沒關係,那我就將夫君的份一道算著,給菩薩拜拜。夫君忙的是家國大事,菩薩也不會怪罪的。」

  她乖巧體貼的很,又很會說討巧的話,是個有些小聰明,卻又很笨的女人。許之恆喜歡的正是她這一點,比起禾晏來,在禾心影面前做戲,要輕鬆得多。

  他的心漸漸鬆弛了下來,因今夜慶功宴上聽到的那個熟悉名字而生的恐懼,也因為兩個人一道,沖散了不少。

  禾晏已經死了,死了的人不會回來。那麼活著的人,就只是在裝神弄鬼。

  他會與禾如非,一同將那個裝神弄鬼之輩的底細摸個一清二楚的。

  燈籠在夜裡發出一點一點幽暗的光,他沒有看到,身邊的女子藏在乖巧的聲音裡,晦暗不明的神情。

  禾心影覺得,她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的認識過這個丈夫。在方才窗戶縫裡看到的許之恆,瘋狂、偏執、焦躁而狠戾,讓她恍惚覺得,似乎那個時候的許之恆,才是真正的許之恆。她不禁產生了懷疑,那麼如今這個儒雅的、體貼的、似乎沒有任何缺點幾近完美的男子,又是否是真的許之恆呢?

  她的姐姐禾晏,有沒有曾見到過許之恆的這一面。禾晏那麼柔弱,自來身體就不好,倘若許之恆在禾晏面前也曾不小心流露出這一面,她的姐姐會不會被嚇得失魂落魄。

  可是禾晏已經死了,她沒辦法去問一個死人。

  禾心影恍然覺得,這個看似溫柔明媚的許家,好像有許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她心頭浮起。

  禾晏真的是不小心溺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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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5:2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零五章 玉華寺

  肖家的二公子有未婚妻了,陛下親自賜婚,未婚妻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娃娃,曾同肖玨一同上過戰場,戰功顯赫,現如今已經是大魏開國以來第一位女侯,武安侯。

  一夜之間,朔京城街頭巷尾,酒樓茶肆,津津樂道的都是同一件事。有人說肖二公子果真不同凡響,未婚妻一看就是個巾幗不讓鬚眉的厲害人物。也有人說他放著好好的沈家小姐不娶,偏去娶一個並無身家背景的平凡女子,還是這樣不守規矩拋頭露面的人,真是不知如何想的。

  不管外頭人如何言說,肖家上下仍然籠罩在喜悅之中。第二日一大早,白容微就與肖璟帶著連夜收拾出來的見禮,抓著肖玨,去了一趟禾家。

  毫無疑問,自然又是引起一陣街坊四鄰的圍觀。

  禾綏心中叫苦不迭,只道這肖家人來的也太快了些,都還沒來得及叫青梅出去買茶葉,青梅也無奈,只得倒了幾杯熱水,一家人侷促的坐在屋子裡瞧著對面的人。

  禾晏剛剛在後院裡打過拳,肖家人來得匆忙,她也沒時間換衣裳,於是等肖璟他們坐好後,就看見個年輕的姑娘穿著幹活穿的勁裝,頭髮紮成一個髻,邊擦著額上的汗邊走了過來。

  禾晏還以為今日是肖玨一個人來的,等再一看,白容微和肖璟也在,頓時不知所措,朝著肖玨看去。不等肖玨說話,肖璟就開口道:「禾老爺,禾姑娘,今日貿然登門,實在失禮。還請不要見怪。」

  「沒事,沒事。」禾綏笑道。他昨夜一夜都沒睡,半夜坐在院子裡光是看天就看了好幾個時辰,禾晏的親事來的太突然,怎麼都覺得不真實。縱然是陛下賜婚,他心中也不太肯定。天下人都說肖玨是一頂一的良配,但這樣的人家,從來與他們都不是一個世界裡的人。

  昨夜裡他與肖玨相處時間太短,依稀覺得這個封雲將軍倒是沒有什麼少爺脾氣,比范成好多了。但關於肖玨的家中情況,禾綏也聽過那麼一點。如今肖玨頭上沒有長輩,也就兄嫂。肖璟倒是京城有名的謙謙君子,白容微他不瞭解。不過自家女兒,嫁到別人家去,總是怕她吃虧。況且禾晏又被自己寵壞了,如果日後別人家不像自己家那般寵著她,又該如何呢?

  禾綏並不希望禾晏嫁給高門大戶,俗話說門當戶對有門當戶對的道理。與其高攀被人不看重,倒不如嫁個普通平凡的人家,好好的將她捧在手掌心。

  禾綏心裡苦。

  不過眼下肖家兄嫂的態度,有些出乎禾綏的意料。

  白容微與肖璟本就不是貪慕虛榮之人,對於肖玨總算有個心上人,簡直是感恩戴德,生怕把姑娘嚇跑了,自然極盡體貼之能事。對於兩家親事,白容微也是事無鉅細的與禾綏商量,禾綏見肖家如此鄭重,心中的石頭就放下了幾分。

  被重視,總歸是件好事情。

  禾晏坐在一邊,根本沒有插得上嘴的地方。得虧禾雲生一大早去學堂了,否則留在屋裡,不知又要如何刁難肖家人。

  禾綏亦在觀察肖玨,肖家大房夫婦看上去挺靠譜的,禾綏也並不懷疑肖玨本人有多出色,只是世人皆傳言肖玨不近女色,冷漠無情,不知道對禾晏是個什麼想法。他便偶爾也問一問肖玨有關禾晏的問題,譬如禾晏喜歡吃什麼,做什麼,在涼州衛時表現的如何……

  肖玨一一答上來了。

  禾晏:「……」

  她在這裡,彷彿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等這一場親切的見面終於結束的時候,禾綏還試圖留他們吃飯。

  「不必麻煩禾老爺,」白容微笑道,「我們還得先回府一趟,將此事通知肖家的各處親戚。昨夜聖旨到的匆忙,沒來得及知會,今日也叫諸位親友同樂才是。」

  「那……改日一定要來。」禾綏爽朗的笑道。

  禾晏:「……」

  他們家裡米缸的米都不夠做一頓飯的,又只有青梅一個婢子,真要留飯,只怕客人都等餓了,才能上一個清粥小菜。禾晏瞧著喜氣洋洋的禾綏,真是頗為無語。

  禾綏送白容微他們出去,外頭的看熱鬧的四鄰見到禾綏,都善意的起鬨:「哎呀,恭喜恭喜老禾,找了個好親家!」

  「老禾真是好福氣,養了個好女兒,我們怎麼就沒這樣的福氣呢?」

  「日後老禾發達了可別忘了我們,當年禾晏生下來的時候,我還抱過她呢!」

  禾晏心道,如果是真的禾大小姐在這裡,聽著這些打趣,只怕早已羞得滿臉通紅了,畢竟銅牆鐵壁如她,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也有一點點不自在。

  肖玨與她走在後面,白容微他們像是特意為禾晏二人留出說話的空隙似的。禾晏問:「都督,你明日做什麼?」

  肖玨看著她:「怎麼?」

  「我打算明日上蓮雪山上的玉華寺拜佛。」禾晏笑眯眯道:「這不是中秋嘛,聽說玉華寺的佛靈得很,很多人這時候上山祈福的。雲生要上學,父親要上工,我一個人去,你若是無事,可以與我一道。拜拜佛總沒有什麼壞處。」

  她總是想,當年與肖玨在夜裡的那一次見面,終究是改變了她的一生,雖然最後的命運總是不可避免的走向一個悲慘的結局,但在那結局之前,教她也曾多了一些勇氣。這勇氣延續到現在,成就了與肖玨的一段緣分。緣分悠悠長長,如古樹上懸掛的紅綢,被人丟棄了,踐踏了,卻仍然會被另一人彎腰拾起,珍而重之的重新掛在風雨摧折不到的地方。

  何其有幸。

  「我明日無事。」肖玨勾了勾唇,「可以與你一道。」

  「好啊!」禾晏道:「那明日辰時,我在肖府門口等你。」

  話音剛落,就聽見肖玨笑了一聲,禾晏奇道:「你笑什麼?」

  「禾大小姐又忘了自己是女子。」肖玨慢悠悠的開口,目光似有揶揄。

  禾晏明白過來,輕咳一聲,「你我之間,又不必拘泥於俗世眼光。」

  「你睡吧,」他輕笑一聲,「明日辰時,我來接你。」

  禾晏點了點頭。

  ……

  京城的這個禾家其樂融融,歡聲笑語,另一個禾家,卻氣氛凝滯,府中充斥著山雨欲來的陰沉。

  禾如非「啪」的一下將手中的杯子砸到牆上。

  瓷杯撞上牆角,杯身上的牡丹花頓時四分五裂,屋中的小廝婢女大氣也不敢出,低頭呆呆站著。

  外人都傳言飛鴻將軍爽朗大方,不拘小節,這是自然,但偶爾在屋裡,禾如非也會流露出陰鶩暴戾的一面,就連禾家的下人們偶爾也會陷入困惑,為何那個在外人面前自信威風,如太陽一般耀眼的大將軍在府裡,有時候會陰沉如陰溝裡的毒蛇,眼角眉梢都帶著郁氣。

  「你們都下去吧。」禾元盛一腳跨進門,用鞋子將面前的碎片撇到一邊,叫下人們都出去了。

  門被關上,禾元盛在禾如非面前坐了下來。

  「現在外面到處傳言你在華原一戰上制敵之術夜退千里,與從前判若兩人,大不相同。」禾元盛自顧自取了一盞茶,飲了一口,「我看這些日,你就先稱病暫時不上朝吧。」

  「何至於此?」禾如非不以為然的冷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次兵事而已,算不了什麼。」

  「是麼,」禾元盛看著他,「那你為何從昨夜回府後就焦躁不安。是因為那個叫禾晏的女子麼?」

  禾如非猛地抬頭看向他。

  「她不是禾晏。」禾元盛不緊不慢道:「已經派人打聽過了,不過是個城門校尉之女,從前與我們家也並無瓜葛,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攀上肖玨,還封了侯。才在宮裡冒了一回頭,就將你嚇成如此模樣?別忘了,你可是飛鴻將軍。」

  說者無意,聽在有心人耳中,卻與諷刺無異。

  禾如非眸光沉了一下,道:「我當然知道是裝神弄鬼,只是這個節點,剛剛有人在外頭大肆宣揚我與過去不同,這個叫禾晏的女人就冒了出來。這麼巧,也是女扮男裝,加官進爵,父親難道不覺得太巧了嗎?」

  「你想說什麼?」

  「那個叫禾晏的女子身份查不出什麼問題,憑她一個女子料想也不敢算計禾家,況且當初之事知情人盡數滅口,除了許家……許之恆膽小如鼠,不會主動鬆口,父親,那個叫禾晏的女人,是肖懷瑾的未婚妻,而肖懷瑾昨夜在殿上,對這女人諸多維護。」

  「你是說,此事是肖懷瑾一手策劃?」禾元盛眉頭微皺,「禾家與肖家過去無冤無仇,他為何這樣做?」如果可以,他並不願意與肖懷瑾為敵,連權傾朝野的徐相都拿肖懷瑾沒辦法,更何況那個肖都督,一言不合就可以砍了朝官兒子的腦袋,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當年禾晏在賢昌館讀書時,與肖玨同窗。」禾如非目光深幽,「或許早已發現禾晏身份的秘密。如今我們已經投靠徐相,肖懷瑾與徐相不對付,自然要收拾我們家。」

  「我們做事很隱秘……」

  「父親,」不等禾元盛說完,禾如非就打斷了他的話,「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京城中處處都是眼線,肖家與徐家的恩怨,既然我們已經捲進去,就不可能獨善其身。」

  禾元盛微嘆口氣。

  他做事但求小心謹慎,最好是利益都收光了,風險都叫別人在前頭承擔。與徐敬甫搭上船,固然有無數好處,但同樣的,他們也被肖懷瑾盯上,這真是一件令人心情糟糕的事。

  「我們已經是徐相的人,肖懷瑾就不會放過我們,既然如此,」禾如非眼中殺意瀰漫,「先下手為強。」

  禾元盛蹙眉,「要對付肖懷瑾,不可輕舉妄動。」

  「誰說我要對付肖懷瑾了?」

  「你的意思是……」

  「他們不是找了個女人裝神弄鬼麼?」禾如非緩緩開口,目光閃動間,似有無盡惡意,「就從那個女人先下手吧。」

  ……

  禾晏沒料到,肖家人的出現,讓禾綏開始有了將宅子重新修繕一下的主意,他倒是沒有想過換一間宅子。禾晏先前的銀子一部分給了禾雲生,一部分拿去打點許家的福旺,自己還留了一點日後再用。除此之外,如今雖然是個侯爺,卻並無御賜的宅院和田地,還被罰俸祿一年,縱然是做官,也做的是個兩袖清風的官。

  她本想去城外的駐營裡去看看王霸他們,洪山一行人要是知道她是女子,可想而知心中震驚必然不少。但又覺得,這樣貿然前去,還沒想好合適的理由,還是再等過幾日吧。

  眼下,先去蓮雪山上的玉華寺拜拜佛罷了。

  第二日一早,禾晏起來,換了身蟹殼青色刻絲暗花長裙,謝天謝地,禾家雖然不富裕,禾綏卻還是很捨得給禾大小姐買裙子的。只是近一年來,禾晏略長高了一些,雖然仍是苗條,卻也不如從前一般風一吹就要倒那般羸弱,看起來康健了許多。青梅挑出一點長髮在腦後管起,剩下的則隨意披著,禾晏望著鏡子裡的自己,還頗不習慣,就見青梅欣喜的笑了,「姑娘還是這樣看好看,先前回來的時候,婢子差點不認識了。」

  禾晏心想,現在這樣,才真是不認識了。

  之前那點首飾全被禾晏叫青梅拿到當鋪裡變賣了,如今想找根簪子都找不到,在抽屜裡尋了半晌,青梅才摸索出一根木頭簪子,大抵是禾綏自己削的,都不值什麼錢,當時便沒有一同拿去當掉。

  「姑娘插上這個好看,肖都督看了也歡喜。」青梅唸唸有詞。

  禾雲生與禾綏走的早,不過二人倒是對肖玨極放心,知道禾晏是同肖玨一道去蓮雪山時便不再多問了。不過也許也不是對肖玨放心,是對禾晏放心,畢竟自從知道禾晏在涼州衛砍了兩個烏託人的腦袋時,父子二人看禾晏的目光,已經和過去大不相同。

  「好了好了,」禾晏摸了摸自己的頭,「隨意一些就好。」禾晏抓起桌上的包袱,笑道:「我先走了!」

  她沒有要青梅跟隨,畢竟青梅走得太慢了。

  約好的是辰時,禾晏不知道肖玨什麼時候到,便先將大門打開,想瞧瞧外頭有沒有人,才一打開,就看見自家大門口前停著一輛馬車,飛奴駕著馬,馬車簾子半開著,肖玨坐在馬車上正在看書。

  禾晏一怔,小跑著過去,問他:「你什麼時候到的?到了怎麼不進來?」

  「剛到,」肖玨將手中的書放下,「以為你還未醒,等著罷了。」

  禾晏輕車熟路的爬上馬車,赤烏開始趕路,禾晏坐下來,搓了搓手,「你吃過了早食了嗎?」

  肖玨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從馬車裡的小幾下取出一個紅木盒子,甫一揭開,頓時香氣撲鼻,竟是熱騰騰的糕餅,還有一杯甜漿。

  「你怎麼知道我還沒吃?」禾晏大為感動。早上要上山,青梅要為她梳頭,已經起得夠早了,禾晏不忍心叫她更早些為自己做飯,就想著趁著肖玨沒來之前去街道上隨意買兩個饅頭吃,不曾想肖玨竟然準備的如此周到。

  肖玨挑眉,「寺裡齋菜有限,恐怕不能讓你吃飽。」

  看在他準備了早食的份上,禾晏也就沒有計較他這般說自己飯桶的調侃。禾晏一邊吃一邊跟肖玨閒話,「都督,聽說蓮雪山上的玉華寺很靈。從前有個人很窮,窮的家裡都揭不開鍋了,有一天上山砍柴,突然打雷下雨,就躲到玉華寺裡避雨,那時候玉華寺只是間破廟,這叫花子看著佛像就道:佛祖啊佛祖,請給我指條生路吧,家裡的老人都要餓死啦。結果他在廟裡睡著的時候,就做了個夢,夢裡佛祖告訴他,讓他回家在院子裡的水井旁挖個洞。」

  說到這裡,禾晏特意去看肖玨的表情。奈何這人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既不著急下文,也不催促,像是聽一個無關痛癢的閒話罷了。

  禾晏險些懷疑是自己說得不好,要是王霸在這裡,保管已經緊張無比的追問: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不過故事一開頭,自然還是要接著往下說去。

  「這個人醒來後,還記得夢裡發生的事。等到回家後,夜裡就扛著鋤頭,去水井旁邊挖洞,挖著挖著,就從地裡挖出一袋金子來。」

  「這個窮人得了金子,就用金子做生意,後來越來越好,成為地方一代巨富,他有了銀錢了之後,又去了一次玉華寺,給玉華寺的住持一筆豐厚的香火錢,還幫著將寺廟重新修繕了一遍,佛像也被渡了金身,後來玉華寺就越來越靈,人們都說捐的香火錢越多,就越能心想事成。」

  故事講完了,禾晏喝完最後一口甜漿,「怎麼樣,都督,是不是覺得傳說很厲害?」

  肖玨不置可否,「禾大小姐故事編的不賴。」

  禾晏:「……」

  這故事的確是她編的不假,是從誰的嘴裡聽到的,已經忘記了,當然也不是玉華寺,是個其他什麼寺。不過拿來唬唬人還是夠了,結果偏被肖玨直截了當的說出來。禾晏簡直要懷疑,自己唬人的能力是否真的倒退千里。

  似是看除了她的沮喪,肖玨道:「玉華寺的住持,和我大哥很熟。」

  禾晏:「啊?」

  「所以你的故事,太假了。」

  禾晏沉默。

  騙人騙到認識的人面前,的確是有點尷尬。不過……她望著肖玨,「好吧,這個寺廟不是玉華寺,不過故事是真的。都督,你相不相信,有時候夢裡發生的事也許是真的?」

  肖玨:「夢?」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們現在發生的一切,在涼州也好,濟陽也好,亦或是潤都也好,其實只是一場夢。從夢中醒來,你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原先擁有的都全部成空。」她的聲音清越,似含著其餘深意,叫肖玨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他思忖了一會兒,片刻後才道:「就算是夢也沒有關係。」

  禾晏望著他。

  「夢醒了,重頭再來一回就行了。」

  禾晏愣了愣,忍不住低頭笑了。

  說的也是,夢醒了,重頭再來一回也就罷了,就如她前生遇到了肖玨,然後她死了,前生做了將軍,也替他人做了嫁衣裳。可夢醒了,從頭再來一回,她仍舊遇到了肖玨,重新做回了戰場上的禾晏。

  注定是你的東西,就算暫時失去了,也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月亮和她的劍,都一樣。

  ……

  今日晴好,香客眾多。

  玉華寺門口,一輛馬車停了下來,一位年輕女子扶著一名婦人下了馬車。這婦人生的也算秀美娟麗,只是看起來臉色蒼白,病容憔悴,在她身側的女子則是生的與她眉目相似,這是一對母女。

  「娘,你慢些走,當心腳下。」禾心影輕聲道。

  禾二夫人輕輕點了點頭。

  禾心影心中嘆了口氣,她離家出嫁時,禾二夫人的身體已經不好,如今,更是每況愈下。今日早晨她去禾家接母親上馬車,扶著她胳膊時,只覺得禾二夫人的手臂纖細的連她都能鬆鬆握住——伶仃的讓人心驚。

  「爹到底是怎麼照顧你的,府裡請的那些大夫都是吃閒飯的麼?」禾心影心中不滿,「要不我還是讓夫君去宮裡給你請個御醫來瞧瞧,娘,你這樣我怎麼放心的下?」

  禾二夫人擺了擺手,「我沒事。不必麻煩。」

  禾心影既心疼,又無奈,攙扶著禾二夫人慢慢的往裡走。禾家人不喜上山拜佛,今日上山的,也就她們母女。侍衛都在寺廟外等候,禾心影先帶著禾二夫人去見寺廟主持,將說好的香火錢呈上。

  她今日本來也不是真的想來拜佛,不過是尋個理由,想見見母親,順便說說自己在許家的發現。可如今看見禾二夫人如此虛弱的模樣,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罷了,不拿這些事情讓母親操心了,至於有關許之恆的疑惑,還是讓她自己去查明吧。

  反正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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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5:3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零六章 母女

  玉華寺香火鼎盛,寺門前,已經停了不少馬車。

  禾晏與肖玨下了馬車,飛奴便趕著馬車去一旁等候,他們二人都沒有帶隨身的侍女和小廝,又都生的惹眼,出入前來拜佛的人便忍不住要多看幾眼。有不認識人的,便也只是看看,有認識的官家的家眷,認出肖玨後便猜測到禾晏的身份,只是倒也不敢當著面議論什麼,遠遠地就躲開了。

  拜佛的章程是簡單的,尋常些的人家就捐些香油米糧,家中富裕些的,則捐些銀兩,肖家銀錢是不差的,飛奴也早就準備好了。從僧人那裡領到香,便要進殿跪拜。

  肖玨沒有進去。

  禾晏問他為何不進,他也只是道:「我不信佛。」

  禾晏:「……」

  都走到山門面前了,在人家的地盤說我不信佛,這人還真是狂妄的無法無天。不過這種事,信則有不信則無,也不能強迫肖玨去拜佛。她便讓肖玨留在外面,自己進了殿內。

  禾晏在蒲團上跪了下來,那被她胡亂編造的,為發跡了的富商所修的金身佛像慈悲的俯視眾生,她虔誠的俯身磕頭,心道,倒也不求別的,只求那些被禾如非所害,為自己所累的人們能夠早些輪迴,下輩子平安康健,無災無厄。

  待上完香,點完長明燈後,禾晏出了殿門,肖玨在殿門前等她,見她出來,隨口問:「你許了什麼心願?」

  「希望天下不要再有戰事了,」禾晏雙手合十,佯作正色道:「希望盛世太平,你我都可以輕鬆些。」

  這話倒並非是假的,烏託人的事還沒有全部解決,聽聞朝堂之上關於主戰與主和,仍舊爭論不休,到現在都還沒個結果。

  捐過香火錢,拜過佛,還可以在寺裡用一頓齋飯。玉華寺的齋飯也是一絕,只是禾晏上次來的時候眼盲心苦,縱是山珍也食之無味,早已忘記是什麼滋味,如今想起來,反而存了幾分期待。

  用齋飯的客舍要路過玉華寺後的古樹,待路過古樹的時候,便可以看見巨大古木紮根於山寺旁,樹枝廣袤如雲霧,本是翠色欲滴,卻被層層紅色覆蓋,走得近了,才看的出來,上頭的紅色全是一根一根的紅綢,紅綢上寫著字跡,大抵是寫字人的心願。據說將自己的心願掛在古木上,古木會顯靈。

  禾晏想到自己也曾在這裡懸掛過紅綢,不由地停下腳步。

  「這棵古樹很靈。」她對肖玨道。

  肖玨悠悠道:「又要編故事了?」

  「不是,它真的很靈。」禾晏笑了笑,心想,她前生掛了一條心願在樹上,希望還能再看見月亮,當時在紅綢上寫下這行字的時候,自己都覺得未免痴人說夢。別說是月亮,她的眼睛能重新看到光明,光是這一點,聽起來就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偏偏就在這不可能的時候,甚至是她死後,還能再於絕處中重生一回,果然再次看見了「月亮」。

  「日後我有了更多的銀錢,」禾晏道:「就去買許多肥料,專門澆灌這棵古樹,以示我的感謝與誠意。」

  肖玨噎了一噎,「你的誠意,還真是與眾不同。」

  玉華寺的客舍,在後頭僧人們居住的院子前面一點。捐的少些的人家,許多人在一處用飯,捐的多些的人家,則有專門的院子,大抵一間屋一戶人,人少,環境也清雅的多。

  雖然對這種區別對待的行為多少有些無語,但如今人少一些也是好事,禾晏可不願意吃個齋飯被人人偷偷觀賞。如今因著文宣帝那一道賜婚,與肖玨一同出現在天下人的面前,對她來說也需要極大勇氣。縱然從前也是風雲人物,可那時候好歹有面具遮一遮,如今半分遮掩都沒有,光天化日的,彷彿海商從異國處運來的白孔雀,稀奇的人人都要看看說說。

  在客舍裡坐了下來,不多時,穿著青衣的僧人便送來許多一盤盤齋菜,果然豐富得很,清蒸白玉佛手、糖醋苦瓜、野山椒蒸冬瓜、紫衣薯餅、神仙豆腐……山上比山下冷得多,趕了一上午山路,早就餓了,這會兒熱乎乎的齋菜就在面前,禾晏不由得胃口大開,分給肖玨一雙筷子,邊道:「香油錢倒是沒白給……都督,如果沒吃飽的話,可以再要一份嗎?」

  肖玨:「……」

  他道:「隨意。」

  禾晏便不客氣起來,她吃的豪邁,相比之下,肖玨的吃相就斯文優雅多了,才剛開始吃沒多久,這間客舍的門被人敲響,有僧人又領著兩人進來。

  如他們這樣的富戶,吃飯的客舍小而精緻,一般一戶人也就足夠了,不過今日天氣好,又是中秋,來玉華寺上香的香客實在很多,大概是安排不下了,便也只能和肖玨他們擠擠。

  肖玨眉頭微蹙,正要說話,禾晏道:「沒事,讓他們進來吧,我吃的很快,不礙事的。」

  好容易才在朔京城裡稍稍有了些名氣,還未曾和禾如非正式交過手,她可不想落一個霸道蠻橫的口實上趕著給人家送去。

  肖玨想了想,便沒出聲。

  僧人們帶進來的兩人,是兩個女子。一個年長些,一個年輕些,禾晏本來只略略一掃,待看到那年長女子的臉時,心中一跳,剎那間沒控制住,手中筷子掉在了地上。

  禾晏忙俯身去拾,順便掩住臉上的震驚。

  這動靜聲也吸引了進來的兩人注意,兩個女子腳步一停,齊齊朝禾晏看來。禾晏才撿起筷子,那僧人便過來道:「施主請稍等,小僧再去為施主取一副乾淨的來。」

  禾晏還沒說什麼,那年輕的女子已經順著禾晏的身邊看到了肖玨,脫口而出:「封雲將軍!」

  禾晏下意識的看向肖玨,肖玨眉頭微微一蹙,似是不悅。

  禾心影很驚訝,沒想到上山一趟,竟會在這裡看到肖玨。說起來,她也只見過肖玨一回,是有一次與友人上街採買置辦物品,見到城中有一行人騎著馬從街道中過,路邊行人馬車皆是避讓,為首的男子豐神俊朗,卓爾不群,那時候身側的友人告訴她:那就是大魏的封雲將軍。

  大抵是因為這男子實在姿容出眾,給人的印象又太過鮮明,因此一看到肖玨,就和她記憶中的影子重合起來。

  只是世人都知道這位肖都督脾氣不是太好,一時間,禾心影攙扶著禾二夫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生怕一個不小心,將這位心狠手辣的玉面都督得罪了。

  倒是禾二夫人沒有在意這些,只拉著禾心影往裡走,在禾晏他們隔壁的桌子前坐了下來。

  禾心影好奇的往肖玨那頭看去,這位肖都督,傳言不少,可有一點傳言從未變過,就是不近女色,不過這點傳言,就在前幾日的慶功宴上被打破了。陛下親自賜婚給他與一名女子,而肖玨在大殿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對那女子的袒護與深情,傳到朔京百姓耳中時,一夜間讓多少姑娘春閨夢碎。

  許之恆在慶功宴上回來的那一日,心情不是太好,沒有與禾心影說這些事。因此這些事,還是第二日府上採買的丫鬟去街上聽說了,才傳到全府上下的。說起來,那位肖玨的未婚妻,也是個不簡單的女子,竟然敢女扮男裝上戰場殺烏託人,還成了大魏第一個女侯武安侯。

  最巧的是,這個武安侯,與她過世的姐姐,先前病逝的許大奶奶,同名同姓,也叫禾晏。

  只是她的姐姐禾晏,是個弱不禁風,長年累月要在莊子上長養,日日吃藥的病秧子,莫說是上戰場殺烏託人,連多走幾步都要喘氣。是以名字一樣,性子卻是南轅北轍。

  禾心影打量著肖玨身邊的女子,那女子生的亦是年輕貌美,眉宇間自有勃勃英氣,禾心影心中猜測,能讓不近女色的肖都督這般親近的,既不是肖家的大奶奶,應當就是他的那位「意中人」未婚妻,武安侯禾晏了。

  在禾心影打量自己的時候,禾晏只是低著頭,裝作認真的吃飯,心中卻千絲百回,好幾次都要控制不住的去看正對著自己的那個人——禾二夫人。

  那是她的親生母親。

  關於禾二夫人,禾晏的印象其實並不很深。比起禾元亮來,禾二夫人不大愛出門,平日裡除非逢年過節,只待在自己的院子裡,又或許是女子心軟,禾大夫人怕出什麼差錯,禾晏能經常見到禾元亮,見到禾二夫人的機會卻極少。但自打禾晏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後,卻常常想要去瞧一瞧自己的生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依稀覺得是個很沉靜的、溫柔的女人,有時候顯得有些木訥。

  禾元亮素日裡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很討女人喜歡,二房裡也住著幾房小妾,亦有生下來庶子庶女。若說得寵,禾二夫人絕不是最得禾元亮歡心的人,但禾元亮倒也沒有怠慢禾二夫人,未曾做出什麼寵妾滅妻一事,至少在禾晏前生投軍前,禾二夫人在府上過得也不錯。

  有一年的家宴,禾晏在家裡吃飯的時候,就與禾二夫人坐在一個桌子上。她那時候年紀也不大,才剛剛十歲,就坐在禾二夫人的對面,大抵是太過好奇,抬眼看禾二夫人的次數多了些,再後來的家宴上,禾晏便與禾二夫人不坐一張桌了。

  她沒有想到會在這裡,毫無預兆的遇見自己的生母。饒是對禾家人再恨再沒有情感,面對禾二夫人的時候,禾晏的心情,也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無動於衷。

  禾心影小心的扯了一下禾二夫人,低聲道:「對面那位就是封雲將軍肖都督,他身邊的,極大可能就是前幾日陛下賜婚的武安侯禾晏姑娘了。」

  此話一出,禾二夫人拿筷子的動作一頓,抬眼朝對面桌上看去。

  如今肖懷瑾被賜婚的消息整個朔京都知道了,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頭百姓,連街頭的叫花子都知道他的未婚妻叫禾晏,禾二夫人不可能沒有聽到。乍然聽到與自己死去女兒同名同姓的人,不免怔忪。

  另一頭,肖玨察覺出禾晏突然的沉默,問她:「怎麼不說話?」

  這對母女來之前,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來之後,反而不說話了。既是被認出來又如何,禾晏過去,也從不是個看人臉色行事的性子。

  怕被肖玨看出端倪,禾晏笑了笑,胡亂尋了個話頭,道:「都督,你之前給我的那塊黑玉,一直放在我這裡,真的好嗎?」

  「有什麼不好。」

  「我只是覺得,太過貴重了一些。」禾晏邊塞了一口薯餅在嘴裡,眼睛盯著桌子,並不看屋中的另兩人,「不過你的爹娘真會給你取名字,玨,就是雙玉的意思。太后娘娘送給你們雙色玉,真是很合適了。」

  肖玨笑了一下,「你的名字也不錯。」

  禾晏想了想,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什麼都沒說,低頭吃飯。

  禾二夫人直勾勾的盯著禾晏的動作。禾晏嗜甜,吃東西的時候總是先夾甜菜,雖然不夠斯文矜持,卻勝在非常節儉,一粒米都不會落下。若是遇到不喜歡吃的菜,她也不會丟掉,只是動作稍微頓一頓,像是給自己鋪墊些勇氣似的,然後一口氣吃光,再也不碰那一盤。

  禾二夫人看著看著,臉色就漸漸變了,原先空蕩而麻木的目光,眼下也開始變得越來越激動,像是要忍不住哭出來似的。

  肖玨背對著禾二夫人她們,因此並沒有看到禾二夫人的異樣舉止,禾晏看到了,佯作不知,換了話頭與肖玨說。

  禾心影小聲問:「娘,你怎麼不吃?」

  那姑娘似有所覺,朝這頭看來,禾二夫人連忙低頭,拿起筷子胡亂扒了一口飯,無人看見她的一滴淚落在碗中。

  這頓飯,大抵除了肖玨與禾心影,禾二夫人與禾晏都是吃的各懷心思,禾晏他們來的早一些,吃的也快,吃完飯後,禾晏便放下筷子,肖玨早已吃好,等她這般,就道:「走吧。」

  禾晏點頭,二人一道走了出去。

  才走了沒多久,突然間,身後有人的聲音傳來:「……姑娘留步!」

  禾晏回頭一看,禾二夫人提著裙子朝自己小跑而來,她身後的禾心影面上也有些錯愕,似乎沒料到母親會做出如此舉動。禾二夫人身子不好,跑了幾步便小聲喘氣,於官家夫人中,她這樣的舉動,已經有些失禮了。不過禾二夫人並沒有在意這些,往這頭走來。

  肖玨蹙眉:「何人?」

  「我是……京城禾家二房的夫人。」禾二夫人看了一眼肖玨,年輕男人神情冷漠,叫她生出一點膽怯來,縱是如此,她也仍舊直勾勾的盯著禾晏,半分也捨不得把目光移開。

  禾晏頷首微笑:「禾二夫人。」

  「對不起,對不起。」禾心影也趕了上來,暗暗地拉了一把禾二夫人的袖子,眼中有些嗔怪。禾晏一走,他們這頭飯還沒吃完,禾心影正想與禾二夫人說說這二人,就見禾二夫人突然下定決心般的站起來,追了出去。

  一切發生的太快,她都還來不及阻止。但禾心影知道,好端端的,莫要去招惹這位右軍都督,朔京城官家裡,哪戶人家不知道肖懷瑾不是好惹的茬。要是追究起來,別給禾家添了麻煩。

  「夫人有何事?」禾晏問的客氣。

  禾二夫人看著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聲音輕輕地,彷彿怕驚擾了面前的姑娘,又如在哄著自己三歲的小女兒,「你……叫禾晏?」

  禾晏看向面前的婦人。

  她記憶中的禾二夫人還很年輕,與禾大夫人一絲不苟的嚴厲不同,禾二夫人生了一張柔婉和氣的臉,一看就是性子很好的人。她也曾見過自己的妹妹禾心影打碎了一尊很貴重的花瓶,禾二夫人非但沒有生氣,還會將禾心影抱在懷裡看她的手有沒有被花瓶碎片劃傷。

  禾晏那時候很羨慕,覺得自己的親娘果真是比「母親」好的。

  後來她打仗再回府,重新變回了「禾晏」,禾二夫人也來過幾次。但她們彼此錯過的年歲太多了,就算坐在一間屋裡,感受到的也是尷尬和疏離。倒是成親的那一日,禾二夫人要來送她,禾晏坐在屋裡,禾二夫人幫她蓋上蓋頭時,說了一句話。

  她拉著禾晏的手,慢慢的道:「阿禾,你以後要好好的。」

  一句話,讓蓋頭下的禾晏濕了眼眶。

  可惜的是,就連「好好的」這個簡單的願望,她最後也沒達成。哪怕是她在許家瞎了眼睛,禾二夫人也因「生病」,沒有來看過一次。

  眼前的婦人已經老了許多,不復記憶中的年輕了,禾晏甚至能看到,她兩鬢間隱有的斑白。

  她老了。

  禾心影看了看肖玨,心中緊張,忙對禾晏解釋道:「抱歉,禾姑娘,是因為你與我姐姐的名字一樣,所以我娘她……」

  她不知道怎麼說下去,要說禾晏與一個死人同名同姓,誰知道這位女侯會不會覺得不吉利,心生不悅。

  禾二夫人看著禾晏,顫巍巍的問:「禾姑娘……你為何叫禾晏呢?」

  這話問的實在沒頭沒腦,禾晏盯著她,過了片刻,渾不在意的一笑,只用輕鬆的語氣隨口答道:「誰知道呢,尋常女子哪有取『晏』這個字的,河清海晏,或許我爹娘在我一生下來就知道我此生必然要上戰場護一方百姓平安,這樣說來的話,這名字倒是與尋常人頗不同。」

  她這話有些自嘲的意味。

  「河清海晏」,聽起來自然盛世清明,不過她自己上了戰場,與她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非但不心疼,反而還要在這裡連她最後一絲價值都要搾取乾淨,未免令人寒心。禾晏本以為,她對於親情的渴望,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磨滅了。既沒有希望,失望的時候便不會太過難過。如今她在另一個禾家,得到了原先沒有過的溫情,再遇到禾二夫人時,那些被刻意埋藏在心底深處的埋怨和委屈,便統統都生了出來。

  話畢,禾心影尚且還沒覺得有什麼,禾二夫人卻是神情一變,臉上血色霎時間褪的乾乾淨淨,幾乎要搖搖欲墜。

  禾晏衝她們頷首,「無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了。」她輕輕扯了一下肖玨的衣角,兀自往前走去。

  身後的禾心影待那二人走的夠遠時,才小聲埋怨,「娘,你是怎麼回事,突然衝出來,嚇了我一跳。肖都督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還好剛剛他們沒有計較,若是生了氣,大哥和夫君都未必有辦法……娘,娘?」

  禾心影突然不說話了,因為她看到面前的婦人,眼裡湧出一大滴淚水,淚水劃過她已生出細紋的眼角,如深夜的寒露,帶著破碎的悲哀。

  禾心影知道,禾二夫人這是想到自己死去的長姐了。在禾晏死後,母親的身體就一直不好,大夫總說調養調養就好了,可禾心影心裡也清楚,這是心病。母親的心裡總是唸著長姐的死,才會如此。

  只是……她亦有不明白的地方。她一直以為母親對長姐總是淡淡的,可能是因為禾晏一直都在莊子上養病,不曾在府中和母親親近,所以時日久了,便難以生出和自己一樣的感情。可原來在禾晏死後,母親如此悲慟,她才明白並非無情。

  但既然如此,當初又為何待她那般疏離淡薄呢?

  還有自己的父親,禾元亮,對什麼人都很好,總是笑眯眯一副很和氣的樣子,但對於禾晏的死,卻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的難過。

  總而言之,禾晏在禾家,似乎是一個微妙的存在,而禾晏的死亡,讓那些看起來平常的事情,終於露出底下的古怪。她滿腹疑問,卻無人能為她解答。

  沒有人會為她解答。

  禾心影挽著禾二夫人的手,終是什麼都沒說,拿帕子替母親拭去眼角淚水,低聲道:「娘,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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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5:5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零七章 蹊蹺

  下山的時候,禾晏比先前來的時候沉默了一些。

  肖玨問:「還在想剛才的事?」

  禾晏怕被他發現端倪,隨口扯了個謊,「只是聽那位小姐說的話,覺得有些難過而已。」

  肖玨頓了片刻,才淡道:「不必擔心,你不會成為先前的許大奶奶。」

  禾晏低頭笑了一下,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在此之前,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只是今日再見禾二夫人,卻發現母親對自己並非全然不在意。

  但倘若她真的心疼自己,為何當年在她做「禾晏」時,禾二夫人卻對她如此生疏,在禾家與許家合謀害她的眼睛時,在她被「失足溺死」時,禾二夫人,究竟知不知道其中的真相呢?

  禾晏寧願她一無所知,不知者無罪。

  可就算這件事她不知道,當年她與禾如非互換身份的事,禾二夫人定然也是知道的,一個母親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親生女兒推了出去,明明近在咫尺,卻不能叫一聲「娘親」。

  禾晏斂了眼眸。

  算起來過了幾日,她也該到許家一趟了。福旺那頭不知道查出了什麼線索,宮宴一過,禾如非與許之恆必然對她有所懷疑。

  她得快一點才行。

  ……

  禾心影先同侍衛和下人將禾二夫人送回府上,才回了許家。許之恆在書房裡,他今日沒有上朝,不知怎麼回事,自從那一日從慶功宴回府後,許之恆便極少出門了。外頭人都說他是病了,禾心影當然知道許之恆好端端的,與其說是病,更像是有了心事。有時候禾心影與他說話,都能感覺得出來許之恆明顯的心不在焉。

  禾心影只佯作不知。

  一個聰明的女人,應當知道適時地顯露出自己的蠢笨,這是在禾家後院中學到的規矩。但無論裝的有多笨,自己心中始終要有一桿秤,不能裝著裝著,就成了真蠢。

  那天夜裡在禾晏生前屋子裡翻找東西的許之恆,看起來與素日裡大不相同,也讓禾心影心裡多了一層懷疑,她嫁到許家時,身邊帶了陪嫁侍女。如今許家的人她是不敢用的,只敢用自己身邊人。

  她想查一查有些東西。

  如果這些東西與自己無關,禾心影當然不在意。但種種件件事情表明,似乎當初禾晏的死並不是那麼簡單。許之恆的怪異就不說了,今日母親在玉華寺上遇到那個同名同姓的武安侯,亦是失態。如果當初禾晏之事有什麼內情,焉知她不會成為下一個禾晏?

  在禾家,女子是沒有地位的。縱然是禾大夫人所生的嫡女,親事也被早早的安排好,女兒家的婚姻都是為了男子的仕途鋪路。至於嫁的人是人是鬼,是好是壞,反而不太重要,凡事以利益為先。這也是為何當初禾晏與許之恆成親,禾家女兒對禾晏多有妒忌的原因,實在是因為她的這樁親事,看起來已經是禾家裡能為她挑到的最好選擇了。

  但如今看來,其中也或有隱情。

  「小柳,」她吩咐自己的貼身丫鬟,「這幾日,你在府中悄悄打聽,當初我姐姐禾晏還在的時候,與那位姓賀的姨娘究竟發生了什麼齟齬,賀姨娘又到底犯了什麼錯才會被趕出去。」

  「大奶奶打聽這個做什麼?」小柳奇怪的問道。

  「我自有主張,」禾心影不欲多說,「你只需記得,此事需要隱秘,萬萬不可為外人知曉,銀錢給的豐厚些,還有,最好不要提到我姐姐,從賀姨娘處著手。」

  這樣一來,就算一個不小心,被許家人發現了,她也能說是自己吃味,想知道過去那個姨娘究竟是如何獲得許之恆寵愛的。而不是暴露她在偷偷私查禾晏的死因。

  許家上下的人從不主動提起禾晏,對禾晏的事更是避之不及,其中一定有問題。

  禾心影看向外頭明媚的日光,忽然覺得許家寬敞明亮的院子,此刻也變得有些陰森恐怖了。

  可是,就算是為了自己,她也不能這麼稀里糊塗的活著。

  ……

  拜完佛後,禾晏與肖玨並沒有直接各自回府,而是去了一趟城外涼州衛的駐營。

  南府兵們尚且比較矜持,但大抵是田朗不許他們過分議論上級私事。涼州衛這頭沈瀚可管不過來,當初禾晏與一眾兵士同吃同住,早已結下「深情厚誼」,如今乍聞兄弟變女郎,還成了上司的未婚妻……反正除了練兵以外,大抵眾人最近熱衷的事,就是談論此事。

  禾晏與肖玨去的時候,他們還在練兵,禾晏想了想,就對肖玨道:「都督,要不你還是別跟我進去,就同沈教頭他們在外頭就好。你要是進去,他們縱然有想問的問題,也不敢問了。」

  肖玨挑眉:「好。」自行去找田朗了。他回京以來忙著徐家的事,亦是為了讓徐敬甫放鬆警惕,來這邊來的極少,每次只是待片刻就匆匆離開。

  待肖玨走後,禾晏便坐在遠處的練兵的空地以外等著他們。

  不多時,練兵結束,兵士們三三兩兩勾肩搭背的去吃飯,有人就瞧見坐在邊緣上的禾晏。禾晏今日穿的是女裝,他們一時也沒能認出來,還有個小兵熱絡的上前,關切的詢問:「這位姑娘,您這是找什麼人嗎?」

  禾晏看著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笑了:「不過須臾不見,這就不認識我了?」

  見那新兵還是呆呆的看著她,似是有些面熟,但又怎麼都想不起來,禾晏提醒道:「我,涼州衛第一。」

  這一下子,這人可激動了,吞了口唾沫,就一嗓子嚎起來:「兄弟們,禾晏——是禾晏來了——」

  嗓門大的讓禾晏忍不住掏了掏耳朵,緊接著,就瞧見一大幫子人如嗅了腥味兒的貓一般,「呼啦」一下子全都圍了上來,嘴裡唸著「哪呢」「在哪」「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禾晏霎時間就被人群包圍了。

  大抵如今她是個女子裝扮,終於讓眾人驚覺她的的確確是個女子,涼州衛的新兵們便沒有如往常一般來攀她的肩膀套近乎,面上甚至顯得有些生澀。有人居然還臉紅了,也不敢看禾晏,就看著地上自己的鞋面兒,小聲問:「那個……禾兄……禾姑娘,你怎麼會是女子啊?」

  禾晏朝眾人拱手抱歉,聲音清朗:「當時實在有苦衷,誤打誤撞的投軍,我並非有意欺瞞各位,如今真相大白,想著還是應當來跟你們說聲抱歉。過去的日子承蒙大家照顧了,雖然我是女子,不過,大家仍然是兄弟。」

  這話便又如從前一般的語氣了,眾人方才的拘謹這才稍稍散了一些。只聽得人群中又傳來一個聲音:「都給我讓開!她在哪兒呢?」

  禾晏抬眼一看,王霸一行人正分開人群往這頭走來。

  在涼州衛的時候,他們幾人與禾晏關係最好,但即便是這樣好的關係,仍舊沒能發現禾晏的身份有異。因此對於他們造成的震動也是最大的。王霸最生氣,合著他是叫了一個姑娘一年半載的「老大」?就為這件事,這幾日他都快成涼州衛的笑話了,人人都要拿這件事來打趣他,沒想到今日禾晏自己撞上門來,他非得來討個公道不可。

  正想著,王霸已經走到了禾晏面前,然而正要開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面對一個水靈靈,嬌滴滴的小姑娘,巧笑倩兮的望著自己,只怕是再無情的鐵漢,也不好意思罵人。

  於是禾晏就看見面前的大塊頭憋著一臉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模樣。

  倒是小麥擠出來,他年幼熱情,對這件事除了剛開始的驚訝過後,便是高興,此刻看到禾晏,大大的驚喜了一回,「阿禾哥,沒想到你原來竟然生的如此美麗!你太厲害了!」

  「叫什麼阿禾哥,」洪山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叫禾姑娘。」他亦有些不知所措,他們之前還睡過一張床呢……

  「禾兄,你怎麼會是女子?」江蛟也有些難以接受,他一直很欣賞禾晏,因為禾晏與他年紀相當,卻又每每能在武事上給予他細心指點,有這麼一位摯友,他自認獲益匪淺。如今摯友變成「姑娘」,江蛟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原先還認為這一定是誤傳,包打聽弄錯了什麼,如今看到禾晏亭亭玉立的站在人群中,就知道也不能自欺欺人。

  她還真是個女子。

  這裡頭,黃雄與石頭表現的最為淡定。石頭本就不愛將喜怒哀樂表現在臉上,黃雄則是因為年紀大,走南闖北什麼事沒見過,女扮男裝的事說出去令人驚駭,但也並不新鮮。只是原先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算是有了答案,譬如為何禾晏單單能住一間屋子,還與肖玨挨得極近,原來是不方便,肖玨為了照顧自己的未婚妻。

  但這個玉面都督果然也跟外頭人說的一般無情狠辣,明明是自己的心上人,當初禾晏剛到涼州的時候,可是什麼訓練都沒落下。也是住過大通鋪的,每日早晨的負重行跑亦是規規矩矩跟著隊伍,這要是換了別的男人,大抵是要憐香惜玉。

  「你真的要和都督成婚了嗎?」小麥好奇的問,「那日後是不是就要叫你肖二夫人了?」

  小麥心直口快,想說什麼就直說,禾晏的臉卻「騰」的一下紅了,「肖二夫人」這個稱呼,要是從旁人嘴裡說出來,真是怪不自在的。她的窘迫被涼州衛的新兵們看在眼裡,紛紛起鬨道:「哎呀,禾兄害羞了!」

  「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禾兄害羞的時候,蒼天也,不枉此生了!」

  禾晏:「……」

  這群漢子說著說著,就又叫回「禾兄」了,大抵是覺得還是這樣叫的順口。洪山罵小麥道:「你們注意些,莫要亂講,人家是個姑娘,你樂意被人這麼說啊!」

  小麥捂著腦袋,委委屈屈的開口:「這有什麼好害羞的。」

  周圍的漢子大樂:「就是,禾兄可是當著所有人的面自稱是涼州衛第一都不臉紅的!」

  「好意思嗎你?人涼州衛第一都被姑娘得了,你們連個小姑娘都比不過,白長了這麼大個子。」

  「那是普通姑娘嗎?是嗎?能被肖都督請回家做夫人的姑娘,那是普通姑娘嗎?你能打你上啊!」

  「我不上,還是你來吧。」

  武場外頭吵吵嚷嚷的聲音傳來小屋裡,沈瀚擦了把額上的汗,梁平馬大梅一干教頭立在屋中,亦是不敢動彈。誰知道肖玨突然來是不是為了秋後算賬啊,說起來,他們這裡的每個教頭都有「嚴苛」的對待過禾晏。尤其是梁平。

  不過也不好說,譬如之前在白月山上泡溫泉的時候,在場的每一位都有份。

  不過,目前看起來,他們的都督心情還不錯,沒有要罰人的意思,只是坐在屋中,看了下這幾日衛所裡新兵們的操練情況。

  「恤銀都發到人家去了?」

  沈瀚答道:「都已經發放過了,且上門親自探望過。」

  一些折在涼州衛的新兵,沒能跟著一道回朔京,是要挨家挨戶的安撫家人的。

  「近日不要放鬆操練。」肖玨道。

  教頭們連連點頭。

  又過了半個時辰,算算時間,他們也該走了,肖玨起身出門,沈瀚道:「都督。」

  肖玨轉身,看著他。

  沈瀚侷促的笑了一下,「那個……恭喜。」

  ……

  看過了新兵們之後,天色已近傍晚,禾晏與肖玨回到城裡,肖玨先是送禾晏回禾家,再自己回府。

  「這幾日我會很忙。」不等肖玨開口,禾晏就主動答道,「武安侯的賜封還有許多章程未畢,都督這幾日可以不必管我。」

  「需要幫忙嗎?」

  禾晏連連擺手,「不必了,我一人就可以。」

  等肖玨走後,她才鬆了口氣。

  輕鬆的日子快要結束了。

  禾晏整理了一下,不好教禾綏與禾雲生看出端倪,捏了一把自己的臉,直到擠出一個笑容來,才一腳踏進了大門。

  ……

  另一頭,肖玨回到了府中。

  肖璟與白容微不在,白果在院子裡澆花,看見肖玨,脆生生的喊:「二少爺。」

  小丫頭之前是為了方便禾晏住在院子裡,才特意讓她過來伺候的。禾晏走後,他忙著徐敬甫的事,也將白果給忘了,沒想到如今白果還在這院子裡。今日已經晚了,等明日早上就讓白容微安排她去別的院子。

  他並不喜歡院子裡有旁人。

  肖玨進了屋,飛奴去趕馬車去了。才在屋中坐了沒多久,有人在外敲門,肖玨:「進。」

  鸞影從外面走了進來。

  「莊子上的兩個人怎麼樣了?」肖玨問。

  「大夫已經看過,性命暫且是無憂了。赤烏還在審,那兩人心中有所顧忌,話裡都有保留,請少爺再給些日子,待這二人願意鬆口,呈上證據……徐相必不能翻身。」

  「三日。」肖玨道:「至多三日。」

  「如果三日還沒有結果,我就親自審。」

  鸞影頷首,過了一會兒,她又道:「少爺,除此之外,屬下今日在查探事情的過程中,還發現了一樁事。」

  「說。」

  「武將禾家在調查我們。」

  肖玨動作微頓,抬眼看向他:「禾如非?」

  鸞影點了點頭,「應當是,禾元盛與禾元亮在朝中人脈和手段不及他,他的動作很隱秘很小心,只是可能是有些心急,露了破綻。」

  「之前在坊市中傳出流言一事,是否被他查出端倪?」

  「沒有,少爺,」鸞影的神情很是鄭重,「而且,如果單單只是針對流言,他不必去查禾姑娘的底細。」

  肖玨目光陡然銳利:「禾晏?」

  「不錯。」鸞影道:「他不止在查少爺,也在查禾姑娘。」

  肖玨臉色微沉。

  因為他與徐敬甫的關係,徐敬甫的人馬要對付他,便會將主意打到禾晏頭上。畢竟禾晏並無家世背景,就算有一個武安侯的名頭,現在在朝中,也尚未形成自己的人脈,根基太淺,很容易被人連根拔起。

  但如果禾如非要將主意打到禾晏身上,那就大錯特錯了。

  「少爺,還有一件事……」鸞影神情有些踟躕,似乎不知道該不該說。

  她極少有這樣的時候,肖玨問:「何事?」

  鸞影想了想,半晌之後才下定決心般的道:「翰林學士府上許家,也在調查禾姑娘。」

  「許家?」肖玨擰眉。如果說禾如非是因為徐敬甫的關係、或者說是因他先前令人在坊市中傳播他的流言而調查肖玨,進而連累到禾晏,但許家並未處在局中,這個時候也橫插一段,就很耐人尋味了。

  「僅僅只查禾晏?」

  「僅僅只查禾晏。」

  既是只查禾晏,就與肖家沒有關係。那麼問題來了,禾晏與許家究竟過去有什麼牽扯,才會讓許家人這樣貿然出動。

  半晌後,肖玨道:「繼續做你的事,不過今日後,連著許家一起查。」

  是有些不對勁的地方被人忽略了,就好像今日在玉華寺裡遇到的禾二夫人,行為舉止,亦是透露出古怪。

  許家與禾家之中,必有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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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6:0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零八章 試探

  夜裡,下人們都睡了,禾家的堂廳裡卻仍舊一片燈火通明。

  禾二夫人站在屋子中央,身側是今日與她一道上山的丫鬟翠兒,禾元亮與禾元盛夫婦分坐兩邊,禾如非坐在旁側的椅子上,目光沉沉的掃過禾二夫人,不知道在想什麼。

  「二嬸,你今日在玉華寺裡,究竟與肖懷瑾說了什麼?」半晌,禾如非才開口,「如今肖懷瑾回京,京中局勢重新被打亂,這個時候,每一步都很關鍵。那個肖家與我們禾家……可不是一路人啊。」

  「我沒什麼都沒說。」禾二夫人柔柔開口,目光平淡,「只是瞧了一眼他的未婚妻而已。」

  肖玨的未婚妻,就是禾晏——那個禾家上下都不願意提起的名字,總讓他們想到過去不太好的事情。

  禾如非笑了笑,「二嬸這是做什麼,堂妹已經去世了,縱然是同名同姓,您該不會以為,這個禾晏,就是您死去的女兒吧。」

  「我早就跟你說過,」禾元亮早已收起了平日裡慣常掛著的笑容,臉色難看極了,「不要再提禾晏,禾晏已經死了,已經過去了,你要把我們全家人都害死不成!」

  翠兒跪在地上,身子抖個不停,她早已被禾大夫人收買,素日裡別說是出門,就是在府中,禾二夫人的一舉一動都要跟禾大夫人呈報。這次上山亦是如此,她沒能跟著禾二夫人一道用齋菜,只遠遠地看到禾二夫人與肖玨說話,回府後便迫不及待的將此事告知禾大夫人,想著邀功受賞。

  可是如今,翠兒後悔了,禾家人說的這些秘密沒有避著她……這絕不是因為信任,而是因為,一個死人,就算知道了秘密也沒有用。

  她根本沒有機會洩露秘密。

  「她已經死了,」禾二夫人看著他,原本木然的眼神裡,竟然生出了一絲憤怒,「她害不了禾家,是禾家害了她!」

  「你這是何意?」禾大夫人臉色冷了下來,語氣十分不滿,「你現在是在怨恨我們嗎?當初做決定的時候,你是知道的。況且這也是為了整個禾家!」

  「什麼叫為了整個禾家?」禾二夫人冷笑,「當初做決定的時候,我有選擇的權力嗎?她不是為了整個禾家死的,她是為了你們的貪婪死的。你們害死了我的女兒,卻沒有一點愧疚後悔之心。她已經死了,我只是想再看看我的女兒,就算是同名同姓,就算知道不可能,我也想看一看我的女兒!」

  話到末尾,已然歇斯底里。

  「二弟,」禾元盛微微皺眉,「你平日就是這麼管教你的夫人的?」

  禾元亮頗氣憤的道:「她就是個瘋子!我早說了留著她是個禍害!」

  「你們殺了我吧,」禾二夫人慘笑一聲,眼中絕望的瘋狂,「殺了我,就不怕秘密被人知曉,殺了我,我也能下地裡去和我的女兒團聚,我倒要在天上看看,你們這些偷了別人命運的人,偷來的榮華富貴能有多長久?就算做鬼,我也要在地下日日詛咒你們,你們所求的全部成空,你們都不得善終!」

  這話在夜裡,聽著格外詭異,禾元亮怒道:「瘋了,都瘋了!」

  禾如非目光冰冷,淡淡開口:「二嬸別這麼說,就算是到了地下,堂妹未必會願意與你團聚——畢竟當初,將她推上那條路的,也有你一個。你沒有資格做她的母親,就算到了地下,她也會怨恨你。」

  禾二夫人被他說的一呆,須臾,眼裡便湧出眼淚,痛苦的嗚咽出聲。

  「二嬸別口口聲聲就說死啊活啊的,難道你忘了,你死了,二妹妹有多難過。」

  禾二夫人的哭聲戛然而止:「……心影,心影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當然明白二妹妹什麼都不知道,」禾如非不置可否的一笑,「否則她也不會活到現在,還嫁給了許之恆。」

  「二嬸不願意說也沒關係,你們說了什麼,我明日去一趟許家,二妹妹也會全都告訴我。」禾如非把玩著手上的扳指,「只是二嬸,你要知道,禾晏已經死了,你卻不止這一個女兒,倘若你要害死另一個女兒,大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不會……不會告訴別人,」禾二夫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爬到禾如非面前,「你不要傷害心影,她什麼都不知道!」

  禾如非攙扶起她,笑著開口:「心影這麼乖巧懂事,我怎麼會傷害她。二嬸不必擔心,只是我看二嬸如今的病情越發嚴重,實在不適合出門,如此,就對外宣稱病重不能下床,找大夫來醫治吧。」他神情似有憐憫,「二嬸好好治病,等過一陣子,這些事都過去了,就沒事了。」

  「來人——」他吩咐外頭的侍衛進來,「把二夫人送到院子,今日起靜養,不見生人。」

  禾二夫人被拉扯著出了堂廳,同禾如非的爭執,已經耗盡了她的全部力氣。屋子裡其他人都沒有吭聲,待禾二夫人走後,禾元亮才皺眉道:「這樣真的好嗎?我總覺得,留著她遲早要惹事。」

  禾如非看了一眼禾元亮,眼中閃過一絲輕蔑。這個男人在仕途上沒有任何才能,不過是憑著禾元盛的關係混了個官職,縱然是這樣,刻在骨子裡的懦弱和自私卻半分不少。對於妻女,只要涉及到了他的利益,便可以毫不猶豫的痛下殺手,但又不願意做最後下決定的那個人,比起來,禾元盛都比他要果斷的多。

  「二叔不用擔心,」禾如非淡笑,「有心影在,二嬸會知道分寸的。況且如今要是二嬸出事,未免更惹人懷疑。這個關頭,禾家還是小心謹慎為好。」

  「如非,」禾大夫人憂心忡忡的問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如果肖懷瑾真的知道了點什麼,我們所做的一切豈不是都要功虧一簣?」

  禾晏還活著的時候,禾家的大小事宜,禾如非還會與禾元盛夫婦商量著來,但從禾晏死後,禾家已經全部都聽禾如非的安排。在禾家人的眼中,最大的危險已經伴隨著禾晏的死去而徹底消亡,日後等待禾家的,只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只是如今因為肖懷瑾的入局,格局有所變化,那份安全,現在看著也有諸多漏洞,並不能讓人全然放心。

  「我明日會去許家一趟。」禾如非眯了眯眼,「二嬸這麼多年都保守著秘密,又有二妹妹在身邊,想來就算找肖懷瑾說話,也不會說的太多。比起來,我更擔心的是許之恆。」

  「許之恆?」禾元盛道:「他怎麼了?」

  「小人廢物,膽小如鼠,不堪大用。」禾如非說起許之恆,十分不屑。這個人嘴上總是說的風光,可惜一點遇到事立刻就嚇得畏首畏尾。那一日在宮宴上,不過是見著個同名同姓的人,便嚇得差點露了馬腳。卻也不想想,死去的人怎麼可能復生,分明是有人在背後授意,為的就是讓他們自亂陣腳。

  他尚且能平靜,可許之恆未必,如果許之恆經不住恐嚇,腦袋發暈做出什麼錯誤的事,他自己出事事小,但以他的性子,絕對會把他知道的秘密和盤托出,將禾家全部牽扯進去。

  若不是怕現在動手打草驚蛇,比起禾二夫人,禾如非更想滅口的是許之恆。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許之恆知道的秘密,不必禾二夫人少。

  就算是為了安撫軍心,他也須得盡快見一見許之恆。

  「就這樣吧。」禾如非站起身,揉了揉額心,這些日子突然的情況太多,他並非全無影響,走到那個叫翠兒的丫鬟身邊時,似有所覺,低頭一看,那丫頭跪的很低,身子瑟瑟,露出一段白頸,顯得格外脆弱。

  「這丫頭怎麼辦?」禾元亮問。

  禾如非憐憫的看了一眼翠兒,隨即面無表情的從她身邊跨過,道:「殺了吧。」

  屋子裡響起女子的慘叫聲。

  ……

  第二日,禾晏去了一趟許家。

  她去的時候,說來也巧,恰好看到禾家的一輛馬車在許府門口停下,禾如非從馬車上下來。許府的下人熟稔的將他迎進門去,禾晏站在對街的角落,大半個身子藏在陰影裡,垂目掩住眸中的譏嘲。

  在外人眼中,禾如非大概是來看自己的妹妹的,只有禾晏知道,昨日才在玉華寺見過禾心影,今日禾如非就匆匆趕來,只怕看人事小,問話事大。她心中亦明白了一件事,禾二夫人身邊有禾家的眼線,十有八九如今已經不得自由。看來她的出現,多少還是讓禾如非慌了。

  待在這裡也沒什麼意義,她轉身,向著與福旺約好的茶館裡走去。

  禾家裡,許之恆看見禾如非,彷彿看到救星一般的將他拉進書房,將門掩上,一回頭,迫不及待的問:「怎麼樣,可有打聽到那個叫禾晏的女子,究竟是什麼底細,為何而來?」

  禾如非輕蔑的看著他:「不過幾日不見,你竟嚇得連門都不敢出了?」

  「你不知道……不知道……」許之恆有些頭疼,「你那一日不曾與武安侯說話,她的神態動作,像極了禾晏,而且她的眼神,我總覺得不那麼簡單。就算世上不會有死人復生之事,她一定知道些什麼。她是衝著我們來的!」

  禾如非在屋中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不緊不慢道:「就算她是衝著我們來的,也並非無解。」

  「什麼意思?」許之恆問。

  「你不是懷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禾晏麼?」禾如非道:「那就再殺她一次,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她死了,就行了。」

  「這怎麼可能?」許之恆大駭:「她如今是肖懷瑾的未婚妻,我們怎麼敢動肖懷瑾的人?」

  許之恆並未和徐相搭上線,對於許家來說,自然是能不與肖玨起衝突就不與肖玨起衝突。禾如非不能告訴許之恆,肖玨因為徐相的關係已經盯上了禾家,否則以許之恆這種膽小如鼠的廢物,說不定還會向肖玨告密企圖獲得一線生機。

  禾如非道:「我的人已經查過,那個禾家在朔京中,曾結過一門仇事。雖然此事已了,現在因為肖懷瑾的關係更不會有人主動提起,但對方死了一個兒子,未必心中沒有怨氣。我猜測那范家少爺的死與禾晏多少有些關係。如果有人殺了禾晏……」他微微一笑,「范家的人為此尋仇,實在是一個順其自然的理由。」

  許之恆聽得有些意動,但仍有顧慮,「你這麼做,未必肖懷瑾不會查出來……那可是封雲將軍。」

  「我也是飛鴻將軍!」禾如非突然喝道。

  許之恆嚇了一跳,但見眼前的男人眸光陰沉的不像話,似是剛才他的這句話觸動了禾如非的痛處。他反應過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罷了,」禾如非不耐煩的擺手,「此事我會安排好,你知道就行了,在此期間勿要做出什麼蠢事給我添麻煩。我今日也並非全為了你而來,心影呢?」

  「你找夫人做什麼?」

  「昨日她和她母親上山拜佛,路上遇到了肖懷瑾與禾晏,不知道說了什麼。」禾如非道。

  此話一出,許之恆立刻緊張起來,「我立刻將她尋來!」

  禾心影正在院子裡曬書,知道禾如非來了,且主動叫她過去,心中第一個念頭竟不是高興,而是緊張。

  小柳問她:「夫人,您怎麼瞧著臉色不大好看?」

  禾心影取了鏡子來看,見鏡中的自己嘴唇都白了,便叫小柳拿了口脂來狠狠抿了抿,深深吸了口氣,才換上笑臉,往許之恆的書房裡走去。

  到了書房,禾心影喚道:「夫君,大哥。」

  許之恆忙叫她坐下。

  「大哥今日路過府上,順帶過來看看你。」許之恆笑道,「大哥很關心你。」

  禾心影乖巧的道謝。

  「我聽說昨日你和二嬸上玉華寺拜佛了,」禾如非看向禾心影,微笑道:「二嬸近來身子一直不好,拜拜佛也有好處。」

  禾心影點頭:「是,我瞧母親氣色不佳,心裡也很擔憂。」

  「父親已經請了名醫進府為二嬸調養身體,你也不過太過擔憂。」禾如非寬慰道,緊接著,他話鋒一轉,狀若無意的問道:「聽說你們二人,昨日在寺裡還遇到了封雲將軍和他的未婚妻?」

  禾心影心中一緊,面上卻半分不顯,露出一個吃驚的表情,「沒想到大哥也聽說了!我與母親當時看見他們二人還挺奇怪的,沒想到封雲將軍那麼一個冷冷淡淡的人,竟然也會信佛?」

  「信佛和這點無關。」禾如非端起茶盞來抿了一口,笑道:「你們說什麼了?」

  他沒有問「你們說話了麼」,而是說「你們說什麼了」,看來他們在寺中的一舉一動都已經被人知曉,禾心影更是緊張,不知道昨夜母親回到禾家遭遇了什麼,看禾如非的樣子,似乎什麼都知道了。

  但禾心影也並非全然蠢笨,聞言便嘆了口氣,很有幾分傷心的模樣,「大哥也知道,姐姐死後,母親雖然表面不說,心中到底難過。聽聞肖都督的那位未婚妻,與姐姐同名同姓,便想去看一看。」

  「母親也只問了一句,『你叫禾晏』,我怕得罪了肖都督,便不等她說下去,就跟肖都督與禾姑娘賠禮道歉,拉著她走了。」

  聞言,禾如非也跟著嘆了口氣,只是那雙眼睛裡的審視之意,還是令禾心影脊背發寒。他盯著禾心影,突然問:「那麼,那位武安侯,真的跟你的姐姐如此相似嗎?」

  許之恆朝禾心影看來,禾心影的掌心漸漸滲出汗珠。

  她愕然片刻,突然笑起來,道:「大哥,你怎麼也這樣,大白日的,能不能不要說這些讓人害怕的話。我雖然和姐姐接觸的不多,但瞧著,那位武安侯和姐姐,沒有半分相似的地方。姐姐規矩守禮,武安侯卻性情活潑,她與肖都督說話的時候,一點兒都不害怕,若換做是姐姐,一定不會如此。」

  禾如非盯著她,像是在分辨她說的話是真是假。就在禾心影感到自己的笑容都有些僵硬的時候,禾如非才移開目光,道:「也是。」

  迫人的壓力陡然解除,禾心影鬆了口氣。

  「我還有別的事,既然見過你,就該走了。」禾如非站起身,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回頭看向禾心影道:「這幾日外面不太平,你就最好待在府裡,不要出門亂跑了。」

  禾心影忙道:「我知道了。」

  禾如非出去了,許之恆道:「我送送大哥。」跟著出了書房。

  禾心影一人坐在屋裡,過了半晌,才慢慢的伸手撫上自己的心口,方才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雖然許之恆說禾如非只是「路過」,但禾心影心裡清楚得很,他就是為了自己而來,就是為了昨日的事而來。可是,比起肖懷瑾,禾如非的重點似乎更多的在禾晏身上。

  為什麼?

  她不敢繼續想下去,卻又不得不猜測,禾如非最後那句話,看似是關切的叮囑,但禾心影直覺,她日後想要出府,應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就要一直在這宅子裡與世隔絕麼?不由自主的,禾心影打了個冷戰,自己都如此,母親那頭,想來情況會更不好了。

  她該怎麼辦?

  ……

  另一頭,禾晏在喝完第二盞茶的時候,福旺來了。

  他一進來,就直奔禾晏的屋子而來,嘴裡道:「公子,可算是將您等來了!」福旺也學聰明了,他不能日日都往這頭跑,會被許家人懷疑,但不來,又怕錯過禾晏。便拿了一點銀子請茶館的夥計幫忙瞧著,如果禾晏一旦前來,夥計就去許家門口通知福旺,是以,福旺才能最快的趕來。

  「本來知道您在的時候,小的就想過來了,不過今日府中有貴客,小的不敢擅離職守,只得等貴客離開後才偷跑過來。」

  禾晏知道他說的是禾如非,並不追問,只笑著問:「小哥既然這般急迫的想見到在下,看來,秦嬤嬤的事有著落了。」

  福旺心頭罵了一聲,這位爺可真是不客氣,上來連寒暄都不曾有,就這般說正事,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不過心裡這樣想著,面上卻是萬萬都不敢說出來。福旺笑道:「有個好消息和壞消息,公子想要聽哪一個。」

  「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那秦嬤嬤果真沒死,小的這些日子一直用心的替公子尋她的下落,果真是有一點線索,雖然不一定能找到人,但肯定的是,秦嬤嬤如今還活著,十有八九,就在城外的相好家裡。只是那個相好的十分狡猾,時常找不到人,隔三差五就要換個地方。倘若公子信得過小的,再給小的八九日,小的一定能查出秦嬤嬤的下落。」

  「八九日?」禾晏緩緩開口,「有些長了。」

  「不是,」福旺哭喪著臉,「小的也要上下打點,四處跑路啊。這件事事關重大,公子信得過小的,小的卻信不過旁人,只怕不小心把事情辦砸了,自然不可能胡亂敷衍。」

  禾晏笑了笑,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

  福旺頓時眉開眼笑,將銀子踹進懷裡,正色道:「只要公子需要,小的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將事情盡快給公子辦好。」

  禾晏懶得聽他在這裡油嘴滑舌,只道:「壞消息是什麼?」

  福旺愣了一下,四處看了看,像是怕旁人聽到,這才身子往這頭傾了傾,小聲開口道:「壞消息是,許府中,還有人在查秦嬤嬤的下落?」

  禾晏手指微動,道:「許之恆?」

  福旺瞪大眼睛:「您怎麼知道?」他著急道:「不錯,就是許大爺。小的這幾日打聽的時候,發現許大爺也在令人打聽秦嬤嬤的下落。不過也正因如此,小的才能借了他們的東風,查的順利沒被人發現。」

  「公子,倘若您要真的找那秦嬤嬤,就得先在許大爺找到她之前見到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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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46:2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放蕩齊趙間 裘馬頗清狂 第二百零九章 遇襲

  離開許府後,禾晏直接回了禾家。

  禾綏與禾雲生還沒有回來,禾晏從桌下的箱子裡翻出一個小箱子,裡頭散著幾錠銀子。福旺是個貪財的,若非沒有十分大的利益,絕不敢冒著如此大的風險替她辦事。

  禾晏的目光漸漸凝重。

  許之恆大概是被嚇破了膽,才這樣快的去尋秦嬤嬤的下落。她得在許之恆之前找到人,必然少不了打點。

  望著可憐的幾錠銀子,禾晏嘆了口氣。

  難道,還真得再去一趟樂通莊不成?

  ……

  一輛華麗的馬車在石晉伯府門口停下,丫鬟簇擁著年輕的小姐走了進來。

  楚家的下人忙恭恭敬敬的出來相迎:「徐小姐來了。」

  徐娉婷昂著下巴,提著裙裾跨進了楚家的大門。

  徐敬甫偶爾來楚家找楚子蘭的時候,徐娉婷也會跟著一道。楚家上下都知道徐娉婷是徐敬甫的掌上明珠,半點都不敢怠慢。

  楚夫人跟著出來,見了徐娉婷,便笑道:「是徐小姐來了,子蘭現在還未回府,您先在堂廳裡坐坐喝點熱茶,等著子蘭回來便好。」

  徐娉婷瞧了一眼楚夫人,哼了一聲算作是應答。

  她這舉動,已經是很無禮的,楚夫人卻沒有生氣,仍然掛著笑意,出去吩咐丫鬟們做些點心來。徐娉婷望著她忙忙碌碌的身影,滿意的翹起了嘴角。

  石晉伯的這個夫人,生的貌若無鹽,這本來也沒什麼,朔京城裡,沒有姿色的女人多了去了,可偏偏又嫁給了楚臨風這個美男子。兩相對比,自然惹得眾人議論笑話。楚臨風又是個貪圖美色的,一房一房的往府裡抬小妾,足足抬了十九房,個個國色天香,這樣一來,楚夫人就顯得更可憐了。

  不過沒有人敢小看這位楚夫人,這府裡,除了楚昭這個外室子,可不見一名小妾能生下楚臨風的孩子。徐娉婷也曾聽徐敬甫說過楚昭在府裡地位尷尬,她既鍾情楚昭,便要與楚昭同仇敵愾,因此每到楚家來,也要刁難一番楚夫人這個嫡母,好為楚昭出出氣。

  今日亦是一樣。

  楚夫人讓婢女送來點心清茶,楚臨風這時候也並不在府上,楚夫人笑道:「有些日子沒見到徐小姐了,自打陛下賜婚,聽到徐小姐要與咱們子蘭結為連理,我也很是高興。朔京城中,也只有徐小姐值得子蘭用心對待。」

  好話誰不愛聽,尤其是說楚子蘭愛她的好話,徐娉婷聞言也有些得意,道:「那是自然,旁的女子哪裡配得上子蘭哥哥。」

  楚夫人笑了笑,端起一邊的茶喝了一口,目光落在徐娉婷身後的侍女墨苔身上。

  徐娉婷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不悅的開口,「你看我的丫鬟做什麼?」

  「我是看,徐小姐的貼身侍女,生的可真標緻。」楚夫人輕撫了一把鬢髮,不緊不慢道:「待你與子蘭成婚後,子蘭身邊的應香也生的不差,走出去,倒是一家子美人了。」

  不提此事還好,一提起應香,徐娉婷的眼前立刻浮起應香那張美豔逼人的臉來。

  墨苔生的是不錯,不過比起應香來,可差得遠多了。別說是墨苔,朔京城裡女子無數,真要和應香能較個高低的,寥寥無幾。

  說起來,徐娉婷突然意識到,這些日子她見到楚昭,卻沒有見到應香。

  「那個丫頭現在在什麼地方?」徐娉婷問。

  「子蘭讓她不必伺候,平日裡就在院子裡做些輕鬆的活計。」楚夫人笑盈盈道:「徐小姐也知道,子蘭性情溫和,又心底良善,待女子總是和氣的很。應香既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侍女,是要比別的下人特別些。」

  墨苔忍不住開口,「再特別,她也只是個奴才而已!」

  徐娉婷手緊握成拳,指甲嵌進掌心,臉色難看至極。

  應香就是她心中的一根刺,有這麼一個狐媚子在楚昭身邊,她如何能放心?若不是楚昭護著,應香早就死了千回百回了。少時曾有一次她打趣要將應香發賣掉,一直以來對徐娉婷千依百順的楚子蘭,頭一次半個月都沒理她。

  那時候徐娉婷就明白了,楚昭要護著應香,如果她用當年對付對楚昭有意的小娘子的手段來對付應香,楚昭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徐娉婷並不願意讓楚昭和她之間生出隔閡,也不想讓楚昭認為,她是一個惡毒成性的女人。這一忍,就忍了許多年。但原先她與楚昭尚未有婚約,難不成日後她都成了楚昭的妻子,卻還要容忍一個狐狸精日日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

  楚夫人將徐娉婷的臉色盡收眼底,嘆了一口氣,道:「徐小姐如今還年輕,還不曾在府裡當過家。只是一旦成親以後,日子又與過去做姑娘家時截然不同。你看這楚府裡統共有十九房小妾,人人對我恭敬有加,看起來是不賴,難道我就真的心無芥蒂?」

  「這女人哪,未出嫁時大可以爭風吃醋,使些小性子也無可厚非,可若是出了嫁還如此,旁人就要說你善妒無禮,枉顧本分。」

  徐娉婷聽得火冒三丈,「誰敢說我善妒?」

  「就算是不說,也是這般想的。」楚夫人笑著開口,「所以,徐小姐若是有特別瞧不上的人,一定要在出嫁前將其送走,否則留在府裡多個人事小,影響夫妻之情事大。你們尚且年輕……要是傷了感情,多不好。」

  她言語關切,笑臉盈盈,徐娉婷當然知道楚夫人這是在挑撥離間。偏偏她說的,又是自己最在意的事。要知道留著應香,就是在心裡給自己留了一根刺,這刺不拔掉,她這輩子也不會快活。

  「倘若我想除去之人,偏被人護著又怎麼辦?」徐娉婷問。

  楚臨風找了十九房美貌小妾,其中聰明的也好笨的也好,沒一個鬥得過眼前這姿色平平的女子。說實話,拋開她的身份,徐娉婷還是挺欣賞楚夫人的,若沒有點手段,如何鎮得住偌大一個楚家?

  「這還不簡單。」楚夫人道:「聽說相爺曾為太子殿下恩師,太子殿下身邊,正是缺少聰明貼心之人。若是太子殿下出口討要,又有誰敢不從呢?」

  徐娉婷眼睛一亮。

  她倒是將這一茬給忘了,她是不能對應香怎麼樣,但太子可以,面對太子,難道楚昭還能拒絕?

  一時間,徐娉婷心潮澎湃,連楚昭也不願意等了,站起身來,瞥了一眼楚夫人,露出今日第一個笑容,「多謝楚夫人為我解惑。今日還有事,我改日再來吧。」帶著丫鬟匆匆離開了。

  待徐娉婷走後,楚夫人臉上的笑容就淡了下來。身邊的婆子小聲問道:「夫人,太子殿下真要討走應香,四公子也沒什麼辦法。」

  「楚子蘭慣來懂得明哲保身,就算再疼愛那個丫頭,也不可能為了一個賤婢自毀前程,我本來就沒想過要他會對付太子。」

  「那您……」

  楚夫人端起面前的茶盞,嘗了一口,過了一會兒才道:「應香被太子殿下討走,是徐娉婷的意思,這件事,我自然會讓楚子蘭知道。小賤種記仇的很,臉上不顯,心裡指不定多窩火,我就是要他和徐家鬥起來。」

  「你也知道,」楚夫人冷笑一聲,「和徐家鬥的結局,就是一個死字。」

  「我等著他死的那天。」

  ……

  楚家發生的這些事,禾晏一概不知,自從慶功宴後,她也沒再見到楚昭了。想來大抵是忙於和徐娉婷的親事,畢竟徐家對這個女兒,還是很看重的。

  這一日,傍晚時分,禾晏去接禾雲生下學。

  朔京的初冬,天黑的早,路上人也不及往日多。除了挑著熱湯賣的小販,人們還是更願意窩在溫暖的屋子裡。

  一群少年郎從岳麓書院裡走了出來,禾雲生被圍在中間,與上次禾晏來的時候見到的情況判若兩人。

  「雲生,日後你的姐夫可就是大名鼎鼎的封雲將軍了,還是你厲害!」

  「這怎麼能叫雲生厲害,這叫雲生的姐姐厲害!你姐姐能如此嗎?做不到吧!」

  禾晏在牆邊聽著聽著,覺得有些不對味兒,合著這怎麼聽上去像是在罵她?

  禾雲生如今在書院裡,從人人都不願搭理,搖身一變成了是個人都要貼上來套近乎,無非就是有了一個做女侯的姐姐和一個封雲將軍的姐夫。居然還有不要臉的人貼上去說要去他家做客,呸!他都不認識那人。

  好容易才將這群牛皮糖給扒拉走,禾雲生背著布包往回家的路上走,不留神背上被人拍了一拍,一回頭,禾晏伸手在腦袋上揉了一把,「你走的這麼快,比賽啊?」

  禾雲生一愣,四下看了看,「你怎麼來了?」

  「今日處理了一些公事,」禾晏一本正經道:「回家順路路過你們書院,就等你一起回去了。」

  「以後不要來書院找我,」禾雲生悶頭往前走,心情不太好的模樣,「這群瘋子見了你,不知道要發什麼瘋。」

  禾晏笑笑,也猜到了這少年遭遇了什麼,便道:「知道了,我們雲生不喜歡出風頭,下次不來找你了。哎,估計爹等下也該回家了,青梅晚上熬粥,我們去買幾個羊肉包子回去吃吧。」

  「就知道吃。」禾雲生抱怨了一句,還是乖乖跟著禾晏去買包子了。

  朔京街頭的羊肉包子,皮薄餡大,價錢又不貴,熱騰騰的包子用油紙袋裝了,抱在懷裡,暖氣騰騰的。禾晏抱著紙袋與禾雲生往家走,拐進一條小巷,拿出一個包子給禾雲生,「餓了沒?要不要先吃一個墊墊肚子。」

  禾雲生拒絕了,「不要,你要長成隔壁王家的湯圓不成?」

  湯圓是隔壁王家養的一頭豬,也是這條街上最肥的豬,走起路來只能看見圓圓白白的一團,故而明明是龐然大物,偏偏娶了個「湯圓」的可愛名字。

  禾晏上下打量他一眼,自己咬了一口,「年紀這麼小就知道愛美了,跟你說了,你現在的年紀正是長個子的時候,不多吃點怎麼長高?胖了再瘦下來也行嘛,反正你這模樣,日後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她這顛三倒四的說的不知是什麼渾話,禾雲生氣怒,正要教她日後說話不可這般隨意,卻見禾晏突然眉頭一皺,將他往身後迅速一拉,他還沒來得及問發生了何事,禾晏手裡的半個包子已經應聲而出,準確無誤的砸中牆上某個暗影,下一刻,四面牆上,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數名黑影,手中提刀就朝他們姐弟二人衝來。

  「雲生小心!」禾晏一掌將禾雲生推到巷中角落,禾雲生被這突如其來的刺殺驚呆了。待翻身坐起,已經見禾晏與那群黑衣人纏鬥在一起。他們的目的並不是他。禾雲生大喊一聲:「救命,殺人啦——」

  然而這條街上,本就人煙稀少,這會兒到了晚上,更沒什麼人,縱是有人,膽小的也不敢往這頭來。他自己上學又沒有帶什麼武器,縱是想赤手空拳的衝進去幫忙,才衝到一半,便被一個黑衣人一刀劃來,將他震得跌倒在地。

  「雲生!」禾晏急了。屈身避過眼前一人的刀鋒,手肘一彎,直往這人腹部撞去,那人被撞得一退,禾晏順勢搶走他的刀,側身將幾人的刀擊翻。

  她刀法本就不錯,這些人雖然人多,但論起身手,不見得多好,不過須臾,便倒在禾晏刀下。禾晏倒也沒有取他們性命,一腳踢倒最後一個人,禾雲生匆匆跑過來,眼裡都是驚惶,「禾晏!」

  「沒大沒小,」禾晏有心想讓他輕鬆些,故意打趣道:「說了要叫姐姐。」

  禾雲生不管,只抓著禾晏的手,上下看了看,「你沒受傷吧?你剛才怎麼回事?怎麼把我推出去了。」

  「你這小身板,還不夠擋刀的。」禾晏道:「去把牆上的火把拿過來,我來問幾句話。」

  禾雲生還有點緊張,禾晏催促了他幾次,才去牆上取了火把來。禾晏拿著火把,走到最近的一個人面前蹲下身,乍看之下就愣住了。她沒有攻擊這些人的要害,但這個人嘴角流出污血,一動不動,一看就是死了。

  她又拿著火把去看剩下的幾個人,皆是如此。

  「怎麼回事?」禾雲生當初就因為范成一事對殺人敏感不已,此刻將這一地上躺著的人都沒了氣息,不免驚慌,「這些強盜怎麼都死了?你明明……」

  「嘴裡放了毒藥,被抓住就咬破毒藥自盡,」禾晏站起身來,眸光在火把映照下明亮無比,「他們不是匪盜,是死士。」

  「死士?」禾雲生愣了一下,「死士……怎麼會來殺我們……不對,是殺你。」

  方才他被禾晏推出去的時候,那些人並沒有趁機來要他的性命,而是一直糾纏著禾晏不停。可是禾晏先前一直在涼州,這才回到朔京不久,又沒有仇家,怎麼會有人處心積慮的想要她性命?

  這時候,外頭又有人聲和馬蹄聲傳來,伴隨著火光,一大群人拿著火把跑了過來。禾晏抬眼一看,竟是城守備。想來剛才禾雲生的一大嗓子,還是驚動了周圍的人,有機靈的,便去尋了附近的城守備。

  「怎麼回事?」為首的官兵翻身下馬,一看滿地的屍首,神情頓時凝重。

  禾雲生生怕他們懷疑到禾晏與自己,忙道:「官爺,我們剛走到此處,這些人便跳了出來要我們性命,我姐姐與他們纏鬥,這些人見打不過我姐姐,便吞藥自盡。」

  少年人尚且有些緊張,不過比起上一次在船上時,已經好得多了,至少能完整的說完一段話。

  「姐姐?」官兵狐疑的看向禾晏。一個女子,對付這麼多男子,男子不敵?聽上去有些匪夷所思。

  禾晏神情未見慌亂,只從懷中掏出印信,「武安侯禾晏。」

  一聽此話,那官兵嚇了一跳,禾雲生的話倒是信了七成。武安侯誰不知道?那個紅顏封侯,還是右軍都督『意中人』的奇女子,如今滿朔京都傳開了。

  「原是武安侯。」確認過官印是真的,官兵頭子態度恭敬多了,只看向滿地的屍體,仍舊有些疑惑,「您說,這些人是埋伏在此處攻擊您,想要取您性命?」

  禾晏頷首。

  「武安侯可知,這些人是什麼人?」

  禾晏搖頭,「既是死士,便是一心要取我性命之人。只是我在朔京並無仇家,所以心中也很是疑惑。」

  「報官吧。」她道。

  禾雲生抬起頭。

  「此事已非我一人之力可以解決,天子腳下竟有人敢襲擊朝廷官員,倘若今日被埋伏的不是我而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百姓,又該怎麼辦?或許,朔京城的城守備可能人手不夠,才會疏忽至此。」女子尋常時候待人接物總是和和氣氣,笑容收起的時候,就顯得有幾分冷厲,「依我看,此事還是交給官府處理。你說呢,大人?」

  官兵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笑道:「自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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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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