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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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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07: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收益
  
    有些書籍的作者如雷貫耳,卻未必有人去讀。

    有些書籍人人都讀,卻未必記得作者。

    譬如《三字經》、《千字文》,作為童蒙教科書數百年,誰記得他的作者是誰?

    可見影響力和聲望並不一定成正比。

    徐元佐在“借鑒”《幼學瓊林》的時候,並不指望它帶來名著一般的百年聲望,只是為了給部下提供更高效的學習教材。然而這書終究給他帶來了時效上的極大聲望。

    更為難得的是:不止讀者用得上。

    此書一出,鄭岳的收益更大。

    牧民官要想有政績,關鍵兩條:第一,稅賦完成度;第二,地方文教成果。

    蘇松兩府作為天下最富庶的地區,稅賦之重也是天下之最。而蘇松富戶又不是傻子,自然之道該如何與地方官周旋,所以這兩府的地方官能夠完稅五成,就是會做官的高手了。能完稅七成,足以令上司側目,封疆大吏指日可待!

    據說完稅十成能夠直接入閣,召喚太祖英靈騎著神龍下凡嘉獎……反正都是神話傳說而已。

    鄭岳與徐璠走得如此之近,完稅的問題上自然是有保障的。

    至于地方文教,簡單來說就是看任期內培養了几個秀才,几個舉人。几個進士。考慮到官員三年一任,舉人、進士也是三年一考,所以后兩者全看運氣。運氣好,摘人家的桃子;運氣不好,桃子叫繼任摘了。

    生員要好些。但是名額很死,對于縣令而言就是跟其他縣搶位置。

    松江府只有兩縣,所以華亭和上海之間也沒甚好搶的。

    在科舉之外,還有“著述”一項。

    任內有年輕人寫出了影響力巨大的書籍,也是牧民官的政績。然而大明出書沒有審批,但是要出一本大家都挑不出錯。而且都佩服的書,卻不容易。就連天下名儒寫出來的書,也總有人叫板。即便當年徐階在首輔任上,開講心學還要被門里門外的人冷嘲熱諷一番。

    徐元佐卻無意間踐行了老子的智慧。

    不跟你們爭高端學术,就玩玩低年級教輔。

    你們那些大儒。著書立說還來不及,舍得花時間寫這個麼?

    你們那些進士,吟春悲秋,感傷時勢還來不及,看得上如此膚淺的東西麼?

    又正因為膚淺,里面都是直白地宣揚仁義禮智信,管你理學心學,管你功夫派現成派。誰能挑出錯來麼?若是在這上頭挑錯,豈不是跟主流價值觀背道而馳麼!

    而且它的確實用啊!

    完全就是少儿百科全書,只要背下來。出門見禮不會丟人,買賣東西不會被坑,宗族聚會能出風頭。所有內容都是將俚俗閑話翻譯成了文言雅語,簡直就是提高逼格速成教材!

    鄭岳看完了這套《幼學抄記》,仿佛看到了一個鄉無白丁,村有斯文的理想世界!

    “此子年不過十四。卻有這份學力,足堪嘉獎。”衷貞吉看完了《幼學抄記》——當然是鄭岳填補修改過的版本。心中所見與衷貞吉相類,已經將此書的存在提高到了文教盛事上。

    因此衷貞吉才特意將鄭岳叫來。交流心得,道:“雖然童蒙之書,難得是由童蒙寫就。而且照老夫看來,此書日后必能與《三百千》一樣,流傳百年。”

    鄭岳笑道:“老黃堂所言甚是,下官也是這般所見。日后此書刊印,可令天下皆知我松江人文鼎盛。”說罷,鄭岳從靴筒中取出一卷宣紙,展開遞了上去:“下官冒昧草擬,請老黃堂指正。”

    衷貞吉取來一看,原來是一篇序文,前面只說此地有神童徐氏,元輔宗親,受教于鄉塾,感應于先賢,日積月累,成就《抄記》四卷三十三篇,敘述詳盡,可為天下童蒙開筆。

    這是泛泛而談,除了鄭進士的文筆極佳之外別無看點。

    當然,這點在同樣是進士,而且是二甲四十一名的衷貞吉看來並不存在。

    接下去一段才是重點。

    在這重點段落里,鄭岳對衷貞吉主持松江府的工作大為贊嘆。

    先從下屬立場表明有這樣一位前輩帶著熟悉政務,指導施政,實在是太幸福了。然后又從地方百姓角度,誇贊衷貞吉是何等清廉,何等勤政,青天干吏,名至實歸。最后又從朋友角度,“批評”衷知府過于剛硬,審案定獄嚴明公正,選拔人才不遺余力,唯獨對自己太不寬容,日省其身,聞過則喜……

    最后點睛一筆:正是有衷知府這樣的郡守,才能出徐元佐這樣的祥瑞啊!

    衷貞吉饒是博覽群書,考試成績遠高于鄭岳,也不得不佩服鄭岳的才情和文筆,就差說一句:小鄭啊,等我死了,你幫我寫行狀吧。

    “甚好,只是略繁了些。”衷貞吉羞澀道。

    鄭岳一本正經上前,就著書案又讀了一遍,借了筆,道:“黃堂所言甚是,且待下官刪改。”說罷,將前面一段刪了五六句,后面一段刪了一兩句,道:“如此差不多便是一頁,將將合用。”

    衷貞吉撫須考慮一下,終于點了點頭,又道;“這徐家子還是蒙童?”

    “尚未開筆,打算二月里觀場。”鄭岳退回原位:“下官見他字還入目,便收他做了門人,無論是年紀還是避嫌,絕不敢取他的。只等下官離任之后,才許他搏個功名。”

    衷貞吉不管鄭岳是否正話反說,搖頭道:“十四歲能有這樣的學力,實屬不易,你若是不取他,非但不是保全他名聲,反倒是耽誤了他。”知府老爺頓了頓又道:“不管他開筆作文如何,放泮肯定是要讓他過的。可以報個神童上來,學道那邊我自有分說。”

    這意思,分明是說府取也肯定過的了。

    如果從慣例而言,府縣官推薦的童生,大宗師一般不會在院試中黜落,所以徐元佐的生員帽子可以算是戴實了。

    然而衷貞吉為何會以為徐元佐只有十四歲?

    因為鄭岳就是如此說的呀!

    鄭岳也有這個手段。他讓人查了本縣的魚鱗黃冊,發現徐家沒地沒田,戶等在下中——瀕臨破產。

    徐元佐出生之后連戶口都沒報。現在登記在黃冊上的只有徐家三口人:徐賀夫婦,外加一女。

    于是鄭知縣跟下面戶房打了個招呼,給徐元佐落了戶籍,直接寫的就是嘉靖三十四年生人。

    這可不是十四歲麼?而且還是今年才十四歲!

    “還有,”衷貞吉突然道,“別提元輔宗親的事。神童一如靈芝,長在山野才是正貨。生在富貴之家,無非芝蘭。”

    土生土長的神童才是靈芝祥瑞,富貴人家那是澆灌出來的蘭草。

    鄭岳聞弦音而知雅意,連忙刪去“元輔宗親”一句。

    府縣二位長官又核對了一番,討論了一下今年童試的關節大略,方才散了。

    徐元佐還不知道自己的這套《抄記》已經幫他掙到了大明最基本的功名,只覺得這套書的確對自己很有用,在考慮是印個三十套,還是二十套。

    之所以不大張旗鼓多印一點,純粹是因為這個時代出書簡直就是賠錢買賣。

    根本沒人跟你講知識產權,看你這書賣得好就大家都印,作者半錢銀子稿費都沒有!至于你印出來的書,是否會有人買呢?也未必,像這種字數少的書,又與課業有關,好學生都是自己抄啊!

    這恐怕也是教輔書賣得比《西游記》便宜的主要原因。

    抄四書五經、制藝時文,可以加深印象,更有聰明人抄一遍就背出來了。

    有誰樂意去抄《西游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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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07: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零一章 徐爺爺點了贊
  
    “大郎,我家就一間草棚一條船,您看能否通融一下?實在不行把那口鐵鍋算上呢?”老實巴交的鄉鄰坐在徐元佐面前,四十開外年紀,戰戰兢兢連屁股都不敢坐實,只是挨著邊。

    被父親帶來見工的少年十六歲,屬于沒有絲毫主見和性格特點的。人云亦云,耳根子軟,當日就是聽了舒振邦的挑唆,接連站錯隊,只能靠抵押家產來求個學徒的位置。

    不得不說,徐家今年春節的一躍而起,實在太令鄉鄰們震撼了。而且夏圩少年的集体發跡也成了朱里神話,令人興起了效仿之心。

    “就算再加上被褥,離五兩銀子也太遠了。”羅振權在一旁低聲說了句。

    那老實頭仿佛霜打的葉子,只是道:“求徐家大郎通融。”

    徐元佐長嘆而起。

    在場坐著的人同時跳了起來,仿佛被凳子咬了一般。

    “老羅,你說這話太絕情,我不忍心聽。”徐元佐皺著眉頭,先說羅振權。

    羅振權把頭一低,看似羞慚,實則偷笑。

    “王家叔叔,孩子就放我這里……”徐元佐的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你若是不聽我話,讓我在東家面前難做,可就是連你父親的顏面都掃盡了!”

    “我一定聽徐家哥哥的話,您讓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那少年連忙道。

    王家男人總算松了口氣,又說了許多好話,這才簽了文契,臨走還道:“若是他不聽話,大郎是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就是打死了也不用送回來,只管就地埋了,叫野狗啃了!”

    “王家叔叔放心。只要他心思在做事上,我總不至于苛待他。”徐元佐笑道:“你去問問。那幫小子平日嘻嘻哈哈沒有正行,我可動過他們一個指頭不曾。”

    王家男人送儿子過來,又說了那番狠話,自然是之前就問過的。都說在夏圩吃得好穿得好,非但沒有打過。就連責罵都沒有。只有錯得厲害了,方才教訓几句,卻還給人留三分顏面,是以人人都打心里服了這位元佐哥哥。

    像王家這樣的,自從徐元佐回到夏圩,已經有七家了。

    這些學徒自然沒有資格進辦公室,而賬房、倉庫更是不放心他們。所以他們大多都在園子里,或是巡邏或是清掃。只有各部門有事出去,才臨時挑兩個看得順眼的跟上。

    可別小看這個跟班的雜事,只要能夠跟出去,回來就有工作報告可寫了。寫了工作報告,日后就有機會升伙計。至于那些一直沒人點名要的,要麼干滿三年苦活。要麼就只有早早當廢物退回去了。

    所以學徒班的壓力,絲毫不遜于臨考的高三學生。

    徐元佐肯定是不會讓人知道:他才不舍得將這些免費勞動力趕回去呢。

    “人家好歹都是識字的。你就扔在園子里,不可惜麼?”羅振權等人走了,方才問道。

    徐元佐搖了搖頭:“他們算什麼識字的?陸夫子那邊送來的都還勉强呢。”這些自己尋來的人家。子弟雖然也在塾里讀過書,但就質量而言的確不如陸夫子推薦的“畢業生”。

    羅振權捏了捏鼻子:“你這要求也太高了,日后怕是連秀才都看不上眼了。我還是等我爹帶人回來,去看家護院算了。”

    “就算看家護院,你也得先好好讀書。”徐元佐道:“我最近正好寫了一套教材,你只要通讀那本就行了。對了,可知道松江哪家書肆印書便宜?”

    “你還印書?叫他們抄一抄就行了吧。”羅振權不解,又道:“再說,你問我書的事,豈不是跟我問你東海有几個島是一樣的麼?”

    “是我問道于盲,抱歉。”徐元佐輕輕捏了捏下巴,思考著是不是該去郡城逛一圈。正當他安排時間的時候,外面有少年來報:“徐管家來了。”

    這位徐管家可不是徐慶,而是徐誠。

    徐元佐這邊地位越高,徐誠的地位也就越高,是以他已經拿回了管家的頭銜,只是沒有實際的內府權力罷了。

    徐誠緊跟著通報就進來了,見了徐元佐,連笑都顧不上:“快,快帶了衣服跟我去見閣老。”

    徐元佐腳下不停,邊走邊問:“閣老突然傳喚,不知是甚麼事?”

    “天大的好事!”徐誠一本正經道:“你寫的那《抄記》,老爺看了大贊!”

    徐元佐咧嘴一笑:“這多不好意思。”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徐誠在這方面比徐元佐清楚得多:“進士出一本書都不容易,選几篇時文就算是了不得了。你才十四,就有這樣的學力,神童當之無愧!”

    “啊?”徐元佐還不知道鄭岳幫他改年紀的事,不過這種事當然也不會刻意去糾正。

    年輕還不好啊!

    “老爺說了,印個三五百套,到處送送人。”徐誠催著徐元佐快走,邊道:“還叫了几個在家授館的先生幫你拾遺補缺,當然,他們是不掛名的。”

    徐元佐弱弱問了一聲:“掌櫃的,不過就是寫了一份筆記……”

    “嚇!這是文壇盛事啊!”徐誠糾正道:“你可知道有多少蒙童要看這部書?”

    “以后可能每個讀書人都要讀……”徐元佐放著膽子道。

    “老爺也是這麼說的!”徐誠道:“古往今來,這種書……多乎哉?不多矣!”

    徐元佐順著這個思路想了想,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的確一不小心做了樁很牛叉的事啊!

    這是填補了童蒙教育的空白啊!

    ——老爺,小子腦中還有一部《龍文鞭影》,也是牛叉非常,要不要一並寫出來啊?

    徐元佐只覺得自己腦中有些亂哄哄,右腿差點被自己左腿絆倒,盤算著這麼大的好事,自己能夠撈到多少好處!

    等他拿了衣服再跟徐誠出來,卻見一輛馬車停在門口。

    ——尼瑪!哥現在也是能夠坐馬車的人了!

    徐元佐想起自己第一次來上班的時候是搭領導的牛車,短短几個月,已經可以坐上馬車。

    這是從七手低配寶來到正裝原廠寶馬的飛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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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08:12 |只看該作者
一零二章 又被砸到了
  
    徐元佐趕到元輔府邸的時候,正是下午茶點的時間。這個時間最適會客,再晚一些反倒尷尬了,因為午飯是誰都要吃的,而有些人卻不吃晚飯,或是晚飯吃素。看來徐誠一早趕到夏圩去叫他,也是有這層緣故的考慮。

    在來的路上,徐元佐已經梳理好了整件事的來龍,籌划了去脈。他本來只是想掙個表現,但是有徐家擴大聲勢,這個表現自然就掙得大了。

    想想也是,《幼學瓊林》能被民間自發地選作啟蒙讀物數百年,可見這書的体例內容都是經得起琢磨捶打的。只是礙于受眾群是蒙學,所以不會有那些大儒著眼,自然也就無法令名遠揚。

    說起來,這書實用性可以評五星,但是徐閣老為何要在意小小蒙童的教科書?而且聽徐誠的口風,像是已經拔高到了“文壇盛事”上。

    等徐元佐踏進了元輔家的宅邸,方才知道徐階演戲已經到了一定境界,連徐誠跟了一輩子的人都沒看出來。

    因為堂上做著一個身材魁梧,面有橫肉的壯漢。此人身上雖然沒有安六爺的陰狠氣,但只是在徐階面前尚能大馬金刀坐定,便可見其狂妄。

    “此子便是我家元佐。”徐階微笑指了指徐元佐,讓他上前就坐。

    徐元佐行了禮,叫了一聲“大父”,挨著椅子貼邊坐下,不再打量那位來客。

    那來客似乎眼睛有些不好,一只眼睛看徐元佐的時候,另一只眼睛卻像是在看徐階。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只眼睛為主。

    “果然是儀態不凡!”來客贊了一聲:“不愧是寫出《幼學》的元佐公子?”

    “筆記而已。”徐元佐謙虛一句,偷看徐階。

    徐階果然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道:“你看這抄記,便是老夫離京一年所做的事了。”

    徐元佐腦中轉得飛快,心下了然:自己寫出的這本《幼學抄記》顯然背徐階用來作為韜光養晦的道具了!

    以徐階的年齡和身体狀況,要再做几年首輔也不是不現實。然而他既然有了全身而退之心。必然是要做些樣子給人看的。以他的學養和名望,侵占田土縱情酒色……說出去也沒人信,有人信了也只會說:這裝腔太過,簡直丟人。

    若是裝病。則有所忌諱。

    現在有了這本《抄記》,作者固然是神童徐元佐,但小孩子讀書總要人教吧?徐階便是冒了這個名頭。

    堂堂一國首輔,心學巨子,不編寫自己的文集。而將心力放在一個蒙童身上,還有比這更韜光養晦的麼?

    那人臉上顯然浮現出了失望的表情,道:“看來明公是將期望放在儿孫輩上了。”

    徐階笑道:“他本是宗親之子,過繼給魯卿的。能進學做個生員,老夫也就心滿意足了。”

    來客顯然越發失望了,道:“老先生大人這般消磨,實在不是朝廷社稷之福啊!”

    “朝廷有李石麓在,万事平安。”徐階道:“朝野說李石麓清廉有余而才氣不足,實在是不知首輔之才不在高下,更要看心胸啊。”

    來客點頭稱是。

    徐元佐心中暗道:看來徐爺爺自己不想出山。也不想看到高拱出山。這倒是意料之中的。可惜這邵芳不識趣,還是去找了高拱。

    徐階好像睡著了一樣,突然長吸一口氣,恍若驚醒,道:“年紀大了……坐不住了,元佐,扶我進去。”說罷已經起身。

    徐元佐朝那位名滿江湖的邵大俠點了點頭,扶著徐階往內堂去了。

    到了后面,徐階腳下輕快,絲毫不見之前疲態。

    “元佐啊。將你叫來,便是讓你看看,什麼才叫‘自作孽,不可活’。”徐階聲音中透著冷氣。

    徐元佐攙扶著徐階。低聲道:“他手中不知有什麼本錢,貿貿然就擠進朝堂爭斗之中,果然不得好死。”

    邵芳的歷史結局也的確是被張居正碾殺,可見性格決定命運。

    “他跟我說是張江陵請他周旋,呵呵。”徐階冷笑一聲:“江陵在內閣,名聲和實惠兩者皆占全了。豈會樂見老夫或是高新鄭回去?”

    李石麓就是李春芳,是個天下聞名的好好先生。雖然是首輔,卻從不壓制張居正。張居正名義上是次輔,實際上權力不下于首輔。而且次輔還有個優勢,就是可以主持會試。

    大明朝中以師徒黨為最大,這個師徒哪里來的?就是主持會試,取中貢士,便成師徒。

    所以做次輔就像是收庄稼,怎麼都得坐三年。若是能多收一茬,那就是天大的便宜,誰會拒絕?

    這便是徐階說的實惠。

    “元佐,我看你這回捧出《幼學抄記》,頗不如此前的思路清晰啊。”徐階口風一轉,回到了書的問題上。

    徐元佐嘿嘿一笑,心中暗道:之前思路清晰,那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書的事,倒有些顧慮不夠周全,眼光不夠長遠,心胸不夠廣闊,倒是在徐爺爺面前露怯了。

    “少年人嘛,也是難免。”徐階道:“只是你日后做事決斷,該從三件事上往深遠處想。”

    “求大父指教。”徐元佐連忙道。

    “一曰名;一曰利;一曰良知。”徐階緩緩道:“天下人做天下事,只思慮其一者是庸才;能悟透其二者,可為疆吏;唯有三者通達,可以用權。”

    徐元佐細細咀嚼這:名、利、良知,卻發現果然是一語道破世間玄奧!

    “名”便是聲望,有聲望的人說什麼都有人附和。在后世便是知名專家,哪怕叫人生吃泥鰍啃綠豆,都有擁護之眾。自己身為徐賀的儿子,誰肯理會?一旦抱上了徐階、徐璠的金大腿,便是“公子”。

    這也就是無形資產。

    利就不用說了。

    財富,權力皆是利。二者相輔相成,可以因權生財,也可用財買權,其實是不能偏頗的事。相對而言,在東方多見因權生財,在西方多是用財買權,並無高下之別。

    徐元佐孜孜不倦,正是為了獲利,做任何事前自然都該想到這一層。

    至于良知……做人要有良心有底線,這話說歸說,到了具体事上,恐怕就沒那麼簡單了。

    “其中,良知最為緊要。”徐階補了一句。

    徐元佐差點脫口而出“為什麼”,硬生生忍住了。他要是真這麼問了,豈不是說自己根本沒有底線麼!

    “你還小,好好參悟吧。”徐階說著,突然笑道:“昨日衷洪溪帶著鄭永翰來,想勸我幫你印書,遍行松江社學。看來你這生員跑不掉了。”

    徐元佐笑道:“還是看大父和父親的面子。”

    徐階微微搖頭:“這也是你會拜老師。刻書的善事不妨多做些,家里的刻書坊就給你去管吧。”

    “哎呀!”徐元佐只覺得腦袋一懵:一不小心就又被天下掉下來的包子砸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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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三章 書坊引出的小念頭
  
    與大明社會接觸越深,徐元佐就越有種錯覺:明明是封建社會,為什麼感覺比后世還要自由開放呢!

    簡直沒有什麼是違法的!

    出書沒審批也就罷了,連出版社都可以想弄就弄一個!只要請得到人,有個地方,于是就可以明目張膽地開工了。

    就算是真的印了小黃書都沒人管!

    還能大賣……

    徐家的書坊就是如此。

    嚴格來說,書坊分為經營性書坊和自家用的兩種。

    對外經營的書坊不會用太好的工人和材料做雕版,因為那樣增加了書籍成本,減少了利潤空間——書都有行價,又沒版權,你家太貴買主就換一家買。

    對于尋常士庶人家而言,書坊當然不是家里能夠自備的,光是雕版匠人的工錢都能吃窮他們。不過對于縉紳人家,尤其是徐階這樣的高端縉紳,家里養個戲班子啊,養個刻書坊啊,都是小事。在他們看來,凡是要用到的全都應該自己置辦一套,否則豈不是太掉價了?

    而這種刻書坊養在家里,干嘛用呢?

    一來是主人家積攢了文稿、詩詞,這個得印上數十本散發好友、同學。刻板還得存著,方便日后出文集。

    二來是逢年過節、老人家生日,得刻些佛書道經,捐給寺廟道觀。這是做功德的事。

    三來就是有人借用。譬如陳繼儒那樣的隱士,名頭很大,錢財沒有,要刻書怎麼辦?當然是問土豪朋友去借咯。于是主家也得到了聲望,又積累了人情。

    以上只是主要業務。偶爾還有覓得孤本善本,出于讀書人的自覺刊刻出來,使古書不至于湮滅。只是這種事可遇不可求,因為孤本善本不是隨地可見的。

    總而言之。家里備一個刻書坊是很有必要的。

    徐元佐沒見過世面,這時候才知道“家大業大”意味著什麼。

    從徐階那邊出來。徐元佐先去見了徐璠,彙報了一下這些天的工作學習情況,又說了剛才與大父一起見邵芳的事。

    徐璠對于這事倒是看得很開,並不覺得這個義子搶了嫡子的風光。跟隨徐階那麼多年,他學到的智慧已經遠超他的年齡了。否則也不會毫無怨言地放棄京官不做。跟著父親回鄉養老——他今年可才四十歲,正當壯年。

    “你有什麼想法?”徐璠問道。

    在徐元佐回答之前,徐誠先解釋道:“你若只是印印書,這刻書坊還是放在公家。材料、人工都不需要你操心。你若是還有其他用處,便索性將刻書坊划到園管行,日后公家要用,費用就是園管行承擔了。”

    徐璠點了點頭,道:“正是這個意思。”

    徐元佐想了想。道:“能否單獨成立一個書局呢?”

    “單獨成立卻是何意?”徐璠一愣。

    “便是我們自己委任掌櫃、伙計,雇工人,對外經營。”徐元佐道。

    “你可別打這個主意了。”徐璠大笑:“做書坊書肆的,或是捐了監生的商賈,要賺個儒商的好名頭。或是手眼通天。能拿到的歷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前者賺不到銀子。后者能賺到銀子,卻不是誰都能賺的。”

    官本位的社會。科舉教材肯定有最廣泛的受眾。尤其是八股制藝,到了隆慶万歷年間,名家迭出。好文章不知凡几。如果光想著熟背四書五經就能中式,簡直是異想天開。哪個考中的舉子、進士沒讀過三五百篇名家范文?

    這些范文雖然對外公開,但要盡快拿到手卻也不容易。總不能等人家都上架了,你才開始雕版吧?要想盡快盡全地拿到手,那就得在關鍵的環節有用得上力的人。徐元佐別說人,就連關鍵環節在哪里都摸不清呢。

    “我想做工具書。”徐元佐坦誠道:“這里頭的利潤不小,要的本錢也不小。肯定不能放在公家,怕是要惹人追問。”

    徐誠與徐璠對視一眼,問道:“工具書?”

    “一書在手,不用求人的書。”徐元佐笑道:“有些像《說文》”

    《說文解字》之類的字書專注于“字”。考究源流為第一,分析字義為第二,真正這個字的用法卻不觸及。

    以“德”字為例,《說文》之中只有短短一條:“升也。從彳?聲。多則切”。

    雖然的確解決了“德”字的讀音和結構,但是“升也”算是釋義麼?至于沒有老師開講的學生,知道“德”字該怎麼用麼?

    “我便是想收錄常用字數千,反切其音,然后釋以‘本義’,‘古義’,‘今義’。輔以例句。”徐元佐想了想,道:“譬如‘德’字。若我想來,便該是寫清‘本義:登高’,‘古義:升也’,‘又義:感激’,例:‘《左傳》:然則德我乎’,‘義:恩德’例:‘世德其忍諼乎’。”

    徐璠和徐誠都不是讀書人,但是很快就意識到了徐元佐的野心。

    徐元佐繼續道:“天下讀書人不知凡几,因為請不起高明先生講解而耽誤前程的,更是多如牛毛。此書若是出世,即便窮鄉僻壤,也能獨自鑽研,似有名師在側。這是天大的功德啊。”他將“良知”考慮清楚,又道:“至于此書所帶來的名望、利益,更是不可估量。”

    徐璠腦中只閃過一句話:“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万古流。”

    徐元佐看著徐璠喝徐誠的表情,嘴角一抽:“我是不是又把珍珠當魚目了?”

    《幼學抄記》就是如此,事實證明徐元佐在文化上,尤其是當今目下的文化領域,目光遠不夠深邃。其實只要看看當朝取士的手段,就知道官場與文化界是大体重疊的。任何文化行為,都有可能潛伏著政治信號。

    由此再回到利益判斷上,對于徐元佐而言的大利潤,在謀國諸君看來卻是蠅頭小利。而諸君子們指縫里流出來的些許殘渣,也足夠徐元佐大吃一頓的了。

    “這事得跟老爺說說。”徐璠舔了舔嘴唇:“若是真能成功……”

    影響實在太大了!

    光是摘錄的例句,就大有文章可做。

    在許多觀點上,從古人辯論至今,根本不缺句子,只要截取自己所需要論述,就可以通過工具書不自覺地進行播種。

    別的都不說,光是庄子那句“吾生也有涯而學也無涯”不知鼓勵了多少同學努力上進,直到互聯網興起數年之后,方才傳開后面半句“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完全觀點相反的句子都可以截出來,更何況在字典里塞一些私貨呢?那些求學學子,難道能分辨得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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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08:35 |只看該作者
一零四章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三人當即折返回徐階的書房求見。

    徐閣老正悠然讀書,讀的正是《幼學抄記》。並非這書有多好多全,只是他將這書當做一個腦力游戲——背出條目中的典故出處。聽起來有些令人咋舌,但對于這位文科考試能考到全國第二的真學霸而言,只是個小游戲。

    老先生大人聽完了徐元佐關于“工具書”的設想,闔上了《幼學抄記》,起身在書房里踱步兩周,道:“元佐,你這念頭哪里來的?”

    “讀書常有生字不識,句讀不知,無奈中憋出來的。”徐元佐道。

    在場三人不禁莞爾。

    人非生而知之者,誰沒有過這樣的情況?富家子弟有名師可以請教,問一答十,久而久之自然將貧家子弟甩開了几百條街。

    科舉破了門閥,卻又在家世上立了一條看不見的門檻。

    當然,每三年都有寥若晨星的寒門士子來證明這條門檻並不存在。

    “這事恐怕你做不來。”徐階緩緩道:“即便是老夫一人恐怕也無力去做。”

    徐元佐暗道:你們肯定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我就是想編一本小學生用的《新華字典》……你們不要老是往《故訓彙纂》那種大部頭上靠啊!

    “你還是安穩一些,先將《幼學抄記》去刻印出來。字書之事。且再想想罷。”徐階道:“少年人,戒貪得!”

    “孫儿知錯了。”徐元佐連忙認錯,反正又不要一文錢。

    不過書坊在手還是方便,非但可以刻印《幼學抄記》,也可以多印一些客棧的廣告。

    在徐元佐自己乙榜中式成為舉人之前,可不能依賴徐階和徐璠的“親情”來鞏固在徐家的地位。

    作為一個讀過不少明朝野史的后世文科小學霸,徐元佐當然知道徐階叫徐璠把女儿——也就是他從未蒙面的姐姐,嫁給了嚴世藩的儿子。

    徐階倒嚴可不是心血來潮啊。他就是衝著給恩師夏言報仇熬過來的!所以這門親事,無論如何不可能存有半點善意。后來這位姐姐的結局。有人說被逼自殺,有人說回家之后郁郁而終,反正沒有一個是善終的。

    親孫女都可以犧牲掉,何況認來的孫子呢?

    ——若是換個腦子不夠用的,就算得到了徐階的青眼。恐怕也注定不會有好結果吧!

    徐元佐又想起了那個看似笑話的段子……微微瞑目:更重要!一定要成長得更為重要!只有重要,才不會被人作為消耗品輕易用掉。

    “元佐,今夜就住下吧。”徐璠從父親書房出來,第一次邀請儿子住在家里。

    徐元佐正要借口夏圩那邊事情正多,卻見徐元春快步行來,真個是風流倜儻的人樣子。

    “弟弟今晚不走了吧?正好你我兄弟探討學問!”徐元春上前見了父親,興奮地拉住徐元佐的手。兄弟之間拉手是很正常的,尤其徐元佐“年紀”還小。而且越活越小,去年十五,今年十四。

    不過徐元佐的靈魂卻是成年人的,被個粉雕玉琢的二十歲美男子拉住手,感覺有些別扭。

    他輕輕抽出手打了個躬:“恭敬不如從命。”

    徐璠也頗為高興。吩咐道:“叫他們把澄園收拾出來,日后元佐便住那邊。”

    徐元春更加高興:“澄園許久沒有住人了。今日焉能收拾妥當?便與我住吧。你我兄弟談古論今,抵足而眠。豈不快哉!”

    徐元佐只覺得有些頭發麻,道:“小弟的學問實在不值一哂。”

    “噯,咱們只論古文。制藝那等敲門磚放放無妨。”徐元春讀了《幼學抄記》之后,自然也會做祖父一樣的游戲,只是他哪里及得上祖父?書里面的典故倒有多是不知道出處的。

    這個時代可沒有龐大便捷的網絡數據庫啊!

    徐元佐只道自己八股文不行,論及古文還是可以應付一下的,竟然放松了許多。他找了下人去夏圩新園那邊送信,說自己明日回去。然后便隨徐元春游覽徐家大院,頭一回見識這宰輔人家的氣度。

    晚餐,他是與徐元春一起吃的,徐階、徐璠,還有徐琨、徐瑛都是分了廚房。由奴婢端去各家房里,並不在一起進餐。

    雖然菜品不多,但是樣樣精致,從開胃小菜到飯后茶點絲毫不亂,正可謂富貴得低調。

    等喝了飯后茶,清了口,徐元春露出了閃閃發光的小獠牙。

    “破麥剖梨,會合之奇夢。好弟弟,這句是典出何處呀?”徐元春滿臉期待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認真地看著元春:“大兄,你齒縫里留了菜葉。”

    “啊啊!失禮失禮!”徐元春連忙別過頭去,抿嘴招手:“快去茶來讓我漱口。”

    一旁的奴婢連忙出去取茶,只見徐元春一手捂著嘴,一邊笑道:“真是抱歉得很。為兄不拘小節,粗魯之處還請見諒。”

    徐元佐吸了口冷氣,暗道:你這麼精致的人儿,竟然還說不拘小節?那我豈不是連大節都沒了!

    “唔,還有一句,翻遍家中藏書都不得釋義。”徐元春捂嘴道:“生姜盜母荽留子,盡付園丁;蘆菔生儿芥有孫,頻充鼎味……后一句大概是蘇詩?前一句卻是語出何典?”

    徐元佐額頭落下一滴冷汗:“是,唐時諺語……吧。”

    “唔……那元佐弟弟是從哪本書里看來的呢?”徐元春頗有些考據癖,一定要問個清楚。

    徐元佐深深懊悔自己留下來跟他討論學問……說好的古文呢!他扭了扭身子:“是……喔!茶來了!”

    這簡直是救命的茶啊!

    徐元春接過奴婢的茶水,飲了一口,口中晃蕩。一旁的奴婢乖巧地捧出一個黃銅口盂,正是用來吐漱口水的,做工極其精巧。

    徐元春吐了口中茶水,正要再問,徐元佐已經湊了上去:“大兄,讓我看看可干淨了?”

    徐元春不疑有他,並齒開唇,讓他檢查。

    徐元佐左右看了看,突然叫道:“大兄,你這牙齒……”

    “啊?怎麼了?”徐元春渾然不知徐元佐的陰謀。

    “每日早起都漱口麼?”

    “當然,都用青鹽抹了漱口的。”

    “茶飯之后呢?”

    “也都漱干淨的。”徐元春一臉茫然。

    “睡覺之前呢?”

    “睡前也要漱口?”徐元春有些疑惑:“不過為兄習慣喝些白水,也有漱口之用吧。”

    “那問題一定是出在鹽上了!”徐元佐撫掌道:“青鹽之中必有雜質,傷了大兄的牙釉。大兄知道什麼要牙釉麼?就跟瓷器上的釉面一樣……”徐元佐一通狂侃,說得徐元春益發迷茫。

    “所以要用……竹鹽!”徐元佐道:“據說是產自朝鮮……”

    徐元春聽得恍恍惚惚,几次想打斷徐元佐的高談闊論,卻只是給了徐元佐轉進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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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08:52 |只看該作者
一零五章 傻白甜
  
    徐元佐趁機從朝鮮轉進到了日本,做了一些日朝三十年內必有一戰的預言,又預言朝鮮久不經刀兵,必然落敗,求大明救它之類。

    徐元春終于被挑起了興致,首先詢問徐元佐這個判斷是基于何種原因做出的。徐元佐見計謀得售,又扯起了“海客談瀛洲”的故事。

    徐元春兩耳不聞窗外事,卻不懷疑這個義弟的資料來源,又表示大明不會出兵番邦。

    徐元佐危機解除,大大松了口氣,開始闡述大明出兵的意義所在,以及技术上的可行性。

    這種不需要字字有出典的嘴炮最適合徐元佐,打上兩個時辰完全沒有壓力。

    徐元春則不了解遼東,不了解朝鮮,不了解日本……甚至連大明朝堂都不了解,被駁斥得体無完膚,卻深感過癮,只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經世致用的大學問。一直與徐元佐聊到三更天,就連奴婢侍女都忍不住坐在外間打瞌睡了。

    好不容易滿足了徐元春的癮頭,徐元佐終于等到了抵足而眠的階段。

    雖然說是抵足而眠,實際徐府房間很多,兩人又都沒有南風之好,所以還是各回各房,洗洗安睡。

    看著强忍哈欠為自己洗腳的婢女,徐元佐卻還在想徐元春的事。

    這位大兄是万歷二年的二甲進士,聽起來挺遠,其實下一科就是隆慶五年。再下一科便是万歷二年了。

    考上進士之后就要入仕,照他這副謙謙君子的性格,人家說什麼信什麼,怎麼混官場?看來徐階不讓子孫再卷入權力中心果然是有識人之明。

    頭一回在這軟床綢墊上睡覺,沉香扑鼻。正是有益于睡眠質量。徐元佐早上起來的時候只覺得精神抖擻,轉念想到徐元春的考據精神,頗有些頭痛,心中暗道:看來有必要找個高人把這些典故都查注出來,否則日后別人一問,我就要露馬腳了。

    不過再一想。自己又不是真的不學無术只會抄襲之人,就算人家問起來,也有個機率問題,完全沒有必要自己嚇唬自己。

    幸好他想通了這一關節,否則看到徐元春來找他一同去給徐璠請早。不知道該有多害怕。

    禮樂之族生活規律而繁瑣。

    徐元佐先跟著徐元春去給徐璠問安,然后退回來讀書。讀了足足小半個時辰,方才有樂聲奏響,原來是到了早餐時間。徐元佐頭一回在現場伴奏下吃飯,還真有些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感覺。

    吃過了早飯,徐元春要繼續讀書,徐元佐則要趕回夏圩去處理俗務了。

    “不回去主持可不行。”徐元佐道:“造園子的工匠師傅已經來了,各方調動少不得人。”

    這是擴建新園的事。

    “商榻、重固、北竿山、劉家角、唐行這五處地方都已經看好了。這几天要馬不停蹄地跑過去拜會地方老人,又要簽下契書。二月之前若是不能完工營業,今年的收益就要慘淡了。”徐元佐掰著手指又道。

    這是設立連鎖高端客棧的事。

    園管行近期這兩項重大項目。都有極强的時效性。

    前者是怕拖到了農忙時節,不好雇人。

    后者是因為全國行商多在二月中的某一日出發,所以二、三、四三個月是客棧的旺季。若是錯過了這頭一季,九、十、十一三個月的逆向旺季也可能受到影響。

    這個時代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嘴,看起來效率極低。事實上卻因為社會發展緩慢,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時間並沒有什麼事做。

    像園管行這樣工作充實的商鋪、行會。可謂大明的獨一份了。

    徐元春聽時政八卦還有些興致,但是聽自家生意就有些無聊了。

    他道:“元佐。你既然認了父親,何必還汲汲于谷呢?不如卸了差事,與我一道安心讀書。我聽縣學里傳說,你的生員已經是十拿九穩的事了。再苦讀三五年,舉業可期,何必操此賈業?”

    徐元佐心中暗道:你說得倒是很有道理。然而松江府這麼多徐氏宗親,有几家能夠與你家聯宗續譜的?徐璠為何又獨獨認我做儿子?難道是看我像讀書種子麼?

    “大兄,家業再大,若是沒人在朝中照拂,必然是要破敗的。”徐元佐緩緩道:“然而只在朝中為官,卻沒人在鄉野打理,那便成了無本之木,也撐不起一個勢家來。你我兄弟,顯然是你學問精湛,更能讀書,所以理所當然應該站在朝堂,庇護家里。小弟我有經濟之能,自然就該奔走經營。兄弟合力,方能叫徐家百世不頹。”

    徐元春由衷相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聽了徐元佐這番表白,差點眼淚都掉下來了,握住徐元佐的手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真是委屈弟弟了。”

    “沒甚委屈的,小弟無非分些心出來罷了。”徐元佐笑道:“日后小弟空了,也是要進場搏個功名的,到時候有大兄指點,必然事半功倍。”

    ——等到良佐也有了庇護家里的能力,對閣老這邊的需求也就減弱了。那時候專心科考,乃是理所當然的事。

    徐元佐心中暗道。

    “如此甚好!”徐元春道:“便待為兄先去探路。”

    “正是此理。”徐元佐笑道。

    兄弟二人相視一笑,徐元春毫無心機,一片赤忱。徐元佐卻是心事重重,如履薄冰。

    今年是隆慶三年,海瑞海青天正是夏天來到蘇州,巡撫應天等地十府一州。

    徐元佐固然不相信海瑞有心破壞江南經濟民生,但是無知者無畏,很多糟糕的事都是好心辦出來的。

    拜別徐璠之后,徐元佐登上了返回夏圩的馬車。

    馬車在車轍中吱呀前行,無疑再次勾起了徐元佐對漂亮的歐式馬車的念想。

    只是現在提這個完全沒有意義,非但浪費時間和精力,而且也缺乏合適的路面條件。更重要的是,吃夠了步行的苦頭之后,再乘坐雙輪轎車也有種升入天堂的感覺,很快就會忘記汽車的滋味。

    徐元佐覺得自己已經越來越像是個土生土長的明朝人了。

    雖然還有很多外人覺得他是個詭異的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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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37:28 |只看該作者
一零六章 人力缺口
  
    徐元佐回到夏圩之后,首先去工地上看了新園的建設進度。+

    羅振權緊隨其后,再后面還有几個新近被當做秘書培養的少年。他們都比較機靈,而且樂意讀書上進,文筆略好于其他人,算是優秀種子。

    徐元佐其實從來沒到過工地,無非就是將師傅請來問問:是否按照圖紙在建造,是否有什麼困難需要解決,是否能夠按時完工。

    這些問題看似廢話,然而工匠卻覺得受到了重視,而且知道主人家對此十分上心,自然在施工的時候也會上心許多。

    徐元佐問完了匠頭,往往還要賞個百來錢當做獎金,這也是他受歡迎的原因。

    這筆錢別人看來是他掏的自己腰包。實際上這是預算中多出來的浮財,徐元佐私拿是潛規則,公開用在工程上則是忠心廉潔的表現。

    “這些地原來的主人都怎麼樣?”徐元佐問羅振權道。

    這些地都是沈家村里買來的,原本的主人也算是落魄的“窮鬼”。照一般人想來,給了錢,拿了地,那便再沒瓜葛。然而徐元佐卻几次三番問起之前的地主,甚至還要羅振權在請短工的時候優先照顧那些失地的自耕農。

    羅振權是與徐元佐一起分過贓的鐵黨,知道徐元佐對外並沒有宣揚這事,實打實關心那些農戶,並非做樣子給人看。這也是他漸漸佩服徐元佐的一個緣故:下手狠辣,沒有婦人之仁,但是又講仁義,總給人留條活路。

    跟著這樣的老大,既不用擔心他某天犯蠢賣了弟兄。也不用擔心他謀財害命連自己人都不放過。

    “有兩家去了外地投奔親戚,還有的賣身去別人府上為奴,咱們管不了。”羅振權道:“有几個流落碼頭打短工的,咱們能用則用,日子也還過得去。”

    徐元佐點了點頭,又道:“徐盛那邊沒有問題吧?”

    “仇老九和牛兄弟成日盯著他。你說這算不算問題?”羅振權笑道。

    “雖說這種小人給他點厲害就會服軟,但也要小心他背地里再使陰招。”徐元佐沉聲道:“咱們現在的重點在于五鎮客棧的工程,能否趕上二月份開業還有些危險。”

    羅振權道:“地方定了,房子也都是現成的,簽了契書便可以裝修了。”

    “這個最多旬日可以辦妥,關鍵是咱們的人有沒有培訓出來。”徐元佐道。

    羅振權一陣頭大。

    在徐元佐這位老大手下辦事,最麻煩的就是讀書。他好像無比相信白紙黑字,什麼章程都要寫下來。非但自己寫,還叫手下的少年補充。光是“掃地”這一項就能寫出洋洋灑灑十几條來,就差沒規定一掃帚下去要掃出多少灰了。

    “《話术》很重要,如何說話讓人高興,這是一門學問。”徐元佐頓了頓道:“我看現在這進度還是有點慢,對那几個老掌櫃也不是很滿意。”

    羅振權無語。

    之前他受命去找了几個世代開客棧的掌櫃,以及縣里的驛丞,專門編寫了一本《話术》。這本書里寫清楚了伙計該怎麼招呼客人,掌櫃的該問些什麼話。以及客人常有些什麼要求,該如何答復。尤其涉及到有官身的客人。如何招待才不會失禮。

    可是徐元佐看了之后卻還是不滿意,覺得過于死板,尤其是他假設了一種情形:如果客人住的是中等房,偏要享受上等房的待遇,該如何答復。

    几乎所有人都理直氣壯地說:“一分價錢一分貨,讓他加錢。”

    這豈不是打客人的臉麼!

    “我覺得咱們這條道上走錯了。”徐元佐皺眉道:“咱們原本做新客棧就是改變現在的客棧現狀。這絕不是房子里涂層白,被褥弄干淨這麼簡單的。酒店……客棧,關鍵是服務,讓來客都覺得舒服。你說咱們該去哪里取經?”

    “照你說的,要讓人人都覺得舒暢……那就只有青樓了。”羅振權道。

    徐元佐一撫掌:“既然答案如此明確。咱們干嘛不去找青樓的人來教教他們!”

    羅振權面色有些尷尬:“咱們這儿又不是開青樓?”

    “各取所長!”徐元佐道:“我想起來了,年前望月樓的蕭媽媽還托牛大力找我,想讓姑娘來園子里演奏曲目。說穿了不過就是想多拉點客源。既然她有求咱們,找她來做想必是樂意的。”

    羅振權點了點頭,感嘆道:“你這思路倒是開闊得很吶。”

    “雖然職業不一樣,但是領域還是一樣的嘛。”徐元佐道。

    “就算迎賓能練出來,賬房怎麼辦?”羅振權拍了拍腦袋:“蕭安若是二月份一走,賬房就只有六個人了。一處安排一個倒是正好,可是……”

    可是徐文靜不能外派,在園子里也很難派上大用場,更是抵觸工作不想來。

    徐元佐輕輕摸了摸嘴唇上漸漸發硬的絨毛:“這缺額大了……會計和出納不該一人兼任啊。”

    人力資源啊,終究不是朝夕就能補上來的。

    就說現在這些少年,立刻讓他們去客棧當個掌櫃,迎來送往,徐元佐也不放心啊!

    “實在不行,少開兩家呢?”羅振權道。

    “這五個點是咱們几經推敲定下來的。”徐元佐最反感為了降低難度而修改計划。

    他道:“從唐行到商榻,從東到西一線貫通,是外地到松江三條商路的交彙點,少了一個都會有缺口。”他搖了搖頭:“若是沒有銀子還沒辦法,但是沒有人,未必不能動腦筋。”

    羅振權往后退了一步,叫徐元佐自己去動腦筋。

    徐元佐想來想去,也只能再並購客棧的同時留任掌櫃和伙計。他們本身就是地方土著,人面寬闊,最不容易引起地方排外——雖然都在松江府境內,但是各鄉各鎮乃至各村都會排外,而且也可以給自己人以成長空間。

    這雖然看起來不錯,但是潛在的麻煩也很突出。這些人未必肯接受徐元佐定下的規矩,偷工減料,消極怠工,這些都是不想而知的。譬如一天兩次的清掃,他們能夠兩天一次就很不錯了。

    如此一來,派駐各店的夏圩少年肯定會與之發生衝突。

    商家最怕的就是衝突。一旦起了衝突,那必然會影響利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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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七 戰略重心

    當初跟著徐元佐到夏圩的少年一共是二十九人。∮如今加上陸陸續續前來的學徒,已經到了三十八人。

    學徒沒人權,完全當小驢使喚。他們家里又多有抵押在徐元佐手里,除非打算亡命天涯,否則還是會乖乖聽話的。徐元佐雖是剝削者,卻不是虐待狂,在把他們當小驢用的同時也會喂以草料,並不會叫人痛不欲生。

    大量案例證明:精神愉悅的小驢能夠創造更多利潤。

    這三十八人之中,有六人是有些算术天賦的,被放在賬房。其他分散在總務、市場和客服三個部門。雖然他們來的時間不長,但是已經有人在三個部門都輪著干過了,這就說明徐元佐很看好這類人的天賦,著意培養,讓他們接觸不同的工作內容。

    這回要派去各店的人,便是從這里面選出來的。

    唐行店和商榻店各派五人,其他三店各派三人,這樣一來就走了一半人手。

    徐誠並不知道園子里的標配人手其實只要十人,冗余出來的人本就是為了商業擴張進行的人才儲備。他更不覺得客棧有什麼大的盈利空間,反倒擔心是否會影響到園子的生意。

    徐元佐卻正好與他相反,看重的是連鎖客棧市場。他只擔心這十九人鎮不住場子。

    “實在不行,我再從園管行這邊抽十個人,每店補充兩人。”徐元佐看著地圖,手里的柳木鞭輕輕在唐行和商榻上的點過。

    “商榻的確是大鎮,但是唐行沒必要這麼上心吧?”羅振權道。

    徐元佐微微搖頭:“再過几年,唐行就是要緊之地。我想著,朝廷若是重設青浦縣。縣治就會設在此處。”他回頭看了一眼半信半疑的羅振權,又掃了一眼坐在后排的顧水生、陸大有和姜百里三人,輕聲叮囑道:“不可泄露出去。”

    四人連忙道:“小會秘要怎會走露出去。”

    徐元佐笑道:“你們雖然這麼應承,卻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難免會走露風聲。”

    四人心中暗道:就算走了風聲,恐怕也沒人會信。

    “我且細細給你們分析。”徐元佐伸出一只手指:“嘉靖時人就說‘買不盡的松江布’。這說明什麼?”

    說明松江特產布?四人心中琢磨著。

    “說明松江府的百姓已經找到了一條謀生之路,而且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往這邊靠。”徐元佐道:“布的利潤大家都知道,不低,那麼是否能夠看出日后松江的繁榮盛況呢?”

    “即便如今也是能看出來的。”羅振權道。

    “所以松江只有兩個縣,你們覺得合適麼?”徐元佐輕笑道:“尤其是華亭縣,輕輕松松就能湊夠稅銀,簡直就是給我恩師刷聲望來的,你們覺得朝廷就想不到多設一縣,擴大稅收麼?”

    托洪武大帝的保民政策。各省商稅是有定額的,定額多少收多少,多收了沒獎勵還要被質問:是否殘虐下民呀?是否剝削小販啊?所以地方官當然不願多花力氣。

    田稅雖然是按照畝數收的,可地方官也學著商稅的例子,漸漸形成了定額,到了這個額度解上去,上面認可,下面也輕松。

    這是万歷初年張居正丈量全國土地的大背景。說穿了就是為了打破這個定額,重新回到論畝征稅的路子上來。

    那麼在張居正大動手腳之前。國稅怎麼增加呢?

    設縣。

    多一個縣,土地自然要重新歸整一遍,隱瞞的田產和人口也能挖出來。

    那麼地方大戶莫非不反對麼?

    他們當然不會反對,因為設置縣城的直接推動者就是他們,而且最大的獲利者也是他們。

    首先,土地重新的划界給了他們可趁之機。

    其次。新縣設立,六房胥吏一個位置可以賣很多錢。

    再次,重新厘定戶口,原本的上等戶就有機會下調,稅賦說不定還能降得更低。

    最后。多一個縣,縣試的考生可以分流,那麼取泮的機會也就更多。這可是關系到一個家族發展的關鍵。

    “嘉靖二十一年的時候就設過青浦縣,三十二年就廢了。”羅振權微微搖頭:“恐怕朝廷未必會再設一次。”

    “而且我聽說青浦縣的縣治本是在青龍鎮的。即便復設,為何會放在唐行呢?”顧水生跑得地方已然不少,對松江掌故也是了解頗深。

    徐元佐等他們說完,方才道:“那時候廢縣,有倭患的緣故在里面。”

    縣越多,調度自然就麻煩些。

    “而且青龍鎮沒有城牆,倭寇來一次毀一次,當時既擋不住,以后也用不了了。”徐元佐又望向羅振權:“對吧?”

    羅振權老臉一紅。

    徐元佐笑道:“唐行在松江府西諸鎮中,舉人生員最多,所以他們聲音最大。再者,如果再設青浦縣,郡守肯定是選一個距離府城不遠,而又在縣境中央的位置。那麼唐行顯然是很合適的。”

    眾人微微點頭:功名就是影響力,舉人生員越多,地方上的影響力自然就越强。而且縣令最恨附郭,反過來,知府可是最喜歡縣令們都在他的眼皮底下聽候調度的。

    徐元佐見眾人思想統一,暗笑:青浦設縣是大勢所趨,而設縣唐行也是歷史的選擇。這一選擇就是四百多年,不曾改變過。

    經過徐元佐這麼一番解說,眾人也都信了唐行未來頗有可觀,僅存的一點懷疑並不至于影響他們對工作的熱忱。

    徐元佐道:“站穩了唐行,也就是站穩了未來的縣城,如何能夠不上心?”

    羅振權道:“既然如此,多加兩人未必有用。索性就叫水生常去看看。”

    “制度。”徐元佐點了點地圖:“形成制度。水生,你管的市場部一者要調查研究開拓渠道,一者也要固守要塞,不使頹敗。派多少人巡查五店,頻率多少,都形成制度報給我看。”他掃了一眼陸大有和姜百里:“總務部要去查五店的條例執行,客服部要去收羅客人反饋。也都得白紙黑字寫下來,責任到人。”

    徐元佐抬頭算了算日子:“后日我要去唐行簽契書,更主要是見見鎮里老人,水生帶唐行店的同袍與我一道去。日后他們要在唐行站穩腳,也得積累些自己的人脈。”

    “誠諾。”三個少年興頭十足,頗有些大展拳腳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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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37:51 |只看該作者
一零八 唐行鎮
   
    幸虧過年的時候接觸了朱里的和春堂,讓徐元佐對大明基層社會生態有所了解。▲∴

    唐行最初是一戶唐姓人家的木行所在地,因為販賣木頭而漸漸發展成鎮。當初這戶唐姓人家有几支留在此地經營,加上奴仆賜姓,便成了唐行的大姓。

    城鎮化之后,其他商賈加入到了唐行的建設之中,以木行為主体組建起了唐行商會——仁壽堂。隨著時代更迭,木材買賣已經不再是他們的主營業務,唯有布、絲、鹽和糧食才是如今的主要商貨。

    徐元佐今天要見的便是唐行的頭臉人物,仁壽堂的三位大股東。

    跟在徐元佐身后的顧水生有些擔憂。他知道唐行在元佐哥哥的心目中地位甚高,所以來這里做市場調查最是用心。按照元佐哥哥的建議,他也有動用過一筆小額的“公關費”,用來打點鎮上的消息人士,其中有一個還是當地里正。

    也是通過這位里正,顧水生才知道仁壽堂的几位大佬對于徐家出現在唐行並不樂見。

    徐家對他們而言是個很不錯的生意伙伴,能夠拿到質優量足的各色綢緞、棉布。而且身為宰輔人家,徐家的信用絕對是過硬的。如果可以,他們希望世世代代跟徐家合作。然而現在徐家現在想染指唐行,這就撈過界了!

    唐行早就排定了座次,各家分多少餅,漏多少渣給下面,都有章程。徐家要是擠進來,這座次要不要重排?餅要不要重分?更討厭的是徐家實在太過于龐大,沒法硬頂。除非能夠說動松江府其他几戶勢家。聯合起來抵制徐階……這簡直是痴心妄想。那些勢家與徐階都是利益同盟,誰會為小小唐行的舉人秀才出頭?

    顧水生自然將這些消息原原本本告訴了徐元佐,但是看起來徐元佐絲毫不以為然。

    “呀!唐行竟然還有城牆呢!”徐元佐坐在轎車里,從轎窗望出去,正能看到一丈多高的土牆,大約只是二樓的模樣。上面站了兩個身穿粗布服飾的弓兵。不知道是裝樣子還是真有瞭望警戒。

    顧水生勉强笑了笑。

    徐元佐並不回顧,叫停了牛車,跳出轎廂,踩在堅硬的車轍上,差點崴了腳。

    “哥哥小心。”顧水生正好鑽出來,伸手虛扶。

    徐元佐已經站穩了,走向土城,發現城牆上的弓兵少了一個,另一個大概去報信了。

    果不其然。“城門”里迎出了十余人。三人打首,都穿著綢緞衣裳,雖然努力擺出一副客套的模樣,但舉手投足之中仍舊掩飾不住久在人上,趾高氣揚的神情。

    在他們身后跟了四個奉承人,其中三個衣服干淨利落的,應該是各人的長隨。另一個粗布衣服,面容干癟。正是此地里正之一,常年給這几位大佬跑腿。

    這四人后面。還有松松散散五七人,像是子侄晚輩,又像是跟班門客,也像是的來捧場的商鋪掌櫃,反正都是不用理會的背景。

    徐元佐迎了上去,掃了一眼最前三人就知道誰是真正魁首了。

    “袁老爺。小可徐元佐,這廂有禮了。”徐元佐當前拜道。

    那袁老爺名正淳,是正儿八經的乙榜出身,在唐行的地位最高。他如今年過六十,一般都在幕后運籌帷幄。生意自有子侄輩打理,這回是看在徐階的“孫子”面上才親自迎出來的。他固然知道徐元佐很年輕,卻沒想到竟然年輕得如此離譜。

    離譜得有些不尊重人了吧!

    “哦哦哦。”袁正淳淺淺回了禮:“徐公子年輕有為,年輕有為。”他微微側身:“這位是我唐行有名的儒商長者,程先生。”

    “程先生。”徐元佐看過顧水生的通報,知道這位程先生單名一個宰字,雖然是個生員,但是地位卻在三位領袖中排了第二,反倒在另外一位舉人老爺胡琛之上。

    袁正淳介紹了程宰,便轉向另一側:“這位是高中嘉靖戊午科乙榜,胡老爺。”

    唐行還有三位舉人,兩個例監,九名生員,不過他們或是在仁壽堂里地位不高,或是根本沒有加入這個商業組織,此刻都沒有出現。

    徐元佐又向胡琛行禮,笑道:“諸位長者折煞小可了。”

    袁正淳微微一笑,皮里春秋也是功夫了得,並不將心思寫在臉上。他道:“徐公子來信已閱,我等且去公所詳談吧。”

    徐元佐跟著三人進了城門,只見里面屋舍儼然,道路干淨,主干道上都是上好的磚路,兩旁小街則鋪了青石板條。雖然不能跟松江那等郡城相比,卻也是有了縣城雛形,拿得出手了。

    ——這基礎建設還真不錯。

    徐元佐看在心里,微微頜首。

    地方上的基礎建設能夠看出堂會的控制力。因為官府是不可能管到那麼細的,所以路修得好,橋建得多,正說明此地的鄉紳樂意出錢,自然可以證明堂會的控制力較大。

    徐元佐是不相信有人會單純為了行善而慷慨解囊的。

    到了唐行正街,只見兩旁全是商旗招展,遠遠望去,從街頭到街尾,竟然全是商家,少說也有三五百戶。鹽鐵布醬,陶瓷餐飲,文玩書肆,珠寶金銀……几乎與后世的仿古商業街毫無二致。

    街上行人或是普通百姓購買日用,或是商賈采購銷貨,人流如織,即便說是摩肩接踵也不為過。

    “唐行號稱‘五十里’,看起來還是謙遜了呢。”徐元佐對袁正淳道。

    袁正淳面露得色,撫須笑道:“我唐行說是五十里,那是指鎮上。城廂里都沒算進來呢。”

    徐元佐一算:五十里就是五千五百戶,一戶姑且按照五人來算,就是兩万七千五百人,那麼鎮上人口該在三万左右。算上城廂人口,五万已經算是保守估計了。

    這樣的人口基數,市場規模,設為縣治也是理所當然的。

    由此一想,徐元佐更加對擠入唐行市場有了信心。

    “這里便是公所。”

    眾人走過正街,轉入偏向,過了坊門,就見一處面南向的一座普通百姓住宅。

    宅上也沒有名匾,看規制應該是朱里徐家這等人家的房子——如果徐賀能夠正常地帶回銀兩。

    對于一鎮首腦而言,顯然低調得有些過分了。

    “請。”袁正淳說罷,自己已經率先邁步進去。

    徐元佐知道這是非善意的表露,只是渾做不知,笑著與后面的程宰、胡琛讓進,然后才進了里面。

    這宅子有前后兩進院落,前院有臨街房屋五間,中間設了門屋一間。門內小院兩側,是東西廂房,各兩小間,門窗緊閉,不知道是何用處。

    再往里走,便是一堵又高又厚的內牆,大約是主人家為了安全和禮教大防而設。

    過了這牆便是后院,有一座樓房,為堂屋與臥室所在。

    這宅子用地緊湊,庭院狹小,正是江南小民之中流行的小天井布局。

    “公所鄙陋,還望公子切莫見笑。”袁正淳請眾人進了堂屋,自己坐了東主位,請徐元佐坐了主賓。

    程宰、胡琛主陪,那不知名姓的里正坐陪,各有分據。

    顧水生沒想到自己也坐了次賓,看著一圈年齡比他爹都大的人,頗有些別扭。只是他少年老成,沒有表露出來而已。

    徐元佐倒是輕松愜意地很,還頗有興致地嘗了嘗唐行的糕點和茶水。

    其他背景與唐行店的五人使團去了耳房閑坐,這邊便只有六人商討正事了。

    袁正淳看著“了無城府”的徐元佐,覺得自己特意安排四個人對付他們兩個少年,似乎有些以眾擊寡恃强凌弱了。

    “誠所謂獅象搏兔,亦用全力矣!”徐元佐喝了口茶,突然笑著對顧水生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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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38:04 |只看該作者
一零九章 商談

    商貿談判的時候有兩種常見的試探手段。∈↗

    一種較為剛烈,大家都不說話,看誰沉不住氣。另一種則是大家打著哈哈聊天,同樣是看誰家不耐煩。

    顯然唐行眾人想用第一種,硬要徐元佐先開口。

    徐元佐雖然不介意擺出個略低的姿態,但對服軟認輸的事可沒興趣。尤其是他背后是松江第一勢家徐階徐閣老,謙遜一些是自己有修養好,伏低做小就是腦殘了。

    “公子此言,何意呀?”袁正淳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表述,雖然用詞文雅,但是氣勢不小。看來坊間傳說這位徐公子對古籍典故了如指掌,所言不虛。

    徐元佐倒不是有心要剽竊黃宗羲的名言,只是故意打破了袁正淳等老人的壓制,笑道:“袁老爺面對我們兩個少年,還要擺出如此嚴謹的陣勢,豈不像是獅象以全力搏只兔子?”

    袁正淳心中有愧,臉上卻道:“公子何出此言,我等正要聆聽公子訓示呢。”

    “訓示不敢,倒的確要諸位老爺先生幫忙。”徐元佐面帶微笑,開門見山道:“我在唐行看中了兩處宅院,想改一改開個客棧,今日來就是要把契書簽了的。”

    “唔。”袁正淳撫須沉吟,方才一臉迷茫地看著徐元佐道:“既然如此,是否耽擱徐公子辦正事了?”

    “哪里哪里。”徐元佐心中略略一沉,暗道:這老狐狸果然是不願見徐家插手唐行。他臉上卻笑容不減,道:“小可雖然不通人情世故,但是唐行是誰做主,小可還是很清楚的。能否順利簽契書暫且不說,光是這客棧還要几位老爺先生幫襯。”

    袁正淳呵呵哈哈只是搖頭擺手。好像徐元佐謙虛得讓他感到了尷尬。

    胡琛道:“徐公子,這事原跟我們沒甚關系。您若是要在唐行開客棧,我等自然誠心誠意恭祝生意興隆,美譽四海。”

    徐元佐側頭看他,心中知道為何他地位反倒不如一個生員了。看程宰雖然功名不顯,但是氣定神閑。在修身上明顯强過胡琛。此刻程宰不說話,正是因為他乃謀主文膽,一旦開口恐怕就沒回旋余地了。

    “胡老爺似乎話中有話。”徐元佐輕輕彈了彈耳朵:“小可不通世情,聽不出這弦外之音,還請老爺明示。”

    胡琛偷偷看了一眼程宰,見他沒有反應,方才道:“並非有什麼言下之意,只是開客棧這事,呵呵。公子來做,頗有些讓人意外。”他停了下,見徐元佐沒有反應,繼續道:“這都是那幫小民養家糊口做的事,沒甚利潤,公子何必參合呢?”

    袁正淳也笑道:“倒是公子此舉頗有深意,我等老眼昏花,看不出來。還請公子示下。”

    “換個人從客棧上頭的確賺不到多少銀子。”徐元佐毫不客氣,夾起一塊桂花糕:“三家客棧。一年到頭不過是五六百兩銀子的流水。”

    客商在外,非但會住客棧,也有住民宿、寺廟宮觀的,還有的會住在船上、貨棧、車馬行,有手段的還會住驛館,不一而同。

    唐行真正接納客人住宿的客棧。只有三家。

    徐元佐所謂的“五六百兩銀子”其實是三家客棧的總流水,平均每家不到二百兩的營業額。刨去掌櫃、跑堂、廚師、雜役的人力成本,再減去日常采購成本,公關費用——包括稅金,每家店一年淨利潤在八十到一百兩。

    徐元佐做的市場調查雖然不能精確地看到賬目。但是誤差也不會太大。更何況這還是根據十一月的客流量進行了驗證、調整,所以他有這個膽子當眾說出來。

    袁正淳仍舊一副慈祥老爺爺似地眯眼笑著,程宰微微垂頭,像是想著什麼,只是胡琛有些顏色微變。三家客棧都是他家產業,竟然被人摸了底,焉能不變顏色?

    徐元佐當然也知道這點,又道:“這邊客棧的店例銀是人納兩錢。照六百兩流水算,每客只住一晚,一年下來只有三千客。胡老爺,唐行豈會只有這點客人?”

    胡琛面色發黑,道:“微薄買賣,客房本也不多。”心中暗道:這小子竟然是處心積慮來搶生意的,看來此番不能善了。

    “胡老爺過謙了。”徐元佐笑了笑,看穿了胡琛心思,又道:“如果老爺以為我是來搶生意的,那可就錯怪我啦。”

    “公子剛不還說要開客棧麼?”胡琛口吻生硬。

    “我開了新客棧之后,胡老爺的客棧自然也能跟著生意興隆。”徐元佐道。

    胡琛冷笑:“公子這話說得有意思極了。原本一年里頭還有半年淡季,您這客棧開了之后,反倒能叫我生意更興旺些?卻不知哪里來的客人。”

    “客人就如布巾里的水,擠擠總是會有的。”徐元佐笑了笑:“首先,我這客棧開了之后,店例銀不以人納,而以房、床來算。官房(俗稱的上等房)一兩一夜;客房可住兩人,六錢一間;下房一錢一床,可住三人。”

    胡琛面色稍霽,心中暗道:他那上房一兩一夜,鬼才會住!至于兩人的客房要六錢,等于一人三錢,卻比我這儿貴了三分之一呢!看來他這是專心要做豪客的買賣,下房三人想來也是給人家奴仆住的。

    胡琛知道自家客棧都是些小客商,罕見有人帶奴仆的。如此看來,兩家的客人倒是並不重疊,照徐家這樣收錢,自己這邊的客人也住不起。

    徐元佐知道胡琛已經明了,又望向袁正淳和程宰二人,道:“其次嘛,寺廟道觀不納商稅,香火錢收了還不夠,還要收人宿資,沒有半點利益鄉梓,豈不成了只進不出的貔貅?想來家師——咳咳,鄭縣尊,縣尊他老人家很快便會出一紙公文,不許寺廟道觀做這生意。”

    袁正淳微微頜首,似是肯定,卻出言辯道:“人家信士願意出錢住在寺廟道觀,官府又如何管得?”

    “寺廟道觀就該做些善事,收容無家可歸之人,或是其他行腳修士,焉能招納旅客?”徐元佐道:“官府也不需管他,只要叫做公的日察夜訪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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