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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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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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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1 13:45:2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請安

  太子已下定決心,但何時動手,如何行事,都要小心斟酌部署。

  北門禁軍牢牢把持在皇帝的親信中官手中。十二衛中,原本虎賁衛在武安公麾下,自武安公問斬,虎賁衛已不能為他所用,只剩下鷹揚衛可用,鷹揚衛統領是吳良娣的長兄,吳家與東宮算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要以皇后之位相許,吳家定然不能拒絕。

  不過保障宮禁安全的是千牛衛與羽林衛,若是皇帝在蓬萊宮中,他們絕無成事的可能。

  太子和僚佐商議來商議去,近期只有一個機會——上元燈會。

  禮部和太常寺的官員已經定下上元燈會的章程,今年承天門前除了燈輪之外,還將豎起萬燈山,以錦綺結起彩樓,皇帝將與民同樂,親自登樓觀賞歌舞、百戲,在樓上放燈祈福。

  燈樓四周雖有禁衛和金吾衛把手,但燈會上人多眼雜,只要鬧出個大動靜,趁亂渾水摸魚便容易多了。

  且上元節京師加強守備,兵力從十二衛中抽調,能調集更多鷹揚衛入城。

  他立為儲君多年,皇帝一死,再將桓煊和蕭泠一網打盡,便沒有人能擋他的道了。

  大謀已定,剩下的細枝末節都需仔細推敲。

  太子向孟誠道:「豢養數年的死士幾乎全折在了驪山,這回能用的人手不多,必須一擊斃命。」

  頓了頓,向諸人掃了一眼:「若是再出上回那樣的紕漏,在座諸位都得與你陪葬了。」

  孟誠一凜,「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頓首道:「屬下遵命。」

  ……

  賞梅宴第二天,隨隨忽然心血來潮,帶著女侍衛一起逛市坊,逛著逛著便到了聞名遐邇的常家脂粉鋪子。

  店主人聽聞河朔三鎮節度使大駕光臨,親自下樓相迎,將兩位貴客迎到二樓的雅間裡。

  密室裡一燈如豆,隨隨和田月容同坐一榻,店主人坐在他們對面,慇勤地替兩人斟茶。斗室中坐了三個人,顯得有些擁擠。

  幾年不見,店主人的麵團臉像是又發大了一圈。

  田月容吃了一驚:「老常,這兩年趁了不少錢吧?越發富態了。」

  店主人笑道:「田娘子又笑話老夫。」

  隨隨抿了一口茶湯:「太子那邊近來有什麼異動麼?」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屬下一直叫人盯著,自大將軍進京後,太子一直按兵不動,暫且還沒什麼舉動。」

  隨隨點了點頭:「我估計他馬上就按捺不住了,若他下定決心動手,當會選在上元燈會,勞你盯緊點。」

  店主人困惑道:「大將軍怎麼知道太子會謀逆?可是得到了什麼風聲?」

  隨隨笑道:「我的消息哪有你靈通。昨日在宮中,太子妃應當認出我來了,太子自然已確定了我的身份。」

  她頓了頓道:「秋獮時我故意留下一點線索,他現在應該知道我手上握著他秋獮刺殺齊王的人證,生怕我在離京前將這事抖摟出來,說不定會有所動作。」

  店主人蹙了蹙眉:「他想對大將軍不利,屬下明白,可大將軍為何猜測他會弒君?」

  隨隨笑道:「因為能廢殺太子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只要這個人不死,他便會一直惶惶不可終日。」

  她接著解釋:「若只是找人暗殺我,先不說能不能成事,就算我死了,難保事後皇帝不會為了穩定河朔局面將他推出去。當初武安公的盜鑄案事發,將他牽扯進去,他已失了聖心,若非皇帝還忌憚手握重兵的三子,又顧念髮妻情面,說不定已經將他這太子廢了。」

  店主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隨隨繼續道:「上元燈會皇帝要出宮賞燈,與民同樂,現擺著這麼好的機會,怎麼能錯過?我猜他打的是一石二鳥的主意,趁著我在京中向皇帝動手,成事後嫁禍於我,順理成章將我和他的心腹大患桓煊一併除去,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田月容道:「若真是這樣,太子的膽子也太大了。」

  隨隨扯了扯嘴角:「人的膽子都是越養越大的,第一次得手,第二次雖未成事卻未受追究,第三次以為自己還可以故技重施。」

  店主人連連頷首:「大將軍所言極是。」

  隨隨笑道:「這些只是我的猜測,或許他比我預料的聰明,明白一動不如一靜。」

  田月容道:「若是他按兵不動,我們該當如何?」

  隨隨道:「如此一來就要多費些事了。」

  先不說暗殺當朝儲君能不能成功,她不可能為了報桓燁的私仇,將三百精衛的性命和整個河朔置於不顧。

  能廢殺太子的只有皇帝一個人,但逼皇帝廢太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皇帝乾綱獨斷,自不願受人脅迫,尤其是藩將的脅迫。

  證人一定要送,但如何送,由誰來送,就要講究些技巧了。

  謀算皇帝的心思可比謀算太子難多了。

  隨隨嘆了口氣:「但願太子別瞻前顧後,幫我省點力氣。」

  店主人思忖片刻道:「我們在京中的人手畢竟有限,加上大將軍帶來的人馬也不過數百……」

  他欲言又止道:「大將軍是否考慮過與齊王殿下聯手?」

  他不等隨隨說什麼,立即接著道:「屬下查過,武安公府出事、太子牽進盜鑄案,背後都有齊王的手筆,他和太子已是不死不休,即便大將軍不出手,齊王也要對付太子,未必不能合作……」

  何況兩人還有一段淵源。

  田月容不由兩眼放光:「對啊,和齊王聯手便更穩妥了,王府有數百精衛,京畿還有神翼軍可隨時調遣……」

  隨隨打斷她道:「不必。」

  田月容道:「為何?」

  隨隨淡淡道:「別把不相干的人牽扯進來。」

  田月容和店主人面面相覷,都有些詫異,這可不像大將軍一貫的做派,當初秋獮時,她可是毫不猶豫就把齊王當作誘餌,以她的性子,不是該將齊王利用到底麼?

  田月容道:「可若是不提醒齊王,他到時候如果也在燈樓上,豈不是更危險?」

  隨隨嘴角微彎,露出淺淺的笑窩,無可奈何道:「不提醒他他未必去,一提醒他他定然會去。」

  頓了頓道:「不必管他。」

  田月容和店主人鬆了一口氣,大將軍還是那個冷心冷肺大將軍,真是莫名叫人放心。

  ……

  賞梅宴發現蕭泠身份後,阮月微便成日惴惴不安。

  歲除將至,從臘日起便有數不清的事要忙,可太子妃無心操持,索性稱病,將過年的瑣事交給了兩位良娣。

  她有心找太子問問蕭泠那邊的情況,但自那日起,太子幾乎沒進過後院,她去前院送過兩次羹湯,都被侍衛攔在了外面,道太子正和僚佐商議正事。

  阮月微心裡的恐慌無法排遣,想起當初太子曾說過皇后是他們的倚仗,她猶豫再三,還是在小新歲這日遞牌子入了宮。

  小新歲本來就是拜見尊長的日子,太子聽宮人來稟,道太子妃要入宮謁見,太子並未放在心上,只是點點頭道:「孤近來事忙,沒空去探望皇后,這兩日就讓太子妃留在宮裡陪陪母后吧。」成事之後能得到太后支持也是至關重要的。

  她找出陪皇后禮佛時穿的天青色禪衣,只簪了玉釵玉簪,粉黛不施地出了門。

  到得宮中,皇后剛做完早課,見了她臉上難得露出些許笑意:「阿阮來了。」

  阮月微道:「阿阮不孝,久缺定省。」

  皇后道:「年關將至,東宮裡千頭萬緒那麼多事,你這主母當得不容易。」

  說著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在我這裡好不容易調養得氣色好了些,怎麼才回去幾日,臉色又變得難看了?可是太子又欺負你了?」

  阮月微驚慌失措道:「阿家放心,太子殿下待阿阮很好。」

  皇后笑道:「不用一驚一乍的,若他欺負你,你來告訴我便是。我這母親的話他還是聽得進去的。」

  阮月微道:「是,殿下時常說起從前阿家對他的教誨,他謹記在心,一日也不敢忘的。」

  皇后道:「你總是替二郎說話,這樣很好。夫妻一體,當相互扶持。」

  阮月微陪著皇后聊了會兒,狀似不經意地從疏竹手裡接過一隻竹籃:「前日賞梅宴,媳婦見御苑中紅梅開得好,今日先去折了幾枝,給阿家供佛。」

  皇后雖稱不聞俗事,但宮中大事小情逃不過她的耳目,皇帝那日設賞梅宴邀請的是誰,她自然一清二楚。

  她點了點頭,向寺尼吩咐道:「佛前已貢了新摘的綠萼梅,這些先拿去插瓶裡養著吧。」

  阮月微惶恐道:「可是阿阮選的花不好?」

  皇后道:「與你不相干,不必放在心上。」

  阮月微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道:「阿家,有件事阿阮覺著不該瞞著阿家,可說出來又怕惹得阿家不悅。」

  皇后蹙了蹙眉道:「你直說便是。」

  她雖喜歡這媳婦柔順,但太過謹小慎微,有時候也甚是煩人。

  阮月微躬身道:「那媳婦便直言不諱了,阿家別見怪。」

  便半遮半掩,吞吞吐吐地把蕭泠隱瞞身份當齊王外室的事說了一遍。

  皇后默不作聲地聽完,嘴唇越抿越緊,到最後成了一條線,法令紋深如刀刻,一張臉陰沉得能滴下水。

  她雖不理會三子,但他府上的事還是知道的,當初他養外宅婦,她只當是他胡鬧。

  聽說那外宅婦替三子擋過一箭,大公主來替那外宅婦請封,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意了,論功行賞是她該得的,既然桓煊喜歡,納進府給個名分也無妨——她對這三子還是有些歉疚的。

  沒想到他養的竟然是蕭泠。

  「你確定沒認錯人?」皇后問道。

  阮月微謹慎道:「應當不會認錯,樣貌和聲音都一模一樣,世上很難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她頓了頓道:「本不該讓阿家不豫的,可蕭將軍畢竟是我姨表姊,三弟又是我看著長大的,這件事說起來也同我不無干係……」

  皇后道:「陛下和太子可知道此事?」

  阮月微道:「阿阮同太子殿下說了,殿下怕陛下震怒,沒敢告訴陛下。」

  皇后頷首:「我知道了。」

  太子若是將這事告訴皇帝,難免有挑撥離間之嫌。

  何況即使告訴皇帝,他也會當作不知道——她瞭解皇帝,他總是有太多的利弊要權衡。

  皇后看了眼阮月微道:「你先去偏殿歇息吧。」

  將阮月微打發走後,皇后撥動著手裡的念珠,閉著眼睛唸唸有詞好一會兒,這才叫來個內侍道:「你去同陛下說一聲,今日小新歲,我備了齋菜,請他一同用晚膳。」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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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1-12 09:09:05
第九十一章 改變

  自從長子走後,皇后哀毀過度,對丈夫也近乎不聞不問,這還是第一次邀他一同用晚膳。

  皇帝在前朝與臣僚議完政,便即去了皇后的禪院——唾手可得時只是尋常,受了多年冷遇偶爾得她主動相邀,反倒覺得難能可貴。

  步輦剛在宮門前停下,皇后已親自迎了出來。

  她雖是帶髮修行,平常都和真正的寺尼一般穿僧衣,今日卻破天荒地穿了俗家衣裳,髮上插戴玉梳,雖然仍舊素淨,卻有了些昔日的影子。

  皇帝不覺想起昔年兩人新婚燕爾、情好款洽之時,目光越發柔和,上前扶住她胳膊,兩人相攜穿過廊廡,進了禪房。

  兩人相對坐下,皇后屏退了侍從,親手替皇帝煮茶。

  皇帝從她手上接過粗陶茶碗,看著碗中茶湯:「今日怎麼想起邀我來用膳?」

  皇后抿了一口茶湯:「妾近來想了很多。」

  她垂下眼簾:「這麼多年過去,妾的執念也該放下了,若是燁兒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希望他阿娘如此。」

  皇帝目光一動,不覺撂下茶碗。

  皇后抬眸看向皇帝,目光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上。

  皇帝笑道:「我老了。」

  皇后抬手掠了掠自己的鬢髮,微微一笑:「妾也老了。」

  頓了頓道:「這些年是妾對不住陛下。」

  皇帝傾身向前,握住她冰涼的雙手:「你我夫妻,何必說這樣見外的話。」

  皇后多年來第一次沒有抽回手,接著道:「妾不是個好母親,因著一些心結,這些年委屈三郎。」

  皇帝眼中微露詫異。

  皇后淒然一笑:「說起來陛下或許不信,妾這幾年彷彿身在迷障中,即便日日念經禮佛,也一直無法破除,可一旦走出迷障回頭一看,便覺自己可笑可恨之至。這大約便是阿師所說的『頓悟』吧。只是苦了三郎。」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道:「燁兒的事我也放不下,何況他是你親手教養大的。已經過去的事,不必苛責自己。三郎是個孝順孩子,一定能體諒,不會怪你的。」

  皇后道:「陛下不必安慰我,事到如今,我也不奢求他的原諒。只是我已老了,時日無多,能在有生之年盡量彌補一二,也不枉我們母子一場。」

  頓了頓道:「早知今日,當初我便不該將他送去太后宮中教養。」

  皇帝道:「當初的事怪不得你,你生他時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身子好幾年都未復原,且命理玄言,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他的八字的確妨剋你,萬一有什麼不諧,便是追悔莫及的事。他在阮太后宮中,一應衣食份例、教養開蒙都與大郎二郎相同,你實在無需自責。」

  皇后道:「以前的事且不說,這幾年我對他避而不見,一定傷透了他的心。」

  這下皇帝也找不出話來安慰妻子,只能道:「過去的就別放心上了,你能想通就好。」

  皇后點點頭:「妾想著,過兩日便是歲除,又是他生辰,前幾年因為妾的緣故,他總是一人在府裡過,今年該好好聚一聚。」

  皇帝欣慰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是要勞你費心操持。」

  皇后又道:「陛下也同妾見外了。有德妃幫我,不用費什麼心。」

  頓了頓道:「第一次給這孩子慶賀生辰,該當好好熱鬧一下,家裡人少,不如再請些宗室外臣。」

  歲除宴以前也有賜宴群臣的先例,皇后這提議不算過分。

  皇帝沉吟道:「大張旗鼓地慶賀,恐怕太子和群臣有別的想法。」

  皇后道:「對外不提生辰的事,只說歲除賜宴。」

  她淒然一笑:「抱歉,妾彌補心切,矯枉過正了。」

  皇帝道:「這些年的確委屈了這孩子,該當好好慶賀一下。」

  他想了想道:「只是歲除將至,賜宴百僚來不及準備,不如就叫上宗室一起熱鬧熱鬧吧。」

  皇后道:「多謝陛下成全。」

  她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對了,蕭家那孩子如今怎麼樣了?」

  皇帝未曾料到她會這樣心平氣和地提起蕭泠,不由愣住。

  皇后淡淡一笑,笑意不達眼底:「妾說放下,自是全都放下了,那麼多年前的事,難道我還遷怒她?小時候她入宮覲見,我一見她便很是喜歡,難怪燁兒鐘情於她。」

  她神色黯然:「若當初不是我執意阻攔,說不定……」

  皇帝忙打斷她:「當年的事不能怪你,也是孩子們胡鬧,燁兒堂堂一國太子,怎麼能放下儲位去河朔,你也是為了他著想。」

  皇后掖了掖眼角:「當年未出閣時,我與蘇夫人也是時常來往的,怎麼說都是故人之女,她難得入京,我這做長輩的不該避而不見。」

  頓了頓道:「何況她還是三鎮節度使,便是為社稷考慮,我身為皇后也該以禮相待的。陛下擔待容忍我這些年,我也該為陛下考慮考慮。」

  皇帝不由動容:「你能將以前的事放下,朕比什麼都高興。」

  皇后又道:「那孩子在京中沒什麼親故,大節下孤身一人在驛館過總不像話,倒顯得我們待客不周,歲除宴不如叫她同來吧。本來我也打算擇日召她進宮見一面。」

  皇帝思忖片刻,頷首道;「也好。她也不算外人,且和大娘似乎頗為投契。」

  皇后道:「帖子由陛下來下還是由妾來下?」

  皇帝想了想道:「她畢竟是外臣,還是由朕下吧。」

  皇后點點頭。

  兩人一時無言,相對用了一碗茶。

  皇帝忽然想起什麼,無奈地笑道:「對了,三郎也老大不小了,朕催他娶婦,他只當耳旁風,你可要好好勸勸他。」

  皇后臉上現出憂色:「三郎當初屬意阿阮,我卻替二郎定下這門親,他一定還怨著我。」

  皇帝眼中掠過一抹遲疑,到底沒將三子為個外宅婦不願娶妻的事告訴妻子——他們母子關係好不容易緩和,知道這些事說不定又惱了。

  他含糊其辭道:「慢慢來吧。」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寺尼送了晚膳來。

  皇后道:「妾這裡只有素齋,委屈陛下。」

  皇帝道:「只要能同你一起用膳,便是日日茹素又何妨。」

  他放下玉箸,深深望著妻子的雙眼:「什麼時候跟我回去?」

  皇后避開他的視線:「陛下再容妾考慮幾日。」

  皇帝點點頭:「好,好。」

  ……

  小新歲一過,長安城中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除舊迎新。

  齊王府中,高邁和高嬤嬤等人也開始張羅著過年——因為齊王「痛失愛侶」的緣故,王府眾人已有三年不曾好好慶賀過。

  既然鹿隨隨是蕭泠,蕭泠還活著,自然就不必顧忌了。

  這一日桓煊晨起,見門戶上畫了虎頭,貼了「宜春」帖,插了桃枝,恍然意識到又是一年年關將至。

  他從來不喜歡過年,何況因為蕭泠的緣故,又添了幾分不堪回首。

  他拔去桃枝,揭下春帖,向那威風凜凜、目光炯炯的虎頭瞪了兩眼,便打算去後園中練刀。

  剛出院門,便見高邁氣喘籲籲地向他跑來:「殿下,殿下,東內有中官來傳話。」

  宮裡三天兩頭有中官來傳話,不是什麼稀罕事。

  桓煊挑了挑眉道:「出什麼事了?一驚一乍的。」

  高邁道:「來的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王總管。」

  他頓了頓道:「是來請殿下過兩日去宮中赴歲除宴。王總管還帶了皇后娘娘給殿下預備的生辰禮來。」

  桓煊怔了怔,淡淡道:「我知道了。」

  皇后送來的生辰禮足有兩大箱,金玉器玩,異寶奇珍應有盡有,禮單寫了長長一卷。

  中官走後,高邁和高嬤嬤等人都難掩喜色,高嬤嬤指揮著下人將皇后賜的珍寶入庫,時不時念一句「阿彌陀佛」。

  在他們看來,皇后娘娘終於幡然醒悟,母子倆終於可以放下這些年的心結。

  高嬤嬤眼中淚光閃爍,喃喃道:「殿下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高邁也紅了眼眶:「誰說不是呢。」

  桓煊知道兩個忠僕真心實意為他高興,不願潑他們涼水,可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連禮單都懶得看一眼,待中官一走,便提著刀去了後園。

  平日他晨起習慣練半個時辰刀劍,然後回房沐浴更衣,今日他在後園中練了兩個時辰,直至筋疲力竭方才回到院中,徑直走進淨房,將整個人沒入水中。

  池水溫熱,可他只覺渾身冰冷,一直冷到了心口。

  皇后示好,身為兒子卻不能不領情。

  歲除當日,桓煊一早入宮,先去向皇后請安。

  兩人上回見面還是淑妃死的那夜,皇后那晚說的話猶在耳畔,但兩人都彷彿已忘得一乾二淨。

  這些年的冷落、怨恨,彷彿從未存在過,母子倆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客套又疏離。

  皇后問了問他臉上的傷,輕易接受了他的解釋:「往後小心些。」

  桓煊道:「是。」

  客客氣氣地寒暄兩句,兩人便都詞窮,只是默默地飲茶。

  他們二十多年說過的話加起來大約還沒有那日的禮單長。

  坐足兩盞茶的時間,桓煊便起身告退。

  走出悶熱的禪房,冷風灌入他的肺腑,他卻好似終於活了過來。

  從皇后宮中出來,他沒有坐輦車,向北走了一段路,經過一條熟悉的巷口,不經意地往西望去,宮牆盡頭可以看見飛起的重簷。那是阮太后當年的寢宮,也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

  他遲疑了一下,舉步向那宮殿走去。

  小時候覺得兩座宮殿之間如同隔著千山萬水,如今他才發現,其實兩宮相聚並不算太遠,不一會兒便走到了。

  阮太后仙逝多年,殿中無人居住,桓煊叫內侍打開宮門,走進庭中。

  這裡的房舍還保持著許多年前的模樣,可屋子和庭院似乎都變小了。

  他沿著廊廡轉了一圈,推開側邊一扇未鎖的小木門,走進附建在正院東側的棠梨殿。

  他第一次見到蕭泠便是在這裡,他們還在庭中的銀杏樹下埋了一隻死雀子,還種了顆梅核。

  他向庭中望去,忽然發現那棵銀杏樹已不在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移走的,原先栽著銀杏的地方,種上了一棵白梅,此時梅花開得正好,猶如滿樹香雪。

  桓煊怔怔地望著梅花出神,便聽身後傳來「吱呀」一聲響,有人推門進來。

  他轉過身一看,卻見一個紅衣女子站在門口詫異地望著他,正是蕭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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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2 09:09:2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淒涼

  她的紅衣鮮明如火,她的人比紅衣更鮮明,彷彿是蒼茫蕭索的冬景中唯一一抹亮色。

  桓煊心臟緊緊縮成一團。

  原來她還記得,她是特地尋過來的麼?

  梅花開了,她也真的回來了,也許她並沒有忘記當年的承諾。

  他無法言語,也無法呼吸。狂喜像巨浪將他打翻,他只覺頭重腳輕,不知今夕何夕。

  可隨即一道聲音響起,猶如一瓢涼水澆滅了他的妄想:「三郎,你怎麼也在?」

  大公主從蕭泠身後走出來,桓煊這才發現他們身後還跟著好幾個宮人。

  桓煊道:「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大公主道:「來看梅花呀,蕭將軍喜歡白梅,闔宮上下就屬這株白梅花最盛,還是少見的重瓣,是當年祖母叫人從洪福寺移栽過來的呢。」

  頓了頓道:「對了,那時候你已出宮建府了。」

  隨隨四下裡環顧了一圈:「我似乎來過這裡……」

  桓煊眉心一動,正欲說什麼,大公主笑道:「到處的宮殿都生得差不多。」

  隨隨點點頭道:「許是我記錯了。」

  她的記性不差,但很多事不放在心上,幼時的事只有個模糊的印象,早已拋在腦後了。

  桓煊眼中的光黯淡下來。

  「對了,」大公主又道,「太子妃小時候養在太后膝下,就是住在這院子裡……」

  話一出口,她便想起弟弟和阮月微的淵源來,尷尬地撓了撓臉頰,指著一根高高的枝椏,對蕭泠道:「那枝形狀好,讓三郎替將軍折吧。」

  隨隨瞥了一眼桓煊,只見他沉著臉,薄唇緊抿,不知又在同誰置氣,便向大公主笑道:「我替公主折。」

  說罷提了提裙擺,向上輕輕一跳,抓住一根粗枝,靴尖在樹桿上借力,靈巧一躍,攀上更高的枝頭,輕輕巧巧地便折下了大公主方才指的那枝梅花,往下一躍,輕輕落在雪地上,翩然如驚鴻。

  大公主看得呆了,直到接過她笑盈盈遞來的梅花,仍舊有些晃神:「蕭將軍好俊的身手,我小時候也會爬樹,可是難看得很,四腳蛇似的。」

  隨隨一笑:「公主過獎。還要哪一枝,我再幫你折。」

  大公主忙道:「帶你來賞梅的,怎麼好叫你替我折花。」

  隨隨道:「無妨,我也只是借花獻佛。」

  大公主又道:「蕭將軍穿紅好看。」

  隨隨低頭看了眼衣襟道:「大節下入宮謁見長輩,穿得鮮亮了些。」

  大公主道:「蕭將軍生得明麗,就該穿豔色衣裳。」

  她頓了頓道:「我記得小時候你入宮那回穿的也是紅衣。」

  隨隨道:「公主還記得呢?」

  大公主道:「我第一回見到這麼漂亮的小娘子,漂亮得像瓷偶一樣,怎麼能忘記。」

  不是瓷偶,桓煊心道,泥胎怎麼塑得出那樣靈動耀眼的人?那時候的她就像是光做成的。

  隨隨的神色卻是一黯。

  桓煊一直不由自主地望著她,一看她神色,便知她是想起了誰。

  大公主也想起來蕭泠和桓燁的親事似乎就是在那回入宮謁見後定下的,不由也感傷起來,沒了談性。

  摘完花,兩人同桓煊道了別便出了棠梨殿。

  偌大的庭院中又只剩下桓煊和一株老梅樹。

  當年他們一起埋的雀兒,種的梅核,堆的墳丘,當然早已找不到了。

  她只記得那日是和他長兄初遇,永遠也不會知道有個孩子為了她一句無心的話,傻乎乎守著一顆永不會發芽的梅核等了整整一年。

  她甚至不記得曾見過他。

  因為他們都是天之驕子,在祝福中出生,在愛中長大,太陽般耀眼的人當然只看得見彼此,怎麼會記得自己曾經照耀過的一株野草,一塊頑石。

  桓煊原地站了會兒,自嘲地一笑,向宮門外走去。

  ……

  從棠梨殿出來,隨隨跟著大公主去謁見皇后。

  因是年節,皇后換下了僧衣,穿了件佛青色的蓮紋袍,梳著扇形高髻,插著白玉梳,素雅中透著雍容。

  她的態度客套疏離,潛藏著若有似無的敵意。

  隨隨並未放在心上,這是人之常情,畢竟有桓燁的事,皇后太過和善熱情才顯得古怪,易地而處她自己恐怕也不能心無芥蒂。

  她知道皇后對待庶子的手段,也知道她對長子以死相逼,可她始終記得桓燁那麼多次滿心崇敬地說起自己的母親,無法以惡意揣度她。

  皇后與她寒暄了一會兒,賜了她一些金玉器物和宮錦、香藥,然後從宮人手中接過一隻狹長的紫檀盒子,打開,取出一卷帛書,小心翼翼地托著象牙軸遞給她:「這卷藥師經是燁兒的珍愛之物,留給你做個念想吧。」

  大公主臉色微微一變,可又不好說什麼。

  隨隨只是怔了怔,隨即便接了過來,神色如常道:「謝皇后娘娘賞賜。」

  皇后又同他們說了幾句話,便到了回佛堂誦經的時候。

  兩人退出禪院,大公主看了一眼隨隨手中的檀木盒,暗暗嘆了口氣道:「蕭將軍別放在心上,母親愛子心切,不是有意冒犯。」

  隨隨笑了笑:「無妨。」

  ……

  歲除宴設在太福殿,宮殿高廣軒敞,幾乎可以走馬。

  殿內張設綺羅錦帳,殿外階下燃起庭燎,點起燈樹。庭中光焰煌煌明如白晝,殿內天皇貴胄們盛裝華服,金翠煥爛。

  宮殿門扉大敞,眾人便對著庭中燎火飲酒賞宴。

  皇后也換上了盛裝,與皇帝一起高坐在七寶帷幄中。

  皇帝今日興致格外高,平日因為風疾的緣故幾乎不碰酒,只在重要的宴席上沾一沾唇,今日卻破天荒地將金樽中的椒柏酒一飲而盡,向眾人道:「今日一家人團聚,不必拘禮,務必盡興。」

  說罷看一眼妻子,眼中露出欣慰讚許之意。

  皇后剛強執拗,認定的事無人能勸,但一旦她自己想通,立馬就能放下,今夜她容光煥發,儼然有了昔年母儀天下的風采,臉上歲月的痕跡非但無損於她,反而增添了雍容莊重。

  因是家宴,男女不分席,夫妻坐在一處。除了幾個年歲尚幼的皇子皇女,席間諸人大多都已成婚,都成雙捉對、拖家帶口。桓明珪和桓煊這對難兄難弟便越發顯得扎眼。

  蕭泠是貴賓,坐了上座,大公主陪席,駙馬自然跟著大公主。

  桓明珪掃了一眼席間眾人,目光毫不意外地落在她身上,向桓煊道:「美人就該著紅衣,也只有她這般明麗才不會被衣裳奪去顏色。」

  桓煊眼皮都沒掀一下,只顧一杯接一杯地飲酒。

  皇后顯然為這場歲除宴花了不少心思,水陸珍饈流水似地呈上來,堆了滿案,桓煊卻幾乎一箸不動。

  眾人都知今日是他生辰,陸續上前祝酒,他來者不拒,舉杯便飲。

  桓明珪低聲道;「空腹飲這麼多酒,你不怕腹痛?吃點東西墊墊。」

  桓煊難得沒有反駁,從善如流地從金盤上拿起一隻黃澄澄的橘子,三下五除二地剝了皮,將橘筋剔得乾乾淨淨,向對面席上那個紅色的身影瞥了一眼,吃一瓣橘子,飲一口酒。

  桓明珪道:「沒見過人用橘子佐酒的。」

  桓煊面無表情道:「現在見到了。」

  他剝得快吃得也不慢,一盤橘子很快剩了一半,酒壺也空了,他示意內侍滿上。

  桓明珪嘆了口氣:「我怎麼不知道你這麼愛吃橘子。」

  桓煊道:「我也只會剝剝橘子。」

  他這樣的人也只配和那小媳婦一起剝橘子了。

  桓明珪揉了揉額角,把酒壺奪過來,這是已經醉了。

  就在這時,對面的紅衣火焰似地一晃。

  隨隨端起酒杯,起身向他走來。

  桓煊將剝了一半的橘子放回盤中,坐直了身子。

  隨隨道:「恭祝殿下松齡鶴壽,長樂無極。」

  桓煊端起酒杯,淡淡道:「多謝蕭將軍,小王也祝蕭將軍諸事順遂,得償所願。」

  隨隨道:「承殿下吉言。」

  兩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隨斂衽一禮,便即回到席中,繼續與大公主談笑風生。

  皇后始終若有所思地望著三子,沉默有時,向皇帝道:「妾去後頭準備一下。」

  皇帝知她打算,在案下握了握她的手:「辛苦你。」

  皇后一笑:「陛下說的什麼話。」

  說罷起身向眾人道了失陪,帶著侍從出了殿中。

  一個多時辰後,皇后從外頭回來,身後宮人手裡捧著方小食案,案上置一紅釉蓮花大碗。

  她走到桓煊跟前,讓宮人將食案置於他面前,親手揭開碗上的銀鎏金荷葉蓋,麵碗上蒸騰起一股熱氣,羊肉的腥羶氣隨著熱氣一起鑽入桓煊的肺腑中,令他幾欲作嘔。

  皇帝笑道:「這是你阿娘親手替你做的生辰麵。」

  桓煊躬身行禮:「多謝母親。」

  皇后溫聲道:「阿娘記得你最愛吃羊湯的,沒記錯吧?」

  桓煊淡淡道:「母親並未記錯。」

  皇后道:「趁熱吃吧。」

  桓煊微垂眼簾,拿起玉箸,夾起一口麵送進嘴裡,接著是第二口,第三口……

  皇后像個真正的慈母一般望著他,彷彿絲毫看不出他難以下嚥:「湯熬了半日,你嘗嘗入不入味。」

  桓煊拿起玉勺,一勺接一勺地將湯喝完,接過宮人遞來的香湯漱了口,含上去腥羶的香丸,躬身謝恩。

  皇后讓宮人收了食案和食具,心滿意足地坐回皇帝身邊。

  樂人奏起吉慶的曲子,笙簫和著庭燎中「劈啪」作響的爆竹聲,喧囂熱鬧至極,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淒涼。

  隨隨緊緊捏著酒杯,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起身向帝后道:「請陛下,皇后娘娘恕末將不勝酒力,先告退了。」

  皇后道:「明日一早元旦大朝,蕭將軍往來不便,倒不如宿在宮中。」

  皇帝也勸她留宿,隨隨堅辭,他們便也作罷了。

  待她退出殿外,皇帝揉了揉眉心道:「朕也乏了,皇后扶朕回寢殿歇息吧,讓他們年輕人守歲。」

  皇后點點頭:「好。」

  桓煊看了眼更漏,還有一個多時辰便是子夜,他當然知道蕭泠為何急著離席——她要回驛館去做那碗生辰麵。

  他譏誚地扯了扯嘴角,起身向眾人道了失陪,便即向殿外走去。

  他記不清自己喝了幾杯酒,卻絲毫沒有醉意,叫侍從備了馬,騎著出了宮門。

  朱雀大街上空空蕩蕩,坊門院牆內隱隱傳來歡歌笑語和爆竹的劈啪聲。

  他打著馬漫無目的地走著,過了好一會兒,忽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在往常安坊的方向去,便又撥轉馬頭往北行——那時候他還有個去處,可是連那一處也不屬於他。

  侍衛小心翼翼地催馬上前問道:「殿下可是要回王府?」

  桓煊一夾馬腹:「去都亭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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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2 09:09:3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沉淪

  都亭驛是大驛,驛吏送往迎來過不知多少中外官員,但這麼古怪的客人還是第一次見到。

  此人約莫冠齡,拿出的是神翼軍都尉的文牒,但看他錦衣華服,玉勒雕安,又生得俊逸無雙,通身氣度一看便是個金尊玉貴的王孫公子,僕從們也個個駿馬輕裘、赳赳昂昂,不似等閒門戶。自然,有些天潢貴胄隱瞞真實身份在城中行走也不是稀罕事,怪的是今日歲除夜,便是不與家人團圓,也該邀上三五好友去平康坊的銷金窟裡醉夢一場,跑到驛館裡來做什麼?

  更古怪的是他到了館中,一問正堂中有客人宴飲守歲,只剩下廂房,他也不走,給僕從們叫了最好的酒餚,自己卻獨居一室,菜餚糕點湯羹一概不要,只要酒和橘子。

  但客人的事他不敢多問,麻利地將酒和橘子送了去,那客人取出個金餅子:「這裡不要人伺候。」

  驛吏唬了一跳,隨即喜出望外,那金餅子足有二兩,本來歲除輪到值夜夠倒黴的,沒想到天降橫財,叫他遇上這麼豪闊的客人,不由千恩萬謝。

  桓煊道:「將我的從人伺候好便是。」

  驛吏道:「自然,自然,貴人請放心。只是有客人借用了爐灶,菜餚上得慢些,請貴人見諒。」

  桓煊自然知道借用爐灶的客人是誰,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驛吏揣著金餅子,滿面紅光地退了出去,往庭燎裡又添了點柴禾和竹筒。

  火焰燃得更高,竹筒爆裂劈啪作響。

  桓煊從盤中拿起隻橘子,剝開嘗了一瓣,不由皺起眉頭,驛館的橘子不比宮中的,又小又酸澀,但他還是忍著酸慢慢將整隻橘子吃完,只為了壓住方才那碗羊湯麵的腥羶。

  門扉大開著,庭中的火光照進屋子裡,北面不時傳來歡笑和呼盧喝雉的聲音,那是蕭泠的侍衛們一邊打樗蒲一邊守歲。

  蕭泠不在其中,這時候她在為他長兄煮生辰麵。

  桓煊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何來這裡,或許他只是不想留在宮裡,不想回王府,又不知道能去哪裡。

  他一邊剝橘子一邊喝酒,剝出的橘子放在盤中,剝到第六隻的時候外面飄起雪來。

  雪越下越大,鵝毛般大的雪片紛紛墜入燎火中化作水,驛吏往火中添了許多柴,可抵不住雪大,不多時燎火還是熄滅了,庭中一片黑暗。

  正堂中,田月容打完一局雙陸,問來送酒食的驛僕道:「方才外頭來的是哪裡的客人?」

  驛僕道:「是軍中都尉。」

  田月容並未多想,都亭驛離宮城近,許是明日參加大朝的武官,生怕錯過時間,這才在此飲酒等候。

  驛僕走後,她向庭中望了一眼:「大將軍也該回來了。」

  春條道:「外頭雪下這麼大,娘子出去時沒帶傘,我去給她送傘。」說著便站起身。

  田月容拉住她:「那麼多皮糙肉厚的大男人,哪用得著春條姊姊冒風雪,凍壞了你家娘子要心疼的。」

  春條笑道:「哪裡就像田姊姊說的這麼嬌了。」

  田月容捏捏春條的圓臉:「嬌好,我們都疼你。」

  春條紅了臉。

  小順站起身:「春條姊姊坐下歇歇,我去給大將軍送。」

  話音未落,一個人先他一步拿起傘:「我去送吧。」

  卻是程徵。

  小順連忙縮回手:「那就有勞程公子了。」

  程徵道:「是在下分內事。」說著撐開傘,走向庭中。

  有個侍衛愣頭愣腦道:「程公子,還有傘呢,多帶一把呀……」

  話沒說完,後腦勺上被田月容拍了一記:「多嘴。」

  那侍衛半晌明白過來:「哦!」

  後腦勺上又吃了一記,田月容道:「哦什麼,去打酒!」

  春條壓低了聲音道:「田姊姊是想撮合娘子和程公子麼?」

  田月容道:「春條姊姊覺得程公子不好?」

  春條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好,就是娘子似乎沒這個意思。」

  田月容道:「程徵好歹近水樓台,且他細心體貼,大將軍身邊有個人噓寒問暖也是好的。」

  春條道:「依我看段司馬挺好的。」

  田月容「撲哧」一笑:「段北岑是挺好的,可惜兩人一起長大,要能成早成了。我倒是希望大將軍真如傳言中那樣養上七八十個面首,奈何她不是這樣的人。」

  她拿起酪碗吃了一口:「當年大將軍與朝廷合兵去西北平叛,我跟著大將軍一起去的,因為常伴大將軍左右,也時常能見到故太子。程徵身上其實有幾分故太子的影子,都是文質彬彬、體貼入微的人,我有時候想,當初大將軍途經洛陽,碰巧救下程公子,說不定是冥冥中的天意呢。」

  頓了頓道:「當然能不能成,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春條點點頭沒再說話。

  ……

  隨隨將雞湯舀入湯碗中,用竹箸撈起麵條分入兩隻碗裡,然後端到食案上。

  這碗雞湯麵她年年做,每個步驟都十分熟練。

  她總是做兩碗,桓燁一碗,她自己一碗,陪著他一起吃。

  這麼多年,這已成了她的習慣。

  她拿起竹箸,撈起一根麵條正要往嘴裡送,不知怎麼想起方才歲除宴上,桓煊一口一口吃著羊湯麵的情形,忽然沒了胃口。

  麵條滑回湯裡,她放下竹箸,只是靜靜地坐著,直到麵條變糊變冷,方才站起身向外面走去。

  走到廊下,她才發現庭中燎火已經熄了,天空中飄起了大雪。

  她正想向驛僕借把傘,便看見一個身披白狐裘的身影一手撐著傘,一手提著盞琉璃風燈向她走來。

  庭中昏暗,風燈照不清他面容,何況面容還半隱在傘下。

  隨隨心口一緊,頓住了腳步。

  那人走上台階收了傘,風燈照亮了他的臉,是程徵。

  當然是程徵,大節下的,這驛館中只有他們一行人,除了他還能有誰?

  可是她還是止不住有些失望。

  程徵瞥了一眼飄墜的雪片道:「雪下大了,在下來接大將軍。」

  隨隨點點頭:「這麼大的雪,勞程公子走一趟。」

  程徵道:「大將軍不必見外,在下在屋子裡待久了有些悶,正想出來走走。」

  說罷撐起傘:「大將軍請。」

  傘很大,本來兩個人撐正好,但是隨隨與他始終保持著一個人的距離,程徵不敢靠上去,只是將傘往她那邊偏,自己左肩上不一會兒便落滿了雪,連頭髮上都覆了層雪。

  隨隨道:「程公子不必把傘都給我,你舊疾未癒,仔細著涼。」

  程徵道:「多謝大將軍關心,在下省得。」

  話是這麼說,手裡的傘卻是一寸都未偏。

  兩人出得廚房所在的小雜院,往正院的方向走,程徵道:「大將軍去堂中守歲還是回院中就寢?」

  此處離她下榻的院子還有很長一段路,程徵這樣半個身子露在傘外,說不得要染上風寒,隨隨便道:「先回正院吧。」

  兩人遂向正院走去,不等他們走到門口,一道頎長的人影從牆邊的黑影中走出來,距他們五步遠停下來,一動不動。

  程徵向隨隨道:「方才驛館新來了一群客人。」

  隨隨卻已認出他來,向程徵道:「程公子先進去吧。」

  程徵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那是誰,向那黑影看了一眼,對隨隨道:「大將軍……」

  隨隨道:「你先回去,我稍後就進來。」

  程徵臉上掠過憂色,將傘給她:「大將軍小心。」

  隨隨道:「傘你撐著吧。」

  程徵卻拉起她的手,把傘柄塞進她手中,又回頭向那黑影看了一眼,這才向院中走去。

  隨隨撐著傘向桓煊走去,他沒披狐裘,身上只穿了件錦袍,也不知在風雪裡站了多久。

  「殿下光降,有失遠迎。」她在兩步開外站定,平靜地道。

  桓煊恨透了她這無動於衷的模樣,一股血氣沖上頭頂,他上前兩步,猛地奪過她手中的傘向旁邊扔去,傘在雪地上打了幾個轉,被寒風吹遠了。

  隨隨沒去撿,淡淡道:「殿下喝醉了。」

  四下一片昏暗,只有院裡透出的燈火映在雪地上,桓煊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可以想見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有多冷漠。

  其實她一直都是如此,還是鹿隨隨的時候便是如此,外表看著柔情似水,內裡卻是不化的堅冰,無論他怎麼鬧,怎麼折騰,她都只是冷眼旁觀,因為只有桓燁能牽動她的喜怒哀樂。

  他恨極了這樣的她,可又愛極了這樣的她,時至今日他已騙不了自己,即便知道都是假的,即便知道她心裡根本沒他,他也放不下她,放不下,忘不掉,掙不開。

  掙不開便不掙了,他要她,他要拉著他的太陽一起沉淪,一起墮入深淵。

  他抱住她溫暖的身體,將她重重抵在牆垣上,低下頭尋找她的唇。

  他找到了,那麼溫軟那麼甜蜜,幾乎將他整個人融化,他用手握住她的脖頸,感覺她血管在掌心快速地搏動,她的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吐出的白氣像春山中的霧靄,把週遭變得旖旎又朦朧。

  「不就是逢場作戲麼?」他抓著她的肩頭,額頭用力抵著她的額頭,「別人可以,我也可以。」

  說完,他重又吻上她柔軟的雙唇,用力撬她的齒關。

  緊接著,他的唇上傳來一陣鑽心的痛,她將他的唇咬破了。

  隨隨冷冷道:「不行。」

  桓煊吃痛,身子一頓,雙唇卻仍舊抵著她,啞聲道:「為什麼不行?」

  隨隨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桓煊鬆開她,垂下眼簾,用手背擦擦唇上的血,忽然抬眸輕笑了一聲:「有什麼不行?」

  他一字一頓道:「我本就是個無君無父,無母無兄,罔顧人倫的,禽獸。」

  隨隨心裡微微一動,她想起回到魏博的那一日,她的嬸嬸指著她的鼻子,尖聲咒罵:「連親叔叔都殺,你這刑剋六親的煞星,罔顧人倫的禽獸!」

  於是她當著她的面殺了她的堂兄和堂弟。也許她是對的。

  她雙睫輕顫,閉上了雙眼,桓煊低頭咬住她的唇,凶蠻地攻陷她,腥甜的氣息在兩人唇齒間彌漫,已分不清是誰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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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2 09:09:5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約定

  闔家團圓的日子,孑然一身的人總是特別容易軟弱,隨隨也不例外。

  但她的軟弱也只持續了片刻。

  不等一吻結束,桓煊只覺胸膛一痛,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被推開了。

  隨隨推開他,順手解下腰間的驚沙指著他心口,桓煊沒有絲毫遲疑便撞了上去。

  隨隨反應快,及時將手收回,他的胸膛仍然重重撞在她刀鞘上——幸而刀未出鞘,或許正因料到他會這樣不管不顧,她才沒用刀尖指著他。

  桓煊抓住刀鞘,蹙著眉,微微喘息,唇上還帶著水光,傷口隱隱滲出鮮血。他沒說話,只是執拗又凶狠地盯著她,像頭受傷的狼,彷彿隨時都要上去撲咬。

  可隨隨不是獵物,她雙頰的潮紅尚未褪去,心緒已然平復。她笑了笑:「你不行。」

  桓煊挑眉:「我不行難道別人就可以?」

  隨隨道:「是。」

  桓煊聲音一沉:「程徵就可以?」

  隨隨沒回答,也沒反駁,目光落在他臉側的刀痕上:「你知道我把你當什麼,還覺得自己可以?」

  桓煊心臟一縮,呼吸都似在作痛,從喉嚨間發出的每個字都像是刀一樣割著他自己:「我知道。」

  隨隨抱著臂道:「你不在乎?」

  桓煊道:「不在乎。」

  隨隨目光落在他臉側的傷疤上。

  桓煊明白她的意思,若是心甘情願當贋品,他就不會一氣之下毀傷自己容貌了。

  桓煊抿了抿唇:「我不在乎。」

  隨隨淡淡道:「殿下這是何必,只要你願意,不知有多少人願意給你做這碗生辰麵,何苦盯著根本不屬於你的這碗。」

  桓煊道:「我樂意。」

  隨隨撩了撩眼皮:「我不信。」

  桓煊一時啞口無言。

  隨隨道:「你現在醉了,明天醒來也許就會反悔。」

  桓煊道:「我不會反悔。」

  隨隨道:「醉鬼的話不可信。」

  桓煊道:「孤不是醉鬼。」

  可他已經數不清自己今晚飲了幾杯酒,腦袋也昏昏沉沉的,自己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有多清醒。方才那事也不是清醒的人能做出來的。

  隨隨道:「殿下不妨回去想想清楚,若是真願意做這贋品,我自然不會介意。」

  她輕輕巧巧地說出「贋品」兩個字,正如他當初一樣。

  鹿隨隨死後,他每每想起那個上元夜就悔恨不已,可直到今日易地而處,他才真切體會到這兩個字的殘忍。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簾:「我做錯了很多事,說錯了很多話。」

  隨隨道:「無妨。」

  桓煊道:「我待你不好,但那年上元節,我並沒有把你當作別人的替身。」

  隨隨道:「本就是兩廂情願的事,殿下不必介懷。」

  桓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大將軍或許不會在意我怎麼想,但出口傷人,錯就是錯。」

  隨隨一哂,抬眸看他:「倒也不是全不在意,當贋品究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她輕輕嘆了口氣:「我早就想同你說,再愛海棠的人看多了也會膩味的。」

  桓煊有些詫異,隨即低下頭:「抱歉。」

  隨隨道:「那年上元節沒放成河燈,終究是個遺憾。」

  桓煊的心臟擂鼓般地狂跳起來。

  隨隨淡淡道:「凡事還是有始有終的好,今年上元殿下陪我去放燈吧。」

  桓煊只覺自己的心像是被她用繩子綁了提在手裡,提起來又放下,她一提起來,他就生怕又有個墜落在等著。

  「當真?」他屏住呼吸,等待著她的裁決。

  隨隨挑了挑眉:「殿下看我像在說笑?」

  桓煊的心好像生出了一對翅膀,要飛上夜空,飛到風雪的盡頭。

  隨隨道:「在西北時聽說長安上元夜曲江池裡滿是河燈,猶如星河倒懸,一直想親眼看一看。」

  她當初和桓燁在西北合兵平叛,關於長安的事自是聽他說的。

  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刀,斬斷了他心上的翅膀,於是他的心又墜落下來,直直落入深淵。

  隨隨卻已將刀扣回腰間,轉過身去:「殿下回去思慮幾日,想清楚上元夜便來曲江亭子赴約吧。」

  ……

  回到堂中,春條端了熱氣騰騰的薑湯來:「娘子怎麼在外頭待了這麼久?快喝碗薑湯暖暖身子。」

  隨隨並不冷,她甚至覺得身上有些發燙,不過還是接過來啜了一口,笑道:「春條姊姊疼我。」

  春條赧然道:「是程公子細心,不是他提醒奴婢還想不到……」

  程徵站在不遠處望著他,眉眼在燭火中越發顯得溫柔。

  隨隨道:「多謝程公子。」

  程徵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她的嘴唇比平日更飽滿殷紅,還有一個不太顯眼的破口。

  他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溫聲道:「是在下該做的。」

  隨隨想起方才他半個身子都在傘外,幾乎是冒雪走了那麼長的路,不由看了看他的肩頭,果見他肩膀已經被雪水洇濕了。

  她蹙了蹙眉道:「程公子也喝碗薑湯,回去換身衣裳吧。」

  春條這才想到程徵也在風雪裡走了一遭,歉疚道:「我去給程公子也盛一碗。」

  程徵道:「在下自己來就好。」

  隨隨在堂中坐了會兒,許是方才在外頭應付桓煊太費神,坐在堂中看侍衛們打了兩局雙陸,便覺有些乏了,起身回屋歇息。

  待她離開後,程徵問田月容道:「上元夜諸位去逛燈會麼?」

  田月容道:「程公子想看燈?。」

  程徵道:「聽說勤政務本樓外有大燈輪和燈山燈樓,諸位不去看麼?」

  田月容目光閃爍了一下:「燈輪那裡人山人海的,年年都有兇徒渾水摸魚,偷搶財物、拐帶婦孺,還是別去湊熱鬧的好。倒不如去城南曲江池看河燈,今年還有龍燈和大蓮燈,映著河水可漂亮了,在魏博可看不到。」

  程徵目光微微一動,點點頭道:「在下便不去湊熱鬧了,還是在驛館中歇息吧。」

  田月容眉頭一鬆:「也好,程公子舊疾未癒,還是多歇息的好。」

  ……

  桓煊回王府飲了碗醒酒湯,沐浴更衣洗漱畢,也就到了出門去參加大朝會的時候。

  雪停了,天色依舊漆黑,寒冷的街道上已是車如水馬如龍,火把與風燈的光匯聚成星河,流向蓬萊宮。

  桓煊在馬車裡睡了會兒,做了幾個亂夢,醒來時心臟依舊跳得很快,卻回想不起來究竟夢到了什麼,掀開車簾往外一瞧,馬車已駛入丹鳳門。

  車駕停在含元殿的龍尾道前,桓煊下了車,披上白狐裘,沿著龍尾道向大殿走去。

  殿庭兩旁金甲葆戈,儀衛森嚴,距離大朝會尚有半個時辰,已有許多臣僚和朝集使到了,分作文武兩班,在正殿兩旁的翔鸞、棲鳳兩閣中等候。

  文臣在東,武臣在西,桓煊一進棲鳳閣,便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元旦大朝,她按品穿著紫綾朝服,頭戴武冠,長身玉立,叫人一看便挪不開眼。

  她正與其他官員寒暄,看見他走進閣中,只是抬起眼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向他一揖:「見過齊王殿下。」

  任誰都看不出在短短兩個時辰之前,他們還曾有過親密之舉。

  偏偏有人眼尖,兵部尚書向齊王行罷禮,眯縫起老眼,盯著桓煊的嘴納罕道:「噫,齊王殿下嘴怎麼了?」

  桓煊道:「不慎磕到一下。」

  兵部尚書看了眼隨隨笑道:「真巧,蕭將軍也磕到一下。」

  隨隨臉不紅心不跳,笑道:「是很巧。」

  老尚書去和其他人寒暄,隨隨向桓煊踱了兩步:「殿下酒醒了?」

  桓煊道:「醒了。」

  話音甫落,第一聲晨鼓自承天門傳來,侍衛擂起殿外的大鼓,元旦大朝快開始了。

  鼓聲中,隨隨低聲道:「可還記得我們的約定?」

  桓煊道:「記得,正月十五曲江亭子。」

  隨隨點點頭:「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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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2 09:10:1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章 磨刀

  元旦大朝會後,桓煊回到王府,回想起上朝前在棲鳳閣中蕭泠的態度,他隱隱感到有哪裡不對勁,心中似有個模糊的念頭,每當他快要抓住時卻又像游魚一樣滑走了。

  正思忖著,忽有內侍在簾外道:「殿下,宋副統領有事稟告。」

  桓煊思緒被打斷,捏了捏眉心道:「請他進來。」

  宋九郎走進書房,向桓煊行了個禮。

  桓煊道:「可是東宮那邊有什麼事?」

  他本在一步步向太子施壓,逼他狗急跳牆,但蕭泠回京讓他只能推遲計劃——三鎮節度使的身份敏感,兩人的關係又瞞不過有心人,若是在她駐京期間動手,不可避免要將她拖進是非的漩渦裡。

  皇帝忌憚蕭泠,雖然不會輕舉妄動,但難保不會因勢利導對她不利。

  計劃雖然暫停,但他還是讓人盯著東宮,宋九便是總領其事之人,這位副統領平日嬉皮笑臉的,卻很擅長這些勾當,與嚴正剛直的關六郎相輔相成。

  宋九郎道:「回稟殿下,東宮沒什麼明顯的異動,但太子近來時常以講經論道為名召僚佐入書房,一談就是半日。聽聞後院也幾乎不去了,只時不時去吳良娣院子裡看看小郡主。」

  桓煊略一思索便將前因後果大致推了出來,桓熔與阮月微先前幾乎已撕破了臉,卻在蕭泠入京後忽然親自將她接回東宮,兩件事八成有關聯。後來他帶著阮月微去赴賞梅宴,更確證了他的猜測——他是要讓阮月微辨認蕭泠是否就是鹿隨隨。

  阮月微想必認出了她,告訴了太子,於是太子如臨大敵,找幕僚商議對策。

  他一直懷疑陳王毒殺長兄、淑妃的死都與桓熔有關,只是始終不能確證。但秋獮之事卻明明白白是太子做的,而蕭泠當時也在場。難怪他會驚慌失措了。

  桓煊沉吟片刻,點點頭:「阮月微最近做了些什麼?」

  宋九郎知道他們家殿下對太子妃早已沒了那份心思,趙清暉那隻斷手還是他設法弄進東宮的呢,不過多年習慣使然,他還是覷了覷桓煊臉色,斟酌著道:「回稟殿下,太子妃小新歲那日入宮謁見皇后娘娘,此後便在寺中陪著娘娘,一直住到歲除。」

  桓煊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他就知道皇后不會無緣無故給他送生辰禮、辦生辰宴,她一定是從阮月微那裡知道了他和蕭泠的關係,歲除宴上那碗羊湯麵便是告誡之意。

  若是換了小時候,他大約願意用一切去換母親的眷顧,哪怕是難以下嚥的羊湯麵也會心甘情願地吃下去,可事到如今他只覺反胃。

  「孤知道了,」他淡淡道,「東宮守備可有什麼變化?」

  宋九郎道:「倒是沒什麼大變化,只是最近操練從早晚各一次改成了一日三次。」

  他頓了頓道:「不過這也是常事,上元將近,宮中各衛都在加緊操練,便是我們府上也一樣。」

  桓煊微微頷首,今年皇帝要去勤政務本樓觀燈,太子也要隨行,加緊操練、增強守備是題中應有之義。

  皇帝出宮觀燈、與民同樂也是早就定下的事,本來朝廷收回淮西那年便要大肆慶賀一番,向各方藩屬使者展現大雍繁華,只是因皇帝風疾發作一拖再拖,這才拖到了今歲上元。

  每件事都理所當然,可桓煊莫名有些不安,好似遺落了什麼事。

  他思索半晌,卻始終想不起來是哪裡不對勁,昨夜一宿未眠,壓下去的宿酒這會兒又發作起來,他的腦海中像是有一群猴子在彈琵琶,讓他難以靜下心來思考。

  他揉了揉額角,向宋九道:「去同關統領說一聲,上元那日讓他帶一隊人馬去勤政務本樓周圍守著。」

  無論如何,以防萬一總是沒錯的。

  好在蕭泠會去曲江池,與勤政務本樓一南一北,就算有什麼事也波及不到她。

  ……

  正月是一年中走親訪友的時節,長安城裡比平日更熱鬧,晨鼓一動,大街小巷上車水馬龍,身著新衣四處拜年的人們摩肩接踵。

  隨隨身在異鄉,沒有親戚可走,可正月裡接到的帖子著實不少,元旦當日照例要在宮中與天子、百官一同宴飲,人日皇后設小宴請三品以上命婦與宗室女,隨隨也在其中。

  接著她又去大公主和豫章王府上分別赴了一次宴會,轉頭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節。

  燈會在日暮後才開始,隨隨用罷晚膳,一邊等待天黑,一邊坐在堂屋廊廡下磨她的刀。

  她倒了些油在磨刀石上,用兩指抵著刀身,小心翼翼地劃動,刀鋒擦過磨刀石,發出細細的沙沙聲。她的手很穩,施力均勻,神色專注而寧謐,彷彿不是在磨刀,而是在修禪。

  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每次上戰場前她都會以此來放空自己——雖然身經百戰從無敗績,但人畢竟不是神,沒有人有必勝的把握,即便贏過再多場,下一場也可能喪命,血灑黃沙幾乎是為將者的命運。何況對她來說無論被殺還是殺人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外間傳言她天生凶殘嗜血,卻不知她第一次殺人差點把膽汁吐出來。

  侍衛們都知道蕭將軍的習慣,從她身邊經過時凝神屏息,放輕腳步,盡量不去打擾她。

  程徵遠遠望了她一會兒,叫住一個路過的侍衛,輕聲問道:「大將軍為何磨刀?」

  侍衛們與他相處日久,已經很熟稔了,遂隨口道:「這是大將軍多年來的習慣。」

  程徵臉上露出不解之色:「習慣?」

  侍衛察覺自己說漏了嘴,神色微微一僵,隨即敷衍道:「刀用多了會鈍嘛,當然要時不時地磨一磨,大將軍愛惜她的寶刀,這麼多年都習慣自己磨。」

  程徵微微一笑,頷首道:「原來如此。」

  今天難得是個晴日,餘暉灑在屋脊上,瓦上積雪都被染成了金紅。

  隨隨磨完了自己的驚沙,用帕子細細擦去刀身上的油,乾淨的刀刃映著晚霞,流光溢彩。

  她將驚沙收入鞘中,看著時辰尚早,折回房中取了桓煊的亂海來。

  這刀雖是葉將軍花重金買回來贈與她的,但她始終不覺得這是自己的刀,好刀也和好馬一樣會認主,不是買賣就能易主的。

  她始終想不通桓煊為什麼會讓出這把刀,堂堂齊王總不至於因為缺錢變賣佩刀吧?

  她被自己這念頭逗樂了,嘴角不由微微揚起,手下磨得更起勁了。

  程徵定定地望著她,她的一顰一笑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磨第一把刀時,她的神情就如老僧入定,可換了一把刀時眼中卻漾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笑意,彷彿落入了萬丈紅塵裡。

  田月容從他身旁經過,見他望著蕭將軍出神,喚了他一聲:「程公子。」

  程徵回過神來,向她一禮:「田統領。」

  田月容仍舊如平日那般一身勁裝胡服,髮髻束得緊緊的。她偏了偏頭,眼中帶著些揶揄之色:「磨刀這麼好看?」

  程徵雙頰浮起淡淡的紅暈:「田統領見笑。」

  田月容道:「不是磨刀好看,是大將軍磨刀好看,我們家大將軍做什麼都好看。」

  程徵臉上紅暈更深:「大將軍為何有兩把刀?」

  田月容道:「她慣用的只有一把,跟了她十來年的驚沙,是我們老將軍留給她的。新的那把是幽州的葉將軍前兩年買來送給她的,就是她現在磨的這把。」

  程徵若有所思道:「這把想必也是名刀吧?」

  田月容努了努嘴道:「刀是好刀,不過大約是仿的。」

  她頓了頓,解釋道:「這把刀的刀銘是『亂海』,我也是最近才聽說,齊王的佩刀也叫亂海。程公子想必也知道,一把刀出名之後便有一些工匠、商賈想沾光,往河朔的市坊裡走一圈,能找到好幾把驚沙呢。」

  卻不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程徵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原來如此。」

  田月容道:「我們一會兒就要出門,程公子當真不去曲江池看河燈?」

  程徵握著嘴偏過臉去,輕依譁咳了兩聲:「在下還是留在驛館中吧,田統領不必顧慮在下。」

  他身子骨本就弱,那日逞強將傘給了隨隨,果然就染了風寒,一直遷延了半個月還未痊癒。

  說話間,隨隨已擦好了刀收回鞘中,回到房中,拿出一塊黑色綾絹,將刀身裹住,用絲繩捆紮好,拿出去交給小順,吩咐道:「去曲江亭子,將這把刀交給齊王。」

  說罷便提著自己的驚沙向外走去。

  她穿過庭院,走到田月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準備走了。」

  程徵雙頰上的紅暈尚未褪去,深深地看了隨隨一眼:「蕭將軍多加小心。」

  隨隨知道他向田月容旁敲側擊打探他們今夜行蹤的事——田月容這人粗中有細,平常看起來嘻嘻哈哈的,但正事上絕不含糊,稱得上謹小慎微,即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敢掉以輕心。

  隨隨並不懷疑程徵為人,救下他後他們將他身世仔仔細細查過幾遍,這才敢把他留在身邊。

  不過這人心思細膩,目光敏銳,又喜歡多想,有的事遮遮掩掩反而不好,她便道:「程公子若是想看燈可以去曲江池一帶,離勤政務本樓遠些,那一帶今夜或許不太平。」

  程徵點點頭:「屬下知道了。」

  他抿了抿唇,輕聲道:「大將軍千萬保重。」

  隨隨道了聲好,便即領著田月容等一干親衛出了門。

  她帶來的其餘人手早已經分批出門,混入了勤政務本樓附近觀燈的百姓中。

  待隨隨一行人出了門,春條和留下的侍衛也商量著要往城南去,小順又問了程徵一遍,見他執意留在驛館方才道:「那我們便走了,程公子小心門戶和燈燭。」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提著燈出了門,偌大個院落只剩下他一人。

  程徵回到房中看了會兒書,畫了三幅雪中寒梅圖,可不知為何心神不寧,畫出的畫也一幅不如一幅,皆是不能入眼的俗品。

  不知不覺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分了,但是站在廊廡上向天空中望,根本看不見月亮,空中到處是長安百姓放的孔明燈,如繁星點點,與地上的燈火一起將天空映照得宛如黃昏。

  他靜靜地站了好半晌,方才回到房中,從牆上摘下自己的琴,置於案上不知不覺已是花燈初上的時分,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便拿出琴來,撫了一曲蕭泠喜歡的《梅花三弄》,發了會兒怔,撥了撥琴弦,撫起《鳳求凰》。

  誰知一曲未終,忽聽「砰」一聲響,指尖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原來徵弦繃斷,割傷了他的手指。

  他的眼皮一跳,忽然從心底生出種不祥的預感。

  就在這時,忽聽牆外有人高聲驚呼:「出大事了!燈輪燒起來了!塌了塌了!老天!塌下來了你們看到了麼?」

  程徵悚然一驚,顧不得披上狐裘便往外衝,衝到庭中,只聽呼聲越來越多,可他視線被廊簷和樓閣遮擋,看不見燈輪的方向。

  他呆立了片刻,終是咬咬牙,折回屋裡拿起狐裘披在身上,便快步向馬廄走去。

  臨陣才需要磨刀,她今夜要做的事一定極其危險,他在場也幫不上什麼忙,但實在沒辦法安坐驛館中等消息,他必須趕過去,哪怕什麼都做不了,他也要去她身邊。

  ……

  桓煊才用過午膳便沐浴更衣,將自己收拾得山清水秀。他穿了一身玉色錦袍,披上白狐裘,戴上白玉冠,宛如瓊林玉樹。這身裝束還是賞梅宴時桓明珪替他配的,他自己無可無不可,但既然蕭泠喜歡這種新寡小媳婦似的打扮,這些細枝末節的事上遷就她一下也無妨。

  於是齊王殿下便讓高嬤嬤找能工巧匠做了五六身差不多的換著穿。為了配套,他還叫人給他的白馬打了一副銀鞍,配上白玉勒,連人帶馬都像新寡一般。

  一切收拾停當也才堪堪申時,他百無聊賴地等到第一聲暮鼓敲響,這才捧著盞晶瑩剔透的琉璃蓮花燈上了馬車——他本可以早點出門,但不想讓自己顯得太迫不及待。

  上半夜熱鬧在城北,滿城的士庶都湧去城北看燈輪、燈山和萬燈樓,看完百戲逛完市坊才去曲江池放河燈,因此往北越來越擁擠,往南倒是越來越寬綽。

  馬車越行越快,玉珂泠泠淙淙地響著,車廂輕輕顛簸。

  桓煊昨夜輾轉反側了大半夜,此時靠在鑲著狐皮軟墊的車壁閉目養神,一不留神真的睡了過去。

  不知怎的,最近他時常夢見小時候在棠梨殿中初見蕭泠的情形,眼下他又做起了這個夢。

  他揪著蕭泠的紅衣不讓她走,她無可奈何地從嘴裡吐出顆梅核,潦草地埋進土堆裡,拍拍平,沖他一笑,露出她好看的豁牙:「等梅樹長出來,阿姊就回來啦。」

  說著她就去掰他沾滿泥巴的手指。

  他正要鬆開,忽然想起了什麼,趕緊把手攥緊:「你騙我,你這騙子。」

  蕭泠笑容僵在臉上,隨即笑得更甜:「阿姊這麼漂亮,怎麼會騙你呢?」

  桓煊頓覺她說的有點道理,這麼漂亮的小娘子怎麼會是個騙子。

  可他又隱隱感到自己不能放手。

  遲疑間,蕭泠忽然低下頭,在他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口:「不騙你,阿姊回來給你當新娘子。」

  說罷猛地甩開他的手,「嗖」地一下躥上了牆頭,向他招招手:「小傻子,我騙你的。」

  桓煊一個激靈醒過來,定了定神,撩開車簾,向車外的宋九道:「到哪裡了?」

  宋九道:「回稟殿下,前面便是永寧坊了,差不多還有一半路程到曲江池。」

  桓煊「嗯」了一聲,捏了捏眉心。

  方才夢裡被漂亮的小騙子捉弄的憋悶還縈繞心間,彷彿胸腔裡堵了團濕綿。

  他向窗外看去,城南雖不如城北熱鬧,街上也掛滿了燈籠,空中零星有幾隻孔明燈飄悠悠地飛著。

  他不由想起都亭驛的歲除夜,那晚他喝了很多酒,但她說過的話他一句也沒忘。

  雖然那些話並不都是好話,他還是忍不住拿出來反反復復地咀嚼,就像饞嘴的孩童只有一瓣酸橘子,即便又酸又澀,也好過什麼都沒有。

  嚼著嚼著,他忽然覺得味道不太對。

  她句句都在潑他冷水,要他死心,可為何又約他去曲江池放河燈?

  桓煊又想起翌日早晨在棲鳳閣,她又提醒了他一遍,似乎生怕他前一夜喝醉了不記得他們的約定,彷彿很期待似的。

  他心頭一凜,終於明白自己那隱隱的不安是從何而來——蕭泠根本不是這樣的人,她若是願意與他逢場作戲,只會二話不說付諸行動,絕不會拖泥帶水地與他約放燈,更不會三番兩次地提醒他。

  那麼她約他到曲江池是為了什麼?為了讓他撲個空,回報他當年將她一人拋在半路上?

  這也不是蕭泠會做的事。

  他揉了揉額角,腦海中又有什麼呼之欲出,他一定錯過了什麼。

  他讓自己靜下心來,將蕭泠入京以來的種種回想了一遍,忽然臉色一沉,沒頭沒腦地問宋九:「你說太子前陣子只去過吳良娣處?」

  宋九郎道:「是。」

  桓煊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太子兩個良娣差不多時日誕下郡主,孟良娣和她女兒據說還更得太子歡心,就算看孩子,也不至於厚此薄彼。何況太子這樣薄情的人,又正為蕭泠的事焦頭爛額,哪裡有閒情逸致去關心女兒。

  他的心漸漸往下沉:「吳良娣是不是有個兄弟在鷹揚衛?」

  宋九郎想了想,神色一凜:「鷹揚衛右衛將軍吳岳似乎是吳良娣的長兄。」

  太子若真的通過良娣暗中交通十二衛將領,所圖肯定不小。

  桓煊道:「吳家女眷近來是不是出入過幾次東宮?」

  宋九郎記性很好,略一回想便道:「除了年節入宮請安外,歲除前一日吳良娣的祖母重病,太子特許吳良娣出宮探,正月十日小郡主生辰,吳家人遞牌子入宮祝賀,還有節禮往來。」

  桓煊一顆心漸漸往下沉,如此幾個來回,足以讓雙方把一些大事談妥了。

  太子也許想對蕭泠下手,或者更大膽險惡,直接謀逆,然後將他和蕭泠一起牽扯進來——若是父親出事,他們倆的關係公之於眾,便是無論如何也洗不清了。

  桓煊向輿人道:「停車。」

  宋九吃了一驚:「殿下不是要去曲江池麼?」

  桓煊不等車停穩,已經跳了下來,從侍衛手中接過坐騎的韁繩,翻身上馬,向侍衛們道:「去勤政務本樓。」

  ……

  勤政務本樓一帶燈火輝煌,隨隨坐在勝業坊修慈寺佛閣的三層,一邊飲茶一邊望著一街之隔的燈輪。

  一杯茶喝完,她正要去拿茶壺,眼前冷不丁出現一隻骨節分明,白皙如玉的手,握住了提把。

  一隻熟悉的男子的手。

  她順著手往上看,臉上閃過無奈之色,隨即淺淺一笑:「你怎麼在這裡?」

  桓煊在他對面坐下,拿過她的杯子給自己斟了杯茶,睨她一眼:「騙子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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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2 09:10:2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動手

  按理說蕭泠該當問一句:「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於是桓煊便可接道:「若換作是我也會選這裡。」

  他已經準備好了答案,可她偏不問,只是用笑意盈盈的目光望著他,似乎知道他想讓她問什麼,又打算答什麼。

  桓煊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道:「為什麼支開我?」

  不等她回答,他忽然一笑:「你擔心我。」

  隨隨笑道:「是,我擔心你拖累我。」

  桓煊不自覺地一挑眉。

  隨隨眼裡笑意更深。

  桓煊隨即明白自己又上了這騙子的當:「是麼?我看蕭將軍見到我似乎挺高興。」

  隨隨沒反駁,也沒法子反駁,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麼可高興的,但看到那隻手的剎那,一閃而過的愉悅騙不了人。

  她只是無可奈何地彎了彎嘴角,此人就像一頭孤狼,哪怕受了傷,看起來可憐巴巴的,但只要你稍微軟一些,他就會撲咬上來。

  隨隨向窗外瞥了一眼,拔地數丈的巨大燈輪已開始慢慢轉動,人群爆發出一陣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她收回視線,問桓煊道:「你帶了多少人馬?」

  桓煊道:「關六帶了一百人守在勤政務本樓下,跟著我的有三十人。」

  隨隨點點頭:「早知道該把你的亂海帶來。」

  桓煊立刻糾正她:「你的亂海。」

  隨隨終於忍不住問他:「你的刀怎麼會在洛陽?」

  桓煊一想起洛陽那坑人的老頭和那塊坑人的玉,便氣不打一處來,繃著臉道:「缺錢。」

  隨隨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玉色錦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果真缺錢,兩次見你都是這身衣裳。」

  桓煊終於繃不住惱羞成怒:「不是同一身,上次是雲鶴紋,這次是小團窠紋……」

  話沒說完,瞥見她撩著眼皮笑著看自己,桓煊便知她又在揶揄他,立即把嘴抿得死死的。

  隨隨見他臉都氣紅了,不覺輕笑出聲,瞥了眼漏壺,拿起榻邊的驚沙:「快亥時了,走吧。」

  桓煊跟著站起身。

  兩人並肩向燈輪的方向走去。

  皇帝將於亥時三刻吉時登上勤政務本樓前的燈樓放天燈,放完燈便回勤政樓中觀歌舞百戲,子時一過即擺駕回宮,太子要動手,只有放燈前後這稍縱即逝的時機。

  但勤政樓前金吾戒嚴,兵士陳仗,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僅僅買通鷹揚衛不足以成事。

  隨隨推測太子會想辦法引起騷動,趁亂渾水摸魚,但他這次吸取了上回秋獮的教訓,這次計劃密不透風,她的手下沒能打探出詳細計劃,她沒有把握,不願將桓煊牽扯進來,於是把他支到城南,若是事有不諧,至少出城避禍近一些。

  可惜還是叫他識破了。

  隨隨轉頭看了他一眼,笑道:「一會兒別拖我後腿。」

  桓煊揚了揚眉,從腰間解下佩刀,冷哼一聲算是回答。

  ……

  勤政務本樓中金碧輝煌,燈火如晝,遍身錦綺的宮娥捧著金盤、銀杯往來穿梭於紗幔之間。

  樓裡遍燃香炭,春氣馥馥,絲毫感覺不到春夜的料峭寒意。

  皇帝站在闌干前,望著樓前燈輪與燈山。

  燈輪足有二十丈高,繒彩纏裹,飾以金銀,輪上掛滿花燈,隨著燈輪徐徐轉動發出萬道光芒。燈山比燈輪更高,竹木搭出山體,遍體覆以青碧錦綺,點綴絹羅彩緞紮成的花樹,「山」上建起七層玲瓏樓閣,直入雲霄,萬盞花燈將仙樓映照得宛如琉璃仙宮,每層的簷角都懸著金鈴玉珂,在風中泠泠作響,猶如九天仙音。

  樓閣最頂層卻不是簷瓦,而是一盞巨大的七寶蓮花天燈。

  再過不多時,他便要登上「仙山」,親手點燃這盞七寶蓮花天燈,看著它冉冉升入雲天,為大雍社稷與萬民祈福。

  面對這美輪美奐的繁華勝景,便是皇帝也不覺心潮澎湃。

  身後傳來腳步聲,皇帝回過頭一看,是太子和太子妃。

  太子的臉龐在花燈映照下閃著奇異的光芒,今夜他的雙眼格外有神,與先前惴惴不安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向皇帝行個禮:「阿耶,吉時快到了,兒子扶阿耶下樓吧。」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照顧好太子妃。」說罷向身側的中官道:「扶朕下樓。」

  中官攙著皇帝向樓下走去,太子遭了父親冷遇,臉上沒有一點慍色,攜著妻子謹慎謙恭地走在皇帝身後,不忘提醒一句:「樓梯狹窄,阿耶小心腳下。」

  亥時一刻,樓下金鼓齊鳴,勤政樓下兩扇厚重的門扉訇然向兩旁打開,手持畫旗、羽扇的儀衛昂首闊步從門內走出來,身帔金甲,手持刀戟的侍衛護著皇帝的步輦向燈山走去。

  皇帝在山前下輦,由中官攙扶著,沿著天梯向山上攀登。

  樂工奏起《太平樂》、《上元樂》與《破陣子》,在歡欣激昂的樂聲中,連飽受病痛折磨的身軀似也變得輕捷起來,皇帝的腳步變得越來越輕快。

  他終於登上了燈樓頂端的高台,巨大的蓮花天燈就在他背後。

  他站在高台上俯瞰,只見人頭攢動,黑壓壓的如同蟻群。他向他們抬了抬手,「萬歲」之聲猶如海浪,一層層地向他湧來。

  皇帝抬起頭,順著星河般的燈火向南眺望,目光彷彿越過城闕,越過千關,越過無數重起伏的山巒,沒入夜色深處。他忍不住熱淚盈眶,這是他的萬里河山。

  他轉過頭,從中官手中接過火把,點燃了「燈芯」。

  火苗順著燈芯燃燒,點燃了燈下的油池。火光映得他紅光滿面,絲帛製成的「蓮瓣」在熱氣中漸漸鼓漲,眼看著就要離開竹子製成的托架。

  就在這時,山呼海嘯般的「萬歲」忽然變了調。

  老成持重的中官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燈輪燒起來了!」

  皇帝臉色一變,望向燈輪,果見燈輪下方燃燒起來,火勢沿著燈輪往上蔓延,繒彩綺羅被熊熊烈火一點點吞噬。

  蓮花天燈終於離開了支架,向夜空中升去,蓮瓣上的金鈴叮叮作響,可沒有人看它,也沒有人聽得到。

  所有人都驚恐地望著燈輪。

  皇帝身後的千牛衛最先回過神來,即便燈輪是竹木和彩帛紮成,那火勢蔓延的速度也快得出奇,顯是有人動過手腳。

  他高呼一聲:「護陛下下樓!」便即攙扶著皇帝向樓下走。

  走到二層,忽聽「轟」一聲巨響,只聽外頭有人高呼:「燈輪倒塌了!」

  燈輪向道政坊的方向倒去,壓塌了坊牆一隅,滾燙的燈油四處潑濺,那些花燈都成了火源,火星亂飛,火苗順著燈油到處蔓延,靠近坊牆剛好有一排囤著乾草的倉房,很快被火點燃,風助火勢,鄰近的房舍又被火舌捲了進去。

  幾乎全長安的百姓都圍在勤政樓附近觀燈,見變故陡生,個個驚慌失措。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高喊:「有兇徒砍人啦!」

  「有人持刀斧見人就砍!」

  「血灑了一地!」

  眾人大駭,一時間哪裡顧得上分辨真假,只想盡快遠離此地,一個個四散奔逃。

  可附近本就擁擠,所有人都想逃,頓時就將接道擠得水洩不通,一時間四處都是驚呼和哀嚎,不時有人被擠得跌倒在地,便再也爬不起來,吉祥平安的盛世上元夜瞬間變成了煉獄。

  人群變作了潮水,向著一切空隙湧去。

  金吾衛和十二衛不得不分出人馬疏散人群,剩下的兵力要抵擋人潮一浪一浪的沖擊。

  皇帝狼狽不堪地爬下燈山,向前踉蹌幾步,立即有侍衛圍攏上來,將他護在中間。

  「即刻送聖駕回宮!」千牛衛統領的高聲道。

  話音甫落,便聽人群嘩然,只見侍衛圍城的人牆被人潮沖出了一個裂口。

  車駕已備好,可出路已經被堵住,只有先疏散百姓,等這場風暴平息。

  千牛衛統領悚然道:「請陛下先回勤政樓上。」

  皇帝沉著臉點點頭:「好。」

  話剛出口,便聽侍衛高喊:「有刺客!保護聖人和太子!」

  隨著這道聲音,四周刀劍相擊的鏗鏘聲此起彼伏。

  皇帝腿腳本就不靈便,此時更是力不從心,危急時刻也顧不上威儀,只能讓侍衛背著他。

  可不等侍衛們護著他回到樓中,就發現已有一隊人馬截斷了他們的退路。

  千牛衛認出他們身上的鎧甲兵刃,卻是鷹揚衛的人。

  他心頭一凜:「吳岳,你這是什麼意思?」

  吳岳道:「吳某自是前來救駕。」

  一邊說一邊揮刀向皇帝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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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2 09:10:3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章 救駕

  燈輪燃起的那一刻,隨隨和桓煊都明白桓熔要做什麼,臉色俱是一變,他們都發現自己低估了太子瘋狂的程度。

  圍繞權位的鬥爭總不免要灑血,可是少有向手無寸鐵的百姓下手的,桓熔是大雍的太子,這些也是他的子民,其中不知有多少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和老人,且附近人煙稠密,最近又是天乾物燥,燈輪倒塌下來,火勢若是蔓延開,不知有多少人要葬身火海。

  隨隨自問不是好人,也感到不寒而慄,彷彿春寒突然穿透了她的衣裳和肌骨,像是要把她的骨髓凍住。

  便是不為報仇,也絕不能讓這樣的人當皇帝。

  就在這時,有人輕輕攏住她的肩頭:「冷嗎?」

  不等她回答,桓煊已經迅速收回手,他方才覺得後背一陣發涼,下意識便去摟住了她——不管身份怎麼變化,兩人相處時還是會不經意地帶出當年的習慣。

  隨隨搖搖頭,瞥了眼燈輪道:「這樣燒下去很快會塌,附近那麼多百姓,一旦亂起來局面肯定控制不住。」

  她頓了頓道:「我帶人去勤政樓下,你去疏散百姓。」

  桓煊一挑眉:「不行,我去救駕,你去疏散百姓。」

  他說著摘下腰間的玉牌塞到她手中,隨隨一摸便知是當初他給她的那一塊,她逃跑時放在了那具焦屍身上。

  「拿著,」桓煊道,「若有萬一你就從延興門出城,那裡的監門將是我舊部,見了玉牌就會放行。」

  隨隨卻不接:「城中大亂必須有人主持大局,只有你能指使得動金吾和禁衛。」

  桓煊知道她的話有道理,城中騷亂加上有人行刺皇帝,十二衛一定群龍無首亂作一團,金吾衛統領應付不了這樣的局面,到時候不知有多少死傷。

  可他私心裡又希望代替她涉險。

  隨隨將他五指合攏:「若是我被擒住,你還可以出城搬救兵。」

  這當然是假話,此戰太子若是得勝,肯定不會留她活口。

  但桓煊還是握住了玉牌:「好。」

  隨隨掠了掠散落的頭髮,淺淺一笑,琥珀似的眼眸裡倒映著星河:「不是都說禍害遺千年嗎,我沒那麼容易死,再危險的處境我也遭遇過,這不算什麼。」

  頓了頓道:「放心,我不會騙你。」

  她不說這話還罷了,一提起這個,桓煊立即冷哼了一聲:「你騙我的事還少?」

  隨隨一想,也有些理虧,扯了扯嘴角:「至少有一樣沒騙你。」

  桓煊挑了挑眉。

  隨隨道:「我的小字是真的,不過是有狐綏綏的綏,是你自己沒猜對。」

  桓煊微怔,回過神來時,她已轉過身向前走去,不一會兒,那熟悉的身影便消失在了人潮裡。

  他強忍住跟上去的衝動,握了握腰間刀柄,翻身上馬,帶著親隨向燈輪傾斜的方向馳去。

  ……

  皇帝在燈輪燃燒時便已猜到是太子終於按捺不住下手了,看見吳岳的瞬間,所有猜測都已證實。

  他的憤怒多過驚駭,蘇瀚叛變了,枉他信任此子,不想他卻陰持兩端,投靠了太子——若非輕信他的話,太子的奸計絕沒有那麼容易得逞。

  他總以為此子智慮深遠,當然知道儲位岌岌可危的太子與自己誰更值得追隨,可他卻忘了自己已垂垂老矣,而對一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來說,從龍之功是多麼誘人!且對於這樣的亂臣賊子來說,平庸無能的君主遠勝於雄才偉略的英主。

  然而此時痛心疾首也是徒勞,吳岳已經率著一眾鷹揚衛提刀砍將過來。

  千牛衛將皇帝護在身後,雙方戰成一團,千牛衛統領高聲喊道:「十二衛速來救駕!太子謀……」

  一個「逆」字未出口,一支羽箭穿過他的胸膛。

  皇帝駭然失色,轉頭尋找太子,卻不見他的蹤影。

  「桓熔!」他聲嘶力竭地吼道,猶如被困的老獸發出絕望的咆哮,「你這逆子,給我出來!」

  可是他的聲音那麼無力綿弱,淹沒在喊殺和刀戈聲中,只有周圍幾個人能聽見。

  他周圍的千牛衛一個接一個倒下,吳岳道:「陛下放心,太子殿下在勤政樓中安然無恙。」

  話音甫落,又有數支羽箭自樓上射來,兩個本已負傷的侍衛中箭倒地。

  卻原來太子和鷹揚衛已經趁著方才的大亂佔據了勤政務本樓,將這座宏偉的門樓當作了堡壘。

  吳岳的刀鋒已逼近。

  皇帝轉過頭去,看見幾個羽林衛與虎賁衛正裝模作樣地阻擋人潮,卻對這邊的動靜置若罔聞,只有他最親信的侍衛與逆賊殊死搏鬥。

  他自心底生出股涼意,人未走,茶已涼,他們雖不願背上謀逆的擔子,但已作好了改弦更張的準備。

  皇帝這一生從未服過輸,從未服過老,這時卻像衰老的雄獅,在鬣狗的包圍、撕咬下漸漸絕望。

  刀已舉起,刀鋒映著火光,如金芒萬道。

  皇帝緩緩閉上雙眼,可是預料中的疼痛和死亡卻沒有到來,卻有一股溫熱的液體噴濺在他臉上、胸膛上。

  緊接著,只聽「鏘啷」一聲響,那把威脅他的刀已落在了地上。

  皇帝睜開雙眼,只見吳岳慢慢撲倒下來,他的頭顱已不見了,鮮血從斷頸中汩汩往外冒。

  一人持刀立在他側後方。

  皇帝抬手抹了抹眼皮上的血,視野中仍舊一片紅光,看不清來人的臉,可他已從身形認出了這是個女子,自然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果然,一道略帶沙啞的女聲響起:「陛下請恕末將救駕來遲。」

  皇帝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他一向視蕭泠為最大的威脅,沒想到最後卻是被她救了。

  她是什麼時候混進來的?想必她早已到了,看著他被逼至絕境,把他的窘迫看在眼裡,直到千鈞一髮之際才出手。

  可這又如何呢?他的親子設計謀害他,他的仇敵救了他性命,這就是不爭的事實。

  皇帝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頹然道:「多謝蕭將軍及時相救。」

  眨眼之間又有五六個鷹揚衛圍上來——他們參與了謀反,皇帝不死絕無活路,只能放手一搏。

  有人從隨隨背後攻來,她只是轉頭隨意地一瞥,手中寒刃已出手,反手一刀就將那鷹揚衛腹部捅了個對穿。

  刀鋒順勢一轉,又割斷了一人的喉嚨。

  眨眼之間她已取了兩人的性命,周圍人甚至沒看清楚她出手。

  而她只是甩了甩刀尖的血,微抬下頜,平靜地打量著他們。

  她的臉龐如玉,眼眸好似琉璃,漂亮得不似真人,也可怕得不似真人。

  她的神色淡然,殺一個人於她彷彿就像吹落一瓣花那麼容易,她的唇角甚至還微帶笑意,因此越發顯得恐怖。

  幾個侍衛都停下了腳步,緊握著手中的刀,卻不敢上前一步,終於有人在這無聲的對峙中崩潰,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隨隨揚聲道;「首逆已伏誅,爾等還不棄暗投明?」

  幾人面面相覷,終於扔了刀跪倒在地。

  其他還在負隅頑抗的鷹揚衛也扔了兵刃束手投降。

  就在這時,忽聽「砰砰」數聲弓弦震響,蕭泠猛地將皇帝一推,拽過一個鷹揚衛當作盾牌擋住兩箭,摘下背上長弓,引弓搭箭,「嗖嗖嗖」三支羽箭幾乎收尾相貫向樓中射去,三個弓箭手應聲倒地。

  她帶來的侍衛紛紛向樓中射箭。

  皇帝揚聲道:「桓熔謀逆,十二衛聽令,將這逆子給朕拿下!」

  本來隔岸觀火的禁衛見皇帝安然無恙,太子大勢已去,也紛紛上前救駕,不多時,樓上不斷有弓箭手倒地,箭雨漸漸稀疏。

  禁衛衝上門樓,只見樓中屍橫遍地,宮人和內侍大多糟了毒手。

  太子和幾個殘餘的逆黨束手就擒。

  隨隨抽出帕子擦了擦刀刃上的血,將驚沙收回鞘中。

  田月容上前道:「啟稟大將軍,大部分叛賊已伏誅或被生擒,不過還是有幾個漏網之魚趁亂逃走了。」

  隨隨蹙了蹙眉道:「多派些人手去追。」

  這些兇徒不知是桓熔從哪裡招募來的,八成是些亡命徒,混入人群中不知會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事來。

  ……

  燈輪倒塌,壓塌了道政坊的坊牆,火勢順著房舍蔓延開來,桓煊號令金吾衛和禁衛,令武侯鋪的衛士組織坊中官民救火,又指揮禁衛去各道口分守,疏散民眾,救助婦孺和老弱,還要防止有惡徒沉著城中大亂為非作歹。

  遇到這樣的變故,最可怕的便是恐慌蔓延,桓煊這親王便是一顆定心丸,他與麾下親衛騎著馬四處奔走,疏導人流,安撫民眾,遇上趁亂逞兇的歹徒便一刀結果了。

  多虧反應及時,火勢蔓延到第四家時被控制住了,勤政務本樓附近的民眾也漸漸被疏散。

  桓煊略微鬆了一口氣,向那金碧交輝的「仙山」望了一眼,叮囑了金吾衛統領幾句,便向宋九等一干侍衛道:「隨孤去勤政務本樓。」

  行至市坊附近,忽聽前方傳來驚惶呼救之聲,許多人拔足飛奔,宋九勒住韁繩,向一人問道:「前方出了什麼事?」

  那人匆匆道:「安邑坊西北角路口有幾個兇徒砍人……」

  說罷頭也不回地跑了。

  桓煊聞言,撥轉馬頭,一夾馬腹,向安邑坊西北角疾馳而去,到得路口附近,果見幾個黑衣兇徒手持長刀見人就砍,眾人一邊哭叫一邊奔逃,四下裡一片狼藉,燈籠落了一地,血腥味和著燈煙四彌漫。

  已有幾人被砍傷,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桓煊一看這些歹徒的身手便知不是一般地痞,八成是從勤政樓那邊逃出來的亡命徒,他沉聲對侍衛們道:「格殺勿論!」

  話音甫落,他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與其說是身影眼熟,倒不如說是那身雪白的衣裳格外扎眼。

  他蹙了蹙眉,心道此人不在都亭驛裡安生待著,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正思忖著,只見刀光一閃,一個兇徒提著刀向程徵砍上去。

  程徵雙腳彷彿釘在地上,只是直愣愣地盯著那閃閃發光的寒刃,似乎連躲閃都忘了。

  只要桓煊坐視不理,這個礙眼的傢伙便會一命嗚呼,不費吹灰之力,連一根手指都不用動,就能除去一個勁敵,這誘惑不可謂不大。

  何況兩人相距太遠,即便他立即策馬過去,也來不及救下他,任誰都不能挑出他的錯來。

  然而他心裡想得明白,手卻偏偏不聽使喚,不等他回過神來,他那不服管教的手已經將長刀猛地向歹徒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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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2 09:10:5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受傷

  從燈輪倒塌到謀逆事敗,前後不到一個時辰,卻是桓熔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個時辰。

  發現蕭泠和桓煊的人入局時,他就有了失敗的預感,他們為何來得這樣快?就好像事先知道似的,難道是誰洩了秘?或者本來就是兩人聯手設局引他上鉤?

  小時候母親教他弈棋,評價他「貪功冒進,慮事不周,器局狹小」,他心下不服,總想證明她是錯的,或許她是對的。

  事到如今想這些已經沒用了,他已敗了。本就是倉促間決定的背水一戰,他手上只有鷹揚衛和東宮侍衛,以及這幾年暗中陸陸續續招募的上百死士,但皇帝籌碼也未必比他多,十二衛中只有千牛衛會拚死護駕,只要在其餘禁衛袖手旁觀的時間裡取皇帝性命,他就可以號令禁軍。

  若是吳岳的刀再快一點,若是箭再密一點,若是他的運氣再好一點,或者皇帝的運氣再差一點,此時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桓熔不禁懊悔,其實有很多靠近皇帝的機會,他甚至已經暗暗摸到了腰間的匕首,但是弒君弒父太過困難,設計讓別人弒君是一回事,自己動手卻是另一回事。他沒有勇氣親手弒父,就如他當初只敢挑唆桓炯毒殺長兄。

  樓梯上響起禁衛的腳步聲,桓熔走到樓外,靠著闌干向南眺望,勤政務本樓附近一片狼藉,倒塌的燈輪還在冒著煙,夜風不斷送來哭號聲。

  他無動於衷,那些人本就是螻蟻罷了,若是他能登基,他們也只是籍簿上的一個個數字,如今天下已不是他的,他更無需在意他們的生死。

  他從腰間拔出匕首抵在自己咽喉上,閉上眼睛,匕首很鋒利,只要輕輕劃上一刀,他就不必面對接下來的恥辱。

  可是他的手卻顫抖起來,取自己性命原比殺別人難得多。

  匕尖刺破皮膚,疼痛傳來,桓熔的手腕忽然一軟,胳膊垂落下來,「叮」一身響,匕首落在地上,他整個人似要虛脫,順著闌干坐到地上。

  有禁衛找到了他,桓熔抬起頭一看,是羽林衛右衛將軍,他看了眼一旁的匕首,譏誚地笑道:「太子殿下,請吧。」

  「太子」兩個字像根針刺進他心裡,他眼下還是太子,但很快就不是了,謀逆失敗的太子只有一個下場,那便是死。

  不,還有皇后,桓燁死了,母親又那麼嫌惡桓煊,她一定捨不得看他死的。

  父親那麼聽母親的話,也許會留下他一條性命,若是能活下去,便是被貶為庶人流放異鄉也無妨,只要能苟活,誰會心甘情願去死呢?

  桓熔心中忽然生出希望,他抓著闌干站起身。

  ……

  皇帝身子本就虛弱,受了一場驚嚇,已有些站不住了,便讓侍衛扶他上了馬車,擺駕回蓬萊宮,太子也被羽林衛押解回宮聽候發落。

  隨隨看著桓熔反縛雙手,被侍衛押著從樓中走出來,他金冠歪斜,面若死灰,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全然沒了儲君的威儀。

  從她身邊經過時,他忽然停住腳步,向羽林衛道:「等等,讓孤和蕭將軍說兩句話。」

  侍衛面露遲疑:「這……」

  桓熔怒道:「孤還未被廢,眼下還是太子!」

  隨隨向侍衛道:「無妨。」

  侍衛們向她一揖,退至不遠處。

  桓熔死死盯著她,目光似毒箭一般:「蕭泠,孤自問與你並無仇怨,為何屢次與孤作對?」

  隨隨一哂:「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當真神不知鬼不覺?」

  桓熔目光一凝:「你……」

  隨隨道:「沒錯,我這次入京便是來為景初報仇的。」

  桓熔眼中閃過驚恐之色,背心滲出冷汗,聲音止不住發顫:「此事與孤何干。」

  隨隨道:「和殿下有沒有干係你我說了不算,大理寺和御史台自會審理。」

  她頓了頓道,眼中像是結了冰:「皇后若是知道害死景初的是誰,你說她還會不會救你?」

  桓熔臉色驟變,五官因為恐懼和恨意扭曲起來:「蕭泠,你以為你和桓煊的醜事能瞞過誰?你們不會有好下場……」

  隨隨淡淡道:「我們的下場不勞殿下費心,不過殿下的下場恐怕不會太好。」

  她向不遠處的羽林衛點了點頭:「請諸位護送太子殿下回宮吧。」

  桓熔被侍衛押著上了馬車,不多時,又有兩個侍衛抬著一個女子從樓中出來,卻是太子妃。

  隨隨走上前去,只見阮月微雙目緊闔,人事不省,在火把的光暈中,她巴掌大的臉瑩潤如珠,雙頰似海棠花瓣微微暈紅,長睫像兩把小扇子,眼角還隱約帶著點淚痕,當真是我見猶憐。

  她問道:「太子妃怎麼了?」

  一個侍衛答道:「似乎是被藥迷暈了。」

  隨隨點點頭,太子大約沒將將謀逆的事告訴她,提前迷暈她或許是因為怕她妨事,但也救了她一命。

  太子謀逆難逃一死,但太子妃和阮家只要沒參與,未必要陪著太子一起死,或許會被貶為庶人逐出宮去,或者去寺廟中與青燈古佛為伴。

  雖然沒什麼交情,畢竟是她表妹,隨隨也不希望她為太子陪葬。

  不過桓煊當初對她痴心一片,應當已替她打算好了,出宮後換個身份,兩人未必不能再續前緣。

  太子謀逆,皇帝的嫡子只剩桓煊一個,他自是當仁不讓的儲君。阮月微再當太子妃或許有些困難,但以桓煊的性子,登基後未必不能力排眾議立她為后。

  阮月微的鳳凰命雖然是阮家走了阮太后的關係,花重金請老國師批出來的,知道內情的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但阮家造了那麼多年的勢,信以為真的人也不少,到時候也算是個立后的依據。

  隨隨回過神來,捏了捏眉心,發覺自己想多了,桓熔的事情收尾後她便要回河朔,無論如何這些事都與她無關,也輪不到她來操心。

  隨隨看著侍衛將阮月微抬到另一輛馬車前,將她塞進車廂裡,便即轉身離去。

  勤政務本樓附近的百姓已疏散,禁衛們重新拉起步障,清點屍首,撲滅餘火,收拾殘局。

  這場變亂中有數百人喪生,其中大部分是侍衛,勤政務本樓中伺候的宮人內侍和教坊伶人也大多沒能逃過一劫。

  隨隨和桓煊的人也多有傷亡,田月容和關六郎忙著清點傷亡人數,救治傷患,安排重傷者回驛館和王府。

  就在這時,忽有一個王府侍衛穿過禁衛封鎖,越過步障,向關六郎跑來,慌慌張張道:「關統領,大事不好,殿下叫兇徒砍傷了……」

  隨隨就在附近,但那侍衛壓低了聲音說話,她聽不清楚,只聽見「殿下」兩字,心頭便是一凜,急忙走過去。

  她看清楚那侍衛的臉,卻是個熟人,她道:「馬忠順,出什麼事了?」

  馬忠順這才發現她,愣了愣:「鹿……」

  他隨即改口:「回稟蕭將軍,我們家殿下本來要趕到勤政務本樓來,半道上聽說有幾個兇徒在安邑坊附近當街砍人,便繞道過去看看,不想看見了程徵程公子,殿下為救程公子刀離了手,不慎叫兇徒砍傷了……」

  隨隨臉色一白,也無暇理會程徵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急道:「傷在哪裡?傷勢如何?」

  馬忠順隱隱帶著哭腔:「殿下背上中了一刀,不知有沒有傷及要害,但傷口很深,血止都止不住,僕等不敢搬動他,只能就近去請大夫……殿下不放心這裡,遣屬下來看看大將軍是否安然無恙……」

  隨隨打斷他道:「帶我去。」

  ……

  用刀的人都知道,不到最後一刻切不能讓刀離手,桓煊小時候跟著武師學刀法,這是第一堂課的第一句話。

  可是危急關頭,他還是不假思索地將刀擲了出去。

  刀不是用來投擲的兵器,但他這一擲力道不小,刀尖扎進那兇徒的背心,兇徒吃痛,發出一聲慘嚎,持刀的手便是一鬆,向前一個趔趄。

  程徵知道要躲,可他雙腿已嚇軟,壓根不聽使喚,只是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便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身中一刀的歹徒卻頗為彪悍,反手將紮在背後的刀拔出扔到一邊,又要舉刀去砍程徵。

  桓煊無可奈何,一夾馬腹,疾馳上前,然後猛地一勒韁繩,玉驄馬收勢不住,嘶鳴著揚起前蹄,那兇徒慌忙躲開,還是被馬蹄踢中肩膀倒在地上。

  桓煊鬆開韁繩,縱馬從他身上踏了過去,那兇徒發出一聲叫人毛骨悚然的哀嚎,便不再動彈了。

  桓煊拽住韁繩,看著坐在地上的男人,他髮髻亂了,衣裳皺了,白衣被塵土血污染花了,一張小白臉面無人色,顯然是嚇懵了。

  他沒好氣道:「傷到腿腳了?」

  程徵這才回過神來,搖搖頭:「多謝殿下救命之恩,在下……」

  「行了,」桓煊不耐煩道,「趕緊起來。」他可不要他來世結草銜環來報,只是不想讓綏綏傷心罷了。

  雖然他不願承認,但每次看到程徵,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長兄,大約正因如此他才特別討厭他。

  程徵抿了抿唇,支撐著想要爬起來,然而方才兩度命懸一線,他早已嚇得渾身脫力,此時還未緩過勁來。

  勉強站起身,可冷不丁瞥見不遠處一截斷肢,他雙膝一軟,又搖搖欲墜,眼看著要栽倒在地。

  桓煊眼明手快地在馬上側身,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提溜起來,程徵靠在馬上,終於勉強站住。

  桓煊道:「能自己騎馬回驛館嗎?」

  程徵想點頭,可實在沒把握,不敢託大——今晚他得的教訓已經夠慘痛了。

  桓煊無可奈何,向一個侍衛道:「馬忠順,你帶他回驛館,再叫兩個人護送。」

  程徵垂眸道:「在下給殿下添亂了……」

  桓煊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瞭解蕭泠,今夜勤政務本樓附近不太平,她一定會讓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待在驛館別來湊熱鬧。

  程徵頭垂得更低:「在下擔心大將軍出事……」

  他想起桓煊與蕭泠的關係,沒再說下去。

  桓煊道:「蕭泠第一次將兵時才剛及笄,以三千兵馬殺了兩萬奚人,親手斬下敵將頭顱,和手下一起堆了京觀。」

  程徵蒼白的臉色幾乎變作慘綠。

  桓煊接著道:「她是蕭泠,你該相信她。」

  程徵以為他會罵他自不量力,不想他既沒有斥責他,也沒有奚落他,心平氣和地同他解釋,可他這樣的態度,比斥責和奚落更叫他無地自容。

  他低聲道:「在下自不量力,百無一用,幫不到大將軍……」

  他知道自己沒有武藝,即便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可是讓他在驛館中乾等,他又實在坐不住,便想著至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於是他便騎著馬出了門,可外頭的情形比他料想的更亂,他逆著人流而上,不一會兒便被擠得沒法騎馬,他只能下來牽著馬走,走了一段,連馬都牽不住了,手不小心一鬆,他和馬便被人潮沖散。

  這時候他已知道自己託大了,可再要回驛館卻沒那麼容易,哭喊奔逃的人群就像浪潮一樣,他被推來攘去,就像一葉小舟,只能隨波逐流。

  也是他運氣太差,偏偏就被人潮沖到了這裡,碰上這群兇徒。

  桓煊見程徵吃癟,紅著眼睛苦著臉,越發像個受了氣的小媳婦,心裡便如三伏天飲了冰水一般暢快,任憑哪個男子被自己情敵救下,都沒臉再爭下去的。

  他心裡得意,臉上卻越發要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來,微微挑了挑下頜,裝模作樣道;「你有你的長處,該在別的地方幫她。」

  程徵怔了怔,苦澀地一笑,長揖道:「在下一葉障目,多承殿下教誨。」

  他被桓煊救下的剎那便知自己已經輸了,可此刻他才知道自己輸得有多徹底。

  他用力咬了咬唇,抬眼看向高坐馬上的男子,他的眉宇間有些倦意,淺色的衣裳沾滿了血污,可依舊從骨子裡透出尊貴來,無關他天潢貴胄的身份,是天生的孤高冷傲,叫人自慚形穢。

  就像蕭泠一樣,他們才是同一種人。

  桓煊雖然嫌他裹亂,卻也不好苛責他什麼,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只是力強力弱的差別罷了,換作他是個手無寸鐵的書生,大約也會做出這樣不智的事。

  他格外大度:「你回驛館等消息吧。」

  侍衛們已將幾個兇徒殺得差不多了。

  桓煊向馬忠順吩咐道:「送程公子回驛館。」

  說罷他翻身下馬,想去撿回自己的刀,可就在這時,忽聽背後傳來小兒輕輕的啜泣聲。

  他轉過身去,只見身後站著個穿紅衣的小女孩,約莫只有四五歲,頭上梳著兩個丫髻。

  這孩子生得面黃肌瘦的,可或許因為穿了一身紅衣,他看著便覺有幾分親切。

  他正想叫侍衛帶她去附近的武侯鋪,各個里坊打聽一下。

  可就在這時,程徵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小心!」

  不等他出聲,桓煊已聽見背後有利刃破空之聲,下意識想避開,但他往旁邊一躲,身前這小兒勢必要遭殃。

  電光石火間,他只是躬起背護住那小女孩,用自己的後背生生挨下了這一刀。

  卻原來方才那個兇徒身中一刀,被馬踏了一腳,並未立即斃命,他便趴在地上佯裝不省人事,想等那些侍衛離開後再想辦法逃走。

  可方才聽見那文弱書生稱馬上之人「殿下」,他才知道這人竟然是齊王,

  他原本是個亡命之徒,自詡俠客義士,三年前被太子招募入府,以賓客禮遇之,他更是以荊軻、豫讓自居。

  太子雖然事敗,但老天讓他在這裡遇見太子的仇讎齊王,不殺他怎麼對得起太子的以禮相待?

  於是他便趁人不注意悄悄摸索到自己的刀柄捏在手裡,靜靜等待著時機。

  這一擊耗盡了他的力氣,不等侍衛的刀紮上來,他便倒在地上氣竭而亡。

  事情發生得太快,侍衛們反應過來時,桓煊已經倒在了血泊中,他救下的小女孩不知發生了什麼,一臉茫然,連哭都忘了。

  侍衛們圍攏上來,用火把一照,只見齊王後背上鮮血如注,白衣幾乎全染紅了。

  程徵呆立在一旁,腦海中一片空白,但侍衛們忙作一團,已經沒人顧得上他了。

  桓煊趴在地上,後背傳來一陣陣劇痛,幾乎讓他疼得虛脫,但他頭腦中還留著一線清明,咬著牙向馬忠順道:「去……去勤政務本樓……看看隨隨……」

  話音未落,他便疼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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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2 09:11:0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縫傷

  趕去安邑坊的路上,隨隨向馬忠順問清楚了大致經過。

  桓煊的傷在背後,應該不至於傷及腑臟,且那個兇徒受了重傷,想必那一擊已是強弩之末,應該不會砍傷骨骼。

  但是征戰沙場的人都知道,外傷最凶險的還不是失血,而是傷口潰爛和七日風。

  她問明情況便不再說話,只是不停地催馬向前。

  已過寅時,上元的燈火燃盡,冷月變成蒼白,好像褪了色。

  出了這麼大的騷亂,燈會自然已散了,百姓陸續歸家,有和親人失散的,在街上大聲呼喊著,在寒夜裡越發顯得淒涼。

  夜風吹拂著隨隨的衣裳,吹亂了她的鬢髮,可她身上的血腥氣仍舊濃得化不開,按理說她今夜殺了那麼多人,早該嗅不出了,可那鐵鏽般的氣味仍舊縈繞在鼻端。

  叔母聲嘶力竭的咒罵和瘋狂的笑聲又迴蕩在她耳邊:「天生的煞星……殺孽那麼重,難怪親人一個個都被你剋死……」

  「沾上你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剋死了雙親,又剋死了先太子……」

  如今連他也……

  隨隨目光一凝,發現自己想偏了,桓煊又輪不到她來剋,老天也不能這樣不講理。

  她策馬疾馳,一人一馬快得幾乎只剩殘影,彷彿只要夠快就能把那些惡毒的聲音甩脫。

  安邑坊很快就到了,卻並不見桓煊的蹤影,街上一片狼籍,一隊金吾衛正在清理。

  隨隨的心猛地墜到谷底,她一勒馬韁,這時道旁一騎匆匆迎上前來,卻是個王府侍衛。

  侍衛在馬上向她抱拳一禮:「啟稟蕭將軍,殿下傷得重,僕等不敢將他送回王府,只能先將他就近抬到坊中正覺寺裡,僕給蕭將軍帶路。」

  隨隨心弦一鬆,這才發現自己是關心則亂,外面天寒地凍的,總不能讓個傷患趴在冰天雪地裡。

  「醫官請來了麼?」她一邊問,一邊與那侍衛打馬向坊門行去。

  侍衛道:「已經叫人快馬加鞭去請醫官了,但是從東內到這裡有段路,殿下血流不止,僕等先從東市找了個大夫來,和宋副統領一起替殿下清理傷口、敷藥止血。」

  隨隨點點頭,這些侍衛跟著桓煊南征北戰,處理外傷很有經驗,就算她在場也做不了更多的事了。

  這時候馬忠順終於氣喘籲籲地趕了上來。

  三人到正覺寺前下馬,隨隨跟著那侍衛徑直進了禪院。

  正覺寺是座小寺,此時有不少被兇徒砍傷的百姓在寺裡救治,廊廡下都躺著不少傷者,寺主將自己的禪房讓出給桓煊治傷。

  即便貴為親王,桓煊也沒獨佔一整個院子,廂房裡還有其他傷患,侍衛們都在廊下守著。

  庭中滿是橫七豎八的腳印,積雪被踩成了雪水,隨隨沒從廊下繞,徑直踩著雪水淌過去,皮靴進了水,濕透了足衣,她似乎全未察覺。

  程徵也在廊下,遠離侍衛們站著,風燈在他腳下投下長長的影子,本就消瘦的身軀越發顯得伶仃。

  看到隨隨,他上前行禮,臉上滿是愧疚之色:「蕭將軍……」

  隨隨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即收回視線,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對上她視線的剎那,程徵的聲音頓時卡在了喉嚨裡,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蕭泠,她平日無論對他還是對侍衛們,態度一直是溫和的,甚至有些沒上沒下,尊卑不分。

  可她方才那一眼,卻寒冷肅殺,彷彿幽州滴水成冰的嚴冬。

  以前即便知道她戰功赫赫,刀下亡魂不知凡幾,可他始終不能將她與那個十五歲堆京觀的戰神聯繫在一起,直到此刻,他才窺見隨和外表下真實的她,只一眼,便叫人從骨子裡生出寒意來。

  有一瞬間,程徵甚至懷疑若是齊王有個三長兩短,她會殺了他陪葬。

  隨隨快步走進禪房中,卻在蒲草編的屏風外停住腳步。

  屋子裡彌漫著草藥的氣味,混合著血腥氣,這是隨隨熟悉的氣味,每次下戰場,兵營裡總是充斥著這樣的氣味,可她卻從心底生出恐懼來,雙腳彷彿灌了鉛,無法再往前邁一步。

  宋九郎方才已聽見外面動靜,向屏風外道:「可是蕭將軍來了?」

  隨隨這才回過神來,繞過屏風走到榻邊。

  桓煊裸著後背趴在床上,雙目緊闔,臉色因為失血而蒼白,長睫毛蝶翼般覆著,幾乎有些孩子氣。

  背上的傷口已清理過,一道尺來長的刀傷從左肩斜至脊骨,深處可見白骨。

  鮮血血不斷地往外湧,宋九正用乾淨絲綿吸去血水,他的臉上滿是冷汗,卻顧不得擦。

  隨隨嘴唇動了動,問宋九道:「情況怎麼樣?」

  宋九道:「殿下服了草烏湯,傷口已經清理過了,暫且敷了傷藥,可傷口實在太深,血止不住……」

  「醫官什麼時候能到?」隨隨問。

  宋九道:「回稟大將軍,少說還有半個時辰……」

  隨隨看了眼桓煊脫了色的嘴唇,斬釘截鐵道:「來不及等醫官趕到了,得趕緊縫合。」

  轉向大夫道:「有針和桑皮線嗎?」

  大夫手忙腳亂地打開醫箱:「有,有……」

  隨隨看那大夫只有二十來歲年紀,問道:「大夫行醫多久了?」

  小大夫赧然道:「回稟大將軍,小人出師將滿一年了……」

  隨隨默然。

  宋九慚愧道道:「附近受傷的人太多,幾家醫館的大夫全出診了,只能先找這位小大夫救急……」

  隨隨又問那大夫:「縫合過傷口嗎?」

  小大夫用袖子掖著額頭上的汗:「小……小人縫過一次……」

  隨隨點點頭:「有勞。」

  小大夫抽出根彎針,用鑷子夾著放在燈焰上燙,冷不防手一抖,那針掉落在案上。

  他趕緊撿起來重新燙過,抖抖索索地穿上桑皮線,然後嚥了嚥口水,顫微微地朝桓煊皮肉裡扎去,奈何手一抖,針扎偏了半寸,竟捅進了傷口中。

  桓煊雖然服了草烏湯,還是疼得顫了顫。

  小大夫越發不敢下針。

  隨隨捏了捏眉心,無可奈何道:「我來吧。」

  戰場上有時候等不到軍醫來醫治,這些處理外傷的手段多少得會點,她替人縫過幾次傷,有一次給軍醫打下手,還趕鴨子上架地縫過一次腸子。

  雖然她的針線不太好,好歹手比那初出茅廬的小大夫穩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氣,凝神屏息,左手捏針,穩穩地刺入桓煊的皮肉中。

  宋九在旁看著,發現每次針紮進齊王殿下的皮肉,她的眉心都會微微動一下。

  到最後一針縫完,隨隨的中衣已經被冷汗浸透。

  她用袖子掖了掖臉上的汗,洗去手上血污,看了看蜈蚣似的縫線,暗暗嘆了口氣,她的手藝還是沒長進,早知道就跟著高嬤嬤好好學學。

  她有些自暴自棄,自我安慰似地道:「至少血止住了,難看點就難看點吧。」

  宋九郎立即奉承道:「不難看不難看,小人就沒見過這麼俊的傷。」

  這可是蕭將軍親手縫的,殿下醒來不知有多開心呢。

  桓煊其實醒著,在那個庸醫把針捅進他傷口的時候他就已經醒了——那個庸醫熬的草烏麻湯也不太可靠。

  不過也多虧那麻湯不可靠,綏綏替他縫針時,他自始至終都醒著,他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輕擦過他的肌膚,針穿透皮肉的疼痛彷彿也帶著絲絲纏綿。

  最後一針縫完,他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

  他將眼皮撐起一條細縫偷偷覷瞧,只見燭火的光暈中,她的鬢髮被汗濡濕貼在臉側,越發襯得人像是玉石雕成。

  她端詳自己的成果,難得露出赧然的神色,桓煊見多了她運籌帷幄、氣定神閒,只覺這偶爾洩氣的樣子也分外愛人。

  他的心尖像被柳絲輕拂了一下,彷彿沾滿了柳絮,絨絨癢癢。

  他正想著怎麼悠悠醒轉過來,便聽宋九道:「蕭將軍還有要務在身邊吧?這裡有僕等守著,蕭將軍去忙吧。」

  隨隨道:「不急,我等殿下醒來再走。」

  桓煊立即把眼睛閉得緊緊的。

  隨隨不經意地向床頭一瞥,只見他的睫毛微微顫抖,顯然是在裝暈,無可奈何地揉了揉額角。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陣腳步聲,醫官終於到了。

  來的是曾在秋獮時為隨隨治過箭傷的鄭奉御。

  他看見隨隨時愣怔了一下,宋九郎忙道:「這位是蕭大將軍。」

  鄭奉御忙道久仰,眼中依舊有些困惑。

  宋九道:「蕭將軍已替殿下縫好了傷口。」

  隨隨看了眼那七扭八歪的針腳,又瞟了眼佯裝昏睡的男人,悠悠道:「在下手藝不精,不如拆開讓奉御重新縫一遍。」

  話音未落,便看見那雙睫毛顫了顫,他肩頸的肌肉隨即繃緊。

  好在鄭奉御檢查完傷口道:「不必,蕭將軍縫得很好,不用讓殿下再吃一遍苦。」

  鄭奉御又向那市坊請來的小大夫要了湯藥方子掃了眼,皺眉道:「你這麻湯方子不對。」

  他狐疑地看了眼桓煊:「殿下一直在昏睡麼?」

  宋九郎已經發現其中貓膩,輕咳了兩聲。

  鄭奉御點點頭,沉吟片刻,讓藥僮去把補氣血的藥湯煎上:「雖然傷口已縫合好,為免崩裂,最好暫且先別挪動。」

  頓了頓道:「受傷後最怕的便是七日風,若能安然度過這七日,便沒有大礙了。另外殿下失了不少血,這幾個月須得好好臥床靜養。」

  宋九郎道好,雖然禪房簡陋,也只能先湊合著了。

  桓煊失了許多血,又挨了隨隨這半吊子大夫的針,起初是裝睡,裝著裝著真的睡了過去,也不知是不是那庸醫的麻湯起了作用,再醒來時已是翌日黃昏,小小的禪房裡滿是霞光。

  片刻茫然後,他想起這是哪裡,立即往榻邊望去,卻只看見高邁。

  老總管焦急道:「殿下醒了,傷口疼得厲害麼?」

  桓煊明知道蕭泠不可能守在他床邊,可仍舊難掩失落:「無礙。」

  高邁道:「高嬤嬤還在藍田,殿下請恕老奴自作主張,還沒叫人去請她回來。」

  高嬤嬤年紀大了,人又在藍田侄兒家,知道此事定會驚慌失措。

  桓煊點點頭:「等傷勢好些再告訴她。」

  他望了眼蒲草屏風,欲言又止半晌,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她什麼時候走的……」

  高邁明知故問:「殿下說的是誰?」

  桓煊知道這刁奴又使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就在這時,屏風外忽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可是殿下醒了?」

  桓煊慌忙閉上眼睛。

  皂角的氣息隨著一陣微風卷進屋裡,還有她身上那熟悉的氣味。

  高邁頗有深意地瞥了眼主人,向隨隨行禮:「蕭將軍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著殿下,已經兩宿沒闔眼了,趕緊去歇會兒吧,這裡有老奴照看著就行了。」

  隨隨道了聲「無妨」,便在榻邊坐了下來:「我等鄭奉御換了藥再去睡。」

  高邁道:「老奴去廊下看看藥煎好沒有……」

  隨隨剛從廊下經過,正要說什麼,老總管已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好似一隻狡黠的老貓。

  隨隨立即察覺到什麼,狐疑地看向桓煊,只見他雙目緊闔,睫毛輕輕顫動。

  「殿下醒了?」隨隨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桓煊裝也不是,不裝也不是,只好「嗯」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蕭將軍為何不眠不休守著我?」

  隨隨道:「因為我的緣故連累殿下受傷,這是我該做的。」

  桓煊眉心頓時一蹙:「我救的又不是蕭將軍。」

  看他還有這精神,傷勢看來是沒有大礙了。

  隨隨一本正經道:「那末將便告退了。」

  桓煊脫口而出:「等等……」

  隨隨忍不住淺淺一笑:「程徵是我部下,殿下救了他,便是幫了我。」

  桓煊氣順了些,眉頭一鬆:「我不是要你謝我。」

  隨隨道:「我知道。」

  桓煊又道:「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便是還你也該當……」

  高邁在廊下連連揉額角,他並不是有意偷聽他們說話,奈何禪房壁板薄,毫不費力就聽得一清二楚。

  就憑他們家殿下這張嘴,別說挨一刀,就是再挨十刀也別想贏得佳人芳心。

  桓煊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這張嘴不討喜,從枕側拿起一物,卻是一盞巧奪天工的金絲掐琉璃蓮花燈,只有小兒拳頭大,可以袖在袖中。

  「今歲答應你放河燈,又沒放成,」他垂著眼簾,雙頰微微透出紅暈,「燈你先拿著吧。」

  隨隨看著那盞晶瑩剔透的花燈,手指動了動,又攥成了拳。

  就在這時,只聽高邁在門外高聲道:「啟稟殿下,東內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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