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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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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暮寒公子] 論抽卡,我從來沒輸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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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3 10:38:07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六十章 冥婚

  「我來遲了。」

  按照杜牧卡第一技能,「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指引,葉爭流在最近的瞬移點現身以後,匆匆趕路,終於出現在了雲渺之的面前。

  說話之間,在她們二人身後充當背景板的是一團大亂的行宮。

  葉爭流趕來之際,行宮頂已經被人一劍削去。行宮中的侍女太監四處奔逃,雲渺之腳下踩著一個負責人似的人物,身邊還橫七豎八地摞著一疊話事人。

  這副場面,葉爭流一看就明白了。她的語氣不由得沉重下來:「玉濃已經被帶走了?」

  雲渺之點了點頭,臉色陰沉得像是暴雪欲至前的靄靄天山。

  劍者的心情已經差到極點,連多說一個字都覺吝嗇。

  她極其簡扼地跟葉爭流說明了情況:「典禮是障眼法,自有替身相代,天香今日清早便被送走了,一直沒有訊息。」

  葉爭流聞言,不動聲色地朝著四處打量,果然在不遠處發現了一個窈窕女子,著一身華麗的女冠服侍,臉上蒙著數層白紗。

  她身上的衣服並無破損,正渾身僵直地悄悄打量著葉爭流二人的動靜,顯然被突然闖入的雲渺之嚇得不輕。

  在隱隱綽綽的面紗遮掩下,那女子柔美的五官宛如疊加了一百層濾鏡那樣模糊不清。但若單看那玲瓏起伏的身段,此女倒確實和天香公主有五分相似。

  想必,這就是梁國太子為天香公主準備的那個用來參加女冠禮的替身了。

  ——這小王八羔子平時沉迷女色,好像連腦漿都噴空的樣子,沒想到在賣妹這件事上,倒挺有成算。

  葉爭流動嘴不出聲地罵了一句,隨即扯了扯雲渺之的袖子。

  「我之前給你的那個手機殼……就是那個空罩子呢?」

  雲渺之無聲地亮出掌心的騷粉色手機殼。

  這顏色和她的氣質實在相差甚遠,對比強烈到凸顯出了明顯的搞笑意味。倘若此時並未處在如此緊張的情境之中,葉爭流沒準會為這一幕笑出聲來。

  葉爭流看了那手機殼一眼,再次跟雲渺之確定行事計劃。

  「你用手機殼把歡喜尊引出來,我進去神域救天香。見到玉濃以後,我會第一時間把她送出來,你在外面接應,帶著玉濃立刻離開,不必管我。」

  留葉爭流一個人應付邪神之事,聽起來著實有些喪心病狂。同伴聽到了,也很難不繼續關心兩句。

  也只有雲渺之面不改色,抓緊時間,一句廢話不問,當即應了聲好。

  她回答的音調平靜到近乎冷淡,卻如同蒼原盡頭佇立的雪峰一樣,包含著一股厚重而不可撼動的力量。

  雲渺之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面對完整的歡喜尊。」

  「嗯。」葉爭流點一點頭,正要從雲渺之身邊退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等下,你拿著這個東西,打算怎麼跟歡喜尊說?」

  要知道如果雲渺之用完了手機殼,也沒能把歡喜尊引出來……那葉爭流也只好將自己空投神域,然後在歡喜尊在場的情況下,嘗試著從被他控制的神域裡找到天香公主,帶著趙玉濃突圍了。

  雲渺之眼中濃厚的殺意一閃而逝,她絲毫不加掩飾地說道:「滾來受死!」

  「……」葉爭流為雲渺之的直白默然半秒。

  「不,你這麼談判應該沒有用……」

  葉爭流無力地表示道:「照渺之你目前的這個語氣,也不能指望你能說出好聽的來了……還好我回去找三娘準備了小抄,這樣,渺之,你照著這張紙條念。」

  雲渺之接過紙條,掃了一眼,臉上瞬間出現了目睹不可名狀之物後的放空之意。

  雲渺之:「……」

  葉爭流特意跟雲渺之分開,站到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裡——不然歡喜尊出來一看,發現另一個人憑空消失,傻子都知道這是在特意埋伏他。

  而雲渺之則氣沉丹田,在短短的十秒鐘時限內,殺氣凜凜地一口氣將字條上的所有東西全都讀完。

  「色欲之神歡喜尊,狗口口口的下流胚子每天在林子裡光天化日玩【嘩——】的小***玩意,你媽我這裡有○○○要(打碼)(打碼)你給我滾出來挨,晚一彈指出來你今晚必失去十八個○○的***你這輩子做夢都舔不著!」

  「……」

  在唸完這段難以言喻、可謂是根據歡喜尊的愛好,量身定做的粗鄙之語後,雲渺之整個人的氣質都肉眼可見地變得陰沉下來。

  如果現實中的一切可以資料化,那葉爭流此時必能看到【NPC雲渺之受到刺激!】、【NPC雲渺之陷入狂化!】、【狂化狀態下雲渺之戰鬥值×2】的世界公告。

  可能是太久沒有被人當面罵過、可能是好奇這番話是透過什麼方式傳到自己耳中,也可能是這充滿創新的罵人方式成功地激起了歡喜尊的興趣。

  不到半秒鐘的時間,葉爭流便感覺到雲渺之面前的那塊空間隱隱發生了震顫和波動,就好像有什麼萌芽似的東西將要破土而出。

  當歡喜尊憑空現身的一瞬間,還不等看清祂的身形,葉爭流便捏著掌心中的鑰匙消失在了原處。

  再睜開眼時,她整個人已經置身於一片繽紛豔麗的合歡花林之間。

  …………

  葉爭流也曾經在芳華城裡見過巨大的合歡花門,那個是金色的。

  而如今呈現在葉爭流眼前的合歡林,卻只洋溢著鋪天蓋地的粉。

  即使已經在副本中開過眼界,葉爭流仍然很難相信,合歡這種生物竟然能夠長成如此遮天蔽日的模樣。

  粗糙的合歡樹根盤根錯節,枝條盤虯臥龍地交織成一片,幾乎映襯出幾分原始森林的陰森。

  在彷彿沒有盡頭般飄落的合歡花雨中,這片神域看起來是如此的縱深悠遠,倘若不是親眼所見,誰又能想到,合歡這種輕薄浮豔的植物,竟然能長成這副鬼氣森森的模樣來。

  落地的一瞬間,剛剛站穩腳跟,葉爭流就開啟了杜牧卡的第一技能,目標直指趙玉濃目前所處的地點。

  ……沒有反應。

  壓下心中一閃而過的不祥預感,葉爭流切換了一種說法。

  ——尋找趙玉濃目前所處的……樹幹。

  這一回,綠色的箭頭終於成行,葉爭流不由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呼,虛驚一場。

  不過也沒辦法,畢竟「牧童遙指杏花村」這個技能用起來總得拐上一個彎,不能直接用來尋人。

  葉爭流以最快的速度,一路沿著箭頭的方向追蹤過去。

  這期間神域內幾次發生震蕩,大概是歡喜尊察覺了陌生人的造訪,想要扭身回歸神域,又被雲渺之竭力攔住。

  葉爭流在層層結結的合歡花林中飛奔,穿過樹幹上吊垂而下的綠藤和枝蔓。

  終於,葉爭流在一棵巨木之下站定,仰頭一看,只見巨木的粗壯枝杈上,架起了一座近乎樹宮似的東西。

  ……還行,至少歡喜尊沒把公主放在光天化日之下。

  葉爭流悲哀地發現,在經過天階副本的種種試煉以後,自己對於歡喜尊的要求竟然真就這麼低。

  她三下兩下地攀上樹幹,鑽進樹宮,一進屋臉色就條件反射地扭曲了。

  屋裡一共有著二十多個鳳冠霞帔的……男男女女。

  除了一個在床上坐著、以扇掩面的女人之外,剩下的所有人都是死人。

  別問葉爭流是怎麼看出來的,畢竟其他人都在天花板上吊著,而且吊著的位置都是脖子。

  「玉濃?」葉爭流當即喚了一聲。

  坐在喜床上的女子立刻放下了手中遮面的摺扇,不知是光線的映照,還是單純的心理作用,天香公主的臉色看起來隱隱有些發青。

  「……爭流?」她不可置信地輕聲說道,「你怎麼在這?」

  「我來救你。」葉爭流一邊回答,搶身上前握住了天香公主的手臂,「渺之在外面,我送你出去,你立刻跟著她走……嗯?你這鞋?」

  天香公主懸空的雙腳終於著地,當即磕絆了一下,葉爭流一低頭,才發現她的鞋子竟然是反穿的。

  葉爭流當即在心裡大罵了一句淦他娘。

  要知道,倒踩紅繡鞋,紅花掛天樑,這他媽是冥婚的風俗。

  換而言之,歡喜尊在自己的樹宮裡,以冥婚的規格,給趙玉濃辦了一場婚禮。

  ……也不知道天香公主這輩子是不是婚姻宮不興,命裡犯邪神。她一共辦過兩場婚禮,結果都堪稱慘烈收場。

  「等等,不要碰我!」

  天香公主忽然驚叫一聲。

  她這聲提示已經晚了,不等趙玉濃話音落定,她身下的大紅婚床忽然從中整個炸開,裡面忽然倒翻出一對陰沉木的牌位,同時還飛出了大朵大朵蒲公英種子般的細細合歡花。

  每一朵的花粉色絨毛都清晰可見,個中似乎還帶著一股令人難以忘俗的甜香。

  與此同時,天花板上懸吊著的那些男女全部著地,他們翻過眼睛,咯吱咯吱地晃蕩著僵硬的身子,朝葉爭流和趙玉濃的方向搖擺起來。

  直到此時,趙玉濃繡了鳳求凰紋和葡萄石榴的嫁衣上,才在門口照進來的陽光對映下,閃過幾絲堅韌的、透明的、粗細不足十分之一頭髮絲的銀線流光。

  每一根細線都牽動著一根機關,細線繫在趙玉濃的嫁衣上,只要天香公主稍一動作,機關立刻發動。

  葉爭流飛快地把天香公主擋在身後,自己第一時間撐起防禦技能。二人如此戒備地警示了三秒,竟然沒有任何事發生。

  那些唬人的音效、風聲、死人、牌位還有合歡花,好像只是用來增加情趣氣氛的而已。

  葉爭流:「……」

  草(一種植物)。

  她懂了,雖然她並不想懂。

  ——在鬼屋裡辦婚禮,玩的真花,歡喜尊,不愧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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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3 10:38:20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六十一章 竹裡館

  面對歡喜尊清奇的思路,葉爭流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但不過片刻之間,她就重新恢復了一貫的淡定,帶著天香公主跳出了這間詭奇而幽森的樹宮。

  「雲渺之會在外面接應。」葉爭流一邊帶著趙玉濃離開,一邊跟她說明情況。

  「稍後時間一到,我就把這裡撕裂一個口子放你出去。時間非常短暫,玉濃你不要有猶豫。」

  送走趙玉濃最好的時間,就是在歡喜尊返回神域的那一瞬間。

  要是提前把趙玉濃送出色欲神域,萬一雲渺之接應不及,歡喜尊可能會把天香公主撈個正著。然後下一刻,歡喜尊多半會帶著趙玉濃重返神域,這就等於葉爭流上一趟白送了。

  若是把公主送走的晚了呢,葉爭流就得帶著趙玉濃跟歡喜尊打上一架,過程中沒準會傷到她。

  所以說,時機最好趕在那一秒,不能多也不能少。

  這是一場需要全神貫注,對眼力、卡力能動手能力的高階考驗,沒有模擬考也沒有排演。

  而葉爭流對自己是否能夠透過測試,一向很有信心。

  對於葉爭流的建議,天香公主並未立即給予肯定的回答。

  即使剛剛經歷了一番驚魂場面,差點被人當成冥婚給娶了,趙玉濃也沒有在出乎意料的事態之下六神無主。

  常人若是和她有了同樣的遭遇,看到宛如天降救星一般的葉爭流時,恐怕早就把她當成主心骨,一板一眼地按照她的吩咐來做,對葉爭流的安排絲毫也不懷疑。

  然而趙玉濃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應是,她敏銳地注意到葉爭流話裡的主語並沒有包括她自己:

  「等等,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葉爭流笑了笑:「我嗎?你不用等,跟著渺之先走,我隨後就來——我得留下掃個黃。」

  ————————————

  有差不多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神域的邊緣才出現一種規律性的波動。

  葉爭流跟各路神明打過太多交道,自然知道這是神域主人即將歸返的前兆。

  當下,葉爭流毫不猶豫地一劍斬出,袖中煙鳳翎拖曳出一段昳麗的華光,在美如星辰四濺的碰撞之中,把神域生生撕出一條可供人透過的裂口。

  「走!」葉爭流斷然對著趙玉濃吩咐道。

  此刻,歡喜尊的面孔已經從神域邊緣浮現,胸膛也已經透入了神域內部,身體宛如被神域邊緣切割成兩截,看起來就好像是在施行穿牆術一般。

  天香公主知曉事態輕重,沒有絲毫磨蹭。她從神域邊緣的裂縫處跳下,卻仍依依不捨地朝葉爭流投來擔心的一眼。

  下一刻,神域裂縫隨之閉合,向外的通道連同天香公主的目光一起被切斷。

  只有公主回頭時的那一眼,丹朱似的嘴唇微微張開,欲言又止。

  在黃昏時分的柔光下,她整個人都鮮妍而明媚,生動又驚絕,美麗得像是一幅時光中永不褪色的油畫,被完完整整地儲存在了葉爭流的記憶之中。

  「真漂亮,是不是?」

  拉起家常的自然不會是葉爭流,而是回到自己地盤的歡喜尊本尊。

  趙玉濃離開時,他整張面孔都已經擠進神域,自然把天香公主告別的場景看了個囫圇。

  葉爭流不置可否地挑了一下眉毛,沒有回應歡喜尊的感嘆。

  「你看上去有點慘。」

  出現在葉爭流面前的色欲之神,並未以通天徹地的巨人形象出現。他縮成了正常人的的等身大小,神軀之上橫七豎八地散落著許多凌厲的劍痕。

  最重的一道散佈在他完全透明、乳白色半透明的海兔狀下半身。那一劍直接將歡喜尊腸粉似的身軀直接貫穿,雖然膠質一般的皮肉再次貼合在一起,但是只要稍顯細心,就不難看見那處深重的傷痕。

  顯然,剛剛在神域之外時候,雲渺之並不是靠口才把他留下的。

  為了給葉爭流騰出充足的找人時間,劍者大概花了拚命一般的心力。

  歡喜尊笑了一下,手指輕輕拂過自己肩頭的傷口,臉上竟然浮現出兩朵淡淡的紅暈。

  他似嗔似怒地自語道:「人間的劍者,她下手……好重啊。」

  葉爭流:「……」

  葉爭流在心裡給歡喜尊同步配了個音——好變態,但我好喜歡。

  歡喜尊的聲線非常特別,聽起來雌雄莫辨,酥麻沙啞,令人過耳不忘。

  相比之下,瘋狂之神的變腔雖然同樣兼具著男女兩種性別的特色,卻只會令人激起滿背寒毛倒聳的雞皮疙瘩罷了。

  歡喜尊沒有理會自己身上的傷口,反而偏著頭看向葉爭流。他似乎不喜歡過多地運用神明態,所以從出場到現在,一直都保持著人身大小。

  「你把我絕色的新娘送走,自己卻留下了,是想要以身相代嗎?」歡喜尊眨了眨眼,「像你這樣美麗又強大的女人,我也很喜歡啊。」

  葉爭流:「……」

  葉爭流打過這麼多歡喜尊相關的副本,得到的最大經驗就是:在面對這位邪神的時候,最好裝作自己是個啞巴。

  畢竟歡喜尊他就是那種……high點奇奇怪怪的傢伙。你根本不知道那句話忽然就戳著了他,讓他瞬間粉面飛紅,雙頰生暈。

  她一言不發地祭出了王維卡,正準備認真開打的時候,忽然又聽見對面的歡喜尊吐出了一句話。

  「等等,我想起你是誰了。」

  歡喜尊輕聲低笑道:「你是背叛殺戮之人的弟子、過去的滄海城主人、新崛起的滄國君王……你曾經殺死過我的兩個兒子。」

  話音未落,歡喜尊輕輕一擊掌,環繞在他們之間的合歡樹叢,便如同軟體動物那樣「活」了過來,舞動著枝條,無聲地將葉爭流包圍。

  粉色的合歡花在微風中紛揚而下,宛如一場沒有盡頭的雨。

  葉爭流飛快地眨了眨眼。

  就算她在副本裡演練一萬次,也想像不到會有這種突發情節——她什麼時候殺了歡喜尊兩個兒子,她自己怎麼沒印象?

  還有,色欲之神這傢伙居然這麼佛系,死了兒子竟然連一聲也不吭,從來都沒有上門找過仇家的嗎?!

  暴漲的枝條被葉爭流隨手削去,根據自己之前的作戰經驗,她飛快地在合歡叢林的追殺中一路後撤,打量著哪裡釋放意境最為方便。

  「別瞎說。」葉爭流隨口應付了歡喜尊一句,「我什麼時候殺你鵝子了?」

  歡喜尊奇異地看了她一眼,未語先笑道:「怎麼,滄王手下殺過的人,就和我睡過的人一樣多,所以完全都記不清了嗎?」

  葉爭流:「……」

  朋友,你這話我沒法接。

  大概是看葉爭流確實沒有印象,歡喜尊特意好心提醒她:「你曾經毀去了我的一座歡喜觀……」

  終於解鎖了相關記憶,葉爭流輕輕地一咂舌。

  「那個紫衣服的?」

  她就說嘛,一般人被「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冰冷精神域所籠罩的時候,還有多少人能想起來角色扮演這回事兒。

  感情變態之間是有家傳的。

  「正是吾兒。」歡喜尊幽幽地嘆了口氣。

  言語之間,也並未妨礙到歡喜尊動手。

  只見他手臂一振,腕子朝外輕輕一甩,一連串半透明的血點落在合歡花木的根系上。

  頓時,從樹幹中走出無數人形的木質身影,它們從四面八方朝著葉爭流撲來,姿態或是柔媚、或是舒展,如笑相迎。

  葉爭流在副本中預演數次,自然知道這種木頭小人可以在人形和木質中隨意切換。此刻若是被這木頭人海輕輕沾身,下一刻她就會被封裹在樹心之間,層層疊疊,令人物理意義上地窒息。

  她遊刃有餘地在木頭人之間遊走,同時眼觀八方,暗暗計算著圍上來的木人數量。

  再等等,現在還不夠多,也不是時候……

  「紫衣觀主確實死於我手,這點我沒話說。」葉爭流聳聳肩,「那另一個是怎麼回事?」

  「你剛剛繼任滄海城主之位時,我有一個兒子想過去看看熱鬧。我對自己的孩子們一向很好,所以賜給了他許多防身的靈器。」

  在說到「熱鬧」二字的時候,歡喜尊的聲調明顯拉長了些,顯然是聯想到了在「看完熱鬧」後的引申含義。

  「再後來,他就沒有回來過……莫非你要告訴我,他竟不是死在你手下嗎?」

  被提到的這事就更久遠了,葉爭流回憶半天才想起來。

  「我曾經被人在路上偷襲,那人自稱『扈雁鳴』,真實身份卻並不是玄衣司的殿主……等等,那個卡牌和恐懼相關的傢伙,竟然也是你的兒子嗎?」

  歡喜尊的身形逐漸拉長增大,隔著密密麻麻的木人海,他居高臨下地對葉爭流點了點頭。

  葉爭流:「……」

  葉爭流隱隱回想起來,自己在對紫衣觀主下手的時候,好像確實覺得他長得眼熟來著……

  敢情那並不是莫名其妙的既視感,而是因為她之前就已經對歡喜尊的兒子之一下過手了?!

  「然後你就什麼都沒做,一直等到我現在來找你?」

  即使已經被歡喜尊震驚多次,葉爭流還是忍不住為歡喜尊的處理方式感到震驚。

  「雖然這話不應該由我來問,但你兒子死了,你都不報復的嗎?」

  歡喜尊輕輕一嘆:「我當時神降了一個男身……男身就是這點不好,四面留情以後,生出的孩子未免太多了些,我這當父親的也照管不來啊。」

  神明的語氣陰柔而涼薄,語氣裡仍然帶著一股微微沙啞的勾魂。

  「倒是我當母親時,生出的孩子資質更好。只是費些精力……唉,自從上個孩子死去後,我就一直沒有再生呢。」

  「好了。」

  歡喜尊忽然不耐煩地轉動了一下脖子,他那乳白色、半透明、幾乎全由膠質似的物體構成的下半身,突然整個地沉沒入大地之中。

  「既然你殺了我的兩個孩子,就替我生下十個來補吧。」一邊說著,歡喜尊一邊輕輕地笑了起來,「要在今天內生完啊。」

  隨著他尾音落定,葉爭流腳下的整片沃土都像是被賦予了生命一樣,上下起伏地蠕動起來。

  地面上鼓起一個又一個沙土形成的泡泡。細看那些不斷張合的土壤形狀,竟然極其神似誕生新生命的一個個胞宮。

  毫無疑問,歡喜尊將自己的身體和土地相連以後,也把他那驚人的生育力,轉嫁給了這片土地。

  葉爭流足下猛地一空,雙腳陷落,數個木人立刻朝她當頭撲來。

  如此緊急之時,她卻露出了一個隱約笑意。

  歡喜尊已經將自己固定於此,積累上來的木人也足夠多,那她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王維卡‧意境‧《竹裡館》!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無聲無息之間,像是潮水沒過空氣那樣自然,皎潔而清幽的月色覆蓋上天際,隨後壓過了合歡叢林之上熾烈而躁動的豔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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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3 10:38:34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不只一個

  作為這片神域的主人,歡喜尊自然最先感覺到了正在自己地盤上發生的變更。

  祂猛地抬起頭來,那張似男似女的面孔上,神色瞬間發生了從質變到量變的強烈波動。

  如果說,之前他看待葉爭流的眼神——是隨便拉家常也好,還是提到她殺死了自己的兒子也罷,都只是順口一提,處於可以認真和可以不認真之間。

  那麼,現在祂對待葉爭流的態度,便如同在一瞬間裡提起了十萬分的小心。

  就好像……歡喜尊終於意識到,原來葉爭流已經和他站在同一片角鬥場上,並且隨時隨地都有可能亮出長矛,並且將自己刺傷。

  「……神域?」歡喜尊一字一頓地懷疑道,「你是新生的神明?那你怎麼會一直依附於北斗……不對,不對,莫非你們是合作關係……也不對,沒有聽過這片大陸上誕生新的教派,你、你,難道你才是北斗?」

  看起來,直到現在,歡喜尊都以為葉爭流和慕搖光有關係。

  ……當初葉爭流甩給慕搖光的鍋,竟然至今還結結實實地扣在他的腦袋上,這實在令人感到欣慰和暖心。

  聽見歡喜尊磕磕絆絆地列出一連串錯誤猜想,而且離譜等級一個比一個上升,葉爭流不由充滿悲憫地搖了搖頭。

  「行了,快別猜了,」葉爭流好心地制止了歡喜尊越跑越偏的思路,「知道你在睡覺之外的事上都不擅長了,倒不必這麼急著自曝其短。」

  女子的聲音中帶著隱隱笑意。吐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她似乎還站在歡喜尊的視野裡,坦坦蕩蕩地暴露在那輪皎潔的明月之下。

  但她每說一個字,就隻身往後撤上一步。同此同時,那些原本由歡喜尊增殖而出的瘋狂木人,全部落於葉爭流的領域之間,從此再也不受歡喜尊的掌控。

  於是,歡喜尊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變幻出的密林,成為他反手遞向敵人的盾牌。那盾牌飛快地變幻著形狀,眨眼間就將自己的對手淹沒其中。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怎麼敢把神域設在我的神域裡?!」

  也不怪歡喜尊在這個問題上反覆糾纏。

  畢竟一切具有智慧的生物,都會在思維裡建構一張可以用來解釋世界的認知系統。

  一旦有什麼完全處於認知之外的事情發生,無論對人還是對神,那震驚感都不亞於親眼目睹一隻咩咩叫的綿羊把獅王給上了,並且還生出來了一窩蜥蜴人,感受就他媽的離譜。

  把自己的神域搭在別人神域裡這種事……過去的一千多年裡就沒有過這種前例!

  歡喜尊努力拯救著自己接近破碎的世界觀。

  「就算你兵行險招,想要趁我受傷時侵吞我的神域……你至少該知道我和貪婪的神域範圍近乎接壤,即使拿下了我,之後的局面你也無力控制……你知道的吧?」

  這,葉爭流還真不知道。

  但貪婪之神和色欲之神的地盤接壤,對她毆打歡喜尊有妨礙嗎?根本沒有。

  她今日暴打歡喜尊,就純粹因為她想掃黃而已!

  「罷了。」歡喜尊終於主動停止了思考,「既然你是新生的神明,那你我就算是同僚……我還沒有試過採補一個神呢。」

  即使放出如此輕佻的狂言,歡喜尊也沒有等來任何回應。

  深林之中,只有隱約的琴聲飄來,寧靜祥和,聽起來沒有任何世俗的欲望。

  而在月光之下,本屬於色欲之神的私人領土上,恍然間拔地而起了第一根新竹。

  ——這就是為什麼,葉爭流不在闖入神域的第一時間便鋪開意境,而非要等到歡喜尊將自己的下半身沒入土壤才動手。

  終於不必再看到那黏糊糊的、半透明海兔一般,像是膠質和蛞蝓,連鮮紅的內臟都清晰可見的非人體態,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個因素。

  更大的一個原因是:當歡喜尊主動將自己的下半身沉入土壤,便相當於他把自己強大的生殖之力和這片土地聯絡在了一起。

  這時候的神域極其肥沃而富有生命力,簡直種什麼活什麼,更別提竹子本來就是一種極其容易養活的東西。

  趁此時構建《竹裡館》的意境,簡直不費葉爭流吹灰之力。

  這相當於她痛快地花著別人的錢,養大了己方的高能武器不說,還轉過頭就去揍人家。

  可以說是筍到一定程度了。

  葉爭流站在自己構建的意境之中,閉目感受著象徵力量的竹林和月光的拓張過程。

  一個念頭在葉爭流心裡驟然升起——要是能把歡喜尊撥給明如釉,不知道能培育出什麼好東西。

  這次回去的時候,她給明美人多帶幾捧神域的土壤好了。

  …………

  作為以色欲起家的神明,歡喜尊的技能自然都和最原始的欲望相關。

  雖然在漫長的歲月裡,他無師自通了一千一萬種可以在後世被網站封禁的深入交流方式,但有一件事卻是確定的。

  那就是,當歡喜尊想要展開攻擊的時候,他至少要找出一個可以攻擊的物件。

  雖然在他所控制的神域裡,歡喜尊完全可以憑藉自己製造出一場獨角大戲,達到自產自銷的效果。

  但那種場面只會深深傷害其他人的眼睛和心靈,卻無法造成身體上的毀滅。

  而現在,葉爭流往自己的意境裡一鑽,便相當於在歡喜尊的眼皮子底下直接隱身。讓他想打也找不出人來。

  歡喜尊失落地搖了搖頭,催動意境邊緣的合歡花木,一層一層纏上了筆挺的翠竹,制止了《竹裡館》中萬千幽篁的無限擴張。

  至於樹枝是用什麼姿勢纏上竹子的,咳,這個講究就比較多了。

  什麼四馬攢蹄、龜甲、後高手小手縛……看得葉爭流無話可說,簡直不知道歡喜尊是怎麼做到的。

  竹子那麼直,他都不肯放過人家,過分。

  沉默了一次呼吸的時間,葉爭流決定當成什麼都沒有看見。

  她在副本系統裡和歡喜尊有來有往地打了許多次,幾乎把他的本領全部摸透。

  如果說,對戰瘋狂之神的罩門是隨遇而安,不受污染。那對抗歡喜尊的重點,就是對他進行放置,不要被他給逮到。

  葉爭流可以自豪地用自身經歷放言:作為一個神明,歡喜尊並不是攻擊力非常高的那種邪神。

  他就是防高血厚、善於將一切條件轉化為自己的優勢,再加上純粹的變態而已。

  歡喜神域中的一切,都可以和生命本能掛鉤。合歡叢林可以化為「萬木笑相迎」的木人海,細絨美麗的粉色花朵,也會在無聲無息之間變得飽含藥性。

  還有腳下極具生殖力的土壤——葉爭流召出意境藏身的速度但凡再慢一點,她是真有可能當場懷孕的。

  辦成這事兒不用跟歡喜尊完成什麼親密接觸,屬於神話中「有感而孕」的那個等級。

  物以類聚,神以群分。瘋狂之神和歡喜尊能夠互為盟友,真的是有道理的。

  以萬木將竹林的擴張盡數抑制,歡喜尊輕撫過自己的嘴唇,聲調像是勾引似的,意圖逼葉爭流現身。

  「你信心滿滿地光臨我的神域,便只做到這個程度而已?」

  歡喜尊輕笑道:「既然不肯生下我的孩兒,那就讓你的竹子生下許多小合歡竹,我再派它們去找你出來,好不好?」

  話畢,歡喜尊期待地側耳聆聽。

  只是可惜,竹林中唯獨傳出那清心寡欲的琴聲,不受影響,萬分幽靜。

  看來,只是這樣,無法將對手逼出來了。

  遺憾地咬住自己一根指節,歡喜尊仰望天空日月凌空的的奇景,吃吃笑道:「你藏在林子裡,便以為我找不到你?」

  「唔,你升起月亮,應該是不喜歡太陽……那你覺得,你會喜歡雨嗎?」

  他話音未落,只見天空中燦燦烈陽於雲層中隱沒,層層烏雲堆疊起來,像是要以雨水作為聯結的線索,自天空入侵葉爭流的意境。

  轉眼之間,黑雲低低地朝著葉爭流的方向壓了下來,那厚重的雲層彷彿近到伸手可探。

  雨珠劈啪落下,每一滴都是飽含著神力的侵襲和試探。竹林以自己細密的枝條將雨水擋在外面,甚至反彈回去,但仍有許多漏網之魚落入其中,爭奪起了意境的使用權。

  「還是沒有反應?」歡喜尊近乎誘哄地問道。

  「嘖,看在你這麼執著的份兒上,我就搭理你一下。」

  竹林裡琴聲未斷,葉爭流的聲音卻透過清幽的深林隱隱傳來,卻是把歡喜尊先前的言語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

  「——不過,你信心滿滿地光臨我的『神域』,便只做到這個程度而已?」

  抓著那一絲言語洩露出的氣機,歡喜尊雙瞳一凝,萬千雨水透過竹林,鎖定了葉爭流的所在。

  與此同時,像是事先商量好一般,葉爭流也不約而同地丟擲了自己的第二張牌。

  ……

  其實葉爭流一直覺得,有些東西真的要看緣分。

  比如說,在事後她覆盤這場和色欲之神的封神之戰時,只覺自己將天時、地利、人和三件事盡數佔齊。

  所謂天時,自然是歡喜尊之前已經負傷,神明態又被雲渺之筆直地戳出了個窟窿,因此並未發揮出他全部的變態。

  而謂之地利者,便是歡喜尊主動把自己的軀體和神域連結在一起,主動地替葉爭流的意境買了大單——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這是一種無私奉獻,自我毀滅的精神!

  至於最後的人和嘛……

  葉爭流嘆了口氣,像一個好人那樣,主動替歡喜尊解去了心中疑惑。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為什麼要把『神域』放在你的神域裡嗎?」

  「這當然是因為……」

  「你稱呼為神域的東西,我不止有一個啊!」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意境‧《鳥鳴澗》。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意境‧《鹿柴》。

  歡喜尊聽到,那個無端前來拜訪的新神,忽然甩出了一句有些莫名的話。

  「既然鐵打的籠子關不住流水的雞,那我乾脆就不要籠子,放你隨便舞好了。」

  「你覺得,你會喜歡明月和深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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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3 10:38:49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六十三章 明月與深林

  明月?深林?

  對於相連神域裡發生的一切的感知,遠比歡喜尊對葉爭流言語做出反應更快。

  沒等歡喜尊領悟葉爭流問題的意思,他便駭然察覺到,這個隱沒在自己神域最中央的漂亮女人,猛地將她的「神域」增大了。

  那一刻,歡喜尊大腦中唯獨能夠容下一個念頭:怎麼回事?神域這東西不是一開始有多大就放出多大的嗎?你這還帶先憋住一半的?!

  這合理嗎?這不合理!

  奈何葉爭流根本不跟他講理。反正她仗著自己的意境多,上來直接莽就對了。

  經過副本系統裡的多次實驗,葉爭流已經確定了,王維卡的最佳用途,就是多個意境放在一起連用。

  有一道非常簡單的數學問題:2加2與2的2次方,結果同樣都是4,但是其中蘊含的數學本質卻完全不同。

  只要變動其中的一個數字,2的4次方就會比2加4多出10。

  如果說,普通技能的反覆施展像是最普通的加法,那麼意境之間的共協疊加,就相當於數學題中的次方。

  王摩詰號稱詩佛,他的詩大多氣息清淡悠遠,其中《竹裡館》、《鳥鳴澗》和《鹿柴》三首,就更是平和似鏡、靜謐出塵,而且意境也極其協調統一、渾然一體。

  倘若將這三首短詩拼為一首,前後銜接上也並不會顯得突兀。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當這三個意境相遇時,於無聲的最寧靜之處所爆發的強大侵佔力,才會讓歡喜尊都為之感到心驚。

  甚至沒有用到一次呼吸的時間,微涼如水的月色便如風平浪靜的水鏡湖泊一般,在天空盡頭氤氳開來,以皎潔柔和的月光替代了熾烈的暖陽。

  月亮是清幽的、安靜的、淡泊的。

  深林是空寂的、寧和的、靜美的。

  空山、竹林和古木憑空出現,它們眨眼間便替代了開至荼蘼的無數合歡。

  無論是若隱若現的琴聲、鳥聲還是絲絲人聲,都只會更加反襯出這片意境的清幽寧謐、杳無人跡。

  只有極靜之處,才會放大那些本該被忽略的細碎聲響,就想是用濃鬱的墨色,去襯托紙面上大幅大幅的留白。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便是王維。

  在皎白射落的月光下,歡喜尊察覺了極度的危險。

  神明的臉孔上瞬間笑意盡斂,本來披裹薄紗的等人身高,也瞬間拔長成了一個通徹天地的巨大的身影。

  僅剩的合歡花林和歡喜尊的身材一起扶搖直上,成為一株株刺破天空的巨木。

  它們有的不知疲倦地朝天空的盡頭生長,還有的則劈頭蓋臉向著意境的方向反垂下枝條。

  數不清的合歡花木,好像要用自己鋒利的樹梢把天上的月亮撕破,又像是無數投往深林的刀槍劍戟一樣,誓要令整片意境毀於一旦。

  花枝的末端宛如千萬只帶有自主意識的人類雙手,鍥而不捨地在空山幽篁裡連連翻動,將一片片竹海連根拔起,誓要找出始作俑者不可。

  而意境的主人卻不慌不忙,於深林中悠然隱沒。

  「沒用的。」葉爭流坦然笑道。她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甚至來源於天上和地下。

  「正所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葉爭流閉起雙眼,在無數葉片的沙沙風聲裡曼聲低吟:「極度的隱匿,本來便是這片『神域』的規則。」

  「我用白話文給你翻譯下這話的意思,那就是:略略略,找不著找不著你找不著我~」

  歡喜尊:「……」

  要知道,祂是色欲之神,而不是憤怒之神。

  所以他沒法從生氣裡吸取到能量= =

  說真的,倘若葉爭流對他破口大罵,歡喜尊可以從她的憤恨裡攀升出強大的控制欲;假如葉爭流鄙薄地侮辱他,歡喜尊也能汲取到扭曲的被羞辱感。

  世上絕大多數的事都可以牽扯到色欲和性,這便是歡喜尊力量最根本的源泉。

  只要這片神域和它的主人,能夠洩露出絲微的縫隙,讓歡喜尊撬動……

  但葉爭流一個都不。

  她心平氣和,原地成佛,藏在意境裡根本不給歡喜尊施展手段機會。這女人連開口時也不落俗臼,就是一個勁兒地在那皮。

  歡喜尊降下顏色濃鬱的粉紅雨水,水幕裡無法打探到葉爭流的訊息。

  歡喜尊掀動起漫無邊際的空山和林海,可由他製造的所有響動,都只是更加鮮明地反襯了的四面八方的靜寂。

  意境如影隨形地侵入他的神域,便如同天上那泓無孔不入的月光。

  所有的佔領都幽雅得幾近無聲,然而對手擴張的速度,卻比一切血肉橫飛的人間地獄還要更可怕上三分。

  歡喜尊曾經無比喜歡過明月和深林。

  在彷彿可以掩蓋所有罪惡,激化一切放縱的月光下,歡喜尊曾經獲得過無數的快樂。

  至於深林……無論是千百人齊聚一堂的酒池肉林、還是唯獨兩個人的隱秘幽會,都能一遍遍地讓「深林」這個詞語在歡喜尊的大腦裡,和種種糜爛場面產生直接聯絡。

  直到現在,直到此刻。

  明月成為冷清而優雅的殺手,卻吝嗇到不肯用細薄的刀片挑破歡喜尊的舌尖。深林變成了高談玄論的道人,身上卻無一件可以用來剝去的道袍。

  明月和深林曾經是最喜歡的場景之二,如今卻要成為他最恨的意象。

  歡喜尊唯有接受自己的節節敗退,最終被淹沒於廣袤的自然。

  花開花落、葉榮葉枯,老樹一圈圈地盤旋上新的年輪。

  自然是沒有色欲的,這裡只有生死繁衍的自然規律。

  ——自然意境的主人倒是有色欲,問題這不是根本找不著她人嘛!

  葉爭流躲得不見人影,這讓歡喜尊的許多手段都無法施展。

  畢竟,祂的攻擊方式是「將對手陷入沉淪」,而不是「自己一個人發騷」啊。

  歡喜尊,宛如一個被版本削了神級角色可憐職業選手,不管祂如何嗷嗷抵抗著疊加意境的入侵,就連半透明的海兔膠體都差點擠爆了,依然沒什麼用。

  葉爭流見此一幕,不由十分感慨:「別掙扎了,戒色就是你的命運,這是命中注定啊。」

  逐漸失去神域的歡喜尊:「……」

  去你媽的!祂不戒!聽到了沒有,不戒!

  葉爭流側過耳朵,裝作自己聽到了歡喜尊抗拒的心聲。

  「好啦。」

  她安然地祭出王維卡的「安禪制毒龍」意境扣在手心蓄勢待發,同時很好心地勸慰道:

  「你還是戒吧,不戒我手動幫你戒咯?」

  歡喜尊:「……」

  歡喜尊只覺一股不祥的預感蒸騰而上,十分上頭。

  只能說,限於時代的侷限,歡喜尊無法把自己的眼光放長遠到千年之後。

  祂不知道,未來這世上會興起一門清心寡慾的產業鏈,名字叫做絕育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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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3 10:39:07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六十四章 過香積寺

  要是有可能的話,葉爭流倒也想要直接「性盛至哉,割以永治」。

  但是考慮到歡喜尊的變態程度……葉爭流總感覺,單純地缺少零件無法阻止他心中源源不斷的滾滾濤浪。

  畢竟,當初在天階副本裡,葉爭流親眼見識過,歡喜尊半透明的、海兔一般的下半具身體,宛如橡皮泥一般,自在無比地流淌變化出不同形狀。

  像是什麼螺紋外觀、凸點起伏、異形產卵器的模樣……

  葉爭流:「……」

  重金換一雙沒和歡喜尊對過線的眼睛行嗎?她這雙眼睛從此不乾淨了。

  鑑於一般海兔不具備以上功能,憤怒之神的神明態也有融合了的劍齒龍前例,葉爭流懷疑,歡喜尊的下半具身體可能並不是海兔,而是一隻史萊姆什麼的。

  總而言之,她的意思是,這種事單純物理閹割是沒有用的。

  畢竟,歡喜尊可以給自己再同時捏出八個新的。

  要說化學閹割嘛,這個世界目前又沒有這樣強大的生物技術。

  所以,葉爭流打算給歡喜尊做個精神上的絕育手術,從最根源之處徹底斬斷邪神所有搞黃的念頭。

  對此,葉爭流打心眼裡感謝詩佛大大的鼎力支援——摩詰大大,永遠滴佛!

  歡喜尊尚且不知葉爭流打著什麼主意。不過事關己身,祂至少能夠感覺到自己腰間一陣一陣地隱隱發涼。

  本屬於他的合歡意境已經被全面封鎖,原本擎天入日的合歡巨木大多數都被連根拔起,慘白的根系暴露在空氣之中,像是一條條耗盡了生命力的鬚子。

  歡喜尊的面孔閃過劇烈的情緒波動,祂三番五次地張口又閉上,最終問道:

  「……我從不知世上竟出了這樣一位新生的神明,你不是北斗,你究竟是什麼神?」

  大概真是被經年累月的風騷之氣醃入味了,即使問出這樣嚴肅的問題,歡喜尊那雌雄莫辨的嗓音聽起來都像是在勾引人。

  葉爭流思考了一下,覺得給家裡貓貓做絕育都得事先開盒罐頭哄,幫助神明戒色欲,怎麼都得給個精神安慰劑補償一下,不然實在有失善良。

  想到此處,她便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是封神。」

  歡喜尊:「……」

  短暫的沉默間隙裡,葉爭流毫無預兆地出了手。

  ——王維卡‧意境‧《過香積寺》。

  或許是在接二連三的意境打擊中,歡喜尊已經感到麻木,又或許是感受到自己的神域已經全面淪落,讓歡喜尊甚至調動不起來太多反抗的積極性。當新的「神域」當頭覆面而下之際,歡喜尊並未作出激烈的反抗。

  這舉動就很有歡喜尊一貫的個神風格——反正神明不死,葉爭流最多把祂拘禁起來。即使日久天長,祂還可以陪自己玩一場放置play。

  ——每個被帶去寵物醫院做絕育的貓貓,去之前也都放心地覺得,兩腳獸唯一的能耐就是給自己鏟屎。

  歡喜尊雖然和可愛貓貓們相差十萬八千里,但腦回路竟然跨越空間、時間、物種和個體,在某一平面上達到了一致趨同。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奇跡。

  來自於《過香積寺》的意境飛速展開。

  先是神域裡浮現了幾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山坡上頗多古木,根系點染著青翠的綠苔。

  深山杳杳,不見人蹤,冷泉於松林間潺潺流淌,匯入山間的一泓空潭,伴隨著水流一同來到的,還有它送來的幾聲悠遠的寺鐘。

  寧靜、平和、安詳,新展開的神域和之前的幾個彷彿沒有任何兩樣。

  只除了——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毒龍何物?毒龍便是始終糾纏不休的一顆塵心。

  所求甚廣是塵心、喜愛美色是塵心、看到美色就想更進一步,也是塵心。

  此時此刻,在數點青峰、渺渺雲氣之中,靜聽著潭水的碎玉濺響,凡俗雜念盡在自然和詩人的悠遠禪意裡被盡數洗滌。

  葉爭流閉上眼睛,愜意地吸了一口山間清新的空氣,只覺得身體和心前所未有的輕鬆,好像不知不覺間放下了個什麼包袱。

  但是對於歡喜尊來說,變故不但發生在腋肘之間,而且還是相當致命的那種!

  歡喜尊猛然抬起頭來,質問葉爭流道:「你對我做了什麼?」

  可能是葉爭流的心理作用,雖然音色絲毫未改,但這次再聽他講話,就不像是在勾引人了。

  依舊還是那把雌雄莫辨的嗓子,說話時卻很有幾分公堂上交狀子般的正直。

  葉爭流好奇地問:「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歡喜尊震驚道:「我竟然會突然失卻了天生天成、陰陽輪轉、乾坤共濟的調和心情?」

  「哦。」葉爭流很懂地給他翻譯,「也就是說,你現在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

  葉爭流拍板定音:「是喜事啊。」

  歡喜尊:「……」

  葉爭流終於從林間現身,歡喜尊緊盯著那襲高挑勻稱的身影不放,目光裡幾乎能打著火星子來。

  葉爭流仔仔細細地端詳了色欲之神的眼神一回。

  最終她確定,邪神如今的目光裡,只有因能力被壓制的憤怒,而沒有遭逢羞辱後以奇怪心理回路點燃的慾火。

  嗯,那葉爭流就放心了。

  她採訪歡喜尊:「是不是感覺自己的腦子千百年來也沒這麼清爽過?」

  歡喜尊咬牙切齒。

  正相反,他的大腦和思維,千百年來從來沒有這麼空茫過。

  如果說,他和自己相關的信仰渴求是一道源源不斷的河水,那葉爭流方才布下的那個神域,便如同一塊巨石一般,將水流攔腰截斷。

  像是有人在歡喜尊的思維和感受之間,無聲升起了一道透明的隔閡。

  過往的經歷、經驗和知識都不會消失。要是此刻讓歡喜尊當場報個菜名,祂能憑藉自己豐富的知識含量把黃三娘噴下比賽席。

  ——但是感受全都變了。

  過往每一樣令人心中生癢的刺激,此時竟然完全無法激起歡喜尊的反應。

  用一個葉爭流更加熟悉的的詞形容,那就是賢者時間。

  「這不就好了嘛。」葉爭流見狀撫掌笑道,「男人最寶貴的嫁妝一是貞操,二是男德,就算是男神也不能搞特殊。現在這兩樣大件兒我都幫你置辦好了,你以後可得守好啊。」

  歡喜尊:「……」

  祂眼看著葉爭流一步步朝自己逼近,女人身上淡淡的清香氣息如絲如縷地飄入歡喜尊的鼻端。

  若在往常,看到這樣一個鋒利明豔的美人時,歡喜尊產生的心理波動足夠普通男人往天上射一發八心八箭大禮炮。然而現在,祂整個人都如死水一般,波瀾不驚罷了。

  「……你還要幹什麼?」歡喜尊艱難地問道。

  祂至今仍難接受擺在眼前的慘烈現實。

  「帶點戰利品回去罷了,你別緊張。」

  葉爭流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道:「勤儉持家太久,養成習慣了,要是不帶點掉落物回去,總覺得拼圖差一片沒有拼好似的。」

  單看她臉上的神情,甚至還帶著一絲連吃帶拿的不好意思。但在葉爭流手上,可是絲毫沒有遲疑地,像是切皮蛋那樣分割起了海兔。

  「……」

  歡喜尊神情空白。

  「對了。」葉爭流忽然想起一事,「你的神軀主作用是壯陽嗎?」

  要真是壯陽的話,這次的伴手禮就送不給裴先生了,不然還怪難為情的。

  歡喜尊喃喃道:「我說是的話,你就會停手嗎?」

  「你要說是的話,咱們就長期合作,進行可持續性發展,不必急於一時。」葉爭流溫柔地安慰道:「據我所知,無論古今中外,壯陽藥的銷路一直挺好……」

  歡喜尊:「……」

  歡喜尊的表情,逐漸朝著嫉妒之神的方向轉變。

  「滾。」祂說道。

  ————————————————

  托煉器系統材料格的福,葉爭流從歡喜神域裡鑽出來時不必大包小裹,也就沒有破壞她的個人形象。

  在離開歡喜神域,雙腳落地的那一刻,葉爭流習慣性地在周圍打了一個瞬移標記,同時抬頭看了看天色。

  說來也巧,葉爭流之前用王維卡的意境將歡喜神域的時間永遠定格在月掛中天的一瞬。

  如今她打完歡喜尊離開,外面的時間居然也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深更半夜之時。

  這麼長的時間,足夠雲渺之帶著天香公主,動用那個日行萬里的靈器來個從楚國到梁國的折返跑了。

  葉爭流拉開系統列表看了一眼,發現距離午夜十二點還有不到一個時辰。

  只要十二點一過,葉爭流就可以動用第二天的瞬移技能離開。所以對於空出的這段時間,葉爭流也不著急趕路。

  她腳下踩著的地方,正位於梁國和夏國的交界邊緣。若是葉爭流此時順勢前往草原,不知道還能不能和殺魂見上一面?

  說起來,在「勞勞燕子人千里」的情侶通訊特別技能下,葉爭流和殺魂雖然一直未曾斷過尺素往來,卻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

  思及此處,葉爭流不由意動。

  她只用了不到零點零一秒鐘就成功說服了自己的私心。

  緊接著,葉爭流開啟「牧童遙指杏花村」技能,打算定位出殺魂目前所在。

  然而,綠色的箭頭在剛剛被召喚出的瞬間,便毫無預兆地變化為刺目而鮮豔的血紅。

  那是危險警告的顏色。

  密密麻麻的一片,從葉爭流腳下蔓延開來,直接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擴散向四面八方,一時間看不清盡頭的圓。

  與此同時,葉爭流眼前飛快地彈出一個任務視窗。

  頁面上的文字一閃而逝,卻不等葉爭流看清楚,便像個肥皂泡泡那樣地破碎了。

  自葉爭流系結天命系統以來,這還是開天闢地的頭一回。

  相應地,葉爭流腳下忽然一空,失重感席捲了她周身上下,彷彿整個人正隨著地裂山崩間沉浮。

  葉爭流經歷過類似的感受,那是她第一次掉進嫉妒神域的時候,也是她平生第一次面對一個完整的神明。

  而這一次……

  已經被封印的歡喜尊當然沒有這個搞事的本事。

  所以,現在不顧一切將葉爭流吸納進神域的,自然是……

  恍然之間,先前交戰的時候,歡喜尊曾被葉爭流輕飄飄當成耳旁風般的廢話,字字句句清晰無比地在葉爭流耳畔浮現。

  ——你至少該知道我和貪婪的神域範圍近乎接壤吧?

  不!至少在今天這一仗之前,葉爭流確實不知道此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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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3 10:39:19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六十五章 暗算

  預料之外的神域翕張來得太過猝不及防。

  幾乎沒能做出任何有效抵抗,葉爭流只覺眼前明暗交織,呼吸之間,目光所及之處便已經換了一片天地。

  整個人都噗通一聲浸入水中,數十頭鯊魚毫無猶豫地張開血盆大口,對葉爭流形成了一個包圍圈。

  葉爭流拔出袖底的煙鳳翎匆匆迎戰,眨眼間,一片灼眼的血紅就在海水中彌漫開來。

  在把所有圍堵上來的鯊魚一劍兩斷之時,葉爭流心裡唯有「糟糕」二字,反覆在腦海中暈開漣漪般的回響。

  在戰鬥的間隙裡,葉爭流飛快還原了整件事情的時間線,就此理清思路,貫通了她遭遇襲擊的前後關節。

  ——被算計了。

  「納入神域」是一個非常主動的行為。從葉爭流剛從歡喜神域離開起,到她被吞天君吸入貪婪神域時,整個過程甚至還不滿三分鐘。

  換而言之,這並不是一次心血來潮的舉動,貪婪之神對於狩獵葉爭流早有準備。

  而情報不足的葉爭流則正好相反。

  鯊魚殘破的屍體緩緩朝深海墜落,而葉爭流則在浮力的作用下一路向上,自水面上冒出頭來。她吐出一口鹹澀的海水,從齒列中緩緩擠出了一個名字。

  「慕搖光……」

  聽到這個名字,海面下傳來一道粗嘎凶惡的聲音。貪婪之神說話時聲線有些模糊,帶著一點咕嚕咕嚕的聲響,好像是有人藏在水底下吐泡泡。

  「怎麼,莫非你指著你的盟友插上翅膀來救你嗎?」

  「救我?」葉爭流咬牙笑道,「難道我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不是慕搖光在暗算我嗎?」

  聽到這個回答,貪婪之神頓時哈哈大笑:「小丫頭死到臨頭,腦子反而有點明白!」

  葉爭流面色不改,心底卻苦笑一聲。

  她此時才明白過來,已經算是慢了。

  要知道,貪婪和色欲,是彼此爭奪信仰、神域互相接壤的敵對之神。

  按理來說,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舉個例子,倘若葉爭流看見有人能從慕搖光的追殺中脫逃,那她的第一反應一定是把人帶過來問問,而不是連招呼都不打,放出一堆鯊魚直接弄死。

  貪婪之神一言不發便對葉爭流展開截殺,只能說明他已經預備埋伏葉爭流多時。

  葉爭流和吞天君素無往來,就算她曾經偽裝身份拔了他一個據點,那也只是一件毛躁的小衝突,算不上生死之仇。

  但,葉爭流和貪婪之神沒有交集,不代表慕搖光那個小兔崽子跟貪婪之神沒有關係。

  電光石火之間,葉爭流恍然明白過來:天香公主確實是一劑餌料,葉爭流也確實是持竿者心目中的那條大魚。

  但慕搖光沒有指望用歡喜尊扣住葉爭流。

  他給葉爭流準備好的絕殺招數,分明在貪婪之神這裡。

  ……是了,慕搖光當然能猜到,歡喜尊留不住葉爭流。

  畢竟,在給出趙玉濃相關情報之前,他可是特意點了點「貪狼」的事。

  既然葉爭流化名貪狼之時,可以和雲渺之沈飛明二人聯手從憤怒神域強行突圍,一個歡喜神域自然更不在話下。

  葉爭流幾乎能模擬出慕搖光做下計劃時的思路:一擊斃命,簡潔高效,每一條都通往一個最終的捷徑——

  既然葉爭流能從一個神域裡逃出,那兩個怎麼樣?

  如果葉爭流可以三番五次從陸戰中脫身,那水戰怎麼樣?

  雲渺之是葉爭流的朋友,可以為了葉爭流不惜己身。那給雲渺之配上一個需要保護的拖累怎麼樣?

  撥動最少的棋子,花費最小的力氣,卻能精準地策劃出最復雜的局面。這一式請君入甕,果然是慕搖光的風格。

  葉爭流不言不語,在第一時間就發動了岑參卡「千樹萬樹梨花開」技能。

  眨眼之間,以她為圓心所在,厚達數米的堅實冰岸在海面上逐漸擴散開來。

  ——這一仗決不能在水裡打,不然葉爭流就一點勝算都沒有了。

  葉爭流抿了一下嘴唇,沒讓自己流露出過多的緊張神態。她反問貪婪之神道:「慕搖光竟然能請動一位神明伏殺於我,不知他為此許諾了什麼條件?」

  貪婪之神發出了不懷好意的桀桀笑聲。

  「小丫頭,你說什麼樣的報酬,才能請動本君呢?」

  葉爭流沉吟道:「莫非他也答應給你一個孩子嗎?」

  「……哦?這話聽著倒是新鮮。」

  「一點不新鮮,他已經給瘋狂、嫉妒、殺戮輪流裝過一遍孝子賢孫了。你要是相信他,你就可以成為慕搖光第四個血親爺爺——你乖孫兒會模仿你的模樣,往自己身上瞎按的零件那種。」

  葉爭流一邊不動聲色的打量著自己所處的環境,一邊隨口回答了貪婪之神。

  她放眼遠眺,目光所及之處,只有波濤滾滾的海面。腳下這塊人工製造的白冰小島,是汪洋之間唯一的棲息之處。

  而在海面之下……無數興奮的鯊魚正循著血腥氣味朝著浮冰的方向奔湧而來。

  密密麻麻的鯊魚群像是造物主在水杯裡灑下的一把芝麻,數量繁多到讓人看上一眼就覺得頭皮發麻。

  極其不合時宜地,葉爭流想起了前世的一個黑色笑話。

  據說人類的味道其實不在鯊魚的食譜上,但鯊魚遇到未知獵物,都喜歡咬一口嘗鮮。

  偏偏鯊魚對氣味極其敏感,往往會成群結隊地循著血味趕來。

  所以當人類不幸被鯊魚圍住,他面對的情況往往是:第一隻鯊魚咬一口,呸,不好吃,我走了;第二隻鯊魚咬一口,呸,不好吃,我走了;第三隻鯊魚咬一口,呸,不好吃,我走了;緊接著第四隻、第五隻……

  一般被這麼咬過一輪後,這人也就不剩啥了= =

  四面八方都看過一遍,葉爭流仍未找到絲毫可以有利於自己的天時地利,她用舌頭無聲地抵住自己的口腔上膛,心中已經暗罵不止。

  迄今為止,葉爭流對付邪神的戰術,主要依仗兩點:

  第一,敵在明我在暗,他們沒人知道葉爭流擁有「意境」底牌。

  第二,避其長剋其短,葉爭流不打無準備之仗,每次出手都死死地扼住了對方最為痛腳的那塊短板。

  但貪婪之神嘛……

  幾乎是下意識地,葉爭流的眉心猛然抽搐了一下。

  在諸位邪神之中,葉爭流瞭解最少的神明,恐怕就只剩下貪婪了。

  她在副本裡迎戰過殺戮和憤怒,自己又親手封印了瘋狂和色欲。嫉妒是個八百年前就被打趴下的菜雞,還沒成神的慕搖光則和葉爭流裡裡外外切磋過好幾次攻心計。

  唯有貪婪之神吞天君,葉爭流不但對他一無所知,而且應對他也最為麻煩。

  只要腳下的浮冰一塌,葉爭流便會落入海裡,跟吞天君打上一場純正無比的水戰。

  ……在不知道對方弱點、不瞭解貪婪招數的情況下,在對方的地盤上,跟他打一場轟轟烈烈的水戰?

  葉爭流咬著牙哼笑出來,自己都覺得這局面嘲諷極了。

  此時,距離瞬移技能冷卻完畢,還剩下小半個時辰。

  神域裡無法進行瞬移,所以在發動瞬移之前,葉爭流還得先突破一次神域壁障才行。

  她必須要堅持到瞬移功能冷卻以後,因為神域和現實重疊的面積誰也不知道有多大。很可能她剛剛逃出貪婪的神域,就會被糾纏不休的神明重新卷進來。

  下一回,她也未必會被塞進淺海層。貪婪之神一定不介意把她直接拖入高壓的深海。

  而目前為止,葉爭流手中唯一稱得上底牌的東西,只有一個赤壁懷古的意境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話,葉爭流希望能夠盡量往後拖延自己和貪婪之神的交戰,兩人能多嘮一分鐘是一分鐘。

  「你還沒有告訴我呢,慕搖光許給你了什麼條件?」葉爭流佯裝好奇,「吞天君與其相信慕搖光,還不如和我合作——慕搖光未來可能成為神明,成為你的眼中刺肉中釘,而我就不一樣了,我是個永遠無法成神的眾卡卡者啊。」

  「若是我能承擔得起的條件,葉某就是傾家蕩產也願意數倍給你,吞天君以為如何?」

  這話不知觸及到了貪婪之神的什麼笑點,隱於海面之下的神明雖然始終都未曾露面,卻前仰後合地大笑個不停。

  「放心吧,這條件你能承擔得起。」

  貪婪之神陰惻惻地回答道:「我和北斗可談不上合作。只不過他先前告訴我,楚國有個小丫頭,卡牌能力跟他有七分相似……這讓本君實在好奇得很啊。」

  說到這裡,吞天君嗓音中近乎狂暴的興奮和嗜血終於再也掩藏不住。

  「既然你願意支付報酬,那就把你的卡牌翻三倍交給我好了!」

  「拿不出來……便是你在欺騙神明啊!」

  像是收到了冥冥之中某個無聲的號令,千百頭鯊魚不要命般地朝著葉爭流落腳的浮冰齊齊撞去。隨之響起的哢啦冰裂之聲,像是咀嚼骨頭一般摩擦著人類的耳膜。

  淦他娘,談崩了。

  葉爭流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最後一絲挽回的嘗試:「吞天君要我的卡牌做什麼?唯有獨卡才能成神,我的卡牌怕是會給閣下添累贅啊?」

  連慕搖光為了做成神之前的準備,都知道卸下「自然之聲」卡牌換給猴猴呢。

  貪婪之神放聲大笑,巨大的黑影宛如一顆炮彈般從深海的方向浮現上來。當貪婪之神的身軀沖破水面,在天光下露面的那一刻,由他掀起的巨浪從頭到腳地淋了葉爭流一身。

  「誰說本君要用了?」

  貪婪之神不懷好意地盯緊了葉爭流,雙眼猩紅似血。

  他兩頰生著斜腮,臉型尖利,一笑就露出滿口牙齒,參差錯落,每一顆都如鯊魚齒般寒光懾人。

  貪婪之神笑得無比猖狂,不知滿足的欲望在他的雙眼裡閃閃發亮。

  「本君若想擁有,何必管它能用不能用……天下間的所有東西,只要本君想要,就是必須是本君的!」

  「小丫頭還敢跟我討價還價,你可真是,不知死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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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4 10:07:45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六十六章 貪婪

  顯然,貪婪之神的思路清晰,目的明確,而且邏輯還完全自洽。

  葉爭流在心中琢磨了一下,覺得靠嘴炮拿下他的機率恐怕微乎其微。

  ……慕搖光可真是給她找了一個量身定做的好對手。

  不動聲色地朝腳下看了看,鯊魚群正在近乎瘋狂地撞擊著葉爭流製造出來的浮冰島。

  葉爭流將容身的冰塊順勢加固了一遍,心中卻清晰地知道,只要貪婪之神掀起巨浪,這座無依無憑的小島恐怕很快就會被掀翻。

  距離午夜十二點還有小半個時辰,換算成葉爭流習慣的現代單位,就是四十多分鐘。

  為了確保自己能從神域乾脆逃離,掙得一線生機,葉爭流必須得在貪婪之神的手下堅持至少四十分鐘。

  「吞天君且慢。」

  眼見漂浮在海面上,介乎人鯊之間的凶惡神明幾欲動手,葉爭流忽然後退一步。她不再掩飾自己的緊繃和防備,刻意示敵以弱。

  「正如吞天君所言,我年紀尚淺,經驗不足,冒犯了吞天君還尚且不知,葉某在此給吞天君賠罪了。」

  說話間,葉爭流垂下眼睛,有些侷促似地挽起自己一縷碎髮抿在耳後。

  那是一個很常見的動作,帶著三分女性化的氣質,做起來便天然顯得身姿柔軟。

  但那柔軟也只柔軟了一瞬,就彷彿一枝深含不露,只在無意間驚鴻一現的瑟瑟花枝。

  「區區卡牌不過微末之技,能得吞天君青眼,也算葉某三生有幸。不知吞天君想要葉某手中哪張卡牌?我這便雙手奉上就是了。」

  說到此處,葉爭流終於抬起眼睛,朝著鯊魚神的方向飛快地瞄了一眼,又畏懼般重新低下頭去:

  「我和慕搖光也算一對糾纏不清的至敵。常言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心甘情願奉上卡牌,您放我回去找慕搖光拚命,看一場隔岸觀火鬥的好戲,豈不是更妙嗎?」

  語畢,葉爭流就暫時停口,手中扣著幾個技能蓄勢待發,全神貫注地等待著吞天君的應答。

  反正能拖一分鐘是一分鐘,能用嘴炮解決的事何必動手。要是貪婪之神真來剝葉爭流的卡牌,那才是她反抗的時機——關於葉爭流究竟有沒有卡牌,吞天君能不能發現天命系統,葉爭流自己都不知道。

  吞天君給出的答案,是一聲不懷好意的譏嘲。

  「憑你也配當慕搖光的對手?」

  葉爭流:「!!!」

  葉爭流:「???」

  葉爭流:「……啊哈?」

  葉爭流自詡經歷已經足夠跌宕起伏,見多識廣。然而,在聽清貪婪之神的評判以後,她仍然忍不住生出一種魂體分離的震驚來。

  什麼玩意兒?她不配評論慕搖光?

  這論點還真是第一次聽說,新鮮得有點上頭。

  葉爭流僵立著眨了眨眼,感覺要麼是吞天君的思路,要麼是自己的耳朵,這兩者中肯定有一者出了大問題。

  倘若此時慕搖光就在身邊,葉爭流一定真心實意地問他一句:「慕老師,發生甚麼事了?你在諸神間裝了一圈孫子,現在終於輪到吞天君被你下蠱了嗎?」

  吞天君咧開嘴唇,滿口尖牙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好像隨時都能咯吱咯吱地咬碎骨頭:

  「本君從剛剛就想說了,他慕搖光縱有萬種不是,如今也已經躋身於半神之列。你一個小小的人類丫頭,哪來的膽子自稱神明之敵?」

  葉爭流:「……」

  草(一種植物),破案了,貪婪之神絕對是上千年的種族歧視,少一天都熏不出這味兒來。

  「咳,能得吞天君撥冗,親自指點迷津,葉某真是深有所得。」葉爭流撫掌感慨道,「如此惡習,葉某這就改去,今天就改,現在就改。」

  「不用再說了。」貪婪之神粗暴地將對話直接打斷,「小丫頭看起來就是屢教不改的那種人。」

  啊這,你看人可真有眼光。

  本著多說一句是一句的原則,葉爭流最後掙扎道:「吞天君面前,葉某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閒雜人等,不必同我計較。但,您真不想看見慕搖光倒黴嗎?」

  「——您想想,那可是慕搖光啊。」

  貪婪之神對此的回答,是一大串迎面打來、高達十數米的排頭巨浪。

  巨浪裡挾裹著數百條鯊魚,每一條都對著葉爭流張開了血盆大口。

  在葉爭流瞬間切換為罵娘檔的表情裡,吞天君笑得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

  他用舌頭依次頂過自己尖利而嗜血的森白牙齒,眼中的貪欲之光像是黑夜裡的狼眼手電一樣咄咄逼人。

  「什麼慕不慕搖光的,本君管不著。現在,我就只想取你身上的卡牌,你敢不給?」

  海面像是一瞬間有了生命,巨浪和狂風成為海洋的肢體延伸。白冰結成的小島在洶湧的波濤中單薄得像是一葉小舟,上下顛簸、累若浮萍。

  在被浪頭直接拍出一丈遠的前一刻,葉爭流抓緊時機,瘋狂輸出,直接對著吞天君技能糊臉。

  既然徹底談崩,那還有什麼好說。要讓葉爭流不做反抗地把自己的卡牌雙手奉上,純屬白日做夢。

  來啊!互相傷害啊!

  …………

  卡牌無法從死人身上剝離,取卡時,卡主必須得活著才行。所以貪婪之神雖然對葉爭流出手狠辣,但卻一直沒有釋放過一擊斃命的殺招。

  他不介意葉爭流是不是缺胳膊少腿、奄奄一息。但在拿到他想要的卡牌之前,葉爭流必須保有最後一口氣。

  正是這「速死」和「半死不活」之間的差距,讓貪婪之神深覺自己十分仁慈。

  也正是因為這個理由,當葉爭流的技能結結實實地落到貪婪之神的身上時,他只感覺葉爭流不知好歹。

  在短短的一秒鐘裡,葉爭流總共打出了三個技能。

  一個技能是黃階卡「大炮開兮轟他娘」。

  黃階卡可以累計抽取,大炮這張卡,葉爭流手中已經攢了不少。

  一個技能是李清照卡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

  葉爭流發現,貪婪之神好像有點自信過頭,所以手動給他的情緒降降溫。

  最後一個技能,則是柳宗元卡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據葉爭流的經驗來看,當神明處於神域中時,就像是身處在一個大型治療倉中一樣。無論身體上受到了多麼嚴重的傷害,神域都會給予他們反饋和滋養。

  一言以蔽之,這就是東道主的地利優勢。

  所以,葉爭流沒有只抓著強大的群攻或者單體攻擊技能不放。

  大炮開兮是物理攻擊,尋尋覓覓是情感攻擊,千山鳥飛絕則是精神攻擊。

  葉爭流就像一個不怕治死病人的蒙古大夫,上來就直接三管齊下,下得還都是猛藥——反正攻擊手段這麼多,總有一個能見效吧。

  普通炮彈的威力對於神明來說不足為奇。盡管硫磺和彈片直接在貪婪之神的神軀上炸開了花,對於吞天君來說,也只是一次不痛不癢的攻擊。

  身處於自己的神域裡,只需幾次呼吸的時間,那些飛濺的血肉和鯊魚皮就蠕動起來,慢慢浮現癒合的跡象。

  然而情感攻擊和精神攻擊,卻是直接加諸到了貪婪之神的狀態裡。

  吞天君那雙駭人的三白眼當即放空了一瞬,或許是神明態為鯊魚的緣故,他周身上下的皮膚都略帶一抹緊繃似的銀白。

  猝不及防的寒冷之下,細密的疙瘩顆粒從銀白的魚皮上一顆顆綻現出來,效果遠比普通的雞皮疙瘩要滲人數倍。

  至於那道情感攻擊……

  吞天君抬手掩口,他的理智仍舊清明,感情卻掙脫了理性的控制。

  邪神非常愕然地驚覺出,此時此刻,自己竟然心中含怨,好似風霜相逼,愁緒迭起。更有甚者,是他簡直像是剛剛死了親相公一樣眼眶發酸,幾乎要鞠一捧傷心淚了。

  ——不對!他成神後是個男神,成神前也是個男人,這他媽的是哪兒來的相公啊!

  礁石縫裡蹦出來的嗎!

  貪婪之神:「……」

  遭遇如此羞辱,固然令人心中憤怒。但這卡牌竟然對神明也頗有奇效,顯然是張絕世好卡。

  思及此處,貪婪之神心中貪欲熾火越發盛大。

  他一邊為自己還沒有拿到手的卡牌傷心,一邊為自己的傷心而傷心。百忙之中,貪婪之神還不忘對準葉爭流抬起了手掌。

  倘若正在鯊群和海浪中掙扎的葉爭流此時抬頭,便能透過袍袖的形狀,看到吞天君的手臂上左右各生著一道魚鰭。

  貪婪之神抹了抹自己的眼角,低聲說道:「你的卡牌……現在是本君的了。」

  ……或許是因為尚未從冷清淒慘的情緒狀態裡掙脫的緣故,貪婪之神說話的音調,明顯要比往日弱氣。

  不過,這並不能阻擋他下手時的決斷和狠辣。

  葉爭流曾經在吞天樓裡見過的白衣下屬,便有著剝奪卡牌的能力。

  那能力自然不是憑空得來,而是由神明賜予。

  至於貪婪之神自己剝奪卡牌的強橫能力,又豈止比那些凡人下屬勝過十倍百倍。

  無需太過精準的限定,吞天君隨意拈過「眾卡」、「人物卡」兩個定義,便對葉爭流斷然出手。

  只有兩個泛泛的描述,確實無法起到瞬間剝奪卡牌的效果。

  但只要葉爭流的卡牌型別出於吞天君口吐神音的範圍裡,那她的卡牌技能便會被當場打斷。

  貪婪之神期待又傷感地睨向葉爭流的方向,打量著她身陷海域的單薄身影。

  十秒鐘的時間轉瞬即過,葉爭流仍然在和鯊魚奮戰不休。她劃出的每一道劍罡仍然精確而鋒利,好像絲毫未受到影響一般。

  貪婪之神:「……」

  貪婪之神的眼睛緩緩眯起,濃厚的興味之意漸漸漫上心頭。

  「眾卡、人物卡都不是?這倒有趣了。」吞天君喃喃自語道,「那麼,是慕搖光騙了我,還是你騙了慕搖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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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4 10:08:00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六十七章 獨卡

  葉爭流此時尚且不知道貪婪之神心中百轉千回的詭秘念頭。

  單是維持冰面在海浪中的平衡,以及應付前僕後繼的鯊魚,就幾乎花費掉了葉爭流的大半心力。

  在常溫的海水裡,冰面本來時時刻刻就在融化,需要葉爭流維持著技能範圍,緊急降雪補上一下。

  更別提那些鯊魚——無論體態修長或臃腫、笨重或靈活的鯊魚,紛紛拼著不要命,也要藉著浪潮沖上冰面,準備張開血盆大口給葉爭流狠狠一下。

  鯊魚的生理結構已經決定了它們離開水後活不了多久,但一條條猛鯊仍以自殺式攻擊的態度滑上浮冰,帶著濕漉漉的水痕沖得四仰八叉。

  倘若從高空俯視下去,這些大小不一的鯊魚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個形態各異的冰壺。

  葉爭流一面加厚加寬冰層,一面連連劍出如剪,只把層出不窮的鯊魚群收拾得像是一盤無限時長的打地鼠。

  偶爾,在拍向她的風浪稍息時,葉爭流也會擔憂地透過海水,朝貪婪之神的方向看去一眼。

  葉爭流當然不可能是在擔憂吞天君,她又沒有失心瘋。

  葉爭流所忌憚的,是吞天君一直沒有出手。

  是的,雖然葉爭流現在渾身透濕,又是迎擊海浪,又是對戰群鯊,但她和貪婪之神的這場戰鬥,不過剛起了個頭兒而已。

  身為以貪婪成就尊位的神明,吞天君一定有著某些和貪婪相關的技能。

  就像是瘋狂之神的本格技能是讓葉爭流掉頭髮、呸,陷入精神迷亂、色欲之神的本格技能是不太好說的某些東西……貪婪之神的技能,很有可能與貪欲奪取相關。

  至於現在,他調動海洋和鯊魚的行為,不過是操縱神域的家常小妙招罷了。

  趁著風浪漸平,葉爭流猛然揮出一劍又打出一炮,將四周逼近的鯊魚群清了清,隨即召出了系統面板來。

  在被貪婪之神強行拉入神域之前,葉爭流剛剛封印了歡喜尊。之前系統曾經彈出過一個一閃即逝的頁面,料想就是此次的任務獎勵了。

  ……葉爭流尚且不知道,抽出怎樣的卡牌才能對付貪婪之神。

  但她很清楚的是:現在自己手裡並無能夠降服貪婪之神的特攻卡牌,而她還要在貪婪之神的攻勢下堅持四十分鐘。

  面對如此窘迫的境遇,少不得要趕鴨子上架,強行賭上玄學運氣,抽抽看了。

  已經沒有時間給葉爭流執行那些心理安慰的召喚歐氣儀式,系統面板的每個按鈕對於葉爭流來說都無比熟稔。

  葉爭流手指連點,幾乎看都不看,飛快地跳到了抽卡頁面。

  餘光一掃,葉爭流毫不意外地發現,卡池頁面上方的詩文箋總數,比從前多了整整5000。

  料來,這就是之前封印歡喜尊的任務獎勵了。

  在心中閃過數個念頭的同時,葉爭流手上動作也絲毫沒停。她毫不猶豫地點下了十連按鈕。

  【請問是否確定進行十連抽?】

  當然是確定——什麼?等一等!

  葉爭流可以用自己一貫的謹慎發誓,從系統彈出十連窗框,到葉爭流意欲點選「確定」進行十連,中間的間隔甚至不到0.1秒鐘。

  但,就是在這短短的、甚至不夠一眨眼的0.1秒鐘裡,那個確定按鈕卻忽然消失無蹤了。

  不,不止是那個確定按鈕。

  在按鈕之外,彈窗之外,卡池之外……整個系統面板,就像是接觸不良的電腦螢幕一樣,泛著花彩的條紋,形狀扭曲地熄滅了。

  就連葉爭流正御使著的兩張卡牌——元稹卡和岑參卡也沒有例外,葉爭流手上的劍光消失得遠比來時更快,積蓄著一夜新雪的讀條也被強行打斷。

  唯一令人感到慶幸的,便是已經施放的技能效果並不會就此復原。不然冰面消解,葉爭流一定會當場落入茫茫大海。

  「……」

  即使是葉爭流,此時也難免為眼前的這一幕深感錯愕。

  此刻,她正站在凝結的冰面上,渾身衣物都被海水浸透,海風稍稍迎面一吹,葉爭流周身上下從頭皮冷到腳趾頭。

  但那些濕沉微冷的感覺,都不及葉爭流此時的心情來得冰冷沉重。

  不知從何時起,群鯊便無聲無息地潛伏到了海面之下;也說不上什麼時候開始,暴起的風浪亦安寧地平息下來,令整個海面都溫順得像是一片起皺的絲綢。

  可葉爭流卻清楚地知道,無論是風浪和鯊魚,它們其實都並未平息。因為自那短短的一瞬間起,它們便齊齊轉移到了葉爭流的心裡。

  哪怕在下一秒鐘,葉爭流重新召喚出了系統,再次握住了可以保衛自己的卡牌,那洶湧的驚濤駭浪,仍然未從她的心間褪去。

  「……是你,吞天君。」

  中間再無海鯊與波浪的阻隔,葉爭流一抬頭就對上了吞天君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瞳仁只有細細的兩粒,剩下便全是眼白。民間慣稱此為「三白眼」,認為這是一種凶相。

  其他人的三白眼是否這樣可怖,葉爭流說不好。

  但吞天君的眼睛,無疑是嗜血的、惡意的、無時無刻不在昭示著自己的貪婪。

  吞天君的視線,同樣一轉不轉地盯緊了葉爭流。

  他咧開嘴大笑起來,滿口的牙齒參差而尖利,彷彿時時刻刻都等待著擇人而噬一般。

  貪婪之神看著葉爭流,表情非常愉快,像是鯊魚見到了自己即將敞懷大吃的一頓饕餮美餐。

  「本君覺得,慕搖光應該沒有膽子騙本君。」貪婪之神的聲音粗嘎而興奮,「所以,應該是你騙了慕搖光。」

  「真有意思啊——原來你是個獨卡卡者。剛才竟然還對本君宣稱你是眾卡卡者,怎麼,難道本君看起來就這麼容易欺瞞?」

  在說到「欺瞞」二字的時候,貪婪之神語氣驀然轉厲,上下齒列更是重重一碰。

  即使隔得老遠,葉爭流仍然能聽到他牙齒合攏時的森然聲響。

  但那聲響,遠遠不比之前的那句宣告更讓葉爭流感到驚駭。

  「你說我是……獨卡卡者?」

  她的耳朵當然沒有出錯,但葉爭流仍然忍不住再確定一次。

  吞天君奇異地打量著這個小丫頭,發現她居然是真的為此感到迷茫。

  「你不是獨卡卡者還能是什麼,普通的一介庸民?」

  那雙瞳仁裡滲著一絲血紅的三白眼微微轉動了一下:「方才本君拉扯你的卡牌,你不是感受到了嗎?」

  「……」

  是的,葉爭流感受到了。

  在貪婪之神做出「奪去」這個動作的時候,她的系統直接全面掉線。

  葉爭流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過——原來她一直以為是系統的存在,竟然是一張卡牌。

  葉爭流之前完全沒有做過這樣的設想,她也沒法做出這樣的設想——她是有卡冊的,丹田裡足足一大本。

  她還有系統——抽卡不是上輩子游戲裡常見的模式嗎,葉爭流今生也沒聽過哪位卡者的卡冊是這樣拓寬的啊!

  以及意境……那些來自於古人詩歌的意境,彷彿一個個便攜版的神域。葉爭流至今已經用它們封印過三位神明,無一失手。

  所以、所以說,系統怎麼會是一張卡牌呢?

  如果它是卡牌……行,就算它能煉器、它能模擬卡池、它能仿造出公會功能好了。

  但那些釋出的任務、未卜先知的整張大陸地圖……那些又要作何解釋?

  一時之間,葉爭流只覺自己身陷於一個天大的謎團。

  相比之下,就連眼前的貪婪之神,都渺小得宛如芥子罷了。

  「……」

  葉爭流深吸了一口氣,眼睛閉上片刻又飛快睜開。

  她盡量收拾好臉上透露出的多餘神情,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回到和吞天君的對戰上來。

  「吞天君果然名不虛傳,我連慕搖光都能瞞過,沒想到才和你打了一個罩面,就被直接戳穿。」

  臨時用話語掩蓋住自己方才流露出的些許異常,葉爭流重新打起精神。

  即使貪婪之神在系統的事情面前小得像是一粒芥子,那他也是葉爭流如今需要對抗的麻煩。

  葉爭流重新動用岑參卡,瞬間把冰面加寬加固了一遍。而在臉上,她仍然掛著微微的笑意,再一次不動聲色地點開了系統頁面。

  冷靜和理性,再次回歸葉爭流的頭腦。

  ——電腦宕機過一次,影響接下來打游戲嗎?

  不影響啊。

  ——所以系統下線了一次,影響葉爭流繼續抽卡嗎?

  也不影響啊。

  貪婪之神能阻斷系統程序,已經很了不得了。假如再不能搞到一張克制貪婪的專攻卡牌,豈不是要讓他把尾鰭翹到天上去?

  葉爭流一邊裝作思考地把手腕一點一點,一邊跟貪婪之神搭著話。

  「我曾經遇見過吞天樓的手下,他們需得描述得極盡詳盡,才能出手奪卡,還只是讓奪卡的機率提高一些而已。您貴為神明,我想大概不需要那麼詳盡的描述……那您要湊齊幾個條件?一個?兩個?三個?」

  貪婪之神狂妄地大笑出聲。

  他真的是非常不吃嘴炮的那個型別,說動手就動手。

  只見他手掌一揮,便聽聞葉爭流腳下冰面哢啦哢啦一陣裂響,竟然就這麼粉碎崩解開來。

  葉爭流腳下猛地失重,第一下點選「十連抽」按鈕的手指正好偏移開。

  然而,正當她預備點選第二下的時候——

  系統面板上,忽然強勢地插入了一條新的彈窗。

  葉爭流心中焦急無比,正欲把它直接關上的時候,那鮮紅的、血淋淋的警示,就如印刻一般直直釘進葉爭流的眼底!

  【公會通知】:謀主獲得了公會成員向烽的告別。

  您已獲得技能[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1,當您抽取辛棄疾卡時,將自動配備此技能。

  「!!!」

  撲通一聲,是葉爭流因為這一秒鐘的停滯,徑直落入了腥鹹的海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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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六十八章 偷襲

  葉爭流在離開楚國之前,便料想到慕搖光的情報不是白白提供,他恐怕有什麼後招在下面。

  所以,葉爭流曾經把自己放到慕搖光的位置上,對於慕搖光進行了一場搞事模擬。

  ——如果她是慕搖光,她會把支走了葉爭流的臨海城勢力怎麼樣呢?

  營救天香公主,並不會用去太多時間。

  無非是趙玉濃尚且未被擄入神域,被葉爭流和雲渺之當場救走,或者趙玉濃已經被擄入神域,被闖進其中的葉爭流救走,亦或……帶走屍身。

  慕搖光或許不知道葉爭流有地圖系統的瞬移功能,但他一定能想到,葉爭流養著鵝子、又收藏了許多靈器,能夠快速移動的手段一定不會太少。

  所以說,葉爭流不會離開太久。

  那麼,在這短暫的、葉爭流離開的時間裡,假如葉爭流是慕搖光,她要挑什麼地方搞事?

  黑甲營嗎?

  不。

  黑甲營聲名在外,向烽更是百年難遇的一員良將。

  黑甲營和向烽互相配合,相得益彰,如虎添翼,可謂是一塊水潑不進的鐵板。誰要是硬要來啃一啃這塊硬骨頭,那就要先好好掂量一番自己的牙口。

  慕搖光並不是沒有尖牙利爪的軟蛋,但他何必把力量浪費在這種地方?

  所以,當時的葉爭流腦中飛快轉過一系列的思路,然後,她把保護的重點放在了臨海城和鄧西國上。

  臨海城是葉爭流的大後方,也是她起家的根據地,除了無可替代的經濟地位外,還有著非常重要的政治意義。

  這如果這裡出了事,無異於當著天下人的面,往新任滄王的臉上重重地扇了一個耳光。

  再或者,是鄧西國。

  葉爭流剛剛拿下鄧西國不久,雖然她佔據鄧西國以後,就一直在大力推廣各種安定惠民的新政,但每個新政出台,都意味著會有「舊人」的利益受到損傷。

  若說鄧西國內有很多人敬愛著葉爭流,葉爭流是相信的。

  若說鄧西國內還有很多人痛恨著葉爭流,那葉爭流就更相信了。

  慕搖光一向在挑撥離間、推棋作子上有著當世無人能及的天分。所以,他要是想抓住這個機會,在鄧西國掀起一場政變,葉爭流也不會意外。

  故而,在得知訊息解鳳惜的詛咒被全面拔除的訊息以後,葉爭流大喜過望。

  她飛快地趕回了臨海城大本營,搶出時間將解鳳惜招魂喚醒,同時心裡暗暗地鬆了口氣,心想自己可以無虞地離開了。

  ……那時的葉爭流不會料到,自己犯了一個極其險惡的錯誤。

  她不知道,原來歡喜神域的邊緣和貪婪神域的邊緣交接,也不知道,貪婪之神竟然在慕搖光的挑動下,對自己的卡牌動了心思。

  一句話的情報錯誤,導致葉爭流錯估了自己在神域中的預留時間。

  被錯估的預留時間,導致葉爭流沒有擬準慕搖光的下手目標。

  正是「強弩之末的葉爭流會被貪婪之神留在神域」這件事,讓慕搖光覺得自己有充足的餘暇,足以去拿下那塊最難啃的骨頭。

  假如臨海城是葉爭流貼身的小衣,那黑甲營大概就是葉爭流無堅不摧的戰甲吧。

  無往不勝,所向披靡。

  這樣的一件甲冑,慕搖光偏要扯一扯看。

  ——如果說,葉爭流是黑甲營的君主,那向烽便是黑甲營的靈魂。

  慕搖光想要抽走黑甲營最重要的脊骨,最快速的方法,就是取走向烽的性命。

  ————————

  這個無雨無雪的風高之夜,和黑甲營曾經經歷過的每個夜晚似乎並無不同。

  無論是輪守的戍卒、入夢計程車兵,還是主帳裡披著外衣,在燭光下翻閱這一季度軍備報表的向烽,無人察覺到殺局將在今晚儼然降臨。

  當一輪鉤戈似的彎月行至中天的時候,一個恰好抬頭看天的值夜士兵,發現月色的流光似乎閃動了一下。

  那一刻,月芒不再寒涼似水,反而更像是一潑猩紅的血。

  值夜的士兵以為自己看錯了,急忙揉了揉眼睛。

  像是為了配合他的心理活動那般,月亮靜靜地掛在天上,月光還是那樣冷清而皎潔的模樣。

  一切都像是士兵因為缺覺看花了眼睛,沒有人發現任何異常。

  於是,士兵繼續按照自己的巡邏路線前進。

  路上,他遇到了另一個同營值班的兄弟,沒有笑,卻對他輕輕點了一下頭。

  但同營的弟兄,卻並沒有回應士兵這個無聲而友好的招呼。

  士兵看到同營的兄弟猛然抬起頭來,接著,那人的下半張臉上便露出了極度驚駭的神色。士兵也下意識順著對方的目光所及之處望去,然後他看見——

  士兵看到,數千身披甲冑、全副武裝的敵人。

  敵人手中持握著銳器,腳下踏著火焰和冰霜,像是神明派下的使者那樣,從天而降。

  以士兵的世界觀,他甚至不能理解眼見所見的這一幕,就如同二維生物難以描述三維的世界。

  半空中似乎豁然割裂開了一道呼呼漏風的大口子,黑洞洞的裂口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傷口,源源不斷的敵人們就從那個傷口裡,像是豆子一樣被傾倒出來,落在地上。

  士兵遠遠地看見,自己的手臂遲鈍地張合,想要敲響手中的銅鑼。但那雙手終於還是鬆弛下來——因為在警示的鑼鼓敲響之前,他的腦袋就已經飛出了三丈遠。

  至於同營的那位夥伴,他死時甚至還沒有來得及低頭。

  千載以後,史書用極其嚴肅的口吻記錄了這混亂的一夜。

  後人們對於這一夜反覆覆盤,詩人和文人以此為背景,描述了無數愛情、親情和忠義之情的悲歌。人們形容它為「宏大」、「驚人」、「前所未有」以及「卡牌時代最後的絕筆」。

  其實,若論戰術奇襲,這並不是歷史上最驚險的一次;論及傷亡,這也不是自古以來最損失最慘重的一回。

  甚至論起順風局來,它都談不上——因為黑甲營的士兵,那些突然遭遇了深夜襲營,在火光和喊叫中匆匆握住兵戈對敵的軍人們,他們用自己英勇的反抗和無畏的生命,在名為「儷都」之處留下了壯烈而濃豔的染血一筆。

  但這驚心動魄的一戰,仍然被歷史深深銘記。

  在卡牌的末代時光裡,欺騙之神慕搖光,他「調動」了十四位空間傳送相關的卡者,將三千名訓練有素的攻擊系卡者傳入了黑甲營。

  火光、冰霜、疫病、流淌的岩漿、翻沒的厚土……人間所能想像的一切煉獄,在這個濃黑的夜裡變成了現實。

  還記得嗎,在這個世界裡,兵法中有一計專門針對於敵將的刺殺,叫做「斬首計」。

  三千名卡者同時出動,只為取一敵將首。

  此舉不但空前,而且絕後。

  有人評價它為「神明和卡牌未曾消亡的時代,唯獨曇花一現的奇計」。

  …………

  只在第一聲殺音出現在營中時,向烽便敏銳地側過了耳朵。

  男人不假思索地長身而立,拿起掛在架子上的明光鋼鎧披在身上,又手臂一伸,抄起了倚在門口的銀槍。

  向烽邁出主帳,第一眼就看到了營中從一點變為一面的沖天火光。

  ——是流民營。

  雖然仍被叫做「流民營」,但在經受過葉爭流半年多來量身定製的訓練、以及數場大戰的打磨以後,他們已經不該被稱作「流民」了。

  假以時日,這些兒郎們本該都是向烽麾下的黑甲精兵。

  ……假以時日,假如真能有那樣的時日。

  向烽望著騷亂漸起的方向,握著槍桿的手指關節用力到泛起毫無血色的蒼白。饒是如此,他仍然出言如鐵,下達命令時不曾停頓,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然而當親兵抬眉看向將軍的眼睛時,只見他漆黑的眼瞳裡分明倒映著遠處大營的融融火光,卻冰冷得像是雪山的峰頂。

  而他鏗鏘吐出的每一句號令,都是從崖頂掃落的、蓄勢待發的冰凌。

  「傳訊臨海城。」

  「吹四響號,左大營右大營緊急撤退。」

  「調動卡者營,預備外圍應戰。」

  「調動神射營、弩機營進行包圍。」

  「派人保護秦政委,帶他迅速離開。」

  「傳令,讓趙將軍、鄧副將和竇副將前去流民營,收攏殘卒。」

  說完這些以後,向烽再無其他交代。

  向將軍沒多說任何一句私人的言語。即使遭遇一場猝不及防的夜半偷襲,向烽仍是那個凜凜威風的冷厲大將。

  他握著自己的長槍朝火光沖天的方向迎去,像是去奔赴一場命中注定的戰役。

  他不知敵軍究竟派來了多少人,又是以何種方式突襲了大營。

  但向烽能夠根據情況估算出來,流民營裡出現了很多、很多的卡者。

  普通人和卡者的戰鬥力,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遠距離的話,或許可以用弓箭或者弩機暗算,但在猝不及防的面對面戰鬥中,往往只有一個死字。

  作為營中最強的卡者,同時也作為黑甲營的大將軍,向烽既有出面的義務,也有迎敵的責任。

  那些正在被屠戮著的將士,他們全都是向烽的士兵。

  為將者,身先士卒,披堅執銳。

  為將者,馬革裹屍,有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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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4 10:08:29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二百六十九章 男兒到死心如鐵

  這些卡者,他們是沖著我來的。向烽淡淡地想道。

  流民營中,一眼掃去,身著敵甲的卡者近乎成千上百,在今日之前,世上若有人可以組成這樣一支軍隊,至少也能睥睨一州之地。

  倘若在兵法或是史書中得見此事,向烽想來也會在心底暗暗稱讚一聲吧。

  然而今日被這支前所未有之奇兵踐踏的,是他向烽的黑甲營。

  那些卡者隨時隨地都能衝出流民營,在黑甲大營裡亂殺一氣。

  只需半個晚上的時間,混亂、炸營、睡夢中被驚醒的士卒間互相踐踏……種種意外,足以讓黑甲營吃上一個立軍以來前所未有大大虧。

  但他們卻始終盤亙在流民營中,只待身披鋼甲的向烽一現身,便停下了手中屠戮的舉動。

  就好像……已經有人料準了向烽的一舉一動,特意給他精心編織了一個口袋,只等著向烽心甘情願地往裡鑽似的。

  向烽厲目一掃,火光清晰地照亮了半空,供這三千人降世的空間裂縫猶自閃爍著,雪花飄飄,像是一台接收不到訊號的廢舊電視機。

  這些人是因為打算原路返回,所以才守著流民營作亂,沒有繼續往大營裡探嗎?

  這不是軍中做派,更像是……

  零落的念頭在向烽心中一閃即逝。

  諸多細節隱約搓起了一根小小的線頭,又在向烽心中歸於靜寂。

  將軍的手臂帶出凌厲的破空風聲,銀白的長槍上掛著一條素雪似的纓,在這個鉤戈之月的夜色裡,劃開一條分明的血色。

  此刻,向烽胯下無馬,手中也沒有兵符和令旗。

  但他望著的數千對手的眼神,卻近乎於睥睨。

  場面猛地安靜了一瞬,下一刻,冷箭、火焰、妖藤、短匕、毒煙……無數道攻擊朝著向烽的方向襲身而來。

  銀甲將軍橫槍而立,一桿素銀的長槍橫掃千軍,水潑不入。

  他整個人化身為一道刀光切入敵陣,決絕而野蠻地用對手的性命,把卡者的佇列給生生豁開了一條口子。

  ……不是軍陣,沒有受過太多訓練也沒有作戰的默契。向烽暗暗想道:這些卡者,只是臨時拼湊起的隊伍,而不是訓練有素的士卒。

  這是個好訊息。

  只是殺進殺出兩個來回,那條素淨的白纓便吸飽了鮮血,浸染得赤紅一片。向烽單手摘下槍纓,將那濕漉漉的舊纓彈開,又換上了一條新的。

  他腳下猶然踏著敵人的橫屍,四五顆被生生絞裂的頭顱死不瞑目地躺在向烽的皮靴邊緣。

  被向烽身上濃厚的殺氣和煞氣所懾,在他更換槍纓的這短短幾秒鐘內,竟然無一人敢搶身上前發動攻擊。

  ——他們確實只是各為其主,習慣了單打獨鬥的卡者,而不是早有殉身自覺的精兵。

  向烽一抖槍桿,新換上的白纓便落雪似的簌簌一動。與此同時,隨著他這一動,不遠處有卡者以為他要出手,竟然嚇得當場後退了一步。

  向烽抬手,擦去自己眉骨上不斷湧流的鮮血。

  在他背後,三位將軍和千夫長們正在緊急組織著流民營裡的兵卒撤離。

  神射營和弩機營尚未佈置完畢,卡者營裡的眾卡者們,也無法一力承擔下眼前這些不速之客的攻擊。

  在一切安排妥當以前,向烽寸步也不能退卻。

  像是忍受不了這份士氣的消沉,敵陣裡忽然有一個獨眼卡者破列而出。

  他帶著些許洋洋自得的惡意和嫉恨,那隻僅剩的眼睛,毒蛇似地隔空朝向烽剜去一眼。

  「向將軍。」那人嘲弄而輕佻地喚道,「堂堂滄國上將軍,您如今身陷包圍,上天無路,下地無門,而您的手下全都在撤退逃跑……這滋味好不好過?」

  從額頭到眉骨的那道劈斬傷痕,撕裂了一條長長的皮肉,讓白骨森然暴露在外。

  血流順著眼皮和睫毛一個勁兒地淌下來,向烽又抬手擦了擦,不讓鮮血遮擋自己的視線。

  他用了一點時間,才從記憶裡認出這個看起來有點眼熟的人是誰。

  「鞏將軍。」向烽開口,一字一頓地念出了這位昔日手下敗將的名號,「如果你能知道大局的重要,而不是扔下三萬士卒自己逃跑,松定城之戰,或許就不會輸了。」

  「……」被當眾戳穿了臉皮,鞏姓將軍頓時惱羞成怒。

  他又急又羞地暴喝一聲:「向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此話尚未落定,便聽向烽冷冷一笑,斷然呵斥道:「敗軍之將,還敢言勇?」

  素銀的長槍拔地而起,在男人冰霜般凜冽的聲線裡,劃開一道以性命和鮮血點染的雪線。

  此時此刻,向烽身中數矢。

  他鎧甲零落,皮肉翻捲,臟腑間含著一口不慎吸入的劇痛之毒,小腿上膝關節的連線處,甚至還深深釘進了一把入體便會緊緊勾卷皮肉的龍鬚針。

  眼前的卡者軍隊,放到外面足以應戰千軍萬馬。而向烽的諸多親兵,早已在方才的幾輪衝鋒中被斬殺殆盡。

  在如此懸殊的差距之下,向烽單人單槍,千百人的包圍圈裡,唯有他煢獨而立。

  男人漠然應道:「我的士兵在撤退,這是在奉行本將的軍令。」

  話音剛落,眾人只見寒星湧動,一點銀槍槍尖似閃電似游龍般驚鴻一破,眨眼間,那位鞏將軍便被向烽一槍釘透心口。

  而他的屍首則被槍桿挑起,在空中畫了個滿圓,重重地掄在地上。

  向烽眼皮微睨,將下半闕話冷然補全:「而本將——本將在圍殲你們。」

  ——————————————

  以一人之力,能夠對敵三千卡者嗎?

  若是一人不能,再加以神射營和弩機營的輔佐,能將夜侵入營的卡者抹去嗎?

  不能,不能,不能。

  這大概已經不是人力所及的範疇,而是神明才能企及的領域。

  那一夜月戈似鉤,殘營染血,滿地都是零落的屍首,每一具屍首便代表著一次不屈的反抗。

  半空之中,那道撕裂的口子仍舊一明一滅地閃爍著,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人的加入,或者退卻。

  向烽一貫漆黑似墨的雙瞳都近乎渙散。

  銀槍依舊被他緊握手中,血流匯聚成小股,順著已經被染成腥臭紫黑色的槍纓、順著男人的掌心、順著黏膩打滑的槍桿,一路往下流淌,一滴一滴地滲進暗色的土壤。

  精鋼打造的護心鏡,方才被人類難以聽到的聲波震出密密麻麻的裂紋,在向烽眼前,敵人似乎已經化作無數影子,藏身在明暗和虛實之間。

  ……他們當然不可能離得那麼遠,只是向烽失血太多罷了。

  槍桿抵地,向烽勉強拄著自己的身體,讓自己不至於發晃、不至於倒下。

  眉骨處的傷口不知何時不再流血,可凝結的血痂好像已經糊住了他的半隻眼睛。

  但向烽沒有力氣再抬手去擦了。

  假如仍然保有銳利如往昔的眼神,向烽便能清楚地看到,尚未死於箭陣、弩雨和自己之手的卡者,一大半都在驚恐地看著他。

  ——這是個怎樣的怪物,他怎能至今不死?

  許多回許多回,對手都以為下一秒鐘向烽便會轟然倒下。但這個男人似乎永遠保有一擊提槍的力氣。他受傷、流血、出槍,然後收割對手的性命,看著屍首倒地。

  銀甲已經被血染成邪厲的紫黑,將軍獨自站在那裡,便是一座可以悍守到歲月盡頭的鐵塔。

  每個人都在想,向烽究竟還能不能再出一槍。

  他們之前也曾這樣想過,十幾次、幾十次。然後向烽用同伴的命告訴他們,他仍然能。

  ……直到現在,直到此刻。

  向烽心知,自己已經難以支撐了。

  疼痛和傷勢似乎已經離他很遠,向烽連意識都瀕臨模糊。他連續眨動了幾次眼睛,才接上三秒鐘前忽然斷掉的思路。

  對了,之前閃躲過的、那個發動細線的技能。

  對方卡者用細線似的韌絲在手掌間扯開一張密網,在接觸的瞬間便可把人體切割做數段。

  向烽很早就知道這個卡者,他是寒劍宮下屬的一位堂主,沒人看見過他真實的面孔,但他的卡牌相當有名。

  向烽已經注意到,此人在隊伍中的身份,算是一個大頭目。

  可是,寒劍宮的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之前向烽殺了鞏將軍,那是楚國的敗將。

  他還殺了身上染著合歡花香的歡喜觀道人、殺了一貫獨來獨往的卡者刺客、殺了一個脖子上戴著參星標記的毀面人……

  這些人,他們來自於楚國、鄭朝、燕國,或許還有更多的來歷。

  就和之前向烽判斷的那樣,他們並沒有接受過軍中的訓練——他們甚至都沒有來自於同一個地方。

  而今天,這三千來源於不同國度,出身於數個教派的卡者突兀地出現在此處,就只為了殺他。

  難怪他們之前只在流民營盤亙,而不深入黑甲大營。

  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互相都在防著彼此,也都怕走得太深,錯過了回去的空間傳送。

  向烽想:葉爭流知道嗎,原來有這麼多人在同時對付她?

  作為主公,至少應該讓她知道,憤怒之神的人作為頭目,出現在了這支卡者隊伍裡。

  但……

  向烽胸腔一動,噴咳出半口血箭。

  但,他已經沒有力氣誅殺那位堂主,也很難活下去把這個訊息告知葉爭流了。

  此時正值夜深,那種透明細線在白天都讓人微不可查,安排在外圍伏擊的弓弩手們更不可能在夜晚看清。

  如果沒人能辨認得出堂主的身份,那葉爭流或許就不會得知,憤怒之神竟然也參與了這件事。

  這位堂主一向神出鬼沒,世上少有人可以辨認出他的臉。

  不過,他卡牌的技能太過獨特,一定有許多人能根據自己的傷痕和死因,分辨出這個堂主的身份。

  ……那就這樣吧,如果不能留下此人的性命,至少要留下此人的痕跡,作為自己能夠傳遞出的最後訊號。

  向烽斷斷續續地想道:就算這些人離開時會收拾戰場,取走所有和他們相關的標記。但為了擊潰黑甲營的軍心,他們至少會留下我的屍身吧。

  而向烽屍身上的每一寸傷痕,都像是一個逝去的標記架,一分一分地替葉爭流指明她需要防衛的敵人。

  向烽將會以戰鬥的姿態死去,而他戰鬥的意念,在死後仍以另一種形態存在於世。

  這樣很好。

  他這一生未能善始,卻也有了個善終。

  向烽拔起他的銀槍,像是握住了他最後的生命。他燃起炭火中僅剩的餘烈,又一次迎上戰場,將自己的胸膛送向寒劍宮堂主手中的羅網。

  向烽主動迎向自己未盡的戰鬥,也同時主動迎向死亡。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在迎來最終那一刻之前,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屬於「向烽」而不是「向將軍」的念頭——

  不知師父他老人家何時魂歸?可惜我是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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