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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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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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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9 10:38:2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回答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方才的錯覺消失了,他真切地意識到,眼前人是蕭泠,不是鹿隨隨。

  他從未擁有過她,因此也談不上背叛,即使她今夜便召那對孿生兄弟侍寢,也與他沒有半點干係。

  她方才那麼說,便是明白無誤地告訴他。

  桓煊心裡一清二楚,可仍舊感覺有一把刀子在心口裡攪動。

  蕭泠走到几案前,點上案邊的銅蓮花燈,燈光照出案上的一壺酒,兩隻空銀杯。

  她執起酒壺,抬眼問桓煊:「殿下飲酒麼?」

  她以前喚他殿下,總是帶著些許溫柔繾綣的意味,如今她還是稱他為殿下,卻只有冷漠疏離。

  桓煊在三步開外站著,並不坐下,他的臉半隱在黑暗中,薄唇緊抿著,臉色極冷,目光如寒冰,但寒冰下又似有火在燃燒。

  「孤不是來找蕭將軍飲酒的。」桓煊道。

  隨隨往自己面前的銀杯裡注滿酒液,執起酒杯飲了一口,撩起眼皮看著他,心平氣和道:「殿下有何見教?」

  桓煊道:「孤有幾個問題想請教蕭將軍。」

  他其實早已知道答案,但心裡總還存著一絲僥幸,或許她是不得已隱姓埋名,也許她有自己的苦衷,也許她並不是故意要騙他。

  也或許他只是想要個藉口,只要她願意解釋一句,再荒唐的藉口他也會接受。

  隨隨握著酒杯,目光掠過杯沿:「殿下想知道什麼盡管問,末將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桓煊嘴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真正想問的他問不出口,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當贋品?你看著我時眼裡究竟是誰?從頭到尾你有沒有動過哪怕一分真心?

  可是他連質問她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是他先將她當作贋品,也是他中途變卦。

  良久,他只是問道:「為什麼假扮獵戶女?」

  隨隨道:「末將本是等部下來接應,不意遇見殿下入山剿匪,為殿下所救,剛好末將要養傷,便順勢而為了。」

  桓煊眉頭微微一鬆,至少他們的相遇是天意,並非她設的局,他就像行將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一根浮木,緊緊地抱著這個念頭不放。

  他接著問道:「傷好後你可以離開,為何又留下?」

  隨隨道:「末將在京城剛好有些事要處理,跟著殿下進京可以免去許多麻煩,且借住殿下府上可以藏匿行蹤,末將要多謝殿下庇護。」

  說著向他抬了抬杯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她這不鹹不淡的態度將桓煊心底的邪火又撩撥了起來。

  他冷冷道:「小王何德何能,委屈大將軍給孤做個外室。」

  隨隨彷彿聽不出他話裡的挑釁之意,平靜道:「各取所需而已,殿下需要慰藉,末將也需要一個藏身之處。」

  桓煊道:「蕭將軍為了隱藏行跡俯就委身於小王,真是能屈能伸。」

  隨隨道:「殿下謬讚。」

  頓了頓道:「區區小事,已經過了這麼久,殿下不必介懷。」

  桓煊道:「蕭將軍過謙了,小王還記得秋獮時蕭將軍捨身擋箭,大恩大德小王沒齒難忘。」

  隨隨淺淺一笑:「殿下誤會了,末將本想推開殿下,只是錯估了自己的氣力,中箭是意外,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桓煊忽然想起她中箭後靠在他懷中,神情恍惚時沒來得及說完的話。

  「殿下,這回我終於……」

  殿下,這回我終於趕上了,這回我終於救了你。

  他還記得她臉上的神情,那得償夙願的滿足。

  桓煊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沉默良久,他冷笑道:「究竟是意外還是關心則亂?」

  隨隨看他神色便知他已明白過來:「大約兩者皆有吧。」

  她頓了頓道:「且殿下遇襲末將也難辭其咎,末將在查景初死因的時候發現殿下也在查,於是將這個消息送給太子。」

  桓煊冷不丁聽到長兄的字,不由一怔,隨即他明白過來她話裡的意思,難以置信道:「是你……」

  他一直想不通,太子那時候為什麼突然沉不住氣,要鋌而走險對他除之而後快,如今才知道背後有蕭泠的手筆。

  縱使蕭泠神通廣大,太子既然下定決心殺他滅口,情形一定十分凶險,她料到這一點,還是將他當作誘餌。

  他一顆心直往下墜,聲音微微顫抖:「為了替長兄報仇?」即便他這誘餌死了也無妨。

  隨隨點點頭:「是。」

  桓煊仍舊不肯死心:「明明知道九死一生,你那時為什麼陪在我身邊?」

  隨隨微微垂眸:「因你是景初的弟弟,且你一直在查他真正的死因。」

  桓煊盯著隨隨的雙眼:「那碗生辰麵……」

  隨隨道:「是給景初的。」

  桓煊頷首:「很好。」

  他忍不住笑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只是嘴角止不住上揚,眼梢卻染上一抹緋紅。

  「很好,」他又重復了一遍,「蕭將軍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隨隨直視他的雙眼:「桓炯是我殺的,因為我查出景初的毒是他下的。上巳那天我出城不是去禮佛,是去殺人。」

  桓煊嘴唇輕輕顫抖。

  她回來便生了一場大病,自然也不是因為受冷落鬱鬱寡歡,更與他要選妃無關,能牽動她喜怒哀樂的只有桓燁。

  她病中喃喃叫著的「殿下」,當然也不是他。她病中抱著他嚎啕大哭,是將他當作了長兄。

  他才是個徹頭徹尾的贋品。

  他這樣的人也的確只配做個贋品。

  隨隨靜靜地看著他,看他額上沁出冷汗,在燭火中微微閃著光。

  她繼續道:「即便趙清暉不對我下手,我也打算在你出征後便離開長安,他幫我省卻了許多麻煩。」

  桓煊眼眶發紅,笑容卻越發深了。

  原來替她報仇都是他一廂情願。

  半晌,他從齒關中擠出一句:「蕭將軍算無遺策,自然也算到了我會找到幽州。」

  隨隨目光微動,她其實也有算錯的時候,他會親自去幽州她便沒有算到。

  桓煊凝視著她的臉:「我去幽州找你的時候……」

  隨隨接口:「我就在白家宅院裡,與你只有一牆之隔,連你們說話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頓了頓道:「我知道你在庭中暈倒,也知道你在驛館大病一場,命懸一線的時候我也沒想過去看你。殿下還有什麼想問的?今日可以一併問了。」

  桓煊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著,似乎想找出一絲裂縫,一絲破綻,然而什麼都沒有,她像是萬年不化的堅冰琢成,光滑冷硬,無懈可擊。

  他嘴唇微微發顫:「我不信。」

  隨隨淡淡道:「殿下不信什麼?」

  桓煊上前一步:「我不信你沒有動過心。」

  他死死盯著她的雙眼:「我不信。」

  隨隨垂下眼簾淺淺一笑,彷彿聽見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她輕輕搖了搖頭,執起酒壺,將空杯滿上,端起酒杯往唇邊送去。

  不等杯沿沾上她水光瀲灩的紅唇,桓煊忽然伸手奪過她的酒杯往旁邊一擲。

  不等她去取另一隻酒杯,桓煊將案上的酒壺酒杯掃落在地,銀壺銀杯磕在金磚地上,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冬夜裡迴蕩。

  隨隨只是平靜地望著他,彷彿全然不把他的無理取鬧放在心上。

  桓煊忽然意識到她從來沒變過,以前無論他怎麼對待她,她從不生氣,也沒有半句怨言,總是這樣一味地包容著他。

  以前他以為這是愛慕,如今方知全是因為不在乎。

  可是他不信,他還記得他們分別前的那個春夜,她分明已經情動,她分明對他不捨,那銷魂蝕骨、動人心魄不可能是他一個人的錯覺。

  他急於證明些什麼,於是越過几案,向她傾身過去。

  她沒有躲閃,甚至向著他微微仰起臉,如同邀請。兩人近在咫尺,連呼吸都糾纏在了一起。

  她的唇上蒙著層水光,呼吸裡有淡淡的酒氣,越發讓人沉醉,他記得她的嘴唇有多柔軟,他記得每一次唇舌交纏的滋味,她一定也記得。

  他抬起手撥開她臉側的髮絲,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鼻尖輕蹭著她的鼻尖,嘴唇若即若離:「蕭將軍貴人多忘事,小王幫你回想。」

  他的聲音裡幾乎帶了些惡毒:「我知道你喜歡。」

  時隔數年,他對她的身體依舊瞭如指掌,輕而易舉地撩撥得她意亂情迷。

  聽到她的呼吸變得急促,他心中生出種報復的快意,冷冷道:「看來蕭將軍並沒有忘記我。」

  他修長靈活的手指在她衣襟裡遊走,感到手下的肌膚逐漸發燙。

  隨隨忽然輕輕一笑:「是。」

  桓煊的手一頓。

  隨隨抬手輕輕摩挲了一下他的耳垂,手指上的薄繭蹭過敏感處,令他脊背一僵。

  「我很喜歡,」她笑道,「殿下也喜歡,既如此,共赴巫山也是樁樂事。」

  桓煊驀地抽回手。

  隨隨撥了撥垂落肩頭的長髮,鎖骨和肩頭在燈火中泛著珍珠似的光暈:「殿下怎麼了?我要過完正月才回魏博……」

  她抬手撫著桓煊的臉頰道:「左右無事,消遣一下又何妨。我是很喜歡殿下的。」

  究竟是喜歡他還是喜歡這張臉?他根本不用問就知道答案。

  桓煊抓住她的手腕:「鹿隨隨!」

  她紅唇輕啟,嗓音低沉沙啞,溫柔得像一聲嘆息,卻又殘酷得像世間最鋒利的刀:「抱歉,世上本沒有鹿隨隨這個人。我也沒辦法把她還給你。」

  桓煊的手一鬆,隨隨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撥開,他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隨隨將衣裳籠回肩頭,站起身不緊不慢地繫好腰帶,然後走到床邊,打開箱籠。

  她從裡面找出一隻狹長的檀木盒,打開盒子,取出一把金銀平脫海水紋的烏鞘長刀。

  她握著刀走回桓煊面前,把刀放在几案上:「無意間取得殿下的佩刀,今日殿下到訪,正好物歸原主。」

  金色的海水紋在火光裡熠熠生輝,桓煊一眼便認出這是他的亂海,跟著他出生入死的佩刀,他曾用它為一個女子換了一塊玉珮。

  玉珮碎了,而那個女子只是個幻影。

  世間唯一一個全心全意愛他的人,是假的。

  這把刀怎麼到了蕭泠手上,他已不想去問,蕭大將軍神通廣大,什麼事做不到,什麼東西得不到。

  他笑了笑:「已經扔了的廢鐵,我不會再收回去。」

  他拉起她的左手,把刀柄放進她掌心,把她手指合攏,然後拔刀出鞘。

  飲過無數鮮血,奪過無數性命的刀刃閃著懾人的光。

  他用手握住刀刃,將刀尖緩緩拉近。

  利刃割開他的手掌,鮮血從指縫中滲出,滴落在金磚上,發出空洞的聲響,血腥氣彌漫在燈燭的煙氣中。

  蕭泠知道他要做什麼,但只是平靜地望著他,她的眼眸在燈火中依舊清澈晶瑩,宛如琥珀。

  桓煊嘴角微彎,他不禁困惑,當初自己怎麼會從這對眼眸裡看出深情,她的眼睛的確是琥珀,裡面封存著的是早已死去的深情,千年萬年,直到永遠,不會有半分改變。

  刀尖抵上臉頰,劃破肌膚,過了許久鮮血才從傷口中滲出來,染紅了他半邊臉頰。

  「現在不像了。」他鬆開手,站起身,決然地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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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1 13:42:5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破相

  門簾被重重地掀開,復又重重摔下,寒風帶著冰雪氣息撲入溫暖的臥房中,吹得燭焰顫動不止。

  隨隨始終靜靜坐在榻上,直到靴子踩著積雪的聲音遠去,方才將手中的亂海擱在案上。

  她執起酒壺往杯中注酒,壺中的酒卻已不多了,只有淺淺的小半杯,她便將這小半杯酒一飲而盡。

  接著她起身去床邊拿了一塊素白的絹帕,緩慢又細心地擦去刀刃上的血跡,她的手依舊乾燥穩定。

  刀刃重又變得雪亮,在燈下泛著截冰般的寒光。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將刀還入鞘中。

  她忽覺虎口微微一痛,垂眸一看,卻是入鞘時偏了一分,虎口被刀刃劃了道淺淺的口子。

  隨隨微微一怔,她從曉事起便與刀劍打交道,閉著眼睛也能準確無誤地拔刀還刀,竟像個新手一樣被自己的刀劍割傷。

  或許因為這不是她的刀,這把刀的性子也和它的主人一樣烈,一樣囂張跋扈,任意妄為。

  她垂眸望著刀刃,輕輕轉動手腕,刀光閃爍,倒映在她的眼眸中,她的眸光也微微閃動,彷彿平湖泛起微瀾。

  半晌,她用帕子擦了擦血跡,然後將沾滿血的帕子投入火盆,熄了燈躺回床上。

  ……

  天河漸沒,夜已闌珊。

  桓煊回到王府,高邁揉著眼睛迎出來:「殿下怎麼這時候回府,明日不是還要入宮……」

  話未說完,他驀地注意到他臉上的血跡和一條兩寸來長的口子,頓時嚇清醒了:「殿下這是怎麼了?莫非是回來的路上遇刺了?」

  旋即他又覺得不對,哪個刺客殺人是往臉上劃的?

  桓煊道:「跌了一跤,尖石劃破的。」

  高邁自然不信,他又不瞎,怎會連刀劍傷和石頭劃傷都分不清。

  他瞟了眼桓煊身後的關六郎,只見侍衛統領沉著臉,濃眉擰在一起,臉色又似有些尷尬。

  主人不肯說,做下人的也不好問,高邁只得先把他迎進去,一邊道:「石頭割傷可大可小,老奴給殿下去取傷藥,留了疤可就破相了。」

  桓煊往自己臉上割一刀就是為了破相,他恨透了這張臉,當下道:「不必。」

  說罷徑直往前走,走出兩步,他忽又頓住腳步,轉過身道:「明日一早隨我去趟山池院。」

  高邁不由一驚,當初齊王殿下從幽州回來就把山池院鎖了,從此以後不止沒人踏足,也沒人敢提起,常安坊和山池院成了整個王府的禁忌。

  怎麼今日忽然又提起了?

  桓煊又道:「帶一車桐油。」

  高邁悚然一驚,這是要做什麼?他見主人臉色不對,不敢多問,只得道:「是,老奴這就叫人去備。」

  待桓煊回了院子,高邁方才找到機會問關六郎:「殿下這是怎麼了?今日不是出城去迎三鎮節度使麼?可是接風宴上出了什麼岔子?」

  關六郎笨嘴拙舌,不知道怎麼啟齒,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向宋九道:「你說。」

  宋九壓低聲音道:「高公公,你道那位蕭泠蕭將軍是誰?」

  高邁皺著眉道:「河朔節度使,還能是誰?」

  他忽然想起蕭泠的另一重身份:「還和先太子定過親,可都是陳年舊事了,和我們殿下有什麼干係?」

  「干係可大了,」宋九一張臉皺得像苦瓜,「那女殺神和咱們府上當初那位鹿娘子生得是一模一樣……」

  高邁心頭一突:「莫非殿下打起那位的主意?」

  這是找替身找上癮了?替完這個又替那個,可人家是女殺神啊,是想替就能替的嗎?

  難道是他家殿下喝醉了酒冒犯了蕭泠,這才被她劃花了臉?

  關六郎見高公公神情變幻莫測,知道他是想多了,在宋九後腦勺上重重拍了一下:「蕭泠和鹿娘子是同一個人。」

  高邁大駭:「誰和誰是一個人?」

  關六郎道:「鹿娘子用的是假名假戶籍,她沒死,是趁亂跑了。」

  高邁的眉毛也和關六郎似地擰成了一團,堂堂三鎮節度使給他們家齊王殿下當外宅婦,這是圖什麼呀?

  半晌,他突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眾所周知他們家殿下生得和故太子有七八成相似……

  「殿下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他欲言又止地問道。

  關六郎道:「殿下宴後去了趟蕭將軍下榻的院子,出來的時候半張臉就全是血了。」

  宋九用手往自己臉頰上比劃了一下。

  高邁便知道了,是自己劃的。

  他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又似什麼都不太明白,但決計不敢往下深想。

  他對關六郎和宋九道:「這件事切不可傳出去,若是外人問起,一律說是殿下酒後跌跤,不慎叫尖石劃破。今日帶出去的那些侍衛,關統領都關照一下。」

  關六郎道:「這是自然。」

  高邁又遣了個小內侍去叫醒高嬤嬤。

  老嬤嬤年紀大覺淺,不一會兒就來了前院,高邁將事情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遍,嘆了口氣道:「殿下自小和嬤嬤親近,嬤嬤去勸勸殿下吧,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自割其面算怎麼回事呢……」

  高嬤嬤一聽,立即去了齊王的院子。

  東軒裡亮著燈,高嬤嬤走到門外叫了聲「殿下」。

  桓煊道:「嬤嬤請進。」

  高嬤嬤褰簾進去,桓煊放下手裡的書卷;「嬤嬤怎麼來了?快去烤烤火,別染了風寒。」

  老嬤嬤來時已經哭了一路,眼睛腫成了胡桃,一見他臉上刀口,眼淚又落了下來,口中連道「作孽」。

  她從袖子裡取出傷藥,這是尚藥局的秘藥,雖不能確保不留疤痕,至少能讓傷口快些癒合,讓疤痕淺淡一些。

  「老奴給殿下上藥,」她哽咽道,「殿下做什麼同自己過不去啊……」

  桓煊想拒絕,可看著高嬤嬤哭腫的眼睛,到底沒說什麼,只是緊抿著唇。

  老嬤嬤顫顫巍巍地上前來,一邊抹眼淚一邊打開瓷藥盒,哆哆嗦嗦地用乾淨的絹布蘸了藥膏,厚厚地敷在他傷口上。

  傷口很深,好在亂海的刀鋒薄而鋒利,只是細細的一道,看著並不猙獰。

  高嬤嬤敷好了藥,抖抖索索地收起藥盒,自言自語似地道:「以前老奴也納悶,那小娘子雖然出身低,可也是爹生娘養的,怎麼會一點脾氣也沒有,受了殿下白眼還是笑微微的,殿下叫她學阮三娘,把她一晾幾個月,但凡是個人都有氣性,她卻跟麵團似的任人搓圓捏扁……」

  她說著摸出帕子,掖掖眼睛:「哪有人是這樣的,都是老奴的錯,老奴那時候就該察覺不對勁了……」

  桓煊一時不知道老嬤嬤是來寬慰他還是來往他心上插刀的,只是沉著臉不說話。

  高嬤嬤老眼昏花,自然看不清楚他的臉色,自顧自道:「如今知道了也好,殿下也可以斷了念想,不必再自苦了,殿下早些把她忘了吧。」

  桓煊知道她說得在理,他自己也是這麼打算的,可被老嬤嬤這麼說出來,他心裡卻莫名有些不舒服。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我乏了,嬤嬤也去睡吧。」

  高嬤嬤還想說什麼,桓煊已經起身往淨室走去,她只能暗暗嘆了口氣道:「老奴告退。」

  桓煊叫了個內侍來:「送嬤嬤回後院,仔細石階上的冰。」

  ……

  翌日清晨,隨隨照例一早起來練刀。

  換好衣裳綰起髮髻,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對田月容道:「把昨日得的那雙寶劍取來,我和你練練。」

  田月容眨了眨眼道:「大將軍天天同屬下練,不覺得膩味麼?昨夜剛得了兩個劍僮,不如叫他們來試試。」

  隨隨知道她又在打趣自己,不過她也好奇那對陳氏孿生兄弟本領如何——昨日看他們在席上舞劍,手上顯是有些功夫的。

  她點點頭道:「你去叫他們過來。」

  不多時,兩個少年到了隨隨下榻的院落。

  兩人仍舊一個著黑,一個著白,不過陳青霜的白衣不再是寬袍廣袖,而是與弟弟一樣勁裝結束。

  兩人上前向隨隨行禮:「奴拜見蕭將軍。」

  隨隨道「免禮」,打量了兩人一眼,目光落在黑衣少年臉上。

  他眉宇間滿是桀驁之色,雖然俯首低眉,也似落難的龍駒鳳雛。

  隨隨饒有興味道:「會用刀麼?」

  黑衣少年一禮:「啟稟大將軍,略知一二。」

  話雖這麼說,語氣卻頗為傲慢,他顯然很為自己的刀法得意。

  隨隨淺淺一笑:「試試吧。」

  黑衣少年看著她腰間佩刀,挑了挑下頜:「請借大將軍佩刀一用。」

  白衣少年眼中掠過一絲不安,向弟弟使眼色。

  隨隨笑道:「無妨。」

  說著便要去解腰間佩刀,觸到刀柄,她方才發覺自己隨手從榻邊拿起的不是自己的驚沙,而是桓煊的亂海。

  她收回手,向田月容道:「去房中取我的驚沙。」

  田月容道了聲是,去房中取了刀來,遞給紫電:「請。」

  黑衣少年冷冷地道了聲謝,接過刀。調勻呼吸,「鏘」一聲拔刀出鞘。

  天空中飄著細雪,只見他身法圓轉,進退迅速,猶如飛箭流星,一時只見刀光如電映著雪光,只聞刀聲颯颯與風聲相和,飛雪被他身周帶起的流風捲成漩渦。

  一套刀法舞完,他輕輕呼出一口白氣,拱手行禮:「獻醜了。」

  隨即挑釁似地道:「敢請大將軍賜教。」

  對一個伶人來說,這自然是大大的僭越,他兄長不禁輕呼:「紫電!不得無禮!」

  隨隨卻不以為意,淺淺一笑:「無妨。」

  她從腰間解下亂海,拔刀出鞘,卻將刀插進梅樹下的積雪中,手握刀鞘:「我讓你十招。」

  黑衣少年蹙起長而秀美的雙眉,薄唇抿成一線,默默地行個禮,便即提刀向隨隨攻去。

  他的身法和刀法都讓人眼花繚亂,每一刀都直取隨隨要害,看得陳青霜臉色發白,可每次刀鋒眼看著就要挨上隨隨的身體,也不見她怎麼躲閃,刀鋒卻總是偏了寸許,從她身旁堪堪滑過。

  黑衣少年額上沁出冷汗,可越是焦急,越是不得要領,十招很快使勁,他的刀連蕭將軍的一片衣角都沒碰到。

  隨隨輕笑了一聲:「該我了,小心。」

  話音未落,只聽「鏗鏘」一聲,紫電的手腕一麻,手中長刀落在雪地上。

  不等他回過神來,烏漆劍鞘已經抵在他咽喉上。

  他甚至從頭到尾都沒看清楚蕭將軍出手。

  黑衣少年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白著臉道:「奴輸了。」

  明知她手中的只是刀鞘,方才那一剎那,他卻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瀕臨死亡。

  隨隨收回手:「你的刀法不錯,就是花哨的招式太多了些。」

  紫電躬身道:「謝大將軍賜教。」

  隨隨對兩人道:「你們退下吧。」

  兩個少年走後,田月容抱著胳膊靠在廊柱上笑道:「大將軍欺負個小孩,羞不羞?」

  隨隨自嘲地一笑,眼中有些失望,又有些寂寞。

  她旋即道:「欺負小孩的確沒什麼意思,還是欺負你有意思。」

  田月容忙告饒:「大將軍饒了屬下吧。大將軍不是還要入宮謁見麼?時候不早了,趕緊沐浴更衣去吧。」

  隨隨道:「少磨嘴皮子多磨刀,也不至於這麼多年都沒長進。」

  田月容忙道:「是是,大將軍罵的是。」

  隨隨睨了她一眼,返身回了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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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接風

  隨隨草草沐浴一番,換了朝服出來,對田月容道:「走吧。」

  田月容道:「大將軍今日入宮騎哪匹馬?」

  隨隨遲疑了一下道:「追風吧。」

  田月容「噫」了一聲。

  隨隨睨了她一眼道:「怎麼?昨夜又下了雪,躡影腿上有舊傷,這不是理所當然?」

  田月容道:「是,大將軍說的是。」

  兩人穿過積雪的中庭,庭中紅梅開得正豔,落花襯著皚皚新雪,殷紅如血滴。

  田月容不由想起昨晚齊王從大將軍房中出來時半張臉被血染紅的模樣。她不知道房裡發生了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今日大將軍臉上看不出什麼端倪,她也不敢提。

  她想了想道:「那對陳氏兄弟倒是有意思,不像教坊樂戶,倒像世家公子,尤其是那黑衣的,一身傲骨,不愧是皇族血脈。」

  隨隨一笑:「陳朝早覆滅了,他們往上兩代都是樂戶,什麼血脈這麼頂用,可憐人罷了。」

  一些達官貴人不喜一般教坊伶人諂媚,因此才有了這樣的落魄前朝皇族,把他們刻意教養成眼高於頂的模樣,說到底也是為了取悅權貴。

  沒有底氣的驕傲只是虛張聲勢,即便外表像那麼回事,也是一戳就破。方才是她期許過高了。

  隨隨輕輕嘆了口氣道:「那兩個孩子天資不錯,以聲色娛人耳目可惜了,你好好教教他們刀劍吧。」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大將軍不親自指點他們麼?」

  半開玩笑道;「屬下還以為那個名喚紫電的孩子頗合大將軍眼緣呢……」

  隨隨斜睨她一眼:「我指點你一個就夠累的。」

  田月容笑道:「屬下資質駑鈍,多謝大將軍擔待。」

  兩人說著話,有侍衛從廄裡牽了馬來。

  田月容摸摸馬鬃:「小黑臉,你的辮子可真好看,是誰給你梳的呀?」

  小黑臉仰起頭,驕傲地嘶鳴一聲。

  田月容裝模作樣地點點頭:「哦,原來是大將軍親手給你梳的呀,你可真是寵冠後宮的馬娘娘,了不得,了不得。」

  馬兒聽不懂人家在取笑它,聽語氣還以為在誇它,得意洋洋地「噅噅」叫。

  隨隨瞪了田月容一眼,拽過韁繩:「她是壞人,小黑臉別理她。」

  小黑臉一聽主人的語氣,便朝田月容齜牙。

  田月容笑彎了腰,對隨隨道:「這馬兒的性子也不知道怎麼養出來的。」

  頓了頓道:「聽馬倌說,前日在灞橋驛,有匹驛馬特別凶,仗著是地主,來搶躡影的草料吃,躡影好性子,任由它搶,小黑臉一蹶蹄子就把它踹了出去。說來也怪,小黑臉平日跟躡影不對付,逮著機會就要欺負它,可一見它被別的馬欺負,倒比躡影自己還著急。」

  隨隨笑著揪揪馬耳朵:「我們家小黑臉就是這樣的。」說著往它髮辮裡插了枝新摘的梅花,便即翻身上馬。

  這時候別的隨從也到齊了,程徵亦在隨從的僚屬之列,眾人都按品穿著朝服,只有他一人著白衣白狐裘,倒是格外顯眼出挑。

  隨隨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便即帶著隨從出了驛館。

  到得蓬萊宮,隨隨在龍尾道前下馬,皇帝身邊的中官已備好步輦等候著——皇帝賜輦是年高有德的重臣才能享受的待遇,此舉是彰顯皇帝對河朔節度使的優容和恩寵,隨隨自有一番誠惶誠恐的推辭,來往幾個回合,這才「惴惴不安」地坐上步輦。

  皇帝在紫宸殿接見蕭泠,紫宸殿是東內寢區正殿,亦是平日常朝的所在,在此接見節度使,既顯示出對藩鎮的重視,又顯得親和。

  隨隨在殿前下輦,拾級而上。

  大殿內外披家執銳的侍衛林立,皇帝高坐在御榻之上,自有一種威嚴肅殺之氣。

  蕭將軍卻渾不在意,閒庭信步一般走進殿中,然後按禮趨拜。

  皇帝罹患風疾多年,風霜滿鬢,一臉病容,但雙眼依舊如鷹隼般敏銳。

  他的目光落在蕭泠臉上,微微一怔,雖然他不至於相信坊間那些金剛、無鹽的謠傳,但也斷斷沒想到在戰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戰神會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集蘇夫人的秀麗端雅與蕭晏的英朗俊逸於一身,穿上一身武官袍服,氣度遠勝一般武將。

  然而皇帝不會因她的懾人美貌而掉以輕心,這不但是故人之後,也是大雍當今最不容小覷的對手。

  他的目光柔和下來,像個慈眉善目的長輩一般道:「蕭卿年少英俊,頗有乃父之風。」

  蕭泠不卑不亢地道:「陛下謬讚。」

  皇帝又請她上座,問了問來京路途是否順利,又道:「先時聽聞蕭卿遇險,朕寢食難安,幸而蕭卿逢凶化吉,否則朕不知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對故人。」

  蕭泠躬身一禮:「陛下言重,臣惶恐之至。」

  皇帝道:「朕當年在潛邸時,與你父親也是莫逆之交,後來也是君臣相得,只是難得有機會相聚。」

  頓了頓道:「蕭卿難得入京,一定要多留些時日。」

  蕭泠道:「多謝陛下盛情。」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皇帝賞下一些金器珠寶,便道:「朕命人備了薄酒為蕭卿洗塵,請蕭卿移步麟德殿。」

  蕭泠道:「謝陛下厚賜。」

  兩人言笑晏晏地出了紫宸殿,先後登上輦車,便即往麟德殿行去。

  出席接風宴的臣僚除了宰相、禮部官員,多半是武將,此外到席的還有太子、幾個皇子和一干宗室子弟。

  麟德殿是前後三殿相連,前殿敞開,東西圍廊環抱。

  宴會在前殿和中殿舉行,殿堂高廣深邃,皇帝和蕭泠一前一後走進殿中,起初太子和群臣看不清楚她的面貌,只身形依稀可辨,大約是自小習武的緣故,她身量比一般女子高挑頎長,卻與傳聞中的八九尺金剛之軀沒有半點干係。

  待她走近,眾人看清她容貌,殿中頓時落針可聞。

  煌煌燈火,雕樑畫棟,錦帷朱柱,週遭的一切都彷彿瞬間失了色,一看到她,眾人的目光便不知不覺叫她牽引,可她的美也像把凜冽鋒利的寶刀,像是能把人割傷,讓人不敢生出褻瀆之心。

  十二皇子才八九歲,從兄長們後面探出身來,伸長脖子,看請蕭泠容貌,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立即叫他身旁的十皇子眼明手快摀住了嘴。

  蕭泠不以為意,還轉過頭沖著這小皇子笑了笑。

  這不經意間的嫣然一笑奪盡了春色。

  孩童也能辨別美醜妍媸,十二皇子臉上飛起兩朵紅霞,隨即又有些失落,小聲對他同母的兄長道:「嬤嬤說蕭將軍是專吃頑皮小孩的夜叉婆,怎麼是個漂亮的姊姊……」

  十皇子「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別亂說話。」

  席間有見過太子妃的,看出兩人形容的相似,都在心中暗暗納罕,隨即想起她母親和太子妃之母本是同胞姊妹,又覺不足為怪了。

  兩人眉目盡管相似,但氣韻大相徑庭,但凡生了眼睛都絕不會認錯。

  太子失神地盯著她的臉。

  太像了,眼前的女子與桓煊那個外宅婦太像了。

  那女子他曾見過兩回,一次是上元燈會,另一次是秋獮時,時隔數年,那外宅婦的模樣他還依稀記得。看見蕭泠,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人來。

  旋即他又覺得這念頭實在荒謬,眾所周知這女殺神冷酷狠戾,怎麼會給齊王做外室?

  可若有萬一呢?若那外宅婦真的就是蕭泠,她在長安這兩年是在密謀什麼?

  他心頭驀地一凜,秋獮時她一直陪在桓煊左右,她會不會知道了什麼?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額上冷汗閃著油亮的光。

  隨隨彷彿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從容道:「末將拜見太子殿下。」

  太子這才回過神來,微笑著答禮:「久仰蕭將軍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英雄蓋世。」

  隨隨道:「太子殿下謬讚,末將愧不敢當。」

  她笑了笑,忽然道:「末將還記得幼時曾隨家母入宮謁見皇后娘娘,曾在宮中見過太子殿下,那時候殿下年紀尚幼,不知殿下可有印象?」

  太子整張臉幾乎脫了色,白裡透著青灰:「蕭將軍入宮時孤染了天花,應當不曾見過蕭將軍。」

  隨隨恍然大悟:「殿下恕罪,是末將記錯了,在皇后娘娘宮中見到的當是故太子殿下。」

  殿中鴉雀無聲,皇帝的臉色也變了變。

  只有隨隨仍舊神色如常:「末將記性一向不好,諸位見笑。」

  太子勉強笑了笑;「蕭將軍不必介懷,十幾年前的事,記錯也是常事。」

  殿中氣氛稍緩,眾人相互見禮,敘罷寒溫,相讓著入了座。

  這些人按年歲輩分論都是蕭泠的長輩,但她位高權重,自是平輩論交。這宴會又是為她而設,她當仁不讓地坐了主賓位。

  隨隨向座中掃了一眼,席間沒幾個熟面孔,只有禮部侍郎、兵部侍郎等人昨夜接風宴上曾見過。

  她眼中微露詫異,向身旁中官問道:「怎麼不見齊王殿下?」

  昨日她是由桓煊迎進城的,今天齊王殿下沒露臉,她若是不聞不問,反而是此地無銀,顯得心虛。

  那中官道:「回大將軍的話,齊王殿下微染風寒,今日在府中歇息。」

  隨隨問了問病情,便微微頷首,沒再多說什麼。

  她又向宗室的座席望去,本以為會看見老熟人豫章王,卻不見他的蹤影。

  就在這時,殿外響起陣腳步聲,隨隨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花枝招展的錦袍男子跟著個內侍匆匆走進殿中。

  皇帝佯怒道:「子玉,平日也就罷了,蕭將軍難得入京,你竟也姍姍來遲。」

  桓明珪急忙行禮:「小侄該死,請陛下恕罪。」

  皇帝道:「你該向蕭將軍請罪。」

  桓明珪抬起頭,望向蕭泠,他們中間隔了數丈遠,可他的目光一落到她身上,整個人便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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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1 13:43:3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認出

  桓明珪驀地僵住,因為那身著紫袍,頭戴武冠的河朔節度使,赫然正是三年前香消玉殞的鹿隨隨。

  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可旋即他就否定了這個念頭,他渾身上下就屬這雙鑑美無數的眼睛最可靠,只要見過絕代佳人一眼,他就絕不會認錯。

  何況那年上元夜,他和鹿隨隨對面坐了足足半個時辰,就算她化成灰他也認得。

  震驚過後是難以言喻的欣喜,絕代佳人還活著,並未化作一抔黃土,這簡直是大雍之幸,隨即他又生出些許酸楚,想當初他為了佳人香消玉殞著實難受了好一陣,還茹素好幾個月呢。

  同時而至的還有失落,原以為有生之年遇上了第三個絕代佳人,誰知這個還是當初那個,算來算去仍舊是兩個。

  當然,其中免不了夾雜著一絲得意,他果然是天生慧眼,小時候認定的美人,長大了果真生得傾國傾城。

  最後,欣喜終於蓋過了一切情緒,本來他對蕭泠不敢有什麼痴心妄想,可既然她和桓煊有過一段,可見殺神也是有七情六慾的,桓煊那不解風情的呆子都能一親芳澤,他未必沒有機會。

  說起來桓煊那廝性情孤僻,不會討女子歡心,還有眼不識金鑲玉,把蕭泠當阮月微的替身,她到底看上他哪一點?

  桓明珪何其聰穎,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略一思索便猜出了其中的真相。

  他撫了撫自己的臉頰,雖說他和故去的堂兄生得沒那麼像,但眉眼中總還有兩三分依稀彷彿,且論溫柔蘊藉,儒雅風流,他比桓煊不知強多少。

  他向席間掃了一眼,卻不見齊王身影,一思忖便知定是昨日發現真相後氣狠了,今日索性避而不見。

  頃刻之間,桓明珪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快步走上前去,向著蕭泠一禮:「小王來遲,請蕭將軍見諒。」

  他一身輕裘緩帶,行禮時袍袖翩然,帶起一陣撲鼻的香風,也不知他這身衣裳是用幾斤香料熏出來的。

  隨隨差點叫他身上的香氣嗆住,還以一禮道:「大王言重。」

  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他今日顯然著力打扮過,按品穿了一身繡金鏡花綾紫衫,卻不是常見的圓領袍,卻是寬袍廣袖,衣襟敞到前胸,露出裡面的白羅中衣,袍衫外頭又罩了層如煙似霧的綃紗薄衣,戴了一頂白玉蓮花冠,非道非俗,似魏晉名士,又似方外之人,連舞筵上滿身綺羅,頭戴花蔓的舞姬都相形見絀。

  好在他生得好,花孔雀似的打扮更襯得他越發面白如玉,唇若點珠。

  隨隨打量他的時候,太子也在暗暗留意豫章王的神情——桓明珪這紈絝文不成武不就,成日脂粉堆裡打滾,別的不行,看女人的眼力天下第一。何況那年上元節在平康坊,他記得桓明珪曾和那外宅婦飲過酒賭過錢,若蕭泠與桓煊那外宅婦真是同一人,他一定能認出來。

  他仔細揣摩桓明珪的神情,眼角眉梢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都不放過,然而桓明珪這德性,他一時間也分不清這驚喜究竟是因為重逢還是因為見到大美人。

  皇帝笑道:「子玉還不快入座,朕要罰你三杯。」

  豫章王道:「自然,小侄該罰。」

  便即入席,端起酒杯上前向皇帝祝酒:「謹以此杯祝陛下福壽永年。」說罷一飲而盡,立即示意內侍滿上。

  皇帝捋著鬚笑道:「酒量不怎麼樣,喝起來倒痛快。第二杯該敬一敬遠道而來的貴客。」

  太子眼中有稍縱即逝的不悅一掠而過。

  桓明珪卻是從善如流,舉杯走到隨隨座前:「這杯向蕭將軍賠罪。」

  隨隨端起酒杯站起身:「豫章王多禮。」與他對飲一杯。

  第三杯酒,桓明珪舉杯向殿中眾人羅拜:「小王來遲,望諸位莫怪。」

  眾人知他不著調,自不會同他計較。

  桓明珪望向隨隨,微微覷了覷狐狸眼:「不知蕭將軍此次進京打算逗留多久?」

  隨隨道:「大約過了正月啟程回魏博。」

  「這麼早便要走?」桓明珪有些失望。

  太子笑道:「蕭將軍軍務繁忙,日理萬機,自不能久離河朔。」

  隨隨微微一笑:「太子殿下抬舉。」

  向皇帝一禮:「末將不才,承蒙陛下信重,忝為牧守,唯有盡心竭力而已。」

  皇帝道:「蕭卿過謙,有蕭卿坐鎮河朔,守衛邊關,朕與太子方能高枕無憂。」

  說罷看了一眼太子,目光微冷。

  太子心頭一凜,知道自己挑撥得太過明顯,不免著了相,連忙端起酒杯寒暄。

  隨隨彷彿對太子的譏刺挑撥一無所覺,仍舊鎮定自若地與眾人談笑風生。

  桓明珪又道:「不知蕭將軍在京中下榻何處?」

  隨隨道:「謝大王垂問,在下暫住城中都亭驛。」

  蕭家嫡支人丁單薄,自蕭同安死後便只剩下她了。而長安的蕭氏是庶支,與蕭泠的親緣已有些遠了。城北安興坊的蕭家宅邸雖然有人打理,但畢竟多年沒有住人,房舍都已殘舊,為了入京住上一個月大費周章地修葺實在不上算。且回到老宅,難免會想起當年在那裡孤零零病逝的祖母和母親。

  桓明珪卻像是聽到什麼駭人聽聞的消息,面露驚恐之色:「蕭將軍怎麼可以下榻驛館,驛館是能長住的地方麼?」

  頓了頓道:「蕭將軍若是不嫌棄,不如下榻小王寒舍,寒舍雖簡陋,總是比驛館略舒適些。」

  蕭將軍雖然是號令三軍的大將,不能以閨閣女子視之,自然也無所謂防閒。可畢竟男女有別,這話若是由別人說出來,不免有些不成體統。從豫章王口中說出來,仍舊不成體統,卻莫名沒什麼冒犯褻瀆之意,或許因他一向不著調,也或許是他的神態自然又誠摯,懷疑他有不軌之心倒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蕭泠也不愧是蕭泠,聞言臉不紅心不跳,只是淺淺一笑;「承蒙大王盛情相邀,在下感激不盡,不過在下在京中不過逗留數日,便不去叨擾了。」

  桓明珪仍不死心;「蕭將軍若是覺得去寒舍住不自在,小王在城中還有幾處別館。」

  隨隨無可奈何:「豫章王盛情,在下慚愧。」

  桓明珪道:「蕭將軍不必客氣,別館裡屏几床榻一應俱全,掃榻立就,雖簡陋,勝在還算清淨。」

  皇帝笑著道:「朕本想請蕭將軍在蓬萊宮小住,經子玉這麼一說,倒是住在宮外方便些。」

  他轉向蕭泠:「朕這侄兒是性情中人,不拘俗禮,蕭卿切勿見怪。」

  頓了頓又道:「說起來蕭卿幼時隨蘇夫人入宮,還與子玉打了一架,不知蕭卿是否還記得?」

  桓明珪道:「蕭將軍大約不記得了,小侄卻是刻骨銘心,蕭將軍神勇,幼時便可見一斑。」

  皇帝半真半假地揶揄他道:「那時候你還拽著蘇夫人的袖子求她將蕭卿許配給你。」

  桓明珪道:「當初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若早知蕭將軍神威,給在下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冒犯。」

  眾人都湊趣地笑起來。

  皇帝轉向蕭泠:「蕭卿若是不嫌棄,就勉為其難承了他的情吧。」

  隨隨目光微動,一時猜不透皇帝這是何意。

  忽然提起陳年舊事,似乎有撮合他們兩人的意思。

  可桓明珪雖說是富貴閒人,他父親卻是曾經的儲君,即便是自願讓出儲君之位,桓明珪的身份也多少有些尷尬。

  皇帝如何會放心他去河朔「和親」?

  或許這只是一種試探,若她有不臣之心,倒是可以拿桓明珪作筏子,無論把他還是把他們的孩子推上帝位,都是桓氏正統血脈。

  也因如此,當初桓燁要放棄儲位隨她去河朔是不可能的事,皇帝之所以鬆口,或許只是因為他瞭解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知道皇后不會放兒子離開,也知道兒子不能棄母親於不顧。

  她早該知道從她執掌三鎮兵權開始,她和桓燁已絕無可能。只是當初她太年輕,有太多幻想和憧憬。若換作現在,她就知道當初他們的「計劃」有多不切實際,若是那時斬釘截鐵地拒絕桓燁,沒有讓儲之事,桓熔的野心或許不會被養大,也許桓燁就不用死,也許他如今就可以好好做著大雍的儲君,娶妻生子,過完平安順遂的一生。

  那些年的「本可以」,不過是她自欺欺人的執念罷了。

  隨隨抿了抿唇,向桓明珪一禮:「豫章王盛情,在下本不該推卻,只是隨行車馬僕從甚眾,難免叨擾,還是住在驛館方便些。」

  桓明珪見她堅辭不受,只能遺憾道:「小王改日在寒舍掃榻設席,還望蕭將軍賞光。」

  隨隨點點頭,舉起酒觴微笑道:「一定。」

  甘醇美酒入喉,卻滿是苦澀的餘味,於是她又飲了一杯。

  宴罷,隨隨同皇帝說了會兒話,見他神思倦怠,便起身道:「末將到京後尚未謁見皇后娘娘,不知娘娘今日是否有暇接見。」

  皇帝眼中有尷尬之色一閃而過,隨即恢復如初:「皇后如今帶髮修行,一心禮佛,不問俗事,只元旦大朝在宮中接見內外命婦。蕭卿的心意朕定會代為轉達。」

  他瞭解自己的妻子,對她來說蕭泠是那個奪去她長子的女人,若說她對桓煊還是愧恨交加,那麼對蕭泠就純粹只剩下恨了。

  隨隨心知肚明,但皇后可以不想見,她卻不能不問,否則便是她失禮。何況無論如何她都是桓燁的母親。

  ……

  皇后並非真的不問世事。

  她身在伽藍,可心卻在地獄,自從長子死後,地獄的烈火日復一日地焚燒、煎熬著她,梵鐘不能蕩滌她的心神,只會讓她想起長子薨逝那日的喪鐘,佛堂裡的經幡也只會讓她想起長子靈堂裡的靈幡。

  蕭泠入京的消息無意於往火中澆了一大桶油,自從得知她即將入京那日起,她便沒有一夜能夠安寢。

  好在太子隔三岔五總是會來陪她誦經禮佛,聽她講講佛經,有時只是默默坐一會兒——心愛的長子死了,三子被她拋棄,只剩下這個二子,算是她僅有的慰藉,雖與長子相去甚遠,畢竟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

  此時太子便在皇后的禪院中,從麟德殿出來,他便徑直來了這裡。

  他挽起袖子,親手為母親煮茶,他煮得一手好茶,連專門掌茶事的宮人都比不上,但能喝到這杯茶的人卻寥寥無幾。

  皇后從兒子手中接過杯子,抿了一口茶,眉頭立即微微舒展,笑意從眼角的皺紋裡溢出來:「你長兄以前替我煮茶,時常把茶葉煮過頭。」

  太子也跟著一起回憶,微微笑道:「什麼事都難不倒長兄,大約只有這件小事做不好。」

  皇后臉色一變,將粗陶茶碗重重一撂:「誰說燁兒煮的茶不好?他是知道我喜歡略苦的茶,這才故意煮過頭的。」

  太子忙俯身道:「兒子失言,請母親責罰。」

  皇后閉上雙眼,口中喃喃地念了幾句梵文佛經,再睜開時眼中的厲色已消失不見。

  她冷冷道:「今後當謹言慎行,莫造口業。」

  太子忙道「是」。

  皇后這才微微頷首:「前日你才來看過我,今日怎麼又來請安?可是有什麼事?」

  太子道:「父親在麟德殿設宴款待河朔節度使,宴席剛散,兒子便來向阿娘請安。」

  他頓了頓,微露赧色:「順便看看阿阮。」

  皇后聽見「三鎮節度使」幾個字臉色便是一冷,又閉上雙眼念了會兒佛經,這才道:「你總算想起自己的妻子來了。」

  頓了頓道:「當初執意要求娶她的人是你,娶回去又晾著,即便她無所出,也是東宮的主母,你們夫妻本是一體,下她臉面便是下你自己的臉面,你叫天下人怎麼看你?」

  太子將身子俯得更低:「兒子謹遵母親教誨。」

  皇后嘆了口氣道;「阿阮這孩子也是我從小看大的,性子軟弱了些,但好在溫婉柔順,你這樣冷落她,她在我跟前也只說你好,沒有半句怨言,夜裡一個人躲在帳子裡悄悄抹眼淚。」

  頓了頓道:「我不知道你們之間鬧什麼別扭,但她是個好孩子,你不可欺負她。」

  太子低垂著頭,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微笑,聲音裡卻滿是懊悔之意:「是兒子的不是,辜負了她。」

  皇后點點頭:「你知道就好。」

  說罷叫來一個寺尼道:「去請太子妃來。」

  不多時,阮月微到了,她是來侍奉皇后的,不算正經修行,沒有穿禪衣,不過穿得比在閨閣中時更素淨,越發顯得弱柳扶風,楚楚動人。

  她一見太子,便低垂下頭,眼中淚光隱隱。

  向婆母和夫君行了禮,她小聲問皇后道:「阿家有何吩咐?」

  皇后道:「你自請入宮侍奉我,是你的一片孝心,但東宮不能沒有主母,今日太子是來接你回去的。」

  阮月微將頭垂得更低:「可是阿阮侍奉阿家不盡心?」

  皇后拉起她的手道:「阿家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但你總不能一直陪著我。」

  阮月微跪倒在地:「請讓阿阮一輩子侍奉阿家左右。」

  皇后道:「說什麼傻話,你一輩子陪著我,讓二郎怎麼辦?」

  太子執起她的手:「別同孤置氣了,跟孤回東宮吧。」

  又溫言款語地說了許多軟話,阮月微臉上飛起紅霞,終於咬著唇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辭出禪院,相偕出了尼寺,一同坐上步輦,溫情款恰更勝從前。

  出得宮門,換乘東宮的馬車,太子方才放開她的手,一臉不加掩飾的膩味:「孤真是小瞧了你,沒幾天便哄得母親替你說話。」

  阮月微一怔,眼中又蓄滿了淚:「殿下既厭棄了妾,為何又要將妾接回去?」

  太子皺著眉道:「這裡沒人欣賞你梨花帶雨的模樣,省下你的眼淚用在該用的地方吧。」

  阮月微別過頭去,哭得卻更凶了,單薄的雙肩輕輕聳動。

  太子將她的肩頭扳過來:「罷了,孤近來心裡也煩,委屈了你。」

  阮月微只覺連月來的委屈一下子有了出口,眼淚決堤似地往外淌,伏在太子胸膛上痛哭起來。

  太子耐著性子等她哭完一場漸漸收了淚,這才問道:「你還記得桓煊那個外宅婦麼?」

  阮月微臉色一白:「殿下為何突然問起她來?」

  太子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問。」

  他頓了頓道:「你仔細回想一下,當初秋獮你遇險,桓煊來救你,她也在侍衛中。那時候她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想到什麼全都告訴我。」

  ……

  隨隨走出麟德殿,遠遠看見桓明珪站在廊廡下,實在是他的衣著打扮太惹眼,叫人無法忽略。

  桓明珪一見她便快步迎上前來,隨隨不能裝作看不見,上前向他一揖:「大王可是在等人?」

  桓明珪道:「小王在等蕭將軍。」

  隨隨神色如常:「大王有何見教?」

  桓明珪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小王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問問娘子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他眼中的繾綣溫柔像是最輕最細的絲線,絲絲縷縷地要把人纏繞起來,當他注視你的時候,彷彿世上唯有你一人是重要的,彷彿天上地下他只在乎你。

  這樣的眼神任誰都招架不住,可惜隨隨不在其中。

  她早知道豫章王有這種本事,或許是天生多情,或許是經年累月偎紅倚翠練出來的,無論是哪一種,都不用太當真。

  她只是心下暗暗感慨,同樣是姓桓,人和人的差別真大,有的人說出話來讓人如沐春風,有人一開口只會讓人遺憾他不是啞巴。

  她只是淺淺一笑:「承蒙大王垂問,若無他事,在下便告辭了。」

  說罷一揖,便即轉身向宮門走去。

  桓明珪仍舊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色積雪和朱紅宮牆的盡頭,這才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

  逢場作戲久了,真真假假自己有時候也辨不清,也難怪別人不信了。

  從蓬萊宮望仙門出來,隨從牽來他的玉驄馬,桓明珪跨上馬背,沿著南北長街往南行。

  到得平康坊附近,親隨道:「大王是回王府還是去平康坊?」

  桓明珪抬頭望了望天空,天色尚早,這時候連平康坊都是冷清的,就算趕著熱鬧去,也無非就是飲酒尋歡,膩味得很。可他也不想回王府,母親一見他便念叨著要他娶妃,後院裡那些熟面孔他已看膩了,前日新得的舞姬號稱豔絕秦淮,兩三天的新鮮勁過去,也就覺得乏善可陳。

  能叫他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的只有一個人。

  可蕭泠方才那態度,顯然是對他沒有半點意思。

  桓明珪想了想,自己心裡不痛快,只消找個比他更苦悶的,兩相一比較,不就高興起來了?

  別人不好說,長安城裡有個人肯定比他還不痛快。

  他一想起齊王那張冷臉,頓時來了興致,對長隨道:「你趕緊回府取一對上好的人參來,聽說齊王病了,我去瞧瞧他。」

  長隨得了吩咐,打馬向豫章王府疾奔而去,桓明珪則撥轉馬頭,悠然向著齊王府的方向慢慢溜達。

  到得齊王府門前一問,桓煊卻不在府上。

  桓明珪毫不見外:「左右無事,小王進去一邊飲茶一邊等他。」

  內侍知道豫章王和齊王殿下交好,笑著將他迎進門去。

  「你們家殿下去哪裡了?」桓明珪隨口問道。

  風寒就是個藉口,這是心照不宣的事。內侍道:「回稟大王,殿下一早去了常安坊。」

  桓明珪挑了挑眉:「山池院不是早就沒人住了麼?你家殿下怎麼跑那兒去了?」

  內侍目光閃爍:「回大王的話,小的也不知殿下是去做什麼。」

  他總不好說他們家殿下叫人拉了一大車桐油去常安坊燒東西。

  ……

  山池院中楓葉早已凋零,但是楓林深處的院子裡火光沖天,映得灰濛蒙的天空猶如霞光漫天,比深秋時的楓林還紅。

  桓煊大清早便來了長安坊,讓僕役在庭中生起火堆,將那些帶著海棠花紋的帳幔、几案、屏風、衣裳一件件澆上桐油,扔進火堆裡燒毀。

  王府小庫裡餘下那些海棠紋的器物早就毀的毀,散的散,南山那萬本名品海棠他本打算伐了,長姊覺得可惜,他便讓她和桓明珪一人一半移去了自己的莊園。

  只有山池院裡這些物件還留著,也不過是因為她曾觸碰過。

  如今自是沒必要留著了。

  能燒的燒掉,剩下那些燒不掉的,瓷器和玉器砸碎,金銀拿去讓匠人融了。

  東西著實不少,桓煊大清早便來了城南,一直到下午還沒燒完。

  他看著滿是海棠紋的東西一件件化作灰燼,沉靜的臉龐被火光映得通紅。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連侍奉他多年的高邁也猜不出來。

  再多的東西也有燒完的時候,最後只剩下一件青布舊綿袍,袍子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桓煊從箱籠裡拎起舊袍子,垂眸看了一眼,往火堆裡拋去。

  雖然沒澆上桐油,但絲綿本就極易燃燒,剛扔進火堆裡,火舌立即舔了上來,頃刻之間便有一小半被火焰吞噬。

  桓煊怔怔地看著,雙眼通紅,眼梢也通紅,也不知是被火映紅的還是被煙氣熏紅的。

  他忽然衝上前去,把燒剩的半件舊衣從火堆裡搶了出來。

  高邁和一干內侍都看傻了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桓煊的動作雖快,衣擺還是被火舌燎到,頓時燃燒起來。他卻顧不上撲自己身上的火,先將舊綿袍上的火撲滅,這才將著火的外袍脫下來扔在地上。

  內侍們此時才回過神來。

  高邁驚呼了一聲:「殿下沒傷著吧?」

  桓煊搖搖頭,冷著臉道:「無事。」

  抖了抖袍子上的黑灰,淡淡道:「這是她帶來的東西,不該由孤處置。」

  他從雙頰一直紅到脖頸,自然是被火熏出來的。

  高邁皺著眉頭輕嘶了一聲,躬身道:「殿下說的是。」

  他當然不會提醒他,這件是神翼軍兵營裡人手一件的綿袍,不能算是蕭泠自己帶來的東西。

  他只是趕緊拿起一旁的狐裘給主人披上:「殿下別著涼了。」

  桓煊拎著袍子,回頭瞥了一眼空蕩蕩的房舍,挑了挑眉道:「叫人把屋子拆了。」

  高邁揉了揉額頭,心裡有氣不能拿好好的屋子出氣呀。

  他欲言又止道:「殿下,那清涵院也一併拆了?還有後園裡的水榭,樓閣,校場……」

  這整個山池院哪裡沒有那位的影子,再說就算把房子拆了,海池填了,山坡鏟了,難道就能把人忘了?

  桓煊叫他一提醒,勉強壓住的回憶紛至沓來,他以為已經淡忘的,其實都歷歷在目。

  他想起自己每回教她騎射刀劍,指導她弈棋,她眼裡總是帶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如今一想,其實她是在笑他班門弄斧。

  他們在星光下、風雨中相擁而眠的時候,她是不是也在心裡暗笑他弄假成真,自作多情?

  先前他隱隱感到不對勁的地方,他感到難以索解的地方,現在想來全都有跡可循。

  高邁看著主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嘆了口氣道:「殿下,這園子是陛下賜的,就算要拆也得先上奏吧……」

  桓煊緊抿著唇,半晌道:「回王府。」

  高邁鬆了一口氣,抹抹額頭上的汗,趕緊叫人去備車馬,生怕這小祖宗又反悔。

  回到王府,長安城裡已經華燈初上。

  馬車一停下來,便有閽人來稟,道豫章王已在前廳裡等候多時。

  桓煊眼角一跳。

  桓明珪今日入宮赴宴,定是在筵席上見到蕭泠,迫不及待地來找他傾訴,他此時最不想見的就是這登徒子。

  正思忖著找個什麼藉口打發他回去,卻見一人衣袂帶風地向他走來,不是豫章王卻是誰。

  桓明珪一眼注意到他臉上的傷,「啊呀」一聲驚呼:「子衡,你的臉是怎麼了?」

  桓煊言簡意賅:「跌跤。」

  桓明珪電光石火間便想明白了,當即扯開話題:「餓了吧?我已吩咐廚下備好晚膳了。」

  桓煊一時分不清誰是主誰是客,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道:「真是勞六堂兄大駕。」

  桓明珪彷彿聽不出他話裡帶刺,拍拍他的後背:「與堂兄見外什麼。」

  桓煊懶得理他,回院中盥洗一番,換上乾淨衣裳,回到堂中晚膳已經擺好了。

  桓明珪執起酒壺,往兩人的杯中注滿酒,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見山道:「我認出了蕭泠就是當初你帶回來的鹿氏。」

  桓煊眉心一跳,正要說什麼,桓明珪道:「你不必遮掩,我這雙眼睛絕不會認錯人。」

  他頓了頓道;「你和她……」

  桓煊打斷她道:「她和我已沒有半點干係。」

  桓明珪雙眼一亮:「那就好。」

  桓煊一挑眉,睨著他道:「好什麼?」

  他將空酒杯往食案上一舂:「既然你們已無瓜葛,我也不算趁火打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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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發表於 2021-11-11 13:43:5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消愁

  桓煊難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斬釘截鐵道:「不行。」

  桓明珪悠然自得地給自己斟了杯酒:「我不是來同你商量的。男未婚女未嫁,既然你們已無瓜葛,她又不是你的。」

  桓煊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可是這登徒子的話他卻無法反駁,他確實管不著蕭泠。

  桓明珪拿起酒杯,正要往嘴邊送,只聽「鏘」一聲響,手上忽然一空,杯子已經飛了出去,酒液潑了他滿身。

  「人不是我的,酒卻是我的。」桓煊冷聲道,一邊放下手中的銀箸——他方才便是用這支銀箸掀翻了豫章王手裡的酒杯。

  桓明珪用那雙狡黠的狐狸眼端詳了他一會兒,忽然「噗嗤」笑出聲來:「不巧,這壇宜城九醞還是我前日叫人送來的。」

  他說著,對著侍膳的內侍招招手:「再取個杯子來。」

  桓煊不能真的將他趕出去,但心裡憋著火,只能拿起杯子,一仰脖子喝個涓滴不剩,然後搶過酒壺給自己斟滿。

  兩人自顧自飲酒,桓明珪量淺,但淺酌慢飲,桓煊酒量好些,奈何喝得急,不多時,兩個人都有了些醉意。

  桓煊忽然重重撂下酒杯,冷笑道:「上回還說自己配不上她。」

  桓明珪耍賴道:「我不曾說過,定是你記岔了。」

  桓煊道:「她不會要你的。」

  桓明珪眉頭一皺,隨即舒展開,用眼梢瞟他:「她要你?」

  桓煊臉色一僵,隨即挑了挑下頜:「自然。」

  桓明珪歪著腦袋,支頤道:「那你怎麼在這裡?」

  桓煊道:「是我不願意。」

  桓明珪迷迷瞪瞪地盯著他臉上的刀傷看了會兒,用銀箸蘸了杯中酒液,往自己臉上劃了一下:「不要臉。」

  桓煊抄起酒杯便要往他臉上砸,杯子即將脫手的剎那,他又改了主意,收回手,覷了覷眼:「朋友妻不可欺,枉我把你當朋友,好酒好菜都餵了狗。」

  桓明珪翻臉不認賬:「是大哥托我照看你,我照看你這些年,還不是養出條白眼狼。」

  頓了頓道:「蕭泠又沒嫁給你。」

  桓煊一邊吵架也不耽誤喝酒,說話的間歇不停地灌酒,眼前的一個桓明珪已變作兩個,加倍討嫌了。

  「我去淮西前就打算娶她的,」他揉了揉眼睛道,「她就是我妻子。」

  桓明珪譏誚地一笑:「你說娶就娶?你只是把她當替身,又不好好對她,她肯嫁你就有鬼了。要不是你長得像大哥,她才不理你。」

  桓煊身子驀地一僵,垂下眼簾,雙唇抿得緊緊的,嘴角往下撇。

  桓明珪湊上前去仔細端詳,拍手笑道:「小煊兒說不過我哭鼻子了。」

  桓煊抬起頭,紅著眼眶冷笑:「誰哭誰是狗,本王自打生下來就沒哭過。」

  桓明珪「嘖」了一聲:「了不得,那可是稀世罕有。」

  桓煊道:「你別痴心妄想了,隨隨才看不上你這種登徒子。」

  桓明珪扯開衣領,亮出胸前玉石般的肌膚:「我可以為她守身如玉。」

  桓煊蹙了蹙眉,言簡意賅道:「噁心。也不看看你後院裡多少鶯鶯燕燕。」

  桓明珪道:「『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只要她一句話,我立即把那些鶯鶯燕燕全送走,從此以後守著她一個人過。只要她肯嫁我,我就跟著她去河朔?」

  桓煊道:「隨隨不會嫁給你,她喜歡乾淨的。」

  桓明珪慢條斯理地掖好衣襟,拍拍心口:「我這裡乾淨啊,從小到大心裡可只放過她一個人,沒有什麼阮三娘硬三娘的……」

  這是桓煊死穴,一戳他就氣短,他果然說不出話來。

  桓明珪勾起個得意的微笑,誰知桓煊忽然冷哼一聲:「狗改不了吃屎。」

  桓明珪愣了楞:「你怎麼說粗話?」

  桓煊在兵營裡什麼粗俗的話沒聽過,只是出身高貴,平日說不出口罷了,這會兒卻是顧不得了。

  他冷哼一聲,斜睨著堂兄道:「狗敢吃孤就敢說。」

  桓明珪站起身往他頭上重重拍了一下:「我……我替大哥教訓你。」

  桓煊向內侍道:「取孤的亂海來,孤要砍了這登徒子……」

  幾個內侍別過臉去,佯裝沒聽見。

  桓煊很快想起亂海已被他拿去換了玉珮。

  如今刀沒了,玉沒了,馬沒了,人也沒了。

  他怔了怔,緩緩坐下來。

  桓明珪道:「她不要你也不要我,我們兄弟同命相連,理當同仇敵愾,先去把她身邊那個病怏怏的小白臉鏟除……」

  桓煊一擰眉:「姓程的今日也在?」

  他冷笑:「還真是形影不離。」

  桓明珪道:「我看那廝臉帶桃花,眼睛白多黑少,心眼子比篩子還多,一看就不是個安分的……」

  桓煊撩起眼皮,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目光一冷:「我看你也不是個安分的。」

  他拿起銀箸站起身,照著桓明珪的腦袋打去:「先殺一個算一個。」

  桓明珪一躲,腦袋沒事,蓮花冠卻被打歪了,髮髻散落下來。

  他一愣,隨即抱著頭大哭起來:「頭髮亂了,頭髮亂了……」

  桓煊用銀箸指著他,半晌,身子一晃,倒在了案上。

  ……

  夜已深,東宮長壽院中仍舊燈火通明。

  阮月微忐忑不安地走進太子的寢殿,他們已有許久不曾同床共枕了。

  太子擱下筆管,從書案上抬起眼:「來了。」

  阮月微盈盈下拜:「殿下萬福。」

  她在尼寺裡侍奉皇后數月,還是一樣纖弱,氣色卻好了些。

  她今日著意妝扮過,臉上薄施脂粉,青絲綰作墮馬髻,雲霧般蓬鬆的髮鬢襯得她一張臉只有巴掌大,像一朵雨打過的春海棠。

  太子看了看她的臉,心中微微一動。

  不得不說,阮月微的容色遠勝他其他姬妾,還有一身自小用阮太后的方子養出的肌膚,吹彈可破滑如凝脂。

  即便知道她有二心,他也有些懷念從前與她歡好的滋味。

  他放柔了聲調道:「可是想起什麼來了?」

  阮月微捏緊手中的帕子。

  其實她並未想起什麼特別的事,那夜又是狼群圍攻,又是刺客暗襲,她嚇得魂魄都快散了,哪裡注意得到那麼多?

  後來見到桓煊,她的心又完全繫在他身上,看那外宅婦兩眼全是出於女子的妒忌,壓根沒看出什麼來。

  但太子冷落她許久,若非以此為藉口,她恐怕連這院子也進不了。

  她輕輕點了點頭,輕咬了一下嘴唇道:「妾記得那外宅婦有些古怪……」

  太子神色一凜:「哪裡古怪?」

  阮月微道:「妾也說不好,只覺她不像一般姬妾那般馴順,待妾很是傲慢無禮。」

  當日隨隨的態度全然稱不上傲慢,只不過沒有卑躬屈膝而已,阮月微只不過是出於嫌惡故意這麼說,卻不想歪打正著。

  太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半晌回過神來,向她招招手:「過來。」

  阮月微眼中掠過欣喜,款款上前。

  太子握住她的手,將她往懷中一帶,撫摩著她的後頸:「阿棠,孤知道這段時日委屈了你,孤冷落你,只是因為心裡有愧。」

  阮月微詫異地抬起頭:「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道:「孤文不如大哥,武不如三弟,忝居太子之位,卻不知能否善始善終。因此孤想著,倒不如冷著你,讓你死了心,到時候生離死別也好省卻一場傷心。」

  阮月微駭然,臉上的紅暈霎時間褪去:「殿下莫要作此不祥語!」

  太子苦笑了一下:「朝中那些奸佞借著江南盜鑄攀誣牽扯,孤的處境已是危如累卵。早知如此,孤當初就不該來招惹你,讓你嫁給三郎就是了。」

  這話半真半假,若是當初沒有貪圖阮月微的容色家世和京都才女、長安第一美人的虛名,桓煊不會去邊關,也就不會手握重兵。

  阮月微叫他戳中心事,手心裡沁出了虛汗,她悄悄在袖子上擦了擦,握住太子的手,溫柔道:「郎君莫要說這種話,妾嫁給郎君是妾的福分,夫婦一體,無論將來如何,妾都會陪著郎君。」

  「阿棠……」太子托起她的臉,動情地吻住她。

  阮月微卻是又驚又怕,腦海中全是他方才那番話。

  東宮受武安公牽連她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局面已經危險至此,若太子被廢,她這些年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歷來太子被廢,太子妃的下場也不會太好,最好的結果也是回母家,若是母家不想理會,恐怕要一輩子與青燈古佛相伴,更有甚者,與太子一起被廢殺的也不在少數。

  她越想越心驚,哪裡還有心思奉承太子。

  太子卻似渾然不覺,格外興致勃發。

  阮月微越過太子肩頭,看著男人不斷起伏的身軀,只覺噁心欲嘔。

  不知過了多久,太子終於鬆開手,阮月微已經幾乎昏厥。

  他瞥了眼床上的女子,冷冷一笑,起身披上衣裳,走到堂中,向內侍道:「叫孟誠過來。」

  不一會兒,東宮侍衛統領孟誠便到了。

  太子道:「孤叫你問的事怎麼樣?」

  孟誠道:「啟稟殿下,屬下問了當日去林中清點檢查屍首的侍衛,的確有樁不同尋常之事。」

  太子眼神一凝:「哦?」

  孟誠道:「有兩具屍首受的刀傷是左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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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發表於 2021-11-11 13:44:0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賞梅

  太子聞言臉色一沉,眾所周知蕭泠左右手皆可開弓、使刀劍,但左手比右手更強上幾分。

  他冷聲呵斥道:「當時為何不來稟報?」

  孟誠暗暗叫屈,齊王的外宅婦和蕭泠八竿子打不到一處,誰會把她倆聯繫起來。

  他解釋道:「當時他們打聽過,齊王府有個侍衛右手受了傷,因此並未深究。」

  太子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孟誠彷彿叫眼鏡蛇盯上,只覺遍體生寒。

  半晌,太子方道:「如今為何又起疑了?」

  孟誠的腰幾乎躬成了對折:「回稟殿下,那兩個刺客都是被一刀斃命。」

  太子悚然,若說先前有三分懷疑,現在已變作了七分,慣用右手之人即便因傷換成左手,力量和準頭勢必都要差不少,能在幽暗深林中將武藝高強的刺客一刀斃命,非身經百戰不可能做到。

  他在袍擺上揩了揩手心的冷汗,橫眉厲聲道:「這麼重要的事你竟然直到此時才來稟報?」

  孟誠「咚」地跪倒在地:「屬下失職,請殿下責罰。」

  太子睨著他冷笑:「真要罰你,你就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明白麼?」

  孟誠虛汗直冒,叩首道:「屬下明白。」

  太子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滾!」

  孟誠連忙低著頭退了出去。

  太子回到床前,將被縟一掀。

  阮月微覺淺,只覺身上一涼便醒過來,睜開惺忪睡眼:「殿下從哪裡回來?」

  太子脫了氅衣鑽進被縟中,瞥了妻子一眼,冷冷道:「睡吧,明日早點起來去東內請安,母親那邊你侍奉得勤謹些,別一回宮就丟開了。」

  頓了頓道;「母親在父親心中的份量很重。」

  阮月微眸光閃動,頓感絕處逢生,帝后少年夫妻,伉儷情深,即便起了廢立的念頭,也會顧慮皇后的想法——皇后不喜桓煊,自然偏向太子,但僅僅偏向還不夠。

  她原先在太后宮中時便花了不少心思在皇后身上,這婆母性情剛強,為人耿介,但脾氣卻很容易摸透,她習慣了獨斷專行、說一不二,最不喜歡別人違拗她。尤其是做兒媳的,只要做小伏低,事事順著她的意思,時不時示之以弱,很容易博得她的歡心。

  她當初在東宮受太子冷落,幾乎與打入冷宮無異,這才咬咬牙自請侍奉皇后,倒是無心插柳。

  「妾省得。」阮月微道。

  太子撫了撫她的脊背:「辛苦你,大哥薨逝後母親越發易怒,孤知道你的難處。但是將母親侍奉好,你便是幫了孤的大忙。」

  「能為殿下分憂,妾便心滿意足了,」阮月微略帶委屈道,「殿下方才為何說那些話嚇唬妾?」

  太子道:「孤就喜歡嚇唬你,一下你就……」咬著她的耳朵說了句什麼,羞得阮月微用被子矇住了臉。

  她方才叫太子危言聳聽嚇得不輕,忽然得知並未到這步田地,心弦不由一鬆,便又有心思想別的了。

  「殿下,」她仰起臉道,「今日你在宮宴上見到我蕭家表姊了麼?」

  太子這才想起阮月微和蕭泠是姨表姊妹,心中一動:「見到了。你們表姊幾年未見了?」

  阮月微想了想道:「上回見大約是六七歲上,後來她便再沒有入京了。」

  又佯裝好奇道:「我記得她幼時生得很好,不知這些年變化大麼?」

  太子暗暗一哂,知道她是旁敲側擊在打聽蕭泠的容貌,若無其事道:「如今也生得不錯。」

  頓了頓道:「畢竟是當初長兄看上的人,怎麼也不會差的。」

  阮月微悶悶地「嗯」了一聲。

  太子一笑,忽然將手伸進她衣襟裡:「但征戰沙場之人,當然沒有卿卿這樣水豆腐一般香滑柔嫩的……」

  阮月微嬌嗔道:「殿下又取笑妾!」

  將頭悶在被縟中,忿忿道:「殿下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渾話,為何不去輕薄你的心肝孫孺人……」

  太子一哂:「還沒忘記那件事?你是太子妃,她不過一個玩物,當初孤只是故意氣你。」

  他忽然靈光一現:「明日阿耶請了你蕭家表姊去御苑賞梅,你們表姊妹多年未見,你不如隨孤同去。」

  蕭泠究竟是不是桓煊那外宅婦,他始終不能肯定。但阮月微愛慕桓煊,定會視那外宅婦為仇讎,對她格外留意,即便時隔數年,說不定她也能認出來。

  阮月微遲疑道:「有外官在,恐怕多有不便。」

  太子道:「無妨,本來就是便宴,長姊也去的,何況蕭泠自身也是女子,你們在場倒還方便些。」

  阮月微輕輕地「嗯」了一聲:「那便聽殿下的。」

  她也迫不及待想見見那蕭家表姊的真容——當初故太子對她的示好視而不見,便是因為蕭泠,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能叫故太子那樣的人物一見傾心。

  聽太子的意思,蕭泠果然有幾分姿色,她就越發想一較高下。

  「殿下說妾明日穿什麼顏色的衣裳好?」她問太子道。

  太子道:「你看著辦吧,橫豎穿什麼都好看。」

  阮月微掠了掠頭髮:「殿下取笑妾。」

  太子懶得敷衍她,將她寢衣除去:「卿卿這樣穿最好看。」

  ……

  翌日,阮月微一早便起來梳妝,換了三四種髮式、七八身衣裳,方才收拾停當。太子叫內侍來催了兩回,她才拖著迤邐的裙裾款款出了房門。

  上了馬車,阮月微向太子道:「殿下久等。」

  太子笑道:「不久,等來個下凡的天仙,便是等上半日也值得。」

  阮月微嬌嗔了一聲,心中卻暗暗高興,她不信這世上還有誰能將她比下去。

  今日的梅花宴設在蓬萊宮內苑太液池中的小島上。

  島上遍植紅梅,梅林間建有飛簷雕欄的高閣,從閣上可以俯瞰彤雲般的梅林與冰雪覆蓋的湖面,閣旁還附建有書齋與六角賞雪亭。

  太子夫婦乘著步輦上島,沿著蜿蜒石徑往上。

  阮月微一抬頭,便看見閣外的高台上站著一個身著紫綾面白狐裘的女子。

  阮月微起初以為那是大公主,隨即便發現一身火狐裘的大公主正在那女子身旁與她說話,便意識到了那人的身份。

  因是便宴,她未穿武官袍服,卻作女子打扮,梳著驚鵠髻,只能依稀看見側影,卻莫名有些眼熟。

  阮月微心頭一突,無端生出種不祥的預感。

  太子瞟了她一眼,若無其事道:「長姊身邊那位便是蕭泠。」

  話音未落,那女子若有所感,轉過身來,俯瞰石徑,阮月微便將她的面貌看了個正著。

  蕭泠也看到了太子夫婦,嘴角噙著笑,遙遙地向兩人一揖。

  她這一笑比雪中紅梅還鮮明奪目,可阮月微此時已經顧不上她的容貌了。

  這正是她恨透的那張臉——那個贋品的臉。

  她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太子將她神色看在眼裡,心往下一沉。

  他握住阮月微的手,感覺到她手心濕冷黏膩,佯裝不明所以:「怎麼了?」

  阮月微嘴唇哆嗦,側過頭,在太子耳邊輕聲道:「殿下覺不覺得,蕭家表姊生得有些像一個人?」

  太子道:「孤覺著她有幾分像你。」

  阮月微搖搖頭:「殿下可還記得三弟畜養的那個外宅婦?」

  太子佯裝驚異:「叫你這麼一說,似乎是有幾分相似,可蕭泠怎會……」

  阮月微亦是心亂如麻,當初趙清暉下手害那外宅婦她是知情的,若那女子真是蕭泠,她是如何死裡逃生的?她又知不知道趙清暉是為了她才下手的?

  她不敢往下想,臉白如紙:「……許是妾認錯了。」

  她頓了頓道:「秋獮時妾曾聽過那女子說話,她的聲音很特別,應當能聽辨出來。」

  太子神色凝重:「此事非同小可,你切要仔細辨認。」

  說話間步輦已到了閣前,兩人降輦拾級而上。

  到得閣中,只見皇帝和臣僚們已經到了,蕭泠與大公主已經回了閣中,此時正坐在皇帝身邊談笑風生。

  太子夫婦上前向皇帝行禮。

  皇帝看了眼蕭泠,向兒媳笑道:「阿阮,說起來蕭卿同你還是表姊妹,多年未見,你們可以好好敘敘舊。」

  蕭泠一禮:「見過太子妃娘娘。」

  阮月微雖有預料,這道聲音仍舊似耳畔一聲驚雷。

  她心中悚然,勉強穩住心神,還以一禮:「表姊不必多禮,以姊妹相稱即可。」

  蕭泠淺淺一笑:「末將不敢僭越。姨母這向可好?未能前去府上拜訪,還請太子妃見諒。」

  阮月微強撐著與她寒暄,魂魄卻似已離體。

  蕭泠關切道:「表姊臉色不太好,可是玉體違和?」

  阮月微取出絹帕輕輕掖了掖額上冷汗:「勞表姊垂問,是方才上台階時走得急了。」

  敘了會兒溫涼,皇帝便讓眾人入席。

  大公主特地將自己的坐席讓給阮月微:「阿阮坐這裡吧,你們表姊妹多年未見,一定有說不完的話。」

  大公主也曾在秋獮時見過鹿隨隨,然而她心寬似海,壓根沒往這上面想,讓他們表姊妹坐一起全是出於好心。

  阮月微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待眾人坐定,宮人捧了酒器食具肴饌魚貫而入。

  蕭泠用左手執起牙箸。

  大公主好奇道:「聽說蕭將軍左右手都能開弓舞刀,不知能否用右手執箸?」

  蕭泠狀似不經意道:「原先可以,不過幾年前右臂曾受過傷,不如左手靈便。」

  大公主道:「是沙場上受的傷麼?」

  蕭泠道;「叫野獸抓的。」

  阮月微心頭又是一突,她記得秋獮時她踩著那外宅婦的右臂上馬,聽見她輕嘶一聲,右臂一縮,似乎是有傷。

  她幾乎已經能肯定,眼前這個女羅剎女殺神,便是當年那個外宅婦。

  樂作三闕,皇帝便讓在座眾人賦詩。

  蕭泠雖是武將,但蕭家世代簪纓,她四歲開蒙,師從名儒,讀破萬卷,辭采亦十分出眾。

  不過她今日帶了程徵來赴宴,有心讓他一鳴驚人,為免喧賓奪主,只是寫了首平平無奇的應制之作。

  皇帝仍舊刮目相看:「蕭卿文采斐然,真乃出將入相之才。」

  一干詞臣也都交口稱讚:「最難得是字裡行間的氣概。」

  程徵也爭氣,皇帝掃了一眼他的詩作,雙眼便是一亮:「是狀元之才。」

  阮月微一向以詩才自傲,但此時她哪裡還有賦詩的興致,草草寫了兩首交差,皇帝違心地誇了句「詞句清麗」,便揭過不提。

  皇帝賞了眾人一些綾羅和金玉,便向蕭泠道:「聽聞蕭卿國手,朕今日特地召了兩個翰林棋待詔向蕭卿討教。」

  蕭泠笑道:「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

  頓了頓,看向程徵:「倒是程郎雅擅此道,不如讓他向兩位待詔討教一二。」

  皇帝捋鬚笑道:「蕭卿過謙了。常言道『強將手下無弱兵』,這位程郎想必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

  隨隨向程徵點了點頭,他上前不卑不亢地一禮:「小民獻醜。」

  皇帝指了一位而立之年的棋待詔:「馮卿,你陪這位程小郎君試試。」

  便即有內侍撤去歌舞管弦,搬了一張紫檀嵌螺鈿的棋枰來,放在織金舞筵中央。

  程徵與那棋待詔相對而坐。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向那棋待詔一揖:「請賜教。」

  ……

  桓煊直睡到午時方醒,醒來只覺頭痛欲裂,隱隱記得昨夜說了許多荒唐話,做了一些荒唐事,詳細情形卻是記不起來了。

  他起身洗漱更衣畢,問內侍道:「豫章王呢?」

  內侍道:「回稟殿下,豫章王在西廂安置,這會兒大約還睡著。」

  話音未落,一人衣衫不整地褰簾進來,揉著眼睛,滿身酒氣,正是桓明珪。

  「子衡,借我身衣裳,」桓明珪不見外地道,「鮮亮些的,不要你平日穿的那些老氣橫秋的,我要入宮見佳人去。」

  桓煊額角青筋一跳,正要挖苦他兩句,有內侍在簾外道:「殿下,有中官來傳陛下口諭。」

  兩人異口同聲道:「何事?」

  桓煊睨了桓明珪一眼,揉了揉額角:「進來說話。」

  內侍褰簾進屋,向兩人行罷禮道:「說是陛下在東內御苑裡款待蕭將軍,召了兩位翰林棋待詔侍宴,叫蕭將軍身邊那位白衣隨從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桓煊一聽便想通了其中關竅,能進翰林院當棋待詔的,自然是萬裡挑一的國手,結果卻被蕭泠的隨從不費吹灰之力地擊敗,自然有損天家顏面。皇帝這是想讓他去扳回一城。

  可若是去了,無可避免要見到蕭泠……

  不等那內侍把話說完,桓明珪便往堂弟背上一拍:「子衡快去給那小子點顏色瞧瞧,我桓氏之雄風就靠你振作發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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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1 13:44:2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較量

  按桓煊的性子本該一口回絕的,但事關桓氏雄風和朝廷顏面,似乎值得斟酌一二,他便遲疑了一下。

  這一遲疑的當兒,桓明珪已對那內侍道:「你去告訴那中官,你們家殿下正在梳妝打扮,準備停當就去東內,叫他先回去向陛下復命吧。」

  桓煊本該出言阻止的,但鬼使神差地踟躕了一下,這一踟躕的當兒,小內侍已經跑得沒影了。

  桓煊瞪著桓明珪,豫章王的狐狸眼裡滿是無辜:「快更衣吧,別叫陛下和蕭將軍久等了。」

  說著便不見外地去翻箱倒櫃,一邊挑剔:「嘖,年紀輕輕又生得俊,衣裳怎麼那麼素。」

  他平日因要習武騎射,穿的多是玄色、煙灰、蒼青之類的顏色,再就是深淺不一的紫色——倒不是他喜歡這顏色,只是三品以上按制著紫。

  衣裳式樣也單調,不是窄袖圓領袍就是勁裝胡服,而桓明珪這種四體不勤的紈絝,喜歡寬袍緩帶、飄然若仙的式樣,這裡是見不到的。

  桓煊冷笑一聲:「我不用招蜂引蝶,自不必天天穿得像個花園。」

  桓明珪摁了摁太陽穴,無可奈何道:「慕少艾、好好色是人之天性,不分男女,蕭泠身邊蜂蝶環繞,不穿好看些怎麼脫穎而出?」

  桓煊一挑眉:「誰要她看。」

  桓明珪搖了搖頭,矬子裡拔將軍地挑了兩件衣裳,給自己挑的是藤紫色織金寶相花袍服,給桓煊挑了身玉色雲鶴綾泥銀袍,配上白狐裘。

  「今日宴席設在紅梅叢中,穿得淺淡點反而襯人,」他頭頭是道地說道,「那小白臉一身白衣,水靈得跟新寡的小媳婦似的,你可不能輸與他。」

  桓煊兩條長眉幾乎打成了結,到底還是將衣裳接過來換上。

  桓明珪又給他選了頂白玉冠配上,端詳了一會兒,拍拍他的肩:「多笑笑,別整天繃著張臉,再好看的臉,整天一副別人欠了你五百吊錢的樣子,也不討喜。」

  桓煊於是把臉繃得更緊,活似桓明珪欠了他五千吊錢。

  桓明珪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拂了拂袍袖。他身量比桓煊短一些,肩也不如他寬,桓煊的衣裳穿在他身上有些寬大,倒顯得飄逸。

  兩人收拾停當,騎著馬帶著隨從出了門。桓煊騎著他的紫連錢白馬,桓明珪騎玉驄馬,兩人一個冷峻如山巔終年不化的積雪,一個秀雅如深院悄然綻放的紫藤,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回首。

  到得蓬萊宮太液池畔,已有步輦等候著。

  午宴已罷,賓主移步樓閣旁的六角亭子裡,棋枰也一並移了過去。

  六角亭中湘簾半捲,張設屏風畫幛阻擋寒風,地上鋪著席簟與厚厚的地衣、茵褥,金盆中燃著銀絲香炭,芬馥溫暖如陽春,亭子四周的積雪都被熱氣熏融了。

  亭子正中擺著一張紫檀嵌螺鈿棋枰,一個青衣耄耋老人和一個白衣年輕人分坐棋枰兩側,棋局已進行至中盤。

  那白衣男子正是程徵,耄耋老人名姜延維,是兩位棋待詔的恩師,十多年前便已封局,不再與人對戰,只潛心教授學生,皇后的棋藝便是由他所授。

  豫章王詫異道:「陛下竟然將他也搬了出來,看來那小白臉甚是難纏。」

  桓煊輕輕冷哼了一聲,目光從程徵臉上掠過,落在他身旁的蕭泠身上。

  她今日未穿武官袍服,卻作女子打扮,粉黛未施的臉龐被熱炭燻蒸出一抹薄紅,紅唇微帶水光,被狐裘雪白的出鋒襯得越發鮮妍。

  她若無其事地抬頭望他,剪水雙瞳明亮又平靜,好似看著個陌生人。

  桓煊卻覺那兩道目光彷彿利刃插進他的心裡,還在裡頭不停地翻攪。

  他有些後悔來見她,想撇開眼去,可眼睛卻不爭氣,目光彷彿被她拽住,怎麼也移不開去。

  桓明珪瞟了他一眼,輕輕地嘆了口氣。

  步輦停在六角亭外,兩人下了步輦向亭中走去。

  亭中眾人循聲向外望去,對弈的兩人也將棋子放回棋笥,暫停對局。

  兩人走進亭中,眾人注意到齊王臉上傷痕,都暗暗吃了一驚,卻不敢直愣愣地詢問。

  只有大公主沒心沒肺,「啊呀」一聲驚呼:「三郎,你的臉怎麼了?」

  駙馬悄悄拽她衣袖,她將袖子拽回來:「做什麼拉拉扯扯,將我袖子扯皺了。」

  駙馬別過臉去直揉額角,大公主轉向弟弟,關切道:「可是和人打架了?」

  桓煊淡淡道:「前日不慎跌了一跤,石頭劃傷的。」

  駙馬又在扯衣擺,大公主雖然心大,也明白不能繼續問下去,摸了摸鼻子道:「我那裡有好藥,回頭叫人給你送去。」

  桓煊道:「多謝長姊。」

  大公主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他兩眼。

  雖然臉上多了道傷,他的神色卻活泛了些,眼中也有了神采。他的臉容雖平靜,卻不再像一潭死水,而似無風的海面,看著無波無瀾,卻似隨時能掀起驚濤駭浪。

  大公主心下寬慰,有生氣總是好的。

  桓煊和桓明珪上前向皇帝行禮。

  皇帝不動聲色,只是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臉上刀傷,緩緩道:「怎的這麼不小心。」

  桓煊行禮道:「多飲了幾杯酒,沒看清腳下。請阿耶責罰。」

  皇帝道:「都跌傷了朕還罰你做什麼。」

  向身旁的中官吩咐道:「去尚藥局請林奉御來給齊王殿下看看臉上的傷,別留下疤痕才好。」

  此事就此定論,中官領了命,便即去請醫官。

  太子沉著臉若有所思,看看弟弟臉上的傷,這樣的傷口顯是利刃造成的。

  他又瞟一眼蕭泠,直覺桓煊臉上這道傷一定與她有關。

  可惜方才皇帝已經發話,認定了齊王臉上的傷就是不慎跌跤被石頭劃出來的,無論其中有何內情,旁人都不能再去深究。

  阮月微自收到趙清暉的斷手後,還是第一次與桓煊共處一室。

  她心裡發怵,臉色蒼白,身子輕輕顫抖,卻又忍不住去看他,許久未見,他依舊豐神如玉,臉上多了道傷口,反而如同在烈火中淬煉過一般,添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越發撩撥人心。

  豫章王也是俊逸風流的人物,可站在他身邊也如秋月遇見驕陽,瞬間相形失色。

  桓煊的目光卻始終被蕭泠牽引著,壓根看不見別人。

  蕭泠若無其事地起身向他行禮:「殿下的風寒痊癒了麼?」

  桓煊眼神本來如利箭,可與她四目相接,便成了強弩之末,不比曲江池畔的春風和柳絲硬一些:「多謝蕭將軍垂問,只是微恙,已無礙了。」

  蕭泠道:「歲寒時節,易感風寒,殿下多加小心。」

  桓煊道:「多謝蕭將軍提醒,將軍亦然。」

  頓了頓,看向棋枰:「戰況如何?」

  老人向桓煊一禮:「程郎君棋力深厚,老朽自愧弗如。」

  程徵忙道:「先生謬讚,晚生駑鈍,多承先生謙讓。」

  桓煊掃了眼棋局,這一局已至中盤,姜延維的黑子已初露頹勢。

  皇帝笑道:「這位程小郎君少年英瑞,方才已勝了姜老一局。」

  老人神色頹然,連道慚愧,叫人於心不忍。

  姜延維是一代國手,若他年輕二十年,十個程徵也不是他對手,可惜他棋力雖厚,畢竟年高,思路不復敏捷,精力也不濟。

  皇帝求勝心切,病急亂投醫地請他出山,卻忘了這一點。

  蕭泠不好多說什麼,卻難免生出股英雄遲暮的悲涼,溫聲道:「蕭某當年入宮曾有幸得姜老點撥,受益終身,棋聖之稱姜老當之無愧。」

  姜延維道:「蕭將軍謬讚,老夫此局已輸了。」

  繼續戰下去未必沒有勝算,但他人老心也老,已經無心再與年輕人爭鋒。

  皇帝臉上掠過一絲不豫,隨即命人賜坐榻:「姜老歇息一會兒,看他們年輕人對弈一局吧。」

  說罷看向三子:「三郎,朕記得你喜歡弈棋,不如和程郎君試試。」

  程徵和姜延維便要將棋子收回棋笥中,桓煊卻向程徵道:「不如就接著姜先生這局繼續下吧。」

  程徵微微蹙眉:「在下已佔先機,恐怕對殿下不公平。」

  白棋已佔三角,形勢大好,接著殘局繼續下,即便得勝也是勝之不武,他並不想佔他的便宜。

  他們雖有尊卑之別,但只要坐到棋枰前,便是以棋力說話。他迫不及待地想在蕭泠面前贏他。

  程徵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念頭,他很清楚桓煊和蕭泠之事已成過往,三鎮節度使與大雍親王無論如何也走不到一起,但方才看兩人站在一起,只是淡淡地寒暄,兩人周圍卻似豎起一堵看不見的高牆,牆內暗流洶湧,其餘所有人都被阻隔在高牆之外,他也不例外。

  他近來一直陪伴蕭泠左右,幾乎寸步不離,可她永遠如隔雲端,他竭盡全力也沒法靠近咫尺,桓煊卻能不費吹灰之力地靠近她。

  桓煊看了他一眼,卻彷彿並未將他看在眼裡,淡淡道:「無妨。」

  上下有別,程徵不能再堅持,心道這局勝後定要重新請戰,堂堂正正贏他一局。

  「殿下請。」他不卑不亢地一禮。

  桓煊微微頷首,在棋枰對面坐下,從棋笥中拈起一顆黑子,毫不猶豫地落下。

  程徵眉頭微微一鬆,心下暗自好笑,方才看他架勢還以為是成竹在胸,卻不顧黑棋生機生澀,不想著如何挽回敗局,還一意孤行。

  他拈起一粒白子,思索片刻,輕巧地落了下去。

  他忍不住抬起眼,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蕭泠,卻見她望著桓煊方才落下的黑子,嘴角噙著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是否也在笑這手棋的莫名其妙?

  程徵嘴角也漾起笑意。他不是得意忘形之人,但能在心上人面前擊敗她曾經的男人,任誰都免不了有些得意。

  正思忖著,只聽「啪」一聲響,又一顆黑子落了下來,仍舊是毫無道理的一著。

  程徵聽說齊王善弈,以為會是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哪知卻是這樣的水平,大約因他是天皇貴胄,旁人與他對弈總是故意讓子佯敗,讓他自以為棋藝高超吧。

  他面上不顯,沉著冷靜地又落一子。

  白子剛落下,黑子緊隨其後,彷彿料到他要走哪一著。

  程徵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正欲細思,便聽蕭泠笑道:「你已敗了。」

  這句話卻是對程徵說的,眾人都大惑不解,程徵滿臉愕然,只有齊王一張臉仍舊冷若冰霜,對蕭泠的話無動於衷,既沒有得意,也不見驚喜。

  他只是瞟了蕭泠一眼,淡淡道:「蕭將軍,觀棋不語。」

  蕭泠嫣然一笑,露出對淺淺的酒窩:「殿下說的是,末將唐突了。」

  桓煊向程徵道:「程公子請繼續。」

  程徵困惑地看了一眼蕭泠,又盯著棋局看了半晌,仍舊看不出端倪,無論怎麼看,自己都佔盡優勢。

  但蕭泠棋藝在他之上,她會這麼說一定是有道理的。

  他按捺住疑惑,繼續按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走,桓煊總是在他落下一子之後立即落子,彷彿根本用不著思索。

  如是行了二十多著之後,程徵臉色忽然一變,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笥中,躬身一禮道:「蕭將軍所言不虛,是在下輸了。齊王殿下棋藝高妙,在下自愧弗如。」

  桓煊起身向姜延維一禮,淡淡對程徵道:「小王不過是仰賴姜老佈局,厚積薄發,實在勝之不武。程公子棋鋒凌厲,棋路詭譎,實在後生可畏,不知師從哪位名師?」

  程徵父祖皆善弈,算得家學淵源,為蕭泠所救之後又時常陪她對弈,得了不少指點,但兩人並沒有師徒之分。

  他瞥了眼蕭泠,遲疑了一下道:「回稟殿下,在下並無師承,只是平日得蕭將軍指點一二。」

  桓煊看向蕭泠:「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與蕭將軍對弈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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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1 13:44: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對弈

  此言一出,皇帝眼中掠過一絲不悅,他讓兩個棋待詔來與蕭泠對弈,本就是存了給她個下馬威的心思,誰知她自己不出場,只派了個小卒子便將兩個棋待詔殺得毫無還手之力,害他病急亂投醫搬出姜延維,又輸了一盤,若非桓煊扳回一局,這一役便是慘敗。

  好容易保住了臉面,又生出事端,若是兒子能戰勝蕭泠還好,若是戰敗,朝廷和天家的臉面往哪裡擱?

  他面上不顯,只是對三子道:「今日請諸卿來賞雪賞梅,怎麼盡觀棋了。蕭卿觀了數局棋,想必也乏了。」

  蕭泠卻笑著道:「無妨,久聞齊王殿下棋藝精湛,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末將正想求教。」

  說罷向桓煊一揖:「請殿下指教。」

  桓煊面無表情地還以一揖:「不敢當,還請蕭將軍不吝賜教。」

  兩人一問一答間,蕭泠已應下挑戰,皇帝無法,只得捋鬚佯裝興致勃勃:「那朕與諸卿便拭目以待了。」

  桓煊讓出東首之位:「蕭將軍請坐。」

  隨隨目光微動,似晨星閃爍,比方才又亮了幾分:「殿下位尊,當執白先行。」

  桓煊蹙了蹙眉:「蕭將軍遠道而來,是貴客,理當執白。」

  隨隨知道他不願自己讓著他,眼中笑意更深:「那末將便卻之不恭了。」

  兩人對面而坐,相對一禮,對局便開始了。

  這一場棋局的勝負干係重大,眾人都凝神屏息地盯著棋枰,一時間亭中寂靜無聲,只有湘簾和錦帷被風掀動嘩然作響,夾雜著「啪啪」的清脆落子之聲。

  兩人當初在山池院中日常消遣便是弈棋,雖然那時候隨隨佯裝初學,但畢竟時常對局,對彼此的佈局思路很熟悉。雙方落子幾乎沒有停頓,片刻便在上方成一倚蓋之勢。雙方形勢相當,棋形堅實又漂亮。

  這開局式正是當初兩人對弈時常用的定式,是桓煊當初教給她的,可桓煊卻也是從蕭泠傳世的棋譜上學來的,回頭一想,真是徹頭徹尾的班門弄斧。

  桓煊心中羞惱,不經意地抬起眼,便看見蕭泠也在看他,眼中隱隱有笑意。

  桓煊眉頭一皺,撇開眼去,拈起一子「啪」地敲到棋枰上。

  隨隨笑道:「殿下這手著實漂亮。」

  這話似曾相識,她以前似乎也說過。桓煊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迅速收回來,耳根微微發熱。

  隨隨彎起嘴角:「末將是說,殿下這手棋很漂亮,進退有度,分寸得宜。」

  他的手自然也是很漂亮的,白皙手背上隱約可見筋骨,像埋藏在雪原下的冰川,無論執棋還是握刀,都賞心悅目。

  桓煊的雙頰燙得要燒起來,偏偏神情越發冷傲:「蕭將軍過獎。」

  隨隨淺淺一笑,輕輕落下一子,卻是含虛制籠,一手將黑棋封鎖。

  桓煊不甘示弱地一刺,隨隨淡定地黏上,桓煊再攻,蕭泠不慌不忙地化解。

  形勢起了微妙變化。

  黑棋一路急攻,白棋卻是遊刃有餘地防守,借力打力,順勢將自己走堅實,時不時纏繞一下,彷彿在逗弄黑棋。

  桓煊窮追猛打一氣,攻勢雖凌厲,卻是將自己越走越虛,猛然察覺自己亂了方寸,連忙在角部補上一子。

  隨隨撫了撫下巴,輕輕一笑,提起一子:「多虧了殿下這手交換,替末將把這角也加固了。」

  頓了頓,半開玩笑道:「殿下這是在資敵呀。」

  桓煊當然早就察覺自己下了昏著,但落子無悔,收是收不回來了。

  走錯棋也就罷了,偏偏這女子可惡,要說出來奚落於他。

  桓煊惱羞成怒:「多謝蕭將軍指教,小王定然銘記於心,引以為戒。」

  隨隨一記飛下,堵住黑棋的出路,撩起眼皮道:「多謝殿下割愛,將角讓於末將。」

  桓煊冷笑道:「小王道蕭將軍只是觀棋愛說話,不想蕭將軍弈棋時話更多。」

  他從前怎麼不知道這女子話這麼多呢。

  隨隨不以為忤:「棋逢對手便如將遇良才,一時高興不覺失言,還請殿下見諒。」

  桓煊道:「蕭將軍抬舉,小王不能望將軍項背。」

  隨隨道:「殿下過謙了。」

  桓煊道:「蕭將軍藏鋒於鈍,深謀遠慮,小王欽佩之至。」

  兩人心照不宣,隨隨卻還是臉不紅心不跳:「殿下過獎。」

  頓了頓,忽然道:「殿下的話似乎也不少。」

  桓煊眼角跳了跳,板起臉來不說話了。

  程徵坐在蕭泠身旁觀棋,時不時悄悄地覷她一眼,只見她灼亮的雙眼中蘊著促狹的笑意。

  他素日與她弈棋,她神色總是淡淡的,幾乎不說話,只偶爾出言指點他一二,他還從未見過她這般興致勃勃,眼角眉梢都顯露出愉悅。

  他心頭像是被刺了一下。

  對弈的兩人說話也不耽誤走棋,他們都是敏捷善算之人,接二連三地落子,不多時已行至中盤。

  隨隨也斂起眼中的笑意,不再去逗弄他,忽然轉守為攻,寸步不讓地與黑棋對殺起來。

  座中諸人大多會弈棋,像大公主這樣棋藝稀鬆平常的還看不出什麼,姜延維這樣的高手卻看得膽戰心驚。

  棋勢猶如風雲瞬息萬變,黑白棋子的無聲拼殺令人如聞戰鼓雷雷,金戈鏗鏘。

  兩人同為年少成名的將領,沒有機會在戰場上一較高下,卻在這方小小的棋枰上戰出了金鼓連天、風塵蔽日的氣勢。

  姜延維小聲向徒弟感嘆:「先師嘗言『棋雖小道,實與兵合』,老夫有幸得見今日之局,方知其理。」

  阮月微曾經為了討好皇后下過死力氣,自是懂棋的,她能看出兩人的水平遠在自己之上——棋下到這份上比的是天分,她就是不眠不休把普天之下所有的棋譜都背出來,也沒法與他們一戰。

  想起當初桓煊是為了陪自己對弈才鑽研此道,如今卻成了與旁人眉來眼去之具,不覺心中酸澀,嘴裡發苦,恨不能將當年那些棋譜撕爛。

  對殺正酣,隨隨拈起一顆白子正欲落下,手腕忽然一轉,走出一著緩手,給了黑棋扭轉局勢的機會。

  桓煊無視她故意露出的破綻,挑了挑眉道:「蕭將軍多禮了。」

  隨隨倒沒有故意相讓的意思,只是兩人棋力相當,對局開始時他亂了陣腳,讓她佔了先機,她自覺有些勝之不武,便故意露個破綻給他,誰知他非但不領情,反而著惱了。

  她無可奈何地彎了彎嘴角:「末將是先禮後兵。」說罷不再留手,繼續與他對殺。

  桓煊卻似被她方才的舉動激怒了,開始不管不顧地急攻,一步也不願退,一子也不願失,哪裡還肯瞻前顧後,擊左視右。

  躁而求勝,自然只有落敗的下場。

  隨隨哭笑不得,本來是為了公平才讓他一手,沒想到卻捅了馬蜂窩,反倒變成了攻心取勝。

  惡戰告一段落,白棋有驚無險,大龍安然連回,黑子攻逼無路,棋局到了收官階段。

  白棋勝局已定。

  桓煊看了眼隨隨道:「蕭將軍算無遺策,名不虛傳。」

  隨隨道:「殿下也不遑多讓。」

  官子收完,照例填子數路,白棋勝四子半。

  隨隨一揖:「承殿下相讓。」

  皇帝眼中露出些許懊惱之色:「蕭將軍棋藝出神入化,不愧國手之名。不知蕭將軍師承哪位名師?」

  隨隨向皇帝一禮:「陛下謬讚。末將以前隨家父學過一些,能僥幸險勝齊王殿下,許是因為前些年勤於打譜的緣故。」

  桓煊臉色頓時一沉。

  隨隨恍若未覺,看了看他道:「殿下棋藝不在末將之下,只是心役他事,不能凝注一局,末將勝之不武。」

  旁人聽著都以為蕭泠在說客套話,桓煊一聽便明白她話裡有話,臉色頓時比鍋底還黑,他寧願承認技不如人,也不願承認自己一見她就亂了方寸,亂了心。

  他挑了挑下頜:「蕭將軍過謙,小王心無旁騖,是棋藝不精,輸得心服口服。」

  皇帝看兩人之間氣氛有些古怪,捋了捋鬚道:「來日方長,有的是對弈的機會。」

  說罷叫人撤了棋局,命樂工奏起笙簫,眾人在亭中坐了一會兒,皇帝有些疲憊,先回寢宮歇息,幾個年紀大的臣僚也告辭回府,剩下一群年輕人,便三三兩兩去林子裡賞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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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林間

  太液池是人工穿鑿而成,池中小島積石堆土成山,梅林遍佈整座山丘,十來步便有亭台樓閣可供賞玩。

  眾人出了六角亭,起先一起朝坡上走著,不知不覺就散了。

  桓煊、桓明珪和大公主夫婦走在一起,大公主方才與蕭泠傾蓋如故,很想與她再聊聊燕趙美男子與京城美少年的異同,與她身邊那位清雅俊秀的白衣小郎君也是相見恨晚,奈何駙馬看得緊,自己這親弟弟又不知為何似與蕭泠有些齟齬,於是她只好身在曹營心在漢,頻頻向山坡上那兩道身著白狐裘的身影張望。

  駙馬瞟了她一眼,若無其事道:「公主在看什麼?」一邊將手心裡的纖指使勁一捏。

  大公主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心虛地笑笑:「我在看蕭將軍和程公子呢,真是一對璧人。」

  她浮誇地將兩根手指一併:「單是走在一處就這麼賞心悅目。」

  話音未落,便有一道利刃般的目光從旁射來。

  大公主後背上莫名生出股涼意,便聽三弟冷冷道:「是挺賞心悅目,長短都差不多,整齊得像對筷箸。」

  大公主道:「三郎莫要睜著眼睛說瞎話,程公子還是高出一些些的,只是蕭將軍那一側地勢高些。」

  駙馬無聲地冷笑了一下:「身量高不高不打緊,程公子才高八斗,詩賦琴書無一不精,棋藝勝過翰林待詔,公主愛才心切,進士科舉定要向禮部侍郎力薦一番了?」

  大公主訕訕一笑,晃了晃駙馬的手:「他自有蕭將軍舉薦,哪裡用得著我操心……」

  桓煊瞟了眼駙馬,悠悠道:「聽長姊的意思似乎甚是遺憾。」

  駙馬冷哼了一聲:「無妨,多一個人舉薦多一分勝算,有公主出力,程公子高中狀元便如探囊取物。」

  大公主難以置信地瞪著挑撥離間的弟弟,比著口型道:「白眼狼!」

  然後轉頭去安撫駙馬:「郎君切莫胡思亂想,那是蕭將軍的人,誰敢染指……」

  桓煊聽不下去,快步往前走去。

  大公主不明就裡地對駙馬道:「三弟這是怎麼了?他似乎和蕭將軍有些不對付,也不知是何道理,說起來差點成了叔嫂,又都是手握重兵的將領,還是別鬧得太僵吧……」

  頓了頓道:「不行,我得去勸勸三弟。」

  說著便提起裙子往前跑,駙馬太陽穴突突直跳,一把將她拽回來:「這事你插不上手。」

  桓明珪道:「阿姊別急,我去勸他。」說罷笑著向大公主夫婦搖了搖手,便即追了上去。

  桓煊素日習武,腿還比他長,不一會兒便將他甩下一大截,桓明珪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半晌才跟上他,扯扯他的袖子,向山坡上一指:「那處的梅花開得好,我們何不去折一枝。」

  桓煊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便看見紅梅間兩個白色的身影,瞥了一眼桓明珪道:「堂兄要去請自便吧。」

  桓明珪無可奈何:「你不去就山,難道等山來就你?」

  桓煊道:「堂兄不必同我打機鋒。」

  桓明珪「嘖」了一聲:「橫豎放不下,倒不如直截了當去找人家,省得等人回了河朔再後悔。」

  桓煊冷冷一笑,可這笑容裡除了孤傲還有說不出的淒涼。

  他來之前打定了主意,要對那女子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可真的見了她,目光又不由自主叫她吸引,還鬼使神差地向她挑釁——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在想什麼,究竟是想證明點什麼,還是一顆心沒死透,巴巴地送上去再給她踏一腳。

  她也果然不負所望,比他料想的還要冷酷,甚至可以沒心沒肺地談笑風生,拿過去的回憶揶揄取樂,若非心無芥蒂,又怎麼能說出那些話來?

  「她回河朔與我何干。」他冷冷道。

  桓明珪揉了揉額角:「蕭泠不是一般人,你總不能等她反過來哄你。」

  桓煊道:「她的確不是一般人。」一般人沒有這樣冷鐵鑄就的心肝。

  他看向桓明珪:「你愛慕她自去找她,不必拿我作幌子。」

  桓明珪道:「我可不敢,我還想多活幾年。」

  桓煊冷哼了一聲,顯然不信。

  桓明珪道:「我說真的。」

  他的確很喜歡蕭泠,大約超過世上任何一個女子,可他看得出蕭泠對他沒有半點意思,他是個喜歡自在的人,不會幾次三番去給自己找不自在。他也經歷過太多人太多事,知道情之一字傷人害己,明白什麼時候該收手,什麼時候該收心。

  昨夜他不過是心裡不痛快,故意去逗逗這一點就著的堂弟而已。

  他自己多情而薄情,卻喜歡看有情人在情波慾海裡掙扎沉浮。

  他拂了拂衣襟,微覷著狐狸眼:「她是蕭泠。」

  桓煊挑了挑眉道:「我知道她是誰。」

  桓明珪搖搖頭:「你不知道。」

  頓了頓道:「你只是嘴上知道,心裡其實還將她看作鹿隨隨,那個孤貧無依,事事仰賴你,身心都捏在你手心裡的貧家女。」

  桓煊想辯駁,卻又無從辯駁。

  桓明珪接著道:「鹿隨隨會遷就你,蕭泠卻不會,你若是想要她,就要學學那位。」

  他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梅林裡那個穿白狐裘的男子。

  桓煊朝林子裡望去,只見兩人在林間駐足,相對站立著,不知在說些什麼。他目力上佳,大老遠便看見蕭泠面帶微笑,雙頰飛著薄紅,一朵半開的梅花正好擋在她額前,就如在她眉心點了朵花鈿。

  她琥珀色的眼眸映著雪光,格外明亮,眉宇間神采飛揚,顯然與那新寡的小媳婦相談甚歡。

  那小媳婦卻是低著眉眼,有幾許隱忍,又有幾許落寞,只見他緩緩抬起手,折下一枝紅梅拿在手上,似乎想贈與心上人,又怕唐突了佳人,躊躇半晌,終於小心翼翼地將梅枝遞給蕭泠。

  桓明珪感慨:「真真是我見猶憐。」

  桓煊雙眉一擰:「要孤那般搖尾乞憐,不如讓孤去死。」

  說罷轉過身去,快步往六角亭中走去,就在他轉身的剎那,眼角餘光瞥見蕭泠笑著接過了那枝梅花。

  他只想離他們遠遠的,連石徑都不走了,徑直從梅樹間穿過,惹得花瓣紛紛飄墜,落在雪地上殷紅點點好似泣血。

  桓明珪無可奈何地跟上去。

  ……

  隨隨接過程徵遞來的紅梅,淡淡道:「這枝花型好,程公子會挑。月容最喜歡紅梅,正好帶回去給她插瓶,勞你再折一枝,也給春條房裡放一枝。」

  程徵眼神一黯,隨即溫柔道:「好。」

  隨隨將兩枝紅梅拿在手上。

  程徵微垂眼簾,赧然道:「方才與齊王殿下對局時在下輕敵了,辜負了大將軍的期望。」

  「程公子言重了,」隨隨笑道,「勝負本是常事,何況棋力有差。」

  程徵有些失落:「大將軍與齊王殿下棋逢對手,今日一局精彩絕倫,在下的確望塵莫及。」

  隨隨道:「方才那局還不算精彩,他的實力不止如此。」

  她眼中流露出些許遺憾:「可惜回河朔前大約是沒機會再戰了……」

  她瞭解桓煊的性子,方才對弈時他一定氣得不輕,就算拿繩子綁,拿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決計不肯再與她對弈的。

  程徵知道她話裡的未盡之意——這次回了河朔,多半這輩子不會再踏足京城了。

  他心頭微微一顫,她遺憾的僅僅是找不到弈棋的對手而已嗎?

  隨隨見他眉間有鬱色,以為他又在想輸給桓煊的那局棋,寬慰他道:「弈棋畢竟是小道,也就是我們這樣無聊的人,沒有別的消遣,除了舞刀弄棍也就剩下圍棋解悶了。你要讀聖賢書考進士科舉,本不該以此為務。若是有心要在弈棋上勝過我們,也就是多花點功夫而已。」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程徵知道她只不過是在寬慰自己。

  他按捺住心頭的酸楚,故作輕鬆道:「元旦大朝之後很快便是上元,大將軍打算去看花燈麼?」

  隨隨目光微微一動,轉頭向遠處的太子夫婦望去:「我有別的安排,叫小順他們帶你去曲江池邊放河燈坐燈船遊湖吧。」

  程徵澀然一笑:「長安的燈會與洛陽大約也大同小異,在下幼時在洛陽年年看,也膩味了,便不去湊這熱鬧了,倒是在驛館中歇息還清淨些。」

  隨隨點點頭:「也好,若是你改了主意,便早些同我說,我叫人安排。」

  程徵道:「大將軍不必顧慮在下。」

  遠處身披黑貂裘的太子轉過頭來,兩人目光相接,隨隨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收回視線。

  太子卻是冷汗涔涔,向妻子道:「你能肯定她就是當初那外宅婦?」

  阮月微臉上血色全無,咬著唇點點頭:「千真萬確,妾絕不會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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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1 13:45:0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謀劃

  皇帝已經移駕寢殿,太子也以太子妃身體不適為由帶她回了東宮,晚上的便宴只能由大公主主持。

  桓煊本該打道回府的,可還是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

  賞梅之人陸陸續續回到亭中,大公主手裡也捧著一束紅梅,一進亭子便眉花眼笑,分出兩枝給桓煊和桓明珪:「這些都是駙馬選的,是不是很有畫意?待我回去貢在瓶中,把每一枝都畫下來。」

  駙馬臉上沒什麼表情,但脖子泛紅,顯然已經被公主哄舒坦了。

  桓煊接過梅花,想起方才遠遠望見那一幕,心尖像是被針刺了一下。

  大公主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邊在宮人端來的溫熱香湯裡浣手,一邊問道:「蕭將軍和程公子還未回來麼?」

  不等別人回答,她便瞭然地一笑,目光盈盈地看駙馬:「是了,想我當初和駙馬也是如此,見到良辰美景,便想同賞同看……」

  駙馬瞥了眼桓煊,從案上拈起塊梅花糕塞進妻子嘴裡:「這個甜。」

  說笑間,兩個身著白狐裘的身影從梅林中走出來,沿著石徑向六角亭走來。

  桓煊不經意地一望,女子的身影便撞進了他眼裡。

  她手中拿著兩枝梅花,雪顏朱唇卻比梅花還鮮明。

  桓煊的呼吸一窒,他想移開視線,卻力不從心。

  再看一眼也無妨,他心想,於是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她走進亭中,他才慌忙別過臉去。

  隨隨和程徵浣了手,在案前坐下。

  程徵向宮人道:「能否取個手爐來?」

  待宮人將手爐取來,他用絹帕將小手爐層層包裹起來,這才遞給隨隨:「如此便不會燙了,大將軍暖暖手。」

  蕭泠道了謝接過,笑道:「我沒那麼講究。」

  程徵道:「受了涼乍然太暖和,反倒容易生瘡。」

  說著從金盤中拿起一隻橘子剝開,仔細地剔去白色橘筋,一瓣瓣分開,用玉色瓷碟裝著,放到隨隨面前的食案上。

  隨隨道:「這種事不用你來做,太費事了。」

  程徵垂著眉眼柔聲道:「不費事。」

  隨隨拈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納悶道:「你怎麼知道我不吃橘筋?」這只是她的習慣,因為討厭橘筋,連橘子也不怎麼吃。

  程徵抿唇一笑:「稍加留意便能知道的。」

  他瞥了一眼隨隨擱在坐榻邊的梅枝:「在下也知道大將軍最喜歡梅花,且偏愛白色的。」

  桓煊微微蹙了蹙眉,他和蕭泠一起生活近兩年,卻從來不曾注意過這些。

  他對她的喜好幾乎一無所知,她愛吃什麼東西,喜歡什麼花,他一概不知,也從未想過去瞭解。

  桓明珪說的沒錯,這是蕭泠,不是鹿隨隨。對獵戶女鹿隨隨來說,他是高高在上的天皇貴胄,對她好一分便如施捨。

  她離了他幾乎寸步難行,於是他永遠高枕無憂,永遠不必擔心會被背叛。

  他或許只是喜歡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待他,身心都屬於他罷了。

  可如今她身邊蜂蝶環繞,誰知道程徵之外還有多少男子爭相等她垂青。

  他引以為傲的身份、武藝和棋藝都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因為那些蕭泠自己也有。除了一張肖似她心上人的臉,他可稱一無所有。

  他已親手將這張臉毀了,從此更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東西。

  程徵身份不如他,棋藝不如他,病懨懨的看著風一吹就倒,騎射刀劍自然也不行,論辭采他也未必輸與他,他覺得他配不上蕭泠,並不將他放在眼裡,可如今才知道,蕭泠喜歡的或許就是這樣小意溫柔、體貼入微的男子。

  即便他願意做小伏低,能低得過那弱不禁風的病秧子麼?

  他當然也可以遞手爐噓寒問暖,替她剝橘子剔橘筋,比那小媳婦剝得還快,剔得還乾淨。

  可蕭泠身邊永遠不會缺這樣的人,他又何必去自取其辱,徒增笑柄。

  桓煊站起身,向太子和眾人道了失陪,沒再看蕭泠一眼,頭也不回地向亭子外走去。

  大公主一臉納悶,拈起一瓣駙馬剝的橘子,問桓明珪道:「三郎這是怎麼了,誰惹他不高興了?」

  桓明珪輕輕嘆了口氣:「和自己鬧別扭呢,讓他自己回去靜靜也好。」

  大公主道:「罷了,我們管我們玩,不如以梅花為題聯句吧?」

  眾人都道好。

  樂工奏起輕緩的曲子,宮人取了書案文房來,眾人聯句賦詩,烹雪煮茶,很快便將那雪地裡漸漸遠去的落寞背影忘得一乾二淨。

  ……

  太子回到東宮,沒理會簌簌發抖的太子妃,甚至懶得寬慰她一句,便即回了前院。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越想越心驚。

  蕭泠突然來京朝見,肯定不是心血來潮,定然有其目的。

  那她的目的是什麼?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他不敢深想,卻不得不想。

  當年桓燁和蕭泠情投意合,她會不會是為了當年的事而來?

  想到當年之事,太子的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會的,他用帕子掖掖額頭和鬢角的冷汗,懷著一絲僥幸安慰自己,當年之事證據都已湮滅,桓炯已死,煉製毒藥的方士也已死了,死無對證,誰能查到他頭上?

  或許她入京並非為了他,或許她有什麼別的陰謀。

  他披上貂裘走到屋外,沿著廊廡走了兩圈,還是騙不了自己——如今朝廷和三鎮局勢雖談不上劍拔弩張,可皇帝想收回三鎮是不言而喻的,蕭泠入京無論如何都擔著風險,否則也不用讓精兵駐紮在潼關外了。

  能讓她冒險親自進京的,除了當年之事還有什麼?

  太子又踱出幾步,扶著闌干站了許久,手腳凍得幾乎麻木,他絲毫沒有察覺,因為他胸腔裡像是有一團火在燒著——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比當年下定決心除去長兄更艱難。

  他既興奮又煎熬,咬緊了牙關,渾身上下都戰慄起來,對親人下手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盡管這樣的事他已做過兩回。

  良久,他的目光慢慢變得堅決,終於捏了捏眉心,轉頭向內侍說了幾個名字:「叫他們即刻到書房見我。」

  來的共有四人,無一不是太子最親信的僚屬,其中便有東宮侍衛統領孟誠,他因為部下隱瞞左手刀一事領了四十笞杖,眼下面如金紙,幾乎站立不穩,不時用袖子掖著額上冷汗。

  太子屏退了侍從,令孟誠掩上房門,掃了幾人一眼,緩緩道:「今日孤召諸位前來,是有一事相商。」

  幾人都道:「請殿下吩咐。」

  太子便將蕭泠當初潛藏在齊王別館中的事說了一遍。

  幾人都有些難以置信,但看太子神色嚴峻,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太子接著道:「蕭泠在京中潛伏兩年,此次又專程入朝,孤疑心她是為了對付東宮。」

  眾人悚然一驚,一個方頜長髯的中年人道:「殿下可是聽聞了什麼消息?」

  太子看了眼孟誠:「孟統領,你說說秋獮時的事。」

  在場幾人都參與了秋獮那場密謀,孟誠便如實道:「秋獮時某等清點刺客屍體,其中少了兩人,偏巧這兩人都是知道全盤計策之人。」

  其餘人尚未想明白其中聯繫,一個隱士模樣的布衣年輕男子道:「殿下懷疑那兩人在蕭泠手上?」

  太子點點頭:「是。秋獮時蕭泠一直跟隨桓煊左右,他遇襲時蕭泠也在。」

  其餘人不禁動容,先前那方頜男子捋鬚沉吟道:「即便蕭泠手中握有人證,她身為藩將,不能干涉朝廷內政,陛下也不會任由她猖狂。」

  方才那布衣青年道:「朱先生所言甚是,但蕭泠此人陰險詭詐,謀定而後動,她既然不遠千里親自來京,定是成竹在胸。」

  方頜男子皺著眉道:「疏不間親,想來陛下不會任由她挑撥離間,一定不會輕信的。」

  布衣青年道:「儲君結交藩將是大忌,若是陛下知道東宮與淮西節度使府私下往來之事,恐怕會龍顏大怒。」

  方頜男子想反駁,眼角餘光瞥見太子神色,知道他心裡已有成算,便將要出口的話又嚥了回去,改口道:「蘇郎所言亦有道理。」

  太子頷首道:「聖心難測,何況把柄留在蕭泠這樣的人手上,終究夜長夢多。」

  頓了頓:「此事不能坐視不理,今日孤請諸位前來,便是想商議出一個對策。」

  布衣青年道:「在下以為,當斬草除根。」

  方頜男子大駭:「蕭泠身為三鎮節度,關乎朝廷與河朔的局勢,且她武藝高強,身邊還有那麼多護衛隨侍,萬一行刺不成,反倒授人以柄……」

  布衣青年道:「本就是背水一戰,焉能畏首畏尾、瞻前顧後?」

  兩人來回爭辯,其餘兩人也是各持一端,辯不出個所以然。

  太子捏了捏眉心,清了清嗓子。

  眾人立即噤聲。

  太子道:「諸位說的都有道理。蕭泠身份非同一般,且武藝高強,要刺殺她並非易事,若是事露,孤這太子不廢也得廢了。」

  僚佐們面面相覷,不知他究竟何意。

  只有那布衣青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即便殺得蕭泠,還有齊王手握重兵虎視眈眈,仍是治標不治本。」

  他頓了頓,輕聲道:「能廢立儲君的只有一人……」

  眾人明白他的意思,盡皆大驚失色,方頜男人顫聲道:「蘇郎,休得胡言!」

  太子目光一凝:「朱先生稍安勿躁,孤倒以為蘇郎君所言有幾分道理。」

  他雖失了聖心,眼下還是太子,只要皇帝在廢儲之前死了,那麼他就是名正言順的天子,他只需將刺殺之事栽到蕭泠頭上,她那三百精衛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保不住她。

  齊王的神翼軍駐紮在京畿,他只要控制住十二衛,先下手為強將他除掉,便徹底沒了後顧之憂。

  只要神翼軍的兵權收歸他手中,正好借著討伐叛逆的由頭征討三鎮,將矛頭轉向外部,朝臣們即便有什麼想法,大敵當前也不能罔顧大局。

  若能收回三鎮,更是名垂青史的奇功一件。

  太子眼中閃動著希冀的光芒,向眾人掃了一眼:「當年東宮的事和秋獮的事諸位都為孤出謀劃策,出力不小,如今諸位與孤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然,此事干係重大,一著不慎便落得個毀家滅族的下場,孤不勉強諸位,若有哪位不願效力,盡管告訴孤,孤奉上財帛田產,全我們一場情誼。」

  話雖說得好聽,哪有人真的敢當真,幾人都伏倒在地:「不敢有二心,聽憑殿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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