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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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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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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18: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喪鐘

  或許因為希望屢次破滅,隨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關六郎大步走進房中,將一張泛黃的藥方交給她,她才終於相信這是真的。

  卻原來桓炯以富賈的名義在城西建了一座悲田坊,專門收留棄兒,尤其是那些天生殘疾被家人拋棄的孩子,這樣的孩子連一般的悲田坊和佛寺都不願收留,本來一出生就只能等死,僥幸活下來的在市井間乞討,與野狗爭食,通常也活不過幾個冬天。

  直到今日悲田坊中的僧人和得他救助的小兒都不知道他們穿的衣裳、吃的米糧,全都來自毒殺長兄,惡貫滿盈的陳王。

  他一邊用活人試藥,輕賤人命,一邊卻又悄悄把大部分家財散去悲田坊,救濟那些甫一出生便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孩子。大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隨隨將藥方交給鄭醫官:「有勞奉御看看這方子。」

  鄭奉御凝神看藥方的當兒,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隨隨幾乎無法呼吸。

  不過片刻時間,卻長得彷彿有一百年。

  終於,鄭奉御頷首道:「這方子和趙昆的方子有幾味藥重合,但趙昆的方子裡少了關鍵的幾味藥,這個方子補全了,應當不會有假。」

  長公主喜極而泣:「當真?」

  鄭奉御讓藥僮將方子抄下來,按照藥方去配,齊王府庫房中的藥材都搬到了山池院以備不時之需,其中不乏珍稀罕見的異域藥物,藥方上所需的藥材在這裡就能配齊。

  長公主看了眼蕭泠,見她嘴唇發白,忙道:「蕭將軍臉色不太好,趕緊去廂房歇息會兒,若是陛下醒了你卻累倒了可如何是好……」

  話音甫落,她便看見蕭泠身子晃了晃,忽然軟倒下來。

  殊不知她一直勉力支撐到現在,見鄭奉御點頭,心弦驟然一鬆,整個人瞬間虛脫,眼前一黑便倒了下來。

  好在一旁的長公主眼明手快扶住她,和宮人一起將她扶到榻上,叫來鄭奉御。

  醫官替她診了脈,眼中露出愕然之色:「蕭將軍餘毒未清,近來怕也沒有休息好,這麼弱的脈象竟能支撐到現在。」

  長公主想到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自己的母親,又慚愧又歉疚:「這次陛下能絕處逢生,多虧了蕭將軍奮不顧身為他尋來藥方,請奉御務必確保蕭將軍無虞。」

  醫官道:「老夫一定盡力而為。」

  說著便捲起衣袖,為蕭泠施針。

  施罷針,他掖了掖額頭上的冷汗道:「蕭將軍一定要臥床靜養,不可再奔波勞累,否則落在病根便是一輩子的事。」

  長公主道:「我會叮囑她好好休養。」

  鄭奉御點點頭,提筆寫了個溫補的藥方也交給藥僮去煎。

  長公主讓宮人將蕭泠送到廂房好生靜養。

  安排妥當,藥湯也煎好了。

  鄭奉御照例先用魚試藥,確認無毒,這才讓內侍給皇帝用白礬和鹽擦齒,灌下湯藥。

  ……

  隨隨服下的藥湯裡加了安神助眠的藥材,她一直昏睡到翌日午後才甦醒過來。

  她恍惚了片刻,忽然想起昨夜的事,立即坐起身,卻因為起勢太猛一陣頭暈目眩。

  春條趕緊扶住她:「娘子別擔心,陛下已經服了兩劑藥湯,鄭奉御早晨替陛下診過脈,脈像已經平穩下來,要不了多久就能醒了。」

  她知道隨隨擔心什麼,一股腦把她最想知道的事說出來,這才喘了口氣:「陛下好好在寢堂裡睡著呢。娘子現在最要緊的是安心靜養,否則陛下醒過來,娘子又累倒,豈不是沒完沒了?」

  隨隨聽說桓煊無虞,略微鬆了一口氣,但還是讓春條扶她起床洗漱更衣,盡管知道他已經度過了險厄,總是要親眼看見才能放心。

  到得寢堂中,桓煊仍舊昏睡著,但神色不似昨夜那般痛苦,臉色似乎也好了些。

  隨隨問守在床邊的鄭奉御:「陛下怎麼樣了?」

  醫官道:「這解毒方是對症的,陛下的脈像已平穩下來,不過陛下中毒頗深,又拖了這些時日,恐怕要多服一段時日才能將餘毒清除乾淨,之後也須臥床靜養,直至御體完全復原。」

  他頓了頓,蹙眉道:「蕭將軍請恕老夫多言,將軍中毒雖不如陛下那麼深,也不可掉以輕心,免得落下病根。」

  大夫最怕碰到這種不遵醫囑,叫人不省心的病人,偏偏他的病人一個兩個都是這樣。

  隨隨向醫官行了一禮:「昨夜多謝奉御。」

  鄭奉御道:「蕭將軍不必多禮,這些都是老夫分內之事。」聽他的話乖乖回去休息比什麼好話都有用。

  偏偏這病人毫無自覺,在病榻前坐了下來。

  高邁領著一干內侍宮人識趣地退了出去,鄭醫官不好再杵著,也退了出去。

  寢堂裡只剩下隨隨和桓煊兩個人。

  隨隨抬手摸了摸桓煊的額頭,仍舊有些熱,但已不似昨晚那般燙得嚇人,他的呼吸也沒那麼急促了。

  她用乾淨的絲綿蘸了清水,輕輕點在他嘴唇上,乾涸的雙唇慢慢濕潤柔軟起來。

  她放下手中絲綿,忍不住用指尖撥了撥他長而密的睫毛,然後低下頭在他嘴唇上輕啄了一下。

  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一觸,輕得像花瓣落在湖面上,誰知男人的長睫輕輕一顫,睜開雙眼,眼中盛滿了笑意,明知故問:「你在偷偷親我?」

  隨隨挑了挑眉:「你在裝睡?」

  桓煊避而不答,眼中笑意更濃:「蕭綏綏偷偷親我。」

  隨隨不羞也不惱:「是,我想親就親,怎麼了?」

  說完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

  七日後的子夜,太極宮承天門前響起喪鐘,長安城裡大小佛寺的鐘聲隨之響起,不過月餘,這座古老的城池又送走了第二位帝王。

  新帝登基不過月餘便染上疫病,藥石罔效,彌留數日,在太極宮兩儀殿中駕崩,謚號孝武。

  孝武皇帝生前平定四鎮,收復淮西,不過那都是他還在潛邸時的事跡,登基沒幾日便身染時疫而崩,成為本朝當政時日最短的皇帝。

  死前他立下遺詔傳位給十皇子,令長公主與張相輔政,並下令喪儀從簡,取消百官守靈之儀,入棺後即封上棺蓋以免疫病擴散。

  他還將京畿兩座田莊舍為悲田坊,田產出息用以維持坊中運作。

  令人意外的是他將親王時的潛邸和城南常安坊的一處別院,連同奴僕下人一起賜給了三鎮節度使蕭泠。

  坊間有人猜測大行皇帝與蕭將軍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更離譜的一種猜測是蕭將軍與大行皇帝數年前死於意外的姬妾生得十分相似,因此大行皇帝才愛屋及烏,把王府和兩人曾一起生活過的地方都送給了她。

  不過有識之士視之為無稽之談——大行皇帝分明是出自一片公心,生怕他駕崩後主少國疑,蕭泠趁機起兵作亂,故此厚加賞賜,以示恩寵優容,其實乃是羈縻之意。

  一時間眾說紛紜,真相究竟為何,大約只有躺在棺柩中的大行皇帝才知道了。

  然而蕭將軍得了這麼大的恩寵,大行皇帝的喪禮上卻只露了個臉就離開了,大殮和出殯都沒出現,難免叫人懷疑她的忠心。

  好在攝政的長公主知道內情,解釋道蕭將軍有恙在身,如今在大行皇帝所賜的別院中靜養默哀,感念大行皇帝的恩遇。

  蕭將軍的確在山池院中,不過並非獨自默哀,而是在給一個不省心的病患餵藥。

  明明三兩口就能乾脆喝完的藥,有人偏偏要賴在床上,讓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哺。

  隨隨不耐煩地放下藥碗直起身子:「你就不能坐起來自己喝嗎?」

  桓煊立即一副氣息奄奄的模樣,無力地靠在枕上,紅暈從雙頰一直蔓延到眼梢,微濕的嘴唇帶著水光,眼睛比嘴唇更濕:「我沒力氣,坐不起來……」

  他頓了頓道:「這藥也對你的症,我們這樣一人半口分而食之,不是事半功倍?」

  隨隨差點沒叫他氣笑了,可被他用那種眼神一望,她就好像被妖精蠱惑的正經人,鬼使神差地端起碗。

  她含了一口湯藥,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桓煊乖乖啟唇,隨隨低下頭把藥一點點哺進他口中。

  一口藥哺完了,桓煊卻抬起手扣住她的後腦勺,在她唇上廝磨起來。

  這麼一口一口哺,一碗湯藥餵了半日,隨隨沒好氣地放下碗,掖掖額頭上的汗,現在她的臉頰也和桓煊一樣燙了。

  就在這時,外頭隱隱約約傳來哀樂和車馬聲,是大行皇帝出殯送葬的隊伍。

  聽著自己的殯車從門前經過,桓煊有種無法言喻的感覺。

  隨隨見他發怔,笑道:「後悔嗎?現在詐屍還來得及。」

  桓煊道:「莫非蕭將軍後悔了?」

  隨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後悔,誰知道你這麼麻煩……」

  話音未落,桓煊忽然伸手將她往榻上一拽,摟緊懷裡一頓搓揉。

  他對她的弱點瞭如指掌,隨便一戳就是她癢處,隨隨又癢又軟,不住地推他:「別鬧……」

  桓煊往她耳珠上吹熱氣:「我詐屍了,蕭將軍快來降伏我。」

  笑鬧了一陣,送葬的鼓樂聲慢慢遠去,桓煊將上氣不接下氣的隨隨摟在懷裡,嗅著她脖頸間的暖香,輕聲道:「傻子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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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19: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等你

  桓暄連服了一個月解藥,脈象逐漸恢復正常,鄭奉御讓他將藥停了,可他仍舊一副下不來床的模樣,粥羹要人一口一口餵,糕餅菓子要就著人手吃——這個人當然是隨隨。

  隨隨怎麼也不信他連一個勺子都拿不動,但只要一看到他蒼白的臉,霧氣迷濛的眼睛,她就很難拒絕他種種無理要求。

  餵食還罷了,餵著餵著屋子裡的內侍宮人就悄然退了下去,餵著餵著莫名其妙就被勾到了榻上。

  隨隨不願承認自己色令智昏,只怪這男狐狸精手段高。

  不過以他眼下的半殘之軀,一激動便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多的事自然做不了,充其量只能過過乾癮。

  這日宮裡送了幾筐新貢的櫻桃來「給蕭將軍嘗鮮」,蕭將軍嘗完,恍恍惚惚地從榻上爬起來,髮髻亂了,衣衫皺了,衣襟上染了櫻桃汁。

  她轉頭睨了一眼貓一樣懶洋洋靠在軟枕上的病人,只見他雙頰的潮紅一直蔓延到微挑的眼尾,他顯然有些氣促,薄唇微啟,中間也不知是櫻桃汁染的還是咬出的血痕,那抹嫣紅被周圍病態的白襯得越發冶豔。

  隨隨剛平復下來的心跳又急促起來。

  她輕咳了兩聲道:「我起來換身衣裳……」

  她說著便要下床,冷不丁腰帶被人一拽,又跌回了榻上。

  「一會兒鄭奉御要來請脈了……」她推了推桓煊。

  桓煊在她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低聲道:「姊姊……」

  隨隨一聽見這「姊姊」兩個字,就像被人捏住了麻筋一樣,手上一絲力氣也無。

  男人趁虛而入,長指從她的脖頸慢慢往下滑,沒入衣襟中間:「這裡沾了櫻桃汁,我替姊姊清理清理……」

  話音未落,他便低下頭慢條斯理地清理起來。

  一清理又是一刻鐘,隨隨去淨房換了身衣裳,梳好髮髻,便有宮人來稟,道鄭奉御已到了。

  隨隨瞥了眼桓煊,只見他衣襟半敞著,長髮凌亂地散在枕上。

  「你就這樣見鄭奉御?」她沒好氣道。

  桓煊道:「反正我是病人。」

  隨隨卻丟不起這個人:「我叫人來給你梳洗更衣。」

  桓煊道:「我不喜歡別人碰。」

  這話倒是不假,他和一般王孫公子不太一樣,或許是因為太難伺候,自懂事起這些事便不肯假手於人。

  隨隨道:「那你自己來。」

  桓煊有氣無力地抬了抬右手:「我手上沒力氣。」

  說完便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隨隨漲紅了臉:「桓子衡!」

  桓煊道:「姊姊方才不是很喜歡麼?」

  隨隨道:「不許再叫我……」

  桓煊:「不許叫什麼?」

  隨隨磨了磨後槽牙。

  桓煊道:「除非姊姊替我梳髮。」

  「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哪裡學來的?」隨隨道。

  這些哪裡用得著學,他亂七八糟的念頭要多少有多少。

  但他當然不能說老實話,他毫不猶豫道:「都是桓明珪教我的。」

  隨隨咬牙切齒:「那登徒子!」

  桓煊同仇敵愾:「就是,我好好一個正經人被他帶壞了。」

  頓了頓道:「鄭奉御來回奔波不容易,別叫他久等。姊姊快替我梳頭吧。」

  隨隨終究拗不過他,從妝台上拿起玉梳:「閉嘴。」

  她還是第一次替別人梳頭,不過好在時常幫小黑臉編辮子,三下五除二便替他梳好了髮髻,又幫他換了身乾淨寢衣。

  桓煊要了銅鏡,對著照了照,這才心滿意足,向屏風外道:「請鄭奉御進來。」

  鄭醫官走進房中,看了兩人一眼,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向兩人行禮,接著便替「先帝」診脈。

  隨隨見他半晌不開口,心往下一沉:「如何?」

  鄭醫官清了清嗓子:「陛下似有些陰虛火盛,不知今日午膳用了些什麼?」

  桓煊這皇帝名義上已經死了,鄭醫官不知該怎麼稱呼,便還是稱他陛下。

  隨隨不太懂醫術,不過也知道陰火大多是由七情八欲引起,這醫官八成什麼都看出來了,只是沒戳穿罷了。

  桓煊道:「午膳還是那些清淡的湯羹粥點,倒是貪嘴多食了幾顆櫻桃。」

  鄭醫官頷首,一本正經道:「櫻桃乃是熱性之物,陛下毒剛解,身體虛,不可多食。」

  桓煊道:「我知道了,多謝奉御。」

  鄭醫官向隨隨道:「老夫替蕭將軍也請個平安脈?」

  不等隨隨說什麼,桓煊道:「有勞奉御。」

  隨隨有些心虛,不過還是伸出手。

  鄭奉御眉頭動了動,收回手指,輕咳了兩聲道:「蕭將軍身體恢復得不錯,再修養幾日便無大礙了。只是……」

  他欲言又止道:「櫻桃雖好,還是不宜多食,兩位來日方長,可以慢慢食……」

  隨隨勉強笑道:「多謝奉御提醒。」

  待鄭奉御離開,桓煊忍不住笑出聲來,隨隨一巴掌扇在他胸膛上:「你還有臉笑!」

  她雖未用全力,畢竟是習武之人,這一巴掌扇到肉上還是很疼的,桓煊悶哼了一聲,捂著心口皺起眉。

  隨隨頓時緊張起來:「怎麼了?」

  桓煊忽然一笑:「姊姊下手那麼重,也不怕打死了我以後沒櫻桃吃。」

  不過第二天他就笑不起來了。

  他醒來時身旁的被窩是空的,不過他不以為怪,隨隨身體漸漸好轉,又恢復了每日清晨練武的習慣,她起得早,他醒來的時候她通常都在園中練刀。

  待她練完刀就會回來沐浴,然後與他一同用早膳。

  不一會兒,果然響起門簾掀動的聲響。

  「你回來了?」桓煊道。

  「老奴回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

  桓煊臉色頓時一變:「嬤嬤怎麼來了?」

  高嬤嬤一直在藍田侄兒家,桓煊怕她年紀大承受不住打擊,服毒的事一直瞞著她,只打算到實在沒辦法時將她從藍田接來見最後一面。

  後來拿到解藥,也就不急著接老嬤嬤來了。

  「老奴要是不回來,豈不是一直蒙在鼓裡?」高嬤嬤氣沖沖地走到床前。

  桓煊心虛道:「我是怕嬤嬤擔心。」

  高嬤嬤冷哼了一聲,努了努嘴道:「老奴眼睛花了,耳朵聾了,人不中用了,幫不上陛下什麼忙,只會礙事。」

  桓煊捏了捏眉心:「嬤嬤千萬別這麼說……」

  就在這時,屏風外響起熟悉的腳步聲:「桓子衡,你醒了?我叫人……」

  隨隨話說到一半卡在喉嚨裡,因為她一繞過屏風便看見老人家熟悉的身影。

  這還是她假死離京後第一次見到高嬤嬤,還是在這種全無準備的情況下,心虛得幾乎落荒而逃。

  可惜高嬤嬤已經發現了她,起身行禮:「老奴見過蕭將軍。」

  規矩一絲也不錯,可不知是不是心虛的緣故,隨隨總覺得她眼裡盡是譴責和控訴。

  她硬著頭皮上前扶起她:「嬤嬤別多禮……」

  高嬤嬤道:「蕭將軍是貴人,老奴行禮是應該的。」

  隨隨知道她心裡有氣,只得道:「是我對不住嬤嬤……」

  高嬤嬤道:「蕭將軍是貴人,老奴不敢高攀。」

  隨隨知道老嬤嬤的脾氣,不知該哄還是該躲,誰知老嬤嬤從袖子裡抽出帕子抹起眼淚來:「將老奴騙得團團轉也罷了,橫豎你們總有要事,總有理由,老奴只是個奴婢,活該蒙在鼓裡哭瞎老眼……」

  她哀怨地看了一眼隨隨:「回京這麼久,也不讓老奴見一面……」

  隨隨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晃了晃高嬤嬤的胳膊:「嬤嬤仔細氣壞身子。」

  一邊說一邊從腰間摘下個繡囊塞到她手中:「這是我在洛陽白馬寺求的玉佛,一直帶在身上,只等著見了嬤嬤就給你。」

  高嬤嬤將信將疑地止住哭:「當真?」

  隨隨將繡囊打開,取出瑩潤的玉佛給她看:「怎麼會有假,這玉佛和白馬寺的大佛用的是同一塊玉料,是我費了許多力氣向寺主求來的。」

  老嬤嬤一聽這話,心立即軟了:「何苦為了老奴一個下人去求人……」

  隨隨道:「我沒有親人,嬤嬤就是我的親人。」

  她又指著繡囊道:「這上面的壽字是我親手繡的。」

  高嬤嬤眼眶中湧出淚來:「這真是……真是折煞老奴了……」

  隨隨道:「繡得不好,嬤嬤別嫌棄才好。」

  高嬤嬤睜著眼睛說瞎話:「繡得好,顏色也配得好。老奴這就收到箱子裡去。」

  說著像兩人福了福,揣著寶貝玉佛走了出去。

  隨隨見桓煊一臉豔羨,眼巴巴地瞅著她,涼涼道:「沒你的份。」

  桓煊垂下眼簾:「你已給過我了。」

  可是他收到的時候卻絲毫不珍惜,還踩了一腳。

  隨隨道:「那隻還在麼?」

  桓煊從枕下摸出個灰撲撲繡著竹葉的舊香囊,他得知她真實身份的時候本想燒了的,但最終沒捨得,和那半件舊綿袍一起留了下來。

  隨隨從他手中接過看了看,抽開絲繩,將裡面的平安符取出來,隨即一揚手,將那繡囊拋進了榻邊的炭盆裡。

  桓煊一驚,「騰」地坐起,便要翻身下床去撿,隨隨將他按回去,變戲法似地從腰帶裡翻出一隻黑底繡金色海水紋的新香囊,竟和他的「亂海」刀鞘上的紋樣一模一樣。

  隨隨將平安符裝進去,扔給他:「那隻舊的不要也罷。」

  那時候他們還是彼此的替身,那隻香囊並不是繡給他的。

  不必把話說得太透,桓煊已明白她的意思。

  隨隨道:「翻過來看看。」

  桓煊不明就裡地將香囊翻過來,卻見這香囊是兩層絹對縫的,外側繡的是海水紋,內側卻繡著四個字,是兩個名字:隨隨,子衡。

  桓煊目光微微一動,一時幾乎有些無措。

  隨隨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何況即便故太子還活著,我和他也是不可能的。」

  桓煊一怔:「你……」

  隨隨點點頭:「我早就知道了。」

  她頓了頓道:「無論如何,從今往後陪我放燈的……」

  桓煊一把將她抱住:「隨隨……」

  隨隨莞爾一笑:「只有我那七八十個面首。」

  桓煊一口咬住她脖頸:「你敢……」

  隨隨道:「我要回河朔了。」

  桓煊如遭雷劈。

  隨隨看他一副天塌下來的神情,不由笑道:「本來過完正月就要回去的,如今都已經四月了。」

  好日子才過了沒幾天又要分別,桓煊哪裡甘心:「後園裡的蓮荷快開了,看完再走不遲。」

  隨隨道:「蓮荷開完還有桂花,桂花開完還有梅花。我必須得回去了。」

  桓煊道:「那我和你一起走。」

  隨隨道:「你身子還未養好,而且去了河朔恐怕很少有機會回京城,趁著還沒走,你和長公主、豫章王他們多聚聚吧。」

  她嘆了口氣道:「我在這裡也不利於你養病。」

  桓煊也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經不起長安到河朔近兩千里的跋涉,再怎麼不情願也只能留在長安養好身子。

  ……

  啟程的日子定在三日後,這三日桓煊變本加厲地纏著她不放,恨不得把一天拉成一年來過,可惜三天時間還是轉瞬即逝。

  終於還是到了離別的日子。

  桓煊拄著枴杖,由內侍攙扶著坐上犢車,將隨隨送出城門。

  犢車駛到都亭驛前,隨隨命輿人停車,向桓煊道:「就送到這裡吧。」

  桓煊道:「再送一程。」

  隨隨不由失笑:「本來說送到院門外,院門變成屏門,又變成城門……眼下都到都亭驛了,一程程送下去,都快到魏博了。」

  不等桓煊說什麼,她接著道:「你當初在這裡迎我,現在將我送到這裡正好,有始有……」

  「終」字尚未出口,被男人用唇舌堵住。

  半晌,他才憤然道:「不許說這種話,不吉利。」

  「知道了。」隨隨無奈道。

  她從座下拿出一隻巴掌大的紫檀木匣子,塞到他懷裡:「給。」

  桓煊認出那匣子,是裝蓮花燈的,可燈已經叫他砸碎了。

  隨隨笑盈盈道:「打開看看。」

  桓煊打開蓋子,只見裡面的琉璃燈竟然奇跡般完好如初。

  他湊近了仔細一看,才發現幾片花瓣上有重新燒製修補的痕跡。

  隨隨道:「我叫匠人修補了一下,仔細看還是能看得出痕跡,只能將就了。這回記得將自己的燈保管好,別再弄碎了。」

  她撩開車簾,跳下犢車,回身向他一笑:「我在河朔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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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19: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二章 道別

  蕭將軍啟程後,鄭奉御發現他的病人突然變得省心了,從陽奉陰違變得言聽計從,簡直將醫囑奉為金科玉律。

  不到一個月,他已經可以扔了枴杖去園子裡走走。

  山池院中的蓮荷開了又謝,又是一年木葉零落,鴻雁南飛的時節,他的身體終於恢復到原來七八成,只是因為荒疏了幾個月,騎射刀劍還未恢復到鼎盛時,不過那也是和他自己比,宋九他們已不是他的對手,關六也只能堪堪與他打個平手而已。

  長公主隔三岔五來看他,眼看著弟弟的身體逐漸恢復,知道分別之期近在眼前,果不其然,這一日她剛下朝,便收到常安坊送來的便箋,邀她與駙馬明日去山池院一敘。

  翌日是休沐日,長公主好不容易能睡個懶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與駙馬坐上馬車去山池院。

  馬車駛入長安坊坊門,長公主忍不住耳提面命:「三郎都要走了,一會兒你見了他可別作色。」

  駙馬涼涼道:「知道了。」

  他本來盤算得好好的,在御史台待上幾年,然後轉個外任官,那時候孩子大些,能經得起旅途顛簸,正好帶著妻兒去領略一下江南風光。

  哪知桓煊來了這麼一齣,不但長公主要監國,他也要擔起整個御史台的挑子。

  他忍不住道:「你那三弟真是好算計,自己去逍遙,把我們算計得明明白白。」

  長公主知道他憋了一肚子的氣,只得拍拍他的手背:「十郎還小嘛,待他長到能親政的年紀,我們就把這挑子撂給他。」

  駙馬冷哼了一聲:「到新帝能親政還有好幾年,到時候朝中還不知是個什麼光景。」

  他沒把話說得太明白,但長公主知道他的意思,桓煊讓她監國,一來是主少國疑,確實沒有人比她更適合,二來是因為他們姐弟關係好,由她秉政對蕭泠和三鎮有利,三來執政數年她必然會在朝中擁有不可小覷的勢力,到時候新帝親政,只要有她掣肘,他也不敢輕易動三鎮——即便知道桓煊假死的秘密,一個近在眼前的實權長公主可比遠在三鎮、隱姓埋名的「先帝」危險得多。

  桓煊此舉可以說是一箭三雕,最大限度確保所愛之人無虞。

  長公主撫了撫小腹,輕輕嘆息一聲:「也怪不得他,這些年我這做阿姊的也沒關心過他。」

  駙馬不再說什麼,只是握了握妻子的手。

  不知不覺馬車已駛入山池院。

  宴席設在清涵院正堂,來的除了長公主和駙馬夫婦,便只有豫章王——長安城裡知道這個秘密的除了桓煊自己的人,也就只有他們三人和鄭醫官。

  桓明珪破天荒沒遲到,甚至來得比他們夫婦還早。

  幾人入了席,珍饈美酒流水似地呈上來,桓煊舉起酒杯道:「今日請諸位來寒舍一敘,是為了向諸位道別。」

  長公主雖然早有所料,還是難免有些失落,這一別,不知再相見是何年何月了。

  「哪天啟程?」

  桓煊道:「這個月十九。」

  「那只有三日了……」長公主喃喃道。

  桓煊點點頭。

  「行裝準備好了麼?」長公主又問,「打算帶多少人馬?」

  桓煊道:「這次輕車簡從,帶十來個人。」

  長公主一挑眉:「那怎麼行!」

  她隨即明白過來,桓煊換了身份,不再是皇帝,也不是親王,原先那些人馬已不能算是他的。

  她道:「原先那些侍衛你都帶上,我再從我府中侍衛撥兩百人給你。」

  桓煊想說什麼,長公主斬釘截鐵道:「你雖不想再當桓家人,卻還是我弟弟,我可不許你空著手去河朔。」

  她頓了頓,沒好氣道:「就算是去和親也得帶妝奩吧,我弟弟那麼寒酸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桓明珪「撲哧」笑出聲來。

  桓煊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有人巴不得去和親,可惜沒人要。」

  桓明珪道:「是,是,比不得煊公主花容月貌,邊關平靖就靠你了。」

  長公主看著弟弟的臉越來越黑,生怕他們一言不合打起來,忙岔開話題:「六堂弟先前說要去江南,不知何時成行?」

  桓明珪瞟了一眼桓煊,嘆道:「拖了這半年也不知是為了誰,偏偏有人不領情,成天一副冷臉。」

  桓煊道:「自然是為了我的廚子和美酒。」

  桓明珪搭著桓煊的肩膀道:「知我者莫若子衡。」

  桓煊道:「廚子和酒都留給你。」

  桓明珪有些意外,隨即道:「你帶去河朔吧。」

  桓煊詫異道:「你不要?」

  桓明珪道:「反正我也要去河朔了。」

  長公主奇道:「什麼時候決定的?」

  桓明珪笑著抿了一口酒:「就方才,我看煊公主缺個人送親,只有我這堂兄勉為其難走一趟了。」

  桓煊斬釘截鐵:「休想。」

  桓明珪悠悠道:「三鎮又不是你說了算,蕭將軍臨走前還盛情邀請小王有空去河朔玩呢。你不帶我去我自己也能去。」

  桓煊道:「你不是約了程徵在江南見麼?難不成要爽約?」

  桓明珪道:「我正想告訴你。」

  他從袖中取出一封疊好的信箋,揚了揚:「前日剛收到程公子寄來的書信,他從南向北遊歷,正好順道去河朔拜訪一下蕭將軍,算算日子,十月該到魏博了。」

  桓煊眉心一跳。

  桓明珪噗嗤一笑,抖開箋紙,上面撒著金粉,繪著桃花,娟秀的筆跡寫著一首五言詩,哪裡是程徵的書信。

  他笑道:「騙你的,這是平康坊的小香雪送我的詩。」

  桓煊二話不說,一把從他手裡搶過來,三下五除二撕成了碎片。

  桓明珪的笑容僵在臉上,嘴唇哆嗦了一下:「你……你你你……桓子衡你竟然撕掉美人給我寫的情詩!此仇不共戴天!」

  桓煊掀了掀眼皮:「撕情詩算什麼,我還能撕你。」

  桓明珪冷笑三聲,忽然抓起一塊鼓樓子朝桓煊扔過去。

  桓煊立即躲開,可肉餡裡的油還是灑了他一身。

  這羊肉餡可不是隨隨做的,一股羊肉的腥羶氣,桓煊差點沒吐出來,「騰」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衝出堂屋,衝進浴堂。

  待他洗乾淨身子換了身衣裳回到席間,桓明珪已經趴在案上醉倒了。

  長公主揉了揉額角,啞然失笑:「多大的人了,還和小孩似的。」

  桓煊叫人將桓明珪扶去廂房,又讓內侍撤了食案換上茶床。

  長公主向駙馬使了個眼色。

  駙馬藉口更衣,起身走了出去。

  堂中只剩下姐弟倆,長公主從侍女手中接過個一尺見方的檀木匣,然後屏退了下人。

  她將匣子打開,竟是滿滿一匣子上好的真珠寶石,在燈火映照下放出璀璨的光芒。

  長公主將匣子往弟弟面前一推:「你收著。」

  桓煊忙推辭:「多承阿姊之恩,三郎愧不敢受。」

  他頓了頓道:「且我不缺財帛。」

  長公主睨他一眼:「知道你不缺錢,但這是阿姊的心意。你和蕭將軍昏禮阿姊是不能來了,這賀禮先給你。」

  桓煊這才道:「多謝阿姊。」

  長公主道:「我是你親姊,同我客氣什麼,要是你有心就回京看看我們,記得帶上我的小侄兒小侄女。」

  桓煊道:「我曾答應過父親,此生不再入京。」

  長公主道:「桓煊不能入京,你現在還是桓煊麼?」

  桓煊默然。

  長公主道:「父親不過是怕你將來後悔不甘,可若是你後悔不甘,要拿回你的江山,又豈是一個承諾可以約束的?」

  桓煊點點頭:「我明白。」

  長公主欲言又止道:「你走前真的不打算去見太后一面?」

  桓煊道:「請阿姊替我保守秘密。」

  太后至今不知他未死,那日喪鐘響起,她悲號一聲便暈了過去,醒來之後便有些神智不清。

  長公主嘆了口氣:「昨日我去看過她,太后自你……之後精神一直不好,白日裡也開始囈語了……」

  她似乎分不清死去的是長子還是三子,清醒的時候不發一言地一個人呆坐著,糊塗時就喊長子的名字。

  桓煊漠然道:「桓煊已經死了,從今以後我和她再無瓜葛。這樣於她於我都好。」

  長公主知道他永遠不會原諒太后向蕭泠下毒,也知道自己沒什麼立場勸他與母親和解,只能沉默著點點頭。

  兩人說完話,駙馬也從淨室回來了。

  桓煊向長公主道:「阿姊還懷著身孕,我就不久留你們了。」

  長公主眼中淚光閃爍:「三郎,你們要好好的……」

  他隱瞞身份悄悄出城,長公主自然不能去相送,這一面或許就是最後一面了。

  桓煊也不覺動容,長揖至地:「阿姊保重。」

  他將兩人一直送到門外,送上馬車,又目送著馬車駛出山池院,直到馬車消失在巷口,這才折返回去。

  ……

  長公主和駙馬剛走,高嬤嬤從藍田侄兒家回來了,她的侄兒又生了個小侄孫女,她前陣子去吃滿月酒,又在藍田住了段時日。

  桓煊將高嬤嬤叫到院中問道:「嬤嬤打算住在藍田還是住在王府或山池院?」

  老嬤嬤一聽便拉下臉來:「殿下是嫌棄老奴不中用,要將老奴扔下?」

  桓煊一怔,高嬤嬤自小照顧他長大,他當然不想與她分別,但她畢竟年事已高,又有個願意孝順她照顧她的侄兒,她實在沒有理由跟著他去河朔。

  「京城到河朔千里,且北方冬日酷寒,我擔心……」

  不等桓煊說完,高嬤嬤便道:「擔心老奴撐不到河朔?未至河朔就沒有老嫗了?殿下且放心,老奴這把老骨頭可硬著呢,老奴不替你們把小世子小郡主帶大還不捨得死。」

  桓煊無奈道:「嬤嬤,我已經不是親王了。」

  高嬤嬤拍了拍腦門:「瞧老奴這記性,那就是小小郎君小小娘子。」

  桓煊道:「嬤嬤真的要隨我去河朔?你在藍田有親人……」

  高嬤嬤道:「人家有自己耶娘要奉養,老奴去湊什麼熱鬧。」

  她頓了頓,昏花的雙眼中忽然放出光芒,躍躍欲試道:「老奴這一輩子最遠只去過藍田,也想一路長長見識呢!小郎君別嫌老奴老,老奴是人老心不老。」

  桓煊忍不住笑了:「好,那我就帶著嬤嬤去領略一下大好河山。」

  三日後,桓煊啟程離開京城。

  他的三百親衛毫不猶豫決定追隨他去河朔,加上長公主撥給他的一百侍衛、府中願意跟去河朔的奴僕,總共約有近五百人。

  五百人的隊伍離開京城無論如何也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長公主索性給了他們一個使節團的身份,光明正大去三鎮「勞軍」。

  ……

  河朔三鎮節度使府。

  隨隨清晨起床,提著刀推開門,剛走下台階,忽然發現庭中的梅花開了。

  她微微一怔,不知不覺又是一年冬天了。

  今年的冬天來得早,才十月已是一片琉璃世界。

  然而距他們放燈之約只剩下兩個月,桓煊還沒到。

  他七月初便已出發,按理說早就該到了,可他非但沒出現,這兩個月還音訊全無——這不能怪他,非要怪也只能怪他倒黴,因為他們一行人行至河陽附近,沒幾天河陽便有流民舉兵叛亂,驛路斷絕,音書傳不過來。

  隨隨雖然知道他帶了數百精衛,但隨行的還有高嬤嬤這樣的老人家,若是不巧陷在人多勢眾的叛軍中間不知能不能無虞。

  偏偏秋冬時節邊關不寧,她不能離開節度使府,只能派了一支親兵去河陽接應,去了二十來日,還沒有音信傳回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坐立難安。

  心神不寧地練完一套刀,回房沐浴更衣畢,門外便響起橐橐靴聲。

  田月容推門進來,快步走向她:「大將軍!」

  隨隨道:「可有桓煊的消息?」

  田月容眼中閃過一絲促狹:「那倒沒有。」

  隨隨眼神一黯:「有什麼事?」

  田月容「嘖」了一聲:「有人領著一隊人馬來投靠大將軍。」

  河朔三軍聲名在外,時常有流民率帶著自己的人馬來投靠,隨隨見怪不怪:「有多少人馬?」

  田月容道:「屬下也就粗略地掃了一眼,大約有個五六千人吧,馬有上千匹。」

  隨隨驚詫道:「這麼多?」

  人多還罷了,上千匹馬可不是小數目。

  她道:「那些人是從哪裡來的?首領是什麼來頭?」

  她若有所思道:「把兵馬安置在城外,帶那首領來見我。」

  田月容忍不住笑出聲來:「人馬是從河陽來的,那首領是什麼來頭屬下卻是不知,屬下只知道他姓甚名誰。」

  隨隨終於察覺出她的不對勁,掀了掀眼皮道:「姓甚名誰?」

  不等田月容說話,門外響起個熟悉的聲音:「此人姓鹿,一頭鹿的鹿。」

  一人掀簾入內,手裡拿著一枝半開的白梅,眼中盛滿了笑意:「鄙人鹿子衡,見過蕭大將軍。」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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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19:48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高嬤嬤&春條

  河朔的冬季寒冷又漫長,到處都是白皚皚一片冰天雪地,人在這樣單調的環境裡待久了,難免煩悶寂寞又無趣。

  不過這一年冬天因為一個人的到來,整個河朔都染上了一層粉豔豔的桃花色,三鎮的百姓一掃懨懨之色,個個眉飛色舞,無論是茶肆、酒店還是胡餅攤子,只要熟人一見面,第一句話必定是:「哎,你有沒有聽說那個小鹿郎……」

  小鹿郎和蕭將軍同坐一車逛市坊。

  小鹿郎和蕭將軍去城外鑿冰捉魚,回來時共乘一匹馬。

  小鹿郎和蕭將軍在胡麻子胡餅鋪買了一張胡餅,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著吃,小鹿郎還趁人不注意偷偷舔了蕭將軍嘴角的芝麻粒,可惜全被葛皮匠他娘子的四姑看在眼裡。

  蕭將軍帶著小鹿郎去擎雲樓賭錢,笑眯眯地看著小鹿郎把錢輸得精光,又一把全都贏回來。

  蕭將軍一擲萬金買下大皮貨商袁老五壓箱底的黑狐裘,當天就穿在了小鹿郎的身上招搖過市。

  ……

  幾乎每天蕭將軍和小鹿郎都能給魏博百姓提供新的談資。

  但是小鹿郎是什麼來頭,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有人說他本是西北神翼軍中的裨將,因為犯了事從軍中逃出來,也有人說他是江南來的水匪頭子,因為他細皮嫩肉臉白如玉,只有江南的水土養得出來這種小白臉,還有人說他是關外哪個西域小國的王子,因為王位之爭逃到河朔來投靠蕭將軍。

  但是神翼軍逃將、江南水匪和西域王子怎麼會帶著三四百兵馬如神兵天降一般奪下河陽城,斬殺匪首,帶著五千叛軍來河朔投靠蕭將軍,似乎沒有人認真想過。

  總之他周身籠罩著一團迷霧,眾人只知道他姓鹿,比段司馬和程公子生得還俊,比蕭將軍麾下那對有「黑白俏無常」之稱的雙生子還俊,俊得天上有地上無,以至於蕭將軍只見了他一面便讓他住進了節度使府,從此兩人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據說小鹿郎到魏博不過三日,蕭將軍就將府中的男舞伎和伶人遣散了大半,剩下不願自去謀生的也送去莊園裡住著。

  對三鎮百姓來說,這一項豐功偉績更令人嘆為觀止,幾乎非人力可為。

  於是也有不少人認為這位小鹿郎壓根不是人,其實是山中的精怪化成人形,不是鹿精就是狐狸精。

  冬季晝短,午時才過不久,太陽已有些西斜。

  昨夜一場大雪下到早晨才停,積雪被往來的車馬行人踩成雪水,道路泥濘不堪,不過魏博百姓絲毫沒有被這點小障礙難住,依舊蹚著泥水堅定不移地逛著,因為還有一個月就是歲除了,又到了家家戶戶置辦年貨、裁製新衣的時節。

  「聽說了嗎?昨日蕭將軍帶著小鹿郎去青雲寺了……」

  「青雲寺的送子觀音最靈驗了,蕭將軍莫非是去求子的?」

  「還沒成婚求什麼子……」

  「依我看蕭將軍只是在興頭上,沒准過幾天就膩了,那小白臉就一張臉好看,能頂什麼用……哎喲!」

  說話的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紫臉膛,絡腮鬍,脖子和臉一般粗,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他話說到一半,不知從哪裡飛出棵醃酸菜,好巧不巧地砸在他面門上,引得四週一片哄笑聲。

  大漢惱怒地抹了把臉,正要發作,卻發現罪魁禍首是個乾乾瘦瘦的老太太,一張滿是褶皺的瘦臉耷拉著,越發顯得長,她的眼睛卻似鷹隼一般放著犀利又凜然的光,莫名叫人覺得不能惹。

  大漢的氣焰莫名矮了一截:「老人家為何砸我?」

  老太太努努嘴:「造口業要下拔舌地獄的,老身是救你,阿彌陀佛。」

  這老太太奴僕打扮,拄著根紫檀枴杖,一張口就是口漂亮的雅言,顯然不是一般人家的老嬤嬤。

  大漢又矮了一截:「我看你年紀大不和你計較……」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拄著枴杖,挽著小竹籃往一家賣脯臘的鋪子裡走去。

  那大漢小聲嘟囔道:「我哪句話說錯了?那姓鹿的小白臉就是配不上大將軍……」

  老太太一條腿已經跨進店門,聞言站住腳,轉過身怒氣沖沖地走到那大漢跟前,使勁捏著枴杖,額頭上青筋暴起,似乎隨時要抄起枴杖打人:「他配不上難道你配得上?你這樣只知道背後說嘴的毛熊他一人能打一百個!」

  有人認出她來,小聲道:「這老嬤嬤好像就是小鹿郎家裡的嬤嬤……」

  大漢心道倒黴,小鹿郎背後可有蕭將軍撐腰,得罪他就是得罪蕭將軍,這老太太真要用枴杖打他,這一下他也只能受著。

  可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他又不能認慫,只好硬著頭皮道:「我當然不行,要配得上我們大將軍,怎麼也得是齊王那樣馳騁沙場的英雄……」

  桓煊雖然當過皇帝,但許是在位時間太短,魏博這裡的人說起他還是不知不覺稱他為齊王——那個用兵如神,據說與蕭將軍不相上下的親王將軍。

  老嬤嬤一愣,旋即冷哼了一聲,放下枴杖喃喃道:「算這毛熊還有點眼光。」

  就在這時,一個身穿桃紅色綿袍的青衣圓臉女郎急匆匆跑過來:「嬤嬤怎麼跑這兒來了?我挑點花樣子,一眨眼的功夫你老人家就不見了。」

  立即有人招呼道:「春條姑娘,今天鋪子裡生意怎麼樣?」

  春條笑道:「托李大叔的福,還成。」

  又有人道:「上次那種口脂長安什麼時候來新貨,可一定要給我多留幾盒啊!」

  春條道:「給你留著呢吳家阿嬸,放一百個心,一會兒去我鋪子裡取就是。」

  她一邊笑盈盈地和人打招呼,一邊挽住高嬤嬤的胳膊。

  高嬤嬤道:「年關鋪子裡那麼多事,你忙你的,這市坊還沒有長安西市一半大,你還怕我老婆子走丟了?」

  春條抿唇微笑,老嬤嬤總是拿魏博和長安比,不如長安大,不如長安繁華,行人的衣裳車馬不如長安的鮮潔……她知道這是老人家思鄉了。

  「店裡有小順在,我正好出來偷個閒。」她道。

  高嬤嬤目光微動:「那個小順,是不是眉毛斷成兩截的那個小郎?看著怪眼熟的……」

  春條道:「就是他,他以前長安西市上常家脂粉鋪裡做店夥,後來知道他原來是我們家娘子的人,真是嚇了我一跳呢!」

  高嬤嬤努了努嘴,欲言又止:「那小郎看著挺機靈,就是看著不怎麼踏實……」

  春條「撲哧」一笑:「嬤嬤,我和他只是合夥開鋪子。」

  高嬤嬤暗暗鬆了一口氣,又試探著道:「那你看我們小郎君身邊的小馬怎麼樣?」

  春條道:「馬忠順?挺好的。」

  高嬤嬤道:「你別看他成日嘻嘻哈哈,這孩子是嬤嬤看著長大的,是個實心眼的本分人……當初你在兵營裡幫他縫的鞋襪,他穿破了還捨不得扔……」

  春條道:「嬤嬤,我知道你的意思。」

  高嬤嬤道:「那你有什麼打算?」

  春條莞爾一笑:「我現在的打算就是多開鋪子多趁錢,眼下不急著成家,多謝嬤嬤好意。」

  高嬤嬤道:「未必成了家就不能開鋪子,又不耽誤事。」

  春條笑道:「過了年我們打算在成德也開兩家分店,到時候魏博、成德、幽州三地跑,顧不上家裡,倒是耽誤了別人。」

  高嬤嬤嘟囔道:「開鋪子雖要緊,總是不成家也不是個事……」

  春條道:「難得找到一件我能做又做得好的事,我現在心思全在做買賣上。」

  她在幽州時跟著小順他們學做買賣理帳,隨隨發現她學得賣力上手又快,便借了她一筆錢入夥,後來幽州的鋪子盤出去賺了一筆,她還清了隨隨的錢還剩下一大半,剛好做本錢,在魏博開了鋪子,如今單魏博就有三家鋪子,年後還要開到成德去。

  春條道:「只要自己有本事,不成家有什麼,就像嬤嬤這樣,不也挺好。」

  高嬤嬤道:「嬤嬤有什麼本事,只有伺候人的本事。」

  春條將她胳膊挽緊:「嬤嬤在長安時一個人管著整個院子,把我們這些小婢子管得服服帖帖的,這還不是本事?」

  她頓了頓,認真道:「而且嬤嬤這麼大年紀千里迢迢來到一個陌生地方生活,這本事可不是誰都有的。」

  高嬤嬤老臉一紅:「這小丫頭,嘴越來越厲害,把我個無用的老婆子說得那樣了不起。」

  春條道:「我是說真的,嬤嬤就是最了不起的老人家。」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馬車前,高嬤嬤道:「你鋪子裡那麼多事,趕緊忙去吧。」

  春條向輿人叮囑了幾句,和高嬤嬤道了別,待馬車駛出市坊,這才轉身向脂粉行走去。

  高嬤嬤坐在馬車上,撩開車簾往外望,魏博比長安小一些,自然比不上長安的恢弘和繁華,但行人車馬也是一樣的熙來攘往,臉上帶著或滿足欣喜,或焦躁不安的表情。

  老嬤嬤想起春條神采奕奕的樣子,輕輕地嘆了口氣,每個人到了這裡似乎都不一樣了,春條,小順,高邁,甚至她自己……變化最大的自然是她家小郎君,從一個金尊玉貴的王孫公子變成不知來歷的「小鹿郎」,就像從天上掉到地下,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比在長安時多多了。

  這變化是好是壞?高嬤嬤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正想得出神,輿人勒住馬韁,回身問道:「嬤嬤,是去節度使府還是回通義坊?」

  桓煊顧及高嬤嬤的想法,在節度使府一街之隔的通義坊買了座宅子,仍舊讓她管著家,雖然大部分時候他不是在軍營就是在節度使府。

  高嬤嬤本來是打算去找蕭將軍聊一聊——兩人總也沒有成婚的意思,每次她一提,小郎君就哄她敷衍她,她知道指望他是不成的了,便想著向蕭將軍旁敲側擊一下。

  可不知為何她又遲疑起來,輿人以為她年紀大了耳背沒聽見,拔高了聲音:「嬤嬤——」

  高嬤嬤扯著嗓子道:「聽到了,聽到了,老婆子還沒聾呢!回通義坊。」

  她靠在車廂上喃喃自語:「他們過得開心就是了,老婆子何必去礙眼,隨他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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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20:03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河朔日常

  又是一年歲除,前幾日接連下了幾場鵝毛大雪,魏博城中一片銀妝素裹,人和馬出門走一圈便掛了霜。

  牙城的節度使府後院臥房中卻是春意盎然,屋子裡只生了一個炭盆,可屋裡的兩個人絲毫不覺得冷。

  晨曦穿過窗櫺將房中映得一片金紅,桓煊俯身看著隨隨,她的雙頰也染上了晨曦般的豔色,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雙眉微蹙,嘴唇微微充血,飽滿得像五月含苞待放的薔薇,從那花瓣中溢出的聲音似痛苦又似歡愉,美妙得無法言喻。

  那件價值連城的玄狐裘墊在她身下,烏黑如墨的狐皮襯著雪白肌膚,越發攝人心魄,桓煊只看了一眼,雙眼就似被灼了一下。

  她柔得像水,又燙得像火,把他整個人都燒成了熱炭。

  外面太陽漸漸升高,屋子裡的烈火才堪堪停歇,隨隨懶得動彈,由著男人將她抱去浴堂清理。

  換上乾淨的寢衣回到房中,兩人在榻上靜靜相擁,享受這一刻的寧謐。

  隨隨懶洋洋地靠在桓煊的臂彎裡,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在他胸膛和腰腹間劃來劃去:「難得過年,你就不能讓我睡個好覺……」

  桓煊將她摟了摟;「蕭將軍為我遣散了三千面首,我自得擔起重任。」

  隨隨抬頭吻了吻他的下頜;「被人說成小白臉不高興了?」

  桓煊冷哼了一聲:「要真是小白臉倒好了。沒想到妄擔了虛名,成天見不著你。」

  外面的傳言真真假假,大約有一半是百姓們以訛傳訛或胡編亂造的,桓煊到了魏博之後忙得腳不沾地,兩個人還是聚少離多,他找不到多少機會「狐媚惑主」,偶爾偷得半日閒暇相攜出遊,在街上吃個胡餅還被無數雙眼睛盯著,編排出不知多少閒話。

  隨隨甜甜地笑起來,琥珀色的眼眸裡像是盛了蜜:「鹿都尉能者多勞,除了你誰有本事在短短兩三個月裡把流民軍練成強兵?」

  桓煊一提這事就憋了一肚子氣。他當初攻下河陽城,將五千流民叛軍收入麾下,是為了解百姓之厄,幫長姊解燃眉之急,順便給蕭將軍送份大禮,沒想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蕭將軍高興地將這些人馬笑納,轉頭就封了他一個都尉,把這五千人全權交給他負責。

  這些人是他帶來的,安置、落籍、操練……全都要他負責,蕭將軍對部下還存著三分顧忌,生怕壓榨得太狠把人嚇跑了,用起他來卻毫不客氣。

  桓煊低下頭,在她身上輕輕齧咬:「少給我灌迷魂湯。」

  隨隨呼吸漸促:「我身邊沒有多少得用的人……我要用你,得讓他們看看你的真材實料……」

  她在河朔雖可說隻手遮天,但要重用一個不知底細的「小白臉」,還是難免有任人唯親、色令智昏之嫌,難以服眾。她本來的打算是讓桓煊從校尉做起,用一兩年時間累積軍功,再委以重任,但他竟然帶著五千流民軍前來「歸附」,倒是省了她許多時間和麻煩。

  眼下邊關不寧,年後大軍就要開拔,他若能在數月之內將這支烏合之眾練成訓練有素的正規軍,在戰場上建下軍功,自然沒人可以再說什麼。且那五千兵馬是他帶來的,練好了便是他的親兵,沒有什麼比直接上戰場更好的練兵手段。

  床笫間她常拿「狐狸精」、「小白臉」打趣他,正因她知道他有能為也有抱負,絕不是她的附庸。

  桓煊自然明白她的苦心,心裡熨帖,嘴上卻啃得更起勁。

  隨隨推他腦袋:「別哄我……」

  桓煊板起臉:「怎麼是哄,末將是給蕭將軍看看我的真材實料。」

  隨隨輕嘶了一聲:「桓子衡!」

  不知是哪個要關被攻陷,她的聲音陡然一軟,帶著點鼻音:「明天就是歲除了,歲除宴還沒準備呢……」

  這樣下去又得在床上躺一整天。

  「這種小事用不著蕭將軍親力親為,」桓煊冷酷無情道,「這是真材……這是實料,蕭將軍可還滿意?」

  蕭將軍支離破碎的抗議聲淹沒在風濤裡。

  許久,桓煊總算消停下來,將隨隨團了團摟進懷裡,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他昨夜才從軍營趕回來,一整宿忙著給蕭將軍展現真材實料,闔眼的時候不到兩個時辰,這時候已經十分睏倦,片刻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隨隨卻不知怎麼走了睏,沒好氣地盯著熟睡的罪魁禍首。

  他的睡相很乖,像隻溫馴的貓,可這完全是假象,這男人就是隻裝得溫馴可人的猛虎餓狼,嘴上可憐巴巴地叫著「姊姊」,一點也不耽誤他毫不留情地拆她的骨吃她的肉。

  她洩憤似地掐了掐他精壯的細腰,又戳了戳他緊實柔韌的小腹。

  桓煊在睡夢中蹙起眉,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

  隨隨撫了撫他的背脊,在他唇上輕輕吻著,他的眉頭慢慢鬆開,呼吸再次變緩變沉。

  隨隨不再動手,靜靜地打量他的睡顏,她的目光落在他臉頰上的疤痕上。

  他不是容易留疤的體質,只剩下淺淺一道白痕,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但每次一留意到,她的心尖還是像被針刺了一下。

  他的胳膊上也有幾十道微微凸起的疤痕,兩人肌膚相親的時候他不是穿著中衣就是小心翼翼不讓她看見、觸及,自以為遮掩得很好,卻不知她早就發現了。

  隨隨將手伸進他中衣的左袖中,用指尖一下下輕輕摩挲那些傷痕,彷彿要將它們撫平,但傷痕永遠無法撫平,無論是他的還是她的。傷痕也無需撫平,因為傷口已經癒合,傷疤就如他們磕磕絆絆走過的長路。

  她將他衣袖整理好,緊緊扣住他的手指,靠在他溫暖的胸膛上,桓煊在睡夢中熟稔地伸手環住她。

  隨隨緩緩閉上雙眼,感到一種慵懶的滿足從心底溢位來,像溫水一樣包裹著她,直至將她慢慢融化。

  ……

  桓煊這一覺直睡到天黑,醒來時室內夜色沉沉,不知是什麼時辰。

  他迷濛著雙眼,不自覺地往身旁一撈,卻撈了個空,隨隨不在他身邊。

  他的心忽然一墜,像是忽然踩空從高處跌落,每次醒來發現她不在身旁他都會有一瞬間的恐慌。

  就在這時,門簾嘩然作響,熟悉的腳步聲響起,他的心跳方才慢慢平復下來。

  隨隨點燃案上的燈燭,繞過屏風,撩開錦帷,發現男人睜著雙眼,眼神卻有些迷離。

  她彎了彎眉眼:「剛醒?」

  桓煊「嗯」了一聲,從床上坐起來,抱住她的腰,嗅著她身上霜雪的氣味:「去哪裡了?」

  隨隨道:「去了一趟兵營,年關到了,看看將士們。」

  桓煊點點頭。

  隨隨又道:「白天你睡著的時候高嬤嬤來了。」

  桓煊立即如臨大敵,緊張道:「她年紀大了,喜歡瞎操心,說錯話你別放在心上。」

  隨隨忍不住一笑:「嬤嬤沒說什麼,只是拿些新剪的彩勝給我。」

  桓煊鬆了一口氣。

  隨隨道:「不過她操心也有道理。」

  桓煊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隨隨從床下拖出個狹長的木匣子,打開蓋子,從裡面取出一卷帛書遞給他:「給。」

  桓煊感到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頂,聲音不由自主地發顫:「這是……」

  隨隨道:「打開看看。」

  桓煊手微微顫抖,抽開絲繩,展開絹帛,藉著油燈一看,卻是朝廷的敕書,封他為三品雲麾將軍。

  他沸騰的血液瞬間又冷下來。

  隨隨笑道:「你這樣沒名沒份地跟著我總不是個事,所以我前陣子替你向朝廷請了封,年後從邊關回來,我打算把成德軍交給你。」

  桓煊「嗯」了一聲,難掩眉宇間的失落。

  隨隨眼中閃過一抹促狹:「怎麼,難道方才你以為這是婚書?」

  桓煊臉一紅,矢口否認:「當然不是。」

  隨隨道:「那就好,我還以為你想和我成婚。」

  桓煊道:「眼下這樣就很好。」

  「原來你不想啊,」隨隨佯裝失望,又變戲法似地從床下拖出另一個狹長的檀木匣子,「本來想告訴你婚書在這個匣子裡,既然你不想,那就燒了吧……」

  話音未落,桓煊已經一把將那匣子奪了去,緊緊抱在懷裡:「不行!」

  隨隨莞爾一笑:「所以你到底是想還是不想?」

  桓煊方才只是著急搶下婚書,還沒來得及細想,這時候才真真切切地明白過來,腦海中彷彿有成千上萬個爆竹同時劈啪作響。

  他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從嗓子眼裡擠出兩個字:「為何?」

  他知道隨隨一直沒有成婚的打算,她身邊親近的侍衛都知道,因此他從未想過開這個口。

  隨隨忍不住「撲哧」一笑:「想和心悅的人成婚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桓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整個人已被狂喜的巨浪吞沒,心臟像生了翅膀一樣往嗓子眼撲騰。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絹帛,婚書上的字跡一看就是出自她的手筆。

  桓煊將短短的幾行字看了又看,「結為夫婦」幾個字差點被他盯出窟窿來。

  隨隨道:「別看了,我隨手寫的。」

  桓煊道:「河朔節度使親自寫的,還蓋了官印,全三鎮都找不出第二張這樣的婚書。」

  隨隨道:「那你可要收收好。」

  桓煊又看了許久,這才喜滋滋地收起來,鄭重其事地放回匣子裡,卻還是抱著匣子不鬆手,一副生怕她後悔的樣子。

  隨隨哭笑不得:「有婚書也可以和離……」

  「離」字還未出口,被桓煊狠狠地瞪了回去。

  隨隨道:「過完正月大軍就要開拔,昏禮只能等退敵後再補了。」

  她頓了頓道:「明日歲除家宴,親近的人一起聚一聚,就算我們的婚宴吧。」

  桓煊目光微微一動。

  隨隨接著道:「趁著豫章王還沒走,你也有娘家人在場。」

  桓煊挑眉道:「怎麼哪兒都有他!」

  隨隨笑道:「今夜就我們兩人過。」

  正說著,外面傳來打更的聲音,換煊這才知道已經是子時了。

  隨隨道:「你等等……」

  她說著轉身走出屏風,片刻後又回到榻前,手裡多了個紫檀嵌螺鈿的拖盤,拖盤上擺著一對金酒杯。

  桓煊道:「這是……」

  「先把合巹酒喝了。」

  隨隨說著放下拖盤,把一隻酒杯塞進他手裡,從拖盤上拿起另一隻,勾住他的手腕:「發什麼呆?快點。」

  桓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神情仍舊有些恍惚,彷彿身在一場美夢中不願醒來。

  隨隨將杯子隨手一拋,環住他的腰,臉靠在他的胸膛上:「你今天高興不高興?」

  桓煊低下頭吻她的秀髮,聲音有些悶悶的:「高興。」

  隨隨把臉靠在他胸膛上:「我知道你不喜歡歲除,從今往後你想起歲除,要記得這是我們成婚的日子,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日子。」

  桓煊緊緊抱住她,像是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裡。

  他知道餘生的每一個歲除,他只會記得這杯合巹酒,再也不會想起那碗羊湯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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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5 11:20:29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 歲除

  歲除夜,河朔節度使府中張燈結彩,庭中燎火高燃,正堂中每個人的臉都被映得通紅。

  府中的老人都道自從蕭老將軍仙逝後,這院子裡從未這麼熱鬧過,其實即便蕭老將軍在時也經常在外征戰,好幾個歲除都無法回來與女兒團聚。

  因是家宴,隨隨叫人搬了幾張大方案到堂中,闔府上下圍著大案團團而坐,比之一人一張食案又熱鬧了許多。

  隨隨著了一身比火還紅的衣裙,梳著雲髻,簪上白玉梳金鳳釵,額間貼著金花鈿,淡掃娥眉,未施脂粉,雙頰被酒意染上淡淡酡紅,她平日總是一身玄色勁裝,難得這樣盛裝打扮起來,更叫人挪不開眼。

  桓煊與她肩挨著肩連榻而坐,時不時轉頭看她一眼。

  田月容嘻嘻笑著向春條道:「春條姊姊你看,小鹿郎看你家娘子看得眼都直了。」

  春條一笑露出對梨窩;「娘子打扮起來天仙一樣,我也看不夠呢……」

  比之平日的英姿颯爽,她近來眼角眉梢多了些許柔和媚,更添風情,春條解釋不清楚,只覺她家娘子比那雪地裡盛放的紅梅還豔。

  隨隨留意到他們交頭接耳,說一句覷她一眼,知道他們一定又在編排自己和桓暄,放下酒杯道:「田月容,什麼事這麼高興,說得眉飛色舞的?」

  田月容清了清嗓子道:「屬下方才在說,可惜如此除夕佳夜,有美酒佳餚沒有歌舞絲竹,少了點味道。」

  眾人知道她在打趣蕭將軍為小鹿郎遣散舞伎伶人的事,都暗暗憋著笑。

  隨隨點點頭,涼涼道:「有道理,既如此,就請田統領跳支舞吧。」

  田月容也不推辭,起身道:「屬下舞跳得不好,就不礙諸位的眼了,倒是跟著青霜紫電學了段劍舞,剛好請諸位品鑑品鑑。」

  隨隨笑道:「請吧。」

  田月容往腰間一摸:「啊呀,不巧,今日來赴宴忘了佩劍。」

  她轉過頭,向鄰案的一人道:「關郎君,借你的寶劍一用可好?」

  關六郎身邊的侍衛們紛紛起鬨,關六郎鬧了個大紅臉,摸了摸後腦勺,支支吾吾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為人老實,若是沒這個意思,絕不是這羞臊的樣子。

  隨隨湊過頭去與桓煊咬耳朵:「這兩個人是什麼時候看對眼的?」

  桓煊也覺詫異,關六日常跟隨他左右,他竟一點端倪都沒看出來。

  隨隨看著田月容,明知故問:「這麼多人都有劍,怎麼偏要向關統領借?」

  田月容大大方方道:「我看關郎君的劍好,就想同他借。」

  她轉向關六郎:「不知關郎君願不願借?」

  關六郎身旁的宋九在他胳膊上推了一下,向田月容道:「田統領不知道,我們關統領也是舞劍的好手,不如兩人共舞一曲如何?」

  田月容道:「在下自然求之不得。」

  這下所有人都開始起鬨。

  關六差點沒拔劍砍了宋九,忙著辯解:「別聽這廝胡說,田統領說笑,在下……在下不會舞……」

  田月容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抱著胳膊不說話。

  關六郎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求救似地看著主人:「郎君……」

  哪知道他家郎君胳膊肘往外拐,壓根不幫他:「既然田統領盛情相邀,你就舞一曲吧。」

  關六郎只得道「遵命」,紅著臉向眾人抱拳:「獻醜了。」

  宋九郎已經解下自己的佩劍給他:「你的劍給田姑娘,我這把借你。」

  關六郎在他後背上重重一拍:「你小子等著……」

  宋九郎道:「等著什麼?等著喝你們喜酒還是抱你們的娃?」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關六郎知道自己嘴皮子不利索,再說下去是自取其辱,默不作聲地接過劍,將自己的劍遞給田月容。

  田月容笑著接過:「多謝關郎君。」

  關六郎人踏實,生得也英俊,在長安不是沒有小娘子看上他,可他是根不解風情的木頭,人家迂迴宛轉一些,他甚至都察覺不到,也只有田月容這樣直截了當的才能一物降一物。

  隨隨叫人取了羯鼓來:「難得高興,我來給你們伴奏。」

  田月容和關六郎持劍走到庭中燎火前,持劍向堂中眾人一揖,又轉身相對而立,對面一揖,宋九笑道:「看他們像不像在拜堂?」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羯鼓聲起,笑聲漸漸稀落下來,兩人踩著鼓點舞起長劍,鼓點越來越密,關六郎臉上的羞意逐漸褪去,眼神和劍風都凌厲起來。

  他們都是戰陣中腥風血雨裡來去的人,舞劍的姿勢未必有伶人那般曼妙優美,但一招一勢乾淨俐落,帶著風雷之勢,一時只見劍光如電耀人眼目,奪人心魄,兩人的攻勢越來越凌厲,配合卻越來越默契,彷彿演練過無數次一般。

  眾人不覺凝神屏息,連宋九郎都不知不覺斂起了笑意。

  只聽羯鼓「砰」一聲震響,雙劍相擊,迸出火星數點,兩人同時還劍入鞘。

  堂中鴉雀無聲,隨隨放下鼓槌,第一個喝彩:「好!」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頓時滿堂喝彩之聲。

  桓煊在案下悄悄握住隨隨的手,在她耳畔道:「他們舞得好不好看?」

  隨隨剛想如實稱讚,冷不丁瞥見他神色,舌頭拐了個彎:「還行吧……」

  桓煊涼颼颼、酸溜溜地道:「口是心非,你方才看得眼睛都直了。」

  隨隨湊到他耳邊道:「沒你那天私下裡舞給我看的好。」

  桓煊耳朵根微微發燙:「你又沒仔細看。」

  蕭將軍甜言蜜語張口就來;「誰叫你長得太好看,光顧著看你,誰還看得見劍。」

  頓了頓,壓低聲音道;「下回你把衣裳穿整齊些再舞,我一定仔細看……」

  桓煊冷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侍從捧了椒柏酒來,按照年齡從幼至長依次給眾人斟上。

  年紀最小的是春條,年紀最大的是高嬤嬤,輪到隨隨時,桓煊順手接過酒壺,拿起隨隨面前的酒杯替她斟滿。

  桓明珪「嘖」了一聲,把酒杯湊上來:「子衡,有勞。」

  桓暄睨了他一眼:「自己斟,又不是沒長手。」

  隨隨笑著從她手中接過酒壺,替桓明珪斟滿,向桓煊道:「六堂兄遠道而來,怎麼可以失禮。」

  桓明珪起身道:「不敢當……」

  他隨即意識到蕭泠的稱呼,驚道:「你們……」

  眾人也紛紛回過神來,發現蕭將軍方才稱豫章王為堂兄。

  隨隨看了眼桓煊,笑道:「沒錯,我們成婚了,今日請諸位來相聚,一來是因為歲除佳節,二來便是想趁機熱鬧熱鬧。」

  這下所有認都目瞪口呆,田月容嘴裡幾乎能塞進一個雞蛋。

  桓明珪第一個回過神,笑道:「恭喜恭喜,什麼時候的事?」

  隨隨道:「昨日寫的婚書,昏禮待從幽州回來再補。」

  桓明珪道:「當浮一大白。」

  說罷舉起酒杯:「祝兩位琴瑟和鳴,比翼連理,永結同心。」

  眾人也緩過勁來,紛紛舉杯恭賀。

  高嬤嬤喜極而泣,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抽抽嗒嗒道:「好,好……」

  出了這樁大喜事,酒自然不能少喝,眾人都放開了痛飲,軍營中的人酒量好,大多只是微醺,桓明珪酒量差而沒有自知之明,幾杯下去就醉了,平日他一喝多就醉,一喝醉就哭,今日卻一反常態,用銀箸敲著酒杯,捏著嗓子學平康坊的妓子唱起了小曲。

  宋九郎立馬跳出來,隨著他的淫詞豔曲款擺小腰、搔首弄姿,眾人也都來了興致,跳胡旋舞的跳胡旋舞,玩雜耍的玩雜耍,一時間群魔亂舞,高嬤嬤不知道該捂耳朵還是捂眼睛,連道「阿彌陀佛」。

  隨隨也沒眼看,站起身。

  田月容正教關六郎拋酒杯,眼尖發現她:「大將軍要去哪裡?」

  隨隨道;「去更衣。」

  桓煊跟著起身:「我陪你。」

  說著拿起狐裘披在她肩頭:「小心著涼。」

  田月容連忙別過臉去:「嘖嘖嘖。」

  隨隨瞪了她一眼,牽著桓煊往外走,卻不是去淨室,而是去了廚房。

  因是歲除,庖人也早早回去與家人團聚了,廚房裡空無一人,爐灶裡卻生著火,柴禾劈啪作響,鍋子上氤氳著雞湯和菌子的香。

  桓煊隱約明白了什麼,隨隨已經捲起袖子開始搟面。

  不到一刻鐘,一碗香氣四溢的雞湯長壽麵擺在了他面前的小案上。

  隨隨透過白濛濛的霧氣望著他,遞給他一雙玉箸:「嘗嘗看,我在湯裡加了松蕈乾。」

  桓煊接過玉箸,卻沒動,只是低頭看著青瓷碗中的麵條。

  隨隨走到他身後,從背後環住他,把下頜擱在他肩頭:「你若是不想吃就不吃,我給你做古樓子。」

  桓煊目光動了動:「這麼好的麵怎麼可以不吃。」

  他夾起一筷送進口中,細細咀嚼:「你不吃?」

  隨隨道:「那麼大一碗,你不打算分我幾口?」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將一碗長壽麵吃完。

  桓煊看了看漏壺,快到子時了。

  他起身道:「我喝多了酒有些乏,先回去沐浴。」

  他自然是故意找藉口先回去,讓她一個人留下做那碗生辰麵。

  他誰的醋都吃,甚至隨隨給馬編辮子他都要醋一回,唯獨在長兄的事上,他只有退避,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不敢去比較,先吃的這碗生辰麵,似乎也是從長兄那裡偷來搶來的。

  他轉身欲走,卻有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一隻溫暖修長又堅定的手,緊緊扣住他。

  桓煊一怔,轉過頭看她:「怎麼了?」

  隨隨道:「我每年元日都會做這碗麵悼念桓燁。」

  桓煊不自覺地避開燈燭的光,免得讓她看見自己的神色:「我知道。」

  隨隨道:「但是以後我不會再做這碗麵。」

  她會永遠記得他,也永遠感激他給她的美好回憶,可這碗麵已經不該由她來做了。

  桓煊詫異地看著她。

  隨隨道:「有的事應當由血脈相連的親人來做才合適。」

  她踮起腳,在他唇上輕吻了一下:「我先回後院沐浴,早些回來。」

  說罷披上狐裘,轉身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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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6 09:10:25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 賭棋

  半個月倏忽而過,人日一過,眨眼就是上元了。

  臨近上元,所有魏博人都在興高采烈地期待著,三句話不離「河市」。

  高嬤嬤這外來人卻不知道這有什麼稀罕的,向春條道:「河市河市,顧名思義不就是河邊的集市,我們長安也有,一到上元夜,曲江池畔都是貨擔屋棚,亂七八糟的,老婆子我可不愛湊這熱鬧。」

  她說完努努嘴,興致缺缺地低下頭去,繼續給她那沒影的小小郎君、小小娘子納小繡鞋。

  春條笑道:「嬤嬤不知道,這裡的河市卻和長安不一樣,不是在河兩岸,是在凍冰的白河上,白河不是每年都凍的,聽說上回河市還是四五年前呢,今年氣候冷才能辦的。」

  高嬤嬤眉頭動了動:「那也只是河邊挪到河上,有什麼不一樣。」

  春條道:「那可不一樣,聽說河市上的店鋪都是鑿了河冰搭成的,城中的大商賈還叫人鑿了大冰塊搭成樓閣高塔,到時候點上燈,就像佛經上金銀琉璃做的世界一樣。」

  高嬤嬤已然心動不已,卻只是矜持地點點頭:「聽你說來倒的確像佛經裡說的琉璃世界,老婆子也跟著去開開眼。」

  正說著話,有個模樣伶俐的小婢女快步走進來,向高嬤嬤道:「嬤嬤,有人找你老人家。」

  高嬤嬤放下針線,奇道:「誰呀?」

  小婢女擠擠眼睛:「是郎君身邊的馬侍衛。」

  高嬤嬤瞥了一眼春條,清了清嗓子:「原來是小馬,外頭來,趕緊請他進來。」

  春條道:「嬤嬤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說罷便要起身。

  高嬤嬤道:「那麼早回去做什麼,我這還有些剛醃好的肉脯要你帶去給你家娘子。」

  春條無法,只得留下。

  片刻後,一個穿綿袍戴著銀鼠皮帽、眼睛明亮的年輕人走進屋裡,手裡提著個沉甸甸的布包。

  他臉頰紅彤彤的似火燒,也不知是被冷風吹紅的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

  他平日伶牙俐齒,這會兒看見春條,卻半晌憋不出一句話來,只是摸著後腦勺道:「春條姑娘……」

  高嬤嬤怒其不爭地睨了他一眼:「今日刮的什麼風,怎麼突然想起來看嬤嬤了?」

  馬忠順只要不對著春條,嘴立即好像上了油:「嬤嬤這說的什麼話,我恨不能日日晨昏定省,還不是怕嬤嬤嫌我煩。」

  他頓了頓,把布包放在案上:「前日我們幾個人去城外打了幾隻狐狸兔子,這不挑了幾張好的,一硝好就給嬤嬤送來,嬤嬤別嫌棄,做對護膝,做個手筒都使得。」

  高嬤嬤打開布包,卻是幾張上好的火狐皮,她用手撫了撫絲緞般的皮毛:「這麼好的皮子給我老婆子拿來做護膝手筒可惜了。」

  她看了一眼春條:「倒是給你年輕姑娘做件錦面皮襖子,又稱身又暖和。」

  馬忠順忙道:「春條姑娘也有,這些就是孝敬嬤嬤的。」

  高嬤嬤長長地「哦」了一聲。

  馬忠順的臉更紅了,像是犯了什麼大錯。

  春條道:「馬大哥太客氣了,娘子已給了我幾張皮子,你辛苦打到的留著自己做皮襖吧。」

  馬忠順道:「我知道春條姑娘不缺這些,只是一點心意罷了。」

  他又撓了撓後腦勺:「以前春條姑娘替我縫了不少鞋襪,都沒好好謝過你。」

  春條道:「馬大哥別見外,那時候多虧有你幫忙。」

  馬忠順支支吾吾道:「應該的應該的……」

  高嬤嬤看不下去,向馬忠順道:「難得上元節,打算怎麼過?」

  馬忠順覷了春條一眼:「聽說白河上有燈市,不知春……春條姑娘……」

  高嬤嬤道:「春條姑娘陪我老婆子去看燈。」

  馬忠順「哦」了一聲。

  高嬤嬤無法,只得明說:「燈市上人又多又雜,我們一個老婆子一個大姑娘去人堆裡擠……」

  馬忠順這才福至心靈:「嬤嬤和春條姑娘要是不嫌棄,我和你們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

  高嬤嬤看向春條。

  春條道:「多麻煩馬大哥。」

  馬忠順道:「不麻煩不麻煩。」

  春條道:「那就多謝你了。」

  高嬤嬤笑道:「傻孩子,回去歇會兒吧,到天黑還有幾個時辰,夜裡可沒得覺睡了。」

  馬忠順「哎」了一聲,向兩人行禮告辭,一邊往門邊走,一邊轉頭望春條,冷不丁一腳絆在屋檻上,「砰」地摔了個大馬趴,連忙紅著臉爬起來,揉揉胳膊腿,抓起地上的皮帽,連蹦帶跳地衝下台階。

  高嬤嬤揉了揉額角,這年輕人平時沒事瞎機靈,怎麼到了該用著機靈的時候就成了個傻子,難怪諢號叫大馬猴。

  「這傻孩子……」老嬤嬤抿著唇搖搖頭。

  ……

  節度使府。

  隨隨和桓煊用罷午膳,手挽著手去園子裡走了一圈消食,又回到後院中。

  距離天黑還有兩三個時辰。

  府中眾人都在房中歇息,為今夜通宵達旦秉燭夜遊養精蓄銳。

  奈何兩人今日睡到午時才起,實在沒什麼睡意,便在東軒擺了棋枰,擺開陣勢對弈。

  桓煊來河朔前想得很好,他們都喜歡弈棋,又難得棋逢對手,自然每日都要抽時間對弈一局,可到了河朔才發現事情壓根不是他想的那樣——平時大部分時間都耗在軍營裡,偶爾偷得一時半刻的閒暇,自然有比對弈更有趣得多的事要做。

  他來了河朔好幾個月,算起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對弈。

  隨隨撫了撫紫檀棋枰,這張棋枰還是因為他要來找匠人新打的,沒想到這才第一回拿出來用。

  桓煊抓了一把棋子讓她猜先。

  隨隨猜中了執白先行。

  兩人各將兩顆座子放在對角星位上。

  隨隨落下一子,笑道:「一直想著要痛痛快快和你對弈幾局,今日你我都不許手下留情,一定要分個勝負出來。」

  桓煊也叫她挑起了勝欲,撩起眼皮,眼神鋒利如刀:「請蕭將軍指教。」

  說罷也敲下一子。

  兩人都沉下心來,一時間只聞「啪啪」的落子之聲。

  他們思路敏捷,走棋很快,一連一兩百手幾乎沒有停頓的時候。

  行至中盤,兩人你來我往地對殺起來,隨隨兩眼放光,整個人往前傾,搓著手道:「殺你的大龍!看你往哪裡逃!」

  過會兒又道:「噫,看不出來你這小兒有兩下子,倒是我輕敵了……」

  幾手之後,她把袖子捋到膀子上,眉飛色舞:「斷!哈哈沒想到吧?」

  桓煊:「……」

  他以為宮中賞梅宴那次蕭泠是故意氣他,如今才知道她那次已經十分克制,私下裡對弈起來更惡形惡狀。

  他終於忍無可忍:「你和別人對弈也這麼多話?」

  「當然不是,」隨隨道,「誰叫姊姊殺你殺得高興呢,打吃!」

  不覺收官,兩人湊著頭數子,隨隨得意道:「姊姊贏啦,承讓承讓。」

  桓煊惱羞成怒:「再來一局。」

  隨隨道:「再來一百盤姊姊也殺得你片甲不留,你可別哭鼻子。」

  桓煊道:「這次對弈時不准再說話。」

  隨隨眯了眯眼:「你以為不說話就贏不了你?」

  桓煊冷笑:「不妨試試。」

  這一回卻是桓煊扳回一城,以兩子之差險勝。

  男人撩起眼皮:「如何?」

  隨隨道:「再來。」

  桓煊二話不說把座子擺了上去。

  不知不覺外面天色陰沉下來,風吹得枯枝喀拉拉作響。

  隨隨瞥了一眼窗外:「看來又要下雪。」

  桓煊站起身去點燈煮茶,順便往炭盆裡扔了幾塊炭。

  外頭寒風呼號,天陰欲雪,室內炭火暖熱,茶香氤氳。

  殺至中盤,兩人形勢膠著,隨隨拈著顆棋子正要落下,忽然抬起眼,笑著向對手道:「前面兩局打了個平手,這第三局要分出勝負來,不如我們下個注?」

  桓煊掀起眼皮:「賭什麼?」

  隨隨道:「要是你輸了,就回答我一個問題。」

  桓煊斬釘截鐵道:「不賭。」

  他不用問也知道她的問題是什麼,她好幾次套他的話,想知道他的亂海怎麼會流入洛陽,可想到這件事他就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哪裡說得出口。

  隨隨道:「你覺得自己必輸無疑才不敢賭。」

  桓煊冷笑:「你休想激我。」

  隨隨道:「罷了罷了,那就換個賭注吧。」

  桓煊道:「賭什麼?」

  隨隨莞爾一笑:「不如這樣,若是我贏了……」

  她忽然探身過去,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

  桓煊的喉結動了動。

  隨隨道:「若是我輸了,就反著來。」

  桓煊只覺身下的坐榻彷彿瞬間燒了起來,他不自覺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隨隨眯了眯眼睛:「賭不賭?」

  桓煊垂下眼簾:「賭就賭。」

  這一局卻是七八十手就分出了勝負,桓煊慘敗。

  隨隨眉開眼笑:「弟弟就是弟弟。」

  桓煊這才回過味來,憤憤然道:「你使詐,擾亂我心神。」

  隨隨道:「兵不厭詐,誰叫你自己定力不行,滿腦子亂七八糟。」

  桓煊道:「這樣贏棋有什麼意思?」

  隨隨嫣然一笑:「贏了就是有意思。」

  她將棋子一顆顆收進棋笥裡,解下自己的衣帶矇住他的眼睛,把他推到繩床椅上:「願賭服輸。」

  桓煊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地靠在椅背上,頭向後仰,雙手繞到椅背後,由著她抽出他的中衣帶子縛住他的手腕。

  他雙眼被紅綢矇住,雙手被縛,心像是飄在半空中沒著沒落,既不安又有種莫名的期待。

  只聽輕輕的「嘶啦」一聲,貼身的綾絹中衣被鋒利的匕首劃開,冰涼鋒利的匕尖若即若離地在他身上遊走,帶起一陣陣戰慄。

  匕尖忽然一頓。

  「怎麼了?」他啞聲道。

  隨隨道:「你是不是故意輸給我的?」

  桓煊嘴角微彎:「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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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6 09:10:51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 上元

  兩人對弈本是為了消磨午後到天黑這段時間,哪知磨著磨著過了火,天已黑了,風雪也停了,千萬燈火映亮了寒冬的夜空,兩人卻擁著件狐裘躺在榻上懶得動了。

  「時候不早了……」隨隨懶懶地打了個呵欠。話是這麼說,她其實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彈,男人懷中暖熱,被他抱著就像泡在熱湯池裡,把她的骨頭都泡軟了。

  桓煊道:「該起來去看燈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她摟得更緊,半點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隨隨道:「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再躺一刻鐘。」

  「你先睡,」桓煊低頭親親她的眼皮,「一刻鐘到了我叫你。」

  隨隨道:「你比我還累,也睡會兒吧,反正河市有一整夜呢,睡到半夜再去不遲。」

  桓煊微一遲疑便從善如流:「好。」

  兩人再醒來時蠟燭已經燃盡了,隱約可以聽見外面傳來笙簫鼓樂的聲音。

  隨隨戳了戳桓煊的胸膛,桓煊道:「醒了?」

  隨隨點點頭。

  桓煊道:「口渴想喝水?」

  隨隨又點點頭。

  「我去把棗湯溫一下。」桓煊便要起身,卻有一條胳膊藤曼似地環住他的腰。

  「我喝冷的就行,更想抱你。」隨隨的聲音有些啞,又帶著些鼻音,聽得人心尖發癢。

  兩人膩歪了一會兒,桓煊到底還是起來用小火爐生了火,把棗湯煨上。

  隨隨坐在榻上,一小口一小口啜著棗湯,剩下半杯遞給桓煊:「夠了。」

  桓煊自然地接過來,將她喝剩的半杯一飲而盡。

  「什麼時辰了?」隨隨問道。

  桓煊道:「丑時已經過了。」

  「這麼晚,」隨隨道,「等我們趕到白河邊恐怕天都亮了……」

  桓煊道:「你想看燈麼?」

  隨隨自是懶得動:「其實年年都大同小異,不過這是你在魏博第一個上元,你沒見過河市,還是去吧……」

  桓煊道:「你知道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你若是看膩了我們就不看。」

  隨隨有些赧顏:「那明日再帶你去看,反正河市要開到月底。」

  桓煊道:「我去把院子裡的燈都點上,也是一樣的。」

  隨隨也披衣起身:「我和你一起點。」

  兩人便即起身,翻箱倒櫃把所有燈都找出來點上,兩人往廊下風燈裡添了燈油,又在庭中樹木上掛了一盞盞琉璃燈,不一會兒,偌大庭院中隨處是點點燈火,映得簷下和草木上的冰淩似水晶般閃閃發光。

  兩人身披狐裘靠在闌幹上欣賞著庭中燈火,盛放的紅梅在燈光裡像是一簇簇灼灼燃燒的火苗。

  「喜歡麼?」桓煊道。

  隨隨點點頭。

  桓煊站到她背後,用狐裘擁住她,輕輕從她耳廓吻到耳垂:「去不去放燈?」

  隨隨道:「河凍住了,後園裡的池子也結冰了,只能明年再放了。」

  桓煊道:「明年是明年,約好了今年上元要陪你放的。」

  隨隨道:「難道真的去浴池裡放?」

  桓煊義正辭嚴:「就算在浴池裡也要放,答應你的事必須做到。」

  隨隨知他執拗,仰頭在他漂亮的下頜上親了一下:「罷了罷了,陪你放就是。」

  回到房中,隨隨從櫥裡取出檀木匣,兩人脫了衣袍,只著中衣去了浴堂。

  浴池上霧氣迷濛,兩人並肩坐在白石砌的台階上,雙足浸入溫熱的池水中。

  隨隨打開膝上檀木盒的蓋子,小心翼翼地拿出那盞命途多舛的琉璃蓮花燈,放到桓煊的手心。

  桓煊輕輕撥動了一下蓮花燈底托上的一根黃銅小桿,不知觸動了什麼機簧,只見原本合攏的花瓣慢慢打開,露出裡面的燈芯和做成蓮心樣子的燭蠟。

  隨隨忍不住「啊呀」一聲,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晶瑩剔透的蓮瓣:「竟然還安了機簧,哪個工匠這麼巧的心思,是內造的麼?每年上元宮裡都會賜下花燈,倒沒見過這麼精巧的。」

  桓煊微挑下頜:「全長安也只有這一盞。」

  他頓了頓,似得意又似有些赧然:「燈的式樣和機簧的構造都是我畫的。」這些奇技淫巧對他來說畢竟算是不務正業。

  隨隨叫他這神情逗笑了,在他臉頰上啃了一口:「我家郎君怎麼這麼聰明。」

  桓煊耳根一紅:「雕蟲小技而已,送你的東西自然不能是俗物。」

  他清了清嗓子道:「放燈。」

  隨隨從池邊的油燈上引了火,小心將琉璃燈點燃,然後將浴堂中的燈全滅了。

  浴堂中頓時漆黑一片,只剩下一盞琉璃燈放出微弱的光芒。

  兩人沿著台階走到池中央,池水慢慢冇到腰際。桓煊把燈放到隨隨的掌心,手掌包覆著她的手,搖曳的火光映出兩雙眼睛,眼裡笑意如池中的水波輕輕蕩漾。

  隨隨把燈輕輕放到水面上,用指尖輕輕一推,蓮花燈隨著水波飄飄悠悠地向外蕩去。

  「真好……」

  「看」字還沒出口,卻見那蓮花燈漸漸歪斜,不堪重負似地慢慢沉入水裡。

  兩人一時間傻了眼,待回過神來要把燈撈起來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嗞」一聲響,火苗熄滅,蓮花燈徹底沉入池水裡。

  沒人吭聲,空氣彷彿已經凝固,好在黑燈瞎火看不見彼此臉上的尷尬。

  半晌,隨隨輕咳了兩聲:「一定是修補過的緣故。」

  桓煊「嗯」了一聲。

  隨隨道:「你畫的圖一定不會有錯。」

  桓煊默不作聲。

  隨隨接著道:「這麼漂亮的燈還是留著放在案頭,當河燈放走也太可惜了,明年我們叫人做幾隻紙燈去河裡放……」

  桓煊仍舊不說話。

  隨隨摸黑向他靠過去:「別難過……」

  話音未落,她的身子忽然被人一扯,腳下一滑,跌進了池水裡。

  緊接著一對修長有力的手將她的腰託了起來。

  「桓子衡!」隨隨一腳蹬在男人的胸膛上,「我好心安慰你……」

  桓煊順手捉住她的腳踝:「沒放成河燈我太難過了,要姊姊好好安慰一下。」說罷一偏頭。

  腰眼、腳心都是隨隨的癢處,兩下被夾攻,她很快上氣不接下氣,一邊笑一邊罵,慢慢的罵也罵不出聲,黑暗裡只聽水聲嘩然。

  ……

  兩人在浴池裡放燈的時候,全魏博的男女老幼幾乎全在白河上觀燈。

  蜿蜒穿過魏博城的河渠結了厚厚的冰,河面上的店肆、樓閣全都用冰砌成,有的酒肆中連幾榻都用冰雕成,鋪了厚厚的皮毛,坐著竟然也不冷。

  千萬點燈火點綴其間,遊人穿梭其中,就如走在九天外的星河上。

  高嬤嬤平日裡三句話不離長安,這時也說不出話來,恨不得生出十對八對眼睛,把這煌煌赫赫的琉璃世界盡數收入眼底。

  春條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挽著她的胳膊,也看得眼花繚亂。

  馬忠順小心翼翼地落在他們身後一步,卻無暇看那美輪美奐的冰燈,一雙眼睛始終盯著春條的後腦勺。

  春條向高嬤嬤道:「前頭大冰船上有歌舞百戲,嬤嬤要不要去看?」

  高嬤嬤踮著腳一張望,只見烏壓壓的都是人,搖搖頭道:「在長安又不是沒看過百戲,老婆子就不湊這熱哄了。」

  她回頭看了眼馬忠順,意味深長道:「你們年輕人去看吧,我正好在這酒肆裡歇歇腳,要碗奶酒喝。」

  春條是喜歡熱哄的,有些遲疑:「嬤嬤一個人怎麼行,我還是留下陪嬤嬤,馬大哥去看吧。」

  馬忠順忙道:「我留下陪嬤嬤,春條姑娘去看。」

  高嬤嬤「嘖」了一聲:「我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怕什麼,在酒肆裡閒坐會兒難道還能丟了不成?春條一個花朵似的大姑娘一個人去人叢裡擠怎麼成,你陪她去。」

  說著不耐煩地揮手:「趕緊去,別囉嗦。」

  春條和馬忠順一前一後地向冰船走去,站在近處看,那冰雕成的樓船越發顯得宏偉壯麗。

  樓船頂上一群伶人正在表演尋幢,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頭頂幢桿,一個七八歲的小童在幢桿頂上時而倒立,時而起舞,引得人群一陣陣驚呼。

  忽然那幢桿一晃,桿頂的小童身子一歪,竟然頭朝下倒栽下來。

  人群爆發出一陣驚呼,春條嚇得驚叫出聲,隨即一隻有些粗糲的溫暖手掌笨拙地擋在她眼前。

  馬忠順道:「別怕。」

  那小童眼看著就要栽到冰面上,忽然一條火龍貼著冰面竄起,恰巧將那小童托在背上,冉冉向空中升起,眾人恍然大悟,原諒都是排演好的戲法,紛紛拍手喝彩。

  春條的眼睛被馬忠順捂著,卻將最精彩的瞬間錯過了。

  馬忠順手足無措:「對不住春條姑娘……我……」

  春條道:「這有什麼,明年再來看就是了。」

  馬忠順長舒了一口氣,摸了摸後腦勺:「我就怕春條姑娘惱了我。」

  春條道:「哪有那麼容易著惱,我脾氣很壞麼?」

  馬忠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春條的脾氣算不得好,原先在山池院時還有些潑辣,他不知該怎麼辦,實話實說怕她著惱,說好話哄她又怕顯得油嘴滑舌不可靠。

  春條「撲哧」一笑:「走吧。」

  馬忠順道:「去哪裡?」

  春條道:「當然是回去,嬤嬤一個人留在酒肆裡呢。」

  馬忠順「哦」了一聲,有些失落,獨處的時光那麼短暫,還被他搞砸了。

  春條笑道:「你害我沒看到精彩處,罰你請我吃碗酪漿。」

  說罷扭頭便向來處跑去。

  馬忠順發了一會兒呆,回過神來,一拍額頭,趕緊追上去。

  ……

  樓船的另一側,田月容和關六郎並肩站著。

  田月容抱著胳膊皺著眉:「這齣幻戲我看了五六回,直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他們是怎麼變的。」

  關六郎道:「他們靠這個吃飯,哪裡那麼容易看穿。」

  他任勞任怨地提著大包小袋,都是他們在河燈市上買的各種吃食和小玩意——田侍衛過年時剛從大將軍那裡領了一筆賞錢,正是手頭最寬裕的時候,見了什麼都想買。

  田月容跺跺腳,懊惱道:「就是心癢不甘心,你說我要是偷偷把那班主抓起來逼問他,他會不會交代?」

  關六郎大駭:「這是以勢淩人,田統領千萬三思!」

  田月容笑得前仰後合:「我說著玩呢,難怪他們都叫你關木頭。」

  關六郎赧顏道:「又叫田統領見笑了……」

  田月容終於笑夠了:「有些乏了,我們找個地方坐坐。」

  兩人向遠處走去,田月容道:「我這人就是這樣,什麼事情都要刨根究底。」

  關六郎道:「要不我去打聽打聽……」

  田月容搖搖頭道:「不必,十有八九是障眼法罷了。倒是另有一樁事要你解惑,就不知你願不願意說。」

  關六道:「什麼事?」

  田月容眼睛轉了轉:「你們家郎君那把亂海是怎麼到洛陽集市上的呀?」

  關六郎為難道:「是蕭將軍讓你打聽的?」

  田月容道:「我自己好奇罷了,一想起來就覺心裡癢得很,有時候晚上也睡不著。不過你不便說就算了。」

  關六郎遲疑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郎君不好意思讓大將軍知曉。」

  田月容不說話,只是抬眼望著他。

  關六郎下定決心道:「我私下告訴你,你別告訴蕭將軍。」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你看我像這種人麼?」

  關六郎赧然道:「是在下小人之心……」

  田月容一笑:「不怪你,多相處一段時間你就知道我了。所以那把亂海究竟是怎麼回事?」

  ……

  翌日,用罷午膳,隨隨去了前院一趟,回來便笑吟吟地看著桓煊。

  桓煊見她笑得不懷好意,心頭一凜:「怎麼了?」

  隨隨伸出手,攤開掌心:「拿來。」

  桓煊道:「什麼?」

  隨隨道:「我看看有個冤大頭用絕世名刀換來的玉珮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

  桓煊一怔,隨即漲紅了臉,咬牙切齒:「誰說的?是不是宋九?」

  隨隨道:「你別管是誰說的,讓我瞧瞧。」

  桓煊道:「砸碎扔了。」

  隨隨道:「是什麼樣的玉珮?」

  桓煊道:「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塊普通的玉珮。」

  隨隨戳了戳他胸膛:「冤大頭。」

  說著解下腰間佩刀往他懷裡一塞:「拿著,不許再拿去變賣了。」

  桓煊不自覺地接住,立即覺得掌心的感覺不對,低頭一瞧,才發現她給他的並不是亂海。

  他不用看刀銘也認得這把刀,是讓無數人聞風喪膽的名刀驚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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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6 09:11:07 |只看該作者
番外六 醋海

  二月初,河朔節度使蕭泠親率三萬精兵開拔前往幽州,與駐守幽州的葉龍犀將軍合兵,於二月末在桑乾河南岸與突厥騎兵正面交鋒。

  離開魏博時,桓煊還是蕭將軍的「面首」小鹿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流民帥,除了少數幾個知道他真實身份的蕭泠親衛,將士們都以為他帶著一群烏合之眾隨蕭將軍出征,不過是為了撿些蕭將軍指縫裡漏下的軍功,讓面子上好看些——蕭將軍如此雖有公私不分之嫌,但她威望素著,這小白臉領的又是他帶來的流民軍,橫豎礙不著別人的事,還算無傷大雅。

  然而大軍交鋒前,這不知死活的小白臉竟然主動請纓充當先鋒,正面迎擊突厥騎兵——眾所周知突厥鐵騎的彪悍,許多人礙於蕭將軍的情面不明說,只是委婉地勸告,可心裡都道他不知天高地厚,貪功冒進自尋死路。

  沒想到蕭泠竟毫不猶豫地點頭,任由男寵去送死。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英雄難過美人關,蕭將軍二十多年英名即將毀於一旦,誰知那小白臉一鳴驚人,在陣中斬殺敵主將,而他麾下的五千流民軍在短短數月之內被他訓練得如臂使指,令行禁止,蕭泠親率左軍與他打配合,兩人默契得彷彿心有靈犀,將突厥引以為傲的騎兵打得落荒而逃。

  這一役結束後,三軍將士都記住了「鹿子衡」這個名字。

  蕭將軍論功行賞,當即命他統領成德軍——這支軍隊中許多部將原是薛郅的舊部,如今雖然臣服於蕭泠,卻不像魏博軍與幽州軍那樣忠誠,薛郅死後已換了三個主將,都彈壓不住那幫各懷心思的老匹夫。

  成德軍的積弊由來已久,即便手腕強硬如蕭泠也不能輕舉妄動,不得已只好任命薛郅舊部為副將,主將由自己兼領,但她主要精力放在魏博,成德軍只是遙領,這麼置之不理始終是個隱患。

  如今將成德軍交給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似乎有些草率,她的親信舊部包括葉將軍在內都頗有微詞。盡管鹿子衡剛剛大挫突厥騎兵的銳氣,但戰場上的驍勇善戰是一回事,營帳中的勾心鬥角又是另一回事,幾個經驗老道的老將都在成德軍中吃了暗虧,這年輕人恐怕會被那群老東西啃得骨頭都不剩。

  誰知鹿子衡再次出人意料,他甫一接掌成德軍,立即做了件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自請率成德軍乘勝追擊,深入草原,直搗突厥可汗牙帳。

  這提議太大膽,與突厥部落交鋒通常是以守為主,反守為攻實在深入敵人腹地實在有些冒進,但出乎意料,蕭將軍仍舊力排眾議點了頭。

  起初軍中幾乎沒有人看好,但到秋草黃時,沒有人再說得出一句話,因為鹿子衡所率的成德軍主力已經推進到了渾義河東岸。行軍途中幾次遭遇突厥騎兵,雙方各有傷亡,但折損的都是原先薛郅的舊部,這些人信誓旦旦要給那小白臉一個下馬威,最終落得個折戟沉沙的下場。

  待九月逼近突厥可汗牙帳時,成德軍已經被裡裡外外徹底清洗了一遍,這手段和蕭泠當年剛接管河朔時如出一轍,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這小白臉壓根不是什麼鹿精狐狸精,卻是頭窮凶極惡的狼王,而蕭將軍也從色令智昏變成了慧眼識珠。

  「小鹿郎」漸漸沒人敢叫了,「玉面修羅」的諢號卻傳遍了草原和三鎮。

  突厥騎兵在數次交鋒中損失慘重,國內又有回紇、葛邏祿兩部虎視眈眈,可汗勉力支撐了半個月,終於派出使者請和。

  十月中,雙方在獨樂河南岸會盟。

  蕭泠親自率領親兵前往獨樂河。鹿子衡身為出征突厥軍隊的主將,會盟上當然也少不了他。

  白天錙銖必較地討價還價,到了夜裡照舊有宴飲賓主盡歡,金碧輝煌的大帳中舞筵高張,雙方列席而坐。

  不知為何,突厥可汗除了臣僚之外,還帶了他的么女唐蘇合思郡主來,這位郡主二八年華,有草原明珠之稱,據說是突厥第一美人。

  桓煊最不耐煩這種觥籌交錯的場合,尤其是今日——隨隨在路上因為天氣耽擱了兩日,剛趕到獨樂河便徑直進了大帳,白天和突厥人車軲轆話,夜裡又有宴會,他們分別幾個月連私下片刻獨處的時間都冇有。

  這時候他只想牽著自家娘子回自己的營帳,哪裡耐煩應付這些突厥人。

  偏偏這樣的宴席關乎國事,不能貿貿然提前離席,他只能如坐針氈地忍耐著。

  但要他拿出好臉色是不可能的了,除了必要的酬答便只是自顧自飲酒。

  然而他自帶一股與生俱來的矜貴氣,即便沉默寡言,還是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唐蘇合思郡主的一雙美眸更是從一開筵便黏在他身上。

  起初她纏著父親帶她來赴宴,不過是想看看打敗她草原第一勇士未婚夫的漢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可一見到這「玉面修羅」本人,她的那點不甘心頓時煙消雲散,馬背上長大的牧民天生驍勇善戰,草原上不缺勇士,可沒有一個似他這樣,坐在人群中卻像是在雲端。

  草原女子不似中原女子那般內斂矜持,對自己的愛慕之情絲毫不加掩飾。

  突厥可汗看在眼裡,自然知道掌上明珠的心思,這年輕人帶兵打到他家門口,差點沒掀了他的牙帳,他自是恨得咬牙切齒,可饒是他也不得不承認他的不凡,也難怪他眼高於頂的愛女對此人一見傾心。

  不過他自然知道此人和蕭泠的關係,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搶這殺神的男人當女婿——何況這人自己也是個殺神。

  然而唐蘇合思郡主被父母寵得驕縱又天真,且年紀又小,平日仗著自己是突厥可汗最寵愛的女兒,想要月亮別人不敢給星星,只要她想要什麼,無論是最漂亮的白馬還是最貴重的明珠寶石,就沒有她得不到的。

  何況蕭泠雖說長得不錯,畢竟年紀大了,這樣的兒郎給她當男寵多委屈啊。

  她大眼睛忽閃兩下,便起身祝酒:「唐蘇合思謹以此杯祝蕭將軍青春永駐。」

  隨隨彷彿聽不出她暗示,含笑接了,向突厥可汗道:「若是我沒記錯,『唐蘇合思』是珍寶的意思吧?」

  突厥可汗道:「蕭將軍淵博。」

  隨隨點點頭:「小郡主天真爛漫,果真是草原之寶。」

  可汗如何聽不出她的意思,忙向女兒使眼色,令她不要造次,如今人在矮簷下,美其名曰「結盟」,其實他們是投降的一方。

  唐蘇合思卻沒領會父親的意思,心道這蕭泠也不如傳聞中那麼可怕嘛,遂又向桓煊舉杯,用蹩腳的漢話道:「這杯祝鹿將軍福澤永延。」

  桓煊心思一直在隨隨身上,直到方才她向隨隨祝酒,他才注意到席上有這麼一號人。

  一個荳蔻少女祝一個已過花信之年的女子青春永駐,只要不傻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刀鋒般的目光在少女嬌美的臉龐上刮了兩下,正想著怎麼不失體面地陰陽怪氣兩句,隨隨卻搶先笑道:「鹿將軍量淺,這杯我替他喝吧。」

  說著伸手拿起他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小郡主怏怏地回到父親身邊坐下,到宴席終了沒再哄什麼么蛾子。

  席散後,隨隨和桓煊回到自己營帳中。桓煊早已按捺不住相思,一放下門口氈帷便要將她擁入懷中,誰知一物忽然橫在中間,擋住了他。

  桓煊低頭一看,烏黑刀鞘上的金色海浪紋熠熠生輝,卻是他曾經的佩刀亂海。

  隨隨道:「拔你的刀,我們練練。」

  分別幾個月,桓煊恨不得立刻和她融化在一起,哪裡有心思練刀,上前一步:「那麼晚了練什麼刀。」

  隨隨冷笑了一聲,「鏘啷」一聲拔刀出鞘,把刀鞘往地上一扔,便即向桓煊左脅劈去。

  這一下又快又狠,幸而桓煊反應快,不自覺地避開,刀鋒「嘶拉」一聲劃破了錦袍,要是他躲得慢一些皮肉也不能倖免。

  桓煊驚詫道:「怎麼了?」

  話音未落,第二刀又照著他胸膛砍來。

  桓煊只能拔出刀來格擋。

  白刃相擊火星迸濺,發出叫人牙酸的聲音。

  他們以前也一起練刀,可都是點到即止,以切磋技藝為主,他還從未見過隨隨這副殺氣騰騰的模樣。

  「怎麼了?」他不明就裡,「是我們分開這幾個月出什麼事了?」

  隨隨道:「沒事,手癢了。」

  她嘴上說著冇事,臉色卻全然不是沒事的樣子,手上的攻勢也越發淩厲。

  不遠處,月光下兩條人影正黏糊在一起,關六郎氣喘籲籲地回過頭向主帳望去:「那是蕭將軍的營帳吧?怎麼有刀劍的聲音?別是有刺客,我去看看……」

  田月容一把將他拽住:「哪來的刺客,他們小夫妻在練刀。」

  關六郎詫異道:「分別這麼久,一見面就練刀?」

  他若有所思地感慨:「蕭將軍和我們郎君天賦異稟還這麼勤奮,難怪我們拍馬也趕不上。」他們一見面就卿卿我我,哪裡顧得上練刀。

  田月容捧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關木頭,哎喲你可真是個寶貝……」

  關六臉一紅:「我又說錯了?」

  田月容道:「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打架?」

  關六道:「為什麼?」

  田月容道:「方才在席上你看到那個突厥郡主了嗎?」

  關六郎點點頭:「唐蘇合思郡主。」

  田月容臉色一沉,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睨著關六郎:「記得挺清楚。」

  關六郎道:「聽許多人提過,都說是突厥第一美人。」

  田月容道:「你看她好看麼?」

  關六郎點點頭:「挺好看的。」

  田月容道:「所以你知道大將軍和你們家郎君為什麼打架了?」

  關六郎皺起眉,不是正在說那突厥郡主美不美嗎?怎麼突然又跳回打架的事了。

  正困惑著,田月容已經拔刀出鞘:「因為我現在就想打你!」

  帳中桓煊不明就裡地接了幾百招,突然靈光一閃:「莫非你在吃醋?」

  隨隨惱羞成怒,擰眉道:「才沒有!」

  手上卻是一頓,被桓煊看出破綻,趁機抓住她的手腕,用巧勁輕輕一捏,一陣酸麻從隨隨的手腕一直蔓延到整條胳膊,刀瞬間脫手,鏘一聲掉在地上。

  他握著她的手腕,將她往懷裡一帶,納罕道:「蕭隨隨竟然會吃飛醋。」

  隨隨道:「說了不是!」

  桓煊滿眼都是笑意:「那個什麼郡主醜死了,連你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他一邊說一邊抽去她的髮簪,絲緞般的青絲垂落下來,他的手指穿進她髮絲中,從她的後頸慢慢摩挲到她耳珠。

  他用唇輕輕蹭著另一邊耳珠,待懷裡的身子慢慢軟下來,立即轉為急切的進攻:「你知道我眼裡看不到別人……」

  隨隨悶哼了一聲:「我就是討厭別人用那種眼神看你……」

  桓煊道:「什麼眼神?」

  隨隨在他胸膛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就像要用眼睛扒你衣裳似的……」

  桓煊忍不住笑起來。

  隨隨冷哼了一聲:「看來鹿將軍挺受用。」

  桓煊把她往床榻上一撲:「蕭將軍為我吃醋,怎麼不受用。」

  他說著用手指劃開她的衣襟,埋首含糊道:「末將只有投桃報李,讓蕭將軍也受用一下。」

  蕭將軍果然受用,翌日起床腰還是酸的,於是她投桃報李,又向突厥可汗多要了一千匹戰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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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6 09:11:28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七 阮月微結局(上)

  七月的長安悶熱不堪,街道兩旁的明溝裡蚊蠅成群,阮月薇坐在馬車上,就像坐在個大蒸籠裡,可她不敢撩開車簾透口氣。

  這是承天門大街,附近都是權貴的宅邸,誰知道會不會遇上什麼故人,她眼下最怕的就是遇見以前的相識。

  阮月微心裡煩躁,揚了揚摀住口鼻的帕子:「長安一到夏日就惡臭熏天,真不是住人的地方。」

  疏竹用絹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替她扇著,手腕軟綿綿的:「好在娘子就要去洛陽了,不用再忍受長安的惡臭。」

  阮月微幾乎感覺不到什麼風,可不好多說什麼,她如今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她的貼身婢女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心裡有怨氣,伺候她起來也不如往日盡心了。

  換了平日她必定要發作,可如今他們南下洛陽,這一路上事事都要靠兩個婢女操持照應,使起性子來苦的還是她自己。

  正所謂路遙知馬力,此番算是看清這些奴婢的真面目了,阮月微暗暗想,待她到了洛陽,定要將這兩個捧高踩低的婢子打發到莊子上去,另外選兩個老實忠心的。

  馬車順著承天門大街從西向東行,出得通化門,她終於忍不住掀開車簾往後望,城樓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在滾燙的揚塵中。

  阮月微眼淚淌了滿臉,疏竹臉上閃過不耐煩,敷衍道:「娘子別傷心了,洛陽和長安這麼近,又不是不回來了,且夫人不是說了麼,她有空就去洛陽看你。」

  阮月微小時候是伴在阮太后身邊長大的,與父母情分遠不如其他兄弟姊妹,其說是不捨得親人,倒不如說是自傷身世。

  桓熔謀逆之後的這段時日,於她就像一個漫長黑暗的噩夢,起初她日夜擔驚受怕,害怕自己受牽連,好在桓熔不相信她和她母家,謀逆之事半點沒向他們透露,倒是讓他們躲過一劫。

  也虧得她侍奉太后勤謹,桓熔被發落後,太后便開恩讓她繼續去佛院與她作伴。

  接著便是先帝駕崩,桓煊即位,她知道太后有意讓她換個身份入宮為妃嬪,為免惹人注目位份自然不能太高,與她當初母儀天下的目標相去甚遠,可也好過一輩子與青燈古佛為伴。

  何況她心底還對桓煊存著兩分希望——雖說當初他為了趙清暉的事遷怒於她,但畢竟蕭泠活得好好的,這件事便可揭過不提,他們有幼時相伴的情分在,過段時間他氣消了,她再使出渾身解數,不怕他不心軟。

  她暗暗替自己打算好,便越發慇勤地伺候太后,可謂無微不至。

  可誰能想到桓煊才登基就將太后軟禁了起來,還殺了她身邊的親信太監。

  阮月微這時再懊悔,想與太后撇清關係已是不可能了,且除了太后她還能倚仗誰呢?自此她只有暫時打消與桓煊再續前緣的念頭,但是只要她還在後宮裡,總能找到偶遇的機會。

  她打定了主意要沉住氣徐徐圖之,哪知桓煊登基一個月就死了。

  他的死因蹊蹺,阮月薇不知道內情,可她隱隱約約猜到大約是和太后有關,因為太后被軟禁之後桓煊就沒在朝堂上露過面,不久後便傳出了駕崩的訊息。

  太后自那之後便成日閉門不出,也不見人,她幾次去求見都被宮人擋在門外。

  她暗暗打聽,才知道桓煊死後太后便瘋瘋癲癲的,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即便清醒時也不說話不見人。

  她一聽心就涼了半截,太后自顧且不暇,哪裡還想得到替她打算。

  阮月微覺得自己像是被全世界遺忘了,這佛院就像是一座墳墓,雖然衣食無憂,可讓她年紀輕輕就把一輩子埋葬在這種地方她如何甘心!

  人心都是如此,桓熔事發的時候她只求保下一條命,待命保住了便想過得更好。

  她心裡憋悶,漸漸的積鬱成疾。冬季本就是她舊疾容易發作的時節,這回更比往年重。她有心藉此機會出宮,更做出行將就木的樣子。太后這回總算有了反應,將她叫到跟前問道:「我過了年便要去皇陵,你有何打算?」

  阮月微這才知道能留在這皇家佛寺裡清修已是萬幸,真的跟著太后去了皇陵才是葬送一輩子,而且皇陵的吃穿用度哪有宮中這般精細。

  她低頭默不作聲,只是咬著嘴唇垂淚。

  太后這時人清醒著,一看便知她的心思:「皇陵日子清苦,你不願去也無可厚非,那便叫你家人將你接回去吧。」

  阮月微不是沒想過回家,但她當年出閣時何其風光,如今卻一無所有,簡直是天淵之別,而且阮家雖然沒有牽涉進謀逆案,但畢竟是廢太子岳家,不可能完全撇清,她父親寧遠侯從吏部遷到太常寺,品級未變,地位卻一落千丈。家裡本來還指望著她靠著舊情攀附上新帝,眼下已成泡影,她廢太子妃徹底成了寧遠侯府的恥辱。

  這樣的處境下回去投靠母家,想也知道要受多少冷眼,可事到如今她已無路可走,回家怎麼也好過去皇陵。

  回到阮家,果然不出她所料,上至祖母下至那些庶弟庶妹,嘴上雖不說什麼,可眼神中的輕視和埋怨卻藏也藏不住,只有母親蘇氏為她著想,可她一個後宅婦人也無計可施。寧遠侯府沒落已久,靠著阮月微嫁進東宮續了一口氣,哪知她這太子妃只是曇花一現,如今府裡的景況連當初還不如。

  阮月微風光的時候家裡沒少撈著好處,闔府上下都大手大腳起來,如今由奢入儉難,府裡越是不行,阮家的男人們越是要在外頭打腫臉充胖子,一來二去,竟到了要偷偷變賣田產鋪子的地步,連蘇氏的嫁妝都偷偷拿出來補貼了寧遠侯。

  家裡拮據,自然不能在阮月微這無用之人身上浪費錢財,未出閣時家裡什麼都緊著她,如今她的吃穿用度卻連個庶女都不如。

  阮月微又氣又恨卻毫無辦法,只能終日以淚洗面,幻想忽然出現轉機,讓她揚眉吐氣——她是老國師金口玉言親批的鳳凰命,不管別人說什麼,她心底是對此深信不疑的。

  不過她還沒等來轉機,先等來一場阮家的禍事:有御史彈劾寧遠侯府當年毀棄婚約、逼死庶女在先,假公濟私、濫用職權在考績上動手腳在後,而那位御史正是阮七娘的未婚夫魏啟正。

  他們當初全然不將這寒門子放在眼裡,把他打發去嶺南的時候以為他一輩子沒有翻身的機會,誰知他卻悄無聲息地搭上了新任淮西節度使,入使府當幕僚,幾年之後被淮西節度使舉薦入朝,一回來就進了御史台,不到半年又因御史大夫崔駙馬的賞識升殿中侍御史。

  魏啟正升遷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彈劾寧遠侯。

  寧遠侯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時候丟官事小,若是再被舊事重提攀扯上廢太子謀逆案,怕是腦袋也要搬家。

  他少不得要四處奔走求告、疏通關節,財帛金銀像水一樣往外流,散盡大半家財,最終換來一個革職降爵的結果。人倒是沒事,可府裡元氣大傷,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就在這時,阮月微一直等待的轉機卻出現了——她姑母從洛陽遣了老家人來提親。

  阮月微一開始自是不樂意,趙清暉完好時都配不上她,如今少了一隻手,還在揚州做過那種醃臢事,她一想起便作嘔,哪裡肯與他做夫妻。

  蘇夫人勸了她幾天,她始終不肯鬆口,最後她祖母將她叫過去:「你父親惹上官非,是你姑母二話不說變賣了一處田莊給你父親救急,幸而免遭牢獄之災,她於我們一家有恩。清暉自小傾慕你,婆母又是你親姑母,自然不會為難你。」

  阮月微跪在地上,伏在祖母膝頭痛哭:「孫女只想在祖母跟前盡孝,求祖母開恩……」

  老夫人臉色一沉:「你父親革職降爵還不是受你牽連,如今要你分憂你卻推三阻四……」

  阮月微一聽這話便猜到姑母定然許了不菲的聘禮,因此家裡才急著將她嫁給趙清暉。

  她抹抹眼淚:「孫女當初嫁給廢太子是家裡竭力促成的,如今倒全成了孫女的錯處。祖母為了點財帛便將孫女賣去給殘廢做妻子,祖母好狠的心……」

  不等她說完,老夫人冷笑道:「清暉如今是有缺憾,可你也不想想,若他還齊齊整整的,這樁婚事怎麼輪得到你。」

  阮月微頓時啞口無言,趙清暉再怎麼被人引為笑柄,頭頂好歹還有個世襲爵位,而她非但是二嫁之身,嫁的還是因謀逆處死的廢太子,等閒哪有人敢娶。

  老夫人接著道:「你實在不願意嫁我也不逼你,免得再逼出一個上吊尋死的孽畜,再叫御史參上一本。」

  她頓了頓道:「我給你兩條路你自己選,或者嫁去洛陽,做你的永安伯夫人,或者終南山裡的開善寺落髮為尼,對外就稱阮家三娘子已死。」

  阮月微目瞪口呆,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祖母好絕情!」

  老夫人道:「你也別怪祖母絕情,如今府裡今非昔比,你還有幾個堂妹未出閣……」

  阮月微頓時明白過來,阮家這幾代的男子都沒什麼出息,全靠出嫁女帶挾家裡,如今祖母還在打這個主意,可若是家裡有她這個廢太子妃在,妹妹們的親事自要受影響,若是她嫁了趙清暉為妻,至少說起來是個伯夫人。

  老夫人見她臉上有譏誚之色,惱羞成怒道:「我不逼你,但別怪我沒提醒你,那開善寺可不比皇家寺廟,你自小錦衣玉食,那苦日子怕是連做夢都想不出來。」

  阮月微雖想像不出山寺中有多清苦,但她一想到從此身邊連個伺候的婢女都冇有,什麼粗活都得自己做,她便知道自己決計不能過這樣的日子。

  老夫人看出她神色鬆動,緩頰道:「這樁婚事雖不能盡如人意,但你想想看,清暉生得一表人才,難得對你死心塌地,婆母又是自小看你長大的親姑母,總不至於難為你,別人在背後說嘴是別人的事,日子終究是你自己過的。」

  阮月微咬了咬唇,慢慢垂下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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