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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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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暮寒公子] 論抽卡,我從來沒輸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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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9 11:17:1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半神域 第一百二十章 翻臉

  帶著孔雀尾羽般的絢麗色彩,小炸蛋在兩人之間徑直落下,炸開了一片孔雀尾羽一般的絢麗閃光。

  與此同時,葉爭流把五星卡裝「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安放在黃階卡[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之上。

  這個五星卡裝她一直沒有安裝,就是用來防著慕搖光。

  對戰應鸞星,葉爭流幾乎底牌全出,招式都被慕搖光看了個遍。

  不過,關於卡裝的事,慕搖光絕無可能猜測得到。

  小炸蛋落地的一刻,葉爭流對慕搖光虎視眈眈,蓄勢待發。只等他因為劇痛露出破綻的那一刻,便用「一劍霜寒十四州」直接糊臉。

  很可惜,直到小炸蛋化作一片塵土,光芒由亮到暗地泯滅在大地之上,慕搖光依舊分毫無損。

  那一刻,兩人四目相對。

  慕搖光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似地看著葉爭流,葉爭流像是在等待什麼地看著慕搖光。

  葉爭流:「……」

  慕搖光:「……」

  兩人相視一眼,各自呵呵地笑了起來。

  場面一時之間變得非常尷尬。

  毫無疑問,慕搖光心裡早就起了提防。

  剛剛應鸞星像是皮球一樣,在兩人之間反復橫跳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慕搖光自己就是一個陰人的老手,不可能對這種異象毫無懷疑。

  何況他早就在葉爭流手裡吃過一次虧,對這位葉姑娘自然更提起雙倍的防備。

  別看他披著「破軍」的殼子,好像只是平平無奇地過來問候葉爭流一聲,實際一個「偷天換日」的技能早就捏在手裡。

  小炸蛋剛從葉爭流指縫裡脫手而出,慕搖光立刻就是一個技能套上。

  他這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得爐火純青,接下來只需看看葉爭流的表現,便知道對方心裡打著什麼念頭。

  然而……

  葉爭流毫無表現。

  葉爭流直直地看著慕搖光,就像是剛剛那個小圓球當真是從她手裡失手跌落一樣。

  慕搖光:「……」

  慕搖光敢用自己的卡牌保證,那個小球保準有鬼。

  但他分明將那個圓球的作用效果轉移到了葉爭流身上,假如她真有埋伏等著,那怎麼現在看起來還和沒事人一樣?

  只能說,縱使慕搖光想破腦袋,也想不通葉爭流竟然煉出「炸蛋」這等邪物。

  即使他把炸蛋的作用效果全都轉移到葉爭流身上,那又能頂什麼事呢。

  畢竟葉爭流根本就不長這玩意兒。

  至於葉爭流的心理活動,那就相當簡單了。

  她立刻猜出,慕搖光準是又動用了那個可以轉移攻擊目標的技能。

  此時此刻,她大腦裡正用「常威你還說你不會武功」的語氣循環播放:「破軍,你還說你不是慕搖光?!」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件事同時被葉爭流想通。

  ——在逃離浮生島的路上,慕搖光恐嚇她,說凡是他看過的技能,都會對他沒有作用。

  又是一句瞎話。

  她就知道,凡是經過慕搖光口裡的東西,就沒有一句能信的。

  這小炸蛋是葉爭流獨家專享,別無分號,慕搖光不可能見過。現在炸蛋一亮,他竟然毫髮無損……

  要麼,慕搖光他不是個男人;要麼,就是他可以轉移所有技能,無論那技能他是否見過。

  雖然打心裡希望慕搖光是個太監,但葉爭流還是正視了事實:慕搖光就是能轉移落在他身上的所有技能。

  但要是這樣,為什麼當初他沒有防住李賀的技能?

  是因為李賀卡特別特殊,還是……

  心念電轉,葉爭流如同打通任督二脈一般,一下子窺破了事情的關鍵。

  她恍然大悟地想道:懂了,慕搖光當初連續大戰幾場,很有可能出現卡力不足的情況。

  換而言之,他沒藍了!

  眨眼之間,葉爭流便已經思考出對付慕搖光的策略。

  開始要以防守為主,同時不斷用零散技能騙取慕搖光的卡力,只消等到他卡力耗盡,然後便能一擊必殺。

  葉爭流不知道轉移一次技能,會消耗慕搖光的多少卡力。

  她只知道自己絕對不缺卡力——剛剛她用多餘的名氣值兌換了不少卡力增值藥,磨死慕搖光管夠的。

  兩個人側臉對側臉地站著,相隔距離不足三步。一股微妙的氣氛在他們之間蔓延,正是那種將將要動手,臉皮卻還差一點沒撕破的狀態。

  慕搖光在想:不知剛剛那個小球究竟是何作用,葉爭流認沒認出我就是慕搖光?

  葉爭流也在想:不知道慕搖光轉移技能的時候,能否辨認出那個技能的作用,他知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他就是慕搖光?

  他們兩個在心裡好一通無限套娃,誰都沒找到翻臉的良機。

  最終,還是慕搖光先一步打破了局面。

  只聽「破軍」天真笑道:「葉姑娘,這是什麼,怎麼如此好看?」

  葉爭流和善地說道:「終於打敗了應鸞星,我心裡高興,所以放朵煙花。」

  兩人再次微笑著對視一眼,葉爭流腦中冷笑——慕搖光現在竟然還在跟自己裝傻;慕搖光就更是在心底搖頭不止——這麼敷衍的回答,葉爭流是不是以為他傻?

  將目光投向地上的應鸞星,「破軍」主動請纓:「葉姑娘,那神格你拿到了嗎?」

  停頓了一下,他又憐香惜玉地說:「我知道你和應殿主有故,若是……我也願為你代為翻找,定不辱了殿主屍身。」

  那片神格,現在已經躺進葉爭流的煉器系統裡。

  她剛剛飛快地翻出頁面看了一眼,雖然字跡很淡,而且略略發花,內容介紹中還有大片的馬賽克,把所有相關的信息都盡數抹去,但它的名字確實是「裴松泉的神格碎片」無疑。

  換而言之,那片神格如今已經落入葉爭流囊中。倘若慕搖光是為此而來,那他只能空手而歸了。

  葉爭流心裡挑了挑眉,面上仍舊和顏悅色地說道:「好啊。」

  於是,慕搖光將手伸向應鸞星的屍體。

  就在慕搖光即將彎下腰的那一刻,他突然毫無預兆地回身直刺,袖中藏匕,直取葉爭流心窩!

  這一刀和當初沙船上的場景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葉爭流不止早有防備,而且也打算趁機幹他一票。

  既是巧合,也是必然,這個時間點竟然被他們兩人一齊選中。

  偷襲的匕首和煙鳳翎同時揮出,在半空中鏘然交錯,迸出兩三點星火灑落。

  透過兩柄神兵利器,這兩人四目相對。水潤的杏目對上琥珀色的貓兒眼,每一隻大眼睛裡都閃爍著十二分的不懷好意。

  局面並未出乎慕搖光的預料,在剛剛那顆炸蛋落地時,他便對這一幕早有準備。

  慕搖光架著煙鳳翎,笑而起身:「葉姑娘這是作甚?」

  葉爭流一邊單手將煙鳳翎連同慕搖光的匕首下壓,一邊朝慕搖光丟了個技能:「你有所不知,吾好夢中殺人。」

  像是為了配合這句話一般,葉爭流打過去技能,乃是曹操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這個技能是當下最穩妥的選擇。

  當初慕搖光把「十年一覺揚州夢」轉移到殺魂身上,又用葉爭流的練子寧技能釘透了她自己的肩膀的畫面,葉爭流至今歷歷在目。

  慕搖光那個轉移攻擊的技能近乎bug,對付他,實在不能起手就用殺招。

  她的目標是磨空慕搖光的卡力,他盡管轉移自己的技能試試。

  葉爭流這具身體天生酒量不錯,酒品也很好。「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對她來說是個很緩和的技能,只要一產生醉意,葉爭流立刻就能來一個技能取消。

  中途取消的技能,冷卻條也比正常情況要短。葉爭流時時關注著曹操卡的技能一面板,只要冷卻時間一到,立刻就再補一次攻擊。

  慕搖光啞然失笑,十分溫和地說:「應殿主既死,葉姑娘才了結一樁舊日心事,這樣好的事情,怎麼忍心當成夢呢?」

  葉爭流可以比他客氣一百倍,溫柔一百倍。

  她在升起醉意的第一時間取消了技能,很是心平氣和地說道:「這麼快就又見到慕公子,豈不正是和夢境一般嗎?」

  聽聞此言,慕搖光狀若遺憾地嘆了口氣。

  下一秒鐘,那琥珀色貓兒眼,氣質天真可愛,還長著兩枚小小虎牙的少年「破軍」,便如同畫皮一般從慕搖光臉上消彌。

  貓兒眼沒有了,飛揚的眉峰也收斂了,兩顆虎牙更是做出的偽裝,慕搖光重新露出自己俊美風流的本相。

  此時此刻,他嘴角微挑,笑意溫存,就像是在過去那條沙舟之上,他沒有暗算葉爭流,葉爭流也沒有差點就殺了他一樣。

  單看他的神情,哪裡能瞧得出葉爭流已經朝他身上一連砸五次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少年公子彎起眉眼,曼聲如露:「原來姑娘認出我了——真巧,能重見葉姑娘,我心裡也覺像是好夢一場。」

  他這一番話說得實在真情實感,頓時讓葉爭流一陣惡寒,當場從頭皮一直麻到腳趾尖。

  像是覺得這種刺激猶然不夠,慕搖光又含笑補充道:

  「說起來,葉姑娘近日裡固然認出了破軍,但我先前陪在你身邊的那些時候,不知你分辨出來沒有?」

  葉爭流:「……」

  一聽這話,葉爭流當場毛都炸了,一心一意只想敲慕搖光他二大爺。

  即使知道這種話有極大概率是慕搖光擾亂心神的戰術,他尾隨自己,一路跟到滄海城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然而只要在腦海中設想一下那個場面,葉爭流就差點要患上慕搖光ptsd。

  易容這種技能,在旁人那裡可能只是一個手藝,但若套到慕搖光這種千層套路的老陰比身上,那可當真要命。

  葉爭流深吸口氣,決定以後只要遇到類似的情況,就去搜索系統裡翻找一下,絕對不給這姓慕的任何可乘之機。

  慕搖光一句話分了葉爭流的心,抓住這個難得的空檔,地上草睫豁然催發,層層疊疊地來綁葉爭流的腳。

  葉爭流瞬間回神,抽走煙鳳翎,掙斷慕搖光的束縛。

  那一掙不過一秒之差,慕搖光卻已經抓住機會,他臉上笑得溫和,手上卻堪稱窮追猛打。

  一時之間,不但兩柄短匕招招不離葉爭流要害,而且在葉爭流的腳下,那些沒至小腿的野草幾乎翻出根睫來,死不要命地往葉爭流的腿上纏。

  它們不在乎被葉爭流掙斷,只要能絆住她的步伐慢上幾分,那便足夠。

  倘若不是此地距離山林太遠,葉爭流毫不懷疑,慕搖光會直接用「自然之聲」扳倒巨木,只求把她拍平在大樹底下。

  慕搖光一佔上風,當即步步緊逼。

  與此同時,他還悠然道:「看在舊日情誼的份兒上,葉姑娘何不束手就擒?搖光擔保,葉姑娘只要不對我出手,我便絕不傷及姑娘一根寒毛。」

  葉爭流信他的話就傻。

  慕搖光在她這裡的信譽值屬於破產級別。假如她把慕搖光打死,那一定給此人當場火葬,不然很容易一錯眼就出現詐屍事件。

  她一面根據「臣實有長策,彼可徐鞭笞」的指點躲閃,一面回答道:「不如反過來。看在舊日情誼的份兒上,慕公子現在就來個原地暴斃,我一定不鞭你的屍。」

  慕搖光的厚臉皮可能也是技能的一種,即使被當頭噴上一句,他也不見慍色,倒是不怒反笑。

  「看來葉姑娘主意已定。那……就只好得罪了。」

  剎那之間,草皮自四面八方而來,像是地毯一樣層層捲起,誓要將葉爭流扣在當場。

  慕搖光沖遠處揮一下手,便見不遠處的山坡上,一整片叢林在自然之力下紛紛連根拔出。棵棵參天大樹帶著巨大的樹冠一起,順著山坡骨碌碌地朝葉爭流翻滾而來。

  斷根的樹木後面一棵撞著前面一棵,衝在最前端的巨木,速度已經加成到一種可怕的地步。要是被這棵樹一壓,葉爭流當場就會筋斷骨折。

  也是與此同時,葉爭流的腳下忽然就是一鬆。

  盡管那草繩很快就重新蔓延而上,扣緊了葉爭流的腿,但那中途斷了一下的控制就像是某種暗示,彷彿在宣告慕搖光的卡力即將告罄。

  慕搖光神色如常,從他的臉上一點看不出端倪。

  就在葉爭流的背後,成排結隊的巨木正從山坡上滾滾而下,情況堪稱十分危機。

  唯一的生路……好像只有賭一賭慕搖光是不是已經耗盡卡力,無暇反彈葉爭流的強力攻擊。

  一般來說,即使知道這是一個坑,落到這種田地,常人也只有閉著眼睛跳了。

  更何況情急之下,許多人只會下意識地做出反應,並無餘暇想得太多。

  但葉爭流不一樣,她還有一個保命的被動技能,因此有著更大的選擇面。

  慕搖光方才和應鸞星大戰一場,又一直在轉移她的曹操卡技能,對自然之聲的操縱更是始終沒有停過。

  葉爭流猜,方才那一下斷續,乃是慕搖光下的套。

  但她更要猜,慕搖光之所以下了這樣一個套,正是因為他的卡力確實不多了。

  他是在詐唬,想要把葉爭流一舉拿下。

  既然如此,葉爭流豈能不遂他的意?

  眼神一定,葉爭流當即用上黃階卡,「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在那璀璨如寒星般的劍光亮起的一瞬,慕搖光臉上露出了分明的笑意。

  下一刻,劍光轉朝葉爭流襲來。

  就在葉爭流已經做好原地復活準備的時候,裝備在「一劍霜寒」上的卡裝[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忽然跳動了一下。

  ——70%的機率,[見賢思齊焉]效果啟用!

  ——可反彈對方攻擊100%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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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9 11:17:3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半神域 第一百二十一章 異變

  多年非洲人如葉爭流,此時此刻,簡直忍不住要流下激動的熱淚。

  要知道,雖然卡裝[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已經標注,每分鐘將有70%的幾率將對手的攻擊予以反彈,但她向來熟知自己的臉黑,所以對這種誘人的標籤一向看看就好。

  反彈這種東西,只要和幾率沾邊,葉爭流一般就將其視為玄學而不是數學。

  畢竟在過去的游戲經歷裡,什麼50%幾率追加攻擊啦,什麼福袋必出SR啊,什麼新春大歡送,SSR幾率提升3.25%啦……等等一系列的好事,葉爭流一般都是碰不上的。

  所以這一次,她原本的打算也只是跟慕搖光玩一場攻心計。

  就像慕搖光在賭葉爭流會此時出手一樣,葉爭流也在賭。

  她賭慕搖光的卡力已經快要清空了。

  萬萬沒想到,慕搖光的藍條見沒見底還不好說,五星卡裝竟然還憑空給葉爭流表演了一個當場反彈。這一下可是氣勢洶洶,彷彿要送慕搖光當場去世一般。

  這可屬實是場預料之外的驚喜。

  不愧是絕版卡裝!

  不愧是閃耀五星!

  這2700點名氣值,雖貴且值!不枉葉爭流為此日日夜夜拼拼圖而花掉的肝,不枉她和嫉妒之神鑼對鑼鼓對鼓地打成了一片!

  今天的葉爭流要對全世界宣佈,她已經是個歐洲人了!

  說起來,要不是「見賢思齊焉」的技能還有所限制——比如一分鐘裡只能反彈一次——那麼歐氣上頭的葉爭流和慕搖光交戰的場面,很有可能變得沒法看。

  ——葉爭流:「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慕搖光:「反彈!」

  ——葉爭流:「反彈你的反彈!」

  ——慕搖光:「反彈你的反彈的反彈!」

  ……

  只需在腦海裡稍微構思出那個畫面,葉爭流就想感慨:自己真是個老套娃了。

  也幸好是有這個一分鐘只能反彈一次的限制。

  不然,葉爭流和慕搖光在交戰期間,很有可能共同組成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台永動機。

  ……

  甫一得到來自「見賢思齊焉」的反彈提醒,葉爭流的精神便霎時一振。

  五星卡裝在手,她連腰板都挺得比往常更直,兩隻眼睛更是精光大作:來啊,造作啊,不揮霍卡裝的日子算什麼開掛的青春。

  慕搖光有本事就再把「一劍霜寒十四州」給她反彈回來,那葉爭流才算是真的認了。

  與此同時,慕搖光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即將面臨怎樣的套娃循環。

  他臉上那個「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笑容,正在緩緩向嘴角兩側展開。

  下一秒,劍氣毫無預兆地驟然轉向。

  慕搖光目光一定,嘴角的笑意還沒有完全開放,便已經提前凋零。

  「……」

  即使以慕搖光的修為和涵養,都差點罵上一聲「見鬼了」。

  極其出乎他的意料,大大地超越了他的謀算,被他親手動用卡力逆轉給葉爭流的那道劍氣,如今正帶著絲毫不曾削弱的氣勢和虹光,一錯不錯地朝他折返而來。

  盡管剩餘的卡力已經堪稱微薄,但慕搖光絕不會弄錯自己親手所為。

  他分明已經已經將這道攻擊調轉撥還給葉爭流……如果這個技能現在又沖著他洶洶而來,那他剛才的「偷天換日」是落到了誰的身上?鬼嗎?

  慕搖光心念電轉,卻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此時正是千鈞繫於一髮的危急之際,饒是慕搖光滿腹思量,也全然派不上一點用場。

  緊要關頭,容不得太多的反應,慕搖光只有一路抽身急退。

  他的身法已經堪稱當世難得的靈動巧妙,如蜻蜓點水,似蝴蝶穿花,卻還要比這無處不在的千鈞一劍更慢一籌。

  若是放在往常,慕搖光自然不會把這意料之外的反彈放在眼裡,他固然會驚異、好奇、並在事後屢屢探究,但當下卻可以一記「偷天換日」,將攻擊再次原樣奉還。

  可現在不行。

  這道劍光是個厲害技能,剛剛的乾坤挪移便幾乎掏空了他的底子,現今慕搖光卡力耗盡,支撐不住再一次的「偷天換日」。

  剎那之間,伴隨著幻景一般令人忘卻所有憂愁的牡丹花海,凌厲的劍光,如水龍般自花蕊裡浮現。

  劍如其人,襲自雲渺之的劍光也和她本人一樣劈山斬海,傲然得分毫不容對手脫逃。慕搖光才退三步,便被重重一劍貫透前胸後背。

  冰冷寒冽的劍氣浸滿了劍客看穿生死的殺機,當刺目的寒光自慕搖光胸口綻開的一瞬,幾乎將慕搖光二十四根肋骨盡數粉碎。

  噴湧而出的鮮血,染紅了慕搖光的所有視線。

  眼下的情景對於他來說,正彷彿離開浮生島當日,沙舟之上的舊事重現。

  一樣是在大戰裡耗空的卡力,一樣是最後一個技能實在不能使用「偷天換日」轉移,又一樣是眼前的這位葉姑娘反敗為勝,臨到戰鬥盡頭忽然倒戈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除了換了個地點以外,他們這一雙對戰的人物竟然都沒有改變。

  慕搖光遊走天下數載,他心思詭詐多端,嗅到危險氣味便一觸及離。慕公子在神明面前尚且談笑風生,至今吃過的兩次大虧,竟然都是由葉爭流給的。

  真是好一個葉爭流,好一位葉姑娘。

  ……若不是親自經歷,誰又能想像得到,半年之前,她不過是被玄衣司的殿主大人發配往浮生島的一個祭品?

  倘若不是慕搖光一時起念,下場為她親自點靈,此時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成功的果實還沒有收獲,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酸爽滋味就先佔滿了慕搖光的心頭。那一瞬間,比起身負重傷的惶急和恐懼,慕搖光竟然更多地感到一種辛辣的諷刺。

  葉爭流也不管慕搖光這些彎彎繞繞。一擊得手,她二話不說,立刻便要抽劍再刺。

  ——反正她今天就是要慕搖光死,死完後還得就地焚屍。

  這姓慕的但凡多活在世上一天,葉爭流大概連睡覺都睡不香。

  上一次被此人臨陣逃脫,一是因為葉爭流沒能摸清慕搖光的戰力,二是因為當時兩人就在船上,慕搖光翻身入水,逃跑條件得天獨厚。

  這一次他們身處半神域,左鄰曠野,右有山丘,葉爭流倒要看看慕搖光還能怎麼逃——有本事他就挖個坑把自己埋了,葉爭流保證幫他在上面鏟土。

  下一刻,「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的獨特劍芒,便隱隱在煙鳳翎華麗的羽根上寸寸浮現。

  其實對於此時的慕搖光來說,普通補刀就已經足夠。然而葉爭流對他實在放不下心,寧願搭進去一個黃階卡的大招,也非要弄死他不可。

  眼中倒映著葉爭流冷硬的眉目,品味到那刻不容緩的果決殺氣,慕搖光按住自己胸前傷處,喃喃嘆道:

  「無論如何,自相見起,我便從未想過要取姑娘性命……唉,點靈不過小道而已,確實不敢妄稱恩義,只是葉姑娘對我,總歸太無情了些。」

  這一番話當真纏綿悱惻,淒淒腸斷,很有幾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悵然感懷,配上慕搖光重傷蒼白的面孔,看起來當真惹人憐愛。

  然而葉爭流絲毫不為所動,她遞劍的速度不但分毫不慢,甚至在聽到這話以後,周身殺意還暴湧了一圈。

  慕搖光見此,只覺……當真不出所料。

  他早猜到葉爭流會是這樣的反應。

  群玉樓裡的數日相處,已經足夠慕搖光摸透葉爭流的為人。

  他並不指望葉爭流聽了這幾句話就心慈手軟——慕搖光冷靜得很,從來不做那些無謂的幻想。

  他說出這番話的意圖,就和之前故意欺騙葉爭流,說他早已潛伏在葉爭流身邊一樣,只是為了事先埋下一顆釘子而已。

  ——謊稱自己就在葉爭流身邊是顆硬釘子,如今意圖喚起葉爭流舊情則是顆軟釘子。

  這些暗釘可能一輩子都沒有用上的時候。

  不過,但凡有機會,慕搖光就隨手釘下幾顆,等到來日當真需要了,順著往昔的痕跡,說不得便能摸索到什麼驚喜。

  慕搖光喜歡給自己創造機會。

  足夠的機會便是捷徑。

  至於現在的殺局……

  慕搖光閉上眼睛,捂著自己七零八碎的胸口,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如果不是葉爭流逼迫若斯,他當真不想走到這一步。

  但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啊。

  棘手。慕搖光在心裡暗暗地想道:真是太棘手了,還不知往後要為了今日多費何等的力氣。

  葉爭流的劍尖只差半寸就能遞出。

  然而,就是在這一觸即發的緊要關頭,杜牧卡「臣實有長策,彼可徐鞭笞」的技能箭頭,一瞬間危險地在葉爭流眼前暴起一片警告般地紅光!

  紅光閃爍,警示之意鮮明得令人心驚肉跳。指示行動的箭頭恨不得直接長進葉爭流的瞳孔,以一種極其激烈的方式,筆直地延伸向葉爭流身後的方向。

  後撤!後撤!後撤!

  收到警告,葉爭流猛地一咬牙,心中一橫當即做下決定。

  這個決定或許草率倉促,但卻葉爭流下意識的第一選擇,思考不過用去短短的千分之一秒時間,葉爭流順著自己向前的慣性,竟然分毫未撤,挺身直上!

  她仗著自己身負「零落成泥碾作塵」的血條恢復技能,寧肯被危險捲進半條性命,也要在此地擊殺慕搖光!

  很難說這個決定究竟是對是錯,但饒是葉爭流從始到終沒有耽誤一秒,她的反應也比慕搖光的異變要遲上許多。

  剎那之間,葉爭流眼睜睜地看著慕搖光被劍氣撕碎的胸口處,密密麻麻地長出了一片蓮藕似的胳膊。

  那些胳膊條條潔白如玉,勻稱修長,修剪得水蔥管似的指甲上,甚至還精心地塗抹了正紅的蔻丹。

  這樣漂亮的手臂,但凡長在哪個姑娘身上,必是滿樓紅袖招,醉倒迎春柳的一道佳景,然而當它擠擠挨挨從慕搖光的血肉和內臟裡長出來時,就只剩下令人頭皮發炸的驚悚。

  全‧是‧右‧手。

  這些手臂甫一生出便會揮舞,要不是葉爭流緊要關頭猛踩了一步剎車,或許此時已經被那數十條惹人憐愛的玉白手臂當場捉住,活掐在幾百根丹朱一般的指甲當中。

  倘若真被這些玩意捉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就誰也說不準了。

  除此之外,慕搖光以銀環束起的一頭墨髮,也比從前更濃更粗,每一條發梢的光彩都彷彿成千上萬粉末般的細鱗,在陽光下閃動著邪異的光澤。

  即使他的頭髮粗細尚沒有超出正常範圍,然而十萬餘根頭髮無風自舞,齊齊如同遊蛇一般在空中繃緊滑動的場面,也足夠跌破正常人的想像能力。

  相比之下,慕搖光背後撕裂衣衫,憑空冒出的一對巨大的漆黑羽翼,反而還是最正常的東西。

  那雙羽翼在慕搖光背後不安分地連連掙扎,比起慕搖光操縱著翅膀,倒更像是翅膀在拽著人飛行,慕搖光往後倒飛幾米,又一拍翅膀挪了回來,宛如人與自然的一場拉鋸。

  這一幕其實有些滑稽意味,要是有人把此刻搬上舞台,編入戲曲,觀眾看了沒準還能被逗樂出聲。

  然而,真正親眼見到這畫面發生的唯一觀眾葉爭流,她不但樂不出聲,甚至連翹一下嘴角都做不到了。

  此時此刻,認出每種異象來歷的葉爭流,心裡只有一萬分的不敢置信。

  一句「臥槽」脫口而出,葉爭流震驚道:「慕搖光,你究竟信奉了多少邪神?!」

  那一串密密麻麻的、蓮藕似的手臂,分明是群玉樓裡那位瘋狂之神——極樂神女的雕像模樣。

  至於慕搖光頭髮的變化,不是嫉妒之神又是哪一個?

  還有他背後的那對大翅膀,漆黑羽毛的顏色樣式,葉爭流熟悉到這輩子都不會忘。

  解鳳惜吐出的羽毛就是這東西,換而言之,慕搖光竟然還招惹了殺戮嗎?

  他上次引瘋狂之神入室,殺戮之神居然也沒有一個雷打下來劈死他?!

  在「臣實有長策,彼可徐鞭笞」的提示中,現在的慕搖光簡直如同一個大號的人形自警示燈。

  紅色的圈圈貼著他的身體繞了一個大圓,那光芒像是紅綠燈般來回閃爍,彷彿是杜牧卡對葉爭流的安危十分操心,生怕她沾上這個……一秒鐘前還可以被叫做慕搖光的鬼玩意半點。

  慕搖光的面孔依舊俊美無儔,然而不知是葉爭流自己的心理作用,還是慕搖光異變後確實如此,他一語一笑之間,眉目中似乎都隱隱沾染著幾分邪意。

  聽到葉爭流的問題,慕搖光含笑答道:「姑娘此言差矣,神各有志罷了,怎麼好隨便叫別人是邪神呢?」

  他沒有否認「信奉」二字,卻也沒有給出直接的肯定。

  反而是葉爭流在怔忪之後,便有靈光在腦中一閃。

  她進入神域的起源、嫉妒平白的出現、逃亡在半神域裡的雲渺之和天香……一切的一切,此時都在葉爭流的心裡由慕搖光這條線索穿為一串。

  葉爭流驚叫道:「我知道了,你此行來鶴鳴山,乃是為了尋找嫉妒!」

  怪不得,怪不得!

  這麼一來,所有的線索都合上了!

  聚集在鶴鳴山的這批卡者,人人皆為裴松泉的神格而來,可慕搖光不一樣,他一開始的目的就不是神格。

  他來到此地,只是為了嫉妒之神。

  所以「破軍」才會出現在洞房之外,因為他的目標不是天香,而是嫉妒的信徒韓峻。

  後來韓峻扯斷蛇髮,果然將他們四人一齊捲入嫉妒神域當中。

  一直以來,葉爭流始終對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嫉妒既然不肯放過天香公主,又為什麼會讓她和雲渺之跌出自己的神域。

  現在,她有點明白了。

  ——慕搖光,一定是慕搖光提前見到了嫉妒。

  她不知慕搖光究竟都和嫉妒說了些什麼。

  但他一定讓嫉妒之神非常滿意。

  所以嫉妒放慕搖光出了自己的神域,神域大開大合之間,天香公主和雲渺之連帶著因此沾光,一下子落入相連的半神域中,不久就遇到了葉爭流。

  慕搖光聞言長嘆一聲,神色間極為惋惜似的:「千金易得,知己難求。我和姑娘之間,著實是相見恨晚……」

  說話之間,他胸口的藕臂、滿頭墨髮以及背後一雙曲線凌厲的翅膀,便不服貼似地掙動起來。

  感受到這三者的不馴服,慕搖光先是皺緊眉心,很快就展平了眉眼笑道:「不過,葉姑娘還是料錯了一點,我此行來這兒,倒真是真心想要求得神格。」

  說罷他一翻手掌,一段白水晶般的燦燦碎片便躺在慕搖光掌心之中。

  看光彩,看模樣,看著其中封印的淡淡水墨顏色,竟然處處和葉爭流方才從應鸞星懷裡找到的那片神格無異。

  他竟然也有一片神格!

  是從應鸞星身上拿到的嗎?還是他偷了葉爭流剛得到的?亦或是本來就有……

  那一刻,葉爭流突然想起:自己在遇到「破軍」以後,「牧童遙指杏花村」在尋找神格時,曾有一瞬間乃是個圓溜溜的、毫無箭頭的小點。

  箭頭最終沒有指向慕搖光,可能是在短暫的搖擺和迷惑以後,便被慕搖光的偽裝所矇蔽。

  為了確認自己手裡的神格是否還在,葉爭流下意識點開煉器系統。大概是她的神色過於外露,慕搖光看著她,飽含深意地搖了搖頭。

  「說好了共同對付應殿主,讓你拿走神格,它自然早就是姑娘的囊中之物。慕某一向有諾必應,以誠待人,又怎麼會隨便碰你的東西呢?」

  「只不過……誰又說神格碎片只有一塊兒的?」

  頂著葉爭流愕然的眼神,慕搖光且笑且嘆:「——裴半神的神格,著實碎得很厲害呢。」

  說完這話,慕搖光將那片神格直接塞入嘴裡,咯嘣咯嘣地嚼了。他把碎片嚥下了肚,就如同吃著一塊世上最美味的糖果。

  這一片神格的作用,對慕搖光來說也確實比得上世上的一切糖果。

  幾乎是神格剛剛嚥下,他身上作亂的一切異狀便盡數平復。

  慕搖光輕籲一聲,感受著那微妙的、難得的平衡,在轉身後猶自深深地回頭看了葉爭流一眼。

  正如同葉爭流在心底暗猜慕搖光的卡牌技能一樣,慕搖光也在猜測葉爭流的卡牌路數。

  今天突然展露的一手反彈,倒讓慕搖光回憶起葉爭流另一抹奇香反制住自己的樣子。

  ——會不會當初暗算他的,也並不是什麼另外的奇香,只是葉爭流將自己的香氣加以反彈?

  葉爭流覺醒的是人物卡,不可能和自己一樣擁有「欺騙」。

  假使她也能用出「偷天換日」這個技能,那就只說明一件事……

  葉爭流的技能,大概就是能用出人物卡上的人物技能。

  至於那位杜牧先生……只怕是慕搖光的同道前輩啊。

  當然,此事還有一些其餘解釋,只是都不如這個在慕搖光心裡來得合理。

  他已經暗下決心,此行離開神域以後,即便找盡了故紙堆,也一定要把「杜牧」留在歷史裡的蹤跡給挖出來。

  抱著這樣的心情,慕搖光翅膀扇動,揮出的羽刃銳利如刀,不過三五下,就將神域劈出一個裂縫來。

  四方不同的神明之力,以慕搖光的身體為戰場展開拉鋸。

  現有的平衡實在過於脆弱,慕搖光不打算多添變數,因而寧肯放棄葉爭流,就當這一次同她擦肩而過。

  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軟軟揮動的十餘條右臂,慕搖光眼眸裡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神色。

  在跳下神域縫隙之前,慕搖光轉頭,朝葉爭流送去最後一笑。

  他一字一頓,極其親切溫柔地說道:「葉姑娘你放心,慕搖光此生此世,再不會忘了你啦。」

  說罷,那一對鋒芒凌厲的墨黑的翅膀凌空舞動,載著慕搖光輕飄飄地跳出了神域。

  「……」

  葉爭流臉色變幻幾下,「臥槽」、「你二大爺」、「你媽今天又喜喪貴子」等文明說法在腦海裡來回翻滾,反覆組裝出陽間難有的優美字句。

  最後,她一個流星箭步直衝到神域裂開的縫隙邊緣,赫然決定以暴制暴。

  在神域裂縫尚未合攏之際,葉爭流沖著底下的慕搖光大喊道:

  「慕公子,我的易容技能,你今天也見識了——往後只要在身邊看到男女老少,你可一定多長個心眼,打交道之前,先猜猜他是不是我葉爭流啊!」

  「……」

  葉爭流等了又等,只等到一片沉默作為應答。

  大概是慕搖光這回笑不出來了。

  ——慕搖光當然不可能知道,葉爭流的卡牌從一開始就和正統的卡牌體系不同。現如今,她手裡已經沒有易容卡了。

  他那麼聰明,又那麼多心,想必一定會為了葉爭流這句交代難受一陣。

  只要慕搖光不舒服,葉爭流就暢快了。

  在神域的裂口合攏之前,葉爭流滿意地看到:因為自己的那句話,慕搖光那對新生的翅膀猛地趔趄了一下,載著慕搖光歪歪扭扭地直往下掉。

  ——怎麼不摔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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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9 11:17:4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半神域 第一百二十二章 顏色

  幾乎在神域裂口合攏的一瞬間,葉爭流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她實在太累了。

  對戰應鸞星,本來就已經抽空了葉爭流的渾身力氣,緊接著分毫不容喘息,又和慕搖光之間一場大戰,就更是心理和武力值上的雙重交鋒。

  要防備一個慕搖光這樣的對手,花費的力氣甚至比和應鸞星戰鬥時更加費心。

  如果說,和應鸞星的終結之戰,更多是在消耗感情;那麼剛剛與慕搖光的過招,就實在是從精神到心力,徹徹底底地把葉爭流榨成一條人乾。

  葉爭流躺在一片狼藉的草地之上,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一時之間分毫不想動彈。

  她一側頭就能看到視線裡新鮮的草根,那是慕搖光方才啟動「自然之聲」,用野草來纏她的腳,又被葉爭流奮力掙開的結果。

  疲乏的眼神渙散了一瞬又重新聚攏,葉爭流忍不住回想起慕搖光身上新長出來的、亂七八糟的那堆零件:瘋狂之神的手臂、殺戮之神的翅膀,還有嫉妒之神的滿頭蛇髮。

  再算上他剛剛吞下的裴松泉的神格,四樣東西以慕搖光的身體為基——還是一具被葉爭流當場胸透的身體——真是令人對它們之間如何相處倍感好奇。

  葉爭流現在只是驚訝。

  她訝然於慕搖光竟然還沒死。

  其他神明她不知道,但據葉爭流所知,玄衣司是一個絕對崇尚一神教的信仰窩點。殺戮之神的信徒不允許同時信奉他神。

  這個世界的邪神之間存在競爭關係,料來瘋狂之神和嫉妒也是一樣,不太可能容得下懷有二心的信徒。

  這麼一來,慕搖光到底是怎麼獲得這些神明的眷顧,就實在令人好奇。

  怕不是靠坑蒙拐騙得來的吧。葉爭流在心裡極其辛辣地嘲諷道。

  ——她還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居然一語中的,精準地吐槽出了慕搖光的卡牌真諦。

  葉爭流看了一眼自己的藍條,發現還剩一大半多。

  她抬起手揉了揉臉,鼓勵自己別躺著了,現在趕緊站起來。

  ——想想慕搖光!

  ——想想他此時此刻,很有可能正在訓練自己和三個邪神部件和平共處。葉爭流要是再不努力,下次遇到他又被他跑了怎麼辦!

  這個念頭剛一劃過腦海,葉爭流立刻一個鹹魚打挺翻身站起。

  她從未有一秒鐘和現在一樣,深深地體會到了「鯰魚效應」的真諦。

  得變強啊。葉爭流非常鄭重地想到。

  多多抽卡,早日昇級。要對付慕搖光這種陰比,葉爭流只能加快進化的速度,讓自己變得比他更加陰比。

  可想而知,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慕搖光這個對手,都會是鼓舞葉爭流一路前進的最好動力。

  ……倘若應鸞星泉下有知,發現「慕搖光」這個名字,居然比自己的殺名還要讓葉爭流ptsd發作得厲害,大約會在半夜去扒這兩人的窗戶吧。

  收起關於慕搖光的所有心情,葉爭流抖了抖身上的草屑,目光很快就落到了不遠處的應鸞星身上。

  他活著時翻起一方腥風血雨,死後的面目也不甚安詳。冰冷的屍身配上他本就冷峻的神色,只怕更能嚇得小孩哭了。

  應鸞星雙目猶然圓睜,似乎仍在質問他所不解的謎題。

  而他一生之中從未有機會瞭解過的事情,又何止一件呢?

  葉爭流抿起嘴唇,靜靜地打量了應鸞星的屍身一陣。

  當初在應鸞星的眼皮子底下,她猶敢逃跑;現在人死事銷,葉爭流又怎麼會畏懼他。

  「半神域日暖花香,也算是個埋骨的好地方。不過這裡常年難有殺聲,料來你不會太習慣吧。」

  停頓了一下,葉爭流低頭笑了笑,笑意很輕很淡:「沒事,時間還長,你慢慢學著習慣吧。」

  葉爭流熟知應鸞星的脾氣,知道他身上除了一把鋼刀和少許金銀以外,向來不拿其他東西。

  若不是這樣,葉爭流也不會都被丟到浮生島上了,還連一把靈器都不認識。

  故而搜屍什麼也不必了,葉爭流還要去找解鳳惜,節約些時間,大家都省事。

  ……何況,葉爭流也並不是那麼想搜應鸞星的屍。

  沒有過多地在應鸞星身邊流連,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安葬他的屍體。葉爭流帶著大戰後難以消解的疲憊向遠方走去,十餘步後又折返回來。

  她終究還是嘆了口氣,脫下自己的外衫反蓋在應鸞星的臉上。

  葉爭流蓋住應鸞星的面容,卻並未替他合上眼。

  ——————————

  尋找解鳳惜的過程堪稱曲折,幸好並不像之前那麼難。

  葉爭流打開「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技能,根據時隱時現的淡綠色箭頭一連跑空了幾次。她猜那些地方都是解鳳惜曾經棲身過的地點。

  等到第五次的時候,葉爭流重新打開技能,已經開始準備根據解鳳惜過去的落腳點推測他的藏身之處了。

  她不抱希望地看向地上的綠色箭頭,下一秒卻驚訝地睜大了眼。

  這一回的綠色箭頭,是清晰的。

  換而言之,解鳳惜沒有再利用卡牌技能來隱藏自己,葉爭流順著「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指路方向,很快就能找到他了。

  但解鳳惜的不隱藏,也代表著兩個可能。

  第一,他的實力恢復了,不必再躲避和應鸞星的交鋒,所以乾脆地亮出自己的所在。

  第二……他已經沒有餘力再使用隱藏技能了。

  想到第二種可能,葉爭流緩緩抿起了嘴角。

  瞬間,葉爭流輕功技能全開。

  她追風逐影地順著箭頭的方向一路趕去,中途還時不時地打開搜索頁面,好確定解鳳惜的頭像是不是亮著。

  如此風馳電掣的一通趕路,葉爭流終於趕到解鳳惜身邊。

  解鳳惜的身影才一映入葉爭流的眼簾,她的整顆心就像是被猛地按進冰水裡浸泡了一番。

  解鳳惜靠在背風處,半倚巨石,雙目緊閉。他的髮冠不知何時失落了,烏黑的頭髮瀑布一般垂落下來,如煙絲一般散在火紅的衣袍袖間。

  當葉爭流的腳步聲在解鳳惜面前落定時,他甚至沒有睜眼,只是順著聲音輕輕地偏了偏頭。葉爭流注意到他眉心不易察覺地一緊,隨即又無奈何般緩緩鬆開。

  「師父,你怎麼樣了?」葉爭流三兩步走到解鳳惜面前,幾乎是瞬間從煉器系統裡拿出那塊神格塞在他手裡:「再堅持一下,我找到神格了。」

  感受到掌心裡冰涼的觸感,解鳳惜徐徐地呵出一口氣來:「……是爭流啊。」

  「對,我已經……」葉爭流猛然斂口,她的眼神上下左右各自掃過,最終還是緩緩凝聚在解鳳惜的眼皮上。

  「你為什麼……一直不肯睜眼?」

  解鳳惜闔著雙目,蒼白的嘴唇反而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睜眼?算了吧,我現在的樣子,還是不要給人看到為好。」

  「……」

  葉爭流心裡本來就已經升起幾分不祥之意,如今再聽到解鳳惜這麼說,頓時大感不妙。

  她仔細觀察解鳳惜的眼皮,很快就注意到,在他長長的睫毛掩蓋之下,竟然隱隱露出了某種……近乎於黑色羽根的東西。

  想想解鳳惜那天吐出來的糾結羽毛,如果那樣的東西在眼皮下密密麻麻地長滿了整個眼球……

  葉爭流吞了一口口水,一時間竟然不寒而慄。

  她抱著一絲僥幸催促解鳳惜:「我拿到神格碎片了,這個需要怎麼用,餵你吃下去嗎?」

  解鳳惜慢慢地搖了搖頭,出乎葉爭流的意料,他問出了一個有些古怪的問題。

  「這片神格,是什麼顏色?」

  ——剎那之間,應鸞星臨死前在聽到「神格」二字時爆發出的暢快笑聲,瞬間浮現在葉爭流的整個腦海,讓她連指尖都充盈著冰冷之意。

  而在口頭,葉爭流仍舊穩穩地回答道:「白裡帶黑,像是水晶中鑲嵌了一滴墨。」

  「果然。」解鳳惜嘆了口氣,臉色帶著垂死的灰敗,語氣反而很柔和:「多勞你費心。」

  「……是,不能用嗎?」

  解鳳惜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他先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裴松泉的神格,或許對我有用。但半神域裡的神格碎片,便如同毒藥而已。」

  說罷,他稍一抬手,衣袖間竟然滑落出兩片水晶般晶瑩的碎片,每一片都璀璨美麗,裡面彷彿封印著一滴墨。

  葉爭流張開口,吐字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連舌頭都有點僵了。

  「為什麼?」她問。

  「關於裴松泉如何成為半神,世間一向有很多流言。」解鳳惜沉默良久,慢慢地說道:「但我現在明白了……他墜為半神,是因為神格裡有了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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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0 16:46:3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半神域 第一百二十三章 鳳凰涅槃

  聽到解鳳惜的回答,葉爭流不由得浮現出一瞬間的怔忪。

  裴松泉……他的神格裡有了惡嗎?

  恍然之間,那張悲憫而疲憊的面孔,渡著一層斜陽西去的暮色,再次浮現在葉爭流的眼前。

  盡管只有一面之緣,然而裴松泉那聖徒一樣的氣質和背影,實在給葉爭流留下過太深刻的印象。以至於當她聽到解鳳惜親口所言,對於這個消息一時間竟然很難接受。

  但,解鳳惜如今的模樣,便是神格已經被污染的證據。

  即便是上一次殺戮之神的詛咒爆發,也沒有波及到解鳳惜的眼睛。

  然而這一次他從外表看來毫髮無損,可除了眼睛之外,內裡卻不知已經變成了什麼模樣……料來正是因為裴松泉神格的異變了。

  葉爭流又思及起裴松泉那頭半黑半白的頭髮。

  如果說,月光一樣的白髮可以給解鳳惜暫時充當解藥,那麼另一邊望之如觸刀鋒的黑髮呢?

  莫非那正是善的翻面,惡的明證?

  「從前早有傳言說,裴松泉為了擺脫神格之中的惡念,故而自毀神格、拋棄神域、散去信徒,從此墜入黃塵苦海,成為當世間唯一一個半神。對於這條傳言,我一直半信半疑,沒想到最後竟然是拿自己證實,這大概可以算作……蒼天和我開了個玩笑吧。」

  解鳳惜緊閉雙目,嘴角緩緩勾起,面對如此沉重的死亡威脅,他的語氣反而愈加輕鬆起來。

  盡管臉色已經蒼白如紙,目不能視,但臨終之間能夠聽見葉爭流趕來,得知她還安好的消息,倒將解鳳惜的精神向上拔了一拔。

  他的神色間唯有一派從容鎮定,彷彿已經做好所有準備,隨時可以跨過那條踰越生死的天塹之隔。

  正因如此,解鳳惜的言談笑語一如往昔。

  即使在生命以不可阻擋之際流逝而去的現在,他竟然仍有耐心給葉爭流上完關於這個世界、關於神明與人的最後一課。

  「裴松泉……我也是服用了他的神格才發現,原來他神格中的惡,正是一片赫赫殺心。」

  所以,代表著善的神格固然消解了部分詛咒,然而揮之不去的神之惡,卻也在同一時間裡將殺戮之神遺留下的神罰激化。

  此消彼長之間,解鳳惜如一枝被雙鋸拉扯的梧桐木,最終成了如今的這副模樣。

  「裴松泉本為和平之神,沒有任何攻擊能力,他既然寧肯割去神域,放棄自己的一半神格,也要擺脫這片殺心,就算他仍是半個善神。

  你與裴松泉或許還有再見之日,到那個時候,你可以與他合作,但萬不可依賴他,更不能因為他是善神,就對他抱有全然的信任。」

  「是,我當然不會。」葉爭流啞聲道:「……無論神明是善是惡,凡人的命運,最終還是人類自己悲歡離合的一生。」

  葉爭流確實對裴松泉有著一定的好感。

  但是,若把一切的希望都寄託在神明的悲憫和恩賜之上,那豈不是太可笑了嗎。

  如果讓神來替帶人類承擔起命運的責任,那人類又該被算作什麼?——寵物?掛件?還是棋盤上揮灑的黑白棋子呢?

  屬於自己的命運,當然要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聽到這個答案,解鳳惜微微地笑了笑。

  「假使我少時就能看清這件事,或許……」

  或許什麼,解鳳惜並沒有說。

  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太薄太薄,那個欲言又止的答案就像一絲清風,只在解鳳惜形狀姣美的唇齒間輕輕一碾,便煙氣一般,連同著他為數不多的生命一同化進金紅色的遲暮夕陽中。

  有些突兀地,解鳳惜驟然開口問道:「應鸞星現在如何了?」

  葉爭流停頓了一下,剛剛張口欲答,解鳳惜就朝她轉過頭來,敏銳得像是能看清此時她臉上的表情,先一步問道:

  「他走在我前面了,是嗎?是你殺了他?」

  這兩句話雖是問句,解鳳惜卻說得十分篤定。

  應鸞星不可能放過解鳳惜。

  所以,在體內的蠱王無聲死去的那一刻,解鳳惜就判斷出了應鸞星的下場。

  「……對。」

  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解鳳惜又追問道:「人是怎麼死的?」

  葉爭流坦言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應鸞星受萬鬼之怨加身,性命相償,被反噬而死。」

  「……我知曉了。」過了好一會兒,解鳳惜才慢慢評價道:「是個合適他的結局。」

  輕吸口氣,葉爭流又補充道:「臨去之前,他問我兩個問題,一個是我為何要背叛他,另一個是你為何要背叛神。」

  解鳳惜啞然而笑:「原來他還是沒想通。」

  他和應鸞星從小一起在玄衣司長大,兩人間的關係一直不甚親近,卻也不算陌生。

  他們這批孩子,是玄衣司做出的一次嘗試,殿內在他們身上耗費甚巨,僅僅培養了一代便就此收手。

  早在解鳳惜還在為玄衣司辦事,號封驚魂殿主之前,應鸞星便一直是他的下屬,同時也因為自身實力,他還是解鳳惜的左右手。

  對那時的解鳳惜來說,應鸞星就像是一個很好用的工具人。和玄衣司的每個工具人一樣,凡是交給他的任務,只要有利於玄衣司,有利於神明,他都會拼了命的完成。

  正是因為這個理由,解鳳惜一直不太看得上應鸞星。

  就像他一直不太看得上那批和他一起長大的玄衣眾。

  在解鳳惜看來,這些人就像是照著殺戮神典的記錄,一字一句捏出來的一群玩偶。

  他們明明是個活人,卻沒有自己的想法,唇舌裡只能吐出玄衣司灌輸進去的字句;他們本來長了腦子,卻也沒有自己的感受,純然是一個被信仰所推動的木偶。

  應鸞星和那些人並無不一樣的地方,他太標準了,標準得讓解鳳惜心生厭煩。

  雖然同樣在玄衣司的洗腦下長大,解鳳惜的成長方向卻和他的夥伴們截然不同。

  早在少年時期,司內諸人就覺得他玩世不恭、離經叛道;殊不知少年解鳳惜看著他們,心裡也在琢磨,心想這群人是不是一個個都不長腦子。

  後來解鳳惜果然叛道叛得過分,他直接殺出玄衣司,帶著胸口那粒神明降下的詛咒,和一干願意追隨的屬下,過了好一段亡命天涯的日子。

  至於當年長大的夥伴們……

  他們大多在戰鬥裡被解鳳惜掀去了腦殼,以此證明他們確實長了腦子。

  那一夜的月色淒然如血,解鳳惜被向烽扶著,一連奔逃了上百里有餘。

  到了最後,他的腳步已經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向烽第三次停下來,為他從傷口處剔去所有化為黑羽的詛咒。

  熟悉的血腥氣飄進解鳳惜的鼻端。

  在過去的二十餘年裡,他幾乎沒有一天遠離過這種氣味。

  但在今日,在他逃離的那一刻起,令人生厭的鐵鏽之氣便被賦予了嶄新的含義,解鳳惜嗅著自己的血味,竟然品出了一股帶著淋漓痛快的自由。

  也是從那一晚起,解鳳惜才真正地開始正視應鸞星。

  應鸞星終於從一個影子、一個提線木偶、一個好用的工具人,獲得了成為解鳳惜對手的資格。

  不是因為他背叛了解鳳惜,對殺戮之神告密——實際上,這件事在應鸞星的心裡,背叛關係應該正好相反才是。

  而是因為當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惡狠狠地盯向解鳳惜時,分明是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一件工具在嫉妒。

  負面、壓抑、扭曲,但那終於不是被殺戮神典灌輸的念頭,而是應鸞星自己擁有的感情。

  快二十年了,解鳳惜第一次知道,原來應鸞星一直恨著自己。

  嘖,他還以為這個夥伴始終欲殺自己而代之,純粹因為他是個狂熱的殺戮信徒呢。

  必須要說的是,雖然工具比人心趁手,但解鳳惜還是更喜歡人。

  他最終沒有殺死應鸞星,因為已經力竭,因為時間緊促,也因為他當時就是不想。

  解鳳惜轉過身,把過去的夥伴連同往昔歲月一起拋在腦後,他朝神殿之外,那片嶄新的生活走去。

  ……

  玄衣司裡法規森嚴,從殿主到最低級的玄衣眾,統統都是一襲黑袍,領子高到可以直接裹起脖子。

  像是浮生島那種對外展示為銷金窟的地方,這條規矩還可以稍鬆。

  但是在總司裡,解鳳惜一天天所見所聞,全都是一個個漆黑的影子,像是一段黑色的綢布裹著無數柄一模一樣的刀。

  像是壓抑久後的反彈,又或者是對自己時日不多的安撫,滄海城的解城主格外偏愛華服美飾。

  他鐘愛赤金夾雜的豔麗顏色,也欣賞所有漂亮而張揚的美玉和寶石,更是慣常收集斑斕而瑰麗的羽毛。

  而在所有的收集品裡,解鳳惜最喜歡的,就是他形形色色的徒兒們。

  他們有的恃才傲物,有的老實巴交,有的天真善良,有的卻滿腹思量……五花八門,各種各樣,但是全都比千篇一律的玄衣司有趣。

  即使是有幾個心懷鬼胎,那也無妨。

  解鳳惜就是喜歡人。

  他鐘愛生長在陽光下,所有豔麗的、漂亮的、帶著光芒、令人愉快的一切。

  像是他的煙槍、衣服、床帳上的翡翠金鉤。還有白露這樣赤子之心的好姑娘,以及葉爭流這種外圓內方,金玉其中的小徒弟。

  嗯……說起來,他會收下葉爭流,倒還是託了應鸞星的福。

  現在應鸞星早一步離開,解鳳惜一邊心想「沒輸」,一邊反而升起一股釋然之意。

  應鸞星身上那股過於狂熱迷信的氣質,以及他和解鳳惜共同在玄衣司長大所承載的經歷,讓他在解鳳惜眼中,幾乎成為半個玄衣司的象徵。

  現在聽到應鸞星死去,就彷彿是一個標志塵埃落定,代表著解鳳惜終於在大限將至以前,和自己的舊日清楚分割。

  妙極,這也是個適合他解鳳惜的結局。

  聽到耳邊呼吸聲有異,解鳳惜不由嘆息道:「不是哭了吧。」

  「沒有。」

  葉爭流回答時啞著嗓子,聲音有些黏黏發澀,眼圈酸漲,但確實沒有流淚。

  解鳳惜想了想,帶著幾分玩笑口吻問葉爭流:「讓你一天之內連著送走兩個師父,是不是也太殘忍了些?」

  他口吻十分溫存地交代道:「若是心裡實在受不了的話,那你就……也不能走遠,只能在這裡待著。」

  本來聽他前半句話,葉爭流隱隱有些氣結。

  沒想到後半句話一說,那口鬱氣竟然就不上不下地卡在她嗓子眼裡,差點把葉爭流噎個半死。

  「啊?」

  解鳳惜聲音低微地笑了起來,嘴角噙著一抹尋著開心的笑意:「現在還那麼難受嗎?」

  「……」

  說實話,葉爭流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更難受了。

  她知道解鳳惜或許已經做好一切準備,也知道解鳳惜天性就喜歡有趣。

  但看他當真從容若此,甚至豁達到能拿自己的終結開個玩笑,還是讓葉爭流忍不住團緊了袖子。

  「那神格當真不能凝煉嗎?」葉爭流咬牙問道:「哪怕要和神明牽扯,無論是多麼艱難離奇的法子,只要你說出來,我卻未必做不成。」

  解鳳惜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一瞬間非常寬容,好像正對著一個在無理取鬧的小孩子。

  他耐心地跟葉爭流解釋:

  「你現在看它,彷彿是一滴流動的墨封在善神神格裡,但你若把它分開,分成兩片、四片、十片……每一片碎塊裡,照樣會含著那樣的『一滴墨』。」

  「如果這股惡能夠輕易分離,裴松泉又何必自毀神格墜下界去呢?」

  ——假如剔除神格裡的惡念那麼簡單,解鳳惜早就自己動手做了。

  這分明是一件連神都能難為住的事,葉爭流又能有什麼辦法?

  葉爭流不信邪地拿起一片神格,塞進自己的煉器系統裡。

  她點擊了「煆煉」的按鈕,卻只是讓黃銅的爐子熊熊燃燒了起來,並且在煉製時間上顯示出了「??」的字樣。

  「……」

  葉爭流閉了閉眼。

  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目光卻分明地仍不認命。

  下一刻,她把解鳳惜加進自己的公會,想看看公會有沒有什麼反應。

  ……沒有,什麼也沒有。

  解鳳惜的入會輕飄飄又毫無水花,預想中的「薅鳳凰毛三次」之類的任務並未出現,他根本沒有帶來哪怕一個每日任務。。

  ——就像是公會似乎也判斷出解鳳惜命不久矣一樣,甚至連發布任務都吝嗇。

  這個消息把葉爭流的呼吸當場打亂,假如此時搬來一台儀器照射她的腦部,一定能看到葉爭流的大腦拚命轉動的模樣。

  過了一小會兒,葉爭流又說道:「如果我有嫉妒之神的信物,你連著裴松泉的神格一起服用,能不能抑制住身上的詛咒?」

  解鳳惜敏銳地朝葉爭流的方向偏了偏頭。

  「我從沒有教過你這個……這是別人告訴你的,還是你親眼看到了?」

  「我看見的。」葉爭流咬牙道:「瘋狂、殺戮還有嫉妒的特徵同時匯聚於一身,他還當著我的面吞下了一枚裴松泉的神格。」

  如果慕搖光那個樣子都能活,那解鳳惜自然也可以。

  至少論起卡力和卡牌種類來,慕搖光必然不如解鳳惜強。

  葉爭流的煉器系統裡還煉著一團從嫉妒之神身上撕下來的肉,她現在就去停了爐子,把那東西拽出來給解鳳惜用上。

  然而還不等葉爭流把這個想法實施,她的動作就驟然頓住。

  是解鳳惜抬起手來,輕輕地覆在了葉爭流的膝蓋上。

  他沒有制止葉爭流的動作,也沒有陳列這樣做的壞處。解鳳惜只是問葉爭流:「那麼,那個這樣做的人,他現在是個什麼模樣?」

  「……」

  還能是什麼模樣,自然是不成人樣。

  蛇髮、亂臂,還長了一對鳥翅膀。至於裴松泉神格會帶來什麼異變,葉爭流便不知道了。

  感應到葉爭流意味深長的沉默,解鳳惜早有預料般謔笑起來。

  「為師就是立刻死了,也不要變成那個樣子。」

  聽到這個答案,葉爭流的呼吸停住,那口長氣過了良久,才緩緩從肺裡撥出。

  是的。

  如果讓葉爭流來選擇,她恐怕也很難接受這樣的苟活。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解鳳惜為人如此驕傲,又怎麼會忍受以那種狀態活著?

  他連上一次詛咒發作的時候,都要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臉。真讓他的頭髮變成細蛇,或者長出一對烏漆漆的翅膀,解鳳惜怕是不能忍過一刻鐘。

  指甲印的掐痕已經留得滿袖子都是,在長久的沉默以後,葉爭流的眸光毅然,語氣也變得剛硬而果斷。

  她沉聲道:「既然如此……你還有願望,或有什麼要交代我、希望我代為轉達的,便盡在此刻說了罷!」

  解鳳惜想了想,直言道:「我一生隨心所欲,予取予求,別無未了之事。只是身後的麻煩還有幾件,倒也該替你們這些留著的活人想想——我問你,你願不願意繼承滄海城?」

  葉爭流不意解鳳惜竟然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當即便錯口「啊」了一聲。

  解鳳惜好笑道:「這就是你的回答?」

  「不是。」葉爭流冷靜了一下:「我還以為,你會把滄海城留給大師兄。」

  如果解鳳惜只是擔心她改動自己的遺命……

  「若你師兄可以,難道我還會是這個滄海城主嗎?」解鳳惜悠悠一嘆,語氣裡很有些無奈之意。

  他早就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按理來說也該培養個繼承人出來。

  向烽既是解鳳惜的舊部,又是解鳳惜的大弟子,還是他最忠誠的心腹,於情於理都是最佳人選。

  倘若他能擔任城主,解鳳惜自然早就退任給他,自己做一個隨便收徒的逍遙師父。

  然而向烽實在不適合,所以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你師兄他有些死性,讓他為將或許有餘,掌握一方權柄卻是不足。近年來,各地飢荒四起,民不聊生,來日的天下之勢,恐怕風起雲湧……」

  正因如此,解鳳惜才不能把向烽推到那個位置上。

  倘若在太平年代,向烽做個積威甚重的一方城主,也就罷了。但滄海城過於富饒,解鳳惜一死,四方必然蠢蠢欲動。

  他若讓向烽繼承這座城池,以向烽的性格和風格,那才是在要他的命。

  解鳳惜弟子雖多,但他慣有幾分喜新厭舊的公子哥兒脾氣,所以到最後真正親近的卻沒有多少。

  和他不甚親密的弟子中,或許確實有人合適。

  只是解鳳惜都和他們不熟,他們又憑什麼被解鳳惜看重?憑幸運嗎?

  等到他常用的幾個弟子裡,黃三娘沒有卡牌,又身體太弱;白露要是當了城主,沒準會被人活吃了。至於馬登元……解鳳惜倒知道他的那幾分心思,平日看著他也很逗樂。

  倘若最後真沒什麼選擇,解鳳惜可能會讓向烽、黃三娘等人像往日一樣領差自治;也可能會把滄海城兼併給馬登元的父親,就是隔壁的風海城城主;或者把滄海城變成一個擁兵自治的塢堡——具體會怎麼選,還要看解鳳惜那一刻的心情。

  而解鳳惜現在的心情嘛……便是想把滄海城託付給葉爭流罷了。

  世上或許還有其他人比葉爭流更有才幹,有氣量,也更合適。

  但只有葉爭流她的做派品格,恰好合了解鳳惜的眼緣。

  ——也只有葉爭流曾如雛鳳一般,豁然點亮瞭解鳳惜的中庭。

  解鳳惜緩緩交代道:「你和白露一向要好,三娘的性格同你也應該合得來,她們兩個我都不擔心。只有你大師兄為人孤僻,來日你們若是起了爭執……」

  葉爭流乾脆俐落地回答道:「要是小事,我讓著師兄;要是大事不能讓,我上門去給師兄賠禮解釋。」

  聽到這個答案,解鳳惜的唇角隱隱浮現出一絲笑意。

  「不用你做到那個程度。只是你師兄天性耿純介直,不會有那些爭權奪利的心思。若來日你終成大事,對你師兄或王或禮,或削或貶……總歸不要傷及他的性命,給他一個善終。」

  解鳳惜和向烽是多年師徒,情分非同尋常。

  如今人之將死,他的遺言裡竟有一多半,都是在為這個從玄衣司起就跟隨自己的弟子考量。

  葉爭流鄭重道:「我對師兄敬愛有加,必不會落到您擔心的那個地步。」

  點點頭,解鳳惜又道:「至於你……」

  大概是由於先前交代的那一通話太耗精力,解鳳惜的身體已經有些支撐不住。

  他暫時停頓一下,輕呵一口氣,連靠著山石的後背都有些疲憊地向下滑落了一寸。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兩指從袖子裡夾出一柄雕成鳳凰形狀的玉質令牌來。

  葉爭流注意到,就在那令牌遞出袖子的同時,它自和解鳳惜手指接觸的地方開始,一寸一寸地向上染上了華麗如焰的輕紅色。

  「這是鳳凰令……你把它收好。回去後拿這個給你師兄和三娘他們看了,他們自然知道我的心意。」

  葉爭流雙手接過,那小小一枚令牌托在她的掌心上,竟覺有如千鈞之重。

  那一刻,葉爭流的手掌顫抖了一下,緊接著又把那枚冰冷的玉珮緊緊握住。

  鳳凰頭頂的羽翎、拖曳的長尾、還有展開的一雙翅膀,全都凹凸不平地硌進葉爭流的面板,帶來一陣長久而酸脹的鈍痛。

  解鳳惜笑了一笑,勉強抬起手來,對葉爭流最後擺了擺。

  他想起和這個小徒弟相處的一點一滴。

  曾經他也抱有和應鸞星相同的疑惑,好奇過葉爭流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來歷。

  但到了現在,那些反而都不重要了。

  對於解鳳惜來說,重要的只有這個名為葉爭流的少女,她做了他的徒弟。

  「汝既不為公卿女……料來日必為公卿。」

  「去吧,解鳳惜柔和地催促葉爭流:「難道我還真讓你一天之內給兩個師父送終嗎?」

  「……」

  「你還不走,是要看我的死相嗎?」

  「……」

  解鳳惜無奈道:「離開吧,生死之事,我不欲給他人看見。」

  「……」

  當葉爭流捏著那塊令牌站起來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肩頭都在戰慄。

  解鳳惜又笑著催了她一聲。

  「去。」

  「……」

  葉爭流沒有轉身,只有雙腳朝身後的方向一連退了幾步。

  然而在看到解鳳惜臉上寧靜平和的笑意之時,她整個人便彷彿被什麼無形的鎖鏈猛然絆住。

  那一瞬間,葉爭流的大腦完全空白了一刻。等她再回過神來時,發覺自己竟然已經扯住了解鳳惜的袖子,不知從何而起的眼淚,也打濕了他的一片衣角。

  解鳳惜摸索到自己身上的濕潤,極其悠長地嘆了口氣。

  倘若不是已經失卻力氣,他大概要再揉一揉自己的眉心。

  早知道就把鳳凰令直接給她,不交代那些雜七雜八的話。

  「怎麼當真哭了?」

  解鳳惜的頭輕輕搖晃了一下,忽然回憶起這個小徒弟似乎在裴松泉面前也哭過一回。

  早知道這姑娘是一頭倔驢,倘若逆著毛摸,她前腳笑嘻嘻,後腳尥蹶子;但要是順著她的毛對她好,她便也回饋給對方一片真心實意。

  「對不起。」葉爭流壓抑著自己此刻的顫抖,她緊咬牙根,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字斷續地從齒縫裡把話語連綴成句:「我……沒有辦法救你。」

  她的呼吸聲還凝滯而沉重,但解鳳惜從葉爭流窸窣的動作分辨出,她已經強逼著自己忍回了淚水。

  「你放心,師父。」葉爭流握緊了掌心裡的鳳凰令,斬釘截鐵道:「我會替你報仇的。」

  「……」

  解鳳惜輕嘶一聲,即使已經看不見這個糟心徒弟的模樣,但腦袋裡居然又開始浮現出熟悉的頭疼。

  半神域的風景不錯,他本來已經選定此處作為自己的埋骨之地。

  但再想一想……

  算了,還是再努力一番,至少不能跟應鸞星埋在一個地方,那是何等晦氣。

  她既然都有志向和殺戮之神對上,那還不如做些其他的瑣碎工作。

  解鳳惜低聲道:「替我把煙槍取來。」

  他聲音比往日輕,語氣裡也並無特異之處。然而葉爭流聽了,卻下意識眼睛一亮,心裡隱隱升起了一種預感。

  她左右看看,急忙把那柄跌落在幾步外的晶瑩煙桿取了來。

  熟悉的紅玉煙槍托在解鳳惜的掌心,葉爭流扶著他的手臂,輕聲道:「師父?」

  解鳳惜輕輕摩挲了煙槍細膩的玉質,葉爭流注意到,伴隨著他的動作,原本空空如也的菸袋裡,正慢慢地被一種火焰般的流體填滿。

  解鳳惜沉聲交代道:「我有最後一張煙卡,名為涅盤。此卡一用,萬事皆休。」

  葉爭流依舊穩穩地架著解鳳惜的胳膊。

  沒人知道,解鳳惜才一開口,那股越發鮮明的預感就實體化成一股連電般的戰慄,讓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涅盤……

  「用了此卡以後,可保我肉身維持當下狀況十年不腐,至於意識,則暫時散於世間。」

  解鳳惜一邊說著,一邊皺起眉頭,顯然接下來的言語,正是他不願意動用這張卡的原因。

  「但是意識一旦離體,就像清風一樣,無形無質,無知無覺,天地來去兩自由,同時也難以捕捉。十年之內,你未必能解開殺戮的詛咒,即便解開了,又未必能收集起我的意識……」

  葉爭流截斷瞭解鳳惜的話,她定聲道:「不試試又怎麼知道?」

  解鳳惜微微一笑,不和她爭論這個問題。

  涅盤是他的最後一張煙卡,解鳳惜自然無數次琢磨過這張卡牌用法。

  整整五年,他也沒尋到一個可以將軼散的意識收集起來的卡者;足足三載,解鳳惜也沒有找到第二個能夠破解殺戮之神詛咒的方法。

  倘若此刻陪伴在他身邊共度最後一程的人是向烽,解鳳惜絕不會動用這張卡。

  因為向烽心眼太死,恐怕真會為了這一個希望踏破千山萬水,花費整整十年的時光,直到最後的期限臨滿才罷。

  但如果是葉爭流的話……

  至少她聰明得能讓解鳳惜放心,知道她不會耽誤正事。

  解鳳惜熟知死亡。

  他自然知曉,一場突兀的離別就如同當心一刀,那股痛徹肺腑的感受確實令人難以接納。

  可假如換成鈍刀子割肉,每天把刀鋒往裡捅進一絲,等到那一刀落完了,被割的人或許還要鬆口氣。

  使用涅盤以後,解鳳惜意識盡散,倘若沒有人把他的意識再度收起,那麼隨後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也和死亡沒有什麼分別。

  但對於活著的人來說,或許會有所不同。

  解鳳惜又想了想,最後囑托葉爭流道:「雖然涅盤有這樣的效果,但連為師也做不到的事,你沒完成也理所當然。倘若十年期滿,我仍不能死而復生,便是天命如此,既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旁人。」

  葉爭流斷然道:「我竭盡所能。」

  解鳳惜搖一搖頭,悠然含笑:「不能涅盤也無妨的——記住,來日你若登臨泰山之高,遙遙望見百川入海,那便是為師乘風西來了。」

  說罷,解鳳惜垂下自己修長的脖頸,輕輕吸了一口那火焰般流動的煙氣。

  葉爭流親眼見到那抹流淌的焰彩順著剔透的紅玉琉璃,一路渡進解鳳惜削薄的雙唇。他把火焰吞進口中,一如鳳凰投身在熾烈的光於熱裡。

  下一刻,解鳳惜的手指一鬆,水紅色的煙槍終於自他掌心跌落。

  葉爭流及時把那桿煙槍接住,望著解鳳惜宛如沉睡的平靜面容,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最後還是系統的一聲通報打斷了葉爭流的冥想。

  【公會通知】:恭喜謀主獲得公會成員解鳳惜的告別。您已獲得技能[魂歸來兮!去君之恆干,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1,當您抽取屈原卡時,將自動配備此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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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0 16:46:5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有變

  解鳳惜靠著背後猶帶青苔的巨石,雙眼緊閉,手腕也在葉爭流的掌心下緩緩地失去了體溫。

  他神色是那樣的從容沉靜。

  主動地走入死亡,對於解鳳惜來說,就好像只是換了一桿新的煙槍。

  倘若不是葉爭流目送了他最後一程,也許此時仍會以為他只是睡著了,而那雙隱隱帶笑、漫倦而泛著點點興味的鳳眼,隨時隨刻都會再睜開一樣。

  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在葉爭流心間緩緩發酵起來。

  美好事物在眼前逝去的惆悵,夾雜著留下最後一絲希望的安慰,連同送別故人的哀傷,和手握鳳凰令的堅定一起,混合出葉爭流降臨此世來,體會到的最為復雜的感受。

  仔細算來,她和解鳳惜其實並沒有認識很久,卻相處得像是結識了很多年一般。

  明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葉爭流對解鳳惜的好感值,比她第一次看見應鸞星的好感值低多了。

  如果說,在應鸞星的身上,葉爭流曾經寄予過可以回歸正常生活的希望;那對於解鳳惜這麼一個半路出家的師父,葉爭流對他本沒有任何期冀。

  想想看,才認識的時候,葉爭流可是他死對頭的徒弟。

  她沒被解鳳惜當場片兒成肉湯就算好的了,拜師云云,只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

  不料,解鳳惜雖然未必是什麼好人,但在對待她的時候,卻當真算是一個好師父。

  葉爭流的求知之心,他有求必應;葉爭流的短板,他也主動給她補足。就連葉爭流在他那裡搜刮點鳳凰毛之類的特產,解鳳惜也表現得很是大方。

  這個世界的師徒關係是賣方市場,遇到一個不上心的師父,基本等同於碰上一個無法更換的狗上司。

  解鳳惜那種不擺譜、不折騰,隨時等著上完課就端著保溫杯走的態度,已經是葉爭流在這個世界裡從未見過的風景線。

  至於他帶點縱容地任由葉爭流薅他的鳳凰毛,哪怕放到前世,也足以稱之為「精品導師」了。

  現在再回憶起第一次和解鳳惜打了照面的時候,葉爭流跳海欲逃,被解鳳惜懶洋洋一敲煙槍當場攔住時的心情……

  誰又能想到日後他們兩個真可以做一對互相關照的師徒:葉爭流為了解鳳惜放棄離開神域的機會,解鳳惜也安然地將自己的勢力和復生的希望相托?

  一開始,這明明只是兩個人各懷心事,默契地配合出一場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戲。

  豈知道,等觀眾散場,解鳳惜和葉爭流雙雙下了戲台以後,他們居然還各自地站在自己的那個角色上。

  葉爭流一共叫過兩個人師父。

  對應鸞星,她是先真後假。

  對解鳳惜,她是先假後真。

  葉爭流把解鳳惜冰冷的身體放平,仔細地替他摘去背後的青苔,整理好有些凌亂的衣衫,又用一道金環為他重新束好了髮冠。

  解鳳惜好修容,愛風儀,同時還挺在乎形象。

  之前他讓葉爭流走遠些,非要一個人靜靜的死去,還不讓葉爭流把他的屍骨帶回滄海城,未免沒有些嫌棄不夠體面的意思。

  所以說,葉爭流要是不給他整理衣冠,直接就把他這麼帶回去,只怕日後解鳳惜醒來聽聞此事,又要說什麼「白露就是渾身上下粉碎性骨折了,也不會把別人的後事辦成這樣」的抱怨了。

  想到那樣一幅場景,葉爭流嘴角一動,竟然有點想笑,又感覺惆悵和悲傷。

  別說,這畫面體會起來過於滑稽,放在解鳳惜身上,又太有可能發生。

  緊貼皮膚的鳳凰令又輕又薄,小小一枚,葉爭流握在手裡卻沉甸甸的,大概是她賦予了這塊美玉太多心理上的重量。

  看了看火紅剔透的鳳凰令,葉爭流又把同樣榴花色的煙槍放回解鳳惜虛虛握起的手掌心上。

  她想,這輩子,自己恐怕很難再認下其他人作為師長。

  不是因為這個世界裡改換師門的象徵意義幾乎等同於換爹,只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既然已經拜過解鳳惜為師,其他的老師總歸都比不上了。

  解鳳惜的身體被葉爭流收進煉器系統的系統格子裡。

  煉器系統一共三口大鼎,一口正煉著嫉妒之神的血肉,一口煉著裴松泉的一片神格。

  至於最後一口黃銅爐鼎下面的材料格子,解鳳惜就端正地躺在最中央。

  幾乎在葉爭流剛剛把解鳳惜放進去的第一時間,系統頁面就浮現出了關於「解鳳惜」的材料分析。

  【材料:解鳳惜的身體

   等級:難以判斷

   煉器建議:混合著詛咒和神格污染的身體,蘊含著巨大的卡力和潛能,不僅從美學角度上可以作為送去展覽的藝術品,加以煆煉的成果,也很容易令人驚異。

   海葬會便宜魚蝦,土葬會便宜微生物,樹葬也只會併入生態圈。綜合以上種種,建議宿主不如便宜自己,當場按下按鈕,為「解鳳惜」選擇火葬。】

  葉爭流:「……」

  在看到煉器系統給出的評價以後,那股悲傷中又帶一點想笑的奇異情緒,再次湧上葉爭流的心頭,像是一顆不上不下卡在食道裡的圓圓硬球,噎得人分外難受。

  葉爭流長長地嘆了口氣,把那個彈出來的文字框關掉。

  「別鬧了……這個真的不能煉的。」

  ——————————————

  葉爭流一路快馬加鞭趕回了滄海城。

  接近黃昏時分,葉爭流終於趕到了滄海城外二十里。眼見自己的目標已經遙遙在即,她的表情卻很是肅穆。

  一路上的種種跡象,讓葉爭流非常敏銳地察覺了氣氛不對。

  如果一個人曾經當過三年流民,間接和直接地經歷過十四次小規模的農民起義,那他一定會把那種分辨能力變成可以刻進骨子裡的本能。

  不需要太強的觀察力,葉爭流很容易就分辨出調兵的腳印,還有零散的戰鬥痕跡。

  根據路上散落馬糞的新鮮程度,她甚至能判斷出黑甲營是在什麼時候發的兵。

  在得出結論的那一瞬間,葉爭流腦海裡當即湧上了許多猜測,每一個猜測都稱不上美麗。

  她耐下性子,逆著士兵留下的痕跡一路往滄海城的方向趕去,一路上借著黯淡下來的天光,還有樹木的遮掩,繞過不少難以辨別身份的巡查士兵,終於抵達城下。

  繞著西城門轉了半圈以後,葉爭流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她沒猜錯,確實有意外發生了。

  滄海城的城門往往在酉時關閉,那扇厚重的大門由絞盤控制,一開一關往往要一炷香的時間。

  而人的行動卻不可能像鐘表一樣精準,就和現代人會在乘坐飛機和高鐵時誤點一樣,進城出城的百姓,也會有那麼一些因為脾性或者有事耽擱,搶在酉時左右從門口經過。

  即便是大門已經關了,其中一部分人也會牽著牛馬牲口,對著厚重的城門嘆息幾聲,三五扎堆地結個伴,慢慢從城門口離開。

  像是現在這樣,剛剛黃昏,整扇城門便直接鎖死,城樓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方圓百米內完全沒有百姓身影的情況,絕對稱不上正常。

  滄海城必然出事了。

  只是不知事故從何而起……究竟會是城內,還是城外呢?

  葉爭流躲在城外貓了一陣,等天色完全黑了,才窺了個空子越過城牆。

  城內的宵禁比往常足足早了一個時辰,街上還有不少游蕩的士卒。葉爭流稍作思忖,就先去了西府長街點卯,那裡通常是解鳳惜其他弟子們居住的地方。

  不出葉爭流所料,一整條街的西府都被直接封了,守著此處的那批人也並不是普通士兵,卡者和軍士之間的氣質,其實很好區分。

  他們當中一定有敏於探查的卡者,因為葉爭流分明聽到朱牆內傳來的人聲和響動,大概是西府裡的某個弟子意圖趁夜突圍,又被強行鎮壓了下來。

  ……情況不妙。

  大概是因為葉爭流心中防備,沒有靠得太近的緣故,直到葉爭流轉身離開,仍然沒有人發現她曾經來過。

  葉爭流的第二站,則是猴猴領她去過的那個破屋。

  她記得那裡是滄海城乞兒老丐們落腳點,這些人往往消息靈通。在動手之前,她總得先找人問清楚,滄海城究竟發生了什麼。

  農業時代,大部分人都是日昇而作,日落而息。這和淳樸的風俗關係不大,主要是點不起那個燈。

  廟裡的乞丐們早就睡倒一片,葉爭流當然不會大大咧咧地直接在他們面前現身。她借著月光從這些人的臉孔裡辨認出一個熟悉的年輕乞丐,捂著嘴直接給劫到後巷子裡。

  這乞兒冷不丁地從夢中醒來,倒也沒叫,只是呆呆地看著葉爭流,尚未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噓。」葉爭流對他比了個手勢:「還記得我嗎?」

  這人曾經跟猴猴報過信,提及過玄衣司找人的事,當時葉爭流也在場。

  乞兒機靈,對著葉爭流點一點頭:「記得,您是猴子哥的朋友,城主府裡的小姐。」

  記得就好。葉爭流草草一點頭,追問道:「城裡發生什麼事了?就從……最近的時間開始說起,從今晚開始講。」

  「城裡動靜不對,有一陣子了。但出事確實是今晚……猴子哥他們住的那個地方,一下子給人圍了。我們有個小寶弟過去後門要飯,一腳被踹出好遠。」

  「那城主府呢?」

  「城主府……」

  月光之下,乞兒黑白分明的眼睛遲疑了一下,顯然也知道此事事關重大。

  大概是看在猴猴的面子上,他終究還是低聲對葉爭流透露道:「據說城主在外不幸……然後城主的關門弟子便趁機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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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0 16:47:1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二十五章 偷家

  「……然後城主的關門弟子便趁機反啦!」

  葉爭流:「???」

  啊?

  關門弟子本人一臉懵逼。

  聽到這個答案,葉爭流所能給出的最大反應,就是沒有反應。

  她想了想,很快就根據關鍵詞鎖定了第一人選:「你說的那個城主的關門弟子……他是男是女?」

  年輕乞兒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自然是位少爺。據說這位馬公子很有來頭,平日在城主府裡,人人都要讓他三分。」

  葉爭流無奈地把嘴角拉成一條細線,心想果不其然,當真是這位馬鹿師兄。

  關門弟子風評被害,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葉爭流繼續和這個年輕乞兒打聽近來城裡發生的事。

  當然,對著他們給出的消息,葉爭流需要有選擇性的折半來聽。

  畢竟,他們這些乞丐雖然常在城中流竄,消息也足夠靈通,但也僅限於城中的變化、風氣、陌生的外地人留下的蹤跡,以及一些瑣碎的百姓家事而已。

  他們對危險的感知度很高,會提前躲開那些惹來殺身之禍的災難。這就代表著對於葉爭流需要的關鍵信息,乞丐們給出的說法會很模糊。

  就拿剛才的事情舉例:如果眼前這個乞兒知道葉爭流是誰,大概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會說出「城主的關門弟子反了」這種話。

  而問題就在於,他不知道葉爭流是誰。

  這些乞兒平日裡雖然走街串巷,可城主府裡的消息怎麼能輕易讓他們得知。

  反倒是託了猴猴的福,找他們問起西街的事沒準會更容易些。

  年輕乞丐既然已經開了第一句口,話匣子便就此打開。

  掂量著葉爭流塞給他的銀兩,對於自己這些日子來的所知所聞,此人一一對葉爭流傾吐而出。

  城裡發生的第一件要事,是突然有黑甲衛進了城。

  往日裡雖然也有些黑甲衛會在城中駐留,但那都是例行的輪班值守。黑甲衛的大部隊,還是會留在城外大營。

  然而這一回,黑甲衛剛一入城,就足足來了三千之眾。

  乞兒掰著手指算了算日子,很篤定地說:「是十天前的事了。那些黑甲的軍爺們分開在城裡駐紮,檢查城內井水,將城門把得嚴嚴的。大家想從城門過,一進一出差不多得一個時辰的工夫。聽說東角碼頭的貨船和做生意的全被扣了,貨就是爛在船上,也不許卸,更不能走。」

  十天前……

  葉爭流在心裡默數了一下,發現十天前正是……解鳳惜離世的日子!

  這絕無可能只是巧合。

  她這一路趕回滄海城,可謂風雨兼程,日夜不息,近一個月的路程被她生生壓縮成十天,沒想到趕回來時竟然還是晚了。

  然而以現在的傳訊技術,就算有人掐著解鳳惜的死訊搞起事情,那他又是怎麼精準掌握……

  ——靈器。

  葉爭流豁然想起來了,解鳳惜手裡有一對可以雙面通訊的鏡子,另一隻不知怎地竟在應鸞星手上。解鳳惜還故意引著葉爭流說話,拿那東西氣過應鸞星。

  她後來打聽過,像這種實時通訊的靈器,已經到了傳說中的絕世或者超塵級別,數目非常稀少,煉製非常偶然,但確實是有。

  換而言之,在這個世界裡,實時傳訊技術其實已經出現。

  只是因為會根據使用次數而磨損,需要的材料價格不低,成功率也算不上高,所以會非常非常的珍貴而已。

  而解鳳惜死亡這種重磅消息,顯然已經值得動用一次傳訊靈器。

  葉爭流肅穆地對乞兒說道:「你繼續講。」

  年輕的乞丐嚥了口口水,大概是從葉爭流臉上看出了一點不祥的端倪,便繼續講了下去。

  黑甲衛把守城池,嚴查城門的日子,僅有三天。

  三天以後,滄海城直接封了城。

  此時正逢亂世,即使滄海城安寧富饒,但城中百姓怎麼都數得著幾個在外吃苦喪命的遠親,明白戰亂將起時該有什麼預兆。

  在這種年代過活,一般人家都有種牆頭草般擅於體會風聲的眼力勁兒,故而城內的糧鋪一時間被搶了個空。

  這樣,城裡雖然因為封城一事人心躁動,但各家各戶多半都有餘糧,因此尚未鬧出大事。

  從此以後,城中內外消息難以流通,這年輕乞兒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可他記得很清楚,自從那天開始,自己就很難要到飯了。

  再然後,便是兩天以前,駐守滄海城的黑甲軍撤走了一批。

  聽到這裡,葉爭流不由得一愣:「等等,駐守的軍士沒有增多,反而還撤走了?」

  「撤走了。」年輕乞丐掰著手指給葉爭流看:「往常一條街上能見到十個八個,現在只有一兩個,一眼就能看清楚,很好數哇!」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那位大師兄正在做什麼。

  葉爭流隱隱頭痛,幾乎想要掐掐自己眉心。

  她發現這可能真是現世報:以前總是她把解鳳惜氣得做出這個動作,結果現在解鳳惜撒手人寰,因為他的離去而產生的麻煩,便直接落到了葉爭流的頭上。

  葉爭流現在也想當場腦梗發作,很可惜沒那空閒。

  「再然後呢?」

  「再然後,就是昨天,城裡突然又多了許多兵,身上那股勁兒不一樣,不是黑甲營的。」年輕乞丐連呼吸都放輕了,顯然他也意識到了城內現有的危險。

  極其警惕地朝著漆黑的巷口看了一眼,乞兒壓低了聲音,純用氣聲說道:

  「我同您講實話吧。今天北三獐子道上那個巡街的,我認識。他本來是甜蘇子巷殺豬的,現在換成那一身的甲,竟然還有模有樣。我聽弟兄們說,這樣的人還不止一個,往常我們上他們門前討飯,愣沒人曉得。

  您是城主府裡出來的小姐,我這麼一說,您這麼一聽,肯定就知道這事準不對頭。現在連猴子哥都給鎖在西府裡面,城主府那邊兒,我們幾條爛命壓根沒人敢過去。

  您是猴子哥的朋友,是有大本事的人。求求您今天聽了我的話,要是還覺得有點用,就給我們幾個留條活路。這幾天來街上不許走動,門口也討不著吃的,大家是真要餓死了。」

  此時在年輕乞丐眼中閃動的光芒,葉爭流很熟悉。

  那是因為依然走投無路,因而只能把所有生存的希望寄託於旁人身上的無力。

  葉爭流嘆了口氣,手指不輕不重地在乞丐後頸上一捏。眼看著此人閉過氣去,她才對著昏迷的乞兒承諾道:「我會的。」

  之後她又把年輕的乞丐送回屋裡,從丐堆中又挑了兩三個拉出來核實,得到的結果都是大同小異。

  對於城內的敘述,這些人給出的答案都差不離。至於城外發生了什麼,他們也都說不清。

  葉爭流把他們都打暈送回漏風的破屋,自己則留在巷子裡,短短地思考了一陣。

  對於當下滄海城的局勢,葉爭流只能根據已知條件進行分析。

  當下,城裡的百姓糊裡糊塗,只知道著急瞪眼,卻不明白發生了些什麼。城外面的人或許消息更靈通些,但滄海城封了大門,他們進不來。

  葉爭流好歹是剛剛趕回來的,稍微掌握些城外的情況,所以對於此刻的局面,她心裡大約有數。

  她猜,現在的局面之所以會這麼混亂,是因為它本來應該被分解成兩件事,或者更多件。

  而葉爭流現在能從一團亂麻裡拆分出來的,目前只有兩件。

  第一件,是城裡流傳的「關門弟子作反」。這事想都不想,肯定和馬登元有關。

  第二件,純粹是她憑已知條件推測得出的——葉爭流疑心,在收到解鳳惜離世的消息後,外面有人對著滄海城迅速地開了戰。

  黑甲營完全是握在向烽手裡的軍事武裝,除了向烽之外,就只有解鳳惜才能下令調動。

  所以黑甲營傾巢出動,必然是向烽的手筆。

  由於地理位置的原因,滄海城、風海城和天海城同氣連枝。滄海城位於三城最左端,由左往右數,則分別是風海城、天海城。

  這三城背倚碧海,出關之路上又天然有一道山峽作為護心。

  多座山川共同夾著一道地勢相對平坦的峽谷,那條長路便名為「清寧關」,堪稱是三海城,尤其是滄海城最為要緊的生命要道。

  因為清寧關直對滄海城,無需繞路。

  所有停在港口周轉的商船,多半都是從這條路上進入中原。

  正因為這個原因,滄海城的港口和商業,比起其他兩城都要更發達些。

  除了清寧關以外,想要進入滄海城的勢力範圍,還有其餘的幾條路,只是相比清寧關來說都太險要。倘若是外面有人打進來,一般也不會選擇那幾條路。

  至於清寧關……

  峽谷自來都是兵家易守難攻的必爭之地,向烽點兵出營,多半是去駐守峽谷,提前在兩側高地上做好佈置——倘若峽谷的要道被人佔了,那三座城池就等於是被人困在瓦罐裡的大王八,除了跳海和挨揍之外,很難再找到第三個選擇了。

  葉爭流此行歸心似箭,完全是按照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的方式趕回來的。

  她仗著自己有輕身技能,一路上遇山翻山,遇水渡船,沒按照去時那般多繞遠路。

  所以她此次回來的時候,並未經過清寧關,也就沒能親眼見證那裡是不是有部隊駐紮。

  但葉爭流覺得,事實和她的猜測不會相差太遠。

  向烽調動了兵力,卻沒有防守在滄海城外,這說明他在防範的不是三城中的其餘兩城,而是來自更遠方的敵人。

  在通往滄海城的道路上,那些大部隊離去的痕跡也間接地說明了這一點:至少最開始的那一仗,並非是三城之間自己窩裡反。

  然而,在向烽領兵出征以後,發生的事便不在他的掌握範圍內了。

  滄海城如今的變化,代表著城主府多半是被偷家了。

  顯然,馬登元,連同他那身居風海城主之位的父親,所圖甚是不小。

  至於天海城有沒有參與到這件事裡,葉爭流現在還沒法判斷。

  ……

  向烽那邊的戰況尚不知如何,葉爭流也無意再連夜趕去清寧關。

  在這種事變的緊要關頭,時間是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

  葉爭流稍作思慮,便決定以快打快,當下便趁夜摸入城主府一探究竟。倘若情況順利,便直接拿下馬登元。

  只要城裡的局勢穩定,即使向烽兵潰,大敵來襲,滄海城尚有防守之力。

  但若是讓滄海城落到馬登元的手裡,哪怕向烽大勝而歸,也不得不面對孤掌難鳴的局面。

  葉爭流連這個世界的邪神都差點手撕了,夜闖城主府自然不在話下。

  風海城主最好是已經給馬登元配備了一個神明級別的隨身保鏢。

  不然,他今夜有很大概率會失去自己的馬鹿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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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0 16:47:2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二十六章 賬房

  城主府的守衛,至少是西府的三倍。

  即使已經深入戌時,這些面孔看陌生的守衛們仍舊手持火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嚴密地看管著這座曾經屬於解鳳惜的府邸。

  從他們緊繃的姿勢,和防禦的方向看來,與其說他們是在防備著有人從城主府外侵入,倒不如說他們是在阻止城主府裡的原主人逃脫。

  葉爭流一看這等架勢,便明白過來:此時此刻,整座守衛空虛的滄海城,多半應該已經落入這些敵人的掌控之下了,不然他們應該提防府外才是。

  其實,倘若城主府裡住著的都是實力強大的精英弟子,大家擰成一股,多半能夠拼出府去。

  可惜解鳳惜收徒規律雜亂無章,經他允許,得以住進城主府裡的弟子們的戰鬥力也是良莠不齊。

  他平生做事全憑有趣,因而城主府裡住著不少連大鵝都打不過的菜雞。

  葉爭流之前還曾經想過,自己侵入城主府的時候,不知道能不能借一把府裡師兄師姐們的力。

  不過,從現在的情況看來,多半是不能了。

  沒關係。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沒有外援也並無什麼大不了的。

  葉爭流飛身越過牆頭,像是一片乘風而至的秋葉一邊,近乎輕巧無聲地落在了地下。

  她特意挑選了東側入府,不止是因為葉爭流更熟悉這邊的格局和地形,還因為從東邊摸到黃三娘的賬房更近一些。

  對於葉爭流來說,整座城主府裡最寶貴的人形財產有兩個,一是黃三娘,二是白露。其他人可能也很寶貴,但是葉爭流和他們不熟。

  白露的重要性可能是葉爭流的私心,但黃三娘的重要性,整座城主府有目共睹。

  如果馬登元此時正在城主府裡,他最有可能停留的地方只有有三個:解鳳惜的院落、他自己的小院,以及黃三娘的賬房。

  至少葉爭流將心比心地想一想,假如她在最短的時間裡控制住了整座滄海城,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扣住滄海城的財庫。

  葉爭流行動的速度又輕又快,在這期間,她能躲就躲,躲不開便憑借「十年一覺揚州夢」或者「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直接莽過去。

  葉爭流下手很快,路上碰到的那些守衛還不等出聲警示,就被全部被她直接放倒。

  她沒有殺人,因為殺人會有血腥氣,而且還比把人打暈更費功夫。

  葉爭流會盡量在守衛發現有人闖入前控制住馬登元。

  ……

  城主府裡,大多數院子都熄了燈,靜悄悄的,透露出一片膽戰心驚的寂靜。

  在這種情況下,燈火通明,人影幢幢的賬房,幾乎帶著一股天然的吸睛。

  賬房外至少有近二十人把守。

  據葉爭流觀察,他們神情裡全部帶著一股自矜之氣。這表明他們應該大部分都是卡者,而且還是實力強大、很得用的那種。

  非常不祥的是,在這些卡者的腳邊,竟然還堆放著十餘件凝結著深色血痂的刑具。

  在燈影的照耀之下,黃三娘單薄而瘦弱的影子,與馬登元步步緊逼的身姿,全部映在了窗紙上。

  賬房不夠隔音,何況中堂的大門還開著,只要聽到什麼異常的響動,在外把守的卡者們全都會一口氣衝進去。

  黃三娘的咳嗽聲激烈地快要斷腸。

  她捂著自己的喉嚨,一連笑了兩聲,聲音裡帶著幾分逼臨末路的決然。

  「馬小公子藝高人膽大,翻手關押了這城主府我是管不了,但你想從我這裡拿到城主內庫密匙,就純粹是妄想。」

  馬登元虛情假意地笑了一聲:

  「三娘子,我是男人,天性寬宏大量。理解你一個寡居的婦人,體內常有些難以消解的陰陽怪氣,所以一直都不同你計較。但內庫可是正事,你若再推三阻四,就別怪我讓你知道什麼叫做無毒不丈夫!」

  黃三娘撇過頭去,胸脯急劇地起伏了兩下,低聲問道:「你竟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莫非城主確實……」

  「自然,要不是師父死了,鄧西國那邊怎麼會發兵打過來。」在說到「師父死了」四個字的時候,馬登元的聲音聽起來不太高興。

  不過下一刻,他的情緒便轉而變得興高采烈起來。

  「嘿嘿,大師兄意圖從峽口伏擊鄧西國來兵,我父卻也要從峽谷裡面堵一堵向大將軍。師兄他意圖螳螂捕蟬,殊不知我風海城正要同鄧西國聯手,內外夾擊,包了他向烽的餃子。」

  葉爭流聽到這段話,心裡不由升起一股「果然如此」的念頭。

  大師兄啊大師兄,你在外面打野實在打得太浪了。

  要不是她葉爭流回來的及時,沒準自家水晶都要被人端了。

  馬登元又威脅道:

  「三娘,我知道你從昨天開始,就始終在找藉口拖延。先說鑰匙不在手裡,過一會兒又說賬本正好找不著了,後來更是約我深夜無人來你這裡會面……

  哼哼哼,別說這只是你的緩兵之計,就算你當真同我自薦枕席,一個剋死了男人的寡婦家,我哪裡瞧得上你?不過是之前我要按下城主府那一攤子,犯不上和你拉扯,現在騰出手來,你若再不識相,就別怪我不客氣。」

  說罷,馬登元惡狠狠地一合扇子:「別等向烽了,大師兄這輩子也回不來了!」

  「……」

  那些話葉爭流聽著都刺耳朵。

  她正打算飛身進去,教教馬登元什麼叫做「雖然十天以前你暫時失去了師父,但今夜開始,你就會爹永遠的沒有兒子」,就突然聽到黃三娘開了口。

  黃三娘說:「馬師弟,你倒也知道我是個寡婦?」

  既然知道她是寡婦,那馬登元怎麼還敢意圖羞辱她?

  他可真不愧是個小少爺出身,嫉妒缺乏生活經驗,不知道年輕貌美的寡婦不好守,上門的潑皮和市井間的閒話,沒有兩把刷子決計熬不下來。

  馬登元剛剛有些莫名地「啊?」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面前女人話裡的意思,黃三娘的臭罵就一口氣直接懟在了他臉上,把他整個人都給噴蒙了。

  「嚼你狗爹蛆鳥的小豺舅崽子,老娘喪了墳倒崩出來的屎糊孩兒!你是個狗鼠的潑賊,斷腸子的鳥巴頭,廢心肝的沒娘養小畜生。城主待你恩重如山,你見他前眼沒了下落,後腳就磕頭磕到你曾祖奶奶的腳邊。要得你婆娘和你兄弟在房裡多給你生幾條佷子當兒的鑰匙!沒卵子的東西,也敢夾著你那話兒騷在你奶奶跟前兒,趕明兒你一人分成千八百段死外頭,還有你房裡二十多個認了野爹的孩子拾了你就往糞坑裡撇,扔一路憋到你媽馬桶裡才算完!」

  葉爭流:「……」

  馬登元:「……」

  連隔著一道大堂和窗子的葉爭流聽到這番罵人話,都直接麻了,直面黃三娘噴人功力的馬登元該是如何僵硬,自然可想而知。

  葉爭流這才知道,雖然自己曾經那些優美的祖安話已經足夠陰間,但跟黃三娘比起來那可真是小巫見大巫。

  至於馬登元,他從出生開始就萬萬沒有想過,世上竟然還有如此色彩斑斕的組合技,把他全家從爹媽到還沒出生的兒子都問候上一遍。

  這些詞句之間的組合和串聯,已經完全超越了馬登元想像力的極限。

  要不是黃三娘今日把他臭罵一頓,以他的出身,別說聽著這些話了,有些字他甚至這輩子都不會寫出來!

  也就是黃三娘肺活量不高,氣短。

  再給黃三娘一點時間,整個馬家的墳頭怕不是都要冒黑煙。

  黃三娘既然敢這麼罵,就是根本沒想活了。

  她今夜一見馬登元圍了賬房,就心知不好。

  解鳳惜出行之前,曾經交代過她和向烽,讓他們一個理內政,一個掌外權,互相配合,不要爭執,實則已經有點臨行託孤的意思。

  因此當馬登元驟然翻臉動手,言之鑿鑿地稱解鳳惜已經死了,黃三娘心裡是隱隱相信的。

  但即使遭到夾擊,向烽的勝負卻仍未可知。

  別看馬登元說得信誓旦旦,這狼子野心的東西肯定也擔心向烽會不會殺個回馬槍。

  內庫密匙事關重大,所以接下來哪怕是對她酷刑拷打,他也要先把內庫的事宜套出來。

  黃三娘本來就體弱多病,自知上了刑架本來就很難活成,不如直接免了一遭折騰。

  她對著馬登元一通破口大罵,吐沫星子糊了這崽子滿臉。

  罵完,黃三娘趁著馬登元正愣神的功夫,一轉頭就朝桌角碰去。

  千鈞一髮之際,忽然有一隻手猛然拉住了她!

  黃三娘本以為,拉住她的這個人是馬登元。

  然而,就在她被迫停住的下一刻,門外卻傳來一陣喊打喊殺的喧嘩之聲。

  那十餘條原本守在賬房外的卡者好手,全都緊隨著前面那條闖入賬房的身影追了進來。

  原來,正是葉爭流破窗而入,將黃三娘一把扯住。

  她一心要救下黃三娘,因而對於身後的諸多追擊連頭也沒回,直接打開公會系統裡兌換的防護罩,替自己擋住了來自背後的攻擊。

  下一秒鐘防護罩如泡沫般直接破碎,與此同時,屋裡那兩個人的衣襟,也一並地落進了葉爭流的手心裡。

  黃三娘自不用說,葉爭流抓她著實費了些力氣。

  還有一個就是已經開始懷疑人生的馬登元。

  他正因為那一通大罵陷入自閉狀態,現在輕輕鬆鬆落到葉爭流手裡,當真得來全不費工夫。

  兩方人馬陷入對峙,黃三娘可謂驚喜交加:「葉師妹!」

  「嗯,來了。」

  葉爭流把被拉住的黃三娘放下。

  相比於她們之間的其樂融融,那十來個卡者的臉色卻堪稱鐵青。

  要知道,他們雖然守在賬房外,主要目的卻是審訊黃三娘、保護馬登元。

  ——而不是防著已經被攻下的城主府裡,突然冒出來一個鬼東西。

  方才,就在黃三娘那一席話罵得屋裡屋外都是一片懵逼時,忽然有一陣飄飄忽忽的醉酒感將他們籠罩其中。

  在酒精的作用下,卡者們的反應都比平時慢了一拍。

  即使其中有身經百戰的精英卡者,第一時間就追了上去,並排沖著那個闖入賬房的瘦小影子彈去一個攻擊技能,卻也無濟於事。

  那人的防衛技能想必十分厲害,輕飄飄地撐起一個半圓無色的防護罩,把他們的攻擊擋在了背後。

  然後下一秒鐘,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小少主像個雞崽兒似地落在了此人手裡。

  葉爭流有心留馬登元做個人質,又顧忌他也有卡牌,不喜他瞎折騰,故而不對他用殺招。

  所以她直接用了個「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往他身上一拍。

  在馬登元殺豬般的斷續慘叫聲中——之所以斷續,是因為喉嚨裡也有軟骨——那些追進來的手下們一時投鼠忌器,不敢動作。

  葉爭流含笑把馬登元挾在身前,一面說著「我們談談」。

  另一面,她袖間的煙鳳翎,已經無聲無息的滑出一截。

  ——談個屁,不談。

  有馬登元這個人質在手,這些卡者留著沒用,還是殺了放心。

  能守在馬登元身邊的,必然是精英卡者,倘若不早點殺了,只消給他們窺到一個空子,那就是葉爭流的麻煩。

  馬登元哇哇亂叫,恨聲道:「葉爭流,你好陰毒啊!」

  軟骨碎裂,他疼得渾身亂顫,遍體冷汗。要不是還被葉爭流半挾半拎地架著,只怕要疼得軟在地上。

  葉爭流仍擺出一副「雖然我下手狠,但至少我們有得談」的姿態。

  她漫不經心地搭著馬登元的話,轉移面前這些卡者的注意力。

  「不可能,出家人慈悲為懷。」

  「滾你媽!」馬登元的嗓子已經高高腫起,聲音聽起來嗚嗚咽咽的。黃三娘的那一番大罵,大概也給他打開了一個奇怪的開關。

  馬登元破口罵道:「哪個出家人的慈悲為患,是打碎我全身的骨頭?!」

  葉爭流回憶了一下《水滸傳》裡的時間節點,很沒誠意地道了個歉: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當時提轄好像還沒出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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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0 16:47:4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二十七章 崛起

  對於智深大師慈悲為懷的高深佛法,馬登元以及他帶過來的這一眾卡者顯然都並未領會。

  賬房的中堂不算窄小。

  然而此時此刻,近二十人共濟一堂。除了馬登元外,每個人都保持著站立的姿勢,更是為眼下的情景增添了濃厚的逼仄之感。

  領頭的卡者身高將近一米九,在這個年代堪稱少見。

  他緊繃著聲音,對葉爭流說道:「快快放開我們少主!」

  「放開他……倒也不是不行。」葉爭流半垂眼睫,忽然猛地抬起了目光:「停手!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小動作?」

  帶頭的大個子立刻接口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葉爭流當即冷笑出聲:「你以為我在詐你?現在就讓左數第三和右起第六停手,不然我就先挖你們少主一隻眼睛——我都點到你們人頭上來了,你還以為我是亂猜的?」

  杜牧卡,作為葉爭流卡冊中資格最老的一張天級卡,她可真是把這張卡的作用挖掘出了花。

  常用的「十年一覺揚州夢」、手把手教打架的「臣實有長策,彼可徐鞭笞」,以及配合輕功技能的「楚腰纖細掌中輕」等技能暫且不提。

  就說「牧童遙指杏花村」這個技能,簡直可謂是尋人尋物的至高福音。

  至今為止,葉爭流用這個技能在浮生島上畫過地圖、走街串巷的時候再沒迷過路,憑此找到過解鳳惜。

  乃至於現在,她甚至還能借助這個技能,判斷出眼前的這些卡者們,究竟誰在做小動作。

  只要對心裡的疑問小小地置換概念,腦中默念「賬房中堂裡,正在運轉卡力的卡者的腳下地面」,將人物巧妙地換成地點,葉爭流便得到了她想要獲知的答案。

  「……」

  大個子回過頭去,無聲無息地和剛剛被葉爭流點了名字的兩個手下交換了眼神。

  再轉過臉時,他看向葉爭流的目光裡已經盛著滿滿的忌憚之意。

  一般來說,在卡牌聯合定律、技能趨近定律兩條定律的限制下,卡者往往會朝單項專精的方向發展。

  然而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少女,她不但破窗而入的突襲技能漂亮、擋住自己攻擊的防禦技能老辣、控制住少主的攻擊技能狠毒,現在竟然還在探查技能上表現出了過人的敏銳。

  四種不同方向的技能,換而言之,就是她至少擁有四張不同的卡牌。

  怎麼回事。

  哪怕這少女從打娘胎裡就點靈成功,日日修煉卡力,也不能在這樣的年紀裡覺醒四張卡牌吧?

  她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卡牌,她怎麼會有這樣全面的技能!

  這個人、這個人,她都沒有短板的嗎?!

  領頭卡者迅速地朝身後的屬下們比了個手勢,他一錯不錯地盯著葉爭流不放,後頸早在髮根的掩飾下無聲地滲出了一層細汗。

  那是因為正面對著未知的強大,他下意識地感到壓力和懼怕。

  「……我們停下了,你要怎麼才肯放開我們少主?」

  葉爭流的煙鳳翎已經掏到一半,眼看領頭卡者被自己鎮住,倒也不急動手。

  她面無表情地把這個問題拋還給了領頭人:

  「你們少主這嬌貴的小身子板,到底值個什麼價,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啊。」

  話音剛落,一看眼前的卡者尚帶猶疑之色,不能立刻給出回答,葉爭流當即辣手摧鹿,加大力度在馬登元喉嚨上一捏——

  在馬登元含糊不清,卻又震耳欲聾的慘叫聲裡,那首領果然堅持不住了。

  「你快住手!我這就把城主府裡被關押的所有人都放出來,守衛也都撤出城主府,這總行了吧?」

  「只是撤出城主府嗎?」

  一個略帶沙啞和疲憊的女聲,單刀直入地插進了這場對話。

  黃三娘扶著身後算賬的長桌,緩緩挺直了自己的腰背:「若要表示誠意,怎麼都要退出滄海城才行吧。」

  「……好,那我們就退出滄海城。」首領的目光閃動了幾下,最終還是一口答應。

  「慢。」黃三娘搖搖頭:「做交易的最忌含糊,你遮遮掩掩的不說清楚,那怎麼行。給你們一刻鐘的時間,你們風海城停留在滄海城的所有人,無論士卒、卡者還是暗樁還有別的,全都要退出城外二十里。」

  「不……」

  「閣下這是什麼意思,我們馬師弟,難道就這麼不值錢嗎?」

  首領話音未落,只見黃三娘猛然抄起背後一把記賬的算盤。她把那閃爍著寒光的鑄鐵算盤高高舉起,哐當一聲,反手就砸在了馬登元的天靈蓋上!

  馬登元:「……」

  馬登元一聲沒吭,頭一歪就翻著白眼暈過去了。

  首領:「……」

  葉爭流:「……」

  算盤帶起的呼嘯風聲,幾乎是擦著葉爭流的耳朵過去。

  葉爭流的呼吸停滯了一瞬,很快就擺出了唱紅白臉時應該擺出的大魔王模樣。

  她面無表情,口吻淡漠,毫無波瀾地反問道:「原來,你們並不在乎你們少主的命啊。」

  葉爭流一邊說著,手指一邊不易察覺地往馬登元的脖頸皮肉裡多陷了一分——哦,大動脈還在跳呢,沒事。

  這麼看來,三娘把馬登元砸暈還挺省心的。

  不然葉爭流總惦記著他也是個卡者,雖然人比較廢物,但葉爭流還得提防著點他,費精力。

  首領不料這兩個女人都是說動手便動手的狠角色,一時之間臉都青了。

  他看著黃三娘手裡的那個有棱有角的黑鐵大算盤,真怕她又來一下子。

  幾乎是忙不迭地,首領一口氣交代道:

  「城主府裡的這些人我能調動走,至於城內的守衛,我實在沒有這個權利。士卒要兵符才能指揮得動,暗哨更是直接聽命於城主……你不要傷害我們少主,咱們有事好商量!」

  明明葉爭流和黃三娘誰都沒動,這高個子的首領卻先一步叫喊起來,顯然是被她們兩人一個比一個致命的打擊生生搞出了心理陰影。

  黃三娘沉著臉:「好,就算你沒有權利指揮城內守衛,那你們少主也不行嗎?」

  說話間,那柄算盤又被她抄了起來,看樣子很有往馬登元腦袋上再來一下的架勢。

  「兵符不在我們少主手裡!暗哨我們少主指揮不動!」

  首領是真的急了,整個人都差點跳起來:「你若再對我們少主動手,咱們便直接拼了吧!」

  從他這個架勢來看,是當真給逼到底牌盡出,連底褲都快保不住了。

  指揮不動啊……

  葉爭流有點嫌棄地看了一眼手裡的馬登元,心想:原來他爹也知道他的德行不堪擔負大任,所以只給他配一個最簡單的城主府當做任務,欺負欺負沒卡牌的黃三娘罷了。

  黃三娘先是沉了臉,看看被提溜著的馬登元,這才緩和了表情。

  「咱們都是做人屬下的,上峰任性,你我白忙,我也知道你們的苦。

  既然如此,我也不難為你們。現在,把地牢裡的諸位師弟妹統統放出來,再帶著你們所有的人撤出滄海城。只要做到這兩條,我保馬師弟平安無事。」

  首領臉上又是燥急,又是憤恨。他跺一跺腳,長嘆一聲,最終還是得承認,黃三娘說得對。

  他們這些做人手下的,榮辱俱繫於上峰一身。碰上馬登元這種五行缺腦的小少主,他除了自認倒黴,還能怎麼辦呢。

  見他已經認栽,黃三娘手中算盤一晃,沉重的算盤珠子當啷一聲,聽起來好生不祥。

  她修長的手指如盤珠一般,在那鐵打的算盤上撥弄一氣。

  「從這裡到地牢,一盞茶時間便夠了。你們一去一回,把地牢裡的眾位師弟妹帶過來,連著開鎖的時間,再算上十之有二的冗餘,我總共給你們四盞茶的工夫。超過這個時限,每過二十個數,我便折了馬師弟一根指頭。」

  話畢,黃三娘用算盤邊緣敲了敲身後賬桌:「第一盞茶。」

  啪嗒,她撥開了第一顆珠子。

  首領本來還有話想和黃三娘理論,然而一聽黃三娘的算盤珠已經清脆地響了兩三下,便只得咬咬牙關,拔腿便走。

  臨走之前,他還是顧忌著馬登元的安危,因此將屋裡的卡者分了一半留下。

  葉爭流確實不太瞭解城主府裡發生了什麼,所以剛剛才把談判大權交給了黃三娘。眼看這首領一溜煙的跑開,她方問道:「府裡的諸位師兄師姐……」

  黃三娘臉含不豫之色:「馬師弟昨日辦了場大宴,酒水可不怎麼好喝。」

  也是馬登元自持身份,平時師門裡就有人常捧他的臭腳,甚至讓他在門裡和向烽、黃三娘齊名。

  大家看在他爹的份上,賣他三分面子已經習慣。

  雖然最近城裡氣氛不對,黃三娘也派人提點著師門諸人最近都警醒一點,但馬登元既然盛情相邀,他們也就去參了宴。

  這就導致府裡有一半戰鬥力高超的卡者,因為這場酒席直接翻船。他們在中了藥後,當場被就近關押入地牢。

  黃三娘:「……」

  豬隊友,帶不動,自己玩蛋去吧。

  至於剩下一半戰鬥力高超的卡者……那也沒什麼好說的。

  那是一場實打實的硬仗,馬登元帶著一種風海城的卡者打將進來。西邊的小院裡至今血氣未淨,情急之下,黃三娘只來得及燒毀最重要的那本賬冊。

  怪不得整座城主府一片漆黑,原來是大半的院落都空了。

  「師父呢?」黃三娘回答了葉爭流的問題,很快就急切地看向她:「師父如今怎麼樣?」

  葉爭流沉吟片刻,緩緩地抬起了自己袖口,露出手腕間繫著的一塊明淨美玉,口吻如常地答道:「師姐放心,師父無恙。如今他正在城外,派我先回來安定城內事宜罷了。」

  此言一出,留在屋裡的幾個卡者,臉上的表情頓時驚疑不定起來。

  「……」

  在看到鳳凰令那通體漾著輕光的水紅顏色時,黃三娘的眼神就隱隱變了。

  她輕吸一口氣,從容笑道:「果然,我早知道城主吉人天相,都是這姓馬的……胡說八道罷了。」

  她一面笑著,一面把那沉重的鐵算盤放回了桌上。

  這把算盤實在太重了,它壓得黃三娘袖子裡的手,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地發著抖。

  ……

  解鳳惜曾經說過,只要葉爭流將鳳凰令給黃三娘和向烽看了,這兩人便知端的。

  如今來看,鳳凰令的顏色或許就是他們間約定的暗號。

  當著屋裡其餘人的面,葉爭流也不好安慰黃三娘。她只得語氣輕鬆道:

  「我這一路上,蒙師父教導良多,可謂受益匪淺。不止卡牌、劍法還有騎術,師父甚至還傳我數衍之理,由一推百,十分了得。他讓我回來以後,等有時間可以來師姐這裡請教。」

  黃三娘有點驚訝:「葉師妹年紀輕輕,沒想到在數算上已經有這般本事。好啊,只要師妹這打算盤的功夫當真到家,那三娘必然掃榻相迎。」

  兩個女人四目相對,很有默契地各自笑了一笑。

  只是她們兩個之間,一個人的笑容中已有下定決心的瞭然,另一個人的笑意裡,卻只帶著暗含憔悴的苦澀。

  解鳳惜哪裡教過葉爭流什麼數衍之理。

  所謂的「由一推百」和「十分了得」,是葉爭流在告訴黃三娘,她有著以一敵百的本事。等一會兒那首領把人領來,她就要直接動手了。

  方才她留著首領不殺,是為了解城主府之圍。

  再等一會兒那首領把地牢裡的弟子們都放了,而且還要帶著手下們退出城主府……他們既然連人頭都給葉爭流集中好了,那她焉有不動手的道理。

  不然難道還真把這些人都放出滄海城去?

  那豈不是在給城外的向烽增加負擔。

  而黃三娘的回答則是在告訴葉爭流:她雖訝異一個多月不見,葉爭流怎麼突然有了這般本事,但只要葉爭流有足夠的把握,那她就動手吧。

  兩個人一來一往地扯了一會兒閒篇,四盞茶的時間便眨眼過去。

  黃三娘雖然號稱給首領留足了百分之二十的冗餘,但是架不住此時天黑,首領對城主府又不熟路。等他氣喘籲籲地帶一眾歪歪倒倒的師門弟子進到賬房院子裡時,黃三娘已經準備開始剁手指頭了。

  「手下留手!」

  首領急匆匆地一聲大喝。

  不知道的,恐怕還以為他在挽救什麼留守兒童。

  黃三娘停了動作,緩緩點頭:「好,這是第一個條件,算你們履約。下一個呢?」

  葉爭流並未出聲,盡管此刻沒人會忽視她——她畢竟拿著馬登元這種重量級笨蛋武器——但她也不再給自己增添存在感。

  首領沉聲道:「撤退簡單,可我等出了城,你們要怎麼把少主還給我等?」

  葉爭流心想:誰也沒承諾過會把少主還給你,黃三娘先前保證的明明是讓馬登元平安無事。

  不過到了這份兒上,眼前的首領願意怎麼理解都無所謂了。

  黃三娘不假思索道:「葉師妹會帶著馬師弟,一路跟隨你們一起出城……既是監視,也是抵押。」

  「一起出城?」首領狐疑地看了葉爭流一眼:「莫非你不要命了?」

  葉爭流隨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事。」

  她這番輕鬆寫意的態度,著實令人疑慮橫生。

  幾個剛剛留在賬房裡的卡者,當即就湊上前去對著這首領一番附耳低語,大概在說解鳳惜並未身死云云。

  這些聽差辦事的屬下能掌握什麼高階情報,一切都是按上頭安排罷了。

  火把之下,首領的臉色明顯白了一白,顯然已經聯想到了解鳳惜在城外突然出現,對他們笑吟吟地說:「原地蹲下,你們被我一個人包圍了」的可怕場面。

  他也識相,知道此時快點離開,看在馬登元和風海城的面子上,城外相遇,解鳳惜還未必拿他們如何。

  但倘若過一會兒解鳳惜回來,沿途發現城中府內都已經糟蹋成這樣……

  首領二話不說,立刻吹了集合哨。

  一刻鐘後,留在城主府內的一干守衛俱已集合。

  黃三娘的目光銳利地在首領身後眾人身上打量了一下:「四百六……數目不對。你們還有七十多人呢?」

  葉爭流輕咳一聲:「東面的二十多個,怕是起不來了。」

  那是她先前闖進府裡時動的手。

  至於剩下的五十來人,無論是遲到也好,還是首領故意留了一手也罷,都如同癬疥之疾,葉爭流不打算等了。

  她拎著暈過去的馬登元,揚起下巴示意他們在前面開路。

  「走,離開城主府。」

  首領咬牙,轉過頭去:「好,我們撤!」

  少主在他們手裡,葉爭流又太敏銳,他不能安排卡牌特殊的屬下搶出少主,就只好暫時聽從他們的安排。

  不過,這樣看來,解鳳惜是否活著還不一定啊。

  畢竟這兩個女人迫切希望他們撤出城主府的態度,可是真心實意……意……意……

  一個「意」字剛剛在首領的大腦裡轉到一半,他就忽然感覺自己腦後一亮。

  首領甫一轉身,只見葉爭流手掌間浮現起一抹絢麗燦爛的光華。

  碗口大小的牡丹花海自葉爭流袖底鋪開,竟然照亮府內暗沉的夜色,滿堂溶溶盛開的花朵,像是轉瞬即逝的煙火一般,眨眼間就將眾人帶入至美的醺然迷夢。

  而在這令人傾倒的美麗之後,緊追的便是一道無情劍意。

  黃階卡「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終於第一次發揮了它強大的群攻優勢。

  那一劍的雪色寒光,如彗星般平平鋪開,襲入長夜,幾乎將半個城主府直接貫通。

  在黃三娘驚駭的眼神下,在那些藥效尚未過去、四肢還麻軟無力的師門弟子見證下,葉爭流手持煙鳳翎,四百個先前曾佔據府邸、凶蠻一時的守衛,竟然紛紛身首分離,盡數喪於葉爭流劍下。

  他們之中,有先前浴血而戰的卡者、有經驗豐富的武士、還有對目前局勢心存疑慮的聰明人。

  然而,在絕對的實力之下,無論是戰鬥的準備、握在掌心的卡牌,乃至於滿腹的心思和念頭,都再無發揮的餘地。

  葉爭流自從出道以來,一直面對的都是應鸞星、解鳳惜這種強得不似人類的變態;稍次一等的陪練,也是慕搖光和向烽這樣的當世高手。

  正因如此,一路走來,她始終顯得又非又慘,還被迫鍛煉出一身逃跑功夫,真可謂弱小可憐又無助。

  很少有人注意到,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裡,葉爭流的猥瑣發育路線,已經大獲成功。

  經過神域裡的一番升級,再加上卡牌種類得到了豐富的填充,如今的葉爭流不但可以斬殺應鸞星,甚至還能和特定的神明對戰。

  在這樣強大的戰力下,她解決上百個一城之地挑選出來的「精英」自然不算什麼。

  今夜,還是葉爭流覺醒卡牌以來,第一次品嘗到炸魚塘虐菜的快感。

  非酋如她,一時之間真是要感動哭了。

  ——她就說嘛!之前讓她一個一級小號怒闖40級的浮生島神明交戰副本,這是人幹的事嗎!

  ——正常的練級副本就應該和今天一樣,小怪都是可以群刷的啊!

  葉爭流甩開煙鳳翎上飛濺的鮮血,重新收刃入袖。

  經過方才那一劍,城主府中的動靜大概遮掩不住,很快就會有人前來探查了。

  與此同時,黃三娘一把扯過馬登元扔在地上,目光嚴肅地掃過院落裡的一眾弟子。

  她對氣氛時局的把握極其精妙,開口之時,那撼然一劍的餘威仍落在滿院弟子心中,令人甚至生不起一絲的對抗之心。

  黃三娘高聲道:

  「你們此時應該已經知道,我們滄海城近日變天了!」

  「師父不過外出數月,就有人動了心思,裡應外合,想要謀奪滄海城了!」

  「然而師父早看出這姓馬的狼子野心,豈容跳樑小丑自張自揚。葉師妹不僅是師父的關門弟子,更是師父早就圈定的繼承人。如今,師妹奉師父之命,攜城主令疾馳歸來,正是為了救爾等於水火。」

  「葉師妹才幹,師父從來褒獎有加;葉師妹實力,在場諸位有目共睹。今夜匆忙之下,雖無典禮,卻不能薄待城主——」

  黃三娘雙手交疊,站在眾弟子之前,鄭重其事地彎下腰去,對葉爭流行了一記女子不常行的大禮:

  「卑下黃三娘,見過城主!」

  諸位弟子面面相覷,很快就反應過來。

  論起行為,他們之前錯信馬登元,現在一個個還算戴罪之身;論起情義,不是葉爭流救他們,他們至今人還不知道在哪兒呢;論起武力值……那,這沒他們的事了啊。

  何況城主府外的那一攤子事,豈不是正缺一個話事人。

  此時此刻,連黃三娘都對葉爭流彎下腰去。

  他們雖然被藥軟了,但腦子沒被泡過啊。這時候再唱反調,豈不是一種當場自絕的傻缺行為。

  解鳳惜收下的徒弟裡不是沒有傻缺這個種類。

  但由於他的個人愛好,除了馬登元以外,傻缺們一般都不住在城主府裡。

  當即,眾弟子紛紛拖著自己發軟的手腳對葉爭流行禮。

  「見過城主」的呼聲,瞬間前赴後繼地填滿了整間小院。

  葉爭流一切從簡,當即便道:「師兄師姐們不要客氣。」

  忽略今夜所有的倉促,這畫面當真其樂融融。

  ——後世的大多數人都想不到,卡牌女皇葉爭流固然聞名赫赫,然而她征伐天下的第一步,其實只起於一個兵荒馬亂的深夜。

  那一夜,經歷了這一切的人們疲驚不已。

  只有很少的人能有餘暇注意到:在深藍緞海般鋪開的夜色間,紫微星的光芒,遠比平日裡更加耀眼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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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0 16:48:1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對峙

  一劍將城主府裡的四百餘名闖入者盡數斬首後,葉爭流才有機會得知關於城主府裡的更多信息。

  比如,白露一行人尚未返回。

  這事倒正常。

  當初,解鳳惜讓葉爭流帶隊回程時,曾給她安排了一個經驗老練的可靠副手。

  以葉爭流和那個副手一路上的相處經驗來看,在她進入神域,憑空消失以後,那副手或許會在原地停留一天兩天。

  兩天應該就是隊伍等候的極限。

  葉爭流離開神域時,已經是五六天後,而且也並未在原地現身。

  她順著記憶摸過去的時候,附近已經沒有了隊伍的影子,大概是副手接過隊伍的指揮權,直接率隊開拔了。

  而且,別看葉爭流出發的晚,但她日夜趕路,人又跑得快,挑選的路線還嚴謹地遵守了兩點之間線段的原則,所以理應搶在白露一行人的前面。

  葉爭流掐指一算:正常情況下,白露他們大概再有十天左右,就能回城了。

  另一條信息,則關乎城主府裡目前存留的弟子數目。

  解鳳惜平生收徒將近一千,留在滄海城的徒弟大約四百左右。其中三百多人都移居西府,留在城主府中的、被解鳳惜看進眼裡的徒弟,只有八十來人。

  而在這八十人裡,只有四分之一的人算得上精英卡者。

  所以可想而知,馬登元率領著五百餘名守衛侵入城主府時,那一半沒被藥翻的戰鬥力,迎來的赫然是一場無情的數目碾壓。

  至於現在當著葉爭流的面,軟綿綿撐起自己四肢的這些人,他們要麼是少一點防範,被馬登元的鴻門宴藥翻了;要麼是少一點武力值,直接被抓小雞似的拖進了地牢裡。

  帶頭的卡者首領身上沒有搜到解藥,正相反,一模一樣的迷藥倒是有好幾包。

  在場的弟子之間沒有醫師,葉爭流硬著頭皮充當了一把蒙古大夫。

  她憑借自己簡單的藥理知識,望聞問切地探查了一下大家的症狀,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

  ——至少今晚,這些人站不起來了。

  與其指望他們充當戰鬥力,不如直接去玩一盤保衛蘿蔔來的實際。

  察覺此事後,葉爭流直接把心裡所有關於麻雀戰、游擊戰和正面迎戰的備案直接推翻。

  剛剛那一劍的氣勢驚天動地,堪稱黑夜裡最亮的一顆星,想來不久以後,那些風海城的士卒就會糾齊兵力前來查看。

  以弟子們目前的身體狀況,想要帶著這些人逃跑是不可能的。

  何況,整個滄海城都被風海城主以士卒和暗哨侵入,逃跑朝哪個方向,難道往海裡跑嗎?

  所以說,還是得打防禦戰。

  防禦戰的話,不能全靠葉爭流一個人撐著。

  畢竟,像之前那樣,首領帶著手下排排列齊,全部自覺站進葉爭流群攻範圍內的美事,著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敵人如果選擇圍攻,葉爭流的技能狀態罩不到那麼開。

  更何況,即使她的技能範圍足夠大,她也不能讓這些弟子統統等著吃現成的。

  這一夜面對的所有危機、經歷過的共同患難,葉爭流要讓他們牢牢記在心裡。至於葉爭流對他們的所有指揮,這些人更是要從現在就開始習慣。

  考慮到弟子們的身體狀態,葉爭流以賬房為中心,檢查過周圍地勢以後,就近圈定了瓶琅居作為裡外交戰的防守點。

  瓶琅居院牆的高度和厚度差強人意,大家也走不了太遠,就這裡吧。

  其實,在賬房和瓶琅居之間,本來還隔著一道寧南小築的迴廊,然而葉爭流剛剛那一劍太過凶殘,直接將迴廊給削平了一半。

  定好防守點以後,葉爭流直接把人劃分成兩隊,一隊負責死人身上搜索弓箭刀槍、靈器和藥物,以備防守之用。另一隊則要幹點髒活兒。

  葉爭流讓他們去搬人頭,然後在瓶琅琚門外堆京觀。

  黃三娘聽聞葉爭流的安排,瞬間就理解了她的意思。看著弟子們一句廢話沒有地挪動起來,她問葉爭流:「城主想要震懾他們,讓他們不敢動手嗎?」

  所謂京觀,就是用腦袋一層一層疊起來的人頭堆。

  這種炫耀武力的行為,天然自帶一層濃烈的恐嚇意味,更多用於警示乃至震懾之用。

  在文明年代,任何戰爭一方幹出這種事,那就等著上國際報紙。

  不過現在葉爭流更多在考慮的,是怎麼讓這些失去自保之力的弟子活著。

  她雖然武力值強大,但因技能冷卻條的緣故,雖能自保,卻無法在間隙裡護及所有人的安全。

  這些人必須自己來保衛自己,用行動,用計謀,用威懾,用他們能夠保護自己的一切手段。

  「是啊,最開始就要唬住他們。」聽到黃三娘的問題,葉爭流無奈道:「畢竟,也不能一開始就把馬登元吊牆頭吧。」

  膠著的攻防戰,本質是一場武力和心理上的談判,誰家談判也不能直接就亮底牌。

  葉爭流命弟子們把人頭堆在院落之外的目的,就是讓來此的士卒們好好掂量一下——已經有四百多個精英軍士死於此處,你們敢不敢冒成為第五百人的險來攻打城主府?

  要真有哪個膽大的領頭人還是意圖攻打……

  葉爭流一向愛好和平,到了這種時候,那就必然要請出馬登元來,對領頭人進行文學性的說服。

  一來一回之間,假如籌謀得當,差不多能夠消磨大半夜的時間。

  黃三娘點點頭:「總能拖住些時候的。」

  隨即,她又忍不住嘆息道:「只是單憑我們,不足百人之數,大概還是難以支撐。也不知何時能有回援。」

  聽到這句感慨,葉爭流便翻開未名工會的面板看了一眼。

  她笑道:「應該快了。」

  ——似乎是感應到滄海城如今的危機,公會今夜多了一個特殊任務,名為「殺敵一千」。

  這個任務一共可以完成九次,每殺敵一千,算作任務完成一次。

  截止到目前為止,這個任務已經被完成了兩次半。

  葉爭流先前斬殺四百多人,有半次記在她的頭上。

  至於剩下的二千之數嘛……

  在完成任務的進度條上,向烽那個小小的Q版頭像,已經紅得幾乎發黑了。

  葉爭流猜,向烽那裡的麻煩應該差不多快解決了。

  要是解決不了,葉爭流只消把「一劍霜寒十四州」剩下的次數用光,也能破解圍困之危。

  所以現在,弟子們雖然緊張忐忑,在葉爭流的指揮下忙得熱火朝天,但葉爭流的心裡卻並不著急。

  相比之下,她還關心著另一件事——

  「我剛剛就想問了,城主府裡其他人呢?」

  城主府裡可不止有解鳳惜的弟子,還有許多的侍衛、丫鬟、婆子還有小廝。現在怎麼只有弟子們的存在感,那些普通人呢?

  黃三娘對此事略知一些:「侍衛們有的被殺,有的被關。下人們據說都一股腦攆進後宅了,拿三把黃銅重鎖鎖得死死的。士兵們就是打進來,也會先緊著咱們這兒,一時半刻不會動那邊的心思。」

  哦,對,後宅。葉爭流都快忘了城主府裡還有這麼個地方。

  後宅裡都是些老弱婦孺,不知她們自己能否組織起來,不能就放著她們不管。

  然而葉爭流乃是弟子中的最強戰力。此時此刻,她必須留守瓶琅居,難免感到分身乏術。

  她問道:「那邊大概有多少人?」

  黃三娘凝神想了想:「快一千?」

  葉爭流:「……」

  葉爭流當場卡了一下,不由失聲問道:「怎麼這麼多?」

  要知道,後宅可是沒有侍衛的啊。

  整個前院,算上將近一百個弟子、每個院子配套的下人、侍衛、還有廚房、馬廄、浣衣防等配置,恐怕都不到這個數。

  解鳳惜怎麼搞的,一千個,他開後宮呢?

  黃三娘一提起這事,顯然也覺頭痛。

  她倒不是覺得這個人數太嚇人,而是為了每個月都要單給她們列一筆開銷。

  「這是算上了後宅裡大小廚房、製衣院、還有浣衣房所有人的數量。城主……我是說,師父他名義上的姬妾只有三百多。」

  葉爭流:「……」

  不,你等等,三百多這個數目也很驚人了。

  放在有些朝代,皇帝的後宮都不至於人數這麼多。

  她忍不住吐槽道:「這是要從大年初一到第二年的三十,排好序號,一天一個嗎?」

  黃三娘看了看葉爭流,顯然未料到她竟然會有如此驚人之語,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那倒不至於,其實師父一般也不往後面去。她們大多是師父任城主這五年以來,各家送上的禮物——每年三節兩壽,除了本城的幾位豪戶之外,另外兩城的城主和大戶也都會送上歌伎美人……」

  每家送上幾個,每年送上幾次,如此累積五年,致使解鳳惜的後院數目達到了一個驚人的總和。

  而這些歌伎們攢了些錢後,也會找人牙買兩個小丫頭伺候,這就讓解鳳惜的後宅像是滾雪球一樣,一步一步壯大成今天這個數目。

  解鳳惜收下這些歌伎後,雖然平時極少光顧後院,卻也並未讓她們待客,更沒有把她們再往外轉贈,就讓她們那麼住著。

  讓黃三娘看來,葉爭流繼任城主倒還有個優點:美少年不如漂亮的歌伎那麼好找,旁人送起禮來,數目也不會那麼豪氣。

  同樣質量的男寵,葉爭流要是不主動蒐集,光憑別人來送,五年內想要找齊三百個,還是有些難度的。

  黃三娘掐指一算,覺得以葉師妹平日的品格,至少在一年之內,後院最多也就再添十個八個男寵。

  那還挺省錢的。

  換而言之,她至少不用給新任城主的後院單獨列一筆厚賬了。

  想到此處,黃三娘默默地鬆了口氣。

  ……

  經黃三娘提醒,葉爭流才恍然想起,在這個時代,家伎不但是士人們交往時常常互贈的禮物,而且還是招待朋友時公用的玩物。

  幾乎每個世家都會養著那麼一批家伎,用來招待賓客、大擺排場。

  曾經有的主人家命家伎勸酒,如果賓客不肯喝,便當場把那家伎拖出去殺了。

  有些賓客心軟,為此每次都喝到酩酊大醉。還有些賓客心腸極硬,一場酒宴下來,侍奉他的伎人要死上十幾個*。

  比起「人」這個概念來,她們更像是一批漂亮的物件。

  葉爭流忍不住皺起眉頭。

  而黃三娘說到這裡,則下意識嘆了口氣。

  她面帶憂色地提起了另一件事:「說起來,這幾年流民四起,奴僕的價格是越來越便宜了……」

  流民多,人命就賤。人命賤,奴隸就越來越不值錢。

  不值錢的奴隸和流民被一碗粥水輕易收攏,編成「大軍」,由軍隊驅趕著衝擊邊關和塢堡,期間波及到百姓的村落,流民便又增加。

  許多郡王、牧守、小國號稱自己有數十萬大軍,這些軍隊的編制,多半都是這些流民。

  這套邏輯環環相扣,簡直形成了一個死結。

  葉爭流自己就是流民出身,自然也關注過這個問題。

  「慢慢來吧,先從三城開始。」葉爭流輕聲道,聲音不重,但其中蘊含的意味卻很堅定。

  黃三娘聞言,有些訝異地看了看她,先是下意識地搖了一下頭,又忍不住笑了笑。

  她總感覺自己是聽錯了,不然怎麼會覺得,葉師妹的語氣裡,竟然是有攬如此重擔於肩的意思。

  「至於師父的那批後院……」

  葉爭流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尖。

  「城中的首要改造目標肯定不在她們身上,但在我的預想之中,隨著工業的提升和配套,婦女必然會得到大量的就業機會,到時候先分一批名額給她們……」

  說到這裡,葉爭流的語氣轉為玩笑的口吻:「這樣,三娘你也不用總惦記著她們每年要花多少錢。」

  婦女就業機會都是後話了,如今還是要看回眼前。

  弟子們已經在院外疊好京觀。他們撤回院內,緊閉大門,並且自發地尋找東西堵住院門。葉爭流看了一眼,頓覺欣慰。

  另一隊弟子已經翻出死者身上的防禦兵器,葉爭流叫他們上來一人領了一把,又給能夠射箭開弓的弟子圈好了防禦範圍。

  至於滾水之類的東西,那是守城時用的手段,此時聊勝於無罷了。

  畢竟現在把守城主府,葉爭流主要採用攻心計。

  弟子這一番準備花費了差不多一刻鐘的時間,而滄海城中的士卒集結,卻顯然時間更長。

  這些人在鐵甲將領的帶領至城主府,一路上極盡試探之能,提起警惕,留心提防。

  等他們循著記憶裡的劍光方向一路找來時,已經差不多是兩刻鐘後了。

  葉爭流遺憾地看著他們以散落開的隊形,謹慎地在院子四面圍住。

  這就意味著,她的群攻範圍確實不夠直接把所有人斬首。

  其實,只要她一劍殺了三分之一的人馬,在強大的心理壓力之下,這隊士卒會直接潰散。

  但葉爭流不能這麼做。

  因為她手中可用的人數不多,而且還盡數帶著中毒的負面狀態。

  當風海城下一次集結時,必然會引來更為繁多的兵馬。把自己陷入這種「打了小的來了老的」的局面裡面,不劃算。

  對比起來,還是「拖字訣」更萬能些。

  此時,葉爭流正站在院牆之上。

  在她身後,一群弟子聚集在牆根底下,隨時等著情況有變,當場就給她遞上馬登元。

  鐵甲將軍率眾而來,除了許多士卒以外,他們還帶來了熊熊的火把。

  於這亮如白晝的充足照映之下,院門口那四百個堆積起來的人頭京觀,無疑顯得猙獰而又說不出的可怖。

  死人,他們見過。人頭,他們也親手砍過。

  可城主府裡明明一直沉寂如死,並未傳出過交戰之音。要說唯一的一點異象,就是方才映亮了天際的那道雪色劍光。

  有心人把劍光和眼前的屍首聯想起來,他們赫然注意到,眼前這堆京觀的人頭傷口斷茬是如此的整齊,整齊得就好像是……

  思維敏銳的人,已經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葉爭流居高臨下地站在牆上,將鐵甲將領臉上豐富的表情變化收歸眼底。

  那一刻,將領的神色由警惕到錯愕,最後轉向下意識的否定,和他自己極力撇清的恐懼。

  迎著將軍驚疑不定的目光,還有風海城士卒們的竊竊私語,葉爭流負手而立。

  夜風中,她裙裾飄揚,笑得傲慢而張狂。

  「你們終於來了,可讓我好等啊!」

  ——————————————

  滄海城外,迎著黎明出現的第一道曦光,向烽甩手丟開了已經快要凝結成塊的紫黑色槍纓。

  在方才的戰鬥之中,他懷裡的白纓已經差不多用盡,還是親衛搓了搓手上的血痂,畢恭畢敬地拿出一條新的白纓朝向烽奉上。

  每個黑甲衛的鎧甲上,都浸透了濃濃的血氣。

  就在昨夜裡,他們和鄧西國以僵持之勢拉開戰局的第三天晚上,鄧西國突然不顧地形的劣勢在夜裡突擊。

  與此同時,就在峽谷口,在黑甲營的背後,風海城的軍隊徑直壓上。

  過去曾經同氣連枝的盟友,幫著鄧西國包了他們的餃子。一時之間風海城腹背受敵。

  這場苦戰斷斷續續,敵軍撤退以後又重新整頓,捲土重來。

  直到天色微露曦明,血戰方止。

  藉著天邊破曉的一縷啟明星光,山坡上堆積如山、密密麻麻的屍體,如此殘忍而直白地映入所有人的眼簾。

  黑甲軍均以敬畏的眼神看向他們的將軍,那眼神狂熱、亢奮、激越。饒是他們正拖著疲憊的身軀,卻也難掩那股血性裡升騰的興奮。

  將軍領兵若神!將軍勇武若神!

  而在山坡之上,那些還未死盡的重傷敵兵,以及天亮之時潰做一團,被黑甲營圈起的俘虜們,看著向烽的目光卻恰好相反。

  即使戰鬥發生在深夜裡,火把和月色的光照都只是隱約,然而向烽那如修羅般殺進殺出的身影,依舊成為每個敵人心底的陰影。

  銀甲的將軍雙眼冰冷,他的槍尖可以一連將三個身著皮甲的對手輕鬆洞穿。

  無論他是轉動手腕,亦或提起槍桿,敵方的士卒便會歷時斃於他的身前。

  到了最後,向烽的一身銀甲已經被血色純然浸染成散發著腥氣的黑。

  而向烽所過之處,士卒皆崩散而逃,給他散開一片真空地帶,甚至不敢接近於這位將軍身前七步遠。

  毫無疑問,向烽高大的身影將如夢魘一般,把經歷過這一戰而又倖存的敵軍們死死纏住。

  在他們的餘生中,血染黑甲的將軍,會步入這些人的每一場噩夢之間。

  向烽面無表情地給自己的槍尖換上新的白纓。

  將士們以崇敬的眼神看著他,他不為所動;有士卒啞著嗓子,紅著眼圈,為他報上這一夜戰損的士兵數目,他也只是緩緩點頭。

  一身血氣的將軍將目光放遠,投向那座看起來依舊平靜而寧謐的城市。在晨間微冷的白霧中,她是那樣的飄逸和安然。

  ……大多數人此時都尚未知曉,那座美麗依舊城池裡,從此就少了一位主人。

  師父已經不在了。

  唯有他過去託付的重擔於肩。

  向烽喉頭一動,無聲地閉上眼睛,遮住自己一瞬間空洞的眼神。再睜開眼時,他便仍是那個七情不露的鐵血將軍。

  「整隊,分列。」向烽簡短地下令道:「傷兵、疲兵原地修整。猶能戰者,隨本將來。」

  「是!」

  負責傳令的士卒,將他的命令整齊地傳達進黑甲營的耳朵。

  不過半刻時間,剩餘的黑甲軍便一分為二,一部分跟隨在向烽身後,另一部分則留在原地。

  他們並不懼怕此時的修整。

  因為每個士兵都知道,此時此刻,他們的對手比他們更累、更畏懼、更怕他們會追上來。

  見黑甲營分好隊伍,向烽微微頷首:「眾兵將下山上馬。」

  副將快走幾步湊近向烽,在他身上那股濃濃的血煞之氣裡悄聲問道:「將軍,我們現在是……」

  向烽削薄的的嘴唇已經繃成了一條直線。

  他前日尚且不知解鳳惜的訊息,未料到風海城會背棄同盟,聯手鄧西國直接反水,故而調走了原本留駐滄海城的大半黑甲軍。

  風海城既然有膽量在清寧關對他展開夾擊,滄海城自然會被他們視作嘴邊肥肉。

  黃三娘平時打理內政,並無兵權。

  那麼,此時的城內,恐怕已經……

  以上所有的思緒,在向烽臉上都看不出一絲端倪。沒人能夠知道,那一瞬間向烽的腦海裡一連閃過許多幅血海滔天的畫面。

  向烽淡淡地回答了副將的問題。

  「我們回援。」

  ……無論面對什麼樣的訊息,他都撐得住。

  他必須得解救滄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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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讓家伎陪酒,勸不動酒就殺家伎的主人是石崇。不忍心看她們被殺,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是王導,狠心不管,一場酒席任由勸酒女死了十餘個的人是王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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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0 16:48:4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二十九章 萬人敵

  昨夜裡一場血戰,鄧西國損兵折將無數無數,風海城來兵幾乎被絞殺殆盡,餘下的小股殘眾落荒而逃。

  至於向烽麾下的黑甲營,也上報了千餘死傷。

  於此同時,大部分的兵卒都已經在昨夜的連綿苦戰中脫力,此時不得不獨抱盔鎧,在山坡上造飯休息。

  須知在一場戰爭中,士卒斬首一顆,便堪稱戰績;斬首兩顆,就能自誇「有些武藝」;斬首五顆以上,這樣的軍士足以堪任隊長;等到斬首十顆,那便是少有的猛士了。

  戰鬥是這樣耗費體力的事,那麼在大戰以後,士卒們的疲乏便可想而知。

  很多時候,雙方將領鳴金收兵之際,都會看見士兵躺在死人堆裡,實在是起不來了,得由事後負責打掃戰場的士卒拉上一把才成。

  在昨夜一撥接著一撥的突圍和拼殺之中,大多數士卒都早已脫力,完全強撐著一股毅力才能戰至天明。

  因此,向烽命令尚有一戰之力的士卒出列時,匯聚起來的士兵不足六千。

  饒是這樣,也有許多士兵的臉色隱隱發白,顯然是帶著幾分勉強。

  向烽沒有縱容這種倔強,他直接將這一部分士兵扣在清寧關。

  他們此行回援滄海城,必然會全力奔進。

  其間若有騎兵因為體力不濟,中途掉隊,沒人有心力照管他們。

  經過這一番篩選以後,向烽馳援的隊伍裡,便只剩下了五千餘人。

  ……

  作為一個將領,向烽目力極佳。

  早在距離滄海城三射之外,他便看清了在滄海城城牆上駐守的那批兵士,並未穿著標志性的黑甲。

  這說明他一直擔心的事情已經成真。

  滄海城確實落入了旁人手中。

  只是不知風海城主究竟是以什麼樣的方式侵佔了滄海城……是明奪,還是暗取,亦或是裡應外合?

  想到此處,向烽不由得目光一沉。

  當這一行黑甲軍挺入城牆二十丈內時,牆頭終於有兵士沉不住氣。一個士兵揮舞大旗,另一個士兵則手搭喇叭,對向烽遙遙喊道:「你們——是什麼人——」

  好一番鳩佔鵲巢的明知故問。

  向烽聞言眉眼一厲,手臂朝著身側一遞。

  身邊親兵熟知他的為人,眼見將軍臉色不虞,當即便將馬鞍之側懸掛的一張硬弓奉上。

  向烽平日裡張弓搭箭,弓力可達十五石,此時尚在馬上,便只開一張七石弓。

  他雙手離韁,僅用兩腿控住胯下神駿。在速度絲毫不減、重心輕微變化的急速奔馳之間,向烽從箭囊裡拈起三根白羽鐵箭,將三支箭矢同時搭上弓弦。

  無論拈箭還是拉弓,彷彿都只用了一眨眼的時間。向烽幾乎沒有經過瞄準的過程。

  雪白的箭尾僅僅沾著了弓弦一瞬,下一秒鐘便脫弦而出。破空風聲聽起來極其險惡,令人寒毛倒豎。

  這三箭並肩齊出,宛若流星追日,恍如白晝驚雷。中間一箭直取士兵手中的那桿大旗,比旁邊兩支都要快上半分。

  隨著令人牙酸的入木之聲,成年男人拇指粗細的旗桿直接從中折斷。那持旗的士兵才下意識地後撤了半步不到,左邊的羽箭便徑直切斷了他的喉嚨。

  至於那個朝向烽一行人喊話的士兵也不例外,最後一支白羽箭自他眉心深深釘入,破甲的箭尖寒光閃爍,染著白紅交加的腦漿混合物,竟然透過後腦而出。

  這士兵晃了一晃,大張著眼睛,一臉驚駭地朝前匍匐倒下。他眉心傷口處的鮮血順著箭桿流淌,滴答滴答地染濕了箭尾的羽毛。

  這三箭一出,在場士卒盡數目露驚色。

  再反觀跨在馬上的那血甲將軍,他雖然仍處在疾馳之間,卻已經第二次地張開了弓。

  ……而這一次,他的弓弦上足足搭著五支箭。

  ……

  當向烽率軍行至城樓前三丈遠時,死在他箭下的地方士卒已有六十人。

  並不是向烽不能射死更多,只是向烽這一筒箭僅有六十支而已。

  此時此刻,城牆上所有還活著的士兵,幾乎全都把頭埋在了城牆後面。

  就在剛剛,他們的小隊長、傳令兵以及旗兵都被向烽率先射死,其中小隊長的屍身墜下城樓,摔在城牆之下,直接跌成了一灘肉泥。

  這個一身血甲的冷面將軍……他,他強得不像是人!

  向烽垂下弓箭,冷聲道:「你們的將領呢,叫來回話。」

  過了好一會兒,城牆上的瞭望口上,才隱隱約約冒出了一寸盔甲的鮮紅頂纓。

  那個帶隊的將領甚至不敢冒頭——方才有個士兵正是仗著自己在瞭望口後,肆無忌憚地露出了半張臉,結果被向烽一箭射入鼻樑骨,立斃當場。

  「將、將軍何事找我?」

  ——現在,他們不再敢問向烽到底是什麼人了。

  向烽銳利的目光掃過城樓,濃黑的眉頭隨之一緊,心中略覺詫異。

  在他的判斷之中,此時此刻,位於滄海城裡的敵方兵力至少也該有五千之數,其中甚至不乏卡者才對。

  然而現在站在城樓上的這些人,滿打滿算也只有三千罷了。

  他們既然佔據了滄海城,城內就必然會有兵卒看守、巡視。西府和城主府可能還尤其費兵一些。

  然而他一路射殺過來,按理說這些戍守的士卒早就該呼喚城內兵力支援,怎麼始終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有士兵上來?

  人都去哪兒了?

  如果當真只有三千人的話……

  想到剛剛透過懸眼看清的那幾張面孔,向烽眼色一沉,未曾拈箭,直接響亮地拉了一聲空弦。

  這一下明明沒有箭矢射出,然而那頂著紅纓的金盔將領卻像被射中一般大叫一聲,整個人猛然蹲了下去。

  方才向烽一通神射,將城牆上的士卒們膽子盡數嚇破,一個個全都成了驚弓之鳥。

  大家甚至沒有勇氣看他的弓弦上是否搭箭,只知道向烽的弓弦一響,就必然有人要死了!

  那守城的金盔將領也是這麼想的,他當時滿腦子裡都轉著一個念頭:射我了,射我了,他準是在瞄準我了!

  要等到三息以後,這將領才能在極度的緊張之間,發現自己居然沒事。

  但早在一息之前,隨著向烽乾脆俐落地將手勢向下一切,他身後最近的十二位親兵,便同時翻出自己舌下竹哨,齊齊吹響了哨子。

  那聲音尖利粗嘎,彷彿深山中的某種鳥獸在叫。

  「……」

  許多人都以為,這是城樓下黑甲軍們即將攻擊的信號。

  然而過了足足一盞茶的工夫,城牆下的黑甲軍們依舊靜默如鑄,就連馬兒的噴息聲都很少聽到。

  有士兵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道視線,想要看清他們究竟在做什麼,卻恰好與向烽冰冷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他猛地低下頭去,就怕自己又給這煞星看見。

  捂著自己暴跳的心臟喘了好一會兒的氣,這士兵才突然想起來——城樓下面,五千黑甲軍排好陣勢,齊齊仰頭的姿勢,是在等待著什麼的樣子。

  他們到底是在……等待什麼呢?

  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

  但對於這個士兵來說,他卻永遠不會知曉這個答案了。

  因為就在下一秒鐘,幾個身穿他們自己兵甲的陌生面孔,近乎悄聲無息地移動到他的背後,直接一刀將這小卒割開了喉嚨。

  和這小卒一起斃命的,還有那金盔的將領,以及十幾個分守著城門機關的士兵。

  那一隊穿著風海城衣物的陌生士兵總共七十多人,城樓上的士兵大多被向烽那手箭術吸引了注意力。

  沒人說得清這些陌生士兵是什麼時候摸了上來,更沒人說得清陌生士兵們究竟來自於哪裡。

  他們只知道,在下一刻,這些突然出現又突然殺了人的士兵,便開始轉動控制城門的絞盤機關!

  六個士兵合力搖動左右兩隻絞盤,其餘六十多人則結成戰陣,穩穩地護在他們身邊。

  終於察覺了不對的風海城軍士連忙撲過去——怎麼能讓他們把那煞星放進城來?——然而他們只要動作稍一急促,從懸眼後露出了自己的腦袋,當即就要挨上一箭。

  這一回,向烽沒有動手,可他麾下的十餘位神射手,此時都同時張開了弓。

  也是上天庇護,今日刮的是上揚的東風。向烽一行人開弓正好順風而起,而當城樓上的士卒意圖射箭時,卻因為風勢而極不順利。

  也有士兵把注意打到了城樓上的勁弩上。

  弩箭是機械控弦,勢大力沉,射程極遠。

  然而向烽所帶的五千人像是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況一般,已經提前把陣型疏疏的擺開。就算一張大弩一次能夠射殺一人,等這他們把這批黑甲軍射死乾淨,城門也早打開了。

  不過是螳臂當車,無濟無事罷了。

  ……

  隨著沉重的絞盤一圈一圈地放下,城門終於緩緩開啟。

  幾乎在它只打開了一線的情況下,向烽就一抖馬韁,率領眾多黑甲軍從那道縫隙裡直衝進去。

  只經過了幾個回合的衝殺,風海城留下駐守滄海城的一干兵力,全數被向烽拿下。

  此刻,向烽面前站著三十來個穿著風海城皮甲的士兵。剛剛為了掩護同伴打開城門,他們死了將近一半的人。

  這些士兵的真實身份,並不是向烽埋在風海軍裡的探子,只是先前留守滄海城的黑甲軍罷了。

  幾天前,滄海城裡的暗探齊齊冒出頭來,偷襲了駐守滄海城的黑甲軍。

  馬登元裡應外合,給風海城的軍隊打開了城門。留在滄海城的黑甲軍本就不多,抵抗潰散以後,就更是折損嚴重。

  僅剩的這批黑甲軍分散開來,進入百姓戶邸,潛心等待時機。

  「昨夜,城主府突現異象,我等從藏身之地脫出,殺了零散的風海城士兵,換上他們的衣裳。天黑且亂,無人發現我們是冒充的。今早剛剛混上城樓,便見將軍您來了。」

  帶隊的那個小隊長已經滿身掛彩,卻仍有條不紊地跟向烽敘述著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

  向烽眉頭略略一動。

  「城主府的異象?」

  「是的。」小隊長誠實道:「原本,城主府裡被馬登元帶著一群人佔了,據說裡面有不少卡者。但昨天夜裡,那群人的腦袋都在外面摞成了京觀。

  屬下等人在四周窺探,發現城主府的諸位大人固守城主府。風海城的隊伍雖然把城主府圍了起來,卻始終不敢打。就這麼拉鋸似的磨了一夜……」

  向烽緩緩地眨了眨眼。

  小隊長以為這是鼓勵他繼續往下說的意思,更加詳盡地往下講去。

  只有幾個熟悉向烽的親兵才能看出,此時的神色,其實是他們向將軍感覺錯愕時才會浮現出的表情。

  ……向烽心裡確實非常意外。

  城主府的那些弟子,他都是知道的。

  雖然向烽往日裡不和自己的師弟妹們來往,但他經常出入於城主府,對裡面住著的那些優秀弟子都有所瞭解。

  正是因為瞭解這些人,向烽此前才會覺得,昨天夜裡,城主府必然被血洗一通。

  ——因為,留在城主府的弟子裡,沒有一個具有軍事相關的專長。

  ——有軍事專長的那幾個,早就收攏在向烽麾下了。

  小隊長前半程的敘述,聽起來還非常符合向烽的預計:城主府失守,這很正常。

  但後半程的講述……

  失守以後他們又防衛成功了?

  還堆起了卡者的人頭?

  然後也沒打仗,拉鋸似地僵持了一夜?

  向烽眼中浮起一絲淡淡的詫異之色:這是誰辦到的,莫非是黃三娘嗎?

  此前從未發現她有這等本事啊。

  但無論如何,城主府能夠守住便是好事。

  向烽大概地瞭解了情況,就點齊了身後的黑甲軍。這一次入城比他想像的容易,大部分的將士都沒有消耗多少體力。

  隊伍匆匆集合,然後朝著城主府進發。

  ——————————————

  葉爭流來到這個世界多年,有幸(亦或是不幸)在機緣巧合之下,曾旁觀過將近十來次的戰鬥。

  有小型的對戰,有狹路相逢的衝突戰,也有意外擦肩而過的對抗。

  真正的大戰葉爭流沒有見過,但她也曾經走過一片被鮮血染得赤紅的戰場。

  但直到今天,見到向烽帶軍的模樣,她才方算真正地開了眼。

  只聞街頭的另一端,有整齊的馬蹄聲踏踏響起。隨即,便見一行軍隊如黑雲般疾馳風掣地捲塵而來。

  他們身上帶著濃厚的血氣和殺意,一看便知是百煉千錘的精兵。

  倘若不是葉爭流曾經在黑甲營裡待過,她甚至可能將這一行人誤認成從地府而來的冥軍。

  為首的將領一身黑甲,正是滄海城座下首徒向烽。

  非要有一雙過人的眼力仔細辨認,才能察覺這銀槍的將軍身上所穿的連心鎧,其實並不是和眾人一樣的黑甲。

  只是層層疊疊的血跡一次次在上面乾涸,最終才凝結成那般令人膽寒的濃鬱顏色。

  男人身披由敵人的鮮血染就的戰袍,他的每一寸榮譽和氣勢,也盡數由對手的性命匯集而成。

  只是簡單的一聲號令,聲音甚至沒有很大,數千人便迅速地集結成狹窄地勢應有的戰陣。

  他們不卑不亢,像是幾千把沉默的、出鞘的刀。

  沒有一個士兵因為眼前的對手稀少、弱小,就為之放鬆警惕。

  可想而知,當黑甲營遇到數倍於他們的對手時,也一樣不會因此不戰而怯。

  這些黑甲的軍士向前壓上時,風海城的軍隊如同一塊砸在地上的嫩豆腐一樣,輕而易舉的破碎了。

  黑甲軍是刀,而他們的對手都是魚肉。

  刀鋒舉重若輕地剖開案板上的敵人,就像是殺雞切菜一樣容易。

  即使風海城留在城內的暗哨等人多是卡者,然而在這樣團結如蟻的士兵面前,普通的卡者並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前一個黑甲軍倒下,後一個就補上。

  卡者的攻擊讓黑甲軍的陣勢出現一個缺口,那麼隨後的士兵立刻便上前佔據這個空缺。

  除此之外……黑甲營還有一個神魔一般強悍的將領。

  看著向烽廝殺的模樣,葉爭流第一次明白,何為傳說中的「萬人敵」。

  一次衝鋒,風海城的士兵潰不成軍。

  兩次衝鋒,風海城的士兵脫逃無路。

  三次衝鋒,城主府前的長街上已經無一個活著的敵人。

  無論卡者還是士兵,他們或是了無生機地倒在地上,或是在三次重蹄下被踏成了一片血泥。

  終於,敵人被斬殺殆盡,手握銀槍的將軍把槍尖從最後一個敵軍胸口抽出。

  他抖落槍頭上的鮮血,素白的槍纓已經又一次飽浸了鮮紅。

  解決了所有的敵軍以後,向烽終於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城主府。

  不等他下達命令,眾人便聽得吱呀一聲。瓶琅居抵上了一夜的小院,終於為凱旋歸來的將軍洞開。

  向烽提槍下馬,帶著滿身幾乎集結成固態的血氣走進小院。

  葉爭流就站在院門口的最前方。

  向烽看著葉爭流,眉梢眼角之間,隱隱地洩露出一絲意外,除此之外,他的神色中還流露出一道後知後覺的恍然。

  難怪城主府明明已經被控制,卻又能反敗為勝,奪回局面。

  原來是她。

  這念頭只在向烽腦海中短短的一閃,很快又被另一個更為迫切的想法取代。

  葉爭流,她跟著師父去了鶴鳴山。現在葉爭流在此處,那麼師父……

  向烽疾疾朝著葉爭流的方向走了兩步,目光裡迸出一點希望的星火。

  葉爭流知曉他目光裡的含義。

  這事其實輪不到她道歉,但她只是……非常遺憾。

  葉爭流沉默地挽起了自己的袖口,亮出那隻纏在腕上,曾經給黃三娘看過的鳳凰。

  「……」

  在看到葉爭流腕間那隻水紅色的鳳凰令之前,向烽的目光本已經如同早春時分,融化了一半的堅冰。

  而下一秒鐘,那冰層又迅速地在倒春寒的冷氣中重新凝結。

  第二次結起的冰,總是比第一次要更堅硬些。

  向烽沉默著,像一塊血色纍纍的碑。

  從始到終,他都沒有說話,一個字也不曾吐露。

  可他身上猛然爆開的那種無聲的氣勢,卻像是銳利的槍尖剛剛掃過了所有人的頭頂,又赫然抵住了每個人的後心。

  「……」

  小院裡,幾乎所有弟子都以一種感激混合著畏懼的目光,看著他們的大師兄。

  有少數好事者,眼神還在他和葉爭流之間來回游蕩。

  在他們看來,師父把城主之位傳給了葉師妹,然而大師兄卻掌握兵權。這兩人之間恐怕必有一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有些人已經開始煩惱起來:自己究竟要站誰的隊為好。

  大師兄勢大,應該是笑到最後的勝者。

  可是葉師妹的權利來得正統,實力也不差,最關鍵的是,她身邊的簇擁很少。

  如果在最開始就投奔她,往後若是這把成了,那可是賺翻了千百番啊。

  然而下一秒鐘,向烽便讓他們大跌眼鏡。

  這些人腦中設想出的那些大戲,一場都沒有發生。

  只有浴血歸來的黑甲將軍,朝著葉爭流的方向靜默了一秒,然後驀地單膝跪下。

  這一跪推金山、倒玉柱,石破天驚之意,甚至不亞於葉爭流拔劍斬殺百人之時。

  向烽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他的眼睛閉上又睜開。

  最終,這個銳利如刀的男人對著葉爭流,一字一頓,沉聲說道:「向烽……見過城主。」

  「……」

  葉爭流低下頭去,正對上自己這位大師兄深不見底的一雙眼。

  那一刻,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解鳳惜囑咐她,要她把鳳凰令拿給黃三娘和向烽看。

  因為,此時此刻,不要說是葉爭流站在這裡。

  就算鳳凰令繫在一條狗、一隻貓的身上,向烽都會順解鳳惜的意的。

  ————————————————

  向烽的歸來,終於補全了滄海城這次劫難的最後一塊拼圖。

  事情是從鄧西國突然發難開始的。

  鄧西國對滄海城發動的這場戰爭,號稱足有十萬大軍之眾。

  其實,很多將領都有在開戰之時,虛報自己大軍數目的習慣。他們以此詐嚇對手,藉以達到心理戰術上的勝利。

  但向烽經過昨天夜裡的數場戰鬥,心裡已經估算出對方的深淺——基本上,鄧西國對外放出的這番風聲裡並無水分,他們確實派出了十萬大軍直壓滄海城邊境。

  當然,他們的這個演算法,是把營裡充作炮灰的流民軍算上,又將火頭兵、運輸兵、後勤兵等老弱殘兵計入其中。

  而鄧西國真正派遣來的主力部隊……差不多在四五萬上下。

  相比之下,向烽的黑甲營共有軍士五萬之數,看起來人數單薄。

  然而黑甲營中少有老兵、疲兵、弱兵,幾乎都是清一色正當歲月的青年壯卒。

  而在這五萬兵力之中,還包含著向烽五年來親自帶出的三萬精兵,這三萬人,幾乎每一個都是能夠以一當數的士兵。

  鄧西國或許在人數上可以取勝。

  然而,滄海城卻擁有著人和之益。

  除此之外,向烽還佔據了駐守滄海城的地利之便。

  清寧關,由兩側連綿不絕的大山夾著中間一條通路。黑甲營埋伏在山坡之上,天然就對鄧西國軍士形成了戰術上的優勢性打擊。

  此地易守難攻,想要攻打這裡,只能在短兵相接之時,拿無數條人命硬生生地往裡填。

  鄧西國這三日以來,不分白天黑夜,有時奇襲,有時則正面出擊,和向烽大大小小共計交手了十餘回,一直沒能在向烽這裡佔到便宜。

  直到昨夜,風海城的軍隊自黑甲營背後包抄而上。

  作為盟友,他們當然不可能一上來就號稱我們反水了,那也太傻了。

  風海城來兵所打的名義是「聽聞鄧西國來兵,特此前來支援同盟」。

  這訊息通報到向烽面前,向烽沉思片刻,緩緩拒絕。

  他拒絕的理由共有兩個。

  其一便是,向烽已經敏銳地從戰爭中嗅到了不祥之氣。

  ——鄧西國此戰來得蹊蹺。

  如果他們只是想趁著解鳳惜離開的空隙,從滄海城身上吸口血就算了。

  可他們這麼鍥而不捨地以及其密集的的效率打了三天,分明是不勝不歸的意思。

  ……會是什麼樣的訊息,能讓他們甘冒如此奇險?

  其二,臨海三城同氣連枝,有援軍來此很是正常。但為什麼只有風海城來了援軍?距離更近的天海城呢?

  就算天海城主膽小懦弱,為人吝嗇。但他在風海城援軍經過自己家門口的時候,派一小隊精兵併入部隊做個面子,難道也辦不到嗎?

  向烽心裡起了警惕,當場調動了一部分黑甲軍回防。

  事後的覆盤證明,這無疑是向烽在整場戰鬥中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之一。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果然一路朝著誰都不想看到的方向突行猛進。

  風海城來者眼見計取不成,便直接一聲號令,命大軍強行壓上。

  在臨海三城之中,風海城養兵最多。此次為了包住向烽這隻鋒利咯牙的大餃子,他們足足派出四萬兵力。

  這種從身後包抄的行為,無疑是在斷絕向烽的後路。

  這一下,風海城將滄海城的部隊陷入兩面夾擊之中不提,同時也極大的抹消了黑甲軍的地理優勢。

  特別是,熟知滄海城內部形式的風海城,還為向烽準備了最後的重重一擊。

  他們派人在夜裡高喊:「解鳳惜已死,解鳳惜已死!」

  「……」

  可想而知,這個訊息為黑甲軍帶來了怎樣的震動。

  那一瞬間,向烽當機立斷地做出了決定。

  他如同一隻暴怒的脫籠野獸,長槍左突右挑,深深殺入敵陣。

  短短的一盞茶時間裡,向烽一連斬殺風海城士卒共計二百餘人。他徑直殺至那個領頭吶喊的千夫長身前,隨即一槍將他的紮在自己的槍桿上。

  這舉動太迅速、太驚人,剎那之間,風海城那些原本跟著喊的士卒都嚇得沒有了聲音。

  向烽將這千夫長高高挑起,又重重地砸回敵軍的隊伍裡。寂靜一片的戰場上,唯有將軍冷徹的聲線當空響起。

  他厲聲喝道:「——那又如何,本將還在!」

  下一秒鐘,黑甲營的殺聲呼喊大到幾乎震破天際。

  ……

  鄧西國和風海城就像是商量好了一般,一方退下時,另一方便固守攻擊。黑甲營被迫陷入車輪戰。

  如此整整一夜。

  僅僅在這一夜裡,鄧西國便折損了三分之一的兵力;而風海城的將士在比例上摧折的更多,粗點也有將近兩萬,至少佔了他們發兵的一半人數。

  至於黑甲營……

  「我們損失了四千人。」

  向烽說這話時,神色沉鬱冰冷,看起來對這個結果十分不滿意,彷彿隨時都會提槍殺入敵營,再幹掉對面一半人似的。

  但無論他如何的不滿,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這一場仗,在日後被編入教科書,成為極其經典的、以少勝多的傳奇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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