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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三戒大師] 一品江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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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江山 作者:三戒大師

內容簡介】:

 慶曆五年春,范文正新政改革失敗,富弼也跟著被下放,滕子京重修了岳陽樓,歐陽修喝得爛醉如泥,韓相公卻依然高帥富,文彥博徹底成精;狄青成了大宋吊絲偶像,拗相公和司馬牛才剛剛參加工作,包青天還沒資格打坐開封府,蘇東坡正在換牙,仁宗皇帝努力造人中……

    就像上天的安排,大宋朝乃至華夏民族最傑出的一幫傢伙,全都擠在這個年代粉墨登場。這是最華麗璀璨、最開明自由的年代,空氣都令人迷醉。

    但還有一個甲子,這個迷人的時代,就要毀滅在異族的鐵蹄之下……這到底是因為什麼,有沒有倖免的可能?

    一隻蝴蝶,穿過千年的時空,來到了這個流光溢彩的時代,帶你閱盡市井的繁華,帶你'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帶你與最頂尖的傢伙把酒言歡,帶你找到所有的答案。

    只是不知他扇動小小翅膀,能為這個世界,帶來多少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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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平樂】

第一章 三郎、五郎和六郎

    大宋西陲益州路,即是人們熟知的四川盆地。

    玉帶般寬而長的岷江,縱貫川西平原南北。 《山海經》上說:'岷三江,首大江,出汶山。 '從先秦直到本朝,人們都將它視作長江正源。因此岷江雖向南流,但仍被許多文人稱為——大江東去。

    此時正值桃花汛期,江水從川甘交界的崇山峻嶺中狂奔而下,似乎隨時有一瀉千里、奔湧八方的危險。然而有了都江堰,兇暴狂野的江水,神奇的化為汩汩清流,濡養著川中大地。從那時起,旱澇無常的巴蜀之地,變成了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天府之國。

    因此有人說,中國最可靠的工程,不是萬里長城,而是都江堰。在誕生一千年後,漢人已經失去了長城的保護,川中百姓卻依然安享著都江堰的庇佑,有肥美沃野千里、有山林竹木萬頃、有蔬食瓜果之饒,有稻米魚蝦之美,處處皆有生民之樂,而無凶年之憂,皆出自它的福澤。

    ~~~~~~~~~~~~~~~~~~~~~~

    時維三月,南去成都百八十里的青神縣城外層巒疊嶂。一山山、一嶺嶺,溝壑幽深,煙雲霏繞,盡是青竹遍布,鋪碧疊翠。春風拂過,綠浪起伏,萬竹成濤,羅煙變幻,氣象萬千,令觀者寵辱皆忘、飄然欲仙。

    遠近聞名的石灣村,便坐落在這漫山遍野的竹林之間,四周青山環抱,村東有一大湖,湖水常年清澈如鏡。

    充足的竹木和水源,使石灣村具備了燒製竹炭的條件。大宋朝北方用石炭,也就是煤,南方多木炭,而蜀地則多用竹炭,用當地巨竹燒出來的炭,易燃無菸耐久,深受城中居民的喜愛。

    湖邊散落著一個個丈許高的炭窯,說明這裡的人們,沒有辜負自然的厚賜。事實上,這個村子燒製的竹炭,在整個竹海都是頂級,不僅在縣城、在眉州城有銷路,甚至還有成都的商人來採購,自然富足。

    在這樣一個似乎與愁苦無緣的樂土中,卻隱隱有低低的哭啼聲傳來……

    仔細尋覓,這聲音乃是從湖東邊最大窯場中發出。正值午休時間,窯場中靜悄悄的,方能聽到,聲音出自西北角落的一間窩棚裡。

    這間拱形的小小窩棚,以竹排圍牆,草蓆為頂,且破敗失修,僅能容身,不遮風雨,與村里粉牆黛瓦的建築,形成鮮明的對比。

    透過虛掩的房門,可以看到裡面除了一張充作臥床的竹板,沒有其它任何擺設,當然也擺不開什麼家甚。一個瘦小的男孩躺在竹板上,身上蓋著薄薄的被單,雙眼緊閉,面色慘白。

    另有一大一小兩個男孩,趴跪在榻邊。大的看起來與躺著的差不多,緊緊抓著他的手。小的只有三四歲的樣子,只知道趴在那裡哭,一邊啼哭還一邊用帶著蜀音的官話反復道:“三哥哥醒醒,小六不吃炊餅了……”

    他啼哭不住,聽得另一個男孩心如刀割,淚珠子在眼眶眶裡打轉,使出吃奶的力氣攥住那隻手,生怕躺著的人消失一般。

    這一攥不要緊,便聽到微弱的一聲呼痛,兩個孩子一下瞪大了眼睛。

    候了頃刻,床上的那位終於緩緩睜開眼,瞳仁慢慢聚焦之後,看了看兩個孩子,竟忍不住笑了。雖然虛弱無力,他還是樂不可支道:“誰家大人這麼不著調,以為自己是牛魔王,把孩子整成,咳咳,紅孩兒?”

    他的口音怪怪的,說得又含糊,兩個孩子沒聽懂,卻渾不在意,小的那個一下就撲上去,抱著他的脖子蹭啊蹭道:“三哥哥,你醒了… …”大的那個也不再一臉苦大仇深,一邊抹淚一邊笑,甕聲甕氣道:“三哥,你可嚇死我們了。”

    躺著的那位,雖然也聽著費勁,但句子簡單,還能明白,他瞪大眼道:“你……你們,叫我啥?”說著慢慢抬起手,把那個在自己腮上蹭啊蹭的小孩隔開道:“小朋友,擦鼻涕應該用手帕,而不是叔叔的臉……”

    話沒說完,他一下子愣住了,因為這一舉手,他看到了一隻蘆柴棍似的手腕子。驚悚的順著手腕子往下看,手腕連小臂,小臂連大臂,然後連著自己的身體……

    見鬼了,這哪是個成年人該有的手臂,莫非落水後被水鬼吃成骨架了?驚悚的感覺蔓延全身,他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光滑如雞蛋,再往下,沒有喉結,再往下,小鳥**……這下整個人徹底呆住了。兩個孩子也傻了,看著他躺在那裡鬼附身似的自*,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接著見他掙扎著要起來,大孩子趕緊過去扶他。終歸年紀小,也不知該說啥,就那麼愣愣的看著他。

    “別光顧自己看,哪有鏡子,我也看看。”他看看這個頭頂光光,腦袋兩側卻各扎一短短小辮的憨厚孩子,倒是感覺蠻親切的。

    “三哥莫非要銅鏡?”那孩子連蒙帶猜,見他點頭,才黯然道:“大娘娘定是不給的……”

    “好吧好吧……”他不再跟小屁孩費口舌,緩緩躺回去道:“把你家大人找來,就是那個大娘娘吧……”

    “定要如此?”那孩子躑躅道,顯然對那個大娘娘有些發怵。

    他現在也不要求,這孩子好好說話了,似乎人家本就是這麼個口音。於是很快冷靜下來……眼下情形實在太詭異了,在搞清楚狀況之前,還是先不要聲張的好:“算了,先讓我靜一會兒。”

    兩個孩子便乖乖的閉上嘴,老實蹲在榻邊,給他安靜。

    ~~~~~~~~~~~~~~~~~~~~~~~~~~~~~

    安靜下來,他開始梳理思路……自己本來在江邊晨練,誰知遇到一輛麵包車失控落水,當時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想也不想就跳下去。也忘記救了幾個人,反正最後力竭,嗆水、下沉、接著就不省人事了。

    怎麼一醒過來,就從'三張'退回青春期前的毛孩子了?這是怎麼回事兒?完全沒道理啊他越想越頭痛,疼得愈發厲害,要裂開似的痛到極點時,轟得一聲,腦殼似乎真的裂開了,一些明顯不屬於自己的記憶,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進來,眼前一黑,又昏厥過去。

    等他再轉醒時,天已經暗了,窩棚裡更是黑咕隆咚,不過他並不在意,因為黑暗正好可以掩蓋他那一臉的驚恐莫定……他的腦海中,多了一份古代十歲孩子的記憶。

    記憶中,這孩子姓陳,有父無母,兄弟四人……眼前的兩個,是他的兩個弟弟,大的叫五郎,小的叫六郎。之所以聽起來有些亂,是因為這個年代,叔伯兄弟是一起排行的。他父親兄弟二人,兩人一共六個兒子,從大到小排行。

    他叫三郎,還有個親生大哥陳二郎,去年開始在縣城裡讀書。至於這孩子的爹,陳家老二,是個書生,適逢大比之年,故而與同年四處遊學,將這孩子和他兩個弟弟留在家裡……

    很明顯,這窩棚並不是陳老二的家,陳老二家在村子裡,有很寬敞的宅院。準確的說,那是陳老大和陳老二共同的家,兄弟倆雖然都成家生子,這些年又先後喪了考妣,但一直沒有分家。

    陳家以燒竹炭發家,擁有石灣村最大的燒炭場,雖然稱不上大富,但家裡有一雙粗使丫鬟,廠裡有十幾名僱工,已經是石灣村的頭一份了。

    但是陳老二的三個孩子,如何會蝸居在燒炭場的窩棚裡呢?

    十歲的孩子頭腦簡單,只知道自己父親一走,他們哥仨就被大娘攆到這裡。年紀大的三郎和五郎,每天還得幹活……燒炭需要大量的水,場裡原本有具水車,但春里壞了,大娘也不找人修,就讓他兄弟倆一起汲水,每天必須運夠足量的水,才給他們仨晚飯吃。

    十歲的孩子,就是使出吃奶的勁兒,也供不上用水,好在僱工們看著兄弟倆頂可憐的,便抽空搭把手,兄弟三個才能有飯吃。

    就算有人幫忙,就算每一車水都只裝三分之一,對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來說,還是超負荷超時間的勞動。從水車壞了到現在一個多月,兄弟倆一直是這樣過來的,怪不得陳五郎一臉的苦大仇深……

    但是今日,大娘一反常態,到了場裡沒有看看就回,而是整上午都在監工。這下可苦了兄弟倆,從早晨開始汲水運水,一直乾了將近兩個時辰,全都頭暈眼花,手腳發軟。結果最後一次汲水時,體質比弟弟要弱的三郎,腳下一軟,便落了水……這就是那孩子最後的記憶。

    為什麼大家都是落水,結果卻大變活人?到底現在我是他,還是他是我,還是他中有我,我中有他?這讓他搞不清,而且估計想一百年也想不清。

    他終究是個樂觀的人,決定在找不到辦法之前,暫且先假扮這孩子,以免被人當成妖怪哢嚓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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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20: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兄弟

    他從來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既已打定主意把自個當成陳三郎,便不再閉眼裝死。剛要開口說話,便聽到'吼嚕嚕'一陣轟鳴,原來是從早晨到現在粒米未進,肚子打起了鼓。

    “這麼黑,”他不禁臉上發燒,看左右一片黑洞洞,只能瞧到隱約兩團小小的身影:“怎麼不點燈?”

    “三哥莫是忘了?”兩團身影愣了一會兒,較大的五郎甕聲道:“前後晌你去要過,大娘娘直是不給,還慘罵你咧。”

    “靠……”他,也就是陳三郎不禁火氣上湧道:“這是虐待未成年啊”

    “何乃未成年?”

    “就是你們這樣的”陳三郎沒好氣道。

    “那你呢?”

    “這倒霉孩子,哪壺不開提……”

    陳三郎對這個世界,也是心懷畏懼,他還沒做好跟外人打交道的準備,決定今晚先摸黑湊合著,橫豎不會把筷子捅到鼻孔裡吧?

    “有吃的麼?”

    “有,有。”娃娃的心最敏感,察覺到他恢復正常,兩個孩子也放鬆下來,小六郎馬上狗皮膏藥似的粘上來。陳三郎這次沒把他推開,任其靠在自己膝上。

    五郎遞給他一塊錐形的物事。陳三郎接過來捏一捏,應該是塊粗糧餅子,不禁自嘲的苦笑:'這下指定捅不著鼻孔了。 '便試探著咬一口,也不知是穀糠還是麥麩所製,反正口中喉中皆是粗糲的異物感,不禁皺眉道:“這能吃麼?”

    “能吃……”五郎甕聲道:“後晌就吃這個。”

    “靠……”陳三郎鬱悶的罵一聲,但實在餓得狠了,也只能硬咽,卻直翻白眼也咽不下去,嘶聲道:“水……”

    六郎便顫巍巍的端著一隻大碗到他面前。

    陳三郎接過來,猛喝兩口才把嘴裡的吃食交待,這才發覺水是出奇的清澈甘甜,這讓他鬱悶的心稍感安慰。

    就著水把一塊餅子吃完,陳三郎還覺著餓,下意識問道:“還有麼?”

    “有。”五郎又從懷裡掏出一塊。

    “謝謝……”陳三郎接過來又吃下去,誰知非但沒有滿足,反而飢餓感如潮水般湧來,就像餓了幾十天一樣:“還……有麼?”

    “有。”這下答話的是小六郎,他也把一塊餅子遞到三哥手裡。

    陳三郎拿過來咬一口,才猛然醒悟,自己許是吃了他倆的食物,登時老臉發燙道:“還有什麼能吃的,我是說,你們吃了麼?”

    他吐字一含糊,兩個孩子就聽著費勁了,半晌才醒悟過來,五郎搖頭道:“再沒了,這三塊餅子,還是魯大叔偷著送來的呢。”

    “有,我還有”小六郎獻寶似的捧一把東西到三郎面前。陳三郎捻一個,似乎是蠶豆,不由喜道:“你從哪兒弄的?”

    “三哥給我采的呀……”小六郎細聲細氣道:“你忘了麼?”

    陳三郎送到口中一嚐,竟是生的,趕緊吐掉道:“這個得煮熟了再吃,不然有毒”

    “一直在吃啊……”小六郎捻起一個,送到嘴裡嘎嘣起來,陳三郎奪都奪不下,趕緊把他手裡的都奪過來,怒道:“吐出來,不許吃”

    小六郎乖乖吐掉,但顯然被嚇到了,眼裡有晶亮的淚水。

    “六郎乖……”陳三郎心一軟,緊緊抱住他道:“趕明兒給你煮熟了吃。”

    六郎聽話的點點頭,半晌才小聲道:“可是餓啊……”

    陳三郎把餅子送到他嘴邊,六郎卻抿著嘴不吃,小聲道:“三哥病了,要多吃才能好……”五郎也使勁點頭,表示附議。

    陳三郎鼻子一酸,感覺眼眶發潮,不禁暗罵自己尿點太低,強笑道:“三哥又不是飯桶,吃飽了,吃不下嘍……”好一個哄,才讓六郎吃下那半個餅子。

    六郎還不到四歲,今天擔驚害怕了一天,早就精神倦怠,吃完便窩在他懷裡睡了。陳三郎把他輕輕擱在身邊,這才想起五郎來,歉意道:“你還沒吃吧。”

    “沒事兒。”五郎憨憨一笑道:“三哥說過,睡著了就不餓了。這法子好用。”便也爬到榻上睡了。

    陳三郎身子還虛,下不得床,加之六郎抱著他的胳膊,五郎抓著他的衣角,想活動一下都不能,只好也老老實實的躺著。

    躺在床上,他發現透過棚頂的破洞,竟能看到燦爛的星辰,不由瞪大了眼睛,發現星空是那麼的美麗。他實在想不通,怎麼會有這樣狠心人家,會如此虐待尚未成年的子弟,真應該大卸八塊

    狠狠地詛咒那狠心的長輩兩句,他又為自己的處境發愁,一個小孩子家家的,難道要被一直虐待下去麼?不如逃跑吧,可還有兩個拖油瓶,這兩個讓人心疼的娃娃,顯然把自己當成唯一的依靠,怎能一走了之?

    '兩個小傻蛋,我自己還不知道靠誰呢? '陳三郎鬱悶至極,終是在煩惱中睡著了。 '喔喔喔……'一連串嘹亮的雞叫,打破了黎明的靜謐。

    陳三郎整個身子都被兩個弟弟給壓麻了,睡得併不實落,因此雞一叫就醒了。這才發現小六郎直接趴在他胸口,還流了好大一灘口水。

    陳三郎頭次好生端詳起這小dd,只見他睫毛長長,五官細緻,應是個難得的漂亮娃娃,只是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得腦袋大大,身子小小,破壞了應有的可愛,卻更加讓人憐惜。

    他又轉頭看看五郎,這孩子其實也是皮包骨,但架子大,所以顯得要壯實些。就算睡著覺,五郎也是眉頭緊鎖,表情嚴肅……說好聽點是一臉正氣的,說實在的,就是一臉苦大仇深。

    ‘這倆是我弟弟麼? '陳三郎心頭湧起絲絲暖意,這是作為獨生子的他,上一世從未感受過的。

    外面漸漸有了人聲,兩個弟弟也被吵起來,小六郎揉著惺忪的睡眼,嘟囔道:“放水……”

    陳三郎支撐著起身,卻找不到尿盆,還是五郎領著他出去解決。

    兩人一走,窩棚里安靜下來,陳三郎才意識到自己的異樣……渾身像針扎一樣,還沒怎麼動,就一腦門子汗,顯然正在發燒。他那來自後世的靈魂,本是出身中醫世家,雖然沒有學醫,但耳濡目染,勉強算個半吊子大夫。

    昨晚的頭疼不正是徵兆麼?只是當時自己心神失守,才沒有察覺。

    他躺下不敢動了,以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要是不顧身體的亂來,小命都可能嗚呼了。

    這時虛掩的門開了,他本以為是五郎他們,但抬頭一看,卻是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

    短暫的愣神後,陳三郎記起這是自己的叔伯弟弟,也就是那大伯家的二兒子,四郎。

    比比自己兩個衣衫襤褸的弟弟,陳四郎的穿著判若云泥。只見他穿著暗藍色的綾羅長袍,上面甚至可見團花,外罩黑色坎肩,下穿扎腳長褲,足著簇新的軟靴。

    雖然不認識面料,但陳三郎還是嫉妒的發狂,恨不得把他扒光,給兩個弟弟穿上。

    這時那男孩開口說話了,也是帶著蜀音的官話:“三哥,你無恙吧?”

    見他臉上的關切不似作偽,陳三郎只好把搶劫的念頭壓下,沒好氣道:“死不了……”

    “昨後晌聽說你出事兒,卻沒瞅著空來。”陳四郎有些神色不寧道:“三哥,你看大夫了麼?”

    “我請得來大夫麼?”

    “都是我娘不好……”陳四郎神色黯然道:“我回去求求翠花姐,讓她幫忙找胡先生。”這個年代,'先生'就是對醫生的稱呼。

    “不用那麼麻煩,”陳三郎卻不想多事,搖頭道:“四郎,你能幫我個忙麼?”

    “能,只要我幫得了。”陳四郎連連點頭道。

    “我知道村東有養蠶的,你給我弄點蠶砂來,就是蠶的便便……”陳三郎見這四郎面善,便打起了他的主意道:“再問你翠花姐姐,要點陳皮,廚房裡做飯用的,一說她就知道。”

    “……”陳四郎默默記下來,點點頭還沒說話,外面響起了比雞叫響亮數倍,也難聽數倍的中年女聲道:“四郎陳四郎,你死哪去了”

    “我娘叫我了,得趕緊走了”陳四郎從懷裡掏出包東西,擱到床邊道:“這是我從廚房偷拿的”說完便慌忙走出去。

    外面又響起母夜叉般的喝罵聲:“跟你說多少遍了,再往那豬窩裡跑,就打斷你的腿”

    陳三郎的性子,最是吃不得虧,登時怒火上湧,竟一下坐起來,要出去找那老虔婆算賬。

    可他兩腿灌鉛一樣,哪能走得快?到門口時,已經看不見人影,只聽到竹林中,隱有幾句人聲飄來。

    “娘娘,我三哥病了……”

    “敢頂嘴,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氣沖衝的聲音越來越遠,但尖酸侮辱的話語,卻間或刺耳的傳來:“什麼三哥……窮酸​​破落戶的崽子……沾上八輩子晦氣”

    陳三郎目眥欲裂,他發了狠,只等身子一好,非得讓老虔婆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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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20: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自救

    發狠歸發狠,可對陳三郎來說,退燒才是當務之急。不然一旦久燒不退,引起並發症,可就九死一生了。正看見兩個弟弟在門口,他便讓五郎扶自己回去躺著。

    小六郎跟著進屋,看到床邊的油紙包,便歡呼一聲道:“有點心”打開一看,果然是幾塊桃酥餅。對於吃不飽的孩子來說,自然是擋不住的誘惑。他拿起一塊剛要往嘴里送,卻被五郎一下打掉道:“不吃他們家的臭東西”

    小六郎泫然欲泣,陳三郎攬過他來,瞪一眼黑五郎道:“這是四郎送來的。”

    “都一樣。”黑五郎上來牛勁了。

    “真是傻蛋”陳三郎罵道:“老妖婆的東西,不吃豈不便宜了她?”

    “哦……”五郎一想也是。

    “所以,要把它當成老妖婆,狠狠的吃下去”陳三郎憐惜五郎餓了一宿,先遞一塊給他。

    小孩子就是好糊弄,五郎果然狠狠的咬下去,差點咬到三郎的指頭。

    陳四郎怕他娘發現,只拿了幾塊點心,一眨眼,就讓兩個孩子吃得只剩一塊。這才想起來三哥還沒吃,陳五郎紅了臉,六郎趕緊把最後一塊給他吃:“三哥吃……”

    “三哥病了,吃不下飯,現在得吃藥。”陳三郎笑笑,讓小六郎先收著,然後對黑五郎道:“有勁兒了吧?”

    五郎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現在我需要熱水。”陳三郎慢慢道:“我方才看到,窩棚背面有個灶台,有鍋有柴。你會燒火麼?”他剛才出去看了看,這間窩棚,應該是燒炭場閒時,看場人住的地方,自然可以做飯。

    五郎搖搖頭,為自己的無能而內疚。

    “你去管魯大叔借個火來。”陳三郎道:“就說翠花姐要給我們燒水。”

    “翠花姐?”五郎知道,翠花是大伯家裡的丫鬟,呆呆道:“她在哪?”五郎不明白,就算是後來那個時代,誰也不敢給個八九歲孩子玩火。

    “照說就是,問那麼多幹啥。”陳三郎瞪他一眼:“扶我到灶台去。”

    “我幹什麼?”小六郎希望也能幫上忙。

    “你呀,”三郎笑瞇瞇道:“去揀點乾草吧。”

    等五郎拿著半截著著暗火的竹炭回來,陳三郎已經把柴火在灶裡擺好了,還強撐著打了水。為免引火不順,他用乾草打底。但看到拿來的是燒​​著的竹炭,便知道自己多餘了。

    將竹炭吹出明火,放在乾草上。因為柴堆搭成拱形,空氣流通順暢,乾草熊熊燃燒,繼而引著了柴火。爐火熊熊,鍋裡不一會兒便有了動靜,陳三郎不禁鬆口氣,暗道:'終於可以不用喝生水了……'他太知道喝生水的危害了。

    ~~~~~~~~~~~~~~~~~~~~~~~

    終於有開水用了,陳三郎先猛喝三大碗,然後讓五郎把汲水的木桶提過來,準備燙腳

    在陳三郎所知的幾種物理退燒法中,熱水泡腳要比用酒精擦浴或冰袋降溫舒服,也更管用。因為後兩種方法是通過酒精揮發或冰塊融化,吸收人體熱量來降溫的,而熱水浸腳卻是由全身毛孔散熱,達到降溫目的。一個'外而內',一個'內而外',高下立判。

    方法很簡單,將兩膝以下部位​​泡入熱水中,因為水溫緣故,小腿及腳部血管開始擴張,導致全身血管反射性擴張,血液循環增快,全身毛孔也張開,這就可以通過出汗蒸發達到散熱目的。

    他也是個不管不顧的性子,找不到合適的腳盆,便直接用汲水的木桶。倒入適量熱水,泡幾分鐘後,將腳拿出,再加一碗熱水,水溫一次比一次高。如此多重複幾次,使小腿及腳部完全浸泡在水中。

    如法炮製之下,陳三郎汗如雨下,跟水里撈出來的似的。只是忙壞了五郎,里里外外的打水端水倒水,都是用小跑的,讓他慢點都不聽。六郎那麼小的孩子,乖乖在外面添柴看火,整個上午一動不動。三郎的體溫漸漸降下來,心裡卻滿是暖意。

    中午時分,趁著他娘午休,四郎匆匆趕過來,天還不熱,他卻滿頭大汗,把三郎需要的物事放下,就匆匆跑回去,要是被他娘發現就慘了。而在他到來之前,陳三郎早讓五郎弄了根竹子回來。在泡腳的時候,便將竹子最外面一層綠皮刮掉,露出裡邊青白色的部分,一條條小心刮了下來,這就是一味中藥,叫'鮮竹茹'。若是放久徹底陰乾了,就叫'竹茹'。

    這味中藥性微寒,味甘,可清肺化痰。若是鮮品,則長於清熱。與蠶砂和陳皮一起熬水,便是一記退燒止吐、解除發燒引起的頭痛和全身疼痛之良方。一般的人喝一次就可以退燒。嚴重的可以喝兩到三次,完全退燒以後就不用再喝了。

    陳三郎恢復心切,連喝了三碗,蒙頭大睡一下午,到傍晚時起來,便感到渾身輕鬆,頭不再痛,身上也有了力氣。

    見到哥哥徹底好了,六郎興奮的又蹦又跳,五郎也樂得直咧嘴。

    看著一臉煤黑的小六郎,和一臉汗土的黑五郎,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手足之情,從陳三郎的心底絲絲滋生出來。他緊緊抱住兩個弟弟……

    ~~~~~~~~~~~~~~~~~~~~~~~~~~

    '咕嚕嚕……'不和諧的聲音,打斷了這片刻的溫情。

    “靠,又餓了。”陳三郎鬱悶的鬆開手。

    “是我……”黑五郎很誠實道。

    “我也餓了……”小六郎小聲道。

    倆孩子為他忙活了整整一天,那幾塊桃酥早就消化光了。雖然沒斷了喝熱水,但光靠飲水哪能飽?

    好在這時,那位好心的魯大叔和另一位侯大叔下工過來探視,見三郎已經沒有大礙,兩人很高興,又放下三塊餅子,囑咐道:“且將養利索了再去打水,有我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們。”

    把他們送走,五郎和六郎,因為晚飯有著落而開心。陳三郎的臉色卻很難看……單純的孩子們沒意識到,算上昨天,那個可恨的嬸娘,已經整整兩天不給他們飯吃了,更別說為自己延醫問藥。

    要不是有陳四郎和好心的工友,要不是擁有不屬於十歲孩童的記憶,自己現在就算不死,也得奄奄一息了。這一覺悟讓他出離憤怒,再想起早晨老虔婆的那些話,他更是怒不可遏,就算不提刀殺人,也非得先出了今天的惡氣才行。

    拿定主意,他便不再生氣,把昨天許了小六郎的青蠶豆煮上,然後讓兩個弟弟靠在身邊,一邊吃餅子,一邊聽他胡謅'孫悟空大戰黑旋風'的故事。

    餅子吃完不一會兒,誘人的豆香味從鍋裡飄出,兩個孩子便沒心聽他胡扯,都瞪大眼睛,眼巴巴等鍋裡的水開。孩子這時候的飢餓感,是後來他們的子孫無法理解的。人只有長時間吃不飽飯,才能體會到那種,無時無刻只想著吃的悲劇……陳三郎講故事再精彩,也比不了吃食吸引人。

    實在猴急的時候,他們就掀開鍋蓋看看'咕嚕'有沒有冒上來,一來二去,反而耽誤了開鍋,還不小心被熱氣燙到手。

    但這時候,倆孩子的忍性也是極強的,只默默撫摩著退回乃兄身邊,待疼感消失了就又巴到鍋台邊來。待水汽終於頂開了鍋蓋,連黑五郎都忍不住歡呼一聲。

    陳三郎替他們將蠶豆打撈上來。還沒冷卻,兩個孩子就急著吃起來,一邊還得嘶嘶吸著氣。

    陳三郎又是好笑又是憐惜,便也拿起一個豆莢,在嘴邊一擠,幾粒滾圓的蠶​​豆便滑入口中。輕輕一嚼,口感酥綿、口味鮮嫩、唇齒清香,竟讓他一輩子都沒忘記過。

    夕陽西下,照得湖面金光粼粼,也灑在兄弟三人身上,這一刻,是那樣的靜謐溫馨……

    ~~~~~~~~~~~~~~~~~~~~~~~~~~~~~~~~~~

    吃完豆子,陳三郎早早攆兩個弟弟去睡覺。他自己卻出去轉悠起來。

    半夜裡,兩個小傢伙睡得正濃,卻又被他推醒。

    五郎不情願的睜開眼,六郎乾脆很煩的裝死道:“要睡覺……”

    “想不想吃肉?”陳三郎一句話,就讓小傢伙睏意頓消。

    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他這兩宿,至少聽到了小傢伙七八次說夢話,翻來覆去就是三個字:'肉、大肉……'

    什麼叫做夢都想?這就是。

    五郎也清醒了,想了好半天,才慢慢道:“好久沒吃肉了……”感情是在回憶上次吃肉的日子。

    “還不快起來,我帶你們去吃肉”陳三郎下了床,給小六郎穿好鞋,帶著兩個弟弟就抹黑出了門。

    到了屋後的灶台邊,藉著明亮的月光,兩個孩子便看到一隻又肥又大的大公雞,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陳五郎太熟悉這只萬惡的大公雞了,因為每天早晨,他都要被這扁毛畜生叫起來,早用眼光殺牠一百遍了。

    只是猛然看到它壯烈眼前,五郎還是驚得張大嘴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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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盜亦有道

    陳三郎上輩子,幼年住在鄉下,他知道雞在宿窩後特別老實,只要別太粗暴,怎麼動它都可以。

    但根據這輩子的記憶,那隻散養的蘆花大公雞,之所以一直趾高氣揚的活到現在,是因為雞窩邊上還有一條很兇的大黑狗,狗一叫,自然就把人驚醒。

    不過這難不到行家里手,所謂'偷雞摸狗'本是一體,他有好幾種法子,能把那條傻狗和笨雞一網打盡,只是考慮到三個兄弟的食量和善後的難度,才暫且把一頓狗肉,寄在那條傻狗身上。

    他哄著兩個弟弟睡下,外面就黑了天。這時候的農村地區,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們一到天黑就上床睡覺。陳三郎躡手躡腳的摸到僱工們睡覺的工棚外,等了沒多久,便聽到鼾聲此起彼伏。

    他便放鬆下來,施施然走出陰影,抽抽鼻子,便在門外找到了目標。他欣喜的蹲下身,用一根小樹枝把那物事挑起來……那竟是一隻臭鞋。

    一湊近了,他險些背過氣去:'我x,真臭啊……'這得是極品的汗腳,從新穿到破,一次沒刷過,才能有的腐敗臭味。

    這正是他對付狗狗的法寶……世間萬物皆有禁不住的誘惑,就像貓貓會為木天參的味道癡狂,狗狗也無從抗拒酪酸的味道。酪酸是一種帶著腐臭的酸味,存在於鹹魚、奶酪中,但都不如臭鞋臭襪來的純正。若有條件,他自可將偷雞摸狗,做成一件雅事,無奈目下條件簡陋,只能因地制宜,只能要效果不要風度了。

    ~~~~~~~~~~~~~~~~~~~~~~~~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彎皎潔的明月,月下是無邊的竹海。竹海邊是銀光粼粼的湖水,湖邊萬籟俱寂。只有一個瘦小的少年,捏著鼻子,拎著那隻臭鞋,躡手躡腳來到了堆放竹炭的窩棚附近……再變態的人家,也不可能為了保護一隻雞,而專門養條狗,大黑狗的主要任務,是看護那些燒製出來的竹炭。大公雞隻是在它的警戒範圍內宿窩罷了。

    若是往日,一走到這裡,大黑狗就要叫了,但今天那隻狗從窩裡露出狗頭,聳著鼻子、搖著尾巴,死死盯著那隻臭鞋,狗嘴裡發出嗚嗚的討好聲。

    陳三郎施施然走到大黑狗面前,把那臭鞋往地上一放。大狗便嗷嗚一聲低叫,撲在臭鞋上陶醉的又聞又舔。

    '真是愛好非比尋常啊……'雖然知道這法子好用,但陳三郎每次都忍不住要感嘆,他蹲下身來,用合適的力道撫摸著大黑狗的後頸,大黑狗一邊盡享美味,一邊享受按摩,幸福的快要哭出來了,嘴裡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片刻之後,大黑狗徹底的變節投靠了,要是這時候陳三郎解開栓狗繩,它指定跟著走。不過盜亦有道,雞犬不留是土匪才幹的混賬事兒,像三郎這樣有品的妙賊,向來是偷雞留狗,或者偷狗留雞的,從不做絕。

    套完近乎,陳三郎便不再打擾狗狗享受美味,他走到雞舍邊,先將身上破爛的衣裳鋪在地上,然後輕輕打開籠門,便看到那隻睡覺時仍保持高傲姿態的大公雞。

    最為奪人心魄的一幕發生了,可惜沒有觀眾。

    清冷的月光下,只一個衣衫襤褸的清秀少年,緩慢而穩定的伸出雙手,嘴裡還發出低低的'咕咕'聲,說來也怪,那平日里神氣活現的大公雞,居然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困住,不吵也不逃,就乖乖的被三郎一雙手捧住,任他從翅膀上拔下一根長羽毛,穩穩的往後腦勺一插——一彈腿就去了另一個世界,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沒流一滴血。

    說起來費勁,但從頭到尾,只是幾下呼吸而已。陳三郎神態自若的把衣裳一卷,就將大公雞背在背上紮緊,然後朝大黑狗勾了勾手,大黑狗便討好的湊上狗頭。

    陳三郎摸著狗頭,腳下卻輕輕一踢,把那臭鞋給踢出了狗能夠到的範圍。

    大狗頓時委屈的嗚嗚起來,他又安慰幾下,才算寬解一些。

    陳三郎這才撿起那隻臭鞋離開。

    大狗依依不捨的搖尾歡送,當然多半是不捨自己的美味……

    ~~~~~~~~~~~~~~~~~~~~~~~~~~~~~

    把臭鞋放回原處,陳三郎便回去背上柴火,叫起兩個弟弟,帶他們穿山越嶺,走出好幾里地,才在一處竹林間的水池邊,把那大公雞剖腹取出臟東西洗淨,也不拔毛,只用水和了一團泥將雞裹得嚴嚴實實。看他用泥巴糊雞,兩個無限期盼的孩子,全都傻了眼,這怎麼吃啊?但他們對三哥有盲目的信任,老老實實看他炮製,只是心裡難免打鼓。

    陳三郎也不跟他們解釋,手腳麻利的生火烤了起來。烤得一會,泥中隱隱透出甜香。待濕泥燒乾變黃,從燒裂的泥巴縫裡透出的香味愈發濃郁,兩個孩子食指大動,小狗似的圍著火堆繞來繞去,忍不住催促起來:“好了麼?”“快了麼?”

    待他們問了七十二遍,陳三郎哈哈一笑,用木棍將烤成泥磚的叫花雞,從火堆撥到洗淨的大青石上,一下敲去泥殼,雞毛隨泥而落,但見雞皮色澤金黃,濃香撲鼻,倆孩子頓時口水直下……

    陳三郎絲絲吸著氣,趁熱將整雞撕開,扯一根雞腿遞給小六郎,對五郎道:“別愣著,吃啊”

    “哦……”五郎嚥下口水,伸手撕了塊雞胸脯​​大快朵頤。

    陳三郎也撕一片雞肉,送到口中品嚐,竟是出奇的雞香濃郁,口感酥嫩,在沒用任何調料,甚至沒放鹽的條件下,竟可以令他這個老饕滿意了。

    趁著熱,兄弟三個將一隻大雞分而噉之。不消片刻,便風捲殘雲一般,只剩一堆白白的雞骨,兄弟三個舒服的靠一起,小六郎一邊舔著手指一邊意猶未盡道:“真想天天都吃……”

    “只要六郎聽話,隔三差五的,三哥就給你打牙祭”陳三郎笑著摸摸他的小肚子道:“不過你得保證,今天吃雞的事情,打死不要說”

    “為何?”小六郎不解的瞪著眼睛。

    “老妖婆要發飆的,你不想三哥被打吧?”

    “不想……”小六郎使勁搖頭道:“我不跟任何人說。”

    “嗯,別人問起來,你昨晚吃的啥,就說'餅子'。問你幹啥來著,就說'困覺',記住了麼?”陳三郎囑咐道。

    “嗯,記住了,餅子困覺……”小六郎很認真的點頭道。

    又反復叮囑小弟幾遍,陳三郎轉向五郎。看到那張苦大仇深的臉,覺得那麼放心,便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時間不早,陳三郎打水澆滅了火堆,把雞骨頭掩埋起來,便和五郎輪流背著睡著了的六郎,悄悄溜回窩去。

    回去時,已是下半夜,兄弟兩個也倦怠之極,臉也不洗,蒙頭就睡。

    沒了雞叫,全場的人都睡得分外香甜,待天光大亮才被老虔婆尖銳的罵聲吵醒。揉著惺忪的睡眼,僱工們看到外面都出太陽了,不禁奇怪道,怎麼今天雞沒叫?

    ‘不會是終於罪有應得了吧? '僱工們本就對這刻薄吝嗇的侯氏十分厭煩,只是礙於契約未滿,不得不忍氣吞聲罷了。現在見她終於吃了癟,都幸災樂禍起來。

    還真讓他們猜著了,待他們穿上衣裳走到場院,便見那老虔婆侯氏,站在雞舍前氣急敗壞的張牙舞爪,口中傾瀉著污言穢語:“哪來的殺才直娘賊,敢偷老娘的雞,非把他找出來擠破卵球!”

    “怪不得今天雞不打鳴,原來是陳娘子入替了。”有那嘴上刻薄的便調笑起來。

    “劉猴子,最賊頭賊腦的就是你,我看八成是你偷的!”侯氏正找不著人發火呢,登時罵罵咧咧道:“快還我的雞!”

    “陳娘子搞清楚了,我們可是良人,容不得你污衊!”劉猴子登時跳起腳來,大怒道:“你不妨打聽打聽,我劉猴子輾轉幾家炭場,可有個說我手腳不乾淨的?”

    別看這些人給她幹活,但他們並不像前朝那樣,一日賣身終生為奴。大宋朝是禁止買賣奴隸的。所有僱工,都是自由民……也就是良人的身份,只是為了生計,與雇主在官府簽上三五年的契約,在期限內出賣勞動力罷了。

    一待約滿,他們便可自由離去,要是想去外地謀生,或者改行的話,一個清白的身家是前提……這又牽扯到所謂的鄰里互保,和行業互保。但凡是要與官府打交道的事情,比如說買房、開店、辦路引,都需要鄰里或者工友具保,一旦名聲壞掉了,那可就寸步難行了。

    所以劉猴子再憊懶,也不敢拿自己的名聲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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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算計

    侯氏也不敢犯眾怒,何況那劉猴子說的也是,這些僱工都是良人的身份,哪能偷雞摸狗,壞了名聲可就因小失大了。

    那還能有誰呢?她猛然想到被打到冷宮的三個小崽子,遂喝罵道:“日頭快西落了,還不去幹活,杵在這作甚?”

    “肚皮癟著呢,哪有力氣扛活?”眾人滿不在乎的憊懶道。

    “活該窮一輩子的泥腳漢!”侯氏罵罵咧咧道:“緊去吃喝,緊去幹活,不然午飯沒得吃!”

    “十里八鄉找一找,沒人比陳娘子更拿人不當人。”眾人抱怨著一哄而散:“幹完這期,看誰還給你家扛活。”

    “等著給我家幹活的,從石灣村排到下里坡!”侯氏一邊嘴上不饒,一邊氣勢洶洶地向西北角的窩棚走去。

    陳三郎早被侯氏吵醒,聽到有腳步聲,便知道她來搜查了。他低聲吩咐兩個弟弟,一定把嘴巴閉緊了。

    剛給小六郎穿上衣裳,侯氏已經氣勢洶洶的推門進來,劈頭蓋臉就罵道:“說,是不是你們幾個小畜生,偷了老娘的雞!”

    “小畜生罵誰呢?”陳三郎壓著怒氣,彎腰給小六郎穿上鞋。

    “小畜生罵你呢!”侯氏說完就察覺吃了暗虧,一張塗了厚厚脂粉的鞋幫子臉,漲成了赤紅色的蝦爬子臉:“竟敢佔老娘便宜!”她有一副比男子還高大的骨架,張牙舞爪撲上來,登時就嚇哭了小六郎。

    “大娘娘為甚動手打人?”陳三郎抱著小六郎從她身邊閃過,退到門口道:“侄兒甚地方得罪你了?”

    侯氏吃的是暗虧,有口難言,只好先興師問罪道:“說,把老娘的雞藏在哪兒了?”

    “什麼雞?”陳三郎一臉茫然道:“大娘娘的雞,怎麼會跑到我們這裡”

    “指定是你偷的看我找到了,不把你這小賊送官!”侯氏便裡裡外外搜查起來,卻哪能找到根雞毛?但她看到房後的灶台還有餘燼,鍋裡也煮過東西,便像是抓到鐵證道:“說,是不是把我雞煮了!”

    “你且看看鍋裡,可有半點油星?”陳三郎冷冷道。

    他這一說提醒了侯氏,鍋是砌在灶上的,要想拿下來,除非拆了灶台。所以要是煮過雞的話,肯定能找到油跡。但侯氏瞪大眼睛,鍋裡鍋外尋遍了,也未找到一滴油星。不由狐疑道:“那你們生火作甚?”

    “我昨天病的重,得喝熱水,大娘娘又不給飯吃,得給弟弟做飯。”陳三郎冷冷道:“我知道大娘娘嫌我們父子吃白飯、開銷大,早就有分家之念,是以處處不待見我父子。又趁著我父親在外遊學之際,對我兄弟三人百般凌虐。”頓一下,他加重語氣道:“大娘娘何必如此,今年是大比之年,我父或可高中,到時候不知你們如何相見。”

    他之所以藉題發揮,首先自是為轉移侯氏的注意力,以免兩個孩子露出馬腳。同時也好教她有所收斂……

    侯氏本就是欺他們人小不懂事,才會這般肆無忌憚,現在聽他說的頭頭是道,心中不由一驚,暗道:'怎麼猛得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這小孩竟能看穿老娘? ’

    她的那點心思被陳三郎說中了。多少年來,因為自家男人不是讀書的料,公婆便把希望寄託在她小叔身上,言行間自然難免偏向小叔一家,器量偏狹的陳氏,一直心存不滿。

    但那時公婆在堂,她也擔心小叔能真考成了官人,到時候還得多方仰仗,所以裝也得裝出一團和氣來。可這種扭曲讓她心裡日積月累,堆滿了憤懣,終究是把小叔一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讓她幸災樂禍的是,小叔蹉跎十幾年,別說高中進士,就連解試也沒考過……這讓她篤定,小叔子​​跟自己老公,大哥別說二哥,都沒有做官的命。這樣一來,她再也無法容忍小叔一家五口吃閒飯,更不要說,還得負擔他們讀書的花銷了

    那麼只能分家她早就篤定這個想法,之所以一直拖到婆婆過世兩年多還沒分,不是狠不下心,而是不敢。她怕的是律法無情

    在大宋朝,家族分家不只是家事。

    本朝多次旌表累世同居的大家族,倡導兄弟敦睦不分家。當然能真正做到這點的極少,但《宋刑統》還是明文規定:'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籍異財者,徒三年。諸居父母喪,生子及別籍異財者,徒一年。 ’‘別籍’,就是戶口單立。 ‘異財’是析分家產。意思是,祖父母、父母在時,誰敢分家判三年,就算父母過世,也必須到服喪期滿以後才能分家,否則判一年……這是為了避免父母一過世,兄弟不顧著父母喪事,光顧爭家產的醜事發生。

    大宋的律法,無論是製定條文還是執行方面,都堪稱歷代翹楚,幾乎把人性都鑽研透了。但條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指望死的條文保護所有人,是不可能的。侯氏雖遲遲不敢分家,卻可以用長嫂的身份,肆意欺壓小叔一家,稍解心中多年的塊壘。

    但她之前,充其量也只是不給小叔好臉色看,不給侄子新衣服穿、好東西吃,遠遠沒有現在這樣,把三個孩子往死路上逼……陳家也算大戶,這樣對自己的侄子,臉面上難看、名聲上難聽。

    侯氏之所以突然變得如此狠毒,是因為今年三月,也就是本月,陳家服闋,合法分產的日子就要到了。她志在必得,要分得大部分家產,因此預先讓本家弟弟,先到縣衙去打點。

    誰知她弟弟回來說,官府的書吏給了準話,這種事很棘手,因為大宋律例反對分家析產,認為這是破壞公序良俗的行為,故而先提出分家者,反而會少得家產。而且,因為孫子孫女對祖父母的財產也有繼承權,所以在析產時,官府會參照兩家的口數……兩家沒有在室女,清一色都是男丁,換言之,除了她這個媳婦之外,所有人都有繼承權……有繼承權的口數是三比五,她家依然處於劣勢。

    而且本朝特殊的任官制度,使知縣大人不可能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壞了自己的官聲。所以要是靠官府來斷,她們家肯定要吃虧的。

    侯氏徹底傻了眼,莫非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弟弟告訴她,現在要麼讓陳老二先提出分家,要麼雙方私下達成協議,再到官府析產……只要大體上公平合理,知縣大人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這成了侯氏的救命稻草,她決意逼迫弟弟先提出分家,自然要變本加厲。恰好當時陳老二外出遊學,她便開始百般虐待他的三個孩子……就是要讓陳老二一回來就覺悟,要麼永遠在家看著孩子,要麼立即分家。

    要是不小心死了一個兩個,那正中她的下懷。這年代兒童的夭折率高的出奇,就算是富戶,生出十個孩子,能養大一半就是奇蹟了。像她生了七個,就活了兩個,所以在她看來,夭折個把沒成年的孩子,實在算不得什麼。

    ~~~~~~~~~~~~~~~~~~~~~~~~~~~~~

    心思陡然被個孩子道破,侯氏不禁一陣慌亂,口裡喋喋不休的罵著什麼'撕爛你的嘴”之類,腳下卻開始往外挪,不想再面對那雙洞察人心的眼睛。

    陳三郎暗暗鬆了口氣,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

    但侯氏哪能這麼灰溜溜走了,她黑著臉,眼珠子咕嚕亂轉,希望能找個尋趁,壓一壓這小子的氣焰。

    當她凶神般的目光,落在小六郎身上時,突然發現這小崽子往後側了側身,不由大喝一聲道:“你藏的什麼”說著劈手去抓小六郎的右手。

    “你幹什麼”陳三郎趕緊擋住小弟,無奈他自己才只十歲,哪有上輩子的力氣?被這凶悍的婆娘一撥,便打個了趔趄。雖然他很快站穩,但這一瞬間,小六郎被侯氏抓住了袖子。

    “你放開他!”陳三郎使勁抱住那婆娘的胳膊,大聲對小六郎道:“快跑啊”

    但那麼丁點的孩子,已經整個被嚇傻了。黑五郎反應過來,抱著弟弟就往外扯。小六郎的衣服,早就殘破不堪,這一扯之下,袖子登時裂開個大口子,一樣物事掉了下來。

    看清那物事,連陳三郎都愣住了,那竟然是一根焦黃色的雞腿……

    “好啊”侯氏一下子氣焰高漲,她猛地甩開陳三郎,理一下散開的鬢髮,如那隻大公雞附體一樣,亢奮異常道:“我果然沒看錯,就是一窩賊小子!”

    “你放屁!”這一聲竟不是陳三郎和黑五郎,而是滿臉漲得通紅的小六郎,他急得都結巴起來:“我,我哥不是賊!”

    “還敢頂嘴啊!”侯氏這種悍婦,自是得理不饒人,抬手就一巴掌,一下就打得小六郎翻倒在地,口鼻流血。

    侯氏還要施展淫威出氣,卻聽到一聲憤怒的吼叫:“我去你個辣塊媽媽!”

    “你……”她一個'你'字還沒出口,便變成了'嗷'的慘叫聲,被陷入瘋狂的陳三郎狠狠撞在肋間。

    侯氏猝不及防,摔得七葷八素,陳三郎又一次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沒穩住身體,也摔倒在地。

    但這時,黑五郎一聲低吼,團身撲上,坐在侯氏的肚子上,拳頭雨點般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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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拼命三郎

  然而,成人和孩子的差距太大了,尤其是一個比男人還強悍的女人,和一個不到九歲,長期吃不飽飯的男孩相比。

  黑五郎雨點般的拳頭,雖然打得侯氏披頭散髮、鼻青臉腫,但終究造不成什麼傷害。她一定下神,就猛地兩手一堆,正推在五郎的肚子上,把他直挺挺掀翻,後腦磕在地上,一下昏厥過去。

  侯氏剛要爬起來,就看到血灌瞳仁的陳三郎,拎著一塊壘灶台的磚頭,目光冰冷的站在面前。

  “你住手……”侯氏失聲尖叫。

  “住你媽呀,你怎麼不住手!”陳三郎罵一聲,便舉起磚頭,猛地朝著侯氏的臉拍下去。雖然是土坯磚,但這一下拍到臉上,絕對要變成大醬缸的。

  侯氏下意識舉起雙臂,剛擋在面前,磚頭便落下來,砰得四分五裂,她的胳膊也完全失去了知覺。陳三郎一扔碎磚,開始瘋狂的腳踢,他雖然力氣還不如五郎,但知道哪裡最痛——每一腳全都朝侯氏最柔軟的小腹猛踹!

  ‘啊,啊……’侯氏被打得痛不欲生,在地上翻滾起來,口裡發出淒厲的慘號,連村裡人都能聽見。其實陳三郎那一聲嘶吼,就已經驚動了工人,他們紛紛放下碗筷,跑過來探看,遠遠就見一個少年,狀若瘋虎的在踢一個麻袋片……但走近了才看到,那哪是什麼麻袋片,而是他們的老闆娘,陳家大娘子侯氏!

  “快住手!”雖然都不齒侯氏的為人,但哪能視若無睹,長工們大聲喝止,加快腳步跑過來。

  抬頭看了那些人一眼,陳三郎面無表情的一縱身,將全身力量都加諸於膝蓋上,重重砸在侯氏的後背上,便聽到令人頭皮發麻的喀嚓斷骨聲,侯氏不似人聲的高亢慘叫,一下子昏厥過去。

  陳三郎雙手撐地,從陳氏腦後抽出一根金簪,高高舉起。這長而尖銳的一根,只要他往下一插,侯氏就會跟她的雞一樣,蹬腿便亡。

  侯氏必須要感謝黑五郎,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他的胳膊動了一下,這讓陳三郎胸中的殺意出現一絲動搖,含恨而出的一下,在就要插入侯氏臍上七寸的‘鳩尾穴’時,還是偏移了半寸……鳩尾系任脈之絡穴。擊中後,衝擊腹壁動、靜脈、及肝、膽,震動對方心臟,令其血滯而亡。但只要稍偏一點,就只是無附加的普通傷害……

  殺人終究不是殺雞啊……對於一個從沒犯過王法,甚至還會見義勇為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不過那一下還是紮透了侯氏的肚皮,鮮血噴湧而出,嚇壞了終於趕到的雇工們,他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陳三郎按在地上,奪下他手中帶血的金簪……

  但他們看到五郎六郎的慘狀後,並沒有去傷害三郎,只是把他控制住,防止他逃脫。

  ~~~~~~~~~~~~~~~~~~~~~~~~~~~~~~~~~

  四川山青水秀、四季常綠,為蜀人提供了無比優越的生存條件,而蜀人也懷著對此鄉此土的熱愛,去構築自己的理想家園。在川西平原上,人與自然的和諧隨處可見,徜徉其間,便如走在一幅美妙的水墨畫中。

  坐落在青神縣城外的石灣村,不過是這幅壯麗山水畫中的一角,卻絲毫不給整幅畫卷減色。便見它在青山綠水之間,因山就勢建造,屋舍層層疊疊,掩映於近千株濃蔭蒼宇的百年古榕下。

  村裡的建築,大都為小青瓦屋面,‘木穿逗’結構的二層吊腳樓,竹編夾泥白灰粉牆。白灰牆夾成的閭巷間,是沖刷乾淨的石板路……無不訴說著石灣村的富足安逸。

  村裡的首戶,是一處規模不大但外有石雕柱礎、粉牆黛瓦,內裡是鏤空木雕的花門窗格扇的四合院。這裡曾是人人稱羨的陳家,但那已經走過去時,現在人們路過陳家,聽到裡面傳來淒慘的呼痛聲,都會說一聲:‘活該!’

  “哎呦呦,痛死我的娘了……”呼痛聲自然是侯氏發出,她躺在床上,渾身包得像個粽子。她是被橫著抬回來的,請先生過來一看,發現雙臂骨裂、肋骨斷了三根,肚子上被紮了個洞。那給村裡人看了一輩子病的老先生,直說她太走運了,竟然沒傷到臟器,否則肯定是九死一生,哪還有力氣在這裡大呼小叫?

 雖然逃過一死,但活罪一樣難受,她雙臂上了夾板,又被叮囑必須臥床一月。可就算紋絲不動的躺在那裡,每一下呼吸都會扯動受傷的肋骨,還是一樣痛不欲生。就這樣她的嘴還不閑著,先是咒駡陳三郎,接著擴大到小叔全家,最後直接把陳家的八輩祖宗罵了個遍。

  這讓一直愁眉苦臉坐在邊上的陳家老大陳希世,終於忍不住道:“早就說你,凡事不要太絕,否則會遭報應的,你總是不聽,這下好了吧……”

  “你這個殺千刀的,哎呦呦……”一聽丈夫這樣說,侯氏登時狼眉豎眼道:“攛掇著我做惡人,現在卻又來賣乖,看我好了怎麼收拾你!”

  “好好,我不說你。”陳希世縮縮脖子道:“那現在怎生是好,都是一家人,總不會真要對簿公堂吧?”

  “定要送官,我恨不得殺了那小畜生!”侯氏面現狠厲道:“他險些就結果了我,絕不能饒過他!”

  “送官?”陳希世歎口氣道:“大郎眼看就要應試,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了。”

  “怕甚?我是苦主!”侯氏絲絲吸著氣道:“你把我抬到縣衙去,大令一見我這慘狀,定會重判那小畜生!”

  “糊塗。”陳希世大搖其頭道:“你這樣貌確是夠慘,可兇手卻是個十歲的孩子,大令肯定要究其來龍去脈的!”

  “究就究,難道我這嬸娘,還管教不得侄兒?”侯氏滿不在乎道。

  “你也知道自己是嬸娘。”陳希世皺眉道:“哪有你這樣虐待侄兒的?傳出去的話,我陳家還有何臉面可言?”人對自己的風評,總是後知後覺,陳老大不知道,自家今春的所作所為,已經把老陳家的臉丟光了,還以為自己名聲很不錯呢。

  “陳小乙,你也忒不害臊了!”聽他把責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侯氏不讓了,她嗷嗷叫道:“莫非當初你不同意我要分家?還是你不知道,我將那仨崽子攆到炭場去?!”

  “我……”陳希世老臉漲紅道:“我以為是做做樣子,沒想到會如此過分。”

  “我怎麼過分了,你哪隻眼看我過分了?”侯氏不依不饒道。

  “要是不過分,一個十歲孩子,怎麼可能……”陳希世看看侯氏的慘狀,沒說後半句。

  侯氏卻明白了,這下不讓了,嗷嗷潑天的哭號道:“我怎倒了八輩子黴,嫁了你這麼個刀切豆腐兩面光!光想著拿我當馬桶,完事嫌臭躲一邊!”

  她污言穢語傾瀉而下,讓陳希世招架不住,連忙討饒道:“好吧好吧,你想報官,咱們就報官!”

  “這還差不多……”侯氏馬上止住哭。

  “但是,你可得有計較,就算大令依法把三郎判了,縣裡對我倆肯定惡評如潮。到時候大郎應試,我們分家,可都是縣裡做主啊!”陳希世加重語氣道。

  侯氏這次聽進去了,她一邊哎呦呦地叫著,一邊心裡盤算,盤算來盤算去,這似乎都是件損人不利己的事兒。但她心裡那口氣憋著,不可能甘休的,惡狠狠道:“絕對不能放過他們!”

  “自然不會。”陳希世聽了,知道她開始動搖,便趁熱打鐵道:“你須知道,只要我們不告官,便可得主動。”

  “怎麼講?”

  “‘卑幼毆尊長’可是重罪,對於這種大逆不道之徒,不論情由,都要刺配充軍的。”陳希世捏著老鼠鬍子,陰測測道:“等老二回來,正好以此要脅他,按我們的心意分家!”歸根結底,他沒興趣給侯氏出氣,甚至覺著這婆娘挨頓暴揍也好。他感興趣的,是自己能分得全部家產!

  “這樣啊……”要不怎麼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侯氏也是個捨命不舍財的主,聽丈夫這樣一說,便不再嚷著要報官,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謀奪家產上。她不禁擔心:“萬一,要是小叔不管那小崽子怎麼辦?”

  ‘你當他是你啊……’陳希世撇她一眼,淡淡道:“不會的,他幹不出那種事兒。”

  “難說,人在錢上,六親不認“侯氏不通道:“小叔那種窮措大,能捨得麼?”

  “那麼我們也豁出去了,對簿公堂!”陳希世冷冷道:“他要是捨不得家產,就得捨了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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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眉山尋父

   被趕出家門足足四十天後,三郎兄弟三個,終於回到了從小居住的四合院。

  只是回來的方式太過淒慘,他們被一路押送進院,然後關在柴房中。

  本來小六郎是不用關的,可他死死抱著三郎,哭得撕心裂肺,陳三郎也擔心他們會虐待弟弟,便也緊緊抱住六郎,分都分不開。最後,只好把他也關進去。

  從窩棚到柴房,其實環境是更好了,至少這裡寬敞,不那麼壓抑憋悶。

  顧不上為自己的命運擔憂,陳三郎仔細為五郎和六郎檢查身體。兩個孩子似乎都問題不大,只是精神有些萎靡。這種情況,一般人只會以為是驚嚇過度,但陳三郎仔細望聞問切,發現兩個孩子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內傷。

  ‘內傷’,並非只出現在於武俠小說,在真實世界中,也一樣存在,便是所謂的‘傷瘀變病’——各類軟組織損傷及其後遺症,有可能會瘀閉人體要穴,令外傷變為內傷,綿延數年而不愈,甚至會引起暴夭或者殘疾。

  小六郎的傷要輕,只是頸椎有些錯位,三郎給他做了個復位,便解除了小傢伙的隱患。五郎的麻煩要大些,因為他後腦著地,雖然地面是泥土,但也震盪傷到了後腦,引發了輕度的腦震盪。

  中醫認為此乃腦絡損傷,產生瘀阻引起的,針灸最為對症,但沒那條件,只能用推拿代替。他讓五郎取坐勢,先站在五郎背後,用兩手拇指,自上而下交替抹其頸部兩側胸鎖乳突肌。然後一手扶住他的前額,另一手用拿法自前髮際至枕後往返,隨後拿他的風池、腦空穴。

  再轉到身前,兩手拇指分別抹印堂,按晴明,抹迎香、承漿;接著再用拇指偏峰推角孫穴,交替進行;再用雙手掌根對按枕後,用掌法拍擊囟門,最後雙手互搓,滾燙後五郎熱敷頭頂,一次結束治療。

  做完一切,三郎感到有些疲憊,但探到五郎的脈象平穩許多,還是深感欣慰,只要再推拿幾次,就不會留下病根。

  三郎閉目養神一會兒,才考慮起自己的處境……老虔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那麼多人在場,對自己用私刑的可能不大。八成會把自己送官府吧。聽那幾個雇工在路上說,‘卑幼毆尊長’是重罪,是要刺配充軍的。

  一想到要成為戲文裡的賊配軍,臉上還得刺上金印,三郎就頭皮發炸。他看‘賊配軍大全’《水滸傳》,感覺那樣的人生徹底變成灰色,要想快活,除了落草為寇沒有別的出路。

  ‘不要啊……’三郎不禁一陣嘴裡發苦,他還不想一輩子就這麼毀了。

  若是逃跑呢?那更糟糕!就連十歲的孩子都知道,這年代若沒有官府開的路引,你就寸步難行。賊配軍還有自由可期,要是當了逃人,就得一輩子躲到深山老林了……
  留下來前景悲慘,逃又逃不得,三郎一下體會到了大宋朝的法網森嚴,不遑於後世。他不是內褲外穿的超人,也沒有嶗山道士的穿牆術,更不是穿越了就能橫著走的小說主角。在龐大的王權社會中,個人實在太渺小了……

  然而陳三郎並不後悔自己的衝動,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會有一樣的反應。他從來堅信‘世界的美麗來自於參差百態,而非百分百的冷漠與精確。’無時無刻不遵循內心,是守住自我、活得真實的前提,為此,他甘願接受衝動的懲罰。

  何況,他也不是衝動起來,就喪失理智之人。刺向侯氏的一下,沒有引起內出血,並不是她運氣,而是三郎避開了要害……他知道,以現在的醫療條件,臟器內出血就等於死亡,侯氏雖惡,但罪不至死,這也是他的本心,並未被怒火沖昏。

  ~~~~~~~~~~~~~~~~~~~~~~~~~~~~~~~~~

  想來想去,計無可施,只能聽天由命了。

  陳三郎不禁輕歎一聲,緩緩睜開眼睛,便看見小六郎怯生生的蹲在身旁,一雙大眼睛裡滿是淚花。

  “怎麼了,小六?”三郎伸手,把他攬到懷裡,輕拍著孩子的後背。

  “雞腿,”六郎一開口,就抽泣起來道:“是想慢慢吃的……”

  “三哥那麼小心叮囑!”恢復精神的五郎,忍不住訓斥道:“你就敢不聽話!”

  “嗚嗚,好久沒吃肉了……”六郎內疚的哭起來:“一次捨不得吃完。”

  “六郎乖,三哥不怪你。”三郎心裡一酸,緊緊摟住六郎道:“都是哥哥沒照顧好你,以後……”話到嘴邊,心下一片黯然,哪裡還有什麼以後?自己被發配後,怕是永遠不能再相見了,他眼眶也有些濕了,輕聲道:“以後要聽話啊……”

  “嗚嗚,六郎會很聽三哥的話,”小六郎使勁點頭,抹淚道:“再不淘氣了。”

  “真乖,不光要聽三哥的,還得聽五哥,聽二哥,聽……爹爹的。”三郎不放心的囑咐起來,雖然他對那個便宜老爹,一肚子的怨氣,但想必將來能庇護五郎和六郎的,也只有那個不負責任的傢伙了……

  “爹爹,爹爹怎麼還不回來啊……”聽他提到爹爹,小六郎揚著臉,梨花帶雨道。

  三郎為他輕輕拭掉淚水,柔聲道:“快了,快來接六郎出去了。”

  “我要和三哥在一起。”小六郎很堅決道。

  “好,三哥跟你一起出去……”三郎揉揉他的小腦袋,雖然心中愁腸百結,卻不想讓小六郎難過。

  在柴房裡關到半夜,兄弟三人正是又餓又渴,突然聽到門口一陣悉悉索索,三郎循聲摸過去,竟然摸到一張餅,他心頭閃過一人,輕聲道:“四郎?”他哪敢隨便吃別人的東西,萬一被毒死豈不冤枉?賴死不如好活著,必須得問清來路。

  “……”外面沉默會兒,終是重重點頭道:“嗯。”

  “你不怪我傷了你娘?”三郎說完豎起耳朵,他得聽聽,四郎的呼吸是否平穩……通常來講,撒謊的人,氣息會稍有散亂。

  “……”四郎又沉默一會兒,才小聲道:“怪,但你們是我兄弟……”

  “四郎,謝謝你,”三郎放下心來,撓撓頭道:“另外,能弄點水來麼?”

  ~~~~~~~~~~~~~~~~~~~~~~~~~

  第二天晌午,在縣城上學的大郎和二郎趕回來了,大郎十五歲,二郎也有十三歲,在這年代,已經不算孩子了。兩人苦苦哀求兩位長輩,能放過三郎,二郎給侯氏道歉磕頭,把額頭都磕青了。

  但陳希世和侯氏,已經打定主意,哪能被兩個晚輩動搖。何況侯氏怨大郎胳膊肘子往外拐,更恨不得把二郎也關起來,劈頭蓋臉臭駡一頓,就把兩人攆出去,還特意叮囑丫鬟,把二郎趕出家門。

  不敢激怒老娘,陳大郎只好把二郎送出門去。

  陳大郎名喚陳愉,陳二郎名喚陳忱,兄弟兩個在門口相對無言。

  “二郎,”陳愉畢竟年紀大,是有主意的:“家裡有我,你不用擔心三郎他們。你現在,趕緊去眉山找我二叔。魯大叔尋遍了縣城沒找到他,我聽說馬上就要發解試報名了,二叔這次志在必得,定然會在府城等候。”想一想又道:“對了,我記得蘇伯伯家就在眉山,你去他家找找看。”

  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一串銅錢道:“你去碼頭坐船,快去快回。”石灣村距離府城五十里,且全是山路,要走整整一天,陳愉自然不能讓他走著去。

  沒必要和大哥客氣,陳忱收起銅錢,深深一揖道:“大哥,三弟他們拜託你了。”

  “你放心,他們也是我弟弟。”陳愉點頭保證道。

  陳忱重重點頭,轉身便走,趕到碼頭時,正碰上往眉州城運送竹炭的船,他跳上去,給了船老闆八文錢,便搭乘這艘船,往眉州去了。

  ~~~~~~~~~~~~~~~~~~~~~~~~~~

  托都江堰的福,眉州境內的這段岷江水流平穩,江水透明而深藍,故又名玻璃江。沿著玻璃江逆流而上五十裡,便可抵達府城眉山縣。

  眉山並非一個很大的城市,在明山秀水、綠樹成蔭之間,是城鎮中縱橫交錯、千姿百態的小青瓦坡屋面和各式風火牆。官府,寺廟和高聳的城樓、鐘鼓樓點綴其中,樸實淡雅、錯落有致,令人百看不厭。

  種植荷花已成當地一項龐大行業,鄰近各市鎮的荷花販子,都會來此地採購荷花。因此街旁路邊,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荷花池。再過兩個月,便是一幅滿城荷花開的無限美景。

  但陳忱無心欣賞這‘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美景,打聽到蘇家的方位,便往縣城西南隅的紗彀巷趕去。

  在紗彀巷裡,有一座中等結構的民居。自大門進入,迎面是一個漆有綠油的影壁,使路上行人不致于看見住宅的內部。影壁之後,是一棟中型有庭院的房子。在房子附近,有一棵高大的梨樹,一個池塘,一片菜畦。在這個小家庭花園之中,花和果樹的種類繁多,牆外是千百竿翠竹構成的竹林。

  此時,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正領著兩個六七歲的男孩、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在池塘邊做鬥草之戲。聽到有人敲門,她便脆生生問道:“誰呀?”

  “請問,這裡是蘇老泉,蘇伯父家麼?”陳忱出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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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蘇氏

 “正是蘇家。”門一打開,一位身著上粉下綠色襦裙,腰繫淡粉綢帶,頭綰雙羅髻的溫婉少女,亭亭玉立在陳忱面前,柔聲問道:“不知這位書生何事光降?”

  “這位小娘子請了,”陳二郎僅看她一眼,忙低下頭道:“小生姓陳,青神縣人士,家父字公弼,因家中有事來眉山,特來貴府相尋,不知在否……”他平時也不算笨,不知怎地,今日說起話來,卻夾纏不清。

  “你是陳世叔的公子吧,”好在那少女夠聰慧,能聽明白他的意思,掩口一笑道:“那就是陳世兄了,快請進吧,陳世叔就在後院與家父作文呢。”

  那女孩兒的聲音,如西湖暖風般柔美可親,撫平了陳二郎心裡的驚憂惶恐,卻讓他心跳陡然加快,趕緊凝神靜氣,整整衣冠,跟著少女走進院去。

  院裡的池塘邊站著兩個小男孩,大的八九歲,小的七八歲,正在專心的鬥草。宋人好賭,老少皆然。這鬥草之戲,又分武鬥文鬥,一般男孩玩武鬥,女孩玩文鬥。武鬥最是簡單,蓋立春草長之時,尋找中意的草葉,互相角力,堅韌者勝,折斷者敗。

  兩個男孩的姐姐領著玩,自然是文鬥。早些時候,她帶著妹妹到臨街的園子裡,采來了一大把各色花草,養在個水盆中,和兩個弟弟鬥戲……要求以對仗的形式互報草名,誰認識的草種多,對仗的水準高,堅持到最後,誰便贏。

  做姐姐的,主要是為了寓教於樂,自然不會跟弟弟去逞能。於是兩個小男孩頂起了牛,

  這個拿起一根柳枝道:‘我有觀音柳’。那個便拿起一根松枝對:‘我有羅漢松。’那個再拿一根說:‘我有鈴兒草’,另一個便說‘我有鼓子花’。這個再說:‘我有金盞草’,那個便滿不在乎道:“這是玉簪花”……

  那姐姐領著陳忱進來時,正逢大弟拿起一支道:“我有兄弟花。”

  “這怎麼叫兄弟花?”小弟傻眼了:“明明是春梅麼。”

  “你看梅開一枝,有上有下,就像咱倆,一母所出,我先你後。可不就是兄弟花麼。”大弟振振有詞道。

  “這麼個兄弟花啊,那我這個……”小弟在盆中找了找,拿起一支並蒂穗道:“這個是夫妻穗。”

  兩人振振有詞,惹得一邊的六七歲小妹咯咯直笑道:“依你們這麼說,花開得一大一小,就叫‘老子兒子花’,若兩朵花背著開可叫‘仇人花’嘍?”

  說得兩個哥哥滿面通紅,大些的笑著跑過來擰妹妹的嘴,於是兩人追逐起來,小妹看到大姐,忙跑過去撒嬌道:“姊姊,看大哥又欺負我。”

  “別鬧了,沒看有客人麼?”大姐歉意的朝陳忱一笑道:“世兄見笑了。”

  “沒有,沒有,令弟妹才思敏捷,那個天真爛漫。”陳忱有些結巴道:“小生十分羨慕。”他發窘的樣子,惹得那小妹吃吃直笑。

  大姐瞪她一眼,讓兩個弟弟引客人去客堂就坐,自己則領著妹妹往書房去請‘陳世伯’。

  後院的書房中,中堂掛著一張八仙張果老的畫像,書架上,書桌上,都堆滿了書,兩個年齡都是三十歲上下的男子,各佔據書桌一頭,都在奮筆疾書。

  那個稍長一些的,就是此間的主人,蘇洵蘇老泉,年輕時乃一個聰敏強記卻個性強烈,不服管教之輩,他痛恨這個時代的應試教育,喜好四處旅遊。

  但後來,大約得了長子之後,看到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內兄,還有兩個姐丈,都已經科考成功,行將為官做吏,自己卻碌碌無為,依然要靠家裡養活……此等情事,即便平庸之才,都會受到刺激,對一個天賦智力超人之輩,自然更是難以忍受。

  他追悔韶光虛擲,痛自鞭策,開始發奮苦讀。謝其素所往來之無賴兒,而從士君子學,閉戶讀書為文辭,已有八載矣。

  但付出不一定就有收穫。八年裡,蘇老泉已經落榜兩次了。這讓他變得愈發沉默寡言、性格古怪,加之他思想獨立,常有驚人之語,自然與那些講究中庸的書生合不來。

  坐在他對面的,是他為數不多的幾個好友之一,姓陳名希亮自公弼,青神縣人,身材清瘦,面目顏冷,兩眼澄澈如水,一看就是個正直堅定之人。

  陳希亮不像蘇洵一樣年少荒嬉,他是個嚴以律己之人,自幼刻苦用功,但命運作弄,科舉之路十分的不順遂。

  他苦讀到二十二歲年紀,覺著已經有把握了才去應試,果然順利取解赴京,誰知轉年春闈前夕,一封父喪訃告就把他叫了回來,只能等下一屆。

  本朝並非定期舉行科舉考試,而是根據朝廷對官員的需要,有時候每年都有,有時候一停數年。當今官家繼位以來,天下官員人滿為患,故而最近幾次科舉,都是間隔四年。

  所以四年之後,已經二十六歲的陳希亮,又一次取解赴京,誰知從那屆開始,考官不再重經史策論,而以‘屬對聲律’為要,結果不善此道的陳希亮,落榜了。

  在回蜀的路上,他遇到了同樣不善此道而落榜的蘇洵,兩個沉默寡言的人,恰巧住在一個艙裡,能整天整天的不說一句話。但當他們下船前,卻成了相交莫逆的好友。之後幾年裡,時常書信往來,一起鑽研這……‘屬對聲律’之道。

  所以蘇洵叮囑女兒,在帶著兩個弟弟玩的時候,也要加上對仗格律方面的聯繫,可謂痛定思痛。

  ~~~~~~~~~~~~~~~~~~~~~~~~~~~~~~~~~~~

  苦讀三年之後,陳希亮二十九歲,蘇老泉三十四歲,都到了輸不起的年紀。所以一開春,蘇老泉就強拉硬拽著陳希亮,到各地去參加文會詩會,在切磋中提高詩詞水準。

  陳希亮本來不放心三個孩兒,但想到一旦取解,一去就得一年多,三個孩子還是要由大哥照看,所以與哥嫂說了許多好話,又反復叮囑兒子聽話。這才跟蘇洵踏上了四處遊學的行程。

  如今兩個月的短暫遊學結束,還有三天,就要到府衙報名了,陳希亮打算等到報名之後馬上回家,這幾天權且住在蘇家,與蘇洵做幾篇應試的程文……宋朝的解舉不像後世一考終身,而是只有一次效用,如果沒考中進士,下次還得再參加取解試。雖然對兩人來說,應該不在話下,但這幾年四川的文氣越來越盛,兩人哪敢掉以輕心。

  正在提筆作文,外面響起‘篤篤’敲門聲,蘇洵眉頭一皺,擱下筆沉聲道:“誰?”

  “爹爹,是我。”

  “八娘?不是不叫打擾麼。”蘇洵一聽是懂事的大女兒,語氣放緩了不少:“什麼事?”

  “陳世叔的公子來了,說是有急事找世叔。”

  “我兒子,”陳希亮心中咯噔一聲,擱下筆道:“老泉兄,我出去看看。”

  “快去吧。”別人的家事,蘇洵不好多問。

  陳希亮站起身來,跟著八娘快步走到前院客堂。

  陳忱正被蘇家兄弟問得啞口無言,見父親來了,趕緊起身道:“爹爹,大事不……”

  陳希亮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在這說:“跟我回房。”這不是要瞞著主人,而是大比在即,如果真有什麼棘手的事情,主人聽了幫是不幫?幫的話,影響應試,不幫的話,於心不安,所以乾脆不要讓主人知道。

  回到客房中關上門,陳忱將家裡發生的事情告訴父親:“傳話的說,三郎險些殺了大娘,現在被關起來了。”

  陳希亮卻不通道:“三郎那樣溫和的性子,小貓小狗受傷了都要救,怎麼可能傷人,而且傷的是你嬸娘麼?”

  “這……”因為陳忱也是道聼塗説,並不確定,一問之下,頓時結舌:“反正家裡在四處尋找爹爹,說您再不回去,就要報官。”

  “報官……”陳希亮拉下臉來,把自己的衣物簡單一收拾,裝進竹書箱中,背在身上道:“我們回去!”說完便出門朝著院門走去。

  八娘正在院中等候,見到陳希亮這副裝束,吃驚道:“世叔這是要走麼?”

  “賢侄女,愚叔家有急事,必須立即回去,”陳希亮朝她抱抱拳道:“來不及與你父親道別,請轉達在下的歉意。”說完就甩開大步走出去。

  八娘只來得及張張嘴,便見他像陣風一樣卷過……

  陳忱朝她歉意道:“抱歉,家父就是這個脾氣……”

  “既然有急事,世兄快跟上吧。”八娘笑笑,福一福道:“希望世兄一切順利。”

  “多謝多謝,”陳忱深深一揖,便慌不擇路的去追父親,險些撞上影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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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7 00:22:0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陳希亮

  父子倆趕到碼頭一打聽,今天最後一趟船剛剛開走,要想坐船回青神,必須等到明日一早。

  陳希亮摸出身上所有的串錢,希望包一艘快船回青神,但也不知是他給的錢不夠,還是夜航船真的很危險,總之沒有船家肯接這活。

  “爹爹,怎麼辦?”陳忱焦急問道。

  “……”陳希亮看看遠處的青山,拿定主意道:“二郎,你在船上將就一宿,明天搭最早的船回去。”

  “那你呢?”這時候還沒有‘您’,哪怕是父子之間,也是稱‘你、我’的。

  陳希亮目光堅定如冰道:“我走回去!”

  “爹,夜裡山上有豺狼。”陳忱擔憂道:“還是等到明天吧。”

  “沒事兒,我有這個!”陳希亮從書箱底部,抽出一根哨棒道:“我是打死過狼的。”

  “那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你走得太慢。”陳希亮道:“我得立馬趕回去!照顧不了你!”說完把書箱摘下來,往兒子懷裡一送道:“我得趕著關門出城,你晚上自己找點吃食吧。”說完,又像一陣風似的走掉了。

  ~~~~~~~~~~~~~~~~~~~~~~~~~~~~~~

  翌日紅日初升,陳希亮那風塵僕僕的瘦削身影,真的出現在石灣村外。從昨日酉時初,到現在五個時辰,他走了整整八十里山路,原先整潔的青綃直掇,上身被刮破了七八處,整個下擺更成了一縷一縷的流蘇。腳下涼鞋……也就是木屐內的淨襪,已經成了灰色。

  但他的精神依舊旺健,在湖邊洗淨滿臉的灰汗,卻沒有先回家,而是往自家的燒炭場走去。

  燒炭場中,雇工們剛剛起來,這兩天沒有大公雞叫早,也沒有老妖婆聒噪,他們自然樂得偷懶。此時正在懶懶散散的吃飯說話。話題自然離不開,前日的那場人倫慘劇。

  有的說:“看‘母大蟲’傷得那麼厲害,以她那不吃虧的脾氣,定是要報官的吧,這下陳家可熱鬧了。”中國人愛起外號,就是從宋朝傳下來的。

  “報官?都說家醜不可外揚,難道她很光彩麼。”那被黑五郎喚作魯大叔的漢子憤憤道:“把孩子們打成那樣,天下有沒有這種嬸娘?”

  “哎,可惜三郎那孩子了,多乖巧懂事啊。不是被逼急了,能幹出這種事兒?”

  “這孩子血性,”劉猴子卻深表讚賞道:“看著兩個弟弟都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他不瘋才怪呢。”說著看看眾人道:“若是母大蟲真告他,我卻是要去說幾句公道話的。”

  “同去,同去。”魯大叔幾個回應道:“母大蟲這惡婆娘,卻是要狠狠治一治了!”

  眾人正說得熱鬧,突然有人看到陳希亮進來了,趕緊止住話頭,站起來打招呼道:“陳二哥來了。”

  “諸位,希亮有禮了。”陳希亮朝眾人一抱拳道:“你們想必猜到,在下過來的意圖。”頓一下,環視著眾人道:“聽說那件事在這裡發生。我只想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不必為我家三郎遮掩,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那雙平日裡神光內斂的眼睛,此刻目光如箭,直刺眾人的內心,讓他們感覺,任何謊言都會被他識穿一般,不僅紛紛暗叫:‘這還是往日裡那個老實可欺的陳老二麼?’

  君子光華內斂,不欺不虐,卻被庸人視為可欺,這就是所謂的‘君子可以欺之方’麼?

  也是侯氏平日都把人得罪光了,雇工們沒什麼猶疑,便帶著陳希亮,來到了那看場的窩棚邊。

  “我等看到時,你大嫂已經倒在地上,被你家三郎猛踹。”眾人七嘴八舌的向陳希亮講述道:“我們大喊助手,他卻蹦起來,給了你大嫂一膝蓋,然後拔出她的金簪,插到你大嫂肚子上……”

  “三郎他,為什麼會……行兇?”陳希亮面色陰沉道。

  “許是為了五郎和六郎吧,”眾人道:“我們到時,只見五郎和六郎昏倒在地,後來又掐人中,又噴涼水,才把兩個孩子弄醒。”

  “他們怎麼會在這兒?”陳希亮問道。

  “因為,他們就住在這兒。”老魯指一指那窩棚道:“已經住了四十多天了,出事的前一天,我還來看過他們,住得真是……太可憐了。”

  “什麼?”陳希亮難以置信的快步走到窩棚裡,推開門一看,雖然是大白天,裡面又黑又潮,除了一張竹板床,幾個破碗筷,便什麼都沒有了。

  看到地上一隻小小的童鞋,陳希亮彎腰拾起,仔細端詳,發現這正是過年時,他從青神縣王巧婆鞋店裡,買給小六郎的。

  之所以還得細端詳,不是他記性不好,是這只當初做工精良、色彩鮮豔的虎頭鞋,已經到處是破洞,鞋底都快要掉下來了,更是早就看不出顏色……他一直強忍著的淚珠,終於掉落下來。

  陳希亮緊緊攥著那只小鞋,聲音冷得瘮人:“他們怎麼會住這兒,為什麼不住家裡?!”

  “我們問過你大嫂,她說三個孩子犯了錯,懲罰他們一下。”

  “什麼樣的錯,要懲罰四十天?”陳希亮胸中的怒氣洶湧,他得使勁才能控制住,想要一把火燒了這裡的衝動。

  “這我們不知道,反正從那天起,三郎和五郎就得每天打水汲水,必須夠窯裡用的,才能有飯吃,吃的和我們一樣,不是米糠餅子,就是麩皮窩頭。就這樣,還時常沒飯吃。”

  “是啊,事發前兩天,三郎汲水時不慎落水,第二天還病了,你大嫂就不給他們飯吃。當天一早,你大嫂就吵嚷著雞丟了,然後找到這裡,我們沒跟過來。後來她慘叫起來才過來,就看到開頭說的那一幕。”眾人頓一下道“不過,地上確實有根雞腿,應該不是你大嫂栽贓……”

  陳希亮神態冰冷的聽完眾人所說,沉默良久,方深吸口氣道:“諸位大哥,方才所說,果然句句屬實?”

  “當然屬實,我等這麼多人,”眾人點頭道:“怎可能一起編瞎話?”

  “那麼,在下可否筆錄一份,請諸位大哥簽押?”

  “沒有問題。”眾人毫不猶豫道。在宋人看來,對說過的話負責,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於是眾人來到帳房,那裡有現成的筆墨。陳希亮十分強記,筆走龍蛇,很快便寫就了一份數頁紙的筆錄。寫完後,眾人中有粗識寫字的,便接過來閱看,幸而陳希亮全用口語複述,沒有任何複雜字句,還能看得懂。

  那人看完之後,點點頭,便先提起筆來簽名畫押……所謂畫押,又叫花押,乃是根據個人的習慣與創意,用一種符號或者是圖畫為據以示信用。因為只有本人知道是根據什麼而寫,所以他人難以作偽。故而與印章同樣俱備有示信於人的功能。

  待所有人都簽押之後,陳希亮輕輕吹幹紙張的墨蹟,小心收入懷中,便起身朝眾人抱拳作揖道:“多謝。”說完轉身大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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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走出燒炭場的大門,陳希亮的步履便凝滯起來,望著遠處那熟悉的粉牆黛瓦,他的心沉重極了,恨不得趴到湖邊大哭一場。

  但他心志極為堅毅,從懷中摸出那只殘破的虎頭鞋看了看,便大步走向那座不能再熟悉的四合院。

  路上有鄉鄰相遇,都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陳希亮目不斜視,徑直來到自家大門前。

  宅中的大門緊閉著,他重重的扣動門環。

  “誰呀?”傳來丫鬟翠花的聲音。

  “我!”陳希亮沉聲道。

  “是二哥回來了啊。”翠花趕緊跑回去通報。

  “這麼快?”兩公母對視一眼,都倍覺意外。

  “該來的總會來。”陳希世道:“讓他進來吧。”

  緊閉了數日的大門終於打開,陳希亮看到了自己的兩個侄兒,也是自己教了多年的學生,陳愉和陳慵候在院中。什麼樣的人教出什麼樣的學生,陳愉和陳慵一點不像他大哥兩口子的種,倒和他是一類人。

  這兩兄弟等在這裡,是要跟他通氣的,但陳希亮已經問明白案情,自然不願多費口舌,朝兩人點點頭,單說一句道:“我兒在哪?”

  “二叔,在後院柴房。”陳愉恭聲答道。

  陳希亮便徑直朝後院走去,他必須得先看到,兒子的狀況才能放心。

  宅中除了陳家人,只有兩個丫鬟老媽子,見他手裡提著哨棒,哪敢上前阻攔。

  徑入後宅,到了緊鎖的柴房門前,陳希亮掄圓了哨棒,猛地就是一下,門上銅鎖應聲而落。

  這叫兩個侄兒並從正屋中探頭的陳希世都嚇一跳,他們何曾見過他這暴力的一面。

  陳希亮推開柴房,便看到自己的三個兒子,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神態驚慌的蜷在那裡,眼淚刷得就下來了。

  其實三郎正摟著倆弟弟在睡覺,兄弟三個被陳希亮那一下嚇一跳而已。

  “爹爹……”看清來人,小六郎和黑五郎便嚎啕大哭著撲到對方懷裡,倒叫三郎好生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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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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