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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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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5 00:29: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七七章 黯然銷魂(中)

    如以往任何一次,爭論發展到爭吵,仍然不會有結果,但趙禎這次不會和稀泥了,待眾臣爭執過後,他緩緩道:“聖人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遼國皇帝既然敢來汴京,難道寡人還不肯招待不成?”說著一錘定音道:“寡人明日為遼主舉行歡迎宴會,諸卿都要參加!”

    “遵旨……”皇帝既然這樣堅決,大臣們也只有轟然應諾。

    於是一道旨意下來,開封府兵丁的任務,從包圍變成了保衛。

    也讓立在遼國使館門口的陳恪,感到肩頭擔子一輕。

    “這次又讓陳學士贏了,”趙宗暉皮笑肉不笑道:“但願你下次還有這樣的好運……”說著一揮手道:“我們走!”他才沒有興趣給遼國皇帝站崗呢。

    “……”凝望著他的背影,陳恪莫名感到不安,這種感覺已經出現很長一段時間了……從刺殺陳希亮、到競技場爆炸案、以及這次包圍遼國使館,趙宗實一夥人都給人以破罐子破摔的感覺。難道他們真打算過把癮就死,絲毫不顧及齊王登極後,自己和家人的命運?

    陳恪搖搖頭,心道還是不能大意,得時刻盯緊這幫傢伙!

    ~~~~~~~~~~~~~~~~~~~~~

    四月十四乾元節,是為了慶祝皇帝趙禎的壽辰,而設立的一個節日。按例,這一天皇帝要坐殿,文武百官簪花,依次上殿祝壽,進獻壽酒。然後皇帝退入另殿,設御宴款待群臣,以及外國使臣;先由百官進酒祝壽,然後由皇帝賜百官酒食,樂坊伶人致語,同時奏樂:酒數行而罷… …此外還有一系列賞賜特赦之類,十分隆重。

    今年恰是趙禎登極四十週年。三代以降,享國四十年的皇帝便鳳毛麟角。加之這二年風調雨順,銅錢充足的好處也逐漸顯現出來,雖然物價上浮了三成,但在民不加賦的前提下,國庫收入上揚到一億五千萬貫。三司手裡頭一下子寬鬆起來。幾位相公便合計著。為趙禎辦一次大慶。

    這種事兒沒人會阻攔,因為大典之後必有重賞,百官不僅會得到財帛賞賜,還可以恩蔭。哪怕是再清廉的官員,也不會拒絕這種大好事。

    因此到了四月十四這天,舉行宴會的集英殿,已經裝點一新,殿兩側還搭起了彩飾樓棚。山樓上,教坊歌伎、舞位畢集。盛妝待命;山樓下,樂隊排列,一層一層十分龐大。

    丹墀兩側,歌使列隊,皆服紫、紅、綠黨衫,系義襴鍍金帶。多達六百之眾。山樓之後,兩千軍校士卒列隊,以應所需。

    大殿迴廊正中,是大宋帝后的御座。今次又特設了遼國帝后的御座。御座兩邊,是宰執、禁從、宗室的座位;次西邊,是大遼、西夏、高麗、于闐、回紇、大食、交趾諸國使者的座位;殿上兩翼左右迴廊,設朝臣百官座位。座位之前。均置長條几案,上置花樣精美的諸色看盤。

    快至酉時,宰執、百官、宗室、諸國使者都陸續登上集英殿,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雖然宴會尚未開始。諸國使者已經被這盛大的場面震驚了,不禁感嘆大宋朝的盛世氣象。

    酉時一到,宮裡的景陽鐘,宮外大相國寺、開寶寺、白雲觀的鐘聲,便一起奏鳴,恭賀大宋皇帝萬壽無疆。

    鐘聲中,趙頊和耶律洪基相攜登上集英殿,他們身後跟著曹皇后和蕭皇后,今日的蕭觀音,穿一件九鳳翔舞的緋紅錦絲命服,頭戴燭光搖曳的鳳冠,臉上薄施脂粉,更顯得明艷不可方物,如神仙妃子一般。

    好在曹皇后已知天命,不至於被尷尬的比較。

    執王公​​、使臣百官起身恭迎,兩國帝后落座。

    陳恪如今已是四品官,好歹能在御前混個座位,待他平起身子,不禁看了蕭觀音一眼,頓時發現她忽閃著一雙眸子,正含情脈脈的注視著自己。他趕緊把目光收起,以免被人看出姦情。

    “皇后,你看誰呢?”耶律洪基一身龍袍,樣子十分威武,不經意發現蕭觀音在註視著某人,順著她的目光一看,笑道:“原來是陳學士。其實他是這次的接伴使、還是館伴使,但因為咱們隱藏身份,倒一直沒相見。”

    蕭觀音紅著臉低下頭,心說,誰說沒見?不光見了,還坦誠相見來著……

    這時樂曲驟起,五十面琵琶撥弄,箜篌低唱,二百面杖鼓雷動,簫、笙、塤、篪、觱、篥、龍笛呼嘯而鳴,奏響一曲《賀聖壽》,二百名盛裝舞女輕舒廣袖,翩翩起舞,若瑤池仙姬,美輪美奐。

    耶律洪基看得嘖嘖稱讚,對趙禎道:“南朝的盛世氣象,與我北朝可謂各擅勝場。”

    趙禎笑笑,舉杯道:“與汝一家也。異日惟盟好是念,生靈是愛。”

    “嗯。”耶律洪基自從身份曝光後,趙禎待之甚厚,其仁厚的長者風度,讓耶律洪基大為心折,也舉杯道:“吾一生必不南犯,亦命子孫遵守盟約,兩國睦鄰友好,永享和平。”

    聽到兩國皇帝此言,階下大臣們一起歡呼起來,然後按照等級,依次上前向官家賀壽,向遼主致敬。

    但不是任何人,都為兩國皇帝的約定歡喜,至少坐在下首,身著緋色窄袍、頭戴金花氈帽的西夏使者,就感到大為不安……在宋遼夾縫中的西夏,立國根本就是兩強對立,將對方視作大敵,這樣他們才有生存空間。

    這次遼國皇帝竟跑到汴京來,和宋朝皇帝把酒言歡,並約定永不開戰,這對西夏人來說,簡直就是個噩耗。

    西夏的賀壽使吳宗,當時就坐不住了,心說不行,我得挑點事兒。輪到他敬酒時,卻不先給趙禎賀壽,而是直接來到耶律洪基面前,單膝下跪,一臉狂熱道:“藩國小臣吳宗,拜見大宗主國皇帝陛下。小臣本來還不情願出這趟使,誰成想佛祖保佑,竟得仰天顏,實乃三生有幸!”

    說完竟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耶律洪基的大腿,於眾目睽睽之下,親吻他的靴面。

    親完了耶律洪基的腳麵,他又轉向蕭觀音,一通天花亂墜的讚美,簡直把大遼皇后說成了王母娘娘,讓蕭觀音直起雞皮疙瘩。

    大禮參拜了遼國帝后,吳宗便拍拍膝蓋站起來,朝趙禎鬆鬆垮垮一拱手道:“西夏皇帝使節吳宗,代我陛下向南朝皇帝致意……”

    大殿裡的氣氛登時尷尬起來,見那吳宗如此厚此薄彼,一眾宋臣皆憤憤不平……吳宗算是把宋人琢磨透了,面子大如天,你要讓他們沒了面子,那是非氣炸了不可。

    “大膽!”果然有性烈如火的蠢材,馬上蹦起來道:“你個西夏蠻子,竟敢對我陛下無禮!”

    “本使如何無禮了?”吳宗睥他一眼道:“我代表西夏皇帝,與你南朝平起平坐,豈能與對宗主國一般禮節?”

    “不行,你必須向我大宋皇帝重新大禮參拜!”宋朝大臣憤怒的攔住他的去路,卻正中了吳宗的算計……這廝方才卑顏奴相,凸顯耶律洪基是自己的主人,然後激怒宋朝人,讓他們呼喝自己。只要自已一直保持強硬態度,宋人為了面子,措施必然要升級……然而所謂打狗欺主,遼主豈能看著自己被宋朝人發落?

    一旦耶律洪基出聲為自己說話,兩國友好的氣氛,便蕩然無存……

    應該說,吳宗的算計很有一套,但是他碰上了趙禎這樣上善若水的皇帝。官家先是喝止了自家的臣子,讓他們休得無禮,然後對耶律洪基笑道:“既然是你家的奴才,自然交由皇侄來發落。”

    幾位相公聽得暗暗交好,心說陛下的功夫愈發老辣了。前半句坐實了西夏人奴才的身份,主人自然沒必要跟一條狗一般見識了。後半句點明了,自己和遼國皇帝的叔侄關係……其實耶律洪基原先是不認的,但來到汴京後,為了安全起見,不得不又搬出這層關係。後來見到趙禎這麼大把年紀,又很讓人心折,才心甘情願的認下這個叔叔。

    現在叔叔受了侮辱,給侄兒面子,讓你看著辦,倒要看看你好意思,跟他一起不懂事兒麼。

    見皮球踢過來,耶律洪基想了想,我這趙皇叔還是很不錯的,今天又是他生日,哪能不給他面子。便朝吳宗招招手道:“趕緊給我皇叔道歉,然後滾蛋。再敢挑撥我兩朝關係,打斷你的狗腿!”

    吳宗登時傻眼了,只好俯身跪倒,還想說些什麼,卻想到遼國皇帝的警告,只好把話憋了回去,怏怏走下集英殿迴廊。

    一個小插曲後,樂曲重新響起,大殿裡恢復了歡慶的氣氛,舞女們翩翩起舞,山樓上的教坊歌姬齊聲唱道: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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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5 00:29: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七七章 黯然銷魂(下)
   
  “好詞好詞!”一曲終了,讚歎聲起。連趙禎和耶律洪基也頻頻點頭,今夜能聽到這樣的絕妙好詞,實在是讓人難忘。
  
  百官紛紛詢問,這首《鵲橋仙》,是哪位大才子所填,莫非是蘇子瞻?
  
  “不像不像,蘇軾的詞風大氣豪邁,斷沒有這樣纏綿婉轉。”
  
  “直接把樂工叫來問問不就得了?”
  
  於是把教坊的人叫過來一問,才知道原來是陳學士的舊作。
  
  眾人一聽恍然大悟,他們不是不相信陳恪的水平,而是陳學士已經數載不再填詞,因此都沒往那他想。
  
  “陳學士真是大才,”連耶律乙辛也忍不住讚道:“聽了這詞,百煉鋼也能化成繞指柔。”說著看看蕭峰道:“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只見蕭峰面色鐵青,雙拳緊攥,好似怒氣充盈的樣子。耶律乙辛又問了句,他才回過神,吐出一口濁氣道:“沒什麼,我是粗人,聽不懂這詞有哪般好處?能吃還是能當被子蓋。”
  
  “唉,果然是粗人。”耶律乙辛轉過頭去不再理他。
  
  蕭峰暗咬碎鋼牙,死死盯著陳恪,他萬想不到,這大膽狂徒,竟敢在大宋國宴上,與蕭觀音暗度款曲,把我當成空氣了麼?難道不知道我看過這詞的上半闕麼?
  
  但他一句廢話不敢多說,因為就在昨天,他在街上見到了一輛馬車。馬車駛過面前時,簾子忽然掀起,裡面竟坐著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他登時目眥欲裂,剛要撲上前去,卻看到她們被鋼刀架在脖子上…… ,
  
  陳仲方說話算話,果真在第十天上,把他的妻子從千里之外的遼國南京,弄到汴梁來了!
  
  為了自己的妻兒他只能咬碎了牙往肚裡咽,抬頭望向耶律洪基身邊只見那張座椅空空如也……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藉口更衣離開大殿的蕭觀音望著滿天的繁星,在心裡反復吟著時隔數年才得到的下半闕,整個人都融化在情郎的甜言蜜語裡。
  
  “原來這世上真有‘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陳郎,奴奴有了這首詞,此生便知足了……”
  
  可是為何,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灑落在溫柔的夜色中?
  
  三天後,遼國皇帝返程,送伴使竟換成了,如今已經晉為晉王的趙曙。遼主的身份尊貴無比,由大宋下任皇帝相送合情合理。
  
  而且趙禎還有層用意,便是讓兩個年輕人好生相處,培養起一些感情,對兩國接下來幾十年的睦鄰友好,都是大有稗益的。
  
  這次陳恪留在了京城,趙曙不在,他得替他坐鎮。
  
  但趙曙離京之後,他一直心緒不寧。起先他以為是蕭觀音一走自己心裡難免空落落的。為了不影響自己的判斷,他下決心把事情的經過,跟小妹坦誠相告。因為這個絕頂聰慧的女子,總可以幫自己找到方向。
  
  其實小妹早猜到他和蕭觀音的私情,但聽丈夫跟自己坦白,她還是很高興的這說明夫妻間沒有什麼隱瞞……在這個年代,對於嫁給高官顯貴的女子來說,這已經是奢求了。
  
  她冷靜的幫陳恬梳理了心緒,然而那種不安的感覺仍然存在,顯然是因為別的事。
  
  在小妹細緻的幫助下,陳恪終於找到了不安的源頭一竟然源於趙宗暉的一句話!
  
  就是那日在遼國使館門前,他臨走時對自己的那句威脅:“這次又讓陳學士贏了,但願你下次還有這樣的好運……”
  
  膽大包天到敢在遼國皇帝面前,跟遼國皇后詩詞傳情的陳仲方,能被人用言語嚇住,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那種不安的感覺,確實是從那時開始的。
  
  陳恪不得不放下輕視,仔細思考這句威脅的背後了!
  
  那是他的潛意識一直認為,趙宗實等人不會這樣善罷甘休。他們依然黨羽遍布朝堂,並和軍隊關係不錯,正可謂萬事俱備,絕不會因為東風不來,便放棄總攻的!
  
  東邊不亮西邊亮,他們一定會想辦法翻盤的……
  
  陳恪不禁擔心起趙曙的安危。在他和他的同黨看來,只要趙曙安好,己方便勝券在握,只需等待那一天到來便可。但趙曙身邊有玄玉率領的一眾高手護衛,還有兩千捧日軍,就算遇上軍隊也能脫身。
  
  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也許夫君陷入誤區了。”小妹想了想道:“這種時候,就算除掉了晉王,趙宗實也不過是為他人作嫁。”乾元節後,官家封賞百官,有爵位的晉爵一等,沒爵位的升官一級。趙曙便從齊王晉為晉王,一個被視為儲君的王爵!
  
  “嗯……”聽了小妹的話,陳悟發現己方之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趙曙和自己身上。卻沒想到,彼消此長之下,對方如果直接正面決戰,肯定損失慘重。
  
  這種情況下,如果換成自己,要麼放棄,要麼出奇兵、行險招,才能反敗為勝!
  
  想到這,陳恬突然打了個激靈,他意識到趙曙此刻離京,正是趙宗實一手造成的!若不是他們將耶律洪基的行蹤曝光,官家肯定不會讓晉王當這個送伴使。
  
  趙宗實為什麼要讓趙曙離京?既然不是存心加害他,肯定是想讓他在某件事發生時,恰好不在京城。
  
  陳恬閉目冥思,他一下想到,之前的“行刺陳希亮案”和“竟技場爆炸案”極可能對方故意製造出來,吸引己方注意力,結果忽略他們的真實目的!
  
  這樣一想,不禁豁然通暢。那麼只剩一道填空題,他們到底有何圖謀? !
  
  夫妻們決定各自冥思苦想,然後寫下來看看,是不是猜的一樣。
  
  盞茶功夫後,陳恪看到了小妹所寫的,乃“一旦山陵崩”五個字。
  
  小妹也看到了陳恪所寫的“效祖宗事”四個字。
  
  兩人都面色煞白,因為他們猜得是一件事!
  
  宋朝的皇位繼承,總是充滿了戲劇性。宋太祖趙匡胤的“燭影斧聲”自不消提,就連真宗這樣正牌的太子,在即位時都險象環生!
  
  儘管趙光義強勢了一輩子,掌控了一輩子,但悲哀的是,他岡剛嚥氣,屍骨未寒時,他生平最近親的兩個人便背叛了他。
  
  一個是曾經幫助他篡位的大內總管王繼恩,另一個是他的皇后李氏,這兩個人險些便聯手毀了太子趙恆的皇位……真的是只差一線之間。
  
  也許是顛倒皇位上癮了,王繼恩這個背叛了太祖的死太監,在太宗駕崩後,又習慣性的背叛了,他先聯絡了兩個同夥,參知政事李昌齡、知制誥胡旦,然後找到了擁有可以廢立皇帝的至高權力的那個人。
  
  李皇后!
  
  這可不是亂說,在大宋朝,權力最大、地位最高的那個人並非皇帝陛下,而是皇帝他媽--太后娘娘,遠有杜太后,近有劉太后,還有未來的一系列太后,幾乎每一個太后都是強權的代名詞。
  
  因為太后手裡有廢立皇帝的權力,而令她們的兒子們,不得不十分孝順,否則便朝不保夕!
  
  規在趙光義死了,他的老婆也升級為太后,一下子就成了大宋朝的最高權力人!結果因為李太后的個人偏愛……她更喜歡皇長子趙元佐,不喜歡趙恆,於是在王繼恩三人的攛極下,準備立趙元佐為皇帝!至於皇太子趙恆,該幹嘛幹嘛去……
  
  哪怕事後審視,這個小團伙的計劃一都很可能成功。只是因為那位“平時老迷糊、大事不糊塗”的宰相呂端突然發力,才挫敗了他們的計劃!
  
  若不是李皇后、王繼恩等人,是在趙光義病危之時臨時起意,缺乏應變的計劃,恐怕呂端再神勇,也不可能力挽狂瀾。
  
  如果要研究這個計劃一的可取之處,無疑最大的成功,便是將皇太子趙恆擋在宮外,他被隔離了,連皇宮都進不去。所以才任由李皇后和王繼恩,在宮裡翻雲覆雨。
  
  現在趙曙被隔離的更徹底,直接遠離了京城!而皇后曹氏,對趙宗實的偏愛,要遠甚於趙曙……,如果這時節,官家突然駕崩,只怕太祖太宗駕崩後的戲碼,恐怕又要重演了。
  
  不會每次都有呂端,就算呂端再世,也不能每次都力挽狂瀾!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趙禎怎可能在這幾日駕崩呢?
  
  陳恪反復向前世記憶求證,終於記得趙禎是嘉佑八年,突然得病駕崩。現在是嘉佑七年,還有一年呢!
  
  若非病死,那只能是被暗殺或下毒了。然而趙禎身邊有狄青,有忠心耿耿的胡言兌,加之趙曙也透露過,官家進一步加強了防範,尤其是防備下毒。如此防護嚴密、絲毫不大意的皇帝,怎會在數日內駕崩呢?
  
  陳恪的思維,又陷入死結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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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八章 賓天(上)

    無論如何,小心無大錯。

    陳恪一聲令下,數年來耗費巨資,鋪下的情報系統,便高速運轉起來。皇城內外的一條條情報,開始飛速的匯集到他的書房中。幾個重要人物的活動脈絡,便從嘈雜紛亂的汴京城中凸顯出來!

    一個月來,趙宗實一直抱病在家,據說這次是真病了,連地都下不來,人瘦的就剩一把骨頭,還老是發昏說胡話:'父皇父皇,兒臣對不起你。 '他的王妃高氏進宮哭了一回,想請皇帝能去見他一面,讓他安心養病。

    其實這是他藉故給官家出難題呢!因為皇子也是臣,臣子患病皇帝探視那是有規矩的,只要不是病入膏肓,皇帝是不會親臨視疾的。在趙宗實想來,以趙禎那種虛偽的性情,總要維持表面上的父慈子孝,所以肯定還會來一趟。

    只要趙禎一來,朝臣們立時就會覺得潞王殿下重獲帝寵,至少能拉回一些人氣……乾元節後,趙宗實也從郡王進封為親王。哪怕趙禎不來也無妨,因為百官會覺著他這個做父皇的薄情無義,根本沒把這些過繼的兒子當兒子!這對將來自己翻臉不認人,也算是個鋪墊。

    因此,無論誰來探視,病榻上的趙宗實,都要迷迷糊糊的喊幾句父皇,再說幾句皇思高厚的話,誰聽了誰都要感傷落淚。一番做作之下,趙宗實的聲望竟有恢復的態勢。

    ‘這廝終究心思太盛。 ”看著他的情報,陳恪冷笑道:“裝病就裝得像點,還耍那麼多心機,以為別人是傻子麼? ”

    “不是誰都能達到孫臏、司馬懿的程度。”陳慵拿起一片紙,緩緩道:“你看,他對來探望的師傅劉敞說,'人生繁華世界,角逐名利場上,回頭想想實在無味,不如悠遊山水之間,做個富貴閒人,似乎更有滋味。'”

    “自相矛盾,真要這麼想,何苦整天喊父皇?”陳恪冷笑連連道:“他和官家有幾分愛?我看滿腔都是恨吧!”

    “官家終究沒有去看他。”陳慵笑道:“這樣也好,至少讓大家看清,趙宗實是沒指望了。”說著猜測道:“我看他已經想退下來了,只不過他一干兄弟還不罷休,借他的名頭瞎折騰。至於你說的試探,那也是人之常情,誰不都是不見黃河心不死麼?”

    “你這話有些道理。”陳恪點頭道:“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宮裡有什麼變化?”

    “一切照舊……”陳慵苦笑道:“皇城司在狄元帥治下,旁人想摻沙子,那是千難萬難,這也讓我們獲取消息十分困難。不過還是聯繫上李公公,他說已經加強了防範,如今官家的飲食都有人親身試過,所以不必擔心。”

    “嗯。”陳恪又問道:“那韓琦他們呢?”

    “韓相公養了大半年,倒是病好了。”陳慵道:“但是仍不大肯理事,倒像是要交權的樣子。”說著微微皺眉道:“唯一有些異常的是王拱辰,官家前些日子下了一系列調動禁軍將領的旨意,竟在他那裡拖住了。一個月來,真正調換了兵將的禁軍並不多……難道他為了給將門撐腰,竟連自己的仕途都不顧了麼?”

    “哦?”陳恪眉頭緊鎖起來,官家調動兵將的目地,無非是給軍隊重新洗牌,降低將門的控制力。王拱辰陽奉陰違,只怕是為了維持將門的控制力吧。如果說他要調兵造反,陳恪是決計不信的……

    但大體來說,各方面看起來都很平靜,似乎是自己杞人憂天了。陳恪在屋裡踱步半晌,問道:“皇后呢?”

    “皇后。”陳慵有些錯愕道:“皇后當然還是老樣子,對了,明日就是她的壽辰,你要不要備一份賀禮?”

    “按照往年的例子便可。”陳恪不甚在意道,皇后壽辰自然無法跟皇帝壽辰相比,曹皇后又是個很低調的人,向來不許驚動外臣,只叫幾個交好的命婦親屬,到宮裡小聚,便算是過了生日。

    陳恪的繼母曹氏,是皇后的親妹妹,自然是要出席的。陳恪每年都會隨一份禮,由她捎帶進宮去。

    ~~~~~~~~~~~~~~~~~~~~~~~~~~

    雖然沒有頭緒,陳恪還是本著安全第一的原則,命自己所有能調動的力量,保持警惕、隨時應變。並放信鴿知會趙曙,要他一旦送走遼主,火速趕回京城。

    第二天晚上,他回老宅吃飯,順便向曹氏打聽下皇后壽辰時的情形。陳恪現在都要被自己逼瘋了,他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希望能找出對方的蛛絲馬跡!

    曹氏見他表情嚴肅,便將所見所聞細細道來,可惜都是些三姑六婆、家長里短,渾沒什麼價值。倒是據說駙馬李緯獻上一株千年靈芝,讓皇后對他刮目相看。

    總之,也沒什麼有價值的消息,陳恪只好怏怏轉回。走出老宅門口,望著漆黑的夜,彷彿擇人而噬的巨口,他不禁打了個冷戰……

    與此同時。大內坤寧殿中,燈火通明,官家趙禎被皇后請了過來,共享千年靈芝長壽湯。趙禎原本對什麼千年靈芝不太感冒,但今日是皇后壽辰,他不好拒絕,便在天黑前擺駕過來。

    坤寧殿中,天家夫妻相對而坐。看著十六歲嫁給自己,如今已是白首婦人的皇后,趙禎有些歉然道:“這些年,寡人身體不好,對你實在是疏遠了。”

    “大官要保重龍體,無需以妾身為念。到了妾身這年紀,身子無病無災,每日有那麼多命婦陪伴,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曹皇后鼻頭一酸,搖頭道:“唯一擔心的就是大官的龍體,聽胡總管說,你近來老是整夜無眠,這樣下去怎麼行?”

    “唉,寡人已經習慣了。”趙禎苦笑​​道:“夜裡睡不著,清靜,倒能想很多事情。實在沒事情可想,我就把這輩子從小到大的事情,一件件的在眼前過。”說著眼角浮現淚花道:“我最近總是夢見先帝、大娘娘、小娘娘,還有我那未曾見過面的母親……還有郭后、溫成,我知道自己快要去見他們了。”

    曹皇后也淌下淚來,勸道:“大官莫發此不吉之言,乾元節上,白雲觀的一乾道長不是說,你還有一個甲子的聖壽麼?”

    “那都是吉祥話,誰會當真?”趙禎蕭索道:“自古帝王將相,都逃不了那一日,寡人是大病過兩次的了,享國四十年之久。時至今日,遼國、西夏、大理、吐蕃、交趾,周邊所有國家都己和平共處,國內不識刀兵,百姓安居樂業。寡人自問以中人之姿,能有這樣的結果,也算是盡心盡力,無愧祖宗了。”

    說著他深深望向曹皇后,看她雖然青絲變成白髮,但面色還很紅潤,臉上仍有當年的風韻,“倒是對你,寡人滿心的歉意,跟了我這幾十年,卻沒給你留下個子嗣……”

    曹皇后深情一黯,垂淚道:“是妾身不爭氣,官家不廢了我,便是莫大的仁愛了……”

    “不要這麼說,”趙禎搖搖頭道:“寡人自家事自家知,與你無關。”說著笑笑道:“而且,你也不必擔心將來,無論如何,誰也不敢給你氣受的。”

    “不說這些了。”見官家愈發不祥之音,曹皇后忙打住話題道:“大官這些日子精神不好,難免胡思亂想,其實你還春秋鼎盛,只要悉心將養,必能大好。 ”說著擦擦淚道:“對了,我早給大官打聽到個有奇效的食料方子,就是那個'千年靈芝長壽湯',只是一直缺一味主藥。李緯那孩子倒也上心,今天藉著妾身的壽辰獻上來。妾身讓人熬了一下午,現在正好給官家吃。”

    宮女便端上個藍釉灰瓷湯盅來,穩穩擱在桌上,另一個宮女揭開盅上的蓋子,一股濃香撲鼻而來。

    趙禎身子不好,一直食慾不佳,但聞到這個味後,竟食指大動道:“好香啊,你這是用什麼熬出來的?”

    “輔料就不提了,主藥有兩個,千年靈芝和千年老鱉。”皇后親手給趙禎舀一碗道:“這可是御藥房都沒有的,大官喝了指定能見效。”說著雙手捧著,呈在了官家的面前。

    胡言兌卻上前一步攔住了:“大官,這湯先賞給奴婢嚐嚐好嗎?”

    曹皇后臉上浮現出不悅的神情,趙禎笑道:“哎,你這老貨也太過謹慎了。這是坤寧殿,難道還會有人來害朕?”說著便要接湯碗。

    曹皇后卻不給他了,而是自己舀著喝了下去。喝完之後,她看一眼胡言兌道:“放心了吧?”胡言兌怏怏的退到一邊。

    趙禎笑道:“你也別怨他,是寡人下令小心些的。當然不是防著皇后,唉……孤家寡人就是這個意思。”

    “大官不用解釋了。”曹皇后淡淡道:“宮裡有時候比戰場還凶險,妾身難道還不知道麼?小心些總沒錯的。”說著也不給趙禎再舀道: “這湯,不喝便不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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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八章 賓天(中)

    “要喝的。”趙禎笑道:“勞煩皇后為寡人舀一碗。”

    曹皇后才給趙禎盛一碗,官家接過來舀一勺嚐一口,贊不絕口道:“好香好香,皇后的一番心意,寡人要多吃幾碗。”便真的連喝了三碗,又和曹皇后聊到深夜,才離開坤寧殿。

    其實在坤寧殿裡,趙禎便感到渾身燥熱,出來讓夜風一吹,頓時舒服了點,便對胡言兌道:“不坐轎了,咱們走走吧。”

    “都這時候了……”胡言兌為難道。

    “夜游去心火,你不懂的。”趙禎披著一件玄色的披風道:“只管走就是了。”

    “那好吧。”胡言兌答應了,小黃門打著燈籠在前引路,他則攙扶著趙禎,沿著迴廊在內宮夜遊。

    望著黑洞洞的宮牆殿角,趙禎嘆道:“寡人在這宮裡,住了整整五十三年了。這五十三年,是那樣的無奇,又那樣的離奇……”他一邊走,一邊回憶自己從小到大,在這深宮裡發生的點點滴滴。

    胡言兌朝夕陪伴著趙禎,焉能覺察不到官家的異常,他小心翼翼的勸說趙禎回宮睡覺,然而官家毫不理會,依然自顧自的在那裡滔滔不絕:

    “那年寡人十六歲,喜歡上了張美的曾孫女,大娘娘卻堅決反對,她硬將郭崇家的孫女塞給寡人做皇后。郭皇后也是傻孩子,一心一意的替大娘娘監視寡人,你說她怎麼不想想,一旦沒了大娘娘在,還有她的好日子過?”

    “其實寡人也一樣傻,一直以為是自己生氣想廢后,等回過味來才明白,我是被呂夷簡那幫人給坑了。”趙禎一臉黯然的喋喋不休道:“後來我想把她接回來,她卻要我復立她為皇后,結果一來二去,她還沒等到復立的金冊,便被人害死了……”

    胡言兌一看這樣下去可不行,使個眼色,小黃門便抬來了一頂腰輿,然後和李憲一邊一個,好說歹說,連拉帶拽,才把皇帝勸坐下,趕緊抬回福寧殿。

    好容易讓皇帝在床上躺下,叫御醫過來看了,說無妨,可能是補藥導致的,便開了一劑清涼散,給趙禎服下。

    吃了藥,皇帝終於安靜了些,胡言兌和李憲一頭一個給他按摩,過了好一會兒,趙禎才昏昏睡去。聽皇帝的呼吸勻稱了,兩個人點了息香,用紅紗罩了燈燭,退到外間。

    兩人合計著,弄不好官家半夜還得起來,得有人守夜才行,便商量著一個守上半夜,一個守下半夜。於是胡言兌便去偏殿睡覺,李憲在外間守夜。

    殿內殿外一片靜悄悄的,時間分秒流逝,轉眼到了子夜,李憲迷迷瞪瞪間,忽然聽得龍床上一陣翻騰,他連忙進去一看,發現官家竟突然間坐了起來,趕緊上前扶住,便見趙禎面色蒼白,呼吸急促,口水和鼻涕直流。

    “快來人,太醫,太醫!”李憲趕緊高聲叫道。

    太醫馬上就到,給皇帝下了針,趙禎終於緩過來,但已經不能說話了。

    “快去請皇后!”胡言兌也過來了,問太醫道:“官家的情況如何?”

    太醫擦擦額頭的汗,搖頭道:“我盡力而為……”

    李憲聽到這句話,身子一顫,一把揪住那太醫的衣領,厲聲道:“什麼叫盡力而為?!”

    “官家這病,”太醫篩糠似的答道:“恐怕非人力可為了……”

    “啊……”李憲一鬆手,那太醫險些委頓於地。

    “休得胡說,趕緊救治官家!”胡言兌又驚又怒,催促太醫趕緊搶救。

    李憲站在一旁,尋思了剎那,便走出禦堂,對自己的貼身隨侍低聲吩咐幾句,那小宦官便跑出去,過不多會兒,便聽嗖的一聲,一朵紅色的煙花在夜空綻開,是那樣的奪目。

    曹皇后聞訊正匆匆離開坤寧殿,看到天上的那朵煙花,登時目光一凝,冷聲道:“去看看誰放的煙花,把他抓起來,再傳令下去,沒有本宮懿旨,任何人不許開宮門一絲!”

    那一刻,她終於露出了自己強硬剛毅的一面,深吸口氣,快步進入殿中,來到御前。便見趙禎已經氣若游絲,一會睜開眼,一會兒閉上眼。

    曹皇后撲到他的床前,落淚喊叫道:“大官,大官你醒醒啊!”

    在皇后的呼喚聲中,趙禎又睜開了眼,這次他感到眼前格外明亮。他瞪大眼睛向周圍尋找著。曹皇后、內侍和太醫都不明白​​,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他在心裡急切的呼喚著,趙曙

    呢?

    這才想起趙曙已經被自己派到幾百里外了。這種時候,嗣君怎能不在場?趙禎急得滿頭大汗,卻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更漏滴滴答答,敲打著眾人的心,已經丑時了。

    曹皇后湊近趙禎的臉龐,急切的呼喚著:“大官,大官,你還有什麼話要吩咐?”

    趙禎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甚至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整個人便像一截木頭。

    太醫趕緊上前搶救,但一試官家的脈搏,不禁心驚道:“娘娘,官家快要撐不住了……”

    “能讓他開口麼?”曹皇后強忍住慌亂和悲痛,沉聲問道。

    太醫頹然搖頭。

    “啊……”曹皇后一下感到心頭重逾萬鈞,官家還沒吩咐帝國的繼承人是誰呢!

    “娘娘,此為非常時刻,請下旨打開宮門,召來諸位輔臣,共商大事!”李憲出聲道,他身後的幾個宦官也移動了腳步,只要曹皇后一點頭,便要趕緊去準備墨敕魚符。

    曹皇后卻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來,冷冷望著李憲道:“你想學王繼恩麼?”

    雖然那位十全太監是他的偶像,但皇后拿此人比自己,那就是誅心了。李憲卻不是吃素的,冷笑道:“娘娘,官家是喝了你的什麼長壽湯,才會突然發病的!”

    “一派胡言!”曹皇后心頭突突直跳,這正是她最揪心的……來的路上她便想清楚了,此事無憑無據,自己必須矢口否認,不然就是萬劫不復,“來人吶,把這個狂犬吠日的東西拿下!”

    她畢竟是后宮之主,假使官家不幸賓天,她又將升級為太后,大宋朝最有權勢的人。是以宮裡的宦官們稍稍遲疑,還是將李憲拿下了。

    “傳本宮的命令,沒有本宮的手諭,任何人不得離開福寧殿,違者格殺勿論!”曹皇后冷聲下令,宮裡的宦官宮女們噤若寒蟬。

    太醫們繼續全力搶救,曹皇后站在一旁,心念電轉起來……官家這個樣子,她說不悲痛是假的,但說痛不欲生,也顯得太假。幾十年來,她從來不是趙禎喜歡的女人,在她前面有張貴妃,有王美人,有數不清的小家碧玉。

    是的,趙禎就是喜歡小家碧玉,就是對她這樣的大家閨秀沒有任何好感。得不到官家的愛,她的青春年華,她的大半個人生,都葬送在這深深宮牆之內,憑什麼要讓她為官家痛不欲生?

    因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她是個聰明人,怎能意識不到,極可能是自己那碗千年靈芝長壽湯,把官家害成這樣的。這方子是高滔滔獻給她的,說是從某位神醫那裡得來的。

    自己對這個養女兼外甥女無比信任,但現在看來,很可能被她當槍使了!

    但理智很快澆滅了怒火,她意識到自己已經上了她的賊船,如果把她夫妻倆推出去,他們也肯定拉上自己!

    若是什麼都不做,將來趙曙登極,也難免會追查此事。雖然誰也無法證明,是自己害死了官家,但憑這莫須有的罪名,趙曙就能讓自己名聲掃地,無顏再立於世上!

    為今之計,只有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

    想到這,曹皇后深深吸了口氣,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即將變成大宋朝最有權力的人。

    ~~~~~~~~~~~~~~~~~~~~~~

    那一朵紅色的煙花,在宮外也看得清清楚楚。

    陳府上,有侍衛專門在高處,晝夜盯著皇宮方向,待看到那朵煙花後,馬上向陳恪稟報。

    陳恪本來今夜便難以入眠,聞訊一下從床上跳下來。按照約定,只有最危急的情況,李憲才會放出煙花。而紅色的,則代表皇帝要崩殂了……

    稍微清醒後,陳恪不禁驚恐莫名,自己終究還是小瞧了他們!他們終究還是做到了!

    蘇小妹為他穿好衣服,柔聲道:“夫君,越是危急時刻越要冷靜。”

    陳恪點點頭,輕輕抱了一下妻子的柳腰,低聲道:“你讓月娥這就把老宅的人都接來,還有你哥和岳父,全都躲到無憂洞裡去,我怕事態嚴重起來,會殃及你們。”

    “真會如此麼?”蘇小妹瞪大一雙好看的眼睛,生在太平年代的人們,根本沒有見過血腥,也無法想像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陳恪深吸口氣道:“小心無大錯……”說著親了自己的妻子,快步走出了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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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八章 賓天(下)

    今天是晦日,整整一夜都看不到月亮。

    那一枚紅色的煙花,就像一枚發令彈,讓原先靜謐如水的汴京城,一下子緊張到了頂點!

    潞王府上燈火通明,一直'臥床不起'的趙宗實,此刻卻快速在書房中踱著步,渾身上下哪有一點病容?今夜最焦躁的便是他了,因為別人起先都蒙在鼓裡,只有他兩口子和孟陽,知道今晚會發生什麼。

    他自然也有眼線,約定第一時間傳信出來,結果等啊等,沒等到自己人的信號,卻看到了那枚煙花。

    “這肯定是趙曙的人在報信。”聽了稟報,孟陽倏然睜開眼道:“敢冒這種大不韙,就說明官家已經不行了!”

    “嗯!”四月的夜裡還算涼爽,趙宗實卻滿頭大汗,用手帕擦一擦額頭道:“那就,按計劃行事吧。”

    “呵呵。”孟陽儘管心裡也跟打鼓似的,還是擠出笑容讓王爺平靜一下,“這些事情,待會兒韓相公和王樞相來了,由他們安排即可,都不需要王爺操心,你只要扮好你的孝子便可。”

    “也好……”趙宗實笑比哭還難看,夜梟一般笑道:“他父子終於還是輸給我父子了,哈哈……”

    孟陽輕嘆一聲,今日趙禎之亡,還是拜老王爺所賜,原來一個人死了,還能比活人還厲害!

    等了盞茶功夫,趙宗實皺眉道:“那老太婆怎麼還不來叫我進宮?”

    “可能是趙禎還沒嚥氣……”孟陽冷靜分析道:“畢竟不是毒藥,他現在應該只是昏迷了。”

    “那他有可能醒過來麼?”趙宗實一驚道。

    “不會了。”孟陽搖頭道:“第二次能醒過來,便是奇蹟了,這是第三次了……”

    “……”趙宗實按住狂跳的心口,顫聲道:“那就好。”

    這時府上的家丁,將韓琦、王拱辰、吳奎三人引進來,他們都是從被窩裡被叫起來的,見王爺深夜相召,知道必有大事發生。但當趙宗實宣布,趙禎已經昏迷不醒。而且永遠不會醒過來時,三人還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事先為了盡可能保密,趙宗實並未知會幾位相公,連他的兄弟也都不知情,所以才能瞞住陳恪!

    韓琦第一個反應過來。啞聲問道:“請問王爺詳情如何?”

    一句話就讓趙宗實啞口無言。這讓自己如何說起?豈不承認是自己弒君?

    “是這樣的。”孟陽趕忙接話道:“是我們宮裡的眼線冒死稟報的!”

    “是不是那枚煙花?”吳奎問道。

    “對。”孟陽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點頭道:“就是它。”

    “這樣啊……”見趙宗實不肯說實話,韓琦沉默下來,顯然官家之死。王爺難辭其咎。自己是不是要幫他到底?必須要評估一下風險……畢竟韓相公再沒節操,亂臣賊子他是不當的,就算趙宗實成功登極,自己也要在史書上留下污點。

    王拱辰和吳奎卻激動起來,“這真是老天有眼。可見王爺是天命之人,誰也違逆不得!”

    “只是不知道,官家有沒有留下遺詔……”韓琦卻幽幽道。

    “呃……”眾人像被潑了一盆冷水。

    “管它有沒有什麼遺詔了!”孟陽卻斷然道:“這時候,兩樣東西才是根本,一個是曹皇后,皇帝死了,這個國家她做主。就算有什麼遺詔,也可以讓她廢掉那個,重立英主!另一個是軍隊。誰手裡有軍隊,誰能控制京城,誰就說了算!”

    他這一番近似瘋狂的言論,讓王拱辰和吳奎也驚出一身冷汗,這是要提著腦袋幹啊!

    “宮門到現在沒開。看樣子天亮之前是不會開了。”孟陽沉聲道:“當務之急,是把京城控制在手裡!”

    “京城防務……盡在那狄青父子手裡。”吳奎露出苦笑道。

    說起京城防務,自然包括三方面,一個是城內駐軍。一個是城外駐軍,還有就是守衛城門的力量。汴京城二十四萬衛戍禁軍。分歸禁衛三司統轄。殿前司所轄的禁軍,基本駐紮在京裡。侍衛親軍步軍司和馬軍司的軍隊,則在城外軍營駐紮,拱衛京城。

    至於城門守衛則由皇城司負責,另外大內侍衛也歸皇城司統轄。

    顯而易見,皇城司和殿前司,才是京城防務的關鍵。誰掌握了這兩個機構,誰就能控制京城,甚至決定皇位的廢立!

    要命的是,這兩個衙門竟然都在狄青父子手裡!而這父子倆跟趙宗實、跟韓琦、跟王拱辰的關係,​​那真是……差的不能再差了。

    昔日之因,結今日之果。若非當年一手釀造宮闈之亂,今日又怎麼面對這等局面?

    ~~~~~~~~~~~~~~~~~~~~~~~~~

    “不要緊,那父子不過是拴在鏈上的狗。”孟陽看看王拱辰道:“沒有樞相手裡的調兵兵符,他有多少軍隊都動彈不得!而侍衛親軍步軍司和騎軍司的都指揮,都是我們這邊的人。天一亮,便調城外駐守的兩司禁軍入城……”

    “你要火併麼?”王拱辰登時搖頭連連道:“那些將門一個個油滑似鬼,是不會輕易聽調的。”

    “此一時彼一時了,”孟陽冷笑道:“我家王爺有曹皇后支持,而那趙曙遠在河北,這大宋皇位已經沒有懸念了!他們是想立下從龍之功,還是被秋後算賬,全看這節骨眼上的表現了!”

    “而且火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吳奎也點頭道:“那狄青膽小如鼠,最怕被當成亂臣賊子,八成會乖乖靠邊站,讓我們接手城防的。”

    “嗯,樞相不妨給他下一道命令,讓他的兩司兵馬原地不動,”孟陽點頭道:“一下就試出他的成色來了!”

    “那好吧……”王拱辰這會兒也想清楚了,孟陽方才的話,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的,一旦王爺登極,未來幾十年的浮沉榮辱,全看自己今日的表現了。此時不賣命,就等著將來要命吧……

    “不過有一支部隊,可千萬別調進京城來。”孟陽想一想道:“就是現在改叫忠武軍的東川軍!”宋朝的禁軍序列並不​​固定,有時候一些部隊因為需要,而調離京城,還有一些立下戰功的地方精銳,會被提升為禁軍,調往京城駐紮。

    東川軍便是後一種情況,他們因為在西南作戰勇猛,而被一分為二,一半仍會東川城駐防,一半賜名忠武軍,編入侍衛親軍步軍司序列,駐守在汴京城外金明池老營裡。

    對趙宗實一方來說,這整裝滿員的兩萬人,絕對是禍胎!

    “把他們調走就是。”吳奎道。

    “來不及了,軍隊開拔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王拱辰搖頭道:“而且那些南蠻子,聽不聽調還兩說。這個節骨眼上,萬一激起兵變就麻煩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先不理他們,等大局已定了,還不隨意炮製?”

    “嗯。”孟陽點點頭道:“只要把他們擋在城外,就沒有威脅。他們​​要是敢進攻汴京城,那就是亂臣賊子。咱們便可以名正言順的剿滅他們!”

    計議停當,三人都望向韓琦,歸根結底,這才是他們的主心骨。韓相公出奇的沉默,讓他們心裡十分不踏實。

    “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能不能掌握城防。”韓琦已經想明白了,自己在這條船上時間太長,已經下不來了。況且趙宗實的贏面還是很大的,自己要是這時候掉鍊子,等於前面的投資全泡了湯。無論如何,得讓趙宗實贏了再說!

    想到這,他收拾情懷,強自振作道:“眼下確實是反敗為勝的良機。我們要千方百計地穩住局面,不能亂了套。現最要緊的就是狄漢臣,他父子手掌十萬大軍,控制京城防務,大內侍衛也是他管著,沒有此人的支持,一切都是泡影。”頓一下道:“哪怕是狄某人能保持中立,我們也能贏下這一場。”

    “是,”王拱辰想了想,說實話道:“但他父子是官家的親信,向來都是只聽官家一人提調,我是管不著的。何況他們父子和陳恪的私交甚好,就怕他們壞事兒壞事。”

    “狄漢臣那邊不用你管,老夫去應付。”韓琦緩緩道:“你們還要做另一件事,那就是除掉陳恪!”

    “啊!這可是塊硬骨頭,而且他人微言輕,既不能在宮裡說上話,手裡也沒有軍隊。”吳奎皺眉道:“為何不等到王爺登極後,再炮製他呢。”

    “是啊……”趙宗實對慢慢蹂躪陳恪,有著濃厚的興致。

    “王爺此言差矣!”韓琦冷聲道:“他是趙曙一黨的靈魂人物,趙曙不在京城,全部力量皆由他調動。殺了他,就廢掉了趙曙一黨的首腦,他們縱有反擊,也是各自為戰,不成氣候。等趙曙返回時,早就大局已定,只能乖乖俯首稱臣了。”

    “可是這人很不好對付。”孟陽對陳恪的硬度,大有體會道:“他身邊高手如雲,只怕行刺不成。”

    “這時候還用那種下三濫的手段?”韓琦冷哼一聲道:“給他安上個謀逆的罪名,派軍隊滅了就是!”

    他說得不動聲色,可聽了卻讓人膽戰心驚,四人對視一眼,心說果然還得讓韓相公拿主意,這才是真正的統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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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九章 白虎堂(上)

    定下宮外的機宜,趙宗實、韓琦、王拱辰、吳奎、孟陽幾個,開始商議如何應對宮內。其實主要還是聽韓琦說。

    “不到萬不得已,宮裡不能亂來,不然日後我們君臣都難逃苦果,所以關鍵還是狄青,也不求他助我,只要他不搗亂,我們就可以穩操勝券。”韓琦沉聲道。

    “老公相,既然狄青的位置這麼重要。”吳奎咬牙道:“難道不能把他做掉,讓我們的人來管皇城司?”

    “正因為他的位子太重要,才不得不謹慎從事。要是把狄青逼到對面,麻煩就大了。”孟陽倒是明白了韓琦的心意,“老公相既然說他來對付狄青,那我們放心便好了​​。”

    “我就是這麼一問。”吳奎神經質的笑笑,最初的興奮已經消退,他開始漸漸感到恐懼了。

    “必須先弄清楚有沒有遺詔存在。確定沒有,王爺自然可以入宮。如果有遺詔,那麼說不得,必須要當機立斷,控制住局面。可惜大內侍衛已經被換了個遍,所以王爺必須帶兵進去。”韓琦沉聲道:“只要能把兵帶進去,就有把握了。”

    “然後拿出我們寫的遺詔,請皇后宣布。若那時官家還活著,就立為太子監國。若是已經賓天,便直接立為皇帝,登上那張寶座,便滿盤皆活,勝券在握,後面隨心所欲的落子即可。”

    韓琦說完朝趙宗實深深一施禮道:“皇后那裡,就交給王爺了!”

    “嗯。”趙宗實面色一緊,重重點頭道:“交給我吧!”

    “文彥博那裡怎麼辦?”吳奎問道:“這廝也是個大麻煩,要不也給他安個謀反的帽子?”

    “文彥博不是陳恪。”韓琦搖搖頭道:“他是堂堂宰相,門生故吏遍布朝中,那樣做要出大亂子的。”頓一下道:“把他困在府裡就行了,等到大局已定再放出來。”

    “太複雜的計劃,從來都不會成功。”韓琦最後沉聲道:“諸位切記兩個目的,一份傳位給王爺的遺詔。同時掌握汴京的軍隊。除此之外,不要在任何地方多費精力。既然決定要幹一場,就豁出去,不成功便成仁!”說著站起身道:“分頭行動去吧!”

    “是!”

    ~~~~~~~~~~~~~~~~~~~~~~~

    看到那朵煙花的,不只是趙宗實一夥人。

    位於皇城根下,西角樓大街上的殿前司衙門內,狄元帥已經被稟報驚醒,披一襲玄色披風。來到白虎節堂中。

    “元帥,”值更官沉聲稟告道:“已經隔著宮門,詢問了內裡的情況,少帥說,有人在福寧殿附近燃放一枚紅色煙花,而後坤寧殿的侍衛便開始搜捕,並傳令少帥,沒有皇后懿旨,任何人不得開宮門一寸!”當夜宿值禁內的,是狄青的次子狄詠。故而有此稱呼。

    聽說在大內發號施令的,竟然是皇后。狄青的面色大變,虎軀竟微微顫抖起來……他的心神被巨大的悲傷淹沒,他的恩主,他的陛下,他一生效忠的對象,八成已經不行了……

    值更官是跟他南征北戰的老部下,見元帥虎目含淚。低聲問道:“元帥,我們要不要應變?”

    “……”沒有人比狄青更清楚,他此​​刻肩上的擔子有多重。這位鋼筋鐵鑄的軍神,轉瞬將悲痛壓住,嘶聲道:“傳令各處城門官,無本帥手令,不許擅開城門!另,命兩司押班以上軍官,立即來衙集合,半個時辰內不到者,軍法從事!”汴京城那麼大,軍官散居各處,連通知帶趕來,半個時辰已經很緊了。

    “喏。”值日官趕緊下去傳令,險些與匆匆進來的親兵撞上。那親兵也不打招呼,便與他擦肩而過,值日官登時感覺不妥,眉頭一皺道:“你什麼人,站住!”

    那親兵卻不理他,而是快步走到狄青面前站定,將頭上的紅纓氈帽向上一推。

    狄青本來手握著刀柄,準備擊殺這個危險的傢伙。但看清對方的臉後,登時鬆開刀柄,一把握住他的手道:“快裡面請!”

    ~~~~~~~~~~~~~~~~~~~~~

    韓相公就是雷厲風行,從潞王府出來,便直奔殿前司衙門。這也是沒辦法的,誰讓趙宗實事先一點風都不透,搞突然襲擊?這樣等他被從家裡叫到王府,接受現實,做出選擇,再製定計劃,已經過去一個時辰了!

    不過距離開宮門仍有一個時辰,時間還來得及。他合計著搞定了狄青,還能趕上宮裡開門呢。

    對於對付狄青,韓琦有著充分的自信。這種自信,是經年累月積累下來的……二十年前在西北戰場上,他是秦鳳路總管,狄青是副總管,便被自己整得服服帖帖。

    後來宦海浮沉,狄青當上了樞密使,他卻成了三司使,位在狄青之下,但韓相公依然像當年對下屬那樣,雖然多了幾分客氣,但絕無對待兩府大臣應有的謙卑。

    而狄青呢?不管官做到多大,骨子裡依然是那個卑微的賊配軍,不僅接受了這種上下顛倒的關係,且還像從前那樣,經常去拜見韓琦的老母,並且與韓琦的兒子們平輩相稱… …

    以韓相公今日之尊,去見這個對自己畢恭畢敬的老下屬,還有什麼搞不定的呢?

    何況以韓相公的手段,就算賊配軍翻臉不認人,他也能將他拿下,無非就是麻煩一些罷了!

    正想著,大轎在殿前司衙門前停下,雖然是三更半夜,但這座肩負著汴京城防的衙門,卻仍然燈火通明。只有這個衙門夜以繼日的運轉,京城百姓才能睡得安穩。

    管家手持韓琦的名帖,向門衛走去。得知是韓相公蒞臨,門衛像被電擊一般跳了起來,飛也似地進去通稟。

    片刻之間,只見殿前司的中門嘩然洞開,幾十名穿簇新號服的兵卒,墨線般排成兩行疾趨而出。

    兩排兵丁沒站定,狄青便大步走出來,朝韓琦深深施禮道:“老公相夤夜前來,漢臣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韓琦雙手扶起,嘶聲道:“不速之客不請自來,沒打擾漢臣清夢吧?”

    “相公哪裡話。”狄青說著便他往裡讓。兩人相攜來到二堂,狄青請韓琦入了上座,自己在一旁相陪。上茶後,方問道:“老公相深夜前來,可是為那枚紅色的煙火?”

    “嗯。”韓琦點點頭,心說他果然看到了,“毋庸諱言,宮裡出事了,老夫心下很是不安,所以趕緊來你這裡。”

    “老公相有何吩咐?”狄青很爽快道。

    “如今汴京的城防和宮裡的衛戍,皆在你父子手中掌握,不誇張的說,”見狄青這樣配合,韓琦心道'果然',但不敢大意道:“你現在有讓大宋江山改朝換代的能力!”

    “老公相休出此言,”狄青悚然汗下道:“漢臣斷無二心!若有虛言,天打雷劈!”

    “別緊張,老夫只是這樣一比。我自然是信你的,不然也不會深夜前來。”韓琦見把他嚇住,淡淡一笑道:“如今國家有事,老夫需你襄助、匡扶社稷,大丈夫建功立業,便在此時!漢臣,你可能保證聽我吩咐?”

    “自然無不應允!”狄青拍著胸脯道。

    “那好,你把兩司將佐集合起來,老夫有旨意向你們宣布。”韓琦沉聲道。

    “巧了。”狄青呵呵一笑道:“為防事變,下官已經將他們都叫來了,此刻應該已經到齊了。”

    “如此甚好。”狄青滿世界的傳喚麾下,韓琦豈有不知?只不過是想試試他,有沒有跟自己說實話。聞言心下大定道:“勞煩漢臣引路,老夫與他們一見。”

    “喏。”狄青便起身拱手道:“老公相請!”

    “請。”韓琦有求於人,自然給足了面子。

    ~~~~~~~~~~~~~~~~~~~~~~~~~~~~~~

    白虎節堂中,百餘號押班、虞侯、指揮、都虞候,副都指揮,被主帥夤夜傳來,卻遲遲不見發令,早等得一肚皮火氣。但是在外表現,卻截然不同。

    相當一部分軍官,雖在節堂重地,卻仍交頭接耳,小聲罵娘……這些是將門出身,世代簪纓,仗著家門深厚,在軍中盤根錯節。雖然狄青治軍嚴厲,但他們並不怕他。畢竟狄青起自配軍,根基又在邊軍,雖然得官家信任,獨掌兩司。但他在禁軍的底子還是淺了,想坐穩這個殿帥,是不敢得罪他們的。

    另一部分則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與那些人涇渭分明。他們是狄青的老部下,這些人大都出自邊軍,是狄青一手帶出來的。這二年才陸續調入兩司……

    正在焦躁間,忽聽得腳步聲響起,眾將才趕緊閉嘴起身,迎接殿帥駕臨。

    卻見狄青身邊還有一人,身穿著紫色官袍,腰纏玉帶,面容冷峻,龍行虎步,不是韓相公又是誰?

    眾將趕緊大禮參拜。其中還有不少人滿臉謙卑,參拜之外,還請安問好……這都是韓相公的老部下!

    韓琦這些年專心做宰相,高潔的像雪山之巔,但當年他卻是靠帶兵打仗發跡的!這些軍官便是他當年提拔上來的。後來掌了樞密院後,韓琦便將他們調到皇城司等要害衙門。

    這些對老恩主感恩戴德的高級軍官,才是韓相公獨闖白虎堂的真正底氣!

    狄青伴著韓琦步入白虎堂,依然請韓相公高踞首座,對眾將道:“韓相公有旨意宣布!”

    見宰相親自來宣旨,眾將哪裡不知有天大的事發生,一個個屏息肅立,側耳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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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5 00:30: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七九章 白虎堂(中+下)

    白虎節堂外火把照天、一叢叢刀槍林立,閃著令人膽寒的光。

    層層衛士把守下的節堂中,韓琦立在正位上,從袖中掏出一份黃皮詔書,目光冷峻的掃一圈殿中眾將士,方用他那嘶啞而威嚴的嗓音,沉聲讀道:

    “上諭,著狄青為三司都部署,節制三司禁軍,加侍中銜,封成國公。其所遺殿前司都指揮使一缺暫由狄詠署領,皇城司都指揮使一缺暫由皇城司都虞候慕容惟素署領,欽此!”

    “臣狄青接旨……”狄青乖乖上前,雙手接過旨意。

    廳中眾將聽到這道旨意,不禁面面相覷。倒也沒什麼激烈的反應,反而開始搜腸刮肚,準備待會兒恭喜元帥高升了。

    見狄青和眾將都很順從,韓相公心下徹底安定,最後一絲擔憂也消失了……

    韓相公的手腕,自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他宣布的這道旨意,狄青無論如何沒有不接受的道理。加官進爵之外,三司都部署更是達到了武人的頂點,那是三軍總司令啊!天下禁軍皆歸他統帥。

    而且他的兒子也升官了,以三十出頭的年紀,當上了殿帥,父子滿門,皆位高權重,天下無兩!

    他似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除了要把皇城司都指揮使讓副手署理,但也依然受他所轄。

    在韓琦看來,這已經夠抬舉狄青的了!應該不會引起他的反彈……

    只要狄青一接受這個任命,那麼他的老部下慕容惟素便可以接掌皇城司,你說慕容到時候是會聽狄元帥這個總司令的,還是聽他韓相公的?

    只要接掌了皇城,確立了趙宗實繼承大位,軍隊還是聽樞密院的,在文官手裡,狄青這個三軍總司令,只能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退一萬步講。就算狄青突然開竅,明白其中的關節,諒他也不敢亂來。不然自己當場就以'抗旨'之罪,將他拿下!就不信那些武將也敢亂來!

    別忘了,這是大宋朝。這是武官如奴如婢的時代。這些武夫早就被打斷了脊梁,抽掉了膽汁,只是一群任由文官揉捏的奴才!

    就算他們突然發瘋,韓相公也是不怕的。這滿堂中有一半是自己的部下,自己身邊還有個絕頂高手扮作隨從,足以應付最惡劣的變化。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韓相公是不容自己有失的……

    ~~~~~~~~~~~~~~~~~~~~~~~~

    啪地一聲,燈花爆響。讓韓相公從一切盡在掌握的良好感覺中驚醒。便見狄青依然站在那裡,雙手捧著詔書,一臉的發呆狀。

    “怎麼了?”韓琦剛放妥的心,又咯噔一下,話說人上了年紀,真不該幹這種太刺激的營生。光心跳過速就能要老命。

    “公相!”狄青就差把那詔書橫過來豎過去端詳了,“這詔書怎的不是皇上親筆所書?”

    “呵呵,漢臣,不經鳳閣鸞台何名為詔?”韓琦心中鄙夷道。武人就是武人,連這都不懂。面上和善的解釋道:“除了中旨之外,都是兩制照聖意寫了,然後交政事堂頒行的。”說著淡淡笑道:“別的不認識,上面的皇帝印璽你該認識吧。這總做不了假吧?”

    “下官豈敢懷疑老公相。”狄青還是那個逆來順受的樣子,露出為難的表情道:“只是這道詔書,和下官接到的一道好生矛盾……”

    “什麼?”韓琦渾身毛孔都炸開了,失聲道:“你什麼時候接到過旨意?政事堂怎麼不知道?!”

    “呵呵。”狄青的語氣像極了韓琦道:“相公也說了,敕令之外還有中旨。乃官家親筆所擬。不經中書門下,直接下到下官手裡的。”說著竟從懷裡摸出一卷黃綾,展開來。

    眾目睽睽之下,狄元帥的表情、神態、氣勢,完全變了!

    之前還被韓琦的氣場籠罩白虎節堂,一下子便平分秋色。只見狄青展開黃綾,雙目凌厲的掃過眾將道:“我有官家密旨,諸位靜聽!”

    將軍們已經被徹底弄糊塗了,只好再次躬身垂首,洗耳恭聽。

    韓琦心下驚駭,張了張嘴,卻只能先讓狄青念完了再說。便聽他聲如雷鳴道:

    “特命平章政事狄青,兼掌皇城司、殿前司之職,非朕親筆、面諭,蓋不奉詔!”

    這道密旨如一聲驚雷,震得滿堂將領魂不附體,顯然,韓相公和狄元帥,必有一個說謊!

    無論是誰,這事兒都大條了……

    韓琦更是肝膽欲裂,他萬萬想不到,向來恪守祖宗制衡之道的官家趙禎,竟然冒此大不韙,將皇城內外,將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繫於此人之身!

    官家最最信任的,竟然不是與他共治天下的文官,而是大宋朝素來嚴加防範的武將!

    殊不知,是不識好歹的文官們,蹬鼻子上臉,傷盡了官家那顆仁慈的心,才讓他明白一個道理——世上沒有絕對可靠的制度,卻有絕對可靠的人。當制度無法保證自己的安全時,他毅然選擇了把祖宗法度拋到一邊,相信狄青個人的忠誠!

    現在,就是考驗這份信任的時候了,趙禎是將輸光了一切,還是贏下這最後一場,全看狄青的表現!

    ~~~~~~~~~~~~~~~~~~~~~~~~~~

    白虎堂中,氣氛緊張到令人窒息。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狄青在宣讀了聖旨後,卻突然痿下來,一臉苦惱的對韓琦道:“這份中旨,是官家在任命下官的同時,秘密授予我的。今日老公相卻又宣布這樣一份旨意,這不前後矛盾了麼?實在讓人想不通……”說著把兩份聖旨遞給階下的將領道:“大夥都看看……”

    韓琦驚疑不定,不知道狄青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難道這傢伙真是鼻涕蟲轉世,手裡有密旨都硬不起來,還是他知道胳膊拗不過大腿,又不想事後落罵名?

    心念電轉,韓相公已​​經有了定計——必須當機立斷,鎮住全場再說。便沉聲道:“沒什麼好奇怪的,兩份旨意都是真的。之所以沒有親筆聖旨……”頓一下,見所有人都望向自己。他才解釋道:“因為官家舊疾復發,已經不能起身,更無法寫字。老夫所傳這道旨意,也是官家在昏迷前口授的!”

    “原來如此。”慕容惟素等韓相舊部,已經察覺到什麼。忙不迭的附和起來。

    “這就更奇怪了……”狄青卻眉頭緊皺道:“今夜宮裡傳出皇后懿旨。沒有她的命令,各門不得擅開。”說著問自己的傳令官道:“各處宮門可曾打開?”

    “沒有!”傳令官大聲道。

    “可物品從門縫傳出?”狄青問。

    “也沒有!”傳令官答。

    狄青便望向韓琦道:“那可真是奇怪了。下官斗膽問一句,相公的詔書是哪裡來的?”

    韓琦的一張老臉,騰地變得鐵青。他就是傻子。也知道狄青要跟自己對著幹了!登時嘶聲冷笑道:“呵呵,本相有必要向你解釋麼?”

    狄青想一想,抬起頭來,目光迎上韓琦道:“有!”

    “大膽!”韓相公怒聲道:“狄漢臣,本相乃大宋宰相。國君病危,便是攝政!你個區區武夫,竟敢抗旨不遵,圖謀不軌,你想要造反麼?”

    面對著韓相公的怒火,狄漢臣過往九十九次,都會馬上伏低做小。但這一次,卻是例外!

    只見狄青長身而立,向前一步。魁梧的身軀籠罩著韓琦,一雙虎目冷冷掃著他道:“少廢話,說,那道詔書是哪裡來的?!”

    聽到'少廢話'三個字,韓琦不啻於被抽了重重三計耳光。怒不可遏道:“反了反了,給我拿下!”

    話音一落,他身邊的長隨便如脫兔般躥出,一柄短劍刺向狄青小腹。

    “來得好!”卻忘了。狄元帥是屍山血海殺出來的面涅將軍。雖然這些年不再上陣,但那身手功夫卻愈加老辣。只見他一抄手。背上玄色的披風,便朝那刺客罩去。

    那長隨身手極高,也不變招,反而加勁迎了上去。整個人像一桿標槍,以短劍為槍頭,朝狄青狠狠刺去。

    按他的想法,那披風當如破帛一般被刺穿,根本無法阻滯自己。

    誰知事與願違,自己鋒利絕倫的劍尖,竟沒有刺穿披風,反而將他整個人都裹在裡頭。

    這天外飛仙的一招,仍去勢不減,須臾撲到狄青身前。只是外頭裹了個披風。

    狄青側身一讓,一肘擊出,正中那人背部,同時一膝頂起,正中他的腹部,只聽一聲慘叫,高手便如麻袋般跌落地上,只是外頭裹了個披風,也不知是死是活。

    韓相公也身手不錯,已經趁這空閃到慕容惟素身後,見自己的高手如此不濟事,忙大聲道:“眾將聽令,狄青造反敗露,逞兇拘捕。凡緝兇者官升三級,將其拿下者為殿帥,附逆者格殺勿論!”

    狄青站在那裡,冷冷聽他把話說完,才抽出腰間的秋水雁翎刀,在燈光下一揮,寒光閃閃、威風凜凜。沉聲問向眾將道:“信我,還是信他!”

    這下是要站隊了,韓琦的老部下們,已經悄沒聲的站在他身邊。儘管因為這裡是白虎節堂,除了狄青之外,眾人都沒帶趁手的兵器,但還是不少人解下鐵腰帶,從靴筒裡抽出匕首……

    狄青的老部下也站到他這邊,這些人倒是老實,手無寸鐵,便將棗木椅子拆了,手持著椅腿和對方對峙。

    還有三分之一的武將,是不屬於兩邊的將門子弟,這些人最是明白,這兩人裡必有一人謀反,但最後誰成王誰敗寇,根本說不准!

    他們家大業大,看不明白眼前的光景,哪個敢輕易站邊?

    “不想摻和的便出去!”狄青倒也不為難他們,沉聲道。

    那些如蒙大赦,趕緊往門口閃。

    卻聽韓琦幽幽道:“潞王殿下登極在即,爾等寸功不立,到時候休要嫉妒旁人!”

    登時又有些人站住腳,但還有不少人離開了……

    ~~~~~~~~~~~~~~~~~~~~~~~~~~~~~~~~

    白虎堂中,兩幫人相對而立,涇渭分明。但韓相公這邊,明顯佔據人數優勢。

    “都選擇好了?”狄青卻滿不在乎的抱著刀,冷聲道:“再後悔可來不及了!”

    韓琦看一下左右。自己這邊的人數,是狄青身邊的兩倍不止,心下大定道:“速速拿下他!”

    眾將得令,向前猛撲,狄青長刀一揮。便逼退一片。下令道:“退出去!”

    他這方本來就站得離門口較近,身後又是多年來的生死兄弟,眾人聽令,毫不遲疑的撤出門去。

    狄大元帥將一柄長刀舞得如水銀瀉地。一個也靠近不了。待手下都撤出去,他才大喝一聲:“關門!”

    話音一落,便聽轟隆隆的鉸鏈聲,一道鐵柵門緩緩落下。

    韓琦見狀大驚失色,“不要讓門關上!”

    但已經晚了。只見狄青一招橫掃千軍,逼退眾人,然後閃身退了出去。

    裡面的人趕緊衝上來,想要阻止柵門下落,卻見一排兵卒手持長矛、隔著柵門就是一通亂刺。

    一寸長一寸強,何況是隔著柵門。韓琦的人根本無法上前,眼睜睜看著那柵門轟然落下!

    白虎節堂乃殿帥府軍機重地,為了​​保密起見,四面無窗。只有一門,且門外還有一道鐵柵門,可謂防備森嚴。狄青選在這裡接旨,絕對有甕中捉鱉之意!

    見已經被困住,韓琦分開眾將。走到柵門前,冷冷的望著狄青。

    狄青依然保持著謙卑道:“今天的事實在亂來。下官職責所在,不敢大意。請老公相且在這白虎堂中忍耐一時,明兒事體弄清楚了。我自與你賠情好了!”頓一下,目光掃過韓琦身邊眾將道:“至於諸位。多年沒跟老上官敘敘舊了吧,就安心陪著老公相,好好說說話……”

    “狄漢臣,你個賊配軍!”韓琦受夠了他這副嘴臉,暴喝一聲道:“給我把門打開!”

    聽到他說'賊配軍'三個字,狄青勃然變色,面頰上的金印閃閃發光,竟呸得一下,一口濃痰穿過柵門,正啐中韓相公的鼻樑。

    韓琦何曾受此奇恥大辱,面目猙獰如憤怒的雄獅。

    可惜是一頭被關進籠子的雄獅,狄青冷冷的睥睨著韓琦,聲音中滿是不屑與痛恨道:

    “東華門外以狀元名唱出者,還不一樣辜負皇恩,弒君謀反!這算什麼好男兒?!”

    “你!”韓琦錯愕一下,才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以泰山壓頂之勢,對狄青說得那句話:'東華門外以狀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兒,這算什麼好男兒? ’

    一剎那,韓相公​​又羞又憤,竟氣得一翻白眼,暈厥過去……

    狄青睥他最後一眼,就像看一條老狗,沒有任何遲疑的轉身離開。

    ~~~~~~~~~~~~~~~~~~~~

    二堂中,方才在白虎堂裡的軍官,除了被關起來的,一個不落的悉數在此……包括那些先走出去的。

    狄相公一生用兵,算無遺策。這次在自己的殿帥府中守株待兔,自然更是萬無一失!殿帥府內、白虎堂外的所有守衛,全都換成他從西軍帶出來的子弟兵。

    裡面一動手,子弟兵們便將將領帶來的親兵,悉數下了兵器,看押起來。走出來的軍官則被先一步請到了二堂。

    此刻二堂中的將領們,沒有一個面色好看的。那些不想摻和的將門軍官,生怕狄元帥秋後算賬。而狄青的老部下們,雖然無怨無悔站在他一邊。可那被關在裡面的,是大宋宰相韓琦啊!誰知道還有沒有活路,他們能不感到恐懼麼?

    卻也有些早就對朝廷充滿怨恨的,心中暗暗激動道,莫非元帥要趁機學太祖黃袍加身?至少從紙面上看,狄青完全有這個條件……

    一切的猜測,隨著狄青步入堂中暫時停止,眾將望向他們的元帥,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狄青面容冷峻,在帥位上端坐。

    “元帥!”眾將不敢怠慢,齊刷刷的施禮問安。

    “諸位免禮。”狄青說著,竟哽咽起來,淚水撲簌而下。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

    “你們也該知道了……”狄青肝腸寸斷道:“官家已遭不測,就算沒有大行。也已經不醒人事了。狄某受皇上無上信任,卻不能護主上於周全,實在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

    鐵一樣的狄元帥,哪怕是在受盡冤枉。險些喪命的時候。都沒有掉過一滴淚,現在卻哭成了淚人。堂堂大丈夫那撕心裂肺的悲痛,真讓聞者傷心,見者落淚。一時間眾將也是一片黯然。

    “但我現在不能死。”狄青說著胡亂用袖子擦擦淚,一雙虎目通紅通紅,嘶聲道:“因為官家託付狄某守護的,不只是他的生命,更有大宋朝的安危。如今宮裡情況不明。國家儲位空懸,京城決計不能亂!宮裡更不能亂!”

    說著他站起身,竟朝眾將深深一揖道:“值此存亡斷續之秋,本官懇請諸位,與我共保大宋社稷!讓天下人,讓那些文官看看,誰才是定國安邦的好男兒!”

    “誓死追隨元帥,誓死保衛大宋社稷!”眾將為他的忠誠豪氣所激,一起高聲回應道。

    那吶喊聲穿過二堂。傳到白虎堂中,令困在牢籠裡的人等面無人色……難道我們不經意間,竟成了亂臣賊子?

    “多謝諸位,聽我帥令!”狄青長身而起,沉聲下令道:“自此刻起。非我親至,各處城門緊閉,不許放任何人進城,也不許放任何人出城。若有膽敢攻打城門者,即為叛軍。格殺勿論!”

    “喏!”眾將轟然應命。

    “諸位,我知道你們心中打鼓,唯恐站錯了隊,新君上位後,會跟你們秋後算賬。”狄青目光緩緩掃過眾人,語重心長道:“本帥也不要求你們支持哪一方,只要你們恪盡職守,把自己的軍營看好,把自己的城門守好,就是對國家盡忠!這樣,不管誰當了皇帝,也不能把你們怎麼樣!”

    “元帥……”眾將大為感動,他們都不是傻子,知道狄青把所有的責任都扛在肩上,給他們擋去了後顧之憂……

    “去吧。”狄青一擺手,沉聲道:“要做個忠臣好男兒!”

    “是!”眾將齊聲應下,天已經快亮了,他們必須趕緊各自回營,堅守崗位了。

    眾將散去,狄青獨坐帥椅,望著外面微微發白的天際,彷彿自語道:“這樣安排,豈不是自縛手腳麼?”

    “呵呵,”他身邊的親兵發出笑聲,竟然是陳恪陳仲方,他聞言輕笑道:“元帥精通兵法,自然知道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元帥手掌皇城司、殿前司,自然是正兵,是我們的殺手鐧!”

    “殺手鐧卻不能輕用,一旦砸下去,局面就要稀巴爛了。”陳恪語氣中洋溢著自信道:“到了出動軍隊的地步,就是政變了,王爺乃官家選定的儲君,天經地義的皇位繼承人,何至於此?!”

    “我知道你的意思,”狄青輕嘆一聲道:“你想讓晉王殿下能以最好的局面登極。”

    “不錯。”陳恪點點頭,沉聲道:“宗實一黨經營兩代,絲蘿藤纏,盤根錯節,不會因為晉王得了大統,就煙消雲散了!如果不趁此機會,將其徹底消滅,等到晉王登極後,反而無法下手。那樣的話,晉王頂多做個善終的皇帝,要想剷除頹風,要想刷新吏治,要想富國強兵,要想收復燕雲,就全是空話!”

    “好,我不動,我做你的殺手鐧,讓你去唱主角!”狄青重重點頭道。

    “我也不是主角,”陳恪搖頭笑道:“主角是文彥博他們,好戲讓他們唱,咱們看戲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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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零章 紫禁城之巔,不見葉孤城

  兩人正在二堂中說話,陳忠快步進來,低聲稟報道:“開封府派兵,圍了文相府,說是奉命保護文相公!他們還把咱們府上也圍了,只沒想到已經空了……”

  汴京城內還有非皇城、殿前二司的武裝力量存在,那就是開封府所轄的巡鋪兵。負責日常捕盜、消防、甚至掃街,不受三司所轄,甚至稱不上軍隊,但遍布全城的巡鋪加起來,也有三千人之多!

  “既然他們出動軍隊,我派一營兵去解圍便是!”狄青聞言拍案道:“那些巡鋪兵不過烏合之眾,一哄即散!”

  “殺雞焉用牛刀。”陳恪卻搖頭道。巡鋪兵嚴格說也算不得軍隊,只能算是保安團……

  “仲方,不要過猶不及!”狄青皺眉道:“你不是要讓文彥博唱主角麼?眼看宮裡就要開門了,休要耽誤了大事!”

  “呵呵,元帥安心。”陳恪並不意外,笑道:“殺雞不用牛刀,但可以用殺雞刀。”

  “殺雞刀?”狄青目光一凝,他想不出陳恪手裡,能有什麼武裝力量。

  “元帥忘了你的皇家武學院麼?”見狄青不相信,陳恪只好交底道:“下官可是你指定的第二任院判,至今已經三年了。”

  “你是要……”狄青恍然,對自己一手創建的武學院,他自然十分關注,知道如今院中有近四千武學生,按說最早的一批,今年就該參加武舉了。但陳恪奏請將武舉考試放到秋天,並一年一比,和文舉區別開來。此議得到了官家的首肯。是以目前武學院有四個級部,學生人數達到頂峰。

  “這不是胡鬧麼。”但狄元帥並不贊同,搖頭道:“他們是珍貴的種子,萬一無謂死傷了怎麼辦?”

  “我教出來的是軍人,不是花瓶。元帥都說對方是土雞瓦狗了,不正好給他們練練手?”陳恪前半段話還算豪邁,後半句就露出陰謀家的本色來了:“何況不讓這幫小崽子上陣。他們家裡怎麼能老實?”

  “……”狄青無語了,看來自己確實不是耍心眼的料。雖然陳恪在武學院,十分重視招收平民子弟,但武學生中大半還是將門子弟……誰讓不上武學就沒法考武舉呢,考不上武舉就很難提拔。

  現在陳恪把武學生們拉上場,並不是手裡沒別的牌。而是要讓他們的父兄。和趙宗實一黨徹底割裂!

  從白虎堂中的一幕幕,便知道這是很有必要的。狄青這個堂堂的殿帥,手裡還有皇帝親筆詔書,竟然只能獲得一干老部下的絕對支持。就算那些當時兩不相幫的,如果走出白虎堂的是韓相公,定然也就加入趙宗實一黨了。

  所以想讓汴京城內的十萬禁軍聽話的待在軍營裡,只靠狄元帥一紙將令、幾句忠言怕是不牢靠的。現在陳恪把那些將門子弟拉上場,無疑就保險多了……將門就算不支持趙曙,為了自家子弟。也不會再挺趙宗實了。

  陳學士算計起來,真是要把人算到骨頭裡,狄元帥不寒而慄的想道。

  ~~~~~~~~~~~~~~~~~~~~~

  文相公府,坐落在都亭驛西邊的董太師巷裡,是一座高牆大院、烏頭門高聳的府邸。

  此刻天光微亮,相府前後門前依然火把通亮。數百名開封府兵丁,將相府大門圍得水洩不通。

  相府中自然也有兵丁護衛,一個個手持刀槍守住門口,神情高度緊張。可是對方根本沒有進攻的意思,他們只是奉命'保衛'相府,不許任何人進來,也不許任何人出去。

  雙方隔著門對峙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外面的趙宗暉是不急的,今天他的任務,就是不讓文彥博進宮,完成了就是大功一件。

  裡面的人卻急壞了。相府大廳中,文彥博的子侄、門客或坐或站,一片焦慮之情。

  文相公雖然穿戴整齊,在主位上安坐如山,心裡也很不踏實……

  兩個時辰前,他在睡夢中被陳恪叫醒。是真的叫醒——堂堂大宋狀元,竟然翻牆越戶,直接摸到他的臥房來了。

  ‘你妹的,這還是文官麼? '想到這,文彥博摸一摸自己的脖子,暗道陳三這廝要取我的性命,豈不易如反掌?

  當然陳恪不是為了來嚇唬他的,而是情況萬分緊急,不得不如此隱秘前來。

  得知宮裡大變,文彥博驚呆了,但他很快定下神來,只穿著褲衩,與陳恪在臥室裡咬起了耳朵根。兩人都是才智超絕之士,盞茶功夫,便將應變之策定下,簡單說就是四個字,文主內陳主外!

  文彥博負責宮內,阻止趙宗實矯詔篡位,陳恪負責宮外,控制汴京城防。就像陳恪跟狄青所說,控制了汴京城防,便立於不敗之地,但這一局是小勝、完勝、還是橫掃,還得看宮裡的鬥爭結果!

  交代完了,陳恪便匆匆離去,文彥博則穿戴整齊,在淨室中焚香打坐。他十分清楚,就像澶淵之戰之於寇準,太真之交之於呂端,接下來將是自己一生最高光的時刻!

  自己在接下來一天中的表現,定將被後人反復評說,他們甚至會以這一日之偏概我一生之全,我文某人在史書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貨色,全看這一天了!

  我要拿出全部的精氣神,和韓琦來一場巔峰之戰!讓天下人看看,誰才是天聖五年進士集團中的最強者!

  然而距離出門還有半個時辰,竟出了這樣的事情……

  府內外的聯繫被掐斷,文彥博不知道殿前司那邊的情況,又見對方明目張膽的包圍了相府,一顆心不禁揪成了一團……莫非陳恪出了什麼狀況,莫非狄青那廝罔顧皇恩,投靠了潞王?還是說他無力掌控殿前司,已經被人奪了權?

  作為當年迫害狄元帥的元兇,文彥博自然對狄青極不信任,也正是這種不信任,才讓他產生深深的不安……

  除了鄙視敵情之外,文彥博也不禁自慚,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這些平日在他眼中,如螻蟻般區區巡鋪兵,竟把他這個堂堂大宰相,堵在家裡施展不得。

  要是就這樣困坐到趙宗實登極,自己才真要淪落為笑柄了!

  想到這,文彥博摸了摸自己的腰帶。暗道。士可殺不可辱,到時候也只能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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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文相公都有上吊的心思的時候,一陣密集的跑步聲響起,又一支龐大的隊伍接近了。

  “你們是哪部分的?”聽到響聲,守在街口的開封府巡檢大聲問著,帶著一票手下迎了上去。

  夏日夜長,已經能看清對方的衣著了。開封府兵丁便見這些人,身穿著長袍短衫,全作老百姓打扮。但是看他們那整齊劃一的步伐、還有殺氣騰騰的氣勢。哪裡是普通老百姓?

  再說,老百姓手裡能有長槍、大盾、馬刀、還有弓弩麼?

  看到那些寒光閃閃的制式武器,巡檢一下子瞳孔緊縮,趕緊吹響了警哨!

  那哨聲尖銳的響起,卻又戛然而止,那巡檢便猝然倒地。

  倒地的瞬間。他難以置信的低下頭來,只見自己的胸口,已被一柄飛刀貫穿……

  再看那支隊伍的兩名頭領中,一個面若桃花的美男子,已經又將一柄雪亮的飛刀拈在手中。

  “娘娘腔,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邊上的一個國字臉的年輕人搖頭道:“飛刀是賊用的。我們當兵的都是用這個的!”說著將手中的弩箭端起,一扣扳機道:“射!”

  他身後的一排弩弓手早做好準備,聞言紛紛扣動扳機。

  弩箭飛射,巡鋪兵們應聲倒了一片。他們不過是混口飯吃的雜兵,哪裡想過會把命丟了。頓時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

  “唉,簡直是殺雞用牛刀。”那國字臉嘆了口氣,不愧是陳學士的好學生。

  幾年時間裡,這群武學生早被陳恪洗腦,陳恪讓他們去死,他們也會眼都不眨一下。因為那些眨眼的,都被陳院判踢出學院了。

  是以接到院判命他們以便衣,保護幾位重點人物的命令後,武學生們毫不遲疑,趕緊換上便服,打開武庫,將盔甲套在裡面,拿上趁手的兵器,便在陳恪侍衛的引導下,往城中各處進發。

  來文相公府上的,是穆易喬率領的一隊,在得知有開封府兵包圍相府後,王山又率隊前來增援。兩隊人馬匯合一處,直撲董太師巷。

  烏合之眾般的巡鋪兵,哪裡是這些苦練打熬出來的武學生的對手?在射倒了把守街口的兵丁之後,其餘兵丁便往巷子裡逃竄,一邊逃還一邊大喊道:“快跑啊,反賊殺過來啦!”

  一聽有反賊,相府門口的開封府兵登時大懼,趙宗暉聲嘶力竭的令他們彈壓。但被武學生們以錐形陣一個衝鋒,斬殺十幾條人命。趙宗暉個不知死活的,還騎在馬上指揮,被穆易喬一柄飛刀射中心窩,登時從馬下栽下來。

  府兵們見狀反而如釋重負,紛紛丟下兵器,朝巷尾逃命去了……

  武學生們雖然感到不過癮,但命令高於一切,他們沒有追擊,而是在相府門口列隊。

  裡面的文相公已經得到稟報,慢慢戴上官帽,緩緩起身道:“出發!”

  儘管是陰天,但天光已經大亮。武學生們裡外三層,有前哨有斷後,還有在兩邊房上瞭望的,護衛著文相公的轎子,向宣德門行去。

  行進中,王山一邊打量著周圍,一邊對身邊的穆易喬道:“你是故意的。”

  穆易喬搖頭道:“聽不懂你說什麼呢。”

  “我說趙宗暉,是你故意殺的。”王山面無表情道。

  “當然是故意的啦。”穆易喬搖頭道:“擒賊先擒王麼,人家很棒?”

  “我不是這個意思。”王山冷冷道:“你殺他,是因為你認出他是趙宗暉。”說著壓低聲音道:“你是想讓我們這些人,徹底斷了​​跟潞王的指望。”

  “嘻嘻……”穆易喬掩口一笑道:“討厭啦,什麼都瞞不過你。”

  “你太小瞧我了。”王山冷哼一聲道:“我是我,我家裡是家裡!”

  “其實我正是為你家裡。”穆易喬面色一正,低聲道:“你們家和潞王府瓜葛太深,若不殺他個兄弟,將來怎麼跟他們劃清界限?”

  “你個娘娘腔……”王山心中一熱,多年的同窗。早已勝似兄弟。

  ~~~~~~~~~~~~~~~~~~~~~~~~~~

  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但政事堂、樞密院和秘書省都設在宮裡,是以諸位相公,並兩府大小官員,以及隨侍帝側的諸位皇子、大學士,依然在宣德門前等候卯時開門。

  這樣的日子沒有御史糾劾。氣氛本要比大朝時輕鬆許多。大臣們聊天問好,講講京裡官場的笑話,等著開門後便各奔去處了。

  但今日的氣氛卻大不相同,這皆因昨夜今晨,發生的那些事。官員們已經知道,昨夜那顆紅色的煙花,也知道開封府兵連夜調動,將文相公、陳學士等人的府邸包圍。

  這不啻於一聲驚雷,炸開在平靜如水的京城官場。在場的大小官員胥吏。少說也有大幾百人,沒有誰不被撩撥得心神不寧,緊張萬分!眾官員忍不住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議論一片。

  當然最緊張的還屬趙宗實、王拱辰和吳奎幾個。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又似翹首的老鴰,焦急的等待韓相公到來……因為殿前司衙門封鎖消息。他們竟還不知韓相公已經做了籠中之鳥。

  儘管他們自信,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在自己這邊,但是因為韓琦不到,得不到殿前司衙門裡準確消息,趙宗實似覺心中有些岔氣。人心裡慌了,有時候不想說話,有時候又特想找人說話。

  趙宗實便是後一種。他踱步到幾位館閣學士身邊,笑道:“諸位聊什麼呢?”

  幾位學士趕緊作揖相見,風度翩翩的翰林學士馮京道:“正要問問王爺呢,聽說昨夜京裡頗不尋常。開封府巡鋪兵連夜集結,把文相公和陳學士等幾位重臣的府邸包圍,不知是否確有此事?”

  趙宗實本只是尋個話頭,道個開場白,卻不想引來馮京一番一板的詢問。他沒法回答這些問題,但又不得不敷衍,勉強笑道:“奉旨辦差而已,至於原因,我也不知道。”

  “奉旨……”馮京卻更加奇怪道:“什麼旨意?下官為何沒聽說。”他是內制官,皇帝的首席秘書,有此一問也算正常。但趙宗實那樣回答,分明是不想細說的意思,他卻非要刨根問底,心思就頗可玩味了。

  “……”趙宗實這才意識到,這廝是在質疑自己,再看看旁邊的幾位學士,都把耳朵豎得尖尖的聽這場談話。登時,他本就焦灼不堪的心裡,躥起了無名之火,遂冷冷答道:“馮內翰這個愛打聽的性子,怕是不合適掌握朝廷的機密要務?”

  馮京雖然長得白淨,但一點不怕他的夾槍帶棒,淡淡一笑,正色道:“事君之臣,不容苟免偷安、垂頭塞耳。昨晚宮裡到底發生了何事,大家都猜測紛紛,文相公身為宰相,竟又被不明不白的包圍。這不得不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人圖謀不軌,相機作亂!”

  “馮當世,你狂悖!”趙宗實的臉一下煞白煞白,也不知氣得還是嚇得。王拱辰勃然變色道:“竟膽敢污蔑王爺!”

  “王樞相,不是我老唐說你,”唐介雖然不在大內辦公,竟也出現在宣德門前。似笑非笑的看著王拱辰道:“不要聽到人家咳嗽一聲,你就喘粗氣。馮內翰沒指名沒道姓,你著急跳出來幹什麼?這不幫王爺倒忙麼?”

  唐介的毒舌在宋朝可以排前三,這位老兄素來話不多,但一句就能把你噎死。

  王拱辰氣得七竅生煙,好在老唐也沒專罵他,轉過頭來又對馮京道:“你也是,老大不小了,怎麼還跟毛頭小子是的。有啥好擔心的?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這大宋朝的江山,亂不起來!就算有心術不正之徒,也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起先趙宗實以為唐介是各打五十大板,誰知道他竟是指桑駡槐!聽得他臉色鐵青,一顆心更是驚懼莫名……大臣們不都是支持我的麼?怎麼一個個都對我敬而遠之,充滿戒備?唐介、馮京這樣侮辱於我,怎麼沒人出來替我出氣呢?

  原因很簡單。只見天街盡頭,一頂大轎穩穩落下,文相公緩緩下轎,面無表情的行了過來。

  文彥博怎麼來了?顧不上旁的情緒,趙宗實驚恐的與王拱辰、吳奎對視。是哪支軍隊為他解了圍?難道韓相公失敗了?

  這時趙宗球才匆匆跑來,趙宗實忙走到一旁。趙宗球趕忙將陳恪出動武學院生。殺死了趙宗暉。救出文彥博的消息告訴他。

  “韓相公那邊呢?”趙宗實心下稍定,還好,出動武學生,只能說明陳恪手裡已經沒牌了!

  “沒有消息,韓相公進去後,便再沒消息傳出來。”長隨小聲道:“這將近一個時辰,只有陳恪的一個親衛進去了,其餘再無任何人進出殿前司。”

  “……”趙宗實掏出手絹擦擦汗,心裡一陣陣抽搐。暗道,怎麼像是要壞事的節奏啊?

  這時候,景陽鐘響,卯時到了。只聽得三通鼓響,宣德門緩緩洞開,禁軍旗校手執戈矛。如墨線般行出,在門洞兩側排列。

  緊接著,一名有些面生的老太監邁步出來,緩緩道:“傳皇后懿旨,宣潞王入宮晉見。”

  “怎麼辦?”趙宗實看看左膀右臂,滿頭大汗道:“韓相還沒來呢?”

  “不能等了。”王拱辰心下已經了然,面色陰沉道:“只怕韓相公那裡遇到麻煩了。”

  “啊?”趙宗實的白臉又綠了。

  “慌什麼。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吳奎也在一旁咬牙切齒道:“還想反敗為勝,唯一的法子,就是王爺這就進宮,搞定那個老太婆。讓她來宣讀遺詔!”

  “是啊。”王拱辰也附和道:“只要這邊大局已定了,韓相那邊就不成問題了!這樣勝利還是屬於我們的!”

  趙宗實下意識摸一下自己的懷裡,那裡有昨夜連忙擬好的‘遺詔’,面色一陣急劇變幻,方狠狠點頭。他想龍行虎步走進宣德門,誰知腳下像踩了棉花似的,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到宣德門下。

  “王爺請上轎。”那老宦官他自然認識,是坤甯殿的總管太監,若非如此,他都沒有膽量走這一遭。

  在眾官員目光複雜的注視下,他坐上抬輿,進了皇宮好久,方小聲道:“王公公,什麼情況?”

  “官家病危了……”老宦官小聲道:“娘娘叫王爺進去,可能有事要說。”

  聽到這話,趙宗實竟連悲痛的表情都忘了擺,緊張的雙手握住轎杆道:“官家還能說話麼?能動彈麼?”

  老宦官搖搖頭,低聲道:“行將就木了……”

  “可有遺詔?”趙宗實的心提到嗓子眼。

  老宦官依舊搖頭,趙宗實才長出口氣,眼看就到了會通門……過了這道門就是禁內!

  希望就在眼前了!

  趙宗實揉了揉佈滿血絲的眼睛,鐵青的臉頰上又慢慢上了一點紅潤。老宦官剛要回頭跟他說點什麼,卻瞳孔一縮,竟望見一名身穿蟒袍、腰纏語帶的大臣,也不緊不慢的跟了過來。

  “文相公,”老宦官一嗓子,把趙宗實嚇得一哆嗦,“你怎麼跟來了?!”

  面對老宦官的質問,文彥博心中一歎,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自從他得知韓琦要缺席後,便像吃了牛鞭虎鞭豹子鞭,苦等了一夜,卻被小情人兒放鴿子的少年一樣,欲求不滿、悵然若失!

  沒了韓琦來打對台,這還是決戰麼?只能是一邊倒的屠殺……

  ~~~~~~~~~~~~~~~~~~~~~~~~~~~~

  “本相去見官家。”感慨歸感慨,文相公沒忘了自己的初衷。他冷冷的看那老宦官一眼,“需要向你通報麼?”

  “官家病了,現在不見外臣。”老宦官道:“文相公請回。”

  “你是哪裡的宦官,”文彥博冷冷道:“福寧殿裡有你這一號麼?”

  “咱家是坤寧殿的管事牌子。”老宦官是曹家的家將,在西夏戰場上傷到了命根子。當時因為郭后的前車之鑒,曹家把他派到曹皇后身邊保護。多少年來不顯山不露水,現在終於派上用場了:“現在皇后在福寧殿中侍疾,讓老奴出來傳旨。文相公若是不信,待會兒我叫福甯殿的總管出來見你。”

  “不必了!”文彥博冷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皇上病成什麼樣,必須要朝廷知曉才行!不管誰出來。本相都必須面見官家才行!”

  “刺探宮闈,也是宰相的職責?”老宦官也不是善茬,冷冷頂上道。皇宮內部的事,輪不到你們宰相說話,該幹嘛幹嘛去,別給自己找禍!

  這話他說得理直氣壯。會通門裡外兩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未經通傳,外臣不得擅入,這是鐵律!

  之所以要徹底分離開,不光是因為老百姓所想的,皇帝怕被戴綠帽。更是為了安全起見——有人身安全,更有政治安全。

  古往今來,能不需通傳,隨意出入皇宮的,只有董卓、曹操等亂臣賊子!

  在老宦官看來。文彥博以宰相之尊,處嫌疑之地,當然不能破這個例!

  誰知文相公實非凡人,只見他把臉一拉,朝那老宦官劈頭蓋臉的訓斥道:“當然是宰相的職責!官家身繫社稷安危,生病則社稷不安。宰相為社稷之臣。有社稷之責,豈能只讓你們這些奴輩出入禁閱,卻不讓宰相知道天子起居,你們想學唐朝的太監麼?!可惜這是大宋朝!”

  他的嗓門是如此之大,不僅震得那老宦官和趙宗實兩耳嗡嗡作響,還把一眾官員引過來了……宮裡情況未明,他們哪有心思上班?起先遠遠綴在後頭。不好上前,現在見文相公發飆,便全都湊了過來。

  見人越來越多,趙宗實心下極度不安。硬著頭皮道:“都消消氣,王公公照宮裡的規矩辦,文相公說得也有道理。不如這樣,讓孤先做個代表,進去看看……”

  “不行!”老宦官還沒鬆口氣,便聽文彥博斷喝道:“王爺不能單獨進去!”

  趙宗實把臉一拉,冷聲道:“這是什麼道理,難道我這個做兒子的,去見自己的父親,還要你個臣子批准?”

  “若是官家安好,為臣者自然不該多嘴!”文彥博冷冷道:“但是官家現在情況不明,又沒有立太子,王爺現在孤身進去,將來發生些什麼,讓人說不清道不明,還是要避嫌的好!”

  “你狂悖!”趙宗實氣得險些背過氣去,一旁的王拱辰忍無可忍,暴喝道:“你敢污蔑王爺!”說完心裡嘀咕,我怎麼又重複一遍?

  “事關社稷,不可輕忽。”文彥博剛要啐他,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官員插話道:“文相公身為宰相,當然絲毫不敢大意。當年先帝繼統前,呂正惠公在福寧殿裡直接登上御榻,把先帝的衣服解開,仔細察看他的身體,來確認是不是皇太子本人。這次確認之後,由於還要君臣分開進入大慶殿,上殿之後,呂正惠公又挑開簾子,再次確認是皇太子本人,才率百官參拜!”

  頓一下他沉聲道:“可見事關社稷,任何風險都不能冒,必須慎之又慎!”

  “司馬光,你閉嘴!”吳奎見一個文彥博還不夠,又來個光光,色厲內荏的吼道,“相公們說話,有你插嘴的地方麼?”

  吳奎肯定不知道,這位貌不驚人的‘同修起居注’,論智慧和戰鬥力,竟還在文相公之上,只是這年月還沒輪到他來唱主角罷了。不過要是這種時候不搶戲,就愧對他古往今來第一政治高手的招牌了。

  只見司馬光面對著吳奎,不卑不亢,像一位正義的天使,一字一句道:“社稷安危,匹夫有責!我有什麼不能言?”說著提高聲道:“如果王爺就這麼進去了,卻不讓宰相在旁。那麼過上一會兒,禁中出寸紙以某人為嗣,誰能分清到底是官家的意思,皇后的意思,亦或是王爺的意思?更甚是這位公公的意思?”

  此言一出,宗實一黨啞口無言,那邊文彥博眼前一亮,心說這小子比我行,老夫費了半天口舌,還不如他這一擊來得致命!

  ~~~~~~~~~~~~~~~~~~~~~~~~~~

  不是你嗓門大,地位高,人家就一定聽你。尤其是這種你死我活的關頭。話要說到點上去,讓對方無話可說,才能化被動為主動!

  司馬光的意思很明確——現在皇帝病了,而且肯定很重,誰知道會不會駕崩?要是讓你就這麼進去,到時候大宋的下一任皇帝。可就說不清。到底是誰決定的了!

  事關下任皇帝繼位的合法性,誰敢打一絲馬虎眼?

  哪怕你心裡一百個不以為然,嘴上也不敢否認!

  趙宗實幾個面面相覷,竟不知該怎麼反駁了,那王公公硬憋出一句道:“我看你淨胡說八道,說什麼呂正惠公解開先帝的衣裳,查看他的身體特徵!呂端又不是太子妃,怎麼會瞭解先帝衣服下的特徵呢?”他想通過抓住司馬光的錯誤,徹底否定他的言論。

  “無知者無畏。”司馬光輕蔑的看他一眼。冷聲道:“那是因為太宗陛下早就私下裡對他說過:‘與太子問起居!’太宗皇帝早有準備!”

  “……”王公公登時灰頭土臉,敢跟歷史大拿較真,那真是自找沒趣了。

  誰知司馬光卻不依不饒,只見他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道:“文相公之所以如此鍥而不捨,皆是因為官家也有準備!如果爾等再加阻攔,下官拼著被治罪。也要當眾宣讀一段起居錄了!”

  此言一出,場中再次譁然,局面被司馬光徹底扭轉,趙宗實幾人被擠兌的不敢開口,唯恐這廝真讀出什麼要命的東西!

  儘管起居注上所錄的皇帝言行,跟上諭是兩碼事。但起居注的記錄,起碼可以佐證文彥博行為的合法性!

  王公公看看趙宗實。意思是要不就強行進去,讓侍衛把他們攔在外頭就是?

  趙宗實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開什麼玩笑?都到這份上了,我要是再進去。就算太后宣佈了遺詔,他們也會說是假的。難道你不知道,政事堂有封駁之權麼?”

  封,是封還皇帝失宜詔令,駁,是駁正臣下奏章違誤。

  宋承唐制度,凡詔敕須經門下省,如認為有失宜的詔書可以封還,有錯誤者則由給事中駁正!

  很顯然,按照現在的節奏,就算遺詔出來,文彥博也一定會封還的!

  如果韓相公在,如果已經掌握了軍隊,自然不需要鳥他。可現在偏偏韓相公不在,軍隊也沒到手!自己哪有以勢壓人的本錢?

  見趙宗實沒反應,王公公心知不妙,只好說一聲,“咱家進去請皇后懿旨。”說完便趕緊閃進宮去。

  王公公快步走到福寧殿,進了御堂,便見皇后正坐在龍床邊出神。

  聽到腳步聲,曹皇后緩緩轉過頭來,聲音暗啞道:“十三呢?”

  “沒進來……”王公公小聲將門口發生的事情,言簡意賅的講給皇后。

  “韓琦不在?”聽到這個消息,曹皇后的心猛地一沉,竟有方寸大亂之感。

  其實她之所以想支持趙宗實,並非因為什麼感情。就算原先有感情,也早被那一碗千年靈芝長壽湯,澆得乾乾淨淨了!

  曹氏是恐懼‘僭害先帝’的罪名,她知道,只有趙宗實登極,自己才不會背上這樣的罪。而自己到時身為太后,他也不敢滅口。要是換了趙曙當皇帝,肯定會嚴查此案,然後用這個唯一能傷害到堂堂太后的罪名,將自己賜死。

  誰願意當了皇帝,還有個後媽礙眼?

  但那得是趙宗實勝券在握的情況下才行。她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多少年來,謹守宮眷本分,從不往國事裡攪和。現在想要主導國本,實在是勢不得已,為求自保而已。

  如果趙宗實都自身難保了,又何談給她保護?

  想來想去,曹氏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時間,她是又懼又急又六神無主,百般煎熬之際一股心火湧上,竟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

  老宦官趕緊扶住皇后,大聲叫太醫進來。太醫號脈之後,擦擦汗道:“娘娘並無大礙,只是憂慮過重,心火太旺,一時承受不住。將息一陣就好了。”

  於是讓人端了一碗蜜棗湯,老宦官為皇后灌下。少頃,曹氏悠悠轉醒,閉著眼,喝下幾口溫湯,卻仍感覺頭疼欲裂,渾身乏力。好一陣子才短促一歎道:“讓他們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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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25 00:31:44 |只看該作者
終章 仁者天下

    當然都進來是不可能的,官家的寢宮又不是菜市場……經過一番緊急磋商,最後由文彥博、趙宗實、曹佾、唐介、馮京、司馬光六人為代表,進去探視趙禎。

    這其中,文彥博和趙宗實自然沒什麼好說的。曹佾是曹皇后的弟弟,沒有娘家人到場,皇后如何安心?馮京是翰林學士,待會有何召旨需他擬寫;司馬光是修起居注的,要負責做實事記錄,而唐介作為大宋的良心,減負監督之責。

    如此組合也算是面面兼顧,足以讓人信服了。

    在宦官的引導下,六人進入福寧殿,然後被帶到官家的內寢。

    雖然他們都來過福寧殿,但進官家睡覺的地方,還是頭一次。在此之前,他們大都曾幻想過,天下共主、至尊皇帝的龍床,該是何等的金碧輝煌,肯定閃瞎一雙雙狗眼。

    然而他們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驚呆了,這難道就是天下共主的房間?

    只見宮室之中,絕少金玉,幄簾之內,僅鋪著顏色暗淡的素色被褥,看上去己經很久沒有替換了……在民風奢侈的大宋朝,這也就是一般小吏的水平。若非官家靜靜躺在那裡,眾位大人絕對以為自己進錯房間了。

    那一刻,他們竟忘記了自己進來的目地,滿心的機謀算計,變成了震驚、震撼、震動……他們分明看到官家微笑站在眼前,像往常那樣平淡的說道:“寡人居宮中,自奉止如此爾。此亦生民之膏血,可輕費哉?”

    大宋官家趙禎,幾十年來如一日,從來都是這樣的自虐……當年,他還年輕時,有一天早晨醒來,對身邊的內侍苦笑道:'昨天夜裡寡人失眠了,肚子餓得咕咕叫,真想來一碗燒羊肉阿……'

    內侍一聽,忍不住要笑了,'這還不簡單?大官說一聲就有,怎麼不說呢? ’

    趙禎聞言嘆了聲氣,摸摸自己扁扁的肚皮道,'聽說禁中一旦有什麼索取,外面的就會當成每日制度,我害怕如今一時興起,以後他們就每夜都要殺羊,這樣又浪費錢,又多殺生,所以我只好忍了。 ’

    又是當年,他在御花園中散步。走著走著,他頻頻回頭望,結果身後的侍從們都不能領會他的意思,啥表示也沒有。

    等趙禎回到宮中,才急乎乎的對嬪妃道:'渴死我了,快給我倒水喝! ’

    嬪妃笑著端上水,見官家一陣牛飲,忍不住問道:“大官怎麼不在外面要點水喝,居然渴到這個地步了?'

    趙禎苦笑道:'我看了他們幾次,他們都沒有端水來,如果這時再向他們索取的話,就會有人被管事的怪罪了,所以我又只好忍了。 ’

    再有一次,他在吃飯時,見有一道從海邊運來的貝。他不禁好奇道:'這東西得多少錢啊? ’

    內侍回答說:'每枚一千錢,一獻有二十八枚。 ’

    趙禎一聽便擱下筷子,很不高興道:'我常常讓你們要戒奢侈靡華之風,如今我動動筷子就沒了整整二十八千錢,我實在吃不下去。 '最終也沒有碰一下那些貝,儘管他從小就愛吃海鮮……其實這一千錢裡,起碼有九百錢進了下面人的腰包,宮裡採購向來如此。但皇帝不吃,以後就沒有由頭發財了,內侍們事後不禁抱怨說,大戶人家尚且不算吃穿用度,何況皇宮?咱們這位大官,實在是太摳門了。

    然而趙禎親政三十年,天下凡有水旱蝗災處,必定蠲免錢糧,累積下來,免徵百姓幾十億貫。若朝廷無力賑濟,他還常常開內帑撫卹子民,一次就是幾十萬貫……都說文景、開皇、貞觀乃至咸平之治,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趙禎沒有能力去削減三冗,給繼承者留下揮霍不盡的錢糧,但他寧肯苦了自己,也從不加重百姓的負擔。他治下的億萬子民更可以驕傲的說,我們才是數千年來,生活的最幸福的中國人!

    他就這樣克制自己走完一輩子,這一生沒有光輝業績,沒有豪氣干雲,沒有痛快淋漓,他只留下了一個富裕繁華的大宋朝,並讓他的子民們,成為了這些財富的主人!

    在中華幾千年來的幾百個冷酷無情、寧教我負天下入、不教天下入負我的皇帝同行中,他是一個異數。儘管最處險惡詭詐的環境四十年,也沒法改變他善良寬厚的性格……他那雙眼睛一直到老都至清至純,始終充滿了和善的注視著他的子民……直到此刻,大臣們才意識到,他們失去了自己的皇帝,且永遠不會再有這樣一位仁君,關愛、信任、包容、乃至放縱著他們……我終於失去了你,才意識你是最珍貴……文彥博、曹佾、唐介、馮京、司馬光以頭觸地、嚎啕大哭,如喪考妣。趙宗實也只好跟著大哭起來,起先還是假裝的,但很快便哭得比誰都厲害,不過他是為自己的命運而哭,因為他愈發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已經不可遏制的滑向無邊的深淵!

    ~~~~~~~~~~~~~~~~~~~~~~~~~~~~

    大臣們嚎啕過了,在宮人們的服侍下,除了古服,換上青衣角帶。那王老太監也換穿一身孝服,對幾位正在抹淚的大臣道:“皇后悲傷過度病倒了,現正在隔間御書房歇著,請國舅爺先過去覲見。”

    曹國舅看看眾人,見他們都沒有異議,便點點頭,跟他轉到隔間御書房。便見姐姐病懨懨的躺在床上,正兩眼發直的望著藻井。

    “娘娘。”曹國舅心中暗嘆,躬身行禮道。

    好一會兒,曹皇后才回過神來,看看弟弟道:“過來坐。”

    曹佾便在床榻邊的錦墩上坐下,姐弟倆相對無言,片刻,曹皇后一把抓住弟弟的手,競惶然道:“今將奈何?”現在該怎麼辦?

    曹佾勉強微笑道:“這話該我問娘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皇后先是沉默,但意識到這時候只有跟弟弟和盤托出,他才能幫自己出主意,便低聲道:“官家在我那裡吃了湯,回來就舊病復發,太醫搶救了一夜,今早晨還是賓天了……”

    “啊……”曹佾設想了千般可能,卻沒想到是自己姐姐害死皇帝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皇后自然看出他的心思,忙分辯道:“這世上誰會謀害官家,我也不會的!”

    “那難道是意外?”曹佾問到。

    “……”曹皇后搖搖頭,緊咬著嘴唇道:“怕是這湯沒問題,只有官家喝了才有問題。”說著便將高滔滔如何向自己,反復吹噓這湯的妙處,說皇帝喝了必可病情好轉、延年益壽,自己才著了迷似的湊齊了千年王八和千年靈芝,熬了這鍋千年靈芝長壽湯!結果官家吃了便……

    “是了,”曹佾聞言嘆氣道:“這是一場精心謀劃的陰謀,娘娘被他們利用了。”說著便將宮外,昨夜今晨發生的事情,講給姐姐聽。

    “什麼?”曹皇后聞言大驚失色道:“韓相公冒傳聖旨,已經失陷在白虎堂了?”

    佾點點頭,小聲道:“這消息還沒人知道,是陳仲方看在雲熙的份上,才在方才知會我的。”

    “狄青好大的膽子……”曹皇后身為將門虎女,縱使站在對立面上,也不得不讚歎一聲。狄元帥實在是給天下武人,狠狠出了口惡氣。

    “狄青可沒那麼大的膽子。”曹佾壓低聲音道:“只怕他事先得了官家密詔,才敢明目張膽的清洗殿前司!”

    “你是說官家,”曹皇后悚然道:“早有安排?”

    “官家身體早就不好,他想讓晉王接位的心思已是眾所周知。但潞王一黨經營兩代,眼看就要竹籃打水一場空,又豈能甘心?今年開春以來,接連發生了好幾樁惡性事件,你說他能不有所準備麼?”曹佾壓低聲音道:“娘娘,官家雖然仁厚,但四十多年的皇帝,豈能沒有些對付宵小的手段?”

    “……”曹皇后沉默了,過一會兒了才幽幽道:“想不到我弟弟,竟然成了晉王的說客。”

    “我不是說客,我是為了姐姐,也為了曹家!”曹佾心說這不廢話麼,你知道我兒子和陳恪好成什麼樣了?那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我放著腳下這條陽關道不走,跟你一起過獨木橋?還是架在萬丈懸崖上那種。

    他一臉誠懇道:“娘娘明鑑,官家宮車晏駕,晉王繼承大統,已是大勢所趨不可阻擋。你身為母后,正應當匡扶社稷,按照官家的遺願,扶助晉王登極!你則為聖母太后,仙福永享,切不可再做他想!”

    “……”曹皇后又沉默了良久,再次一嘆道:“老身只怕晉王登極後,會問罪於我。”

    “這干娘娘何事?”曹佾搖頭道:“官家是有老病根的,誰知道啥時候復發?娘娘愛心拳拳,為官家素手調羹,何錯之有?”

    “這種事,全看他追不追究,”曹皇后低聲道:“要是揭過不提,自然無事,可非要抓住不放,老身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怎麼可能抓住不放,你是他的母后啊!尋常百姓還講個'母子相隱'呢,何況是表率萬民的天家。”曹佾搖頭安慰道:“娘娘只要把接下來的事情做漂亮,他感念還來不及呢!”

    “老身還是不放心……”曹皇后想了想道:“若是讓晉王立個誓,又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真叫人好生躑躅。”

    “呵呵……”曹佾笑起來道:“娘娘真是騎驢找驢,你即將垂簾聽政,官家都要看你的臉色,而不是你看他的。”

    曹皇后聞言,竟然神情一鬆,“老身糊塗了!”是啊,我即將垂簾聽政,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大宋朝一百年來,最厲害的從來不是皇帝,而是皇帝老媽……當然得能活到皇帝登極那種。因為宋朝的皇帝登極後,有一段實習期,這段時期太后是要垂簾聽政的!

    垂簾聽政的太后們,凌駕於天子之上,陟罰臧否、號令全國!因為天子御璽在她們手中!

    皇帝手裡沒有玉璽,就下不了旨意,只能乖乖做母親的好兒子……更要命的是,這段實習期往往以太后的壽命為限,比如大行皇帝之於曹皇后的婆婆劉太后。

    之前的劉娥實在太強悍了,稱孤道寡不說,至死都沒有放權,還差一點就穿著龍袍進了棺材。曹皇后雖然沒有她婆婆那樣的野望,但為了自身的安全,她不介意等嚥氣時,再將印璽交給趙曙。

    想到這,曹皇后心下大定,對兄長道,“你去把文相公請進來吧。”

    ~~~~~~~~~~~~~~~~~~~~~~~~~~~~

    殿外的一眾臣子,正在官家床前哭喪,但氣氛已經不如從前純正,至少都放了三分心神在隔壁。他們都焦灼的等待著那姐弟倆談話結束。接下來再叫誰進去,可能皇位就屬於哪方了!

    是的,沒有遺詔的情況下,皇位屬誰全憑太后的意思。儘管宮外大局已定,可如果那老太婆就是想立趙宗實的話,晉王一黨也只能幹點大逆不道的事兒了——軟禁太后,強行登極!

    這是誰都無法接受的,包括趙曙一黨。明明是路人皆知的儲君入選,卻非得通過這種噁心的法子上位,讓王爺如何接受?

    倒不只是名聲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將來皇位的正統性、合法性。想想太宗皇帝一生,都在跟'燭影斧聲'的傳聞苦鬥,就知道毫無爭議的登極,是多麼重要了!

    這正是文彥博此番入宮的責任,如果辦不到,直接找塊豆腐撞死得了,哪還有臉面再見趙曙?

    那廂間,趙宗實也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希望曹皇后能選擇自己……等待雖然煎熬,好在沒持續多長時間,曹佾便出來了,看看幾位表情各異的大臣,輕聲道,“文相公,娘娘有請。”

    文彥博神情一鬆,趙宗實如遭雷擊……文相公從地上爬起來,顧不上腿腳酸麻,趕緊進到隔壁。

    請安後,曹皇后請他就坐,當然錦墩被搬得離著遠了些。

    簡單幾句節哀之後,曹皇后便道:“官家走得匆忙,沒有留下遺詔,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可如何是好?”

    “官家雖未留下遺詔,但天下人都知道,他已經為大宋選定儲君,便是晉王曙。”文彥博沉聲道:“這是毫無爭議的!”

    “……”曹皇后沉默片刻,點頭道:“那就依官家所言。”

    “太后聖明!”文彥博馬上奉承起來,但心下並不放鬆。趙曙順利繼位只能算小勝,以文相公今日之欲求,自然不會滿足,他要的是大勝,是完勝!

    所以文相公很快收斂了笑容,正色道:“但'官家未留遺詔之言',大大不妥,還請娘娘收回!”

    “有何不妥?”曹皇后皺眉道。

    “因為立誰不立誰,我們說了都不算,哪怕娘娘也不行。”文彥博沉聲道。

    “那誰算?”曹皇后緊張問道。

    “遺詔。”文彥博一字一句道。

    “遺詔……”曹皇后有些糊塗了:“可是明明沒有遺詔。”

    “遺詔不一定非要寫在紙上,也可能是官家口述,”文彥博淡淡道:“太后再轉述給臣下,由翰林學士寫出來再加蓋玉璽便是。”

    曹皇后明白了,心說也對,只有以先帝未行之命,無論是晉王登極,還是自己垂簾聽政,才具備合法性。便點頭道:“多虧相公提醒,官家清醒時,確實有幾句話囑咐老身。”

    “娘娘請仔細回想,微臣這就去傳翰林學士進來。”文彥博說著,起身出去外面,對馮京道:“馮內翰,你來。”

    馮京趕緊爬起來,兩入往隔壁走的時候,文彥博隱蔽的抓住他的手,重重一捏。

    馮京心下一凜,知道這是暗示自己,要配合他行事。

    兩入進去御書房,馮京向皇后行禮後,便到書案後站好。

    “娘娘,事關機密,請屏退左右。”文彥博看一眼那老宦官道。

    “老王,你到門口守著。”曹皇后心說規矩還真不小,不過也覺著正常,事關國運的遺詔麼,自然要盡量少的人在場。

    老宦官小聲道:“誰來給內翰磨墨?”

    “老夫即可。”文彥博淡淡道,老宦官只好先出去。

    御書房中筆墨紙硯都是常備的,馮京拿一本空白詔書展開,文彥博親自為他為磨墨,不一會兒,便準備停當。 “娘娘,可以開始了。”

    那廂間,曹皇后早就打好腹稿,聞言緩緩道:“遺詔,與晉王趙曙。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有司題請而行​​。你要依太后並眾相公輔佐,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

    馮京提筆寫就,又抄寫一份,一份要交外廷宣讀,另一份則留宮中存檔。

    文彥博拿起先寫的一份,吹乾墨跡,交給曹皇后過目。待看過無誤後,又轉回拿起另一份,再給皇后看過,兩份都無誤後。曹皇后從枕下摸出一個黃金盤龍盒子,打開裡面,拿出了那枚皇帝御璽,交給了文彥博。

    文相公小心翼翼的接過御璽,走到案邊,鄭重其事的給其中一份用了印,然後便將那御璽……收到了懷裡。

    “相公這是何意?”曹皇后驚呆了。

    “御璽應由天子隨身保存。”文彥博淡淡道:“如今既然晉王為天子,微臣自會將其轉交,無需娘娘費心。”

    “你!”曹皇后就是傻子,也知道這老貨是想趁機給趙曙取得御璽了!沒有御璽自己聽哪門子政?誰聽我的呀?剎那間,曹氏勃然大怒,身上的將門因子暴發,豁然坐起身,怒喝道:“給我交出來!”

    “娘娘要御璽作甚?”文彥博淡淡道。

    “老身垂簾聽政,替新皇保管玉璽,這是祖宗規矩!”曹皇后怒道。

    “這哪是什麼祖宗規矩?婦入不得干政才是!”文彥博冷冷道:“皇后想學劉太后,但官家登基時才十二歲,劉太后垂簾還有情可原,但如今晉王快要三十歲,且南征北戰、歷練多年,哪裡還需要一輩子未出宮牆的太后來指手劃腳?!”

    “你……”曹皇后氣得面皮發紫,看到老宦官已經進來,怒道:“還不拿下他,把玉璽搶回來!”

    老宦官見自家娘娘,一副被侮辱受損害的模樣,早就火冒三丈,猛然撲上來。

    文彥博沒想到這老太監還是個練家子,卻避都不避道:“璽在人在,璽亡人亡,太后看著辦吧!”

    看他那一臉的大義凜然,老宦官便知道文彥博說到做到,硬生生止住去勢……大宋宰相被皇后打死在御書房裡?開什麼玩笑?

    再望向曹氏時,卻見她已經淚流滿面:“相公何苦相逼,老身不做章獻,只圖安生爾。”

    “晉王安生,則娘娘亦安生!”文彥博見威脅奏效,曹皇后終於軟下來。也放緩語氣道:“娘娘所擔心的,不過是有宵小拿先帝駕崩說事。然而皇后不垂簾、不留璽,對晉王殿下可謂仁至義盡,殿下將來為天子,對娘娘只有孝敬維護,誰敢胡說什麼?老臣也不會放過他!娘娘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這話很明白,將來趙曙為難你,一定因為你礙事兒,你現在乖乖交權,他吃飽了撐的找你麻煩作甚?還落個不孝的名聲……曹氏雖然是女中豪傑,卻哪裡是文相公的對手?被他連蒙帶騙、軟硬兼施,弄得再沒了一點力氣,只在床頭泣道:“還請相公多多照拂……”

    “微臣敢不盡心竭力。”文彥博深深施禮道,說完轉身就走,只留下哭成淚入的曹皇后。

    ~~~~~~~~~~~~~~~~~~~~~~~~~

    從御書房出來,馮京終於忍不住說了句公道話,“剛才相公是不是太過份了?”馮狀元是謙謙君子,自然看不慣這種欺負絕戶老寡婦的行徑。

    文彥博到這時才嘆了口氣,說出了真話,“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日後再想要回御璽,就千難萬難了……”

    馮狀元恍然,是啊,禁內和外廷是兩個世界,今天這種極特殊的情況,臣子們才能見到皇后。一旦過了今天,有什麼事情只能通過宮人和公文傳遞,外臣連御璽的樣子都見不到!

    “事有從權,是下官迂腐了。”馮狀元抱歉道。

    “無妨。”文彥博正色道:“宣旨去吧!”

    “是!”馮京沉聲應道。

    兩入來到大行皇帝的床前,​​文彥博肅容對眾大臣道:“請諸位聽好,本官宣讀遺詔。”說著趨前一步,將手中的聖旨打開,清清嗓子沉聲道:

    “遺詔,與晉王趙曙。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有司題請而行​​。你要依眾相公輔佐,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

    這份詔書竟比方才曹皇后口述的版本,少了'太后'二字。自然,是文相公和馮京動了手腳……馮京在文彥博的授意下,寫了兩份不同的遺詔,而文相公兩次給曹皇后看的,都是同一份!結果騙過了老婦人……這對沒節操的文相公來說,實在是雕蟲小技,無足掛齒,卻將曹皇后垂簾聽政的權力也抹殺掉,給趙曙繼位後大展宏圖,徹底掃清了障礙!

    聽到旨意,群臣高呼萬歲,只有趙宗實木然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攔下他!”唐介大聲道,卻被文彥博阻止,搖搖頭道:“官家是壽終正寢的……”

    “這……”唐介登時一滯,是啊,把趙宗實抓起來自然沒問題,可這樣一來,官家就成了被兒子謀害,不名譽死去的皇帝。這對一生仁慈的官家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

    “豈能放過這賊子?”但要是就這麼放過他,天理不容!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隨他去吧……”文彥博手握遺詔,自然一切由他說了算,“官家一生仁慈,想必也會這樣想的。”

    “太便宜他了!”眾人憤憤不平,卻又違抗不得。

    “諸位,多行不義必自斃!不要去管那孽障,我等有重要一萬倍的事情,”文彥博沉聲道:“為大行皇帝治喪!”

    大臣一起躬身道。

    ~~~~~~~~~~~~~~~~~~~~~~~~~~~~

    那廂間,趙宗實跌跌撞撞離開了福寧殿。王拱辰和吳奎還等在會通門前,見他身穿喪服,失魂落魄的出來,兩入心下咯噔一聲,忙上前問道:“王爺,怎麼樣了?”

    趙宗實站住腳,歪著頭,直愣愣看他們倆半晌,突然露出個白痴的笑容道:“你在叫我麼?我不是什麼王爺,我是道德廣法天尊!你們兩個妖孽,見了本座還不下跪,當心我用照妖鏡收了你們!”說著呲牙裂嘴作勢要撲。

    兩入瞠目結舌,趕緊閃開,趙宗實便不再管他們,轉過身去,瘋瘋癲癲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高聲怪叫道:“我是道德廣法天尊,我騰雲駕霧,我不在三界,我不在五行!”

    王拱辰想去拉他,卻被吳奎攔住,頹然道:“咱們自身難保了,還去管他作甚?”

    王拱辰一聽,心裡最後一絲僥倖也沒了,兩腳發顫,竟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胯下濕了一片……這位真正的東華門外,以狀元名唱出者,看來也不是什麼好漢……那廂間,趙宗實瘋瘋癲癲、披頭散發,一路怪叫著跑出了宣德門,他的侍衛隨從早就得到信,趕緊上前,不容分說,將他塞進馬車,拉回府裡。

    這一幕,被遠處冷眼旁觀的兩入看到,其中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只是目光閃爍太快的男子道:“瘋了?”

    另一個滿臉病容的俊俏公子,咳嗽兩聲道,“裝的。我還以為他會保持最後的尊嚴,體面的死去呢。想不到,竟有膽子作,沒膽子死……可恥。”

    “呵呵。”那高大的男子笑道:“元澤老弟不是生氣,昨夜至今插不上手,寸功未立麼,這不就是給你機會?”

    “是你呂吉甫想立功吧,”病公子咳嗽兩聲,淡淡道:“也是,在趙宗實身邊臥底數年,卻對晉王無所建樹,反倒成了趙宗實的紅人,換了誰都會心虛的。”

    “元澤這麼說,要冤枉死我了。”高大男子自然是呂惠卿,聞言臉都不紅道:“若非我通風報信,只怕文相公要遲到宣德門的,那樣會是個​​結果,誰也不知道……”

    “呵呵……”病公子自然是王雱,他冷笑一聲,沒有接話。他對呂惠卿妄圖兩邊站隊的心思了若指掌,但眼下大局已定,要著眼將來的朝堂了。呂惠卿把趙宗實一黨的底細,打聽的清清楚楚,將來晉王登極後,要剷除潞王一黨,呂惠卿必然受到重用。

    而父親大入要想大展拳腳,也是離不開呂惠卿這種極有能力,又沒節操的幫手的……和王雱分開,呂惠卿回到潞王府上。府上入等見王爺瘋瘋癲癲回來,一片入心惶惶,紛紛向他打聽,出了什麼事。呂惠卿緘口不語,徑直到王府後宅。

    便見趙宗實光著腳,披著髮,鬼叫著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王妃高氏等入在後面一邊掉淚一邊追。

    惠卿冷眼看了一陣,嘆口氣,對趙宗實道:“王爺別裝了,沒用的。真瘋的人感覺不到癢,到時候太醫只要在你的癢穴上下針,一下就能試出真偽……”

    趙宗實依舊手舞足蹈,但動作卻越來越慢,最後跌坐在地上,仰頭嚎啕大哭起來,哭聲撕心裂肺,穿透雲霄!

    呂惠卿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打破了趙宗實的僥倖,讓他連裝瘋的勇氣都沒了。

    當夜,趙宗實夫婦飲毒酒自盡……但沒有入關心他的死活,因為朝廷終於宣布了官家趙禎大行的喪信!

    汴京百姓聞言痛不欲生,入入披麻戴孝、罷市巷哭,連日不絕。雖乞丐與小兒,皆焚紙錢哭於大內之前。百姓為哀悼他們的皇帝,焚燒紙錢的煙霧飄滿了汴京上空,以致天日無光!

    大宋朝已經不是第一次迎來皇帝大行了,但前三次加起來,都遠遠比不上這次山河悲痛、萬民齊哀的場面。

    有的入在你身邊時,你察覺不到他的可貴,只有一旦失去了,你才會如魚兒失去水,知道他有多重要。他的離去是多麼不可承受……官家訃告送達哪裡,哪裡就哭聲震天,紙菸蔽空。就連遼國入聞訊後,都無遠近皆聚哭哀悼。

    彼時,遼主耶律洪基正在雄州,聞訊與送別的晉王執手號哭道:“賢弟喪父,吾失尊長,皇叔教誨永不可忘!”

    回到遼國後,耶律洪基依然哀思難平,他將官家送給他的御衣葬為衣冠塚,歲歲祭奠,並令皇后作詩哀悼:

    '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更不能。

    四十二年如夢覺,春風吹淚過昭陵。 ’

    ~~~~~~~~~~~~~~~~~~~~~~~~~~~

    七天後,是大行皇帝頭七的日子。

    風花雪月的汴京城,如今只剩下雪,滿城戴孝,紙錢飛揚,如下過大雪一般。

    這天清晨,在捧日軍的護送下,趙曙終於風塵僕僕的返回汴京。片刻也不敢停留,他趕緊入城直奔皇宮。

    過了州橋,踏上御街,便見到數千名汴京文武、貴戚王公,清一色的青衣角帶,沿著御街兩側,從宣德門前一直排到自己眼前。

    一輛掛著孝布的御輦,則靜靜停在御街上,看到這一幕,他有些呆了。

    “百官恭迎新君聖駕!”鴻臚寺官員一聲高唱,如此的響亮。

    數千名文武貴戚,便齊刷刷的拜倒,齊聲道:“恭迎新君!”

    趙曙回過神來,目光卻在人群中搜尋,最終,他看見了自己要找的那個人,毫不​​遲疑的朝他伸出了手。

    那人只好從人群中走出來,來到趙曙面前大禮參拜,卻被他一把扶住,緊緊握住他的手道:“陳愛卿,陪寡人走這一段!”

    “為臣不敢……”陳恪不禁苦著臉道。

    “這是你應得的!”趙曙不容分說,便拉著他登上御輦。

    李憲趕緊擺上踏凳,讓新君和陳學士登車。

    御輦緩緩向宣德門駛去,群臣山呼海嘯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仲方,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麼?”聽著這山呼海嘯的萬歲聲,趙曙突然問陳恪道。

    “請陛下莫忘昔日凌雲之志,早日復我燕雲!”陳恪低緩而堅定道。

    “矢志不渝!”趙曙一字一句道。

    在這聲震雲霄的山呼聲中,多日來的陰雲終於散去,朝陽金光萬道,照耀著大宋朝,照耀著汴京城,最終匯聚在御輦中的那對君臣身上……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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