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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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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38:20 |只看該作者
一一零章 一拍即合
  
    寺廟道觀環境清幽,住宿干淨,僧道們還會提供口味不錯的素齋。※%

    碰上有些水平的僧道,還能與客人談玄論文,對弈手談,甚或一展琴茶雅藝。是許多出門游學的讀書人、寒門出身的官員,最喜歡的落腳點。

    而這個客戶群体,則是徐元佐的目標群体!

    徐元佐掛出鄭岳的名頭,要以公權力來斷了寺廟宮觀的生意,一則是告訴他們:自己的確是來吃大餅的,但這塊大餅你們原本就沒得吃,是小哥我自家烙的。二則也是警告:我可不止有徐家做后援,還有個縣尊恩師呢!

    胡琛心中一動:若是如此,我這邊或許也能分點湯水呢!

    袁正淳卻道:“若是寺廟道觀不合住得,那麼民宿也不能住了?”

    住在民宿的多是積年老客,帶著朋友故舊的意思,並不算是純生意。就如徐賀在外行商,也有几處是住在民宿的,都是機緣巧合之下認識的可靠人。

    徐元佐摸清了唐行的市場,自然知道袁正淳是在“聲東擊西”。問的是“民宿”,其實意指“貨棧”。

    因為袁家作為仁壽堂的魁首,唐行鎮的首富,最大的買賣就是牙行埠頭。

    人都說明朝禁商,照徐元佐看來其實是朱家皇帝在摸著石頭過河,不知道什麼政策能真正利益商人階級。

    牙行就是典型例子。

    洪武二年的時候,朝廷令:“天下府州縣各鎮市不許有官牙、私牙,一切客商貨物投稅之后,聽從發賣。”這條禁令的背景是因為蒙元承襲了兩宋的“重稅政策”,商人賦稅極重——除非官僚背景的商家。而官牙負責收稅,私牙負責坑騙。都是商人的天敵。

    洪武二年的這條廢牙行令,正是為了促進商品流通,保護小商人的利益,可以說是自由市場的先聲。

    然而后來為何又承認了官牙的存在呢?

    因為國家要控制人口流動,如果沒有牙行,就得靠邸(貨棧和旅店的合体)、店承擔流動人口檢查。而這又缺乏實際操作性。徹底不收商稅,怎麼都說不過去。再加上商人的確需要中介人從中牽線,否則誰知道上哪里找貨源去?那時候既沒阿里又沒網絡,就連報紙廣告和黃頁電話簿都沒有。

    見牙行沒法廢除,洪武二十四年的時候,朝廷又令工部“建屋數十楹,名曰塌坊,商人至者,俾悉貯貨其中。既納稅,從其自相貿易,駔儈(牙人)無所與。”這種官店便是集合了邸、店、牙三者,建立了一個公共平台,實際上仍舊排斥中介。

    在洪武帝看來,中介這種轉手貿易獲利的行為,根本就是詐騙。

    事實證明,牙人的確有存在的必要。

    有些牙人仿照官店的邸、店、牙合一的形式。依樣辦理,就成了牙行。

    因牙行得有鋪面、堆棧乃至客房。並雇人看貨、幫手、帳房、庄客,需要一定的資金,所以朝廷只能在《明律集解附例》里規定:“凡城市鄉村諸色牙行及船埠頭,並選有抵業人戶充應。”這其實就是承認了牙人的法律地位,並且重啟了官牙制度。

    袁家的牙行有牙貼,可以算是官牙。不過他一張牙貼管十几個牙行。掛靠他名下的私家牙行更是多達數十,上面不查也就罷了,真要查起來肯定是要依法查處的。

    徐元佐道:“民宿也好,貨棧也好,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的。官府怎麼會查。”

    袁正淳道:“就怕縣尊老爺一時心血來潮,鬧出事端。”

    “咱們要和氣生財,縣尊也指著平平安安進名宦祠呢。”徐元佐道。

    袁正淳心中知道:原來還有這個開價。

    他不知道徐元佐隨口替恩師要了點好處,還以為徐家與鄭岳鄭縣尊已經說好了籌碼呢。

    “若是徐公子家提倡,縣尊自然是肯定要入祠的。”袁正淳撫須道。

    “家師也是的確有心造福一方,並非單純圖個虛名。”徐元佐回到正題,道:“我家客棧開起來之后,自然也是願意交納規費的。而且地方上讀過書,進不了學的生童,我們也願意雇些來用。至于家底清白,勤勞肯干的雜役,少不得要多雇几個。”

    他頓了頓,又對胡琛笑道:“胡老爺若是不打算做這買賣了,您家名下的客棧、人手,我也願意合買、續聘。”

    袁正淳並不關心胡琛的生意,只是問道:“你說的這生童,能雇多少?”

    “就看保人的情面有多大了。”徐元佐笑道:“從唐行往西走,北竿山、重固、劉家角、商榻,我都要開店,有的是用人的地方。”

    學而優則仕,若是不優做什麼呢?自家有產業的還可以經營自家產業,若是自家沒產業呢?這些讀書人豈不成了“負擔累贅”?

    在文教不發達的地方,生童還可以做做鄉村教授,但是在松江這麼個“家弦戶誦”的地方,生員都未必能有館坐,何況那些蒙童呢。

    讀書人沒有相應的出路,對應的就是讀書人地位下降,所以鄉黨之中的舉人、生員,都會關注“就業率”的問題。

    任何一個体面的職位,都是有價值的。

    有價值,就意味著人情和銀錢。

    “公子願交多少規費?”一直沒有說話的程宰出聲問道。

    徐元佐精神一振,知道這下通往唐行的道路已經徹底打通了。

    “得先請問先生,貴地是各自繳稅,還是合了一處,由仁壽堂代繳。”徐元佐問道。

    若是各自繳稅,仁壽堂收的規費就是用來進行鄉里補充建設的。比如修個土地廟,鋪個地磚,做個社戲之類,花銷不會很大。如果仁壽堂代繳整個唐行的商稅,甚至田稅,那麼費用就要高許多了。

    程宰道:“唐行鎮上的商稅是由商家合了一處,仁壽堂代繳的。田稅是由大伙幫著催收。徐公子若是只開客棧,年規也不多,十兩銀子如何?”

    商稅本定是三十取一,但是英明的太祖皇帝怕官吏殘虐下民,在后面補了一句話:不許苛征。

    什麼叫不許苛征呢?就是去年征多少,今年還是征多少。如果今年比去年征少了,問題倒是不大,各地官員都比徐賀會找借口。万一征多了,反倒得好好解釋一下,為何會多。說不定還會引來科道言官的不信任調查。

    這種情形之下,大明從建國初期十里不存一戶的蕭條時期,走到如今“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繡者,不知其几何也?”的商業繁榮時代,即便算上后來增加“市肆門攤稅”,但是商稅總額不增反降。

    三十取一的商稅不過是百分之三點三,營業額做到三百兩,就該繳納十兩銀子了。而規費也只收十兩,低得讓徐元佐簡直無法講價啊!

    “若是鄉里有事,我也不會袖手旁觀。”徐元佐爽快地應承下來。

    程宰提了提嘴角,顯然不願多說話。

    袁正淳見該談的都談好了,起身笑道:“徐公子到底爽快人!今日正要為公子設宴,還望賞光。”

    “袁老爺客氣,日后小可在唐行還要多多仰仗諸位。”徐元佐一笑而起,熟絡得就像是自家人一般。

    眾人紛紛起身,各個臉上帶著笑意,好像真是一樁喜事。

    胡琛走到徐元佐身邊:“日后咱們便是同行,也得互相幫襯才是。”

    “胡老爺是前輩,少不得要多多討教。”徐元佐笑道。

    胡琛一邊客套,一邊隨著人往外走。

    徐元佐與跟在后面的程宰對視一眼,會意一笑,彼此都知道對方是個聰明人。他不經意間看了顧水生一眼,頓生疑惑,低聲問道:“怎麼頭上有汗?身子不舒服?”這二月春寒時節,堂屋里火爐也不甚旺,出汗實在太奇怪了。

    顧水生低聲回道:“唇槍舌劍,太激烈了!”

    “啊?”徐元佐一臉茫然:唇槍舌劍?剛才分明是一拍即合兩情相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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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38:30 |只看該作者
百十一章 聰明人

    公所等于辦公室,是大家照比例分攤買的辦公場所,所以夠用就好,十分節儉。↖請客吃飯則是袁正淳做東,一如士子所說的:可謂奢華矣!

    尋常的魚、牛、豬、羊是必備的四道主菜,濃油赤醬,烹制精美,色香味俱全。至于配的菜蔬也足見細心,青菜只取菜心,高湯淋熟;茄餅先用雞油炸過,又塞以雞茸,風味尤佳。

    尤其難得的是一盤嫩黃瓜,几乎徐元佐質疑起自己的常識。

    “現在二月頭上就有黃瓜了?”徐元佐問道。

    “是種在火室,正好二月頭上落盤。”袁正淳面色尋常,好像在說一樁很普通的事。

    徐元佐卻是知道,現在可以沒有玻璃暖房,塑料大棚,這種反季節蔬菜產量肯定不高。說不定今天這桌菜,最貴的就是這盤黃瓜了。

    “清香爽口,尤其解了冬饞。”徐元佐嚼了一塊,贊賞道。

    “若是公子喜歡,我叫人送些到府上。”袁正淳笑道:“就怕太賤,上門不好看。”

    “心意可值千金。”徐元佐道:“袁老爺也不必專程送去,有空來夏圩我園子里玩耍。若想起來了帶些過來,我大父致仕之后口味清淡,頗愛吃蔬果。”

    袁正淳心中暗道:莫說徐家無人,這小子年紀輕輕能代表徐家到處經營產業,果然是有几分手段的。一取一予,不著痕跡。

    一餐飯吃完,徐元佐便准備去與屋舍主人簽訂契書。

    袁正淳肯定是不方便陪著的——即便他家跟人做買賣,也沒有他出面簽契書的道理。

    “便叫程先生與公子一道去吧,那几家人都是老實人,見了程先生尤其不會在小節上與公子拉扯。”袁正淳出聲道。

    “正是,契書非同小可。程先生于明律極為精通,可以為公子拾遺補缺。”胡琛也道。

    程宰面帶朝徐元佐微微點頭,內斂之中透著一股自信。

    許多人以后世觀前朝,以為大明不講究契約。其實契約從周朝進入法定階段,在歷朝歷代都是十分講究的。徐元佐看過《三言二拍》,知道無論紅契白契。遇到官司就是最直接重要的證據,本就不敢掉以輕心。

    他在后世打過工做過生意,來到明朝之后讀的第一套大部頭就是大明律,搞定房屋買賣的契約自然不成問題。而且賣主也不是大有背景的刁民,充其量在付款細節上爭一爭罷了。

    不過……

    “如此甚好。”徐元佐笑道:“我對唐行不熟,也不知道那房子到底是不是賣家的,還要請程先生幫忙認個臉。”

    程宰並不多過場,直爽道:“但求能有所效力。”

    袁正淳與胡琛便送徐元佐一行到了樓下,彼此別過。

    胡琛看了一眼袁正淳。道:“朴中兄以為此子能成事否?”他與袁正淳都是舉人,非正式場合便以字相稱了。

    袁正淳瞑目撫須:“看著便知道了。”

    閣老的孫子相較其他人當然更容易成功,但是誰都不能打包票說必然成功。

    尤其是徐元佐在開辟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道路。

    徐元佐與程宰走過拐角,便問道:“程先生府中是做什麼生意的?”這個程宰頗為神秘,在鎮上的主營業務是“包攬詞訟”,說好聽點是律師的前輩,說穿了就是個吃了原告吃被告、欺上瞞下的訟棍。

    一個訟棍是不可能有資格進入仁壽堂,更遑論座次比胡琛還高。胡琛名下有三家客棧不假。但他更有兩個絲行,一個三十台織機的織坊。年入万金是妥妥的。

    程宰笑了笑:“不足掛齒。”

    面對保護姿態這麼强烈的人,徐元佐懷疑光靠語言沒辦法撬開此人的嘴,于是他取出一錠五兩銀子,放在了程宰手里。

    程宰只覺得手中冰涼,下意識覺察到是分量不輕的銀錠,本能反應緊握在了手里。

    “公子這是何意?”程宰一臉受驚的模樣。這便是孫子所謂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他要是真的受驚了,才不會寫在臉上呢。

    徐元佐道:“小弟我初到貴境,得有高人指路。”他道:“袁、胡二位老爺給您多少,我只會給的更多。”

    程宰這回是面無表情,可見內心的確大起波瀾。

    徐元佐見缺口已經有了。乘勢道:“先生不要驚訝,我並沒有探查到您的底細。整個唐行,從牙行到扛包,我都查過了。您只是熱衷調解鄉鄰矛盾,而座次卻在胡老爺之上,所以我猜您定是臥龍鳳雛一般的智囊。”

    程宰緊握著手里的銀錠,道:“那公子也該知道,程某並不是見利背信之人。”

    徐元佐笑了:“先生啊,諸君對我成見太深啊。”他走了兩步:“要將唐行徹底納入一人手中,得花多少銀子?”

    程宰一愣:這誰能算過?且不論土地屋舍這類恒產,光是各處牙行、埠頭、作坊、酒樓……林林總總算下恐怕得有百万金吧?就算百万金多半人家也不願意賣!有人願意賣一只會生金蛋的母雞麼?

    “既然我沒法吃獨食,自然不會願意與人結怨。”徐元佐道:“他們怕我分了大餅,卻不知我深知‘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事我絕不會干的。”

    “公子是想開源。”程宰旋即又道:“不過依程某之見,您的開源終究只是換了一家人搶罷了。”

    “哈哈哈。”徐元佐笑了三聲:“程先生真是言辭犀利,一針見血。不錯,我的確是搶了出家人的大餅。”他頓了頓又道:“先生應該知道,宋人如司馬光之屬以為天下財富有數,官家取了一分,小民便少了一分,所謂開源,無非是掠民。”

    程宰點了點頭。

    “先生以為如何?”

    “有些道理。”程宰低聲道:“如今雖然不少人都說他那是迂腐之言,我大明既沒有剝掠小民,也沒有虧空太倉,不是照樣賺到了大錢……”

    徐元佐見他停下,知道他這是在衡量自己的見識,屬于聰明人之間的認證。于是徐元佐接道:“卻不知,我們如今的銀錢卻是來自海外。大明開源一分,海外便少一分。而海外銀錢則開自礦脈,凡人取一分,后土則少一分。”

    “物有始終,終有耗竭之日。”程宰道。

    徐元佐笑了:“雖然如此,但我們看不到了。”

    程宰也笑了笑,覺得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愜意。最為難得的是,這些想法在旁人眼里屬于怪異,根本無人可說。而這位徐公子卻視作等閑,真乃知己矣!

    徐元佐道:“我這般說了,先生還擔心我搶分唐行這塊餅麼?咱們自己人抱在一處,去分別人家的餅,豈不更好?”將來青浦復縣,朱里也會划歸青浦縣,真真是一家人了。

    程宰道:“公子來歷非常,要想在仁壽堂里做一把交椅本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程某卻覺得,與其巴結進去,不如等他們來請。”

    徐元佐笑了:“多謝先生獻策,小子敢不信耶?日后三節饋贈,斷然不會少了先生。”

    程宰面色微紅,似酒至半酣,竟有些飄飄然了。

    名花雖有主,鋤頭更無情。只要鋤頭揮得好,沒有牆角挖不倒。徐元佐給仁壽堂松了松土,默契之間與程宰定下了個君子之交。想來袁正淳和胡琛等人肯定不止是雇佣程宰,而是讓程宰在自己的生意里拿了暗股,否則程宰的地位不會那麼高。

    不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可能一步到位,得逐漸靠攏,這是個試探、磨合的過程。不管怎麼說,徐元佐今天已經有了兩大收獲,至于簽契書這等事,反成了順手為之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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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38:42 |只看該作者
一一二章 馬不停蹄
   
    簽約過程本身沒有任何麻煩,屋舍也是反復看好的,靠近城牆邊上,如果有需要可以兩頭堵住,一直霸占到城牆。←

    徐元佐頭一回來,前后看了一下,跟顧水生的報告基本一致,在程宰的見證下與兩家人家簽了買賣契書。之前在仁壽堂旁聽的那位里正也趕到了,面帶柔和地為他們做了中人。然后左鄰右舍簽字,表示知聞此事。

    “這契書我想請程先生帶到衙門里去,做成紅契。”徐元佐道:“一應費用自然是我來出。”

    程宰自然表示同意,這本來就是他對外的主營業務,沒有道理拒之門外。

    顧水生倒是有些不太明白,因為他知道徐元佐與衙門戶書關系很好,一同在太白樓吃過飯。這事隨便差遣個少年就做了,只不知道為何要雇程宰去,還要額外破費。不過他的悟性好,有疑惑也不會問出來,而是在心中仔細揣摩——因為他堅信徐家哥哥肯定是對的。

    兩個原本沒有關系的人,變成朋友需要的是什麼?

    有人說是時間,但即便同一個監舍住十年的囚犯也未必會變成朋友,為何?因為缺乏經歷。

    正是彼此一道走過的路,才讓人緊密起來。

    這條路未必是荊棘密布的坎坷之路,那自然會培養出更深厚的情誼,但必須有這麼一條路一同走。

    現在徐元佐就是在鋪這麼一條路,讓程宰與他走得更近。當程宰在這條路與他走得比別人都遠,收獲高過他與別人一起走,自然就是同路的自己人了。

    徐元佐簽訂了契書,再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起了兩棟緊鄰的屋舍。

    “中間的圍牆不用拆掉,只需要開個月門就行了。朝南面的房間全都改成套間。這樣就能有……”徐元佐仰著頭,數著二樓南面的房間數:“八間。”

    顧水生也仰頭看著,在他身邊有個年紀相仿的少年拿了炭筆和木板,做著筆記。這少年就是唐行客棧的總監。如果裝修結束還沒有合適的人選充任掌櫃,那他就將擔負起掌櫃的職責,這讓他心中有些小激動。甚至有些期望元佐哥哥不要找到掌櫃。

    當然,徐元佐可不相信有人天縱英才到一點經驗都不要,就可以管理這麼大一家客棧了。

    除開八間套間,還有同一樓層的十六間北屋,也就是徐元佐規划的標准間。再加樓下的八間三人房,整個唐行店有房客三十二間,最多可以容納旅客七十二人。

    這即便是在后世,也算小有規模了,豈能放心交給一個沒有江湖閱歷的少年郎?

    徐元佐隨口安排著室內裝修、花園布局。后院的牲口棚和貨房,心里還是在這個掌櫃的人選上打轉。

    “都記住了吧?室內裝修和布置一定要嚴格按照圖紙來,不要想當然。”徐元佐最后關照道。

    少年郎激動得臉紅,緊緊把握著這次機會,道:“哥哥放心,我一定會盯緊的。”

    “別閑著,今天開始動手吧。”徐元佐對唐行店的眾人道:“該聯系匠人的聯系匠人,該賣舊貨的去賣舊貨。從明天開始。你們得自己安排工作了,拿出效率給我看!”

    “元佐哥哥且放心!”眾少年說不出地激動。

    徐元佐已經讓原來的屋主把還要搬走的東西都搬走。剩下不要的總能賣出去。這也佐證了社會的商品需求已經超過了產能供給,正是商業社會走向繁榮的表現。

    程宰一直在旁邊看著,只覺得少年人的精神頭很足,但是對他們的能力也持懷疑態度。他只以為徐元佐年輕,所以愛用少年,卻不知徐元佐純粹是沒有根基。不得已才用了這些經過三個月速成培訓兼少量實習的“應屆生”。

    雖然掌櫃的不好請,廚師和雜役倒是方便。有程宰幫著牽線,再加上徐元佐一向都是銀彈開路,待遇比外面同樣工作要高兩到三成,自然沒有問題。程宰在這事上又收獲一筆。離徐元佐也更近一步。

    徐元佐一直到天色將黒方才離開唐行,要趕去下一站——北竿山。

    北竿山不同于唐行那般闊氣,卻也是松江有名的商業小鎮。整個鎮子有橫豎五條長街,沒有城牆,走得快些的客商往往會從此地連夜趕往松江,很少有在當地交易的。所以唐行店有兩個堂屋被改造成了商務中心,而北竿山店只有住宿和貨物暫存。

    北竿山店的三個少年已經到了客棧,正等著徐元佐和顧水生他們來了好開晚飯。

    一同在座的還有個老實巴交的掌櫃,這店其實就是他祖父傳下來的,因為屢試不中,最后落得要賤賣的結果,為的就是明年下場再搏一下。

    作為一個有功名心的商人,老掌櫃當然知道徐元佐和徐閣老的關系,連人帶店都給了這位新東家。此刻坐在飯桌上的第三把交椅,仍舊很是局促。

    徐元佐和顧水生進了門,車夫自然去后面照顧累了一天的牲口,順便在后廚用飯。

    “李掌櫃,抱歉得很,讓你久等了。”徐元佐進門便打躬道歉,叫李掌櫃頗為尷尬,忙不迭回禮:“少東家太客氣了。”他連忙朝后面叫道:“上菜,上菜啦。”

    不一時,小雜役端著冷熱菜盤進來,將主菜放在了徐元佐面前。

    徐元佐環顧一圈,道:“李掌櫃,請。”李掌櫃安敢先動筷子,只等徐元佐開了菜,方才跟著吃了兩口。

    徐元佐又對那三個駐店少年道:“都看過了?”

    “看過了,與圖樣並無二致。”為首少年答道:“約了鎮上的工匠明日來,若是元佐哥哥沒有別的吩咐。”

    徐元佐點了點頭:“那就行。”

    李掌櫃本來看不上那几個嘴上無毛的少年,見徐少東家對他們竟然如此信任,不由高看一眼。他卻不知道,園管行里規矩良多,精細得令人發指。正是這些規矩,彌補了少年們的經驗不足。

    徐元佐並非相信少年的能力,而是相信少年執行規矩的毅力。

    怎麼說都調教了三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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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章 家庭會議

    北竿山沒有堂會主持,兩個里正也都只是一門心思做生意的人,並沒有想過“實際控制”這個問題。↗這種庸人也不會介意强力的商家入駐,只要跟他們的生意不發生衝突就行。

    徐元佐當天簽訂了北竿山這邊的契書,隨身帶走,准備去衙門做成紅契。翌日一早吃了早飯,立刻又趕往重固、劉家角。

    夏圩的少年按照計划日程出發,都是正好早徐元佐一個時辰左右到達,做好前期准備工作,然后徐元佐掃一眼,簽字蓋章走人,竟然也是嚴絲合縫,沒有浪費時間。

    二月初五日晚上,徐元佐回到了朱里,預備翌日一早渡湖去商榻,那已經是與蘇州接壤的邊境了。

    徐元佐進屋之后跟父母打了招呼,見家里已經吃了飯,便坐在餐桌旁整理了一下這兩日的文件。任何一個負責任的管理者,總是在不停地檢查過去,尋找自己可能存在的遺漏。

    徐良佐見哥哥回來,忙不迭地捧出一疊稿紙:“哥,這是那些人家的資產列表,我都去核對過了。”

    這東西其實意義不大,關鍵的抵押文書都在徐元佐手里。為了不傷害弟弟的積極性,他隨手翻了翻,又關照道:“你還是得把精力放在讀書上,家里現在全力培養你,你又有不錯的資質,若是再進不了學可就太說不過去了。”

    徐良佐昂首道:“哥哥放心,我定能在你之前進學。”

    徐元佐啞然。

    雖然他已經從徐爺爺口中得知自己生員衣冠是鐵打的了,但其他人卻大都不知道這其中內情。

    徐元佐一向城府深深,所有的事都能藏在心里,並沒有忙不迭地寫信給父母報喜,所以家里人知道他寫書。卻不知道能寫出一本換來功名的書。

    “敢打賭麼?”徐元佐道:“看誰先中生員。”

    “有何不敢!”徐良佐對于讀書超過哥哥還是頗有信心的。他更相信老天爺是個吝嗇鬼,既然讓你精于經營,哪里還能讓你讀書考試都超人一等?

    “彩頭呢?”徐元佐不動聲色。

    “輸的人……要答應贏的人一件事!”徐良佐已經帶入了勝利者角色,暗中決定等到兌現彩頭的時候,一定要狠狠敲哥哥一筆,少說也得一兩銀子!他聽說哥哥過年時候給那幫亂跑的小不點發了一兩多銀子。真是心中不平。

    親弟弟還沒有吶!

    徐元佐想了想:“嗯,可以。”

    這純粹是在做樣子,這個賭根本沒打他就已經贏了。

    “但是不能有時效!只要我沒想到要什麼,就一輩子都有效!”徐良佐想了想,補了一句,生怕哥哥耍賴,渾然不知道已經入人彀中。

    徐元佐面色沉重,微微點頭。他本來是很希望弟弟能夠科舉順風,一路連捷登上皇榜。若是能夠留在京中做個清流。日后入閣當國,那就更好不過了。可是看弟弟如此天真可愛,真是不能不為他的未來擔心。

    徐元春雖然缺乏閱歷,卻是心有七竅,玲瓏剔透,即便如此徐階還不覺得他有資格卷入權柄之爭。而良佐相比元春,更是弱了許多啊!

    ——看來還是得我這個老哥罩著他!

    徐元佐心中暗道。

    徐良佐不知道哥哥用心良苦,還以為哥哥未戰先怯。哈哈大笑而去。

    徐元佐看著弟弟的背影,心中益發沉重。不由連連搖頭。一旁徐母見了,還以為元佐怕弟弟分心,便替良佐道:“他這些日子讀書還算是用心的。”

    徐元佐點了點頭:“肯用心就行,改日才好幫他找個好老師開筆。”

    徐母暗自得意,又道:“我正想起一樁事來,要與你說。”

    “娘吩咐就是了。”徐元佐笑道。習慣性地給母親倒了一杯茶水。

    徐母愣了愣,道:“你倒是懂事多了。”徐元佐回以一笑。徐母繼續道:“你說咱們與徐閣老家聯宗續譜的事,能往外傳麼?”

    “娘有事麼?”徐元佐直接問道。

    聯宗續譜的事在徐元佐而言生怕傳得不夠遠,最好全天下都知道,只是條件不允許罷了。這個時候可沒人仇官仇富。更不會有人看到閣老孫子就橫挑鼻子豎挑眼。有的只會是無盡的羨慕和逢迎,這對于一個有志于名利場的人來說得是多大的助力啊!

    徐母何等犀利的人物,怎會不知道這個?

    “我是想……”徐母有些羞澀:“是不是也該叫你舅父家知道?”

    “嗯哼!”徐賀坐在太師椅上,臉色已經憋得鐵青。

    徐元佐對自己舅家的事還真不清楚。只是零星半點地看出母親是不舍得娘家的,但父親對舅舅成見頗深,即便在外人面前再沒臉沒皮沒羞沒臊,也不肯登舅家的門。

    換個角度看,徐賀都已經拋盡節操了,還是不肯對舅家低頭,可見舅家真是打疼他了。

    徐母卻不管丈夫的明示暗示,繼續道:“為娘雖是庶出,但是家里只有我這一個女儿,所以也與嫡出的兄弟一般對待,母親一樣教我女工,教我讀書,教我持家,出嫁的時候嫁妝也是不少。真是從未受過半點閑氣。”

    徐元佐點了點頭,感覺外祖倒是開明,想來是個很有修養的書香世家。

    “當時也是看你父親一表人才……”

    徐元佐偷看了一眼腰身滾圓的父親。

    “……是個年輕生員……”

    徐元佐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父親眼角皺紋和鬢角白發。

    “……人品端正……”

    徐元佐這回忍住沒有看父親臉色。

    “……大有前途,所以才將我嫁入徐家。”徐母說著,深深嘆了口氣。

    一切盡在不言中。

    徐元佐安慰道:“母親不用憂慮,改日咱們備下厚禮,去看望外祖、舅父他們就是了。”

    徐母連連點頭:“我便是這樣想的,三月廿七是你外祖父的壽辰,我想著十多年不曾回去過了。如今你也有了出息,不如同去。”

    徐元佐算了一下:“三月廿七……娘,外祖家在哪里啊?”若是太遠,徐元佐肯定得先顧著府試。這也是主流價值觀,除了奔喪比考試優先級高,其他所有事都不如考試重要。

    而到了四百年后,就連奔喪都不如考試重要了。

    徐母略有不滿地看了儿子一眼:“說起來遠,其實也近,就在蘇州府崇明縣里。你外祖家姓沈氏,門戶家聲也略有些。”

    “崇明便無妨了,左右一日就到了。”徐元佐道:“我看良佐還有些沒頭腦,讓他好好在家讀書,我陪娘去。”

    徐母只覺得這長子突然有一天就開竅了,如今說話句句都沁入心脾,叫人好不舒爽。

    “那便好,斷不會妨礙你考試的。”徐母雖不知道徐元佐已經內定了生員,但絕不相信儿子能就此考上——連制藝都沒學過,拿什麼去考?

    徐賀等了半晌,見母子兩個話說完了,沒好氣道:“現在輪到我了吧!”

    徐母樂呵呵地上樓去了。

    徐元佐抹了一把臉,坐著沒動。

    徐賀見徐元佐並沒有起身過來受教的意思,只好放下架子,坐到了餐桌旁,故意避開了妻子剛才坐的位置。

    徐元佐也懶得起身倒水了,只是道:“父親可有吩咐?”

    徐賀心頭不由火氣上來:“正要與你說販布的事。”

    徐元佐道:“可是有什麼問題麼?”

    徐賀道:“我與陸鼎元查了歷書,二月十六正合出行。路也都是之前走慣了的,就是與你說一聲。”

    徐元佐“哦”了一聲,心中暗道:至于怎麼取貨,怎麼雇船,父親和陸鼎元肯定是熟門熟路的。兩個老江湖走了十多年,肯定不需要他再提醒什麼。

    徐賀也覺得自己跟儿子說這個有些請示的意味,一時也不知道再該怎麼說。

    冷場之后,徐元佐道:“父親走哪條路?”

    “怎麼?”

    “我在唐行、商榻、北竿山、重固、劉家角都開設了客棧。若是路過,可以住在那邊。”徐元佐道:“權當試住,不必付錢。”

    徐賀心中一喜,臉上卻不肯露出來,只道:“我們在商榻肯定是要過夜的。”

    徐元佐示意明白,隨手開出了一張公函交給徐賀。商榻那邊只要看到這張公函,自然知道是試住客房的客人,不會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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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39:07 |只看該作者
一一四章 見恩師

    徐元佐在家呆了一晚,翌日一早包了吳家的船渡過澱山湖,趕場似的到了商榻鎮。≦

    商榻鎮的情況略有些麻煩,這里的土皇帝是個舉人,還兼營著黑社會——貌似比安六爺的身份還要高些。

    兩人見面倒是和和氣氣,徐元佐也友好地表達了和氣生財,規費照繳的意思。那位黑老爺並不願意就此觸動徐閣老的虎須,開口五十兩意思意思。

    徐元佐笑呵呵地應承下來,又與這位黑老爺吃了一頓飯,旋即趕回夏圩。

    顧水生對此頗為不平,在船上道:“哥哥,他這獅子大開口,咱們就此忍了?”

    徐元佐雖然一路上都是在做第三產業,教育這幫兄弟和氣生財,但打著徐閣老的旗號誰敢給他難看?而這位黑老爺坐鎮商榻,左右有兩個巡檢司聽他調度,前有澱山湖水為天塹,后有蘇州府為退路,還真的不怎麼將徐閣老放在眼里。

    尤其是徐閣老何等身份?能拉下面子找一個小舉人的麻煩麼?

    如果只在松江討生活,徐家倒是一張帖子遞進知府衙門便可以了。偏偏這黑老爺家產分布在松江、蘇州、常州、應天四府,要打擊他,便需要從朝廷的高度動手了。為了几百兩銀子的產業,動用這麼大的人脈,投入產出根本不匹配。

    而且從黑道的眼光看,只要五十兩都已經很看得起徐元佐了。在他們眼里,一百兩都不是個數啊!

    “能用銀子解決的事,最好用銀子解決。”徐元佐站在船頭,迎著風:“別說五十兩咱們不虧,就算商榻店虧光,用其他店來養它也是必須的。”

    商榻就是商旅下榻之地。還有比這個名字更直白地開客棧的地方麼?

    顧水生心道:元佐哥哥果然是好涵養!欲成大事,怎能連這麼只小蒼蠅都容不下呢?他再看船頭上的徐元佐,只覺得目光堅定,面露堅毅,果然是個好榜樣。

    徐元佐在船頭吹了風,回到船篷里掏出一卷《論語》又看了半天。直等船到朱里他也沒有下去,吩咐直接開往夏圩,可謂過家門而不入了。而在功名社會,這般用功讀書,不顧親情的行為,簡直可以傳為美談,讓吳家男人頗為欽羨徐賀夫婦有一個這般好儿子:

    “遲早是要當老爺的!”他由衷贊道。

    顧水生也拿出文件反復揣摩,背誦,卻是希望自己能夠早日趕上徐家哥哥。能夠獨當一面。這回五個店長的職位讓他頗為心動,雖然看起來地位在他之下,但終究是獨當一面,風險最大,卻也最出成績。

    回到夏圩的時候,天色已晚,徐元佐剛進辦公室就見羅振權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有什麼事?”徐元佐淡然道。

    羅振權差點跳將起來,道:“哎呀。你總算回來了!今天三撥人找你呢!”

    “哦?都是什麼人?”徐元佐坐回位子上,搓了搓手。當即有人送上熱茶。

    “先是縣衙里的李文主,來轉了一圈,沒見你便走了,只說初十日的縣試不可遲到,該辦的手續、該請的廩生都要提前准備好。”羅振權道:“我封了五兩銀子給他,謝他跑這一遭。”

    “嗯。”徐元佐道:“我回頭還你。”

    “值得什麼。”羅振權現在闊氣了。數百兩的身家,哪里還在乎那五兩銀子。他又道:“李文主走后,璠爺派人來了,要你好好備考,切莫到處亂跑。下午時候。元春公子也派人來,說你在考試上若有疑惑,必要謙遜請教先生。”

    徐元佐一愣,茫然若失,站起身道:“糟糕!這關節竟然忘了!”

    “你忘了考試!”羅振權也嚇了一跳。

    在所有人眼里,考試得功名才是天大的事。

    “我得趕在關門之前進城,賬上有現銀麼?給我包二十兩。”徐元佐飛快吩咐,一邊往外走一邊又道:“恐怕考試之前我都回不來了,五個客棧的裝修你得盯著點,叫下面人多跑跑。”

    “我曉得!你全力考試才是真的。”羅振權送徐元佐出門。

    徐元佐回宿舍扯了几件換洗衣裳,等賬房送來銀子,換車換船,以最快地速度往松江城趕去。好在二月天色暗得早,城門卻還沒關,正讓他擠了進去。眼看著身后城門緩緩合攏,頗有最后一分鐘獲救的爽快。

    到了縣城之后,徐元佐也不去徐家,先去縣衙后門求見自己的恩師鄭岳。

    門房認識徐元佐,卻還是得先進去稟報。

    徐元佐站在小門外,心中暗道:這回是真正的走后門了!

    不一時,門房出來,道:“徐公子,老爺請您進去。”

    徐元佐當即塞了一吊十來錢的紅包,跟著門房往里走去。

    以他的身份本來是不需要給門包的,所以剛才不給是自重身份,等人辦完了事再給,這是表示感謝。那門房本來沒指望有錢進賬,得了意外之財,更是殷勤,心中無數遍誇這位公子懂得做人。

    到了鄭岳書房,徐元佐等了片刻,直到李文名出來,手指輕點,低聲道:“公子啊,外人都來了五七撥了,您這正牌的門生才上門?”臨近考試,有點門路的誰不來混個臉熟?

    “小子錯了!”徐元佐爽快道。

    李文明輕笑:“快些進去吧,好好討教場中學問。”他將那最后四個字咬得極重,顯然另有暗指。

    徐元佐知道自己沒有想錯,便低聲道:“得中之日便請文主吃席。”

    李文明揮揮手,笑著走了。

    “還不進來!”鄭岳在書房里高聲喊道,只聽這口吻卻像是帶著怒氣。

    古人以天地君親師為信仰。

    天雷地震人能罵麼?不能,因為天地有覆載之恩。

    君親要責罰,能躲麼?也不能,因為綱常所在。

    那麼師父要打要罵,弟子能怎麼做?只能受著!

    別說徐階的孫子,就算是皇太子在聽課的時候被老師責罵了,皇帝都不能說什麼。

    徐元佐乖乖進門,一見面便將手中提著的一包銀子放在了書案上,緩緩推了兩寸:“弟子才從外頭回來,給恩師帶了些土產,望恩師切莫嫌棄。”

    鄭岳伸手一拉,手中沉重,又傳來里面銀錠碰撞,心頭一顫:這是半年的薪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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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39:19 |只看該作者
一一五 開小灶
  
    徐元佐對明代官員收入的了解,全都來自于后世的研究。

    有一部分學者認為明代官員其實收入不低,起碼是在富裕階層。這種算法是通過恩格爾系數算的,卻忽略了糧食本身具有貨幣屬性,所以並不很准。

    另一部分人則認為官員合法收入太低,所以才要想盡辦法去貪污*。

    以徐元佐看來,强調明朝官員貪腐的人,往往是為了證明“明清一体”,若要證據,便是一句“莫須有”:難道有官不貪錢麼?

    張居正死后,政敵想抓他貪腐的證據,最后一無可得,只能說他轉移了財產。天啟黨爭中,魏忠賢打擊東林,就是想從貪腐入手,結果把人打死了也沒榨出來多少銀子。當時追比“贓銀”從數千兩到一万兩不等,花錢買命都不可得,恐怕是真的沒有。

    就徐元佐看來,大明雖然處處有潛規則的規費,官員直接下手貪腐的卻真的不多。因為一旦他們中舉,就是統治階級了,大量的農民會帶著土地投靠他們,借他們的功名來抵消徭役。這就是變相地替國家收稅稅收還不繳納國庫。

    許多舉人若是注意自己名聲的,還不肯收納這些人,只收些宗族親戚,也足以保證生活富足,安心讀書繼續赴考。所以自打大明成祖之后,就有“金舉人、銀進士”的說法,可見等考中進士,收益已經下降了。

    至于“窮秀才、富舉人”更是可見一斑。在一個功名社會里,高學歷的秀才相比沒有功名的普通人,怎麼可能窮?

    譬如陸夫子過得再拮據,也總比其他人家强許多。這個“窮”。只是相對舉人而言的罷了。

    成祖之后,所有官員都是舉人、進士出身,他們已經通過潛規則過得心滿意足,何必再犯著身敗名裂的危險去貪腐呢?更何況自己兩袖清風做官,讓子侄去賺金山銀山。豈不是更好?

    徐元佐對鄭岳的觀察,則是“尚未脫離小舉人的本色”。

    鄭岳太過年輕,還沒有足夠的子侄輩可以用來經商致富,估計全靠投獻的田產養家。他在松江任職,也不可能剝削下民,否則徐閣老也不會給他好臉色。

    那麼他的收入是多少呢?

    徐元佐並不清楚。但知道一個參照物。

    海瑞。

    海瑞在福建任淳安縣知縣的時候,經過各種盤削克扣被捐款,一年實際到手的收入是十二石大米、二十七兩四錢九分銀子,以及三百六十貫鈔。寶鈔除了發工資和當獎狀之外已經毫無用處了,所以可以忽略不計。

    如果中國歷史上有三個人絕對不會貪污。那麼海瑞必然是其中之一,所以他的收入絕對是干淨的。

    換言之,鄭岳更會做人,松江的環境也比淳安强,所以他的保底工資當在海瑞之上。

    可是松江知府衷貞吉有個“江右三清”的諢號也是史書留名的清官廉吏,只是沒海瑞那麼極端罷了。所以鄭岳的收入也並不會比海瑞高到哪里去,充其量多兩三項津貼補助。

    這二十兩銀子對他而言也不是可以無視的阿堵之物。

    鄭岳冷著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徐元佐一臉無辜:“學生沒有什麼意思啊!”

    “沒有意思,這是什麼意思?”鄭岳道。

    “這個就是一些土產。小小意思意思。”

    “你這……真有意思。”鄭岳臉色緩了下來。

    “真沒別的意思,只有學生心意。”徐元佐道。

    鄭岳想了良久,方道:“那為師便不好意思了。”

    “是學生不好意思。”徐元佐總算松了口氣。

    鄭岳將這包“土產”放入書案之下。干咳一聲,再沒有半點凶色。他道:“元佐,你既然拜入我門下,自然該將讀書進學放在首位。你是我門人,我實在不敢在任上取中你,怕惹來非議……”

    徐元佐心中一顫。暗道:是銀子不夠麼?還是另有變數?

    卻聽鄭岳繼續道:“虧得洪溪公(衷貞吉)說:這不是保全你,反倒怕是耽誤了你。我才決心內舉不避親。”

    “多謝恩師。”徐元佐當然知道縣令在取縣試中的地位,那是說取中就取中。說黜落就黜落的。

    “本來呢,你有《幼學抄記》傍身,取你也是理所當然。不過既然幫你報了神童,你還是得走一趟科場。”鄭岳緩緩道。

    徐元佐一喜:原來是老師故意瞞了我的歲數,讓我低于十五歲便可以舉神童了!果然好計謀!不過走一趟科場是怎麼個意思?

    “為師知道你尚未開筆,不過放泮終究不難,為師給你講兩日總有五六分把握。你若是再做不得卷子出來,為師還可以叫你面試,終究是能過的。”鄭岳直白道。

    徐元佐大喜:“多謝老師栽培!”

    “不過你還是得學好些,否則府取那關就難說了。”鄭岳決定再嚇嚇這個學生,故意板著臉道。

    徐元佐已經得了徐階的暗示,哪里還怕府取,只是誠懇道:“學生定然用心學習。”

    日后鄉試終究不會有這些捷徑,只怕真得拼自身實力了。

    鄭岳點了點頭:“你這几日出入縣衙也不好看,索性住下,直等考試再走,別讓人知道。我每日公事之余,來給你開筆。”

    徐元佐連忙拜道:“有勞恩師了!”

    鄭岳很滿意徐元佐的孝心,叫他先去收拾住處,今晚好好溫習《論語》,明日開講。

    徐元佐行了禮方才退下。

    鄭岳上任沒有帶自己長隨,所有家務都是一個門房和兩個健婦處置。從中也能看出他的確囊中不豐,連個暖床人都沒有。

    徐元佐年少多金,出手總是恰到好處,這住房的事自然分分鐘解決。兩個健婦為他打掃得干干淨淨,恨不得什麼家什都配齊。知道他晚上要看書,又取了燈芯燈油,再三關照:“夜里看書太費眼睛,公子万万不可節省啊!”

    這燈油雖然是民脂民膏,但徐元佐也沒有關注到這點,點起三盞油燈並兩支蠟燭,照得屋里通明方才看書。

    一部《論語》直看到二更,徐元佐突然醒悟過來了:自己這麼著急干嘛?可以等老師划范圍呀!

    縣試的考題可不就是鄭老恩師拍腦袋想出來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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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39:30 |只看該作者
一一六 八股教學之破題

    徐元佐對科舉考試是心存敬畏的。

    這個敬畏的由頭是他高中的語文老師。那位頂著特級教師光環的老先生,在一次小規模的補課中語重心長地說:“你們要想高考作文拿分,八股文是該看一下的。”

    當時徐元佐已經小有“文名”,在不少作文競賽中有所斬獲,聽聞此言卻沒有跟小伙伴一樣嗤之以鼻,而是真的找了些八股文的書籍加以參考,竟發現“素質教育”之下的考試作文,大可以從八股文中有所借鑒。

    仔細研讀之后,雖然只是了解八股各個部分的主旨,卻大大醫治了行文中“形散神也散”的毛病,真正寫出了“形散神不散”的好文章。也正是這點童子功,讓徐元佐在后來的工作中頗為上司青睞,即喜歡用他寫文,也相信他為人與作文一樣果斷干練。

    再后來,徐元佐看人民日報的社論,便成了看門道的內行。立意主旨洞若觀火,行文筆法脈絡清晰,字蘊褒貶一眼可見。而那些不過是藏頭蓋面的“八股文”,並沒有走出新意來。

    可以說,徐元佐尚未穿越就接觸了八股文,而且只是學了皮毛,便受益匪淺。如今真的到了人家的主戰場,焉能沒有敬畏

    若真是徹底的無知者無畏,或許還覺得這種格式論文很好寫,但只要看看那些狀元們的范文,就難免生出“高不可攀”的絕望感。

    還好徐元佐這只是應付縣試。不需要看那麼高。

    翌日大早,徐元佐奉命進了鄭岳的書房。

    鄭岳已經准備好了教材。是薄薄兩張宣紙。上面密密麻麻地用蠅頭小楷寫了文章。見徐元佐來了,便讓他搬了椅子過來,坐在身邊,開始講授。

    徐元佐正襟危坐,側耳恭聽,生怕漏掉一個字。

    “首段破題。正所謂龍頭。就是要一語中的。一針見血告訴考官:你要寫什麼,立的什麼論。一個破字你大可玩味。”鄭岳頓了頓,喝了口茶:“可有什麼感覺麼”

    理科學霸需要一顆縝密的心,文科學霸則需要“感覺”。徐元佐略一品味。道:“此字用得重若千鈞,猶如銅錘,恰似鐵斧,一下便將題目辟開了。”

    鄭岳面露欣然:“你有這般悟性,可教也”他緊跟著道:“嘉靖之后,破題往往兩句,正是要如操斧持斤一般,破得粉碎”

    徐元佐微微點頭:這里用字用詞便要謹慎,當取有力的文字。句式要硬,否則當不得“龍頭”。

    鄭岳將抄寫好的紙遞給徐元佐,道:“這篇是王鰲王文恪公中式范文,天下傳誦。他雖然是成化十一年的探花,但是制藝之道恐怕更在狀元公謝遷謝文正公之上。”

    徐元佐雙手畢恭畢敬接過文章,卻見右首小楷歸整題著:“百姓足孰與不足。”他頓時如遇故知:這篇文章我也當范習過啊原來在明朝就這麼有地位了。

    只聽鄭岳道:“高皇帝以制藝取士,實則是效仿宋人之經義。至文皇帝始有破承講手,起中后束八股之謂,其時卻無如今這般嚴整。如今制藝,正是自王文恪公而始。故欲學制藝,王公文章是必要讀透的。”

    徐元佐眨巴眨巴眼睛,暗道:莫怪此文延綿五百年,原來王鰲的地位這麼高,這簡直可以算是一代文宗了啊

    鄭岳顯然已經將這篇范文背得爛熟,恐怕就如徐元佐背“鵝鵝鵝”一樣。他直接講道:“先講破題: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何其有力”

    下民既然富了,君上自然也富了。

    徐元佐微微點頭:一個“既自”條件復句,語勢便不弱。

    鄭岳說了文中之神,又說章句:“八股破題,有不犯上,不黏下的規矩。給你什麼題目便是什麼題目,在周全文義的基礎上不牽連上下文句。

    “將此題揉碎,便是百姓、足、孰與三詞。至于不足,乃是足的演繹,大可無視。文恪公以民正百姓,以君道破孰與之謂,可稱得上是嚴絲合縫。至于足,則應以富,這般煉字功夫,真乃天授”

    徐元佐細細品味,都說破題只是換成自己的話闡述題目,原來其中也是頗見功夫以前我讀這句,只覺得句式對仗,十分工整,原來字字都要經得起琢磨。

    鄭岳又道:“破題之法是各家秘訣,為師參訪名師,學得五式,名列皇榜。如今只教你一式應急。”

    “謝老師”

    “此式只有一個字,便是化字訣。”鄭岳道:“文句揉碎,找出字眼來,一一煉字化入,便可破題。為師且再舉一例:子謂顏淵曰。你來試試。”

    徐元佐腦中一動,緩緩道:“這是述而章里的句子。若是揉碎了,便得子、謂、顏淵三個字眼。曰是衍文。”

    鄭岳微微點頭。

    “我以聖人應子,高才應顏淵,謂者啟也。”徐元佐將腦中過程一一闡述,道:“那麼破題可用:聖人之道,以啟高才者也。”

    鄭岳面無表情,只是道:“可見是聽懂了,卻談不上練字。再難一些,仍是這句: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這就是完整的章句了。

    徐元佐有些手心冒汗,這麼長的句子怎麼掰開揉碎聖人自然還是聖人,后面的“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八個字得煉成一個字眼,再后面惟我與爾有是夫是孔子表示自己跟顏回一樣,頗有英雄相惜的味道,所以“高才”就不好用了。

    徐元佐想了想,欠身道:“老師,我破以:聖人之行藏,非賢者不能啟示之也”說罷,徐元佐一邊看鄭岳的臉色,一邊暗道:可惜沒法湊成對仗,否則語勢更强。

    誰知鄭岳卻不置可否,只叫徐元佐寫下來,繼續道:“破題之后是承題。就破題而引申其義,大約四五句,宛如脖頸,非但承住龍頭,還要靈活轉動,不落于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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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氣口
   
    徐元佐讀道:“蓋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豈有獨貧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

    鄭岳道:“可見承住龍頭的脖頸?”

    “蓋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豈有獨貧之理哉?”徐元佐對道。

    這個答案顯然是對的。

    鄭岳又道:“那靈活轉動之樞紐可見了?”

    “在君民一体。”徐元佐想了想,回答道。

    鄭岳道:“故而首先要引前面的龍頭,又要申后面的樞紐,而這樞紐,便是下文的闡述關鍵。你再看你的破題,如何引申?”

    徐元佐沒想到鄭岳竟然還會“回形針式教學法”,回到上面看自己的破題“聖人之行藏,非賢者不能啟示之也!”一時竟然腦中像是塞住了一般,引申不出。

    貌似真的是“破”題啊!

    “引不出來了?”鄭岳冷冷道:“因為你題目雖然破了,卻沒有留下氣口。沒有氣口的破題,就如沒有針鼻的縫衣針,如何引線?”

    “是。”徐元佐連忙開動腦筋,修改破題一句。

    鄭岳喝了口茶,道:“我替你小改一下,你且看:聖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聖人之行藏”,改為“聖人行藏之宜”,意思一模一樣,只是句式略有調整,加入“之宜”兩字,恰恰有了引申的“氣口”。

    至于后半句,完全提升了不知多少個檔次啊!

    一個“俟”字就寫出了難能可貴的意思,語勢頓時烘然托起。誠如看山連綿,一改徐元佐的平鋪直述。

    賢、能雖然同義,卻各有偏重,賢者偏于品節,能者偏于修為,微微調整而呼應“俟”字,可謂煉字的典范。

    至于“啟示”與“微示”,后者正應了儒家“微言大義”之旨。含而不漏,引而不發,一看就是孔門賢徒的文字。徐元佐的“啟示”,則像是個直白粗魯之徒。完全沒有文秀之心。

    如此一改,格調上去了,氣口也有了,自然可以承題了。

    “蓋聖人之行藏,正不易規。自顏子几之,而始可與之言矣。”

    鄭岳沒有等徐元佐再想文字,直接道出一句,叫徐元佐抄了下來:“你文字歷練太少,眼下急就反倒浪費時辰,且抄下來回去慢慢琢磨。”

    徐元佐當然運筆如飛,寫了下來。

    “關鍵便是這氣口二字,要好生琢磨,須臾不可忘記。非但破題里有氣口,全文三五百字。處處要留氣口,以免文字脫落,上下不能承起。”鄭岳點破訣竅所在,讓徐元佐頗有醍醐灌頂的感覺。

    徐元佐能稱文科學霸,文字功底在后世絕對是經得住考驗的。然而他終究不是大領導的秘書,也不是專業的文字工作者,在文章上下的功夫並不多。再加上現代文寫多了,重表意而不在乎傳神,文思就是天壤之別。

    更何況業余選手很難在煉字上下苦工。

    八股文要韻律、要對仗、要神韻,所以就要貼切的文字作為基礎。

    聽了鄭岳這專業人士指點。徐元佐總算是開了眼界。

    “破、承兩股之后,便是要入口氣了。”鄭岳道:“這口氣就是聖人口氣。破題和承題是你自己的口氣,所以到了聖人口氣,大家都會換一種筆鋒。前面勢如千鈞,這里便要徐徐道來,主旨則不離中正博雅四個字上。”

    能成為文科學霸的人,都有好文之心。徐元佐大學開始自己讀書,既沒有名師指點,有沒有同好切磋。如今遇到鄭岳耐心講授,誠如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只恨時光飛逝,全然不覺得枯燥煩悶。

    甚至聽到精彩之處,徐元佐甚至有了忘身紅塵,只想在文章上傾注心血,闖一闖大明文壇,搏個魁首。

    “間閻之內,乃積乃倉,而所謂仰事俯育者無憂矣。

    田野之間,如茨如梁,而所謂養生送死者無憾矣。

    藏諸閭閻者,君皆得而有之,不必歸之府庫,而后為吾財也。

    蓄諸田野者,君皆得而用之,不必積之倉廩,而后為吾有也。

    取之無窮,何憂乎有求而不得?

    用之不竭,何患乎有事而無備?”

    “這里四股,恰是熊腰。”鄭岳扭了扭身:“熊羆猛獸,巨力就在腰上,要發力,先動腰。在文章里也是如此,你所持之論如何叫考官認同?便要將考官視作諸侯,將自己視作孔聖。深宮高台,告諸侯以弘道。這時刻,腰力一發,文字如鞭,定要一句一條血痕方是好文!”

    徐元佐見鄭岳說得詳盡,比喻透徹,可謂深入淺出,真不是自己那二十兩銀子能夠買來的,心中不由感念。

    “要有如鞭文字,最好就要用散駢。四字不促,六字不緩,最好發力。文心雕龍有空也要深讀。”鄭岳端起茶盞抿了口潤喉,又道:“文恪公之前,學人未知其妙;文恪公之后,儒生皆從其風。由此可見一斑。”

    徐元佐連著聽下來,突然覺得老師這話也是極佳的句子,笑道:“恩師這一股也是工整對仗,鞭辟入里。”

    鄭岳講了半天,終于一樂,道:“你典故頗多,這是讀書駁雜的緣故。既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言談之中,不至于讓人乏味。行文用典,可有古風。壞處便是在科場上,要切切小心,斷不能用了孔子之后的典故。”

    徐元佐當即明白過來:“是了,因為我在代孔聖立言,我便是孔子。若是用了后世的典故,豈非穿越麼?”

    “穿越?”鄭岳一愣:“這是哪里的典故?”

    徐元佐腦中搜了一下,好像真的沒有前人用過,只好道:“呃杜撰。”

    “小小年紀,莫去學孔北海的想當然!”鄭岳笑罵一句。

    當日曹操破鄴城,曹丕納了袁熙之妻甄氏。孔融便乃與曹操書信一封,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曹操沒反應過來,問:“出何經典。”孔融坦然對道:“以今度之,想當然耳。”

    這便是“想當然”的典故所出,孔融也就成了“杜撰派”的鼻祖在他之前,即便杜撰典故,乃至偽造墳典經傳,卻沒從未有人敢大聲承認。從這個角度來說,孔融的確不愧是開山立派之人。

    徐元佐嘿嘿笑了,一邊給老師倒茶。此時卻是由衷信服,再沒半點巴結拍馬的意味。

    鄭岳喝了茶,突然聽到外面咚咚響鼓,疑道:“今日放告麼?喔!真是今日!你先去好好琢磨,明日咱們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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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39:56 |只看該作者
一一八 難乎哉?不難矣!

    有明以“三六九”為放告日。三旬之中只要帶了三六九,縣官就當坐堂放告,讓治下百姓申訴冤情。今日初六,正該老爺上堂受理案子。

    這也是鄭岳最不喜歡的日子,是以聽到催堂鼓方才想起來,急忙進去換了烏紗帽,團領常服,匆匆往公堂去了。

    想去年此時,他還在春闈拼搏之中,總是羨慕那些已經高中皇榜的進士。如今不過一年,他就已經對這“縣令”乏味到了極點。尤其是早上剛剛從的神妙之中沐浴出來,此刻陷入一片泥淖,正是云泥之別。

    聽完了几起民間爭訟,無非就是張家占了李家的地,李家投了王家的菜……鄭岳只覺得頭暈腦脹,再看日影漸短,終于算是熬到結束了。

    鄭知縣剛走到二堂,見了李文明,疲憊道:“先生有事麼?”

    李文明上前道:“東翁辛苦了。”

    鄭岳慘然笑道:“這不正是本分麼。”

    李文明也笑道:“東翁,高足那邊如何了?”

    “尚可教也。”鄭岳輕松了些許:“你今日去幫他把結保的事辦了,別讓他出去了,叫人看見不妥。”

    李文明道:“剛才我已經去問他要了三代履歷,只跟東翁稟報一聲便去。”他拿了徐元佐的銀子,又有情面在,去禮房那邊跑一趟乃是理所當然的事。

    鄭岳又問了几件案子的處置,便叫李文明速去,自己回后院休息去了。今年的江南格外冷,衙門正堂又鮮有官員的修繕,坐一早上足以凍成全犬科動物,當然要盡快回去喝杯熱茶。圍著暖爐,放松一下。

    如果這時候有個能知冷暖的紅袖添香手,那就更完美了。

    ……

    徐元佐托人去夏圩送了信,確定自己考試之前是不會回去了。然后便關在屋里開始練筆,自己從《四書》之中挑選章句練習破題、承題,尋找氣口。培養語感。

    他的底子其實不差,只是過于寬泛而缺乏專精,此刻臨陣磨槍,倒是不快也光。

    再說他的競爭對手有几個人能得進士開筆?

    誠如鄭岳自己說的,他做制藝之初也是遍訪名師,求得五式破題之法,以此便能皇榜標名,可見這個時代知識的禁錮遠超后人所想。一旦得了真傳,自然能夠將自己與庸碌之輩遠遠拉開。

    好在自己還只是在應付童試。有恩師保駕護航,足以一場過縣試,不用參加后面的覆場。

    徐元佐停下筆,思索道:我應該給李文明再塞點錢,讓他在師父面前敲敲邊鼓,最好是能夠給個題目,事先寫好一篇背下來。

    正做著白日夢,李文明便來了。

    將考牌放在桌上。李文明道:“總算是辦妥了。”

    徐元佐一笑:“辛苦李先生。不過這事真該我自己去的。”

    “的確該你自己去,不過既然是老爺發話了。你去不去也無妨,圖惹人羨慕。”李文明道:“討碗水喝。”又翻了桌上徐元佐的習筆,徑自看著。

    徐元佐已經倒了一盞茶過去,拿起考牌,正反看著。

    考牌正面已經有個縣學的廩生在上頭簽了字,按了手印。正是徐元佐的保人。如果徐元佐有虛報三代履歷、家世不清等情況,這位廩生也要跟著受罰,輕則降等,重則革名,所以尋常人家請保人非但要十分破費。還得賠上顏面才行。

    若是請不到保人,只能五童聯保。也就是五個童子互相擔保,其中只要有一人冒名頂替、夾帶小抄、破壞試卷、賤冒良籍、隱瞞身世、違反考場紀律等等行為,其他人就會受到牽連,最輕也是五年內不得報考。

    尤其是大明律中規定賤籍不能入學,到了今日,除了法律上的賤籍樂戶之外,連佣人、門子、轎夫、媒婆、接生、修腳、吹打、送葬也都算了進去,所以風險更大,宗族子弟很少有與外人結保的。

    鄭岳叫李文明跑腿,正如誇父邁山,尋常人頭痛旬日的問題,一腳就過去了。非但省事省錢,尤其有臉面。

    徐元佐又看考牌后面,上面寫了自己容貌:身長精壯,面白無須,容貌方正這是當照片使用的。然后下面便是詳細的三代履歷、戶籍鄉貫、是否出身清白、有無居喪丁憂……林林總總有十多項,果然是將人摸得透徹。

    這些內容是寫在浮票上,填好了貼在考牌上,據說有防止冒名頂替的作用。

    徐元佐趁著李文明看習作的功夫,偷偷將身上的銀子准備好,等他放下紙,便塞了過去:“這回真是辛苦先生,實在過意不去!”

    李文明連忙推辭:“豈敢收公子的錢!這是我家東翁交代的差事,本就是分內事。”

    “不瞞先生,還有樁分外事要求先生幫忙。”徐元佐道。

    李文明本來客套推辭,手上用的是柔勁,一聽此言,手腕一僵:“公子所謂何事?”

    “是要先生替我在恩師面前美言几句。”徐元佐道:“我已經很是努力了,只是文章總有些稚嫩,破題的思路也不夠老道,似乎缺些火候……先生懂我的意思了吧?”

    都是讀書人,下過場考過試,即便說得更語無倫次一些,也是能夠懂的。

    李文明微微頜首:“老夫倒可試著燒把火。”

    “最好是有個章句。”徐元佐低聲道,頗有些心虛,不知道這事難度高低。

    李文明卻連想都沒想,手腕畫圓,將銀子轉入袖中:“老夫試試。”既然收了銀子,說是試試,其實已經頗有把握了。這便是紹興師爺,永遠不會把話說滿。

    徐元佐送了銀子,心定了一大半。

    果不其然,晚飯的時候,李文明送來一句話:子使漆雕開仕。

    徐元佐看了,心中一樂:老師果然是准備好了大開后門!這題目正好對得上早上講學的公式。

    漆雕開是孔子的學生,雖然不如顏回、子路等人有名,但也是儒家八派漆雕氏之儒的開創者,以德行聞名諸侯。

    套用化字訣,再仿照老師的范文,便可以速度破題:聖人進舉賢良之機宜,唯德者用于國家者也。

    只看著這句像模像樣的破題,徐元佐心中不由大好,似乎真的掌握了八股制藝的訣竅似的。他又緊扣氣口,從“機宜”和“用于國家”入手,寫了承題,自覺承得住龍頭轉得動樞紐。得意之余又入手做比,洋洋灑灑寫了不下五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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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8 01:40:06 |只看該作者
一一九 為難的鄭老師

    初七日一早,徐元佐起床后看外面還是漆黑,下床做了兩組俯臥撐,拉了關節韌帶,原地高抬腿,直做得渾身微汗方才停下。又過了些許時候,健婦來送洗臉水和早餐,順便告知他老師已經起床了。

    徐元佐有了徐家的經歷,也不知道該不該去請早安。反正禮多人不怪,權學一學程門立雪的楊時。

    鄭岳一個人睡,並沒什麼尷尬,見徐元佐拳拳之心可嘉,心中更是愉悅。不過等他全都收拾妥當坐在了書房里,眼前一盞裊裊升騰熱氣的好茶,面前是徐元佐頗為得意的習筆,心情卻仿佛鐵鞋上絕壁,絕壁又蓋了厚厚的冰層,止不住地往下滑。

    在跌落谷底之前,鄭岳終于長吸一口氣:“廢字多了。”

    明朝的八股文還沒有字數要求,純粹是看文章。不過考生也不該挑戰主流的審美,比如徐渭徐文長,第一次考試寫了不到一頁紙。

    文章是漂亮,但你寫這麼短算什麼態度呢

    于是考官黜落。

    第二次,徐渭寫了密密麻麻數千字,紙用完了之后還寫在桌板上,交卷的時候硬要扛著桌板去,還道:“你不是嫌我寫得短麼如今還短麼”

    換個膽子小的考官,肯定要考慮這桌板砸身上的感覺,說不定就讓他過了。不過正好這位考官正好膽子大,以“擾亂考場秩序”為由再次將他黜落。

    徐元佐心中暗道:昨晚文思泉涌如同尿崩。根本停不下來啊不過就五百來字,也算多麼他連忙道:“請恩師斧正。”

    鄭岳拾筆。在承題和束股上划了兩三句出來。

    徐元佐暗道:這能少几個字

    “就這兩句還行。其他都是廢字。”鄭岳長嘆一聲:“你以前不曾開筆寫文,能有這麼兩句已經不錯了。”

    徐元佐仿佛周身被寒風吹過,凍成一塊冰雕。

    鄭岳道:“你這破題算是平平,雖然不起眼,卻也不算差,只是太過于俗套。承題可取。能抓住氣口也是你昨日所學沒有忘了。”他頓了頓又道:“一入口氣。你這文章就全然沒得看了。”

    “老師指點。”徐元佐慌忙道。

    “先說文字。”鄭岳道:“劉步兵所謂:理資配主,辭忌失朋。你這入手之中,理義孤獨,辭藻堆砌。無配無朋,首先便落了下乘。”

    徐元佐額頭微微冷汗。

    “再看你這后面四股。”鄭岳道:“仍舊是文心雕龍里所言:麗辭之体,凡有四對。言對為先,事對為末;反對為優,正對為劣。你這四股雖然看起來都對上了,卻是言對事不對,通篇正對。這與你幼學抄記中所寫的都要弱了不止一籌啊”

    徐元佐垂下頭,只能像小學生一樣聽訓。任何一門學問學到后面都是可以管中窺豹的,只從這里。就暴露了徐元佐的真實行文水平。不過幼學抄記重點在“抄記”兩字,而這篇文章卻是徐元佐的原創處女作,所以鄭岳雖然看出了水平差距,卻沒有懷疑其他。

    “再說主旨。”鄭岳道:“昨日為師與你說太祖皇帝時候制藝是仿宋人經義之形,那麼神意何來呢”

    “學生不知。”徐元佐老實道。

    “代聖人立言,神意自然在于經論”鄭岳有些急了,道:“你看文恪公的范文,通篇立論清晰,神意只在藏富于民四字,進退有據,不離此根腳。你這篇講述用人之道在重德行,初看不錯,細讀之下卻仿佛有申韓的流毒。申韓唯才是舉,你這里是唯德有才,豈非一丘之貉。”

    徐元佐輕輕抹了抹額頭:“學生讀書不求甚解,恐怕走偏了。”

    鄭岳一副理所當然早有預見的表情,又道:“孔子使漆雕開仕,漆雕開以為自己學不有余,未能出仕,因此孔子悅。這是全章,主旨是在于孔子用人以德行麼”

    “是學人有自知之明。”徐元佐道。

    “你這是孔聖所謂毋我。也只是略好些。”鄭岳道:“然而考官要看的妙論,則是在三年學,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徐元佐細細品味,方才怯怯道:“聖人用人之機宜,在學而有余,賢良自知其能,而不為稻粱謀。”

    鄭岳緩緩點頭,將自己摘到一邊,仿佛外人道:“縣試是擇可教之才入學之試,尚且稱不上掄才。考官出題,更是教未冠者修身治學之道。這是題目之外的功夫,卻也是科場上斷斷少不了的揣摩。”

    徐元佐恍然大悟:人都說要對症施治,了解考官才能了解考題考的是什麼,原來並非說是押題,而是卷子里反映出來的思想

    童生試是入學資格考試,尚且以知識為主,可以算是考語文。若是到了鄉試、會試,那就非但是考語文,考語文的外衣之下重點是考政治和哲學了。

    鄭岳卻是眉頭緊皺:光教開筆制藝已經很吃緊了,如今看來是連四書經義都得重教一遍,非五七年不可得。真是鄉墅村儒荒廢了好種子。

    徐元佐卻暗道:原來何老師叫我重抄論語章句的用意就在這里由一章而聯系全篇,雖然文字不犯牽連,但是語義卻是相通,作文立論自然就貼近考官了。

    何老師强調立意,而后教文章寫作;鄭老師是由文章入手,然后才講到經義。兩者就像是對面挖掘的隧道,終于在一個點上碰撞一起,令徐元佐茅塞頓開。

    徐元佐只感覺白光一道道籠罩周身,空中傳來“升級”、“又升級”、“再升級”的背景音,鄭岳卻是十分尷尬。

    光是泄露考題都不能保證這學生考中啊

    而且這才是第一篇,照例說后面還有一篇時文,到了府試起碼又有兩篇,院試再少也有一篇。

    自己可以泄露縣試考題,難道府試和院試也能泄露

    明明報了神童,卻在府取被卡住,知府丟了顏面,自己更是連褻褲都丟了

    一念及此,鄭岳就連給徐元佐講課的心思都淡了許多,甚至有些希望徐元佐臨難而退,再讀個五七年的書,等十歲二十歲上再下場,文章大約也就能看了。

    不過若是那樣,如何好意思沾染人家神童作幼學的利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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