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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認出
桓明珪驀地僵住,因為那身著紫袍,頭戴武冠的河朔節度使,赫然正是三年前香消玉殞的鹿隨隨。
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可旋即他就否定了這個念頭,他渾身上下就屬這雙鑑美無數的眼睛最可靠,只要見過絕代佳人一眼,他就絕不會認錯。
何況那年上元夜,他和鹿隨隨對面坐了足足半個時辰,就算她化成灰他也認得。
震驚過後是難以言喻的欣喜,絕代佳人還活著,並未化作一抔黃土,這簡直是大雍之幸,隨即他又生出些許酸楚,想當初他為了佳人香消玉殞著實難受了好一陣,還茹素好幾個月呢。
同時而至的還有失落,原以為有生之年遇上了第三個絕代佳人,誰知這個還是當初那個,算來算去仍舊是兩個。
當然,其中免不了夾雜著一絲得意,他果然是天生慧眼,小時候認定的美人,長大了果真生得傾國傾城。
最後,欣喜終於蓋過了一切情緒,本來他對蕭泠不敢有什麼痴心妄想,可既然她和桓煊有過一段,可見殺神也是有七情六慾的,桓煊那不解風情的呆子都能一親芳澤,他未必沒有機會。
說起來桓煊那廝性情孤僻,不會討女子歡心,還有眼不識金鑲玉,把蕭泠當阮月微的替身,她到底看上他哪一點?
桓明珪何其聰穎,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略一思索便猜出了其中的真相。
他撫了撫自己的臉頰,雖說他和故去的堂兄生得沒那麼像,但眉眼中總還有兩三分依稀彷彿,且論溫柔蘊藉,儒雅風流,他比桓煊不知強多少。
他向席間掃了一眼,卻不見齊王身影,一思忖便知定是昨日發現真相後氣狠了,今日索性避而不見。
頃刻之間,桓明珪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快步走上前去,向著蕭泠一禮:「小王來遲,請蕭將軍見諒。」
他一身輕裘緩帶,行禮時袍袖翩然,帶起一陣撲鼻的香風,也不知他這身衣裳是用幾斤香料熏出來的。
隨隨差點叫他身上的香氣嗆住,還以一禮道:「大王言重。」
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他今日顯然著力打扮過,按品穿了一身繡金鏡花綾紫衫,卻不是常見的圓領袍,卻是寬袍廣袖,衣襟敞到前胸,露出裡面的白羅中衣,袍衫外頭又罩了層如煙似霧的綃紗薄衣,戴了一頂白玉蓮花冠,非道非俗,似魏晉名士,又似方外之人,連舞筵上滿身綺羅,頭戴花蔓的舞姬都相形見絀。
好在他生得好,花孔雀似的打扮更襯得他越發面白如玉,唇若點珠。
隨隨打量他的時候,太子也在暗暗留意豫章王的神情——桓明珪這紈絝文不成武不就,成日脂粉堆裡打滾,別的不行,看女人的眼力天下第一。何況那年上元節在平康坊,他記得桓明珪曾和那外宅婦飲過酒賭過錢,若蕭泠與桓煊那外宅婦真是同一人,他一定能認出來。
他仔細揣摩桓明珪的神情,眼角眉梢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都不放過,然而桓明珪這德性,他一時間也分不清這驚喜究竟是因為重逢還是因為見到大美人。
皇帝笑道:「子玉還不快入座,朕要罰你三杯。」
豫章王道:「自然,小侄該罰。」
便即入席,端起酒杯上前向皇帝祝酒:「謹以此杯祝陛下福壽永年。」說罷一飲而盡,立即示意內侍滿上。
皇帝捋著鬚笑道:「酒量不怎麼樣,喝起來倒痛快。第二杯該敬一敬遠道而來的貴客。」
太子眼中有稍縱即逝的不悅一掠而過。
桓明珪卻是從善如流,舉杯走到隨隨座前:「這杯向蕭將軍賠罪。」
隨隨端起酒杯站起身:「豫章王多禮。」與他對飲一杯。
第三杯酒,桓明珪舉杯向殿中眾人羅拜:「小王來遲,望諸位莫怪。」
眾人知他不著調,自不會同他計較。
桓明珪望向隨隨,微微覷了覷狐狸眼:「不知蕭將軍此次進京打算逗留多久?」
隨隨道:「大約過了正月啟程回魏博。」
「這麼早便要走?」桓明珪有些失望。
太子笑道:「蕭將軍軍務繁忙,日理萬機,自不能久離河朔。」
隨隨微微一笑:「太子殿下抬舉。」
向皇帝一禮:「末將不才,承蒙陛下信重,忝為牧守,唯有盡心竭力而已。」
皇帝道:「蕭卿過謙,有蕭卿坐鎮河朔,守衛邊關,朕與太子方能高枕無憂。」
說罷看了一眼太子,目光微冷。
太子心頭一凜,知道自己挑撥得太過明顯,不免著了相,連忙端起酒杯寒暄。
隨隨彷彿對太子的譏刺挑撥一無所覺,仍舊鎮定自若地與眾人談笑風生。
桓明珪又道:「不知蕭將軍在京中下榻何處?」
隨隨道:「謝大王垂問,在下暫住城中都亭驛。」
蕭家嫡支人丁單薄,自蕭同安死後便只剩下她了。而長安的蕭氏是庶支,與蕭泠的親緣已有些遠了。城北安興坊的蕭家宅邸雖然有人打理,但畢竟多年沒有住人,房舍都已殘舊,為了入京住上一個月大費周章地修葺實在不上算。且回到老宅,難免會想起當年在那裡孤零零病逝的祖母和母親。
桓明珪卻像是聽到什麼駭人聽聞的消息,面露驚恐之色:「蕭將軍怎麼可以下榻驛館,驛館是能長住的地方麼?」
頓了頓道:「蕭將軍若是不嫌棄,不如下榻小王寒舍,寒舍雖簡陋,總是比驛館略舒適些。」
蕭將軍雖然是號令三軍的大將,不能以閨閣女子視之,自然也無所謂防閒。可畢竟男女有別,這話若是由別人說出來,不免有些不成體統。從豫章王口中說出來,仍舊不成體統,卻莫名沒什麼冒犯褻瀆之意,或許因他一向不著調,也或許是他的神態自然又誠摯,懷疑他有不軌之心倒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蕭泠也不愧是蕭泠,聞言臉不紅心不跳,只是淺淺一笑;「承蒙大王盛情相邀,在下感激不盡,不過在下在京中不過逗留數日,便不去叨擾了。」
桓明珪仍不死心;「蕭將軍若是覺得去寒舍住不自在,小王在城中還有幾處別館。」
隨隨無可奈何:「豫章王盛情,在下慚愧。」
桓明珪道:「蕭將軍不必客氣,別館裡屏几床榻一應俱全,掃榻立就,雖簡陋,勝在還算清淨。」
皇帝笑著道:「朕本想請蕭將軍在蓬萊宮小住,經子玉這麼一說,倒是住在宮外方便些。」
他轉向蕭泠:「朕這侄兒是性情中人,不拘俗禮,蕭卿切勿見怪。」
頓了頓又道:「說起來蕭卿幼時隨蘇夫人入宮,還與子玉打了一架,不知蕭卿是否還記得?」
桓明珪道:「蕭將軍大約不記得了,小侄卻是刻骨銘心,蕭將軍神勇,幼時便可見一斑。」
皇帝半真半假地揶揄他道:「那時候你還拽著蘇夫人的袖子求她將蕭卿許配給你。」
桓明珪道:「當初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若早知蕭將軍神威,給在下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冒犯。」
眾人都湊趣地笑起來。
皇帝轉向蕭泠:「蕭卿若是不嫌棄,就勉為其難承了他的情吧。」
隨隨目光微動,一時猜不透皇帝這是何意。
忽然提起陳年舊事,似乎有撮合他們兩人的意思。
可桓明珪雖說是富貴閒人,他父親卻是曾經的儲君,即便是自願讓出儲君之位,桓明珪的身份也多少有些尷尬。
皇帝如何會放心他去河朔「和親」?
或許這只是一種試探,若她有不臣之心,倒是可以拿桓明珪作筏子,無論把他還是把他們的孩子推上帝位,都是桓氏正統血脈。
也因如此,當初桓燁要放棄儲位隨她去河朔是不可能的事,皇帝之所以鬆口,或許只是因為他瞭解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知道皇后不會放兒子離開,也知道兒子不能棄母親於不顧。
她早該知道從她執掌三鎮兵權開始,她和桓燁已絕無可能。只是當初她太年輕,有太多幻想和憧憬。若換作現在,她就知道當初他們的「計劃」有多不切實際,若是那時斬釘截鐵地拒絕桓燁,沒有讓儲之事,桓熔的野心或許不會被養大,也許桓燁就不用死,也許他如今就可以好好做著大雍的儲君,娶妻生子,過完平安順遂的一生。
那些年的「本可以」,不過是她自欺欺人的執念罷了。
隨隨抿了抿唇,向桓明珪一禮:「豫章王盛情,在下本不該推卻,只是隨行車馬僕從甚眾,難免叨擾,還是住在驛館方便些。」
桓明珪見她堅辭不受,只能遺憾道:「小王改日在寒舍掃榻設席,還望蕭將軍賞光。」
隨隨點點頭,舉起酒觴微笑道:「一定。」
甘醇美酒入喉,卻滿是苦澀的餘味,於是她又飲了一杯。
宴罷,隨隨同皇帝說了會兒話,見他神思倦怠,便起身道:「末將到京後尚未謁見皇后娘娘,不知娘娘今日是否有暇接見。」
皇帝眼中有尷尬之色一閃而過,隨即恢復如初:「皇后如今帶髮修行,一心禮佛,不問俗事,只元旦大朝在宮中接見內外命婦。蕭卿的心意朕定會代為轉達。」
他瞭解自己的妻子,對她來說蕭泠是那個奪去她長子的女人,若說她對桓煊還是愧恨交加,那麼對蕭泠就純粹只剩下恨了。
隨隨心知肚明,但皇后可以不想見,她卻不能不問,否則便是她失禮。何況無論如何她都是桓燁的母親。
……
皇后並非真的不問世事。
她身在伽藍,可心卻在地獄,自從長子死後,地獄的烈火日復一日地焚燒、煎熬著她,梵鐘不能蕩滌她的心神,只會讓她想起長子薨逝那日的喪鐘,佛堂裡的經幡也只會讓她想起長子靈堂裡的靈幡。
蕭泠入京的消息無意於往火中澆了一大桶油,自從得知她即將入京那日起,她便沒有一夜能夠安寢。
好在太子隔三岔五總是會來陪她誦經禮佛,聽她講講佛經,有時只是默默坐一會兒——心愛的長子死了,三子被她拋棄,只剩下這個二子,算是她僅有的慰藉,雖與長子相去甚遠,畢竟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
此時太子便在皇后的禪院中,從麟德殿出來,他便徑直來了這裡。
他挽起袖子,親手為母親煮茶,他煮得一手好茶,連專門掌茶事的宮人都比不上,但能喝到這杯茶的人卻寥寥無幾。
皇后從兒子手中接過杯子,抿了一口茶,眉頭立即微微舒展,笑意從眼角的皺紋裡溢出來:「你長兄以前替我煮茶,時常把茶葉煮過頭。」
太子也跟著一起回憶,微微笑道:「什麼事都難不倒長兄,大約只有這件小事做不好。」
皇后臉色一變,將粗陶茶碗重重一撂:「誰說燁兒煮的茶不好?他是知道我喜歡略苦的茶,這才故意煮過頭的。」
太子忙俯身道:「兒子失言,請母親責罰。」
皇后閉上雙眼,口中喃喃地念了幾句梵文佛經,再睜開時眼中的厲色已消失不見。
她冷冷道:「今後當謹言慎行,莫造口業。」
太子忙道「是」。
皇后這才微微頷首:「前日你才來看過我,今日怎麼又來請安?可是有什麼事?」
太子道:「父親在麟德殿設宴款待河朔節度使,宴席剛散,兒子便來向阿娘請安。」
他頓了頓,微露赧色:「順便看看阿阮。」
皇后聽見「三鎮節度使」幾個字臉色便是一冷,又閉上雙眼念了會兒佛經,這才道:「你總算想起自己的妻子來了。」
頓了頓道:「當初執意要求娶她的人是你,娶回去又晾著,即便她無所出,也是東宮的主母,你們夫妻本是一體,下她臉面便是下你自己的臉面,你叫天下人怎麼看你?」
太子將身子俯得更低:「兒子謹遵母親教誨。」
皇后嘆了口氣道;「阿阮這孩子也是我從小看大的,性子軟弱了些,但好在溫婉柔順,你這樣冷落她,她在我跟前也只說你好,沒有半句怨言,夜裡一個人躲在帳子裡悄悄抹眼淚。」
頓了頓道:「我不知道你們之間鬧什麼別扭,但她是個好孩子,你不可欺負她。」
太子低垂著頭,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微笑,聲音裡卻滿是懊悔之意:「是兒子的不是,辜負了她。」
皇后點點頭:「你知道就好。」
說罷叫來一個寺尼道:「去請太子妃來。」
不多時,阮月微到了,她是來侍奉皇后的,不算正經修行,沒有穿禪衣,不過穿得比在閨閣中時更素淨,越發顯得弱柳扶風,楚楚動人。
她一見太子,便低垂下頭,眼中淚光隱隱。
向婆母和夫君行了禮,她小聲問皇后道:「阿家有何吩咐?」
皇后道:「你自請入宮侍奉我,是你的一片孝心,但東宮不能沒有主母,今日太子是來接你回去的。」
阮月微將頭垂得更低:「可是阿阮侍奉阿家不盡心?」
皇后拉起她的手道:「阿家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但你總不能一直陪著我。」
阮月微跪倒在地:「請讓阿阮一輩子侍奉阿家左右。」
皇后道:「說什麼傻話,你一輩子陪著我,讓二郎怎麼辦?」
太子執起她的手:「別同孤置氣了,跟孤回東宮吧。」
又溫言款語地說了許多軟話,阮月微臉上飛起紅霞,終於咬著唇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辭出禪院,相偕出了尼寺,一同坐上步輦,溫情款恰更勝從前。
出得宮門,換乘東宮的馬車,太子方才放開她的手,一臉不加掩飾的膩味:「孤真是小瞧了你,沒幾天便哄得母親替你說話。」
阮月微一怔,眼中又蓄滿了淚:「殿下既厭棄了妾,為何又要將妾接回去?」
太子皺著眉道:「這裡沒人欣賞你梨花帶雨的模樣,省下你的眼淚用在該用的地方吧。」
阮月微別過頭去,哭得卻更凶了,單薄的雙肩輕輕聳動。
太子將她的肩頭扳過來:「罷了,孤近來心裡也煩,委屈了你。」
阮月微只覺連月來的委屈一下子有了出口,眼淚決堤似地往外淌,伏在太子胸膛上痛哭起來。
太子耐著性子等她哭完一場漸漸收了淚,這才問道:「你還記得桓煊那個外宅婦麼?」
阮月微臉色一白:「殿下為何突然問起她來?」
太子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問。」
他頓了頓道:「你仔細回想一下,當初秋獮你遇險,桓煊來救你,她也在侍衛中。那時候她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想到什麼全都告訴我。」
……
隨隨走出麟德殿,遠遠看見桓明珪站在廊廡下,實在是他的衣著打扮太惹眼,叫人無法忽略。
桓明珪一見她便快步迎上前來,隨隨不能裝作看不見,上前向他一揖:「大王可是在等人?」
桓明珪道:「小王在等蕭將軍。」
隨隨神色如常:「大王有何見教?」
桓明珪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小王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問問娘子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他眼中的繾綣溫柔像是最輕最細的絲線,絲絲縷縷地要把人纏繞起來,當他注視你的時候,彷彿世上唯有你一人是重要的,彷彿天上地下他只在乎你。
這樣的眼神任誰都招架不住,可惜隨隨不在其中。
她早知道豫章王有這種本事,或許是天生多情,或許是經年累月偎紅倚翠練出來的,無論是哪一種,都不用太當真。
她只是心下暗暗感慨,同樣是姓桓,人和人的差別真大,有的人說出話來讓人如沐春風,有人一開口只會讓人遺憾他不是啞巴。
她只是淺淺一笑:「承蒙大王垂問,若無他事,在下便告辭了。」
說罷一揖,便即轉身向宮門走去。
桓明珪仍舊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色積雪和朱紅宮牆的盡頭,這才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
逢場作戲久了,真真假假自己有時候也辨不清,也難怪別人不信了。
從蓬萊宮望仙門出來,隨從牽來他的玉驄馬,桓明珪跨上馬背,沿著南北長街往南行。
到得平康坊附近,親隨道:「大王是回王府還是去平康坊?」
桓明珪抬頭望了望天空,天色尚早,這時候連平康坊都是冷清的,就算趕著熱鬧去,也無非就是飲酒尋歡,膩味得很。可他也不想回王府,母親一見他便念叨著要他娶妃,後院裡那些熟面孔他已看膩了,前日新得的舞姬號稱豔絕秦淮,兩三天的新鮮勁過去,也就覺得乏善可陳。
能叫他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的只有一個人。
可蕭泠方才那態度,顯然是對他沒有半點意思。
桓明珪想了想,自己心裡不痛快,只消找個比他更苦悶的,兩相一比較,不就高興起來了?
別人不好說,長安城裡有個人肯定比他還不痛快。
他一想起齊王那張冷臉,頓時來了興致,對長隨道:「你趕緊回府取一對上好的人參來,聽說齊王病了,我去瞧瞧他。」
長隨得了吩咐,打馬向豫章王府疾奔而去,桓明珪則撥轉馬頭,悠然向著齊王府的方向慢慢溜達。
到得齊王府門前一問,桓煊卻不在府上。
桓明珪毫不見外:「左右無事,小王進去一邊飲茶一邊等他。」
內侍知道豫章王和齊王殿下交好,笑著將他迎進門去。
「你們家殿下去哪裡了?」桓明珪隨口問道。
風寒就是個藉口,這是心照不宣的事。內侍道:「回稟大王,殿下一早去了常安坊。」
桓明珪挑了挑眉:「山池院不是早就沒人住了麼?你家殿下怎麼跑那兒去了?」
內侍目光閃爍:「回大王的話,小的也不知殿下是去做什麼。」
他總不好說他們家殿下叫人拉了一大車桐油去常安坊燒東西。
……
山池院中楓葉早已凋零,但是楓林深處的院子裡火光沖天,映得灰濛蒙的天空猶如霞光漫天,比深秋時的楓林還紅。
桓煊大清早便來了長安坊,讓僕役在庭中生起火堆,將那些帶著海棠花紋的帳幔、几案、屏風、衣裳一件件澆上桐油,扔進火堆裡燒毀。
王府小庫裡餘下那些海棠紋的器物早就毀的毀,散的散,南山那萬本名品海棠他本打算伐了,長姊覺得可惜,他便讓她和桓明珪一人一半移去了自己的莊園。
只有山池院裡這些物件還留著,也不過是因為她曾觸碰過。
如今自是沒必要留著了。
能燒的燒掉,剩下那些燒不掉的,瓷器和玉器砸碎,金銀拿去讓匠人融了。
東西著實不少,桓煊大清早便來了城南,一直到下午還沒燒完。
他看著滿是海棠紋的東西一件件化作灰燼,沉靜的臉龐被火光映得通紅。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連侍奉他多年的高邁也猜不出來。
再多的東西也有燒完的時候,最後只剩下一件青布舊綿袍,袍子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桓煊從箱籠裡拎起舊袍子,垂眸看了一眼,往火堆裡拋去。
雖然沒澆上桐油,但絲綿本就極易燃燒,剛扔進火堆裡,火舌立即舔了上來,頃刻之間便有一小半被火焰吞噬。
桓煊怔怔地看著,雙眼通紅,眼梢也通紅,也不知是被火映紅的還是被煙氣熏紅的。
他忽然衝上前去,把燒剩的半件舊衣從火堆裡搶了出來。
高邁和一干內侍都看傻了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桓煊的動作雖快,衣擺還是被火舌燎到,頓時燃燒起來。他卻顧不上撲自己身上的火,先將舊綿袍上的火撲滅,這才將著火的外袍脫下來扔在地上。
內侍們此時才回過神來。
高邁驚呼了一聲:「殿下沒傷著吧?」
桓煊搖搖頭,冷著臉道:「無事。」
抖了抖袍子上的黑灰,淡淡道:「這是她帶來的東西,不該由孤處置。」
他從雙頰一直紅到脖頸,自然是被火熏出來的。
高邁皺著眉頭輕嘶了一聲,躬身道:「殿下說的是。」
他當然不會提醒他,這件是神翼軍兵營裡人手一件的綿袍,不能算是蕭泠自己帶來的東西。
他只是趕緊拿起一旁的狐裘給主人披上:「殿下別著涼了。」
桓煊拎著袍子,回頭瞥了一眼空蕩蕩的房舍,挑了挑眉道:「叫人把屋子拆了。」
高邁揉了揉額頭,心裡有氣不能拿好好的屋子出氣呀。
他欲言又止道:「殿下,那清涵院也一併拆了?還有後園裡的水榭,樓閣,校場……」
這整個山池院哪裡沒有那位的影子,再說就算把房子拆了,海池填了,山坡鏟了,難道就能把人忘了?
桓煊叫他一提醒,勉強壓住的回憶紛至沓來,他以為已經淡忘的,其實都歷歷在目。
他想起自己每回教她騎射刀劍,指導她弈棋,她眼裡總是帶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如今一想,其實她是在笑他班門弄斧。
他們在星光下、風雨中相擁而眠的時候,她是不是也在心裡暗笑他弄假成真,自作多情?
先前他隱隱感到不對勁的地方,他感到難以索解的地方,現在想來全都有跡可循。
高邁看著主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嘆了口氣道:「殿下,這園子是陛下賜的,就算要拆也得先上奏吧……」
桓煊緊抿著唇,半晌道:「回王府。」
高邁鬆了一口氣,抹抹額頭上的汗,趕緊叫人去備車馬,生怕這小祖宗又反悔。
回到王府,長安城裡已經華燈初上。
馬車一停下來,便有閽人來稟,道豫章王已在前廳裡等候多時。
桓煊眼角一跳。
桓明珪今日入宮赴宴,定是在筵席上見到蕭泠,迫不及待地來找他傾訴,他此時最不想見的就是這登徒子。
正思忖著找個什麼藉口打發他回去,卻見一人衣袂帶風地向他走來,不是豫章王卻是誰。
桓明珪一眼注意到他臉上的傷,「啊呀」一聲驚呼:「子衡,你的臉是怎麼了?」
桓煊言簡意賅:「跌跤。」
桓明珪電光石火間便想明白了,當即扯開話題:「餓了吧?我已吩咐廚下備好晚膳了。」
桓煊一時分不清誰是主誰是客,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道:「真是勞六堂兄大駕。」
桓明珪彷彿聽不出他話裡帶刺,拍拍他的後背:「與堂兄見外什麼。」
桓煊懶得理他,回院中盥洗一番,換上乾淨衣裳,回到堂中晚膳已經擺好了。
桓明珪執起酒壺,往兩人的杯中注滿酒,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見山道:「我認出了蕭泠就是當初你帶回來的鹿氏。」
桓煊眉心一跳,正要說什麼,桓明珪道:「你不必遮掩,我這雙眼睛絕不會認錯人。」
他頓了頓道;「你和她……」
桓煊打斷她道:「她和我已沒有半點干係。」
桓明珪雙眼一亮:「那就好。」
桓煊一挑眉,睨著他道:「好什麼?」
他將空酒杯往食案上一舂:「既然你們已無瓜葛,我也不算趁火打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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