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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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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玖月晞 -【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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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發表於 2021-7-18 04:17:03 |只看該作者
第 40 章

  沾滿油污的吊扇葉片嘩嘩旋轉。

  飯桌上一片狼藉,燈光照得鐵哥的額頭和膀子油光水滑。他幾個兄弟聽到三萬塊,眼睛亮成燈泡,拳頭握起來,肌肉鼓老高。

  鐵哥眯眼瞧了會兒彭野,說:「我就該看出來你不是遊客。」

  彭野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拿下巴指指那服務員,道:「聽他說話的口氣,你和萬哥不是一路。奉勸你別趟這渾水。我沒三萬給你,但一定要帶走相機。」

  鐵哥:「你這相機裡頭有值錢的東西?要這東西的萬哥是誰?」

  彭野:「盜獵的。」

  鐵哥稍稍一愣:「你又是誰?」

  「達傑保護站三隊隊長。」

  鐵哥說:「兄弟,我不為難你,放你走,那萬哥過來我還能說你們沒來過。但這相機你必須得留下。有錢不賺,那是混蛋。」

  彭野不和他廢話,握緊程迦的手大步朝門外走。

  「你這就不客氣啊。」鐵哥眼神示意,手下的黑背心男人衝上前去抓程迦的肩膀,手還沒落上,彭野攔住他的手掌,反手一擰,黑背心齜牙咧嘴,瞬間扭著手臂跪倒在地。

  另一紋身男見狀,出拳衝過來。

  彭野於是下了狠手,哢擦一聲,把黑背心的胳膊擰脫臼了。

  彭野一手把程迦扯過來護進懷裡,轉身一個迴旋踢,掃到紋身男太陽穴上,紋身男轟隆撞倒向餐桌,涮羊肉火鍋盆翹起來潑他一臉。

  紋身男哇叫著倒去桌子底下。桌子翻了,滿桌剩菜杯盤滑下去砸得粉碎,蓋他一身。

  鐵哥黑了臉,親自上前和彭野打。

  另一肌肉男瞅準時機,拽住程迦的衣領把她從彭野身邊拎過去,劈手就奪她的相機。

  程迦抓起桌子上的白酒瓶子用力砸向他腦袋,瓶子破開,玻璃四濺。肌肉男絲毫不受影響,輕蔑地咧嘴笑,突然奮力一巴掌打向程迦。

  程迦手中破開的酒瓶扎向肌肉男的臉。後者揚起的巴掌還沒落下,就摀住臉上的玻璃瓶子慘叫。

  鐵哥和彭野很快分出高下,鐵哥雖然非常健壯,身材像練健美的,但打架沒有章法,格鬥不如彭野,身高腿長比不過,也沒彭野靈活。

  他空會使蠻力,卻近不了彭野的身。

  他越打越怒,抱起木椅子砸,彭野一出腿便踢飛。

  鐵哥發怒狂吼,手上肌肉暴起,一拳打過來。彭野握住他的手腕一扯,帶動鐵哥往前一撲,彭野另一手手肘抵住他後頸椎往牆上一摁,鐵哥的胖臉壓癟在牆上。

  程迦聽到外邊車輛的聲音,跑到窗前一看,不遠處,吉普車車燈貫穿黑夜。

  「他們來了!」

  程迦轉身把房裡的鐵屏風推倒,彭野把鐵哥提起來,一腳踹向屏風。

  屏風砸向鐵哥。

  程迦敏捷地跳過滿地的玻璃木屑剩菜和人,跑向彭野,她抓住他伸過來的手,和他一起跑出去。

  男服務員捂著腦袋蹲在門邊不敢吭聲。

  彭野單手把他拎起來,他抱著頭貼在牆上哆嗦,彭野從他口袋裡搜出一樣東西,拔腳就走。

  兩人飛速走到樓梯口,聽見樓下一群人進門,這麼下去會迎面撞上。

  程迦抱緊相機,問:「上樓頂嗎?」

  「不上。」彭野拉著程迦往回跑,到走廊盡頭,他推開油膩膩的藍玻璃,來沒開口說什麼,程迦就抓著窗戶框往窗檯上爬。

  彭野不知怎麼,在緊張逃生的間隙裡,竟就笑了一下。

  他彎腰握住她的腿根,把她托上來,程迦順利翻到戶外,窗外一片漆黑。

  程迦順著防盜網往下爬,彭野一躍跳上窗檯,回頭看一眼為首的人,記住了樣貌。

  萬哥他們已衝上樓梯間,上了走廊。

  兩三米高的防盜網,彭野手腳並用兩秒速降到地面,喊:「程迦。」

  程迦才爬了一米,也不管了,鬆開手就往地面上跳,被彭野穩穩接住。

  彭野把她護在身前,往飯館院子後邊跑。

  「砰」一聲槍響,萬哥的人趕到窗邊,朝黑夜裡開了一槍。

  程迦抖了一下,問:「你沒事吧。」

  「沒事。」

  程迦問:「帶搶了吧?」

  彭野說:「帶了。」

  但只有兩枚子彈。

  彭野壓低程迦的身子,匍匐到牛棚邊,看一眼院子後門,插著門栓,完全暴露在對方的視線範圍內。從這兒走要開門栓,會瞬間成為靶子。

  身後的人一溜串兒全爬下防盜網,鐵欄嘩啦啦地響。

  後院漆黑一片。有人打了手電筒照,草棚,谷倉,農具,什麼都有。

  彭野和程迦躲在堆稻草的木板車後。

  彭野撥出槍,開槍會暴露行蹤,他示意程迦往牛棚左側的草垛子那邊走。程迦壓低身子溜過去。

  待她安全轉移,彭野瞄準手電筒的燈光,

  「砰」一聲槍響,彭野瞬間衝進左側的草垛。

  手電筒光在空中旋轉墜地,數發子彈打向牛棚。

  有人慘叫:「我的手!我的手!」

  彭野溜到程迦身邊,下巴揚了揚,指向一旁的打谷機。程迦立刻明白,迅速爬上打谷機,翻上院牆,看彭野。她伸手拉他,他搖頭表示不用,兩三下跳上打谷機。

  院中央的人不敢開手電筒,罵罵咧咧朝牛棚射擊。黑暗中,有個聲音怒吼:「媽x的別給老子浪費子彈!」

  槍聲停止,院子裡瞬間安靜。

  沒有槍聲掩護,彭野抱住程迦跳下高高的牆壁,位置暴露。

  喊聲槍響追過來。

  彭野拉上程迦繞小路往外跑,一直跑到飯館正門旁的小巷子裡。馬路上安安靜靜,隱約幾個灰濛蒙的石頭屋子,像死亡之城。

  彭野帶程迦跑去對面的巷子,藏進黑暗的陰影裡。那裡停了輛摩托車。

  程迦問:「這誰的?」

  彭野拿出鑰匙串,說:「飯館那服務員的。」

  程迦:「好,我們快走。」

  彭野:「這條巷子走到底,是我們白天停車的地方。」

  程迦意識到了,抬頭。月光灑在他俊朗的臉上,清清涼涼。

  「你什麼意思?」

  彭野把越野車鑰匙塞進她手心,說:「拖著你束手束腳,我們分頭走。你開車去班戈村長的村子,在溪邊獵戶的木屋裡等我。」

  程迦有一秒沒做聲。

  他的黑眼睛在夜裡又亮又冷,說:「我們在那兒會合。」

  程迦:「那你呢?」

  彭野說:「我引開他們。」

  程迦張了張口。

  不遠處又響起槍聲,人聲漸漸靠近。

  程迦要說什麼,彭野把頭盔拿下來套在她頭上,一瞬間,外邊的聲音變得模糊。

  他捧著她的頭盔,彎下腰,目光與她齊平,他叮囑:「程迦,這一路保護自己,和我在獵戶的木屋裡會合,你做得到嗎?」

  程迦點頭,說:「做得到。」

  「好姑娘。」他摸了摸她的頭盔,把槍放在她手裡。

  因他俯身遷就她的身高,他的臉隱匿在牆角的陰暗裡,看不太清。

  程迦輕輕抖了一下:「給我這個幹什麼?」

  「保護自己。」

  「那你呢?」

  「我不是他們的目標。」

  他這話一點兒都不讓人信服。

  但程迦什麼也沒說,聽他的安排,收好了槍,說:「我等你。你要回來。」

  彭野「嗯」一聲。

  「我走了。」她轉身,頭也不回跑進漆黑的小巷。

  程迦一直沒回頭,走了沒多久,就聽見摩托車發動且呼嘯遠去的噪音,有人的喊叫和追趕聲,槍聲也追之遠去。

  她走得越遠,世界越安靜。只有鞋子踩在沙地上的聲響,隔著頭盔聽不太清。

  沙漠之村的夜晚空曠安靜,月光灑下來,她在死寂的荒村裡急走,頭盔裡自己的呼吸聲格外清楚。

  她很快走到白天停車的地方。

  四周很安靜,因為彭野引著那幫人遠離了這塊區域。

  她坐上車,立刻發動,卻發現後邊有輛停靠的車如鬼魅般跟隨過來,夜太黑,看不見裡邊的人影。

  程迦猛打方向盤,大踩油門飛馳而去。

  出了村子,月光如水銀,灑滿銀色的沙漠,程迦的車極速飛奔,沙塵飛揚,身後的車緊追不捨。

  十幾分鐘,後邊的車死咬著她不放。

  車速太快,越野車在沙地上瘋狂顛簸,程迦的心卻異常冷靜。她並不急於甩開身後的車,等待著。

  她很快來到白天經過的一處拐彎很多的沙地。

  程迦看準了時機,路經一個彎度最大的拐彎處,她突然減速拉近和後方車輛的距離,快要撞上時又瞬間加速,她一手猛打方向盤,一手飛快轉換手動擋,一個漂移,後輪捲起漫天黃沙,飛撲到對方的擋風玻璃上。

  距離太近,沙塵躲不過去。

  後邊的車來不及轉彎,也看不清視線,筆直衝進沙丘,陷進去出不來了。

  後視鏡裡,塵土飛天。

  程迦的車順利轉過急轉彎,慣性作用下滑出一片沙土,很快又穩回路線。

  程迦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身後的車再也沒追上來,只剩月光下銀色的沙漠像起伏的海洋。

  程迦沒有放慢速度,一路極速。

  一個多小時後,她回到白天到過的地方,照例把彭野的車停在沙丘後,就著月光步行翻過沙丘,回到溪邊的小木屋。

  屋裡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床上鋪著稻草。沒有燈,外邊的月光灑進來。

  程迦摘下摩托車頭盔,盤腿坐到桌子上,點了根菸。

  夜裡,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她抽完一隻,下意識再摸一隻,卻發現沒了。

  她抿緊嘴唇等待。

  夜晚變得極其安靜而漫長。她有幾次抱著手走出去,走到高高的沙丘上眺望沙漠,只有白月光和無盡的銀沙,沒有車燈,也沒有摩托車的聲響。

  後來她不等了,回到木屋裡,抱著頭盔坐在鋪滿枯草的床上,靠著牆壁靜坐。

  月光從床頭走到床尾。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趴在頭盔上睡著了。

  某一瞬,外邊忽然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極輕。

  但程迦瞬間睜開眼,側耳,沒有摩托車的聲音。

  難道那輛車追上來發現了她停車的位置?

  程迦放下頭盔,緩慢無聲潛下床,握緊手裡的槍。她沿著木板牆壁溜到門後,她眼裡閃著冷光。

  外邊的人擰開門,程迦舉槍瞄準。

  手腕被來人緊緊箍住,一秒卸了槍。

  他力道極大,攥著她的腕把人往懷裡一帶,另一手伸到她後腦勺握緊她的頭髮,帶著急促的呼吸低聲說:

  「程迦,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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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發表於 2021-7-18 09:02:30 |只看該作者
第 41 章

  程迦被他抓住,用力一扯,人不由自主撲進他懷裡,是她熟悉的身體和氣息。她到了這一刻才開始發抖。

  他呼吸很沉,胸口劇烈起伏:「程迦,是我。」

  「我知道了。」

  冷靜和理智在這瞬間崩塌,擔憂和焦慮在這瞬間爆發。

  彭野踢上門,大掌握住她的腦勺。程迦顫抖著,張口要深呼吸,他的舌頭搗了進去,狠狠吮吸,將她的氣息徹底封死。

  他把她摁在牆上,死死扣著她的腦袋,吻得激烈,衝動,近乎發洩。

  程迦呼吸不暢,頭暈目眩,她身子打著戰兒,手也在抖,慌亂無章地解開他的衣服,用力抱住他滾燙的汗濕的身軀。

  他弓著身子吻著她,抵著她,雙手摸到她腰間,解開她的褲子。

  她踢掉鞋子,扭動雙腿,把牛仔褲蹬到腳底下,解放出一條腿來。

  另一隻也顧不得脫了,她拉開他的褲子,抬起一條腿攀上他的腰。

  她扭動腰肢,緊貼住他火熱的腹肌。

  高度緊張後的爆發,讓兩人身體瞬間強烈反應,敏感到了極致。

  他一手握住她的腰臀,一手勾住她膝彎,抬高她一條腿,衝進她早已準備好的身體。

  「啊!」

  程迦抑制不住呻吟出聲,仰頭磕到牆壁上,她竟在他衝刺而入的一瞬間達到高潮。

  她驟然緊縮的身體讓彭野控制不住喘息出聲,月光下,他額頭上青筋暴起。

  「程迦……」他喚著她的名字,一下一下,狠烈而用力地撞擊著。

  她撫摸著他渾身緊繃的肌肉,雙腿顫抖發軟,快支撐不住,卻極力而瘋狂地迎合他,將他炙熱急切的慾望全部收納。

  他抓住她的手腕,舉過她頭頂。他火熱的呼吸噴在她耳邊,身下的衝撞強勢而霸道,細碎的呻吟聲從程迦嘴裡溢出來。

  程迦大汗淋漓,從未像此刻這般敏感緊張,一波一波頂點的快感,癢徹心扉,讓她的身體幾近崩潰。她再也壓抑不住,在他身體和牆壁的夾縫裡呻吟不斷。

  而最後他釋放而出,在她耳邊低沉喘息時,程迦仰著頭,在暈眩的迷醉裡,才想起一次,又一次,她都忘了讓他戴安全套。

  全進了她體內。

  彭野把住她的腰,將她壓倒在床上,在她身邊微微喘息。

  程迦口乾舌燥,劇烈呼吸著,斷續道:「……有根菸就好了。」

  到了這一刻,她才扭過痠軟的身體,仰頭看他:「你沒受傷吧?」

  彭野沒來得及答,她又笑了:「看剛才表現,應該沒有。」

  彭野捏住她的下巴,搖了搖:「受了傷也能照樣。」他又解釋,「他們槍法不准。」

  他把她拉近一點兒靠在懷裡,月光灑在兩人臉上。彭野撿開隔在兩人間的雜草,說:「我在路上看到車轍,你回來時被人追了?」

  「嗯,」程迦說,「但被我甩了。」

  彭野輕聲笑了笑:「我就該知道你有辦法。」

  「你們或許看不出來,但我以前混過賽車圈。」

  彭野看了她一會兒,問:「刺激麼?」

  「刺激。」程迦說,「但都比不過今晚。」

  彭野笑:「今晚哪部分?」

  程迦反問:「你說呢?」

  月光下,她的臉白得跟珍珠似的,彭野看她半晌,別過臉去:「你白得都晃我眼了。」

  程迦把相機拿過來,說:「看看照片吧。」

  程迦打開相機就看到了林麗的照片。她跳過去,說:「也不知林麗躲哪兒去了。」

  彭野沒什麼興趣,懶散地說:「不知道。」

  正說著,程迦看到了那天早上和石頭十六尼瑪還有彭野一起在灶屋照的相,沒有技術可言,她卻很喜歡。

  她多看了幾秒,才翻過去。

  她翻出那天在客棧屋頂上拍的照片,一張張看,並沒有找到可疑人物。

  程迦:「難道不是在客棧屋頂上照的?」

  她一張張前後翻了,還是沒有收穫。

  這下兩人都有些沉默,黑狐的人來找相機,一定是因為裡邊有什麼。

  難道是他以為這裡邊有什麼?

  彭野說:「先別找了,回去再找。你先休息,明早啟程回去。」

  程迦這一天也累壞了,準備睡覺。可彭野無意間一摁相機,照片往回倒幾張,彭野不經意間就微微眯起了眼。

  程迦看他那目光隱約有些危險,探頭一看,是那晚她和高嘉遠約會的私密照。

  程迦問:「你要和我照麼?」

  彭野把相機砸回她手裡:「永遠不可能。」

  氣氛突然轉冷。

  程迦無聲地收拾相機,彭野看了她一會兒,語氣又緩了點,說:「睡吧。」

  「嗯。」

  夜晚有點涼,沒有被子,彭野拿草蓋在程迦身上,不經意間說:「你來這兒一趟,什麼破地兒都住過了。」

  程迦回:「還沒住過你那破保護站。」

  彭野就笑出了一聲。

  程迦闔上眼睛,半晌又睜開,望著月光下他安靜的眼睛,問:「你不睡?」

  「值夜。」他說。

  程迦說:「那明早我開車。」

  彭野說:「好。」

  程迦於是閉眼睡了。

  早晨五點多,程迦醒了,睜眼就見彭野躺在她身邊,在看她,眼睛熬得有些紅。

  程迦微微支起身子,說:「時間還早,要不你先在床上睡一小時?」

  「好。」彭野說完閉上眼睛。

  他睡顏有些疲憊,臉色也蒼白,程迦意識到這幾天他睡眠時間少得可憐。她輕緩地爬起身,跨過他的身體準備下床,卻看見他手臂上有乾枯的血漬。

  昨天夜裡沒注意,他手臂處的衣服被子彈燒破,而他臂上灼出半個血坑,少了一塊肉。

  他就這麼熬過來了。

  程迦抿著唇,坐在桌子上看他睡覺,一個小時後,他跟定了鬧鐘一樣自然醒了。

  程迦面色無虞,說:「不用再休息一會兒?」

  彭野用力睜了睜眼睛,道:「趕路。」

  程迦從桌子上下來,說:「現在啟程?」

  「嗯。」

  出了小木屋,彭野直接往停車的沙丘那邊走,程迦在後邊停住,說:「我肚子餓,去村子裡給我找點兒吃的。」

  彭野回頭:「也行。」

  去到村裡,班戈村長家的門大開著,他昨天夜裡回來了。

  程迦走進院子,就見著正在角落裡餵雞的班戈,四十出頭的藏族漢子,個頭不高,身材結實,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兒。

  見到彭野,班戈放下飼料盆子,熱情地走過來:「昨天你拿鑰匙走了,我還惱又沒見著人。今天怎麼回來了?」

  彭野大步過去,握了握他的手:「去木子村辦了點兒事。」他拍拍他的肩,笑道,「折返路過,蹭頓早飯吃。」

  「別說蹭,住這兒都行。」班戈說完,笑容忽然收了,「你手上這傷怎麼回事?」

  一旁的程迦淡淡看了彭野一眼。

  班戈家的房子是石頭做的,靠著牆壁很涼快。前後一通間,大門對著後門,通風。

  程迦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早上的風敞著吹,涼絲絲的。班戈家的兩個兒子十來歲,一個在院子裡趕羊群,準備出去放羊;一個在磨棚裡套驢,準備磨面。

  程迦端著相機給他們照相,照了幾張後兩個小夥子發現了,不好意思地笑著跑開。

  她身後兩人對話:

  「胡來,居然放著不管,讓它自個兒血枯。」

  「蹭了點兒肉,沒傷著血管。」彭野大事化小,想輕描帶過。

  程迦這才回頭看彭野,他脫了衣服,赤裸著上身,皮膚上一堆刮傷的痕跡。

  班戈包好子彈傷,拿鑷子給他清理手肘上模糊的爛肉,火氣更大:「傷口裡還有玻璃!不處理就往沙漠跑,中午沙子上四五十度,不爛才怪!」

  「那時不疼,也就忘了。沒你說的那麼嚴重。」彭野沒事兒地笑了笑,察覺到程迦在看他,抬眸看一眼,又低下去了。

  班戈還在數落:「再不管就爛到骨頭了,你說嚴不嚴重?昨兒你啥事兒這麼趕啊,找個內行處理傷口都要你命了?」

  彭野摸著鼻子,察覺著班戈也不知怎的來勁兒了,他咳了幾聲,岔開話題:「揚措哥倆怎麼不上學?」

  「今天星期天!」

  程迦又扭頭望向高高的天空。

  彭野身上傷口處理好,班戈的老婆也準備好了早餐。

  小木桌上擺好四大碗手搟面,撒了胡椒紅油,蘿蔔鹹菜。班戈老婆是個不善言辭的女人,只是抿嘴笑著拿手指,示意程迦坐。

  程迦坐上小板凳,發現自己和彭野的碗裡有好幾大塊羊肉,面也更大份。班戈和他老婆的則沒有。

  程迦拿起筷子,吃一口面,勁道,香,是班戈老婆自己磨面又手搟出來的。

  班戈問:「吃得慣不?」

  程迦點頭:「好吃。」

  班戈老婆抱著麵碗就笑了。

  班戈問起程迦,彭野答一句,程迦答一句,說是來拍照片的,算是同事。

  班戈問:「你們在大城市住慣了的,來這兒可不習慣吧?」

  程迦說:「沒啊,都挺好的。」

  班戈說:「剛來新鮮,待久了就受不了了。」

  彭野沉靜地看一眼班戈,他的性格彭野很清楚,眼瞅著他今天說什麼都不對味。

  班戈無視彭野,又問:「你在這兒待多久?」

  程迦說:「回保護站,拍幾天照片,就回了。」

  班戈說:「吃完麵你們就得趕回站裡。」

  「嗯。」

  「那得快點兒工作了快點兒……」班戈話沒說完。

  彭野問:「辣麼?」

  程迦正吃到半路,含著麵條搖了搖頭。

  班戈最終沒再多說。

  班戈和他老婆很快把面吃完,家裡活兒多,也不等著,就下了桌。

  彭野也很快吃完,見程迦還在慢慢吃,他望一眼在後院打磨農具的班戈,對程迦說:「我去後邊看看。」

  程迦「嗯」一聲。

  彭野走到後院,太陽已經升起,照在黃沙上。

  班戈回頭看他一眼,繼續幹活兒。

  彭野走過去,微微皺眉:「你今兒怎麼回事啊?」

  班戈:「啥回事兒啊?」

  彭野抿著唇停了幾秒,說:「人一小姑娘,我怎麼覺著你句句話都刺她呢?」

  班戈說:「你心裡有鬼吧,覺著我句句刺她。」

  彭野一下子倒不知該說什麼了。

  班戈放下手裡的活兒,皺眉:「你看看,剛給你包傷口,她正眼瞅你沒。不問一句,也不關心,搬個凳子專坐門口看我家雞去了,人家看雞崽都不看你。」

  彭野別過頭去,笑出一聲:「我沒雞崽好看唄。」

  班戈說:「你別往裡頭陷。」

  彭野腦仁兒一緊,側眼看他:「你從哪兒……」又打住。

  他和程迦並未表現出任何曖昧,他甚至沒正眼瞧她幾下。

  班戈嘆了口氣:「剛才包傷口,你背後都是那女人摳的指甲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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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8 09:02:51 |只看該作者
第 42 章

  彭野竟無言以對。

  「老七,你可別發瘋。」班戈很擔心他,說,「那女人都和你睡了吧,可你傷成這樣她半點不心疼,這種女的要不得。」

  彭野說:「我這小傷,不打緊。」

  班戈:「話不能這麼說。再怎麼也是傷,你看看,她心裡……」

  「她心裡沒我,我知道。」彭野斷了他的話。

  班戈一時就無言了。

  隔幾秒,彭野又笑,「我心裡也沒她,不吃虧。」

  班戈:「你這是亂搞。」

  彭野笑著拍拍他的肩:「今天得趕路,下回再來跟你喝酒。」

  彭野回到屋裡,程迦還坐在小板凳上低頭吃麵。

  彭野拉了板凳坐在桌旁看她,她吃得臉頰微紅,額頭冒出細汗。

  見他來了,程迦抬起頭,看四周沒人,說:「你幫我吃點兒。」

  彭野低眉看一眼,有點兒驚訝,程迦居然吃掉了大半碗。

  要知道班戈老婆太實在,彭野吃完一碗都撐得慌。

  彭野有些好笑:「我吃飽了。你得多吃點。」

  程迦有點兒不耐煩:「這一碗相當於那麵館的兩碗。」

  彭野說:「吃不完就放著。」

  程迦抿著唇不吭氣,想了想,有點兒煩躁,又低頭開始吃。

  彭野淡淡笑了笑,說:「沒關係,吃不完就放著。他們不會在意的。」

  程迦沒抬頭。

  彭野伸手過去,拿住她手上的筷子,把碗拉過來,說:「給我。」

  他吃了幾大口,外邊傳來班戈老婆細碎的腳步聲,程迦立即把筷子和碗搶回來,吃掉最後一口。

  班戈老婆進來收碗,靦腆地微笑:「吃完啦?」

  程迦淡淡道:「嗯。」加一句,「很好吃。」

  班戈老婆看她碗裡一根面都不剩,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兒,把碗端走了。

  程迦有點痛苦地舔了舔嘴上的油,冷道:「我一整天都不用吃飯了。」

  彭野笑一聲:「那敢情好,省錢。」

  程迦說:「走吧。」

  其實她一點兒都不餓,要不是看他要趕路不肯進村子找人包紮傷口,她才不會找這麼個由頭。

  彭野程迦帶滿了水,和班戈家的人告別,啟程回去。

  路上程迦開車,彭野靠在副駕駛上看沙漠。

  程迦問:「你不睡會兒覺麼?我開慢點。」

  彭野現沒什麼心思,說:「等一會兒。」

  兩人有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彭野說:「照這個速度,晚上十一點多能到站。」

  程迦「嗯」一聲,隔幾秒,問:「油夠回去麼?」

  彭野看一眼油表:「差不多。」

  「什麼叫差不多?」程迦問。

  「保險點再加一百的油。」彭野說。

  程迦說:「那就還剩86塊錢。」

  彭野說:「嗯。」

  兩人說話都挺慢。

  程迦打商量:「連續開一天車太累,找個地方住一晚,明天回去也行。」

  彭野說:「嗯。」

  沙漠漸漸遠去,越野車走上類似戈壁的灘路,灰沙滿地,偶有雜草。

  程迦透過車內鏡看彭野一眼,他歪著頭,靠在副駕駛上睡著了。

  窗戶開著,荒原上的風吹動他的額髮,他睡顏堅硬而又溫柔,或許在做一個好夢。

  他睡得很沉,一覺睡到下午才隱約有點兒忪醒的跡象。

  程迦沒吵醒他。

  下午日頭太曬,氣溫越來越高,程迦漸漸有些吃不消。

  好不容易遇到個孤零零的加油站,也不知下一個什麼時候遇到,程迦加了一百的油,給錢時從彭野褲兜裡摸錢,彭野一下就醒了。

  程迦把錢遞出去,回頭看,說:「把你吵醒了。」

  彭野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啞,道:「也該醒了。」

  程迦問:「睡得好麼?」

  彭野慢慢道:「很好。」

  程迦瞅他表情看一會兒,平靜地問:「夢到我了?」

  「……」彭野望向窗外,說,「沒有。」

  「撒謊。」程迦說,「轉過頭來。」

  彭野於是回頭看她,眼睛很黑,不起波瀾。

  程迦看了一會兒,又看向前方:「走了。」

  離開加油站不久,荒漠上出現一小排胡楊林,程迦把車開到一棵樹下,說:「下車休息一會兒。」

  熱風吹得她精神不振,連眼皮都有點兒沉。

  下車到了陰處,程迦脫掉捂出一層汗的衝鋒衣。

  彭野脫了外套放車上,走幾步又返回去,從口袋裡摸出東西握在手裡,神神秘秘背在身後,朝她走去。

  程迦坐在地上,眯著眼抬頭盯他看。

  他走過來,俯身把手遞到她跟前:「看。」

  他手心躺著幾支菸,程迦眼睛微亮:「哪兒來的?」

  彭野笑:「找班戈要的。」

  他另一隻手伸過來,火機在手心。

  程迦點燃了一支菸。彭野拿一支含嘴裡,坐到她旁邊的地上,要去拿火機,程迦卻握住背在身後。

  她笑了笑,輕輕吸燃嘴裡的煙,歪頭湊近他,淺色的眼瞳一瞬不眨。

  彭野於是低頭拿煙對在她菸頭上,吸燃了。

  她這才呼出一口氣,煙霧全吐到他臉上。

  兩人都精神了。

  一根菸完畢,程迦吃了顆彭野拿過來的涼薯,吃完一個覺得涼沁沁的舒服,於是又吃一個。

  正吃著,身後的地面上窸窸窣窣。

  不知什麼時候,有兩三隻小藏羚來了。其中一隻似乎不怕人類,眼珠亮晶晶的,從樹後探出頭來,湊到程迦腳邊嗅了嗅。

  另外幾只在不遠處猶豫不前,好奇張望。

  程迦把手裡的涼薯遞給它,小藏羚猛地縮一下脖子,半刻後,又小心翼翼湊過來,剛要聞聞。

  彭野欺身過來,用力敲一下它的腦袋。

  小傢伙撒腿就跑,一會兒就消失去了山坡對面。

  程迦:「你打它幹什麼?」

  彭野說:「別示好,讓它們誤以為人類是友好的。」

  程迦沒說話了。

  陸陸續續抽完幾支菸,彭野站起身,說:「走吧,我開車。」

  程迦把鑰匙遞給他。

  他拿了鑰匙,又拉她的手,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人還沒站穩,對面灰黃色的山坡上突然出現兩輛吉普,朝他們這兒俯衝過來。

  彭野抓住程迦朝越野車跑,可來不及上車,兩輛車一前一後攔住去路。

  急剎車下,沙石漫天飛。

  彭野清楚這次難逃一劫,他槍裡只剩一枚子彈,等於沒用,拔槍反倒會讓局勢惡化。

  他迅速給程迦套上衝鋒衣,唰一聲拉鏈拉到頂,帽子遮住她的頭和臉。

  他握緊她的手,鑰匙重回她手心,他在她耳邊極低地說了聲:「玩賽車的姑娘,移庫難不到你。」

  他把她推上車,摔上門。

  他立在車邊,冷靜盯著沙塵散去後湧下兩輛車的團夥人員。

  有一個想發洩昨晚被耍的憤怒,衝上來舉起手槍托朝彭野頭上砸去。彭野支撐腿都沒動,原地發力,抬腳一個側踢把他的槍斷成兩截。

  兩個身材瘦弱的拿了繩子,大吼一聲合夥衝上前綁他。彭野抓住繩子一扯,兩人齊刷刷朝他撲過來,一個被他一腳踹開,另一個被他拿繩子繞捆一圈甩撞在車上。

  程迦竄上車,前後兩車的距離遠遠達不到移庫的難度,她幾秒就可以飛馳而去。她迅速坐到駕駛座上,鑰匙入孔,卻擰不下去手。

  他們的目標是她的相機,不是彭野;可她跑了,他們定會惱羞成怒。

  遲疑的一秒間,有人突然拉開車門,抓住她的手往下拖。

  程迦一腳踹他心窩,可他不鬆手。

  她差點兒被拖出去,彭野衝上來握住她的手,一腳踢對方脖子上,把他砍倒在沙地裡。

  「你他媽倒是走啊!」彭野怒目把程迦推回去,甩上車門。

  程迦望著他,驟然睜大眼睛。

  彭野還沒來得及回頭,就靜止不動了。

  有桿槍抵在他脖子上,留著八字鬍的萬哥一臉奸邪與憤怒。

  「你他媽跟老子狂!」萬哥一腳踹在彭野腿上,彭野沒站穩,猛地撞到車上半跪下去。萬哥又是一腳踢彭野背上,「再狂啊!」

  有兩人立刻上前拉開車門,把程迦拖了出來。

  萬哥喝道:「臭娘兒們,相機在哪兒?!」

  程迦沒吭聲。

  萬哥皺眉剛要發作,另一對眼兒的瘦子指:「我看見了,車上呢。」

  他去把相機包拿出來,程迦低著頭,眼睛從帽簷上看過去。

  她咬著嘴唇,手指揪起地上的枯草。

  萬哥拿過相機,抬手招呼周圍的弟兄們抬槍對著彭野。

  他也想看看黑狐的真面目,更想趕在黑狐之前找出照片藏起來,說沒找到,黑狐就走不了了。

  計雲死後,這個團夥他一人管不住。黑狐一走,很多弟兄要嘛散了,要嘛去投靠別的團夥。他還需要時間立威。

  萬哥打開相機,沒想第一眼就看到女人的豔圖。

  強烈的視覺衝擊讓他渾身燥熱。他摸著下巴咂了咂舌,把女人白花花的照片一張張看完,轉身走去程迦面前。

  程迦戴著帽子低著頭,彭野的衝鋒衣很寬敞,把她罩得嚴實。

  「小娘兒們挺不配合,啊?」萬哥一把揪住她的肩膀把她拎起來,「我剛問話你啞巴了?」

  程迦垂著眼,無聲無息的。

  陽光明晃晃照在她臉上,萬哥眯起眼睛:「嘖嘖,老子還沒見過這麼白的女人,哈哈,來看看她身上是不是一樣白。哈哈……」

  他伸手去扯程迦衣服,程迦抓住他手指反向一掰。

  萬哥疼得慘叫一聲,他火速收了手,暴怒之下一巴掌扇過去:「你他媽找死呢!」

  程迦摔倒在地,沒有動靜,也愣是沒發出一絲痛呼。

  彭野拳頭上青筋暴起,剛要動作,可滿身的戾氣在又一瞬間狠狠忍了回去。

  程迦被長髮和帽子遮住了臉,沒聲沒響,像剛才那一巴掌扇了空氣。

  沒有聽覺上的刺激,萬哥意難平。他甩甩扇得發痛的手,回頭去看彭野來找點兒興致,可彭野也沒任何動靜,看著像不在乎這女的。

  萬哥心頭的毀滅欲消了大半,罵:「真他媽敗興。」

  他轉身要走,目光卻定在程迦的腰上。剛才風一吹,露出一截白嫩嫩水蛇般的細腰,萬哥眼睛直了,看著就想大手掐上一把。

  風吹一閃而過,萬哥看得清清楚楚,那掐手一握的腰上還留著男人的吻痕。

  萬哥的火登時撩了起來,他撲上去揪住程迦的衝鋒衣嘩地撕開。

  程迦咬緊了牙關,沒發出一絲驚叫,抬腳就往萬哥襠下踹,踢個正著。

  萬哥痛得踉蹌後退,吼:「把她摁住!」

  四五個男人衝上去摁住程迦的肩膀脖子和手腳,萬哥捂著襠走上前,火氣爆棚:「老子今天不操死你!」

  說完舉起一腳,使了狠勁朝程迦的肚子猛踩下去。

  「砰」一聲槍響,萬哥的腳沒能落下。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萬哥握著手腕,整個人滾成一團。子彈打斷他兩根手指,擊穿掌心。

  拿槍對著彭野的那幾人都沒反應過來,彭野幾乎是在半秒內拔槍,撥安全栓,瞄準,爆了萬哥的手。

  剎那間,現場失控。

  所有人驚慌失措,所有槍指向彭野。

  他們不知道彭野槍裡沒了子彈,恐懼著他會繼續開槍。

  他開槍是瘋了啊!

  程迦嘶聲:「彭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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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8 09:03:08 |只看該作者
第 43 章

  程迦腦子如同爆炸過後,一片空白。

  她眼睜睜看著眾人手中的槍齊刷刷瞄準彭野,而彭野臉色冷靜,在一瞬間扔了空槍。

  抱著槍的人見他甩了槍,竟也沒人先開槍,畢竟沒斷自個兒的手,不是疼在自己身上。

  有點兒道行的不想替萬哥出頭,自己黏腥;

  新幹這行的,槍都瞄不準。

  萬哥捂著鮮血直流的手,疼得一身熱汗加冷汗,狂吼:「給老子拿繃帶啊!」

  手下幾個兄弟這才想起拿繃帶給他綁。萬哥疼得要死,殺人的心都有了,哪裡還顧得上花花腸子,矛頭和恨意全轉移到彭野身上。

  他人糙身體也糙,不顧疼反而只想解恨。才綁好止血帶,人就衝上去,疼痛換做力氣,一腳踹向彭野。

  彭野敏捷側身一躲,萬哥腳踹在鐵皮車上,又是一陣疼。

  萬哥在自家兄弟前丟盡面子,身手又鬥不過彭野,連個兒都矮一頭,氣得發狂。

  「就你他媽身手好!」萬哥罵著,回頭看自家兄弟,對眼兒立馬明白,提起一腳就踹程迦。

  程迦指甲掐進手心,原想反抗,卻忍住了,沒動靜也不吭聲。

  萬哥第二腳踹向彭野,彭野沒躲,這一腳結結實實踢在他腹部;他連連後退撞到車上。

  「媽的殺幾隻羊還犯法了,關你屁事兒啊!那羊是你家親戚還是你家祖宗,就為那群畜生把我們趕盡殺絕,找死啊?」

  萬哥接連幾腳狠踢猛踹,彭野一個沒躲,全悶聲挨住。

  「別說我們是犯罪,那雪豹還吃羊呢,你他媽怎麼不去殺雪豹啊?……啊?……還把雪豹列成一級保護動物,我才是一級保護動物,不殺羊賣錢我就得餓死!」

  萬哥打著打著,人都打累了,可彭野強得和岩石一樣,雖不反抗,但也絕不屈服求饒。

  萬哥火消不下去,猛地一腳踹他心窩上,大罵:「你他媽不疼是吧?求饒會不會?」

  彭野臉色慘白撞在車上,眼睛陰冷地盯著他。

  「求老子啊!」萬哥一拳打在彭野臉頰,他嘴角裂血,「媽的,今兒是碰上一對啞巴了!」

  程迦始終沒抬頭看,可天地間很安靜,風都沒有,一切聲音都很清晰。

  最後萬哥累了,抹抹全是汗的臉,他被子彈擊穿的手掌急需就醫,遂罵道:「準備撤了!」

  一夥人收了槍準備走,萬哥道:「立功的時候到了,誰來開這一槍?」

  彭野抓著車,緩慢而穩定地站起身。

  太陽很大,他微微眯著眼,冷靜地看著面前一眾人。

  一時竟沒人自告奮勇。

  萬哥手疼得不行,更怒,破口大罵:「今天不殺他,下次撞上了就他殺你們。」萬哥吼完,加上一句文的,「對敵人是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萬哥叫:「誰開槍,剛才打的三隻藏羚皮就歸誰!」

  這話出口,立刻有人站出來,舉起槍瞄準彭野,

  「砰」的一聲,程迦猛地抬頭,見彭野手臂旁的車窗破了,炸開一塊玻璃。

  彭野紋絲不動。

  那人站的有段距離,沒打准。

  「我操!」萬哥爆了,推起自己手槍的保險栓,大步朝彭野走上去,槍口抵上彭野的下巴,就要扣動扳機。

  程迦的心頓時縮成一個點。

  就聽:

  「萬子,別他媽給我找事兒。」說話人語氣很冷,明顯不太耐煩。

  萬哥回頭,一輛車不知什麼從山坡那邊過來了。

  一個高而瘦的黑衣男人立在車邊,穿著黑色衝鋒衣,帽子戴在頭上,護目鏡,防風罩捂得嚴嚴實實,看不見臉。

  是黑狐。

  車上還下來幾個抱著手槍的人。

  萬哥一見來人,立刻先擱下彭野,握著自己的手掌,示意對眼兒拿相機給他,說:「大哥,相機到手了。」

  為首的黑衣人一言未發,接過相機,打開,一張一張翻看。

  程迦盯著他手指,這次他戴了手套,手上的紋身也看不到了。他很快找到那張照片,摁了刪除。

  那裡邊真的有他要的照片。

  他刪完後關了相機,為保險,把存儲卡扔在地上。

  程迦臉色發白。

  黑狐手中的槍瞄準黑色的存儲卡,砰一聲,存儲卡炸成碎片,只留沙地上一個巨大的坑。

  程迦嘴唇直顫,一聲沒吭,身體卻不受控制瘋了般要撲上去,被幾個男人抓住,控制死了。

  萬哥突然發現,黑狐比他厲害多了。

  「這是你的相機?」黑狐拎著相機帶子,扭頭問程迦。

  黑色的護目鏡後,看不清眼神。

  程迦:「是。」

  「小姑娘,你拍了不該拍的東西,知道嗎?」

  程迦:「你已經毀了照片。」

  「可你讓我頭疼好些天。」黑狐說。

  「聽說,好的攝影師會把相機看成是自己的孩子。」黑狐搖搖頭,「詭異的藝術,這種感情我無法理解。」

  他說著,一手拎起相機,另一隻手中的槍對準了。

  程迦表情空如死灰。

  黑狐緩緩撥動保險栓。

  程迦眼睛紅了,渾身在顫。

  她死死咬著牙,不想出聲示弱,可嗓子裡還是溢出一絲極其痛苦的嗚咽:「嗯!——」

  「把相機還給她。」彭野的聲音傳來。

  黑狐扭頭看,彭野站在車邊,冷靜,平靜。

  黑狐哼笑出一聲:「老七,說來我們之間有一大筆賬沒算清吶。」

  彭野眯眼看著他。

  一旁萬哥氣不過,罵道:「他昨晚廢了王三,今天又把我的手……臥槽,你能不能輕點!」

  黑狐帶來的人裡有醫生,正給萬哥做處理止血。

  黑狐盯著彭野看,他也盯著他。

  兩人都沒說話。

  黑狐打算退出盜獵去產品鏈高處做貨源生意,追到照片就沒後患了。這地方離下個村鎮不遠,在這殺人屬於犯蠢。他清楚彭野也瞭解他的想法。

  鬥了多少年,什麼仇怨都結了,什麼計較都心知肚明。

  萬哥看黑狐有一會兒沒說話,不解恨,嚷道:「大哥,這些人就該給點兒教訓!

  對眼兒!剛你開了槍,沒打中,但勇氣可嘉。那三張羊皮歸你,趕緊剝了!」

  瘦瘦的對眼男人興奮跑去車頂拖下來三隻幼年小藏羚,拔出刀割羊皮,其餘人一臉豔羨。

  有的過去指導:「慢點兒,刀口走直嘍。」

  「剝皮,沒讓你割,破洞得掉價。」

  羊皮和骨肉刷拉拉分離撕開,鮮紅的肉體掉在程迦面前的地上,沾滿沙塵。

  程迦看著血紅色的小羊,那黑黑的眼睛分明還懵懂無知。

  對眼兒滿手鮮血,興奮極了,第一張皮撕得還慢,後兩張就快了。他很快剝完,把三張小羊皮撐起來在風裡晾乾。

  「哎喲我操,你輕點兒!」萬哥瞪一眼給他治傷的醫生,來了火,又看黑狐,「媽的,在他們眼裡,老子們就不如那群畜生!

  他們抓走咱們多少弟兄,截過咱們多少貨?就因為他,哥你損失了多少錢?錢先不說,聽計哥說你臉上的傷就他一顆子彈打的。他還打斷過你的手指,傷過你的腿。弟兄的賬可以不算,哥你不能不算。

  今天抓到他,說什麼也不能饒了!」

  黑狐手背在後邊,相機拎著。

  彭野淡笑一聲:「別饒,一槍把我解決了。」

  萬哥要爆:「我操,你以為我大哥是軟的?!大哥,今天一定要殺了他。」

  黑狐扭頭看了彭野一眼,冷笑。彭野很清楚,他也很清楚,萬哥希望他殺了彭野。

  拿以前,他真會開槍;可現在殺了彭野,他別想好走。

  他走來走去踱著步,看一眼萬哥:「萬子,你說,怎麼不饒才能消氣?」

  「殺了他啊!」

  黑狐:「你開槍。」

  萬哥一愣,剛是來火,現在一冷靜覺著不行,趕緊道,

  「打斷他一隻手!……媽的,咱們多少兄弟的手是他打斷的!」

  黑狐搖了搖頭:「不夠。你打斷他雙手雙腳,殺了他的人,也滅不了他的威風。」

  「殺了這女的!」

  「她算半個名人,死了你也別想安生。」

  兩人一去一來,菜市場討價還價一樣議論著兩人的命運。

  萬哥最後不提議了,剛和彭野一番較量,他覺得這男人沒軟肋,沒事兒能挫敗他,沒事兒能消氣。

  下午的太陽越來越烈,黑狐的影子突然靜止。

  他站定了,回頭,說:「老七,我不會殺你,也不殺這個女人。但讓這幫弟兄們拿她解解饞還是可以的。」

  彭野盯著他。

  「但是老七,相機我還你,女人也毫髮無損地還你。咱們的恩怨一筆勾銷。」

  黑狐說,

  「當著我這些兄弟的面,你給我跪下,磕三個頭。」

  程迦臉色煞白,望向彭野。

  他並沒看她,一身的鞋印和塵土,唇角淤青,落魄得讓人不忍卒看,卻沒有落敗。

  「彭野。」程迦平靜開口。

  但彭野不看她,跟沒聽見她聲音似的。

  他眼神筆直,看著黑狐,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程迦在一瞬間就有了預感,一口氣慪在胸口,幾乎發狂:「你看我的眼睛,彭野,你看我的眼睛!」

  她拚命掙扎,尖叫,嘶喊,

  可彭野不看她,他握緊了拳頭,立在風裡,背脊筆直像一顆白楊,

  「你不如殺了我!你別這樣,我不值得你這樣!」

  在雪山驛站,她曾和他說,不可能嚥得下那口氣。她真的嚥不下,她眼眶通紅,慪得生不如死:「彭野你別這……」

  他一句話也沒說,膝蓋彎下去了。

  程迦猛地別過頭去,固執地睜著眼,盯著遠處灰黃的山坡和地平線。

  她聽見他膝蓋撞到地上的聲音,隨即是三聲,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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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發表於 2021-7-18 09:03:25 |只看該作者
第 44 章

  傍晚時分,彭野和程迦到了青藏公路附近的一個小鎮。

  到了公路,離保護站就不遠了。兩人沒有繼續往回趕,在鎮中心兜來兜去找招待所。

  雨少,乾燥,小鎮髒得灰濛蒙的。

  鄉鎮街道很窄,很久沒修過路,路面坑坑窪窪,到處是垃圾。

  附近有個菜市場,各種食物的腥味從巷子裡湧出來,瀰漫整條街。

  程迦目光掃視街邊,指一指,說:「那個吧。」

  她指的是菜市場巷口的一家招待所,玻璃門上貼著「20元」,門口站著一個嗑瓜子的胖胖的孕婦;

  彭野微微皺眉:「有那麼便宜?」

  車開近了,才看見孕婦身後擋了幾個字:「3小時。」

  原來是鐘點房。

  程迦無話可說。

  彭野看那家店裡實在太髒,說:「不住這個。」

  程迦說:「嗯,時間不夠。」

  彭野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後又只是笑出一聲。

  往前邊一點,有家看上去還算乾淨的招待所,60塊一晚。

  彭野說:「這家。」

  程迦拇指往後指了指,道:「剛那邊有家40塊的。」

  彭野說:「那個看上去沒這個乾淨。」

  「是麼?」程迦坐起來伸伸脖子,在窗戶邊上望。的確,彭野看中的是這片兒最乾淨的。

  彭野把車停過去,說:「就這家。」

  程迦說:「那我們就只剩26塊了。」

  「明早就到了。」

  「今晚得吃飯。」

  「26塊夠吃了。」

  「還有明早。」

  「……」彭野笑了笑,把車鑰匙擰出來,「那也夠。」

  程迦琢磨一下,道:「沒想26塊還挺多。」

  進了招待所,程迦說先看房間。很簡陋,一張床一個櫃子一把椅子,外加一台老式電視機。洗手間設施陳舊,但乾淨;地板牆壁床單也都乾淨。

  程迦回頭看彭野:「就這個。」

  彭野從背上卸下背包,準備掏錢;

  程迦抿抿唇,回頭看老闆娘,說:「這價格能便宜點兒麼?」

  老闆娘嘴快:「不能更便宜啦,你看,我們家是這附近最乾淨的,小姑娘洗床單拖地幹得辛苦嘞,我要給她開工資的。」

  程迦:「那就算了。」

  給了錢,老闆娘出去了。

  程迦回頭,見彭野仰頭喝著水,唇角還帶著笑。

  她冷哼一聲:「笑什麼?」

  彭野把水吞進嗓子,道:「講價這事兒你不擅長,以後多跟石頭學學。」

  程迦過去關上門,說:「以後沒什麼機會了。」

  彭野沒說話了。

  他沉默無聲地喝了幾口水,把水瓶遞給她。

  程迦接過來,他鬆了手,錯身從她邊上走過,進了洗手間。

  洗手間裡傳來水聲,程迦喝了幾口水,一天的顛簸,泉水都變得燥熱。她擰好水壺,坐在床上打開電視機,裡邊播放著無聊的愛情劇,男女主愛得要死要活。

  沒一會兒,彭野光著上身出來,整個人都濕漉漉的。

  程迦隨後進去衝了個涼,洗去身上的塵土和汗水,又簡單地洗了頭。洗完看見彭野晾在架子上的T恤,她抬手摸一下,潮濕,柔軟。

  她又想起今天下午。

  黑狐的人在哈哈大笑中離開。

  彭野走過去蹲下,輕拍她頭髮上的塵土,她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彭野。我欠你一條命。」

  他的手頓了一下,隨即,

  「沒那麼嚴重。」他揉揉她的頭髮,笑了笑,「也沒少塊肉,多大事兒?」

  夕陽西下時,程迦從洗手間出來,彭野站在窗邊的桌子旁,低頭給自己拆繃帶,擦傷口。

  落日餘暉,透過百葉窗照在他赤裸的身軀上。

  西曬的房間裡沉悶而燥熱。

  天光昏暗,老式電視裡,男女說著情話;百葉窗外的街上,人聲嘈雜。

  程迦倚在洗手間的門框邊看他的背影,他擦著手臂,背上線條緊繃,因為擦手的動作,身子微微晃動著。

  程迦赤腳走上前去,從背後抱住他的身體,一手抓著他的腰腹,一手撫摸上他的胸口。

  他微微頓了一下,沒有回頭,繼續給自己拆繃帶。

  兩人都沒說話。

  她抱著他,像黃昏裡倚在一起的兩根樹枝。

  電視開著,樓下在喧囂,他和她卻沉默安靜。

  她頭髮上的水滴在他背上腰間。

  過了一會兒,彭野給自己綁好了傷口,手掌落下去,覆在腰間她的手上,輕輕揉捏了一下。

  程迦頭靠在他背後,開口:「什麼感覺?」

  「什麼?」

  「你剛才揉我的手了,是什麼感覺?」

  「很軟。」彭野說。

  「是麼?」程迦一隻手落下去,摸摸自己的手背,道:「我不覺得。」

  彭野淡淡彎了彎唇角,說:「出去走走。」

  程迦鬆開他:「好。」

  她才轉身,彭野從背後抱住了她。

  程迦沒掙脫,任他。

  彭野下巴抵在她肩上,也沒有說話。

  他從未遇到過她這樣的女人。

  遭人踢打掌摑,她一聲不吭,不給旁觀卻無能為力的他更多痛苦;

  他被打被辱,她不看,不哭,不叫,也不求,不給旁人可憐他看他笑話看他無力;

  塵埃落定,他去她身邊,她平靜淡定,隻字不提,不安慰,不憐憫,也不哭訴。

  他說:「沒斷胳膊少腿兒,好事兒。」

  她就曉得說:「對啊。」

  他從未遇到過她這樣的女人。

  可此刻這樣安靜相擁的機會,也只剩今晚。

  太陽已經下山,空氣依然燥熱。但不用再穿外套戴口罩,倒一身輕鬆。

  狹窄的道路上人來車往,路邊的餐館開始搬桌子擺塑料椅子準備夜市。經過一家小賣部,程迦望了一眼玻璃櫃,彭野問:「想買菸麼?」

  程迦搖頭,沒停下腳步。

  彭野拎住她胳膊,說:「去看看。」

  小賣部貨架上灰塵撲撲,擺著各類零食日用品,櫃檯上方掛了個藍色的晾內衣的圓形架,夾著劣質的塑料玩具。

  程迦和彭野才過去,後邊幾個黑乎乎的小孩衝上來擠去前邊,踮著腳給老闆錢,爭爭嚷嚷:

  「我要買那個手機。」

  「我要那個。」

  老闆從夾子上拆下玩具,小孩兒大聲抗議:

  「不是那個,我要的是紅的!」

  「我要的是旁邊那個,不是小的。」

  程迦漫不經心看他們一眼,對小孩和玩具都沒什麼興趣,扭頭卻見彭野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幾個黑不溜秋的小傢伙。

  程迦抓抓濕漉的頭髮,隨口問:「你喜歡小孩兒?」

  彭野目光挪到她臉上,變得安靜:「嗯。」

  程迦努一下嘴,轉過頭去了。

  彭野問:「你不喜歡?」

  程迦說:「太鬧。」

  老闆把玩具遞給他們,小孩兒們呱呱呱嚷著,風一般捲走。

  程迦走上前,低頭看玻璃櫃子裡的煙,都是她不認識的牌子。

  程迦問:「最便宜的多少錢?」

  老闆摸出一包黃色的,說:「五塊。」

  程迦認得那是彭野十六他們常抽的那種。

  她抬頭看彭野,說:「要這個。」

  彭野掏錢給老闆。

  程迦拿過煙,轉身就拆開拿一隻抽,剩下的扔給彭野拿著。

  那煙又劣又烈,程迦開始不太習慣,抽一口咳幾聲,刺激得眉頭都皺了起來。

  彭野抬手拍拍她的背後,程迦扭開身子說不用,彭野於是低頭一口煙吹她臉上,程迦皺起眉又是幾聲咳嗽。

  現在是吃晚飯的時候,燒烤炒菜吃不起,兩人找了家蘭州拉麵,六塊一碗,上兩碗。

  程迦坐下了,說:「比我們那兒便宜。」

  彭野問:「你們那兒多少錢一碗?」

  程迦說:「十塊。」

  彭野點點頭算瞭解。

  程迦吸了口煙,問:「你去過上海麼?」

  「沒。」彭野拿了隻紙杯,把菸灰敲進去,問,「你待了多少年?」

  「初中畢業後跟我媽去了上海。之前在北京。」程迦瞥一眼桌子上的污漬,問,「你去過北京麼?」

  「嗯。」彭野淡淡道,「那會兒5號線還沒通。」

  「那很多年了。」程迦夾著煙,歪一歪頭,濕髮從肩膀垂下,「在北京做什麼?」

  「……生活。」

  程迦還要問,老闆端麵條上來了。

  彭野拆了雙筷子遞給她,程迦拿過來,看了看;

  她因散著頭髮,不經意微微偏著頭,看上去竟比平日裡嫵媚。

  彭野拆著筷子,眼睛卻盯著她,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問:「在看什麼?」

  「這筷子上有顆心。」程迦把兩隻筷子並在一起給他看,木筷上一處暗色印記,一邊一半,像桃心。

  彭野哼出一聲笑:「難為你看得到。」

  「沒什麼長處,就觀察力能湊合。」說到這兒,程迦微擰眉,「如果那天在客棧屋頂看到可疑人,我一定會察覺。」她多少有些費解,「奇怪的是,在獵戶木屋裡回看照片,也沒發現。」

  「但黑狐刪了一張。」彭野低眉,把筷子插進麵碗,說,「現在說這些沒用處了。存儲卡是沒了,可你的危險也解除。照片的事別再想了。」

  「為什麼不想?」程迦拿筷子夾起一串麵條,說,「回去了一定要把黑狐刪掉的照片找出來。」

  彭野皺眉:「什麼意思?」

  程迦涼笑一聲:「我每天都會把存儲卡裡的資料轉到電腦裡。」

  而她的電腦和其他相機還有鏡頭一起,被十六他們拉回保護站了。

  程迦想起阿槐來的那晚,她獨自坐在房間,抽著煙看電腦上彭野給她拍的藏族服飾照。

  而在灶屋裡和彭野四人一起拍的照片,沒了。

  程迦手機響了,她拿起看來電顯示,皺了眉。

  「程迦?」是林麗的聲音。

  程迦抿緊嘴,萬哥要不是看到相機裡林麗的豔照,也不至於撩起火對她動手動腳。但沒等她問,程迦還是道:「你那些照片都毀了。」

  「……謝謝。程迦,我請你吃頓飯……」

  「不必。」

  她一堵,林麗卡殼了。

  程迦說:「掛了。」

  「等一下,程迦。謝謝你啊。救我的事兒,謝謝你;照片的事,也謝謝你。」

  「掛了。」

  「程迦……」

  程迦不耐煩:「你還什麼事兒?」

  「以後需要我幫忙,你儘管說。這次我真的很謝……」

  程迦掛了電話。

  她拿起筷子吃麵,過半秒,說:「林麗脫險了。」

  彭野不予置評。

  這碗麵,程迦同樣吃了個精光。

  吃完麵出去,天已經黑了。各家餐館鋪子前亮起小綵燈,夜裡涼快,出來的人也多。

  程迦點了根菸抽,走了沒幾步,彭野說:「我去買瓶水。」

  程迦站在路邊等他。

  晚風清涼,她抓抓半乾的頭髮,吐著煙圈。

  隔著煙霧,她看見路對面有個女人,個子嬌小,體型豐滿;穿著白色吊帶紅色短裙,配黑絲和高跟鞋。

  她濃妝豔抹,四處張望,衝路過的男人們柔笑,在招徠客人。

  程迦撣了撣菸灰,見她朝自己走過來了。

  街上有摩托車開過,女人嬌俏地小跑起來,胸前兩團軟肉顫顫巍巍差點兒沒跳出來。

  程迦盯著她看,她也看到程迦,友好地微微一笑,然後理了理頭髮,擦肩而過,往她後邊去了。

  程迦一開始沒覺得有什麼,抽了一口煙才回味過不對勁兒來,回頭一看,

  彭野剛走出小賣部,手裡還握著瓶水,正低頭和那女人說著什麼,竟似乎在笑。

  他身上的T恤還沒乾透,濕濕地貼緊他的身體。

  ……

  騷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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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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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程迦夾著煙,站在路邊,冷淡看著小賣部門口的兩人。

  彭野和她說了什麼,是笑著的。

  很快,那個站街女回頭朝程迦看過來,有些抱歉地縮著脖子笑笑,招招手,然後高跟鞋蹬蹬蹬走人了。

  彭野走過來,程迦冷聲吐出一句:「就會聊騷。」

  彭野反問:「說你自己麼?」

  程迦抱著手夾著煙,拔腳走路,問:「熟客?」

  彭野說:「不認識。」

  程迦說:「不認識別人大老遠從街對面跑來找你睡。」

  彭野說:「不認識還有人大老遠從上海跑來找我睡。」

  「……」程迦回頭,拿眼角冷冷斜他。

  道前邊有人在搬燒烤攤,正後退著看沒見來人,彭野拎住程迦胳膊把她往一旁拉了拉,道:「看我幹什麼,看路。」

  程迦扭回頭,微濕的長髮從他手臂上劃過,留下一串濕潤。

  程迦問:「你剛和那女人說什麼了?」

  「嗯?」

  程迦:「你說話之後,她看了我,笑得很奇怪。」

  「我和她說,你先來的,我答應做你生意了。」

  程迦:「……」

  「還挺有職業道德。」她把菸頭扔進垃圾箱。

  橫過馬路,程迦問:「你和阿槐也這麼認識的?」

  彭野「嗯」一聲,拎著她的手臂,注意力都在來往的小車摩托上。

  過了馬路,他才回味過來,垂眼瞧她,她臉上淡定極了。

  彭野問:「她和你說過?」

  程迦反問:「你找的她麼?」

  彭野不咸不淡地「嗯」一聲。

  「她說第一晚,你喝醉了在街上撞到她,她把你拉回家了。」

  彭野還是漫不經意地「嗯」一聲。

  「她說是她找的你。」

  彭野好笑:「不都一樣麼?」

  「也是。」

  走了幾步,彭野笑出一聲:「你們還講過這些?」

  程迦不答,走了一會兒,冷不丁開口:「阿槐床上功夫好麼?」

  彭野稍稍一愣,笑了笑,沒答。

  程迦:「問你話呢。」

  彭野有點兒無奈,剛要開口,程迦說:「別糊弄我。」

  彭野於是閉了嘴,微微吸著臉頰,斟酌半刻,說:「她入那行,是受了訓練的。有人教。」

  程迦明白了,道:「那就是很厲害了,還真看不出來。」

  彭野說:「你也很厲害,也看不出來。」

  程迦斜眼瞧他:「哪裡看不出來了?」

  彭野摸了摸鼻子,只笑不答,隔了一會兒,道:「不過……」

  「不過什麼?」

  「她很會叫床。你差了點兒。」

  「……」

  程迦淡哼一聲:「你還不是只想上我。」

  彭野頭皮一麻,隔半秒,卻又忍不住笑了。

  走出沒幾米,彭野手機響了。程迦站在一旁平靜等待。

  「喂……嗯……找到了……明天回來……估計……」他回頭看了程迦一眼,說,「明早十一點能到……嗯,好……回來吃中飯。」

  他放下電話了,看著程迦,程迦也看著他。

  街上人來人往,他們看著對方,沒說話,也沒動作。

  站了好一會兒,彭野說:「走吧。」

  離招待所不遠的地方有家飯館,門口除了餐桌椅,還擺著影碟機電視和音箱,放著流行歌曲,有個年輕人握著麥克風唱信樂隊的《死了都要愛》,音響震得人耳朵聾。

  年輕人聲音不好聽,調也上不去,基本靠喊,一嗓子又一嗓子,唱到「心還在」時,一長串撕心裂肺的破音。

  可捧場的人還挺多,圍成半個圈鼓掌叫好。

  小鎮上娛樂不多,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歡樂。

  不像程迦看過的晚會,表演完了,觀眾冷淡看著,稀稀拉拉拍幾下掌;也不像程迦聽過的音樂會,樂手們齊齊起身鞠躬時,聽眾早已開始散場。

  程迦停下,站在人群外沿看那唱歌的年輕人,彭野跟著她停下。

  音響聲很大,圍觀的人說話也靠嚷:「五塊錢唱一首!情侶對唱七塊錢!唱得好的話,老闆免費送一首!」

  「沒評委!怎麼知道唱得好不好啊?」

  「老闆說!聽著樂就是好!」

  年輕人一首慘烈的歌唱完,餐館老闆問大夥兒:「唱得好不好啊?」

  眾人喝彩:「好!」

  「那就送一首!」

  得,年輕人繼續唱《One Night In 北京》,愈發扭曲詭異。

  音響像炸雷,圍觀人群大聲喝彩,氣氛熱烈,像明星歌友會。

  彭野立在程迦身後,杵杵她的背,說了句什麼。

  音響聲太大,程迦沒聽清,回頭:「嗯?」

  夜裡的熱風托起她的頭髮,在她白皙的臉頰邊飛舞,她的眼神平淡而安靜,看著他。

  光影交錯,周圍的世界靜音了,彭野有一瞬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程迦仍平靜看著他,耐心等待著。

  彭野想起來了,低頭湊近她耳邊,重新問了;

  程迦還是沒聽清,卻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莢清味。

  周圍的炒菜,燒烤,菜市場,人群汗臭混成一團奇形怪狀的味道,只有他與眾不同。

  程迦抬眸,眼神靜如止水。

  彭野彎著腰低著頭,問:「你想唱麼?」說完,把耳朵給她。

  程迦抓住他的腰,踮起腳尖湊近,說:「我想回去了。」

  「搖滾」人群越來越多,他們已在人群內層。

  彭野直起身,牽住程迦的手。

  她沒掙脫,他帶她出了人群,音響聲在身後轟鳴。

  兩人一路都沒有說話,不徐不疾走進招待所,上了幽暗無人的樓梯,走廊,開了門。

  程迦跟在他後邊進屋,落了鎖,轉身,他已貼得很近,高大緊實的身體抵著她,下腹緊緊與她相貼。

  程迦背靠門板,仰起頭。

  昏暗中,他的眼睛清黑明亮。

  彭野環住她的腰,他低下頭,輕輕啄她的眼睛。

  房裡的氣味也是簡陋的,百葉窗外音響換成清婉的女聲;

  「為何只剩一彎月,留在我的天空

  這晚以後,音訊隔絕」

  黑漆漆的門廊裡,他箍住她,將她摁在門板上,深吻她的唇。他鼻息滾燙,噴在她臉頰上。

  程迦閉上眼睛,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頸。她仰起頭,讓他熱吻她的臉頰,她的耳根,她的脖子,她的嘴唇。

  耳邊,彼此的呼吸聲與窗外的女聲交纏:

  「這晚夜沒有吻別

  仍在說永久想不到是藉口

  從未意會要分手」

  他和她緊緊摟抱在一起,像明天的太陽不會再升起。

  程迦的身體愈來愈熱,臉頰滾燙如火,她嗓音微啞,在他的親吻裡艱難地喚出一聲:

  「彭野。」

  「嗯?」他停下,看她的眼。

  「我濕了。」程迦說。

  他在黑暗裡低低笑出一聲。

  他的T恤還沒乾,濕軟一層布料下邊是滾燙。

  「黏著難受。」程迦說,他意會,她幫著他把濕衣服拉下來扔地上。

  繼續親吻。

  她吻他下巴上的胡茬,他有點兒癢,她也有點兒癢,兩人在昏暗的門廊裡親著吻,輕輕笑著。

  她慢慢降低,嘴唇輕抿他的喉結,

  彭野的視線裡,她細長的眉漸漸不見了。

  她在他和門板的縫隙裡,跪了下去。

  牙齒磕上金屬拉鏈的聲音,唰一聲拉開。

  彭野臉色微變。

  舌尖,細齒,小舌,喉嚨,

  他瞬間陷進溫柔濕潤的海洋,前所未有的溫熱和柔軟,海裡波濤湧動,時而拂過如絲輕風,時而攪起驚濤駭浪。

  彭野撐著門板,額頭上,手臂上,青筋暴起。眉心皺得快擰成一個結。

  程迦雙手捧在嘴邊,指尖輕刮著隱在深處的柔軟皺縮的囊子,彭野悶哼一聲,她抬頭看他,伸出舌頭……

  他低吼一聲,把她撞上門板。

  ……

  他拎起她,將她重新束進懷裡,氣息交纏。

  他將她打橫抱起,程迦驟然騰空,緊緊摟住他脖子,在他懷裡細細顫抖。

  床單上漫著刺鼻的樟腦味。

  他吻遍她肌膚,吻到她腳踝上的紋身時,她縮一下腳,輕輕笑出了聲。

  他捉住她的腳捏在手裡,問:「笑什麼?」

  程迦扭了一下身子:「好癢。」

  他伏上她,寸寸與她貼合,

  腹部摩擦著,她又縮了一下,說:「好癢。」

  彭野跪起身,把她的腰,緩緩進去;程迦呼吸阻滯,仰起脖子閉了閉眼。

  充盈,充實,夏夜的熱氣從百葉窗外湧進來,像乾燥的沙,摩擦著人的每一寸肌膚。

  他問:「哪個更癢?」

  程迦低頭看他,說:「這個。」

  他不像平時那樣猛力,而是溫柔緩慢,在她的身體裡不動聲色地堆砌感覺。

  程迦緩緩坐起身,摟住他的脖子,問:「彭野。」

  「嗯?」

  「你喜歡和我做愛麼?」

  他扶著她,抿抿唇,沒有回答。

  她夾他一下:「問你話呢。」

  彭野點了一下頭,新生的胡茬摩擦著她的脖頸。

  程迦:「說啊。」

  彭野:「是。」

  她淡淡地笑了,鬆開他的脖子,躺回去。

  他速度漸漸上來,她如波浪般漾著。

  房間裡依然燥熱,外邊依然喧囂。

  她呼吸微促,他額頭上也冒出細汗。程迦問:「彭野。」

  「嗯?」

  「我的身體是什麼感覺?」

  他低頭看她,眸光很深,說:「軟。」

  「軟?」

  「嗯,很軟。」

  「裡邊軟麼?」

  「哪兒都軟。」他俯身。

  她微微皺眉,極輕地「哦」一聲。

  他托住她,把她抱起來坐著,說:「脾氣硬,身體卻很軟。」

  「哦,」她面頰潮紅,額頭冒汗,摟住他的脖子,輕動著跟上他。

  「我呢?」

  「好硬。」她輕笑,因氣息不穩,聽著竟有些嬌憨。

  「但心裡很軟。」她說。

  她越來越熱,眼睛濕潤。

  他開始用力,堆砌良久的感覺在一瞬間爆發。

  ……

  「唔……」她弓起身子,纏緊他。

  她沒再壓抑,每一絲呻吟與喘息都落入他耳裡。身體裡所有最真實的願想都在這一夜得到宣洩,不可言說。

  程迦聽見自己的聲音,輕柔,婉轉,絲絲入骨,她在自己的聲音裡思緒迷濛。

  周圍的一切模糊成了背景:

  窗外噪雜的人聲,歌聲,車輛聲;

  瀰漫進屋的啤酒香,燒烤香,床上的樟腦香,洗衣粉香;

  百葉窗裡偶爾閃過的摩托車燈光;

  一切都模糊成了背景,像沉進溫熱的水裡;

  只有持續不斷的燥熱和肌膚相親的黏膩;

  只有簡陋的房間裡,乾燥的被汗液濡濕的床單……

  只有他在她耳邊喘息時說的那句:

  「程迦,你高潮時的叫床聲,像小貓一樣。」

  夜深了,窗外的聲音漸漸消散,偶有幾個路人走過,說話聲像夜裡的竊竊私語。

  街上的味道也消散,只剩房間裡歡愛過後的香味。

  懷裡的女人睡著了,睡顏安靜,竟有些脆弱。她側著身子,手還摟著他的腰。

  彭野看了她很久,樓下有女孩走過,輕輕哼唱著那首未完的歌: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佔有

  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提琴獨奏獨奏著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牽掛我的渴望自此以後」

  彭野欺身過去,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

  幾小時前,小賣部門口,

  站街女攔住男人的去路,嬌俏地問:「先生,需要我陪嗎?」

  男人笑了笑,說:「你看那邊那個……對,抽菸的女人……那是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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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發表於 2021-7-18 09:04:34 |只看該作者
第 46 章

  天空湛藍如洗,高原上的風追著越野車呼嘯。

  程迦抱著相機蜷在副駕駛上,望著窗外綿延無邊的陽光。

  公路上有來往車輛,不像之前荒無人煙。一路過來,兩人都沒講話,像陌生人。他是隊長,她是攝影師。

  十點半左右,彭野開口說:「快到了。」

  程迦回過頭來,「哦」一聲,然後無話可講。

  又過了一會兒,程迦問:「昨天給你打電話的是站裡的人麼?」

  「一隊的德吉隊長,問有沒有找到相機,什麼時候回去。」

  「我聽你說過這個名字,你叫他大哥?」

  「我剛來那會兒,跟在他隊裡。」

  「嗯。……你在這兒幹多少年了?」

  「11……快12年了。」彭野不經意眯了眯眼睛,一時有些恍然。

  程迦看著他的側臉,說:「我不問,你自己都沒察覺麼?」

  「沒想一待這麼久。」他自嘲似的笑笑,「你說得對,我真老了。」

  「三十四歲老什麼?」程迦淡淡皺眉,「北上廣那些地方,大把的人到了這個年紀,成家立業兩邊都沒沾上。不過是……

  你最好的年紀都守著無人區了。」

  「沒什麼好不好。」彭野說,「活著的年紀,都是好的。不管你在哪兒,在幹什麼。」

  程迦沉默了,望向前方無盡的道路。

  彭野:「站裡的人都在等你,準備給你接風。」

  「我來一趟,專讓你們破費。」

  彭野淡笑:「沒,也就是食堂不做快餐,做頓正經的飯菜。」

  程迦「哦」一聲。

  前方出現磚紅色的保護站院子,樸實簡陋的平房孤零零豎在高原上。有個人影看見他們的車,招一下手,趕快跑進去。

  彭野:「都想見你,昨天就巴巴望著。」

  「為什麼?」

  「你要做的事,大夥兒很感激。」

  「你們把我想得太好了。」程迦無意識摳一下相機,說,「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彭野看她一眼,又看向前方,道:「不管怎樣,你來了。」

  他打一下方向盤,汽車偏離公路,下到保護站門口停下來。

  還沒下車,一群人從站內湧出,走在前邊的男子四五十歲左右,濃眉黑髮,高高的額頭黝黑髮亮,個頭中等,身材敦實。

  彭野看了程迦一眼,她便明白那是德吉。

  德吉面相很凶,笑容卻樸實,他和程迦握了握手:「站長去外地開會,委託我接待你。」

  程迦平靜地頷了頷首,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德吉笑得淳樸,道:「我們都盼著你來。」

  彭野說:「程迦,在這兒別太客氣。」

  「對,別客氣。有什麼需要儘管說。地方小,但咱盡力滿足。」德吉不是會講場面話的人,聊了幾句就給程迦介紹站裡的工作人員。

  所有人目光都聚在程迦身上,好奇,歡喜,卻又靦腆。

  程迦也不會熱情地說客套話,介紹完,眼瞅要尷尬,彭野說:「都別站這兒,先進去吧。讓她看看住的地兒。」

  進站時,程迦小聲問:「德吉大隊長在這兒待多久了?」

  彭野說:「從15歲開始,四十年了。還沒保護站的時候,他就跟著志願隊。」

  程迦:「都沒想過退麼?」

  「想過萬把遍。」

  「那怎麼……」

  「總想著抓到哪個團夥就不幹了,就卸下責任,但……」

  程迦接話:「但新的團夥出來,就想著再把這個解決了,這是最後一個。」

  彭野淡淡一笑:「永遠都有新的最後一個。一晃,就四十多年了。」

  程迦抬頭看他:「你也是這樣,一晃十二年麼?」

  彭野一時無言。當年他來的時候,以為兩三年就會離開,沒想這個地兒,離不開。

  彭野把程迦帶去住的地方,一條狹窄的長走廊,兩邊是宿舍。

  彭野說:「實在沒多餘的地方,你將就幾天。」

  程迦說:「沒事兒。」

  開門進去,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擺著簡單的桌椅板凳,角落一架高低床。程迦的相機箱子和電腦包規整地擺在桌子上,和別人的鏡子洗漱用品在一起。

  程迦問:「你們這兒還有女的?」

  「咱們隊的,叫達瓦,巡邏去了。」

  程迦回頭看他:「你住哪兒?」

  「對門。」

  「一個人?」

  「……和桑央一屋。」

  「……哦……」程迦回過頭去了。

  兩人又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快到中午了,屋裡悶熱,程迦走到桌邊,想開窗。

  老式的窗子,裡邊是豎條鐵柵欄,外邊是木框,玻璃上印著花紋,透光,但不透視。

  程迦站在桌子這邊伸手夠插銷,下邊好拉,上邊難辦;掂腳也費勁,搗鼓一陣手臂上蹭了一堆鐵鏽。

  彭野上前拂開她的手,把插銷插入,推開窗子,拿鐵鉤勾好了固定住。

  風湧進來,外邊是青黃色的高原和遠山。

  程迦捋捋頭髮,坐下開電腦,說:「看照片。」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旁,低頭。

  電腦打開,屏幕是黑色的,空無一物,全黑,除了左上角一個回收站。

  程迦調出文件夾,對話框最大化,小圖片一點點佔滿屏幕。彭野瞟了一眼,這一路很多瞬間都被程迦記錄下來。不僅他,還有十六石頭和尼瑪。

  一切都有跡可循。

  但程迦不會把原片給他看,除了可能有黑狐的那幾張。

  而彭野敏覺地發現,程迦相機裡的那幾張男女摟在一起的黑色剪影照,並沒導進電腦。

  程迦下拉著圖片流,中途一停,手指點開一張圖片,她穿著白藍色的藏族裙子,坐在店裡編辮子。

  程迦問:「誰拍的?」

  彭野說:「我。」

  程迦問:「誰讓你拍的?」

  彭野說:「我。」

  程迦又問:「你為什麼拍?」

  彭野說:「手抖。」

  程迦:「……」

  她習慣性地摸一摸口袋,而彭野已經把煙遞到她面前,她抽出一根點燃。

  程迦一腳踩在椅子上,一手輕觸屏幕,另一手夾著煙,時不時呼出煙霧。她經習慣這種劣質煙。

  她找出剛來那天拍的照片,彭野不經意彎下腰,壓低身子,一手扶著她椅背,一手撐在桌沿。

  煙霧瀰漫到彭野的鼻腔,混雜著她頭髮上劣質洗髮水的香味,他分了心,垂眼看她,看到她瑩潤如白玉的耳朵,小小的,彎彎的,就著斜射的陽光,透明得能掐出水。

  「你說是這個麼?」程迦抬頭,瞧了他一秒,淡淡道,「你看哪兒呢?」

  彭野自然地看向屏幕:「你說哪個?」

  程迦不追究地扭回頭,指了指。

  照片的左邊緣有個男人,穿著黑色衝鋒衣,戴著口罩和帽子,沒帶墨鏡。

  彭野確定:「是他。」

  程迦放大照片,像素極高,清晰地放出黑狐的眼睛,他的眼神平淡隨意,像普通人。眼睛附近有道很深的疤。

  程迦說:「是這個疤麼?」

  彭野說:「是。二哥開槍打的,但讓他逃了。」

  程迦彎腰在垃圾桶邊點了點菸灰,問:「剛那些人裡邊,哪個是二哥?」

  彭野說:「死了。」

  程迦沒話了,過一會兒,問:「黑狐要找的是這個麼?」

  彭野眯眼看著照片,覺著哪兒不對。

  他說:「應該是的。」

  「他那麼謹慎?為了眼睛上一道疤,追殺我那麼久。」程迦起身去窗檯上摁菸頭,又找了張新存儲卡塞進相機。

  彭野瞥她一眼,點了上一張。

  這張圖片裡有幾個行人,因為風沙都遮得嚴實。圖片右邊緣和下一張黑狐位置相同的地方,有個個頭不高的人,扭頭看著圖片右側,穿著綠色衝鋒衣。

  彭野不動聲色點下一張。

  程迦坐回來,說:「再重新找一遍。」

  彭野卻直起身,看看手錶,說:「先吃飯,十六他們應該快回來了。」

  話音未落,他眯起眼睛,窗外的原野上兩輛車正往這邊衝過來,速度很快,沒有減速的趨勢。

  程迦也看出了不對。

  彭野轉身就往外走,程迦跟上去。走到大廳,撞見德吉等人匆匆往外走。

  「十六中槍了。」

  程迦跟著彭野飛奔出門,兩輛車緊急剎住,塵土飛揚。前邊一輛車上擰下來幾個被綁著手的盜獵者;後邊一輛是石頭的,車上打了好幾個子彈坑。

  彭野大步過去,唰地拉開車門。

  十六臉色慘白,滿身是血;尼瑪臉上全是淚水,緊緊抱著他的頭;一個短髮女人拿手摁著十六流血的腹部。

  彭野二話沒說跳上車,對德吉做了個手勢。他回頭看一眼正端著相機拍照的程迦:「上來!」

  程迦飛速跳上去,拉緊車門。

  石頭踩了油門狂奔上公路,疾馳而去。

  十六已經昏迷,彭野摁一下他的脖子,心跳緩慢,體溫也低。尼瑪抽泣著,眼淚跟珠子一樣往下掉。

  彭野冷斥一聲:「哭什麼哭!」

  尼瑪趕緊仰頭,眼淚和鼻涕一道兒全嚥回去。

  彭野問:「綁止血帶了沒?」

  給十六摁傷口的達瓦很冷靜:「綁了。」

  「止血藥呢?」

  「灑了。」

  汽車顛簸,十六的血不斷從達瓦的指縫裡往外滲。

  彭野靜了一會兒,問:「遇著誰了?」

  「黑狐,還有沒見過的新團夥,兩面夾擊。」達瓦低著頭,看不見表情,聲音也低,「七哥,又來新團夥了……又來了。」

  「才烏拉湖那塊兒,就全是羊屍,更別說哪天去腹地。」

  達瓦輕輕發顫,竭力壓抑著抽氣聲,

  「一年比一年多,無窮無盡。那些混蛋……怎麼就總是抓都抓不完,趕也趕不走。」

  程迦站在鏡頭後邊,沉默而安靜。

  彭野沒回答她,抬頭看前邊的路,對石頭說:「前邊轉彎去鎮上,德吉大哥通知市裡的醫生趕來了。」

  到了鎮醫院,醫生護士已準備在門口,車還沒停,彭野就拉開車門跳下車,滾動病床推過來,他和尼瑪把昏迷的十六抱上去,氧氣面罩輸液瓶全部就位。

  一行人跟著移動病床飛跑進醫院,直到手術室,戛然攔截在外。

  彭野立在手術室門口,背對著眾人,沉默,無聲。

  「手術中」的紅光灑在他頭頂,像血一樣。

  牆面斑駁簡陋,他脊樑筆直。

  程迦突然明白,他和這裡的每一個人一樣,說著等抓了誰就走,抓了誰就走,但他永遠不會走。

  因為這個男人,有情,有義。

  彭野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表情很平靜,說:「我去洗手。」

  他手上沾了十六的血。

  尼瑪蹲在手術室門邊抹眼淚,達瓦低頭靠著牆。

  程迦一時間很想抽菸,顧忌著在醫院,她走去廁所。

  鎮醫院廁所很簡陋,男女分層,便池連門都沒有,由一串通道構成。洗手台上沒鏡子,水龍頭也鬆了。

  她站在廁所門口點了根菸,望著欄杆外雜亂的小鎮。身後傳來腳步聲,程迦回頭看,是達瓦。

  達瓦又瘦又小,膚色倒不黑。眉毛濃,眼睛大,一頭短髮。

  程迦第一次見到短髮的藏族女人。

  達瓦進廁所衝洗手上的血,問:「你是攝影師程迦吧?」

  「是。」

  達瓦眼眶還是紅的,卻竭力笑了:「希望你拍的照片能讓很多人看到。」

  「嗯。」

  達瓦又低頭搓手了。

  程迦呼出一口煙,默了半刻,說:「別洩氣。」

  達瓦一愣,半晌明白過來,微笑:「因為剛在車上說的話麼?是很糟糕,但我沒洩氣。」

  「七哥說過,如果我們什麼也不做,情況會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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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發表於 2021-7-18 09:04:48 |只看該作者
第 47 章

  十六的那枚子彈雖然進入腹部,但沒傷到重要器官,搶救後脫離了生命危險。隊裡的人甚至來不及照顧他,就得回去巡查。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盜獵活躍期。無人區範圍大,保護站所有隊員出動,也捉襟見肘。

  程迦跟著彭野他們上路去腹地巡查。

  回歸工作狀態的彭野再無心顧及程迦,他不是忙著在地圖上分析藏羚的習慣聚集地,就是忙著根據天氣和藏羚留下的痕跡分析羊群移動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時刻警惕四周的動靜,一隊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馬虎。

  而工作狀態下的程迦也無心顧及彭野,她忙著觀察、思考、和拍照。

  她觀察巡查隊裡的每個人,從他們的動作、表情、言行推測他們的內心和性格,思考從哪個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現出他們的本質。

  好幾次他們都沒坐在同一輛車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無事。

  程迦跟著達瓦坐在後邊車上,認識了彭野隊裡另外兩人,濤子和胡楊。濤子血氣方剛,胡楊冷靜沉穩。

  一路上,濤子和程迦講了很多他們日常工作的情形。

  風餐露宿,不知歸路。

  程迦少有答話,每個字都聽進心裡。

  到烏拉湖附近,前邊的車停了。黑色的禿鷹在低空盤旋。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沒有動靜。

  程迦也下了車,朝那兒走,還未走近,風湧過來,她聞到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腐臭味腥羶味。

  往前走幾步,視野開闊,烏拉湖湛藍如寶石,湖邊漫山遍野是藏羚屍體,剝了皮,剩血紅的骨肉。公的,母的,大著肚子的,幼小的,到處都是。

  血水染紅草地和湖水。

  禿鷹盤旋,黑壓壓遮蓋天空,有三三兩兩啄食。

  原野上風在呼嘯。

  某一瞬,程迦隱約聽到羊叫。她以為是幻覺,這兒不可能有活羊。

  彭野踩著血洗的地,走到一個扒得精幹的母羊身邊蹲下,從她前腿邊抱出一隻乳臭未乾的小羊羔,剛出生沒幾天,還在哺乳期,毛都沒長全,盜獵人都懶得扒它的皮。

  彭野蹲了一會兒,把羔子放下,走回來。

  程迦抬頭望他,彭野說:「活不成了。」

  他們清點數量後,繼續趕路。

  程迦坐回車上,達瓦說:「羊太小,餓出了問題,母羊死了,更沒法救。」

  程迦從煙盒裡敲出一隻煙,問:「介意麼?」

  達瓦搖頭。

  程迦搖下玻璃,點了根菸。

  傍晚時分,他們到了多格仁錯湖。

  巡查隊遠遠看見山坡上的羊群,並沒靠近,而是在湖邊紮營。

  石頭胡楊他們搬著裝備,程迦想近距離去看羊。

  彭野讓達瓦帶她去。

  達瓦帶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面的山坡,讓她匍匐下來,別被羊發現。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和烏蘭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湖水仍然湛藍,草地依舊青黃,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閒吃草。

  小羊嗷嗷跳腳擠在一起撞腦袋打架,羊羔排排跪著吃奶,母羊輕蹭它們的屁股,懷著小羊的母羊安靜吃草,公羚羊警惕張望。

  這方山坡上,他們是一個社會。

  達瓦伏在程迦身邊,輕聲:「很美好,不是嗎?」

  程迦瞄著相機鏡頭,沒說話。

  達瓦說:「我們的羊兒很脆弱,不像大像有力氣,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鯊魚有尖牙。……但有也沒用,七哥說,大象犀牛和鯊魚同樣在被人屠殺。」

  程迦看著鏡頭,微微皺眉:「達瓦。」

  「嗯?」

  「有狼。」

  「我看見了。」

  「……」

  一隻狼從草叢潛出來,公羚羊發出警報,狼以迅雷之勢衝進驚慌失措的羊群,從母羊腳下的羔群裡叼走一隻,幾頭公羚頂著角追趕,已來不及。

  狼把小羊羔叼跑了。

  但很快,四散逃竄的羊群又漸漸恢復平靜。小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餵奶。

  達瓦說:「人比狼還貪得無厭。」

  程迦說:「這話錯了,狼不貪得無厭。」

  待了一會兒,兩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程迦點了根菸,問:「你們隊還招女隊員?」

  「特例。我當過兵,槍法准。也別看我瘦,可力氣很大。」

  程迦:「你幹這個多久了?」

  「六年。」

  程迦一停,扭頭看她:「你多大?」

  「三十一了。」

  程迦一時沒話。

  達瓦笑笑:「年紀大了。家裡人天天催我,說我要結不成婚了。」

  「談過戀愛麼?」

  「沒有。」達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頭,像個少女。

  程迦也找不著別的話說,只道:「這地方,女人不結婚,壓力很大。」

  「一年難回家幾次,聽不到嘮叨。」達瓦倒豁達開朗。

  程迦淡淡笑了笑,又問:「沒想過離開麼?」

  「走不了。」達瓦說,「站裡人太少,忙不過來。總想著情況好轉些再走,抓到哪個團夥再走。可抓了一個,新的又冒出來。這一晃,時間就過去了。」

  彭野也是,一晃,十二年過去了。

  程迦深深吸了口煙,無話再問。

  太陽落山,在湖面灑下紅彤彤的波光,蕩漾著如瑪瑙的世界。彭野他們在湖邊搭帳篷。程迦和達瓦回去時,已經收尾。

  達瓦說:「這一路咱倆住。」

  程迦「嗯」一聲。

  她拿了毛巾去湖邊,蹲在碎石上洗手洗臉;沒一會兒,彭野也過來,在旁邊一米遠處洗手。

  程迦扭頭看他,湖面波光粼粼,反射在他俊朗的臉上,一漾一漾的。

  他也扭頭看她,眼底映著波光,微眯著,問:

  「累嗎?」

  「不累。」

  「嗯。」

  他搓乾淨了手,想說什麼,濤子在後邊喊他:「七哥!」

  彭野也沒時間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程迦蹲在湖邊,擦洗臉頰和脖子。

  洗完了回帳篷,彭野來到門口:

  「程迦。」

  「嗯?」程迦頭也沒抬,正給相機換鏡頭。等幾秒,發覺不對,她抬頭看他:「有事麼?」

  他一手拿著藥,一手拿著饅頭和鹹菜:「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將就一下。」

  程迦看著他。

  他又說:「在睡袋附近撒點兒藥,怕夜裡有蜈蚣螞蟻。」

  程迦還是看著他:「你怎麼不進來?」

  彭野說:「不方便,你出來拿一下。」

  「你放地上吧。」程迦說,低頭扭鏡頭,「我過會兒來拿。」

  「……」

  彭野等了幾秒,她盤腿坐在睡袋上裝相機,沒有過來的意思。他剛要進來,達瓦從外邊跑過來,打了聲招呼:「七哥。」

  彭野手裡的東西遞給達瓦,達瓦進來給程迦。

  程迦接過,往外一看,彭野人不在了。

  程迦咬一口饅頭,又冷又硬,她慢慢嚼著,一點點嚥下去。

  她問:「晚上也有人盜獵?」

  「有啊。」達瓦說,「藏羚喜歡追著自己的影子跑,他們開車燈,羊兒就跑在前邊的光束裡,開槍就行。」

  程迦繼續啃饅頭。

  達瓦拿手給她捧住,說:「小心別掉渣兒,惹了毒螞蟻,晚上鑽進睡袋咬你。」

  程迦於是走出帳篷到湖邊去吃。

  太陽一落,風就大了。

  程迦吃進去一堆冷風。彭野和石頭他們在另外的帳篷裡商量著明天的行車路線。

  在野外,沒有火,也沒有娛樂,加上日裡勞累,大家很早就睡了,照舊輪流值夜。沒有排程迦。

  程迦躺在睡袋裡,白日疲累,一會兒就睡著了。

  可到深夜,她隱約聽到外邊彭野壓低了的聲音:「去睡覺吧。」

  「嗯,七哥辛苦啦。」達瓦聲音也很小。

  程迦醒了,閉著眼睛,聽見達瓦拉開帳篷拉鏈,躡手躡腳進來,鑽進睡袋。

  又過不知多久,達瓦的呼吸聲均勻下來。程迦爬出來,輕輕拉開拉鏈鑽了出去。

  高原上的深夜,不是黑不見底的,是深藍色的,像海洋。遙遠的地平線上閃爍著天光。

  彭野立在兩個帳篷間吹夜風,聽到聲音,回頭看過來。

  程迦走去他身邊,抬頭看他。

  彭野也看著她,無聲對視了一會兒,問:「被吵醒了麼?」

  程迦說:「沒睡沉。」

  彭野下巴往湖面揚了揚,唇角帶著淡笑,說:「看那邊。」

  程迦扭頭去看,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湖面星光閃閃,滿地蕩漾著水鑽,她抬頭仰望,看見了漫天繁星。

  彷彿無數條銀河懸掛於上,熠熠生輝,綴滿整個夜空。

  程迦心底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她緩緩走到湖邊,站在星河裡。彭野在她身邊,兩人吹著夜風,望著星空,什麼也不說,卻很好。

  良久,他開口:「在夜裡,我們看得比白天更遠。」

  程迦回頭,等他解釋。

  「白天只能看到一萬五千公里外的太陽,夜裡卻能看到百萬光年外的星系。」

  程迦無聲半刻,淡淡笑了一下。

  「怎麼?」

  「難以想像這種話從你口中說出。」

  他輕哼出了一聲笑,散進夜風裡。他問:「還想抽菸麼?」

  程迦搖頭。今晚,她不需要煙,她只需要抬頭,就看見星河宇宙。

  她和他立在星光蕩漾的湖邊,仰著頭,看繁星,吹夜風。

  「我聽過一種說法,所有人,好的壞的,老的少的,在抬頭仰望星空的時候,都能獲得內心的寧靜。」

  程迦回頭看他,眼瞳像被星空洗過,乾淨,透徹;

  「是。」彭野說,「因為自然是永恆的安全地。人是社會的,但首先是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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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發表於 2021-7-18 09:05:05 |只看該作者
第 48 章

  第五天上午,巡查隊已繞可可西裡腹地一圈,往回走,到了青藏交界的崗扎日山附近。

  路旁常有三三兩兩的羚羊野驢,有的見了車輛撒腿就跑;有的反應遲鈍,低頭吃草。

  天很熱,快到中午時路過一片胡楊林,彭野叫隊員們把車停下休息一會兒。

  程迦下車和大家一起坐在樹下搧風喝水。

  連續多天吃饅頭壓縮餅乾和皺巴巴的蔬菜,程迦嘴巴上邊冒了兩顆水泡,紅亮晶晶,格外顯眼。

  彭野看在眼裡,這才想起車上有沒吃完的涼薯,到車邊提出來一看,連續幾天的高溫把涼薯都蒸乾了。

  他回到樹下,見程迦坐在地上抽菸。

  彭野說:「都上火了,少抽點。」

  程迦說:「我上火是因為抽菸麼?」

  彭野:「……」

  程迦眼神斜過來,問:「你想給我消消火麼?」

  彭野:「……」

  程迦起身,往山坡後邊走。

  彭野一愣,低聲訓她:「幹什麼?」

  程迦回頭:「上廁所啊……」漸漸好笑,「你以為我想幹什麼?」

  彭野:「……」

  野外好些天,程迦已習慣露天解決吃喝拉撒。上廁所這事兒,一開始還要達瓦放風,現在直接找個坡就能脫褲子往下蹲。

  大號時還能一邊抽菸一邊望天。

  程迦托著腮蹲在山坡上,看著涓涓細流從兩腳間淌下去,完了拿紙擦擦屁股站起身,紙還得裝回口袋裡。褲子才提上去,遠方一聲槍響。

  程迦拔腳就往回跑。

  翻過山坡,其他人都上了車,前邊的車早已開出老遠,達瓦他們留在後邊等她。程迦飛奔下去,濤子的車奔馳過來,達瓦在門邊朝她伸手;

  程迦衝到車邊,抓住達瓦的手往上跳,胡楊和達瓦一起把她接住,拉進車內。

  越野車毫不減速朝槍聲方向馳去。

  前邊的車甩開他們一大截。很快,程迦聽到雙方交火的聲音。

  一路上,成群的藏羚逃難般四散飛奔。

  濤子把車開得更快,山坡另一面的槍聲也更大。

  胡楊忽然說:「濤子,繞去左邊。」

  濤子立馬打方向盤往左邊繞。

  上了山坡,見坡下羊群逃散,彭野他們的車和盜獵者的車變成對攻堡壘,雙方躲在各自的掩體後邊朝對方開槍。

  車從盜獵者後方過去,程迦從副駕駛上站起來,端著相機探出窗外照相。

  盜獵者發現後方還有車,立刻分出兩個人開槍阻擊。程迦瞬間縮回車裡,躲到座位底下。

  達瓦和胡楊早已端好長槍探出窗口,連發數槍回擊。對方車裡的人打退回去。濤子把車一橫,抓著槍從副駕駛這邊滾下去,達瓦和胡楊迅速下車藏到車下。程迦也立刻滾下去躲到達瓦身後。

  兩面夾擊,車裡的盜獵者支撐不住,想駕車逃跑。

  掩護在越野車後的彭野望見動向,起身退後幾步,突然加速衝上去,三兩步跳上越野車頂,匍匐在車頂,瞄準方向盤上的手掌。

  「砰」的一聲,司機慘叫,捂著手從駕駛室裡滾出來。

  他的同伴竟不管他,頂替上去要繼續開車。彭野「哢擦」推一下保險栓,瞄準,又是「砰」的一聲,再斷一隻手。

  車裡的人看到對方車頂上的彭野,慌忙架槍射擊。

  彭野一推,一瞄,一扣扳機,「砰」一聲,爆了對方的槍管。

  沒子彈了。彭野迅速撤回跳下車頂:「桑央。」

  「是!」尼瑪拉開車門跳上去,跑去離對方車近的一端,架上槍,一發一個准。

  達瓦和胡楊也不輸他。

  車裡的人顧此失彼,兩面夾擊,很快便開始往外扔槍和子彈,舉起手抱著頭出來,繳械投降。

  胡楊石頭把人綁起來,彭野尼瑪上車清點,收繳了他們的步槍衝鋒槍,外加幾千發子彈。

  團夥六個人,被抓後很老實,低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因剛好撞上彭野他們,這夥人打的羊並不多,就兩三隻。

  彭野把六人分在三輛車上,自己開他們的車,程迦抱了相機跟著坐上去。

  彭野看了她一眼。

  他剛才的表現,程迦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看他的眼神裡多了幾分女人對男人的力量和速度最原始的仰慕。

  但彭野沒有好臉色,斥她:「下次別不要命趴在窗戶上。」

  程迦開始沒懂,後來才想起衝下山坡時,她托著相機拍照。

  程迦給車後兩個盜獵者照相。兩人眼神抗拒而憋悶,但也沒羞慚悔恨。

  程迦坐去他們面前,問:「幹這個掙錢麼?」

  年紀大一點兒的不說話,年輕的小夥子點點頭:「比種田掙錢。」

  程迦問:「一張羊皮多少錢?」

  「五六百,七八百都有,大的好的能賣上千。」

  程迦沉默了一會兒。

  印度克什米爾地區盛產的沙圖什披肩以藏羚羊皮為原料,一條披肩三到五張羊皮,售價上萬美元。

  處於生產鏈底端的盜獵者,他們的利潤相對較少,大把的錢都讓黑狐這類大盜獵團夥頭目兼買賣中間商拿走了。

  一張皮看著沒多少錢,成百上千地殺羊,數額就大了。

  聽站裡人說,黑狐要去生產鏈高端,做沙圖什披肩生意了。而他手上的羊皮買賣渠道,很多團夥都在爭獨家,想成為下一個黑狐。

  程迦問:「小羊賣多少錢?」

  小夥子說:「毛不好,皮又小,值不了多少錢。」

  「那怎麼還殺小羊?」

  「不殺虧本吶。」

  「虧本?」

  開車的彭野搭了句話:「車槍子彈都要錢,很多人是變賣家產一起湊份子組的小分隊。」

  程迦問:「黑狐給他們提供資源麼?」

  「對。」彭野說,「他很有頭腦,開始跟著別人盜獵,後來組團,再後來自己聯繫賣家和軍火商。無人區很多盜獵團隊都通過他販賣支彈藥賣羊皮。」

  程迦一時無話可說,從後排坐回來了,低聲問彭野:「他們抓回去怎麼處理?」

  「新人,只死兩三隻羊,教育教育,最多關幾天。但非法持有槍支彈藥,這個重,要交公安。」

  程迦皺眉:「和盜獵有關的那部分這麼輕?」

  彭野:「要不然呢?」

  程迦:「這和你們付出的不成正比。」

  彭野默了半刻,道:「我們做這些,不是為把誰關起來,而是為讓他們別再繼續做。」

  程迦內心微震,長久無話。

  隔了一會兒,回頭看。那個年長的,連程迦也看得出他絕不是第一次幹。

  她道:「他可能不是新人,殺過很多羊,但你們沒發現。」

  彭野:「那也只能怪我們沒發現。」

  程迦張了張口,最終也沒再說。

  傍晚回到保護站,站旁的空地上停了好幾輛車,不少人圍在那兒。

  程迦問:「怎麼回事?」

  彭野看一眼那架勢,說:「燒羊皮。」

  上次繳獲的羊皮還沒處理,今天統一銷毀,不少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來記錄採訪。

  被綁的小夥子貼在車窗玻璃上,咂舌:「那麼多羊皮,值多少錢吶。呀,還有熊皮呢!我前陣兒聽說隔壁村的癟嘴三他們打了隻雪豹,賣了兩千……」

  彭野警告地看他一眼,後者閉了嘴縮回去。

  到了站,彭野還有更多的後續工作要處理。

  程迦對到來的記者媒體沒興趣,早早回了房間,把相片全導到電腦上。

  燒皮毛的糊焦味隨風吹進來,外邊人聲嘈雜。

  野外生存五天,冷飯毒蟲,風餐露宿,時刻與危險為伴,她有些恍然。

  程迦關上電腦,拿手機搜一下雪豹,蹦出一堆電視劇的播放鏈接。

  她翻了半天才找到那個動物。白色皮毛上綴滿黑色斑點,身形靈巧修長,美極了。可可西裡境內的雪豹不到幾百隻。

  程迦拿了根菸出來抽,抽到一半,往窗外望,拍照的記者們都散了。堆著動物皮的火堆也燒到盡頭。

  正是黃昏,荒涼,灰敗,蒼茫。

  程迦夾著煙看了一會兒,拿起相機,拍下高原日落下灰燼裡的光。

  手機響了。是經紀人的電話。

  「程迦?」

  「嗯。」

  「你還真是去了窮地方誒,這幾天給你打電話都不通。」

  「上星期在無人區,信號不太好。」

  「你不是說隻去十多天麼,這會兒該回來了吧。」

  「……」

  「怎麼了?」

  「跟隊攝影得久點兒,才能拍出好照片。之前在南美,我跟雨林護衛隊走了三個月。」

  「親愛的,我真喜歡你。」經紀人咯咯笑,「那是新人,現在你不需要,意思意思就行。有你名字在那兒擺著呢。」

  程迦望著外邊還未燃盡的火堆和夕陽,說:「我想多待一段時間。」

  「這可不行,明天你得回來。」

  「怎麼?」

  「你不是想拿這次的經歷開攝影展嗎?我已經把美術館的行程定好,如果你回來遲,那只能取消幾個城市。」

  「……」

  「親愛的,那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體驗體驗就成。回來洗個澡衝掉,回歸都市生活。」

  程迦把菸頭摁滅:「好,我明天回來。」

  「迫不及待見到你哦。」

  程迦掛了電話,望向窗外,太陽已經落山,天空只剩幾縷淡紅色的雲;

  而火堆徹底熄滅,空留黑漆漆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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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8 09:05:24 |只看該作者
第 49 章

  彭野忙完手頭的事,已經晚上八點。

  準備吃飯時,他想起程迦,去房門口看,裡邊黑著燈。

  彭野走出保護站,看到夏天的夜空,他無暇欣賞,望一眼燒羊皮的灰燼堆,看見了菸頭的光亮。

  程迦坐在地上。

  她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他一眼,繼續抽菸。

  彭野說:「準備吃飯了。」

  「嗯,把煙抽完。」她望著星空,說,「我第一次看見北斗七星。」

  彭野抬頭,不用搜索,一秒就找到大熊座。

  程迦:「你懂星座?」

  彭野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輕笑一聲,說:「你看錯了,你現在看的是小熊星座的北極星。」

  程迦:「不是七顆星連成一個勺子麼。」

  彭野:「形狀不一樣。你看的那勺子,把兒是壞的。」

  彭野輕捏她的下巴,往下拉了一點:「這才是北斗七星。勺口對的方向,就你那歪勺的尾巴尖兒,是北極星。」

  程迦很快看明白,果然那個更像正常的勺子。

  「還有別的星座麼?」

  彭野坐到她身邊,指給她看:「教你個最簡單的,仙後座。」他伸出食指,修長的指節,在她眼前的星空畫一下,「w型。」

  程迦仰著下巴:「啊,看到了。還有呢?」

  彭野沒來得及說下一個,程迦在夜空中畫了一條線:「那是銀河吧。」

  「對。」彭野略微想了想,說,「看到銀河邊上,那兒,像鷹一樣的星座了麼?」

  「……」

  「張著翅膀的那個。」

  「……」

  「其實有點兒像一根叉子。」

  「看到了。」

  「那是天鷹座。」

  「因為像天上的鷹麼?」

  「……」彭野無聲地笑了笑,說,「是吧。」

  他指到銀河對面:「那個菱形,帶著手柄的,天琴座。」

  「因為像豎琴?」

  「嗯。」

  「這兩個星座中間,有個鋸齒的十字形,像展翅的天鵝,是天鵝座。」

  程迦忘了手裡的煙,始終仰著頭:「真挺像的。」

  她看了一會兒,發現端倪,「這三個星座裡,各有一顆特亮的星星。」

  彭野:「那三顆星也叫『夏季大三角』,亮度高,即使在城市,你抬頭也可以看到。」

  程迦於是沉默了。

  彭野起身,說:「吃飯去。」

  程迦仰頭:「你才教了六個星座。」

  「88個呢,你現在學得完?」彭野好笑,「以後機會多得是,每晚教你一點。」

  他轉頭往站內走,程迦摁滅了煙,跟上去。

  前邊,彭野叮囑:「過會兒多吃點蔬菜,你嘴上都冒泡了。」

  程迦「嗯」一聲。

  「肉也多吃點,這些天營養沒跟上。」

  程迦又「嗯」一聲。

  吃完飯快晚上10點。

  一二隊的人早出發巡邏,三四隊的大夥兒這些天都苦壞了累壞了,也髒壞了,一個個只等著好好洗個澡,再睡個安穩覺。

  站裡只有一個衝涼房,男人們讓著達瓦和程迦先洗。

  洗完了,達瓦去戶外用自然風吹頭髮,程迦說懶得跑,坐在房裡抽菸。隔著一扇門,走廊上男人們嘻哈笑鬧,牙刷瓷缸臉盆拖鞋各種響。

  程迦開手機,看了一眼三小時前收到的機票信息。

  很快,走廊上安靜下來,響聲遠遠地去了衝涼房。

  程迦掐滅煙,換上高跟鞋走出去。

  黑色的鞋面,紅色的底。

  簡陋的走廊,她的鞋踩在水泥地上,不像在地板上那麼響。

  她推開衝涼房的門,朦朧的水汽撲面而來。隔間裡,男人們笑鬧著,說話聊天,打肥皂,衝澡。

  隔間門關著,她不知道彭野在哪一間。

  她關上背後的門,手微微發抖。

  男人們在瀰漫的水汽和肥皂香裡搓澡笑鬧,濤子突然喊:「七哥。」

  彭野應了聲。

  程迦朝他走去,高跟鞋聲隱匿在雜音水聲裡。

  她推他的門,推不開;她拿指甲撓兩下,裡邊的人察覺到什麼,半刻後,拉開插銷。

  狹窄的隔間裡,彭野赤身裸體,頭髮上身上全是水,連眼睛都是濕漉的,詫異的。

  程迦闖進去撞入他懷裡,緊緊摟住他,呼吸在一瞬間就急促起來。

  彭野立刻把門鎖好。

  她把他推到牆上,脫自己的上衣,彭野幫著脫掉她的褲子。

  隔間裡的男人們在調侃尼瑪,說起麥朵,尼瑪急咻咻地和他們辯解。

  彭野轉了個身把程迦壓在牆上,兩人緊緊摟在一起,激烈地親吻。

  水霧覆蓋兩人的身體,濕潤,滑膩。耳邊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聲掩蓋了一室的喧囂。

  他摸到她膝蓋下,抬起她一條腿,想有所動作,程迦不小心打了個滑,她身上全是水,瓷磚牆壁太滑,她站不住。

  彭野另一隻手繞到她另一邊膝蓋下,把她整個抬起來,摁在牆上。

  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在夾縫中顛簸。她歪頭靠在他耳邊,含著他的耳垂,嚶嚀出聲,只限他一人聽到。

  尼瑪在一旁著急地嚷:「七哥,你管管他們!讓他們別亂說!」

  彭野手腕支著程迦的腿根,貼著她的身體,吻咬她的脖頸。

  石頭笑:「你看,老七都不管你了。你就承認吧。」

  程迦夾住他的腰,竄坐到他身上。

  胡楊說:「對了七哥,咱們明天去沱沱鎮,幾點起啊。」

  程迦置若罔聞,咬他的耳朵,沉沉喘息。他臉上脖子上頭髮上濃烈的皂莢清香叫她迷醉。

  彭野沉了聲音,說:「六點。」

  他眸子清黑明亮,盯著程迦,她面色潮紅,眼睛濕潤而迷離,細眉狠狠蹙著。

  隔間裡的人一個個洗澡離開,濤子喊了聲:「七哥我走了。」

  彭野說了聲:「好。」

  最後一個人離開衝涼房,程迦終於忍不住,含住彭野的耳朵,嗚咽出來。

  ……

  末了,

  彭野緩緩把她放下,身體把她壓貼在牆上,她軟綿綿的,沒有氣力。

  他低頭撫摸她的頭髮,抬起她的下巴,親吻她紅潤的臉頰。

  她沒有絲毫抗拒。

  身體的痙攣消退過後,她綿軟地摟住他的腰,歪頭靠在他懷裡。

  就這樣相擁著,誰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

  彭野深深低下頭,蹭了蹭她的臉頰,道:「我感覺你有話要和我說?」

  衝涼房裡安安靜靜的。

  程迦說:「我明天走。」

  程迦回到房間,達瓦還沒睡。

  程迦爬去上鋪,腿有點抽筋發軟。

  達瓦說:「程迦,你明天就走了?」

  「嗯,攝影展要開始準備了。」

  「你拍的照片夠麼?」

  「……夠吧。」

  「不夠你就再來哦。」

  「……好。」

  程迦翻了個身,過會兒又翻回來,側趴在床邊。

  月色很好,照亮了屋子。

  剛才,她在彭野懷裡,「走」的音還沒發完全,尼瑪在外頭著急地喊:「七哥,他們說程迦姐明天就走了。」

  她沒料到,他成了最後知道消息的。

  而她下一句「再見」沒收住,出了口。

  彭野眼裡的溫柔在一瞬間冰封,兩人對視著。

  終於,他平靜地點了點頭。

  程迦心一沉,下意識抓牆壁,卻什麼也抓不住。

  「好。程迦……」彭野平靜得令人害怕,卻顯然沒組織好語言,「你……」

  他像一張空白的紙,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程迦看著他,身體裡他溫熱的體液正順著她腿根流出來。

  「你說,現在,」他食指用力往下指了指,「在這兒,把話說明白了。程迦……你把我當什麼?」

  程迦垂眸,不能看他的眼睛。

  他上前掐住她的臉:「說話!」

  「你不是知道麼?」

  「我讓你親口說明白了。」他下了力道。

  程迦手發軟,最終抬起眼:「一夜情。」

  彭野看著她,嘴唇在顫,數度後,眼眶就濕了。

  他咬緊牙,程迦以為他下一秒會吼出來,可外邊走廊上濤子的笑聲讓他生生嚥回去,化作一聲扭曲的哽咽:

  「程迦,我以為……我們不是這樣。」

  他究竟是痛苦,是憤怒,還是揪著最後一絲希望不肯鬆手,程迦不知道。

  她心都木了,不是這樣又能是怎麼樣?

  最終,她卻隻低聲說:「我們出去吧。」

  回到屬於我們各自的地方,這是最好的。

  「我們出去吧。」她說。

  彭野鬆了她的臉,

  「程迦,你有種,走了就別再回來。我他媽要去找你,是你孫子。」

  他沒別的話,甚至沒多看她一眼,拿上衣服走人了。

  程迦趴在床邊好久了,問:「達瓦?」

  「嗯?」

  「胡楊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呀,和七哥很像;話不多,但聰明,有想法……」

  等達瓦描述完,程迦又問,

  「濤子呢?」

  「濤子啊……」達瓦講了很久。

  「德吉大哥呢?」

  「大哥他……」

  程迦把隊裡所有人問了一遍,最後問:

  「彭野呢?」

  「誒?」達瓦說,「尼瑪說你們很熟了呀?」

  「也不是很熟。」程迦說,「我們交流不多……言語上不多。」

  「也是,七哥挺冷的,不怎麼愛說話。」

  程迦問:「他喜歡吃什麼?」

  「他啊,不挑,嗯,喜歡吃紅燒牛尾,但很少吃得到。」

  清白的月光映在程迦眼睛裡,她又問:「不喜歡吃什麼?」

  「聽說以前很不喜歡吃土豆,但來這兒了,生活所逼,沒辦法。」

  「他有什麼習慣和愛好麼?」

  「習慣嘛,每天都得洗澡。在野外,冬天也要跑到河裡洗。有時洗完澡還能抓魚回來。」

  程迦淡淡笑了。

  「每次行車前都得把車和槍檢查一遍,習慣太多啦。」達瓦說,「愛好麼,他喜歡畫地圖,還有什麼氣流啊,星空啊,大家都不懂。然後……從來不喝酒。」

  程迦卻想起那次拿相機,他喝了酒。

  「不喝酒麼?」

  「是啊,煙抽得厲害,但從不喝酒。」達瓦又道,「德吉大哥還說,七哥是他見過臉最臭脾氣最硬的人,把他活活打死他也不會對誰服軟。」

  程迦什麼也沒再說,別過頭去。

  第二天清晨,程迦要出發了,石頭和尼瑪去送。程迦說路上想去醫院看十六,石頭說沒問題。

  正說著,彭野他們出來,也準備上車。

  石頭說:「老七,也沒啥大事兒,我和濤子去就行,你送程迦一趟吧。」

  彭野看也沒看程迦,說:「你們去送就夠了。」

  程迦盯著他看,他轉頭掃過她筆直的眼神,不做停留,回身就走。

  早晨,原野上的風很大。

  「彭野。」程迦叫他。

  他回頭,問:「有事麼?」

  程迦一時無話可說。

  彭野平靜半刻,終究說了句:「你以後好好的。」

  程迦說:「哪種好好的?」

  彭野說:「聽醫生的話,別傷害自己。」

  程迦沒做聲。

  彭野轉身要走,卻沒走得了,閉一閉眼,又看她,說:「程迦,你值得好好活著。」

  程迦:「你不恨我麼?」

  彭野沒答,看著她。

  程迦也望著他,問:「我能回來找你麼?」

  彭野沉默,黑眸盯著,半晌,問:「以什麼理由?」

  程迦張了張口,最終卻還是閉上。

  彭野眼神漸漸暗淡,說:「不能。」

  「那就不來找你。」程迦說,「如果你哪天想見我,你可以去找我。」

  「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你的。」彭野說。

  程迦看了他幾秒,什麼也沒說,轉頭上了車。

  彭野也沒回頭看她。

  他已經一敗塗地,不能再給她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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