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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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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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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10:01:4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暗樁

  隨隨大清早又去竹林掰了一籃筍,這會兒正在廚房前的院子裡剝筍殼,預備做筍脯,有婢女來請,只得把筍交給庖人,回到棲霞館。

  高嬤嬤在堂中等她,見了她行個禮道:「娘子初來乍到,殿下生怕娘子兩眼一抹黑,特地讓老奴來幫襯娘子,娘子有什麼不明白的,都可以來問老奴,老奴必定不遺餘力,知無不言,幫娘子好好侍奉殿下。」

  隨隨笑道:「我什麼都不懂,人又笨,有勞嬤嬤了。」

  高嬤嬤見她低眉順眼的,心下稍安,昨日殺雞留下的陰影也淡了不少。

  她正色道:「殿下身邊至今無人執箕帚……就是沒有妻妾,也沒有侍婢……娘子是第一個得了殿下青眼的女子,這是娘子的福氣。」

  隨隨點點頭,卻對這份「殊榮」無動於衷,並未顯出受寵若驚之色。

  高嬤嬤有些失望,接著道:「要在殿下跟前侍奉,德、容、言、工一樣都不能有虧。」

  她瞟了眼女子妖冶的臉,眼神中充滿了暗示,這四項標準,她哪一項都差得遠呢,若非生了這張臉,殿下連看都不會多看她一眼。

  「娘子現在眼下雖有些欠缺,但只要好好學,假以時日一定能有所進益,」高嬤嬤鼓勵道,「只要娘子勤謹本分,好好侍奉殿下,待殿下納了妃,娘子若是有幸進府,也要好好伺候主母和側妃才是。」

  隨隨沒什麼反應,嘴角仍舊噙著淡淡的笑。

  高嬤嬤道:「德容言工,以婦德為首。」

  她俯身拿起個常常的錦布口袋,打開,取出一卷書,鋪在案上:「娘子可曾讀過《女誡》?」

  隨隨一聽這東西,腦仁便是一疼,一時間竟不知這老嬤嬤是瞧不起她還是太抬舉她。

  誰家調教侍妾還讓學《女誡》的?簡直聞所未聞。

  她搖搖頭:「沒讀過,這是什麼東西?」

  高嬤嬤道:「這是曹大家寫來教導女子為人處世之道的。」

  隨隨眨眨眼:「曹大家是誰?」

  高嬤嬤解釋道:「曹大家姓班名昭,是史家班彪之女,班固之妹……」

  隨隨疑惑:「她姓班,為什麼叫曹大家?」

  高嬤嬤眉毛一聳,有些不耐煩:「她嫁給了姓曹的夫君,就是曹大家了。」

  隨隨低垂眼簾:「對不起嬤嬤,我太笨,老是問東問西。」

  高嬤嬤見不得這個,立即軟了聲氣道:「孔聖人有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娘子有疑惑就問,是好的。」

  隨隨眼睛一亮:「孔聖人我識得。」

  頓了頓又蹙起眉:「可是那一串『吱吱吱吱』是什麼?」

  高嬤嬤:「……」

  她清了清嗓子:「娘子先不用管這些……咳咳,總之,曹大家在兄長亡故後奉旨續寫漢書,是東漢大名鼎鼎的才女。」

  隨隨露出仰慕之色:「那一定很厲害了。」

  「那是自然,」高嬤嬤道,「娘子可曾學過認字?」

  隨隨自然是不會的,高嬤嬤早有所料:「娘子侍奉殿下,文墨卻是要通一些的。」

  老嬤嬤高瞻遠矚,想她將來若是得了殿下的寵,納入王府為妾,沒準殿下會允她生下孩兒,雖是庶子庶女,當娘的也不能大字不識一個,否則怎麼養育孩兒?

  「娘子先聽老奴慢慢讀,慢慢講,順便把雅言也學一學。」

  「好。」隨隨道。

  高嬤嬤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放下茶碗,曼聲把《卑弱》一章從頭到尾念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解釋,手舞足蹈,費了老半天的口舌,末了問道:「娘子明白了麼?」

  隨隨懵懂地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

  「娘子哪裡不明白?」

  隨隨赧然道:「對不住嬤嬤,其實我哪句都不明白……」

  高嬤嬤幾欲昏厥。

  隨隨不好意思地絞著手指:「勞煩嬤嬤慢慢地再講一遍,這回我一定仔細聽。」

  高嬤嬤只得耐著性子從頭講過,講一句便問一次:「娘子聽懂了麼?」

  這回隨隨聽懂了,然而她並沒有露出高嬤嬤想像中醍醐灌頂的神色,而是擰著眉頭咬著唇,一臉欲言又止。

  「娘子有何感想?」高嬤嬤道。

  隨隨道:「我直說了,嬤嬤莫見怪。」

  高嬤嬤:「娘子且說。」

  「我看這曹大家有點口不對心。」隨隨道。

  高嬤嬤挑了挑眉,聲音尖銳起來:「娘子為何這麼說?」

  隨隨點著書卷上的「瓦」字:「你看,她自己不待在家裡弄瓦,跑去修什麼史,我看她自己寫的東西自己也不信。」

  高嬤嬤一時語塞。

  隨隨接著道:「她史也修了,才女也做了,轉頭就寫文叫別的女子乖乖在家弄瓦。」

  她頓了頓:「就好比,有人自己吃肉,教別人去吃糠,那肯定是個壞胚子。」

  高嬤嬤倒抽了一口冷氣,豎起眉毛瞪起眼,反駁道:「曹大家並非言行不一之人,她在夫君亡故後便未再嫁,守節終生,你不可詆毀……」

  隨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就是她自己愛吃糠了,可也不能叫天下的女子都來陪她吃糠吶。」

  「你……」高嬤嬤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娘子不可對曹大家不敬。」

  隨隨道:「可是我阿耶阿娘從小教我,無論男女都要學好本事傍身,山裡的虎狼可不會因為你是女子就不來咬你。」

  頓了頓,皺起眉道:「我聽人說,孔聖人教我們要孝順耶娘,聽耶娘的話,嬤嬤你說,孔聖人和曹大家,我該聽誰的?」

  高嬤嬤:「……」

  她忽然覺得這女子著實難纏,別的不說,婦言是別想合格了。

  「老奴接著講下去。」高嬤嬤決定無視她。

  然而隨隨可沒那麼好打發,她講一句,這獵戶女有十句等著她,直堵得她啞口無言為止。

  偏偏她說話時緩緩的,溫溫柔柔的,全無咄咄逼人之感,一副與你認真辨析探討的樣子,讓人沒法發作。

  高嬤嬤好容易講完《夫婦》章,迫不及待地收起書卷,累得像是劈了一百斤柴。

  「嬤嬤不講了嗎?」隨隨意猶未盡,「嬤嬤講的甚有趣,我還沒聽夠呢。」

  高嬤嬤:「……」

  ……

  高嬤嬤連著講了三日《女誡》,鹿隨隨仍是如此勤奮好學、不恥下問,堅持不懈地與高嬤嬤「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怕的是,琢磨多了,高嬤嬤有時一個恍惚,竟會覺得她的話也不無道理。

  這一日,鹿隨隨忽然提出要去東市逛逛,高嬤嬤竟有一種如蒙大赦之感,也不管女子冶遊守不守婦德了,巴巴地給她安排出行的馬車,甚至還體貼地問她錢夠不夠。

  隨隨搖搖頭,桓煊不是吝嗇之人,她雖然沒名沒份,也不是王府的侍婢,卻也領了一份月例,這半年住在軍營裡沒什麼花錢的地方,錢都攢了起來。

  何況她出門本就不是為了買東西。

  春條的「風寒」還未痊癒,高嬤嬤一把老骨頭經不起城南到城北的顛簸勞頓,便塞了個十四五歲的小青衣在她身邊。

  婢女名喚小桐,主要任務是盯著她戴好帷帽,防止她做什麼出格的事。

  除了車夫和婢女,還有兩個便裝侍衛騎馬跟在車後,畢竟齊王殿下這外宅婦生得太美豔,容易招蜂引蝶,若是叫城裡的登徒子纏上,難免有損齊王府的威嚴。

  隨隨也不在意有多少人跟著,換上身褐金色的胡服,便坐車出了門。

  馬車駛到東市坊門外時將近正午,三百下市鼓剛敲完,市吏打開了坊門,車馬人潮紛紛向門內湧去。

  長安城有東、西兩個市坊,權貴豪富大多居於城東,東市也比西市更繁華熱鬧,放眼望去,滿目的寶馬香車、錦衣寶鈿。

  「娘子想去什麼鋪子逛逛?」婢女小桐問道。

  隨隨扒著車窗往外望,為難道:「我眼睛都看花了,你說該從哪裡逛起?」

  隨隨不通文墨,女兒家感興趣的無外乎衣裳布料、釵鈿脂粉之類,小桐眼珠子轉了轉:「娘子要不要去看看賣金銀首飾的鋪子?」

  隨隨道:「我的錢怕是不夠買這些。」

  小桐道:「看看又不花錢。」

  隨隨便道「好」。

  兩人下了馬車,隨隨給兩個侍衛一吊銅錢,讓他們在街角找個茶寮坐著等,便帶著小桐逛起了鋪子。

  隨隨長到那麼大也沒逛過幾回市坊,偶爾去一次,都是想好了買什麼,徑直到店裡,買完就走,這樣悠哉游哉地逛卻是有生以來第一回 。

  小桐卻是隔三岔五就來採買的,地頭很熟,對這東市上好吃、好看、好玩的如數家珍。

  隨隨跟著小桐邊逛邊看,累了便找個攤子坐下來喝碗酪漿,吃點菓子,倒是十分愜意。

  只是隨隨身上沒帶多少錢,看得多,買得少,小桐是王府奴婢,眼光也高,隨隨想扯幾尺便宜絹布回去做褻衣,被她拉住:「咱們府中的衣料可比這些強多了,娘子找嬤嬤去領,何必花這個冤枉錢。」

  好幾次都是這樣,隨隨本來也是無可無不可,便作罷了。

  逛了半日,也只在胡人的店鋪裡買了幾樣不常見的香料,又給春條買了半打手絹。

  小桐道:「娘子要不要去看看脂粉?」

  隨隨目光微微一動:「我平日裡也用不到。」

  小桐輕嘖了一聲:「娘子天生麗質,可肌膚卻是不能不養的。」

  「那就去看看吧,」隨隨很好說話,「哪家鋪子的脂粉好?」

  小桐一說起這些便頭頭是道:「要說香粉面脂,滿京城就屬常四家的最好了,他家用的面脂香粉秘方據說是從陳後主宮廷裡出來的,比起御賜的都只好不差呢。」

  「一定很貴吧?」隨隨道。

  「有貴的也有便宜的,」小桐道,「豐儉由人,娘子去看了就知道。」

  隨隨道好,兩人穿街過巷,走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常四家脂粉鋪子。

  這家店的市口不是頂好,門臉也不大,店堂裡卻是人頭攢動,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

  小桐道:「奴婢前幾日還來過,娘子進去看吧,奴婢在外頭等你。」

  隨隨點點頭,走進店中。

  店裡客人多伙計少,隨隨環顧了一眼,目光落在個包著皂色頭巾,十七八歲的清秀小店夥身上。

  他的左眉尾部有條不顯眼的舊傷疤,眉毛斷成了兩截。

  隨隨走到他跟前:「店家,你這裡可有胡胭脂賣?」

  那伙計隔著帷帽打量她一眼,點點頭:「胡胭脂敝店有幾種,有紅花染的,榴花染的,山花染的,還有紫礦染的,不知娘子要哪種?」

  隨隨道:「我要西國胡人猩猩血染的,不知店家有沒有?」

  她話音未落,那伙計神色便是一凜:「這種胭脂不常有人買,有批去年的貨,都收在樓上庫房裡,娘子請隨小的來。」

  隨隨點點頭:「有勞。」

  店鋪裡聲音嘈雜,他們語聲又低,沒人注意到兩人的對話,也沒人注意到店堂裡少了兩個人。

  那伙計將隨隨帶到樓上的房間裡,放下厚厚的氈布帷幔,移開對面牆上的屏風,露出一扇暗門,躬身道:「裡面便是庫房。」

  隨隨推開門走了進去。

  門內是個暗室,狹小逼仄,只點了盞油燈,卻佈置得很舒適。

  一個五十歲上下,腰圓腹鼓,身穿寶相花紋織錦袍的男子下拜道:「卑職拜見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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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10:02: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邂逅

  隨隨道:「不必多禮。」

  一開口卻是一口漂亮的雅言。

  中年人忙著要奉茶,隨隨道:「不必了,我不能久留。」

  她從懷裡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箋:「北岑過幾日該到京城了,你替我帶封信給他。」

  段北岑是她父親的養子,在節度使府中任行軍司馬,既是她最親信的幕僚,且亦兄亦友。

  信函沒封口,她和段北岑通信總是用密文,世間只有他們兩人能讀懂。

  那人忙接過信:「卑職一定親手將信交給段司馬。」

  他頓了頓,小心翼翼道:「主公,先太子的事,要繼續往下查麼?」

  隨隨望了望跳動的燈焰,卻似在看遠方:「過了這幾日吧。太子大婚在即,宮城戒嚴,這時候別輕舉妄動。」

  「卑職遵命。」中年人低著頭恭謹道。

  隨隨道:「辛苦你。」

  說罷隨手從他案頭拿起一個粉色琉璃小盒,撩開氈帷走了出去。

  那少年伙計仍舊恭立在門外。

  隨隨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沒想到她會和他說話,一時間受寵若驚,語無倫次道:「卑……小的名喚田駿。」

  隨隨一笑,拍拍他肩膀:「好,下回買胭脂還找你。」

  說罷撩開氈帷走了出去。

  那少年跟出兩步,望著隨隨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驀地回過神來,心跳如擂鼓,手心裡滿是汗水。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蕭將軍本人,雖然戴著帷帽看不清真容,但單是氣勢就夠懾人的了,沒想到態度卻那麼平易近人。

  他呆呆地撫了撫方才被拍的右肩,心臟猛地撲騰到嗓子眼。

  蕭將軍竟然親手拍他的肩!用左手!那隻傳說中百步穿楊,能在萬軍中取敵將首級的左手!這說出去誰能相信!

  ……

  隨隨下了樓,又挑了盒普通的面脂,便走出脂粉鋪子。

  店鋪在街巷深處,兩人往巷口走,冷不防一陣穿堂風迎面吹來,掀掉了隨隨的帷帽。

  小桐驚呼一聲追上去撿。

  恰在這時,一個穿黃衫石榴裙的少女帶著婢女迎面走來,把她看了個正著。

  那少女一怔,頓住腳步,不錯眼地盯著她瞧,片刻後,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失態,「啊呀」輕忽一聲,快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隨隨回頭看了看那少女,只見她戴著帷帽,身披泥銀鮫綃紗帔帛,看身量不過十四五歲,那身杏子黃的衣衫看著不打眼,實則是蜀地出產的重蓮綾,上用的貢品。

  再看那青衣婢子,髮上簪著對寶相花鈿頭嵌松石銀釵,衣裳也是上好的青碧絞纈製成,腰間佩著銀香囊,一看便是高門大戶的婢女。

  這樣的人家,即便在長安也找不出十戶來,不是皇親貴戚便是股肱重臣。

  莫非是把她認出來了?隨隨立即否定了這想法。

  她已有十來年不曾回過長安,即便在她年幼時見過她,也不可能認出她來。

  那就是認識阮月微的人了。

  她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小桐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低聲道:「娘子,咱們身後那小娘子,回頭望了你好幾眼。你可是見過她?」

  隨隨笑道:「我剛到長安,第一次出門,怎麼會認識人。」

  小桐皺著眉冥思苦想:「奴婢看那婢子的衣裳裝束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

  「對了!」她雙眼一亮,「奴婢想起來了,那是張府的人!去年他們府上奴婢來送年禮,穿的就是這種絞纈衣裳。」

  長安城裡顯赫的張家只有一個,便是當朝右相張秋湖家。

  張秋湖出身寒素,弱冠之年進士科舉登第,從此便青雲直上,四十歲出頭便當上了宰相。

  方才那身著杏黃衫子的小娘子,八成就是張家的千金了。

  隨隨佯裝不知:「張府?」

  小桐道:「當朝右相張公,娘子可聽過?」

  隨隨搖搖頭。

  小桐解釋了一下張相的出身和發跡經過,又道:「張府只有一房,人口簡單,方才走過去那個多半就是張相元配夫人所出的小娘子了。張家嫡庶加起來七八個兒子,就只有這一個女兒,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她頓了頓,接著道:「那位張小娘子是個美人,且才情出眾,和寧遠侯府的三娘子並稱長安雙姝,聽說兩人還是手帕交。」

  隨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她猜得沒錯,果然是阮月微的熟人。

  小桐又道:「寧遠侯家的三娘子是長安城裡公認的第一美人,可惜奴婢不曾見過,也不知究竟能美到什麼地步。」

  她說著說著想起齊王殿下對阮三娘的一片痴心來,頓時有些心虛,用眼角瞟了眼隨隨的側臉,卻見她神色如常,並未起疑,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一看又不禁叫那張臉吸引住。雖然藏在紗帷後,隱隱綽綽的也能看出秀美的輪廓。

  那眉目當真是難描難畫,她一個女子都忍不住偷看兩眼。

  也不知那位阮娘子與這位比起來如何,反正她是想像不出來。

  寧遠侯府內院。

  阮月微坐在軒窗前,面前的畫案上鋪著細白的藤麻紙,手裡拈著白玉筆管,那春蔥似的纖指似玉一般瑩潤無暇,一眼望去竟分不出來。

  但她只是微微蹙著眉,望著窗外花影出神,似乎忘了怎麼落筆。

  從庭中遙遙望去,宛如一幅工筆仕女。

  張清綺跟著侯府婢女行至中庭,便看見那綺窗裡的女子撂下筆,抬眼望她。

  接著一陣環佩泠泠清響,畫裡的美人動起來,仍舊像一幅行走的畫。

  美人褰簾出來,提著郁金裙迤迤然走下台階:「怎麼才來,我盼了你半日了。」

  張清綺狡黠地一笑,稚氣的臉頰上現出一對深深的酒窩,煞是嬌俏。

  她指指婢女手裡捧著的紫檀匣子:「姊姊莫怪,妹妹這不是不好意思空著手上門,特地繞路去了趟東市。」

  那匣子約莫兩掌見方,蓋子上有精巧的金銀平脫花紋,單匣子至少值十兩金,也只有張家眾星捧月的嫡出千金才隨手拿來送人。

  寧遠侯府聽著顯赫,其實在朝中沒什麼實權,闔府上下幾百口人,吃穿用度都不能墮了侯府的臉面,不免有些捉襟見肘,即便是阮月微這樣的身份,也得算計著過日子。

  她不由摸了摸髮上的玉簪,這支簪子還是去年入宮時賢妃賞的。

  阮月微定了定神,笑著上來拉張清綺的手,嗔道:「我看你是拿我做筏子,趁機去逛市坊。」

  張清綺被拆穿了心思也不惱,嬉笑著道:「姊姊最知道我了。」

  她悠悠地嘆了口氣:「誰叫我阿娘管得緊呢,連市坊都不許去,也只有借著上姊姊家來,出去鬆散鬆散。」

  張夫人盧氏出身范陽盧氏,雖是庶女,到底是簪纓世家,對女兒也是比著世家閨秀來教養的。

  「你就是太貪玩,」阮月微挽著她的手,把她帶到房中,「夫人是為你著想,你過年就及笄了,已是大姑娘了,可不好再出門冶遊。」

  張清綺作勢捂耳朵,晃著腦袋道:「好阿姊,你就別念我了。」

  阮月微道:「我把你當親妹妹才與你推心置腹呢。」

  說著吩咐婢女端上香茶、鮮果和細糕餅來。

  「對了阿姊,」張清綺忽然輕輕一拍腦門,「今日我在東市上瞧見個女郎,生得與你特別像!」

  她說話一向誇大其詞,阮月微不以為意地端起蓮瓣紋龍泉窯小茶杯,啜了口香茶:「世上這麼多人,有人同我有幾分相似也不足為怪。」

  嘴角的笑容卻淡了。

  張清綺卻沒注意到,自顧自眉飛色舞道:「阿姊你別不信,那女子與你少說有七分相似。」

  她回想道,「不過眼角比你長一些,鼻樑比你直一些,嘴巴比你小一些。」

  她站起身,用手在腰間比劃:「那腰肢看起來比你還細……」

  她眼珠子轉了轉,紅著臉道:「也或許是曲線玲瓏的緣故吧,總之該纖細的地方纖細,該豐腴的地方豐腴,也不知道怎麼長的,我做夢都想長成那樣。」

  阮月微臉色越來越尷尬,張清綺絲毫沒察覺,隨手拈起個柿餅,伸出舌尖舔了口柿霜,露出個比柿霜還甜的微笑。

  「長安城裡竟有這樣的女郎,倒不知是哪家的閨秀。」

  張清綺搖搖頭:「我聽她官話說得不太好,大約是外鄉人吧,看舉止不像是大家閨秀。」

  皺了皺眉:「不過我後來見她上了一輛馬車,還有兩個健僕跟著,又不像是小門小戶的。」

  阮月微自小在宮中長大,不似張清綺般不諳世事,一聽她的描述,便隱約猜到那女子多半是高門的姬妾或外宅婦。

  聽說有人長得像她,阮月微已是不悅,聽張清綺那意思,這女子還比她略勝一籌,就是加倍的不悅。

  猜到那女子身份卑賤,阮月微一陣噁心。

  和這等以色侍人的女子相提並論,對她這種大家閨秀來說無疑是一種褻瀆玷污。

  但是她又不能和張清綺直說,只是微微冷了臉色不發一言。

  張清綺不擅察言觀色,但與阮月微相交多年,見她半晌不說話,便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麼,岔開話題道:「對了阿姊,你打開匣子看看,這是常家脂粉鋪子新春的香粉面脂,還沒擺在店裡呢,全京城只有這麼一盒,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阮月微卻不去揭蓋子,纖纖素手按在匣子上,語重心長對張清綺道:「曹大家有言,『盥浣塵穢,服飾鮮潔,沐浴以時,身不垢辱,是謂婦容』,塗脂抹粉,以姿色冶容為務,便是落了下乘……」

  張清綺不服氣地噘起嘴,明明他們這些素日玩在一起的小娘子中,就屬阮姊姊最在意容貌,寧願餓肚子也要保持不盈一握的細腰,她也是知道她愛美,這才巴巴地將自己都捨不得用的面脂香粉送來給她。

  一片真心反倒換來這麼一篇冠冕堂皇的教訓,任誰都會不開心。

  阮月微也覺自己過了些,執起好友的手道:「你別與我置氣,我同你比自家姊妹還親近,因此才這麼直來直往地說話。」

  她頓了頓,嘆了口氣,眼圈漸漸紅起來:「也不知今後還能不能時常如今日這般促膝長談……」

  張清綺聽她說得誠摯,頓時把方才的不快拋在腦後:「我就說阿姊怎麼變了,原來是當了太子妃娘娘,等不及要以身作則、立言垂範了……」

  阮月微雙頰一紅,咬著唇嗔道:「你這利嘴的丫頭!回頭我告訴令堂去,保準罰你抄上一百遍《女誡》……」

  「好阿姊饒了我吧,」張清綺告饒,「曹大家有你一個傳人就夠了……」

  兩人笑鬧起來,張清綺便把脂粉鋪子前偶遇的女子拋在了腦後。

  阮月微心頭卻籠上隱隱約約的不安,彷彿一層淡淡的雲翳。

  ……

  隨隨不知道自己這替身已在正主那裡掛了個號。

  山池院的日子就如園中的池水般波瀾不興。

  高嬤嬤撞了幾次南牆,總算把《女誡》壓回了箱底,改教隨隨《千字文》。

  除了學認字之外,高嬤嬤又費了老鼻子勁糾正她的儀態和口音。

  但這些東西畢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大家閨秀還未曉事便有傅母教導規矩禮儀,舉手投足間的優雅端莊、儀態萬方,哪是幾天能學得像的。

  硬拗出的「蓮步輕移」、「笑不露齒」,只是東施效顰,說不出的矯揉造作,連高嬤嬤看著都覺傷眼,哪裡敢給齊王殿下瞧,倒不如她原來的樣子,雖然步伐大些,舉手投足不拘小節,動作有些男子氣,看著反而順眼多了。

  至於糾正口音就更難了,高嬤嬤在太后宮中時也調教天南海北的宮人,就沒見過比鹿隨隨更笨的,一個音糾半天,過一夜又故態復萌。

  幾次一來,高嬤嬤便有些心灰意冷,自暴自棄道:「娘子在殿下跟前還是少開口吧。」

  高嬤嬤勞心勞力,把自己折騰去了半條老命,鹿隨隨這邊還是進展緩慢。

  有一晚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籌莫展,腦袋裡忽然靈光一閃,頓悟過來。

  齊王殿下讓她來調教鹿隨隨,又不是真要她把個獵戶女調教成大家閨秀——再說阮月微是一般大家閨秀能比的嗎?

  饒是高嬤嬤不喜歡她,也不得不承認她樣貌才情樣樣拔尖。

  琴棋書畫無不精通,作的詩文得過翰林院大學士的盛讚,一手丹青是跟著當世名家學的,琴藝更得了太后的真傳。

  莫說高嬤嬤自己也是半吊子,便是她能教,以鹿隨隨那天資,恐怕學到七老八十還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說到底,殿下也只是要個替代品,排解求而不得之苦,便如那木胎泥塑的美人偶,圖個模樣相似,她何必捨近求遠,跟自己過不去呢?

  高嬤嬤打定了主意不再鑽牛角尖。翌日,她便讓人去齊王府的庫裡取了些綾羅綢緞,找了裁縫來給隨隨量體裁衣。

  她看了阮月微十多年,對她穿衣打扮上的喜好一清二楚,這小娘子的衣裳看著素雅,實則花的心思比誰都多,太后又鐵了心地要把她嫁進東宮,什麼好料子都緊著她。

  外頭請的裁縫繡娘自然不能和宮中綾錦坊的能工巧匠相比,王府那些御賜的貢品綾羅也不能拿來給個外宅用,只能選顏色質地相近的料子。

  然而這獵戶女麗質天成,披個麻袋也不掩國色,穿上那些素雅的衣裳,綰起倭墮髻,插戴上玉梳玉簪花鈿,便如傳奇裡寫的月宮仙娥一般。

  高嬤嬤拿著胭脂,半天沒找著下手的地方,真真是「卻嫌脂粉污顏色」。

  她只能按著記憶中阮月微的樣子,把她眉尾往下拖,又將她深長的眼尾用粉蓋短些。

  這樣仿著阮月微裝扮好,遠看幾乎以假亂真——只是不能開口。

  她的官話說得不好,而且音色也和阮月微很不一樣。

  高嬤嬤已經盡力,只能安慰自己,如此已是差強人意,殿下面前至少能交代過去。

  不過齊王自那日起便沒再來過山池院。

  太子大婚在即,諸國使臣陸續到京,各節度使府也派了僚屬來賀,齊王身為太子胞弟,也不能置身事外,哪裡顧得上一個替身。

  轉眼一月有餘,終於到了太子大婚的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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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婚

  冬十月望日,太子行納妃禮。

  天子敕詔在承天門前大酺三日,與民同慶,並大赦天下。

  這場盛大的婚事給秋葉凋零、肅殺蕭瑟的長安城添上了一抹喜色。

  親迎當日,京都士庶傾城而出,湧入街頭爭相觀睹。

  寧遠侯府在城西的休祥坊,太子的迎親隊伍從東宮正南的重明門出,沿橫街向西行,一路走的都是御道,兩邊豎著高牆,又有金吾衛淨路,黎民百姓也只能在遠處聽聽簫鼓齊鳴、車轔馬嘶而已。

  真正的公卿權貴都去東宮觀禮飲宴了,剩下一些不夠格卻又有些門路的,便在沿途的樓觀、高台、佛閣中佔據地利,遙遙觀摩一下太子的鹵簿儀仗、長安第一美人的十里紅妝,也算此生無憾。

  沿途唯一能在近處俯瞰朱雀大街,將人臉分辨清楚的,就只有會昌佛寺的七重佛閣。

  大護國寺就在寧遠侯府對面的金城坊,與侯府隔街相望。

  此時隨隨和春條便在佛閣最上層。

  下面幾層的闌干旁擠滿了人,俯瞰只見綺羅繽紛,珠翠耀目。

  他們所在的九層卻只有寥寥十數人,闌干旁擺好了茶床坐榻,以屏風帷幄相隔,可以一邊享用會昌寺負有盛名的香茗和素點,一邊憑闌眺望。

  座位是高邁著人安排的,鹿隨隨怎麼說都是齊王殿下的女人,自不能去和旁人挨挨擠擠、摩肩接踵。

  春條第一次覺得當初賄賂刺史府管事的銀錢花得值。

  她的圓臉因興奮漲通紅,頻頻伸長脖子往闌干外探看:「這鑼鼓聲都響了好一會兒了,怎麼到現在還不見太子殿下的車輦?」

  話音剛落,便聽四周喧鬧起來,只聽有人大叫:「來了來了!」就見一隊披甲執銳的東宮儀衛騎著駿馬從街巷盡頭行來。

  一時間金甲熠耀,旌旗蔽天,鼓吹聲與悶雷般的車輪馬蹄聲響徹雲霄。

  春條激動地拽著隨隨站起身,伏在闌干上,指著儀衛們簇擁著的錦帷朱輪大車道:「看!那輛車好氣派,有一、二……六匹馬拉著!車前騎馬的那兩個男子好俊……」

  眾人的目光也都被那兩個男子吸引。

  兩人都是紫袍玉帶金梁冠,一人騎白馬,一人騎黑馬。

  騎白馬的風流俊逸、朱唇皓齒,雖端坐於馬上,卻莫名有些玩世不恭,彷彿不是在給太子當儐相,而是冶遊踏春。

  騎黑馬的則身姿峭拔,肩寬腿長,眉眼深邃,神情冷峻,彷彿寶劍出匣。

  隨隨呼吸一窒,渾身的血液似要凝固,隨即意識到那是桓煊。

  春條終於回過味來,驚呼一聲,附到隨隨耳邊:「太子殿下的儐相不是咱們家殿下麼?」

  隨隨淡淡地「嗯」了一聲,目光落到騎白馬的男子身上。

  若是她沒猜錯,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豫章王桓明珪了。

  這位郡王是今上的侄兒,他父親晉王才華橫溢,音律詩賦書畫無不精通,在先帝朝曾被立為太子,卻執意將太子之位讓給胞弟,從此寄情山水,整天與高僧名道、文人清客談詩論畫。

  有其父必有其子,到了他兒子豫章王更是變本加厲,自小便把吟風弄月、走馬章台當成了正業,是出了名的富貴閒人、風流紈絝。

  「那騎白馬的不知道是哪家公子,真是好俊俏的人物……」

  春條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只覺一個似臘月寒冰,另一個如桃花春水,難分伯仲、各擅勝場,一時難以抉擇。

  想起自己眼下能坐在這裡觀摩美男子還是託了齊王的福,便道:「依奴婢之見,還是咱們殿下更英偉一些,肩也寬,腰也窄,背脊也挺拔……」

  說話間,太子的輅車已行至寧遠侯府的朱門前。

  春條心潮澎湃,忍不住揪住隨隨的袖子:「太子殿下要下車了!」

  侍從們紛紛勒韁下馬,太子在一個緋袍禮官的攙扶下降車。

  眾人等的便是這一刻,一時間所有人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著輅車車門。

  一身絳紗袍的太子直起身子,露出側臉來。

  單看倒也算眉清目秀,儀態端方,但被身旁兩個俊朗不凡的美男子一比,立即相形見絀,無論相貌還是風儀都顯得平庸了。

  春條雖知不能以貌取人,還是微微有些失望。

  佛閣裡的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感,短暫的靜默後,又響起了嘈嘈切切的議論聲。

  沒有人敢大聲對太子評頭論足,但是佛閣裡人多,座席挨得近,雖以屏風帷幄相隔,低語聲還是免不了傳來傳去。

  隨隨他們鄰座是幾個年輕女郎,見了俊俏男子忍不住要議論幾句。

  「齊王殿下聞名不如一見,當真是風神如玉、俊美無儔……」

  「模樣是好,就是太冷,看著不好親近……倒是那豫章王俊雅風流,真真是謫仙人一般……」

  有人「撲哧」一笑,揶揄道:「原來這小娘子是想與人家親近呀……」

  幾人笑鬧了一會兒,忽有一人道:「說起來,太子殿下與齊王殿下雖一母同胞,樣貌並不太像呢……」

  「雙生子都未必相像,何況只是同母。」

  「聽說齊王殿下與故太子眉眼倒是生得像……」

  「我阿耶在元旦大朝會上有幸瞻睹過故太子的風姿,那才是龍章鳳姿,當得上『謫仙人』之稱呢。」女子的聲音裡充滿了惋惜之情。

  嘰嘰喳喳的小女郎們一時沉默下來,似乎都在哀嘆感慨這位頗有令名又風華絕代的儲君英年早逝。

  鄰座的女郎們一聊起先太子的話題就收不住——比起貌不驚人又默默無聞的二皇子,故太子實在耀眼多了。

  提到故太子,便免不了要說到他和前一任河朔三鎮節度使之女蕭泠的那樁姻緣。

  有人道:「也不曾聽說先太子體弱多病,怎麼突然就……唉……」

  「還不是那女殺神命中帶煞,刑剋六親,剋死了她爺娘,又害了先太子殿下……」

  「不是說天煞孤星命硬麼?」有人質疑,「那女殺神自己都死了,難不成是叫自己剋死的?」

  先前言之鑿鑿那人大約是一時語塞,半晌才道:「你們想,女子要在軍營裡出頭,豈非比男子還要心狠手辣上十倍百倍?許是殺的人太多遭報應了,煞星有幾個能落著好的……」

  春條正豎著耳朵仔細聽,不防一人道:「休要再提這些煞風景的事,故太子是駕鶴西遊了,這裡現成的不是還有一位麼?」

  眾女郎都笑起來,像是十幾隻鈴鐺同時晃蕩。

  「這小娘子好不要臉,」一人道,「快叫你爺娘請了媒人去齊王府提親去!」

  「別了,我可無福消受,」方才那女郎道,「京城裡誰不知道齊王殿下對意中人矢志不渝吶,滿心都是別的女子,再好有何用……」

  「換我也不樂意,別的倒罷了,成日叫人拿來和『長安第一美人』比較,誰受得了……」

  「我倒不介懷,」另一人笑道,「左右享福的是我……」

  「啊呀呀,說這種話也不知道害臊!」

  ……

  春條如遭雷劈,她當然知道今日出嫁的太子妃,就是公認的長安第一美人。

  那麼聽他們話裡話外的意思,齊王殿下的意中人竟是自己嫂嫂?

  她覷了眼隨隨的臉色,只見她怔怔地望著闌干外出神。

  春條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只見金烏西墜,晚霞染得天空緋紅一片,猶如新嫁娘的雙頰。

  「娘子……」春條小心翼翼牽牽她的袖子,「你沒事吧?」

  其實今日出門時,鹿隨隨神情就有些懨懨的,似乎一直心不在焉。

  莫非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可是齊王殿下即便沒有意中人,鹿隨隨也高攀不上,以色侍人,最好的下場就是在年老色衰前生個孩子,掙個名分。

  春條想起她的一片痴心,暗暗嘆了口氣,想勸又不知該說什麼。

  隨隨收回目光,向她笑了笑:「沒事,只是想起一個……朋友。」

  「娘子想必很想那位朋友,是同鄉麼?來日方才,說不定還有相見的一天。」春條不忍心拆穿她,便順著她的話安慰。

  隨隨沉默片刻,笑了笑:「借你吉言。」

  她半邊臉被殘陽渡成金紅,另外半邊隱在蒼藍色的陰影中。

  那笑容有些像哭。

  春條心尖一酸,彷彿叫人掐了一把。

  不等她辨清滋味,隨隨已站起身來:「我下樓走走。」

  春條不捨道:「娘子這時候下去?太子殿下剛進去呢……」

  新婦出門子才是正頭戲,雖然太子妃以扇辟面,但觀瞻一下禮衣首飾、僕從排場、十里紅妝也算不枉此生了。

  隨隨道:「樓上有些悶,我就在這寺裡走走透透氣,你不必陪我。」

  「可是……」

  「我想一個人走走。」隨隨道,語氣裡有種陌生的不容置疑。

  春條不覺被她懾住,點點頭:「娘子小心。」

  隨隨下了樓,漫無目的在寺中走著。

  全城士庶都去街上瞧熱鬧了,平日裡車馬駢闐的會昌寺反而冷清不少。

  她沿著迴廊往裡走,穿過中庭。

  半空中傳來一聲雁鳴,隨隨循聲望去,只見一隻孤鴻飛過,漸漸遠去,隱入煙紫暮色中。

  她不知不覺走到蒼松翠柏的深處,回國神來時,已身在一座僻靜得小佛堂前。

  堂中供奉的不知是何神佛,一個衣著寒酸、手拄錫杖的僧人從佛堂的陰影走出來,到了隨隨身旁忽然停下。

  隨隨這才注意到這是個胡僧,僧衣破舊髒污,還眇了一目。

  他側過頭,用那隻完好的綠眸打量了她一眼,雙手合十一禮:「檀越進去上炷香吧。」

  隨隨朝裡望了一眼,只見佛堂掩映在樹木深處,斜陽照不進去,只有一盞油燈發出微弱光芒,蓮台上坐著的神佛面目也看不清。

  她朝那胡僧淺淺一笑:「我不信佛。」

  那胡僧也不著惱:「別的神佛檀越可以不拜,這一尊卻不能不拜。」

  隨隨道:「為何?」

  胡僧道:「此處供奉的是悲願金剛,小僧觀檀越殺業甚重,正該好好拜一拜。」

  隨隨微微一怔,隨即笑道:「沒想到阿師隔著帷帽都會看相。死在我箭下的野兔野狐的確不少。」

  胡僧的綠眼睛閃動著奇異的光:「小僧非但會看相,還會看姻緣。依小僧看,檀越的姻緣到了。」

  隨隨忍不住笑起來:「阿師這回怕要看走眼了。」

  胡僧一笑:「檀越且走著看。」

  說罷合十一禮,悠然從她身邊走過。

  隨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過身,循著原路往回走。

  暮色四合,天邊最後一縷晚霞褪下,侯府的燈火映亮了天空。

  遠處又傳來鼓樂聲,是新婦出門的時候到了。

  隨隨踏著吉慶的樂聲往回走,木葉在晚風中蕭蕭作響,她想起那胡僧的話,笑容又漫上嘴角。

  姻緣是別人的,身背業債的人只有騙來的水中月,鏡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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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酺:音同樸,會聚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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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10:02: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相思

  回去的犢車上,春條一改平日的活潑健談,小心翼翼地覷著隨隨的臉色,不敢提及今日的見聞。

  隨隨也沒什麼談興,乾脆靠在車廂上假寐。

  回到山池院,待高嬤嬤睡下,隨隨便向春條要酒喝。

  平日春條總要千方百計阻攔,今日難得沒有二話,乖乖去廚房酒缸裡舀了一壺酒,取了兩個陶碗:「奴婢陪娘子一起喝。」

  隨隨笑道:「你嘗一口看看。」

  春條抿了一小口,臉皺成一團,吐著舌頭滿地找水,灌下滿滿一碗冷茶才舒了一口氣:「好辣!」

  這是平日當作佐料用的茱萸酒,自然辛辣。

  隨隨並不挑剔,攜著酒壺,搬了張短榻到廊下,一個人慢慢地喝著。

  她不求醉,也不求消愁,她早知道酒澆不滅愁——她只是在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時候獨飲。

  今夜就是這樣的時候。

  夜風漸起,圓月升到樹梢,天穹上掛著幾顆疏星。

  隨隨估摸著這時候差不多該行合巹禮了。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的某個夜晚。

  那是最後一役前夕,叛軍已是強弩之末,漫長的戰事即將結束,也意味著他們行將別離。

  兩人都無話,只有風聲呼嘯,鐵甲鏗鏘。

  他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望她:「待我回京,便與阿耶說,將儲位讓給二弟。」

  她愕然看他:「殿下為何忽然說這種話?」

  他淺淺一笑:「你知道你我有……」

  她不等他說完,打斷他:「那是家父在世時,與陛下君臣間的一句玩笑話,時移事異,已做不得數了。」

  「既然蕭將軍這麼說,」他眼中閃過促狹,「我只好再請媒人上門向蕭將軍提親了。」

  「你……」她轉過頭,半晌說不出一個字,雙頰燙得要燒起來。

  長到那麼大,她只知道舞刀弄棍、領兵打仗,在這些事上,仍像世間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無措。

  「我是說真的,」他正色道,「既然你我總有一人要離開故土,那個人理當是我。」

  頓了頓:「我不是最適合的儲君,你卻是最好的將軍。」

  夜風吹拂長草,星光下草原如海,翻起銀色的浪花。

  她的神魂也跟著搖曳湧動起來。

  「待我回長安將諸事安排妥當,便回來找蕭將軍可好?」他笑著問道。

  「誰說要嫁你了。」她低低地說了一句,轉過身快步朝營地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很快,幾乎是落荒而逃,鐵甲鏘啷啷作響。

  她忽然慶幸這副鎧甲很沉,因她整個人已快飄起來,飄上明淨的夜空。

  夜空中沒有片雲,只有璀璨的繁星,寶石般墜在天幕上。

  她一時又恨不得立刻飄到天上,摘一顆星星下來送給他。

  然而當他含笑望她,漫天繁星都已在他眼睛裡了。

  ……

  東宮正殿內外燈火煌煌,如星河落到地上,天邊的疏星朗月黯然失色。

  七寶高台上,錦繡青廬中,太子和太子妃正在行合巹禮。

  阮月微端起整塊白玉雕成的合巹酒杯,與太子交頸曲臂,將琥珀色的酒液慢慢地傾入檀口中。

  酒杯不大,但酒是上好的郢州富水,甘醇芳烈,酒勁也大,她好容易把一杯喝完,立即從太子身邊退開,低垂螓首,從臉頰到纖細的脖頸都染成了緋色。

  燈下看美人,比平日更多了三分妍媚。太子有五個千嬌百媚的侍妾,並非不通人事的毛頭小子,仍舊看得有些痴了。也許正因為嘗過風月的滋味,才更急不可耐。

  阮月微叫那熱切的眼神看得抬不起頭來,垂著眼簾,用眼角餘光瞥著一旁觀禮的人群。

  她一眼便看見了桓煊,他在一片朱紫錦繡中,仍舊如鶴立雞群般顯眼。

  他也在看她。神色卻很冷淡,整個人像是封在一塊無形的冰裡,與週遭的喜興和熱鬧格格不入。

  他在離京時還是個七情上面,高傲孤僻又任性的少年郎,曾幾何時,卻變得喜怒莫辨,再也叫人看不透。

  阮月微心頭彷彿被什麼猛地一撞,一個念頭撞入她的心底。

  她會不會選錯了?

  三年前她去灞橋邊送他,他問她最後一次,願不願意跟他走。

  她自是不願的,自小她便想嫁入東宮,似阮太后一般光耀門庭,讓祖父祖母、阿耶阿娘以她為傲,在兄弟姊妹間揚眉吐氣。

  她拒絕桓煊時說的話確是她心中所想,這些年來她只將他視作弟弟,並無男女之情。

  可是自他從邊關歸來,有些東西似乎不一樣了……

  她叫這念頭嚇了一跳,心臟如擂鼓般狂跳起來。

  方才喝下去的酒發作起來,酒意似荒野中的火,從心口燒到臉頰,她有些頭暈目眩,抬手輕扶了一下額頭。

  借著抬手的當兒,她忍不住又向桓煊望了一眼,桓煊彷彿察覺到她的目光,微微側過頭去,不再看她。

  阮月微心中發堵,鼻根一酸,雙眸中便泛起了盈盈的水光。

  就在這時,鼓樂聲驟起。

  她猛然回過神來,合巹禮已行完了。

  她忙將淚意憋了回去,把酒杯輕輕放回案上,向太子施了一禮,便垂下頭目不斜視。

  禮畢,傅母和宮婢簇擁著太子妃回寢殿,太子陪著賓客們去前殿飲宴。

  酒筵上笙簫繞梁、翠袖高張,宗室和臣僚們推杯換盞,興之所至便載歌載舞。

  桓煊身為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又是手握神翼軍虎符的實權親王,身份煊赫自不必說。

  他的坐席就設在太子身邊,不時有人上前向他祝酒,他來者不拒,端起酒杯便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誰都知道他和太子妃的那段故事,大多數人小心翼翼避開他的痛處,偏偏有人不識眼色,哪壺不開提哪壺。

  一個穿紫衣戴玉冠的男子端著金觴,腆著個大肚子,搖搖晃晃地走到他跟前祝酒。

  這人生得腦滿腸肥,一臉蠢相,在他的襯托下,相貌平平的太子立即顯得清俊非凡,桓煊更是被襯成了神仙。

  龍生九子各不相同,有先太子和齊王這樣龍章鳳姿的天之驕子,也有陳王這樣相貌醜陋、性格卑瑣,一無可取之處的異類。

  今上年輕時一表人才,陳王生母淑妃也是明眸皓齒的美人,也不知怎麼生出這樣的孩子。

  不過也得虧兒子生成這蠢樣,淑妃打從一開始便絕了爭位的心思,安安心心巴結著皇后,不似心比天高的賢妃母子,墳頭草都有三尺高了。

  陳王醉醺醺擠眉弄眼道:「二哥如今有佳人舉案齊眉、紅袖添香,不知何時得聞三哥的喜訊?」

  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愚弟寒舍中倒有幾個還能看的舞姬,改日送幾個到三哥府上,當然都是些庸脂俗粉,不及二嫂一個指甲蓋……」

  不等太子發話,桓煊臉色已沉得能滴下水來,他將酒觴往食案上一撂:「五弟慎言。」

  到底是沙場上來去的人,他的眼神凌厲如刀鋒,陳王被他這麼一看,酒都醒了一半。

  他忙看向太子,癲癲地道:「二哥大喜,愚弟無以為獻,就給二哥跳支舞助興吧……」

  說罷便揚起肥大的袖子搖搖擺擺地跳起來,旋轉時一個不留神摔倒在地,他便索性賴在地上不爬起來,「哎喲哎喲」叫喚,佯裝醉得不省人事。

  太子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對左右使了個眼色,便有人將他攙扶起來,帶去偏殿歇息。

  太子抱得美人歸,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方才的意外並未帶來多少不快,有人直愣愣地說破,反而讓他有些快意——他自小文韜不如長兄,武略不如三弟,相貌又最平庸,可如今太子之位是他的,長安第一美人也是他的。

  哪怕桓煊心如刀割、嫉妒成狂,也只能憋在心裡一杯杯喝悶酒。

  太子自然是喜愛阮月微的,長安第一美人哪個男子不想要呢?因此即便知道她體弱多病,他也不顧母親反對執意要納她為妃,為了她調養身子,拖到這時才納妃。

  不過奪去桓煊一生摯愛,亦是錦上添花的樂事。

  太子臉上漾起笑,親暱地拍著弟弟的肩道:「五弟就是個混不吝,說話從來不著調,你切莫與他計較。」

  桓煊一笑:「二兄雅量,愚弟自愧弗如。」

  太子臉色微變,隨即笑道:「兄弟之間,偶有冒犯,自然也是無心的,三弟說是不是?」

  桓煊舉了舉杯:「謹以杯酒祝二哥二嫂琴瑟和鳴。」

  太子飲完,又示意內侍滿上:「這杯酒是我替你二嫂謝你的。」

  桓煊目光動了動,默然端起酒觴一飲而盡,笑道:「愚弟量淺,已有些醉了,今日便不打擾二哥與諸公雅興,先失陪了。」

  太子笑道:「時辰尚早,你就急著走,莫非是佳人有約?」

  桓煊不答。

  太子不以為忤,若無其事地站起身,親自把臂將他送到殿外,直至下了台階,方才笑吟吟道:「改天來東宮,我們兄弟再敘。」

  桓煊向太子一揖:「二哥留步。」說罷快步向外走去。

  馬車出了東宮,向著齊王府駛去。

  二十多年前那場大亂後宵禁廢弛,雖已夜深,路上仍時不時有車馬弛過。

  車廂壁墊了厚厚的狐皮,裡面事先用炭火暖過,外罩厚錦車帷,桓煊飲了酒,只覺悶熱不堪,便讓內侍捲起車簾。

  寒風灌進車裡,吹散了熱氣,東宮的笙歌漸漸遠去,只剩下車輪轔轔作響。

  他胸中的燥意和煩悶卻未減少分毫,只要一合上眼,阮月微含著水光的雙眸便會出現在他眼前。

  他揉了揉額角:「去常安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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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取暖

  夜已深,萬籟俱寂,只有秋風不知疲倦地吹拂著庭中枯葉,逗引著簷角的金鈴。

  隨隨側躺在床上,怔怔地望著落在床前的月光,沒有絲毫睡意。

  就在這時,她聽到一陣橐橐的靴聲由遠及近,緊接著便是急促的拍門聲。

  隨隨起身披衣,叫醒了睡在外間榻上的春條。

  待他們走出房間,高嬤嬤已經去應門了。

  來人是齊王府的內侍,見是高嬤嬤,他的態度多了幾分客氣:「齊王殿下往山池院來了。」

  高嬤嬤愕然:「殿下今夜不是在東宮飲宴麼?」

  按理說同胞兄長大婚,桓煊這個做弟弟的該在筵席上替兄長待客的,等夜闌席散,多半就宿在東宮了,不然也是回王府。

  高嬤嬤萬萬沒想到他會來此地。

  不過轉念一想,她也就明白個中情由了。

  心上人嫁給自己兄長,從接親、昏禮到酒宴,他已經忍耐了一天,席間大約又發生了些什麼,以至於他再也忍不下去。

  來這山池院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正主洞房花燭,他孤枕獨衾,更不是滋味。

  這裡現放著個贋品,即便不能替代,也可以聊慰相思之苦。

  高嬤嬤想起自家殿下,又心疼又擔憂,不免又在心裡把阮月微那「紅顏禍水」埋怨了一通,常言道疏不間親,可為了這女子,兄弟倆直到今日還是貌合神離。

  內侍道:「嬤嬤替鹿娘子梳洗梳洗吧。」

  高嬤嬤仍舊覺得殿下這是在瞎胡鬧——與其找個贋品替身,莫如好好娶個正妃,再納兩房好人家的妾室,不比這樣與個山野女子廝混強多了?

  可是桓煊向來說一不二,認定了的事誰勸都沒用。就如他鐘情阮月微,無論誰來勸,他都不會回頭。

  高嬤嬤嘆了口氣,轉身去裝扮鹿隨隨。

  隨隨飲了茱萸酒,雖然用青鹽擦過牙,又用香茶漱了口,可飲了那麼多酒,身上難免有酒氣。

  她自己不以為意,高嬤嬤卻是如臨大敵,將她要穿的衣裳用香薰了兩遍,又找出按照宮中秘方調制的香口丸,叫她含在舌下。

  隨隨由她折騰,像個偶人似地任高嬤嬤和婢女們擺弄。

  高嬤嬤讓婢女替她梳了個時下風行的墮馬髻,插戴上玉簪、玉梳——阮月微喜歡素淨淡雅的顏色,嫌黃金太俗太「鬧」,平日只戴各種顏色的玉和白銀簪環。

  梳妝到一半,外頭響起車馬聲,桓煊到了。

  高嬤嬤不敢讓他久等,忙替隨隨換上一件淺藤花色繡白牡丹的外衫,下著蹙銀碧羅裙,再披上白狐裘。

  梳妝停當,高嬤嬤退後幾步,用苛刻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皺著眉點點頭:「差強人意,走吧。」

  她領著隨隨到了桓煊的院子外,努了努嘴道:「娘子切記,侍奉殿下是你的福氣……第一回或許有些疼,都有這麼一遭,忍一忍便過了。」

  隨隨點點頭。

  「娘子務必將殿下伺候好,殿下仁厚,不會虧待娘子的。一會兒……切不可衝撞了殿下。」

  隨隨道好。

  高嬤嬤又叮囑了幾回,這才不情不願地將她送進去。

  清涵院寢堂外只有兩個內侍守著門,兩個婢女在階下等候,其餘婢僕都已被桓煊屏退。

  隨隨褰簾而入,在門口行個禮:「民女拜見殿下。」

  重帷深處傳來低沉的聲音:「進來。」

  隨隨走到桓煊跟前。

  桓煊坐在榻上,身前几案上擺著一隻鎏金迦陵頻伽鳥紋酒壺,一對配套的酒杯,榻邊紅燭高燒,倒有幾分洞房花燭的味道。

  只可惜人不對。

  桓煊執起酒杯晃了晃,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映襯著鎏金銀杯,著實賞心悅目。

  「高嬤嬤把你教得不錯。」他睨了隨隨一眼,點點頭。

  他顯然已喝了不少酒,眼神迷離,不似平日那般冷峻鋒利,嘴角甚至還帶著淺淺的笑意。

  配上他的話,便似在調侃她東施效顰。

  但隨隨彷彿沒聽見,她只是怔怔地望著他,目光從他英氣的眉骨,緩緩移到他高直的鼻樑,再滑到他與杯沿輕觸的薄唇。

  曾經以為再也見不到的容顏又出現在眼前,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觸碰到。

  其實即便將全長安的酒飲下去,她也知道眼前人並不是她心裡的那個。

  但帶著幾分醉意,自欺欺人總是更容易些。

  此刻她只想將心裡的洞堵上,不讓冷風再往裡灌,無論是一抔雪、一塊冰,還是一把刀,堵上就好。

  桓煊也在看她。

  女子的雙眼如橫波春水,藏著一整個春天的柔情。

  桓煊對上她不加掩飾的目光,皺了皺眉,看了一眼酒壺:「斟酒。」

  隨隨將輕羅衣袖挽進銀臂釧裡,捧起酒壺往杯中斟酒。

  待她倒完,桓煊掀起眼皮看看她:「能喝酒麼?」

  隨隨點點頭。

  桓煊將一隻空杯推到她面前。

  隨隨斟滿一杯,放下酒壺,捧起酒杯飲了一口。

  卻不想巧奪天工的鎏金酒壺裡,裝的是軍中最劣等的燒刀子。

  酒液入喉,隨隨冷不丁嗆了一下,連忙放下酒杯偏過臉捂著嘴咳嗽了兩聲。

  回過頭時,眼中淚光朦朧,眼角染上了胭脂色。

  男人執著酒杯定定看她,忽然撂下杯子傾過身,扣住她的手腕輕輕一帶,便將她摁在了案上。

  酒壺和酒杯紛紛滾落,殘酒灑了一地,在溫暖如春的帳幄中氤氳出醉人的氣息。

  女子被層層疊疊的繁復衣衫包裹著,衣擺敞開,腰帶卻緊緊繫著,像一朵盛放的牡丹。

  她始終那樣凝望著她,琉璃般清透的眼眸裡映著燭火,好似在燃燒。

  一個人怎麼會有這種眼神呢?就好像她的眼中真的燃燒著兩團火,而燃料是她的靈魂。

  他做夢也想讓另一個人能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然而那人永遠曖昧不清,永遠似是而非,惹得他輾轉猜疑。

  沒有人能對這冶豔的風光無動於衷,更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眼神下全身而退。

  桓煊沒有退卻的意思,他今日既然夤夜來此,便是下了決定。

  隨隨感到一陣尖銳的痛意襲來,整個人像是被撕成了兩半,比箭鏃入體有過之無不及。她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桓煊驟然停住,用上臂撐起身子,蹙了蹙眉,冷聲道:「別出聲。」

  隨隨順從地咬住下唇,她很擅長忍受疼痛。

  何況這種疼和心裡零割碎剮的痛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她反而從這痛苦中得到了幾分放縱的解脫。

  她將嘴唇咬得發白,額頭上沁出冷汗,與眼角痛出的眼淚和在一起往下淌。

  桓煊素日習武,又帶著薄醉,彷彿要將一腔求而不得的憤懣發洩出來,不肯輕易將隨隨放過。

  若是換成阮月微,他當然捨不得讓她受苦,可眼前的只是個贋品,他便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心思了。

  隨隨受傷後身子還未復原,又是初次,很快便有些支持不住,臉頰脫了色,嘴唇也泛起白。

  身體漸漸麻木,心臟卻一縮一縮地疼起來。

  她眼角乾了又濕,長長兩道淚痕在燭光裡閃著晶瑩的光。

  眼淚卻換不來桓煊的憐惜,反而激起了他心底某種隱秘又陰暗的東西,和著酒意,像狂風席捲他的四肢百骸,他只想把她摧毀、折斷。

  他彷彿不知疲倦。

  最後一支蠟燭也燃盡了,只有窗紙泛著白,不知是月光透進來還是天亮了。

  桓煊便借著這微弱的冷光看她。

  朦朧光線下,七分相似變作了九分。

  桓煊只覺一股熱血沖上頭頂,恍惚間脫口而出:「阿棠……」

  隨即他驚覺自己喚的是阮月微的小字,動作一頓,沸騰的血瞬間冷下來。

  隨隨睜開眼,眼中有幾許睏倦和迷茫。片刻後,她的眼神清明了些,柔情像春酒一樣漫溢出來。

  她好像絲毫沒發現,他方才喚了另一個女子的名字,也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沒聽懂。

  她抬起手,輕輕撫上他的臉側。

  不等觸及,便被男人捉住摁在了頭頂。

  她的眼神彷彿有魔力,讓他的血重又熱起來。

  他負氣般地折磨她,不知過了多久,窗紙越來越亮,暖融融的晨曦照進來,遠處響起晨鼓,這回是真的天亮了。

  桓煊退了出來,叫婢女來清理,自去淨室沐浴更衣。

  兩個婢女都是王府來的,面孔有點生。

  兩人一進屋便嚇了一跳,只見滿室狼藉,像被颶風掃蕩過,所有東西都不在該在的地方。

  他們羞紅了臉,低著頭踮著腳走到床前。

  隨隨睏得睜不開眼,可實在不習慣由別人近身伺候,強撐著坐起身。

  薄羅中衣自肩頭滑落,春條打眼一瞧,便看見她白皙肌膚上交錯密佈的紅痕。

  隨隨攏了攏衣裳,打了個呵欠,讓他們把銅盆放下,從其中一人手上接過布巾:「我自己來,你們換下床褥便是。」

  擦了身,換上乾淨的中衣,婢女們已將床褥換好,隨隨鑽進被子裡倒頭便睡。

  桓煊沐浴完,出了淨室,回到臥房中,正想補個覺,卻見那獵戶女竟然毫不見外地把他的床佔了。

  他們雖然做過最親密的事,可算起來還是個陌生人,此時天光大亮,酒意也散乾淨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個陌生人同床共枕。

  他皺著眉走到床邊,在她肩上推了一下,那獵戶女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悶哼,睫毛動了動,卻沒醒,只是翻了個身繼續睡。

  桓煊再要推她,看見她蒼白的臉色,又想起昨夜她衣裙上點點紅梅似的血跡,收回了手。

  他穿上外衫,披上氅衣,便傳令下去備車馬回王府。

  隨隨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醒來坐起身動了動,只覺哪裡都疼,這樣別說練刀練劍,怕是連走路都困難。

  她忍著痛坐起身,正要去搆榻邊的衣裳,有人聽見響動走過來,卻是春條:「娘子你醒了?」

  她神色復雜,既欣慰又擔憂,她家娘子終於得償所願,她當然是高興的,可昨晚清涵院的燈亮了一夜,鹿隨隨初經人事,恐怕吃了不小的苦頭。

  隨隨道:「什麼時辰了?」

  春條道:「亭午了,娘子睡了半日,怎麼臉色還這麼差……」

  隨隨正要回答,便有兩人繞過屏風走來,正是昨晚那兩個面生的婢女,其中一人手捧食案,案上放著個白瓷大碗,正冒著熱氣,一股苦澀的藥味彌漫開。

  後頭還跟著高嬤嬤。

  春條道:「這是?」

  捧案的婢女目光有些閃爍:「這是殿下賜給娘子的湯藥……」

  春條畢竟是大家婢,略加思索便知道所謂的「湯藥」定是避子湯。

  隨隨這樣的身份當然沒資格生下齊王的孩子,這道理她明白,可明白歸明白,不免替她心酸——是藥三分毒,這避子湯裡都是寒涼之物,服多了傷身,她原先待的刺史府中,有幾個姨娘便是年輕時喝多了避子湯,後來便很難懷上。

  她欲言又止道:「娘子先前受了傷,一直在服藥,不知與這湯藥有沒有藥性相沖的……能不能少喝一些呀?這一大碗下去,恐怕對身子無益吧……」

  隨隨打斷她:「沒事,嬤嬤把藥給我吧。」

  高嬤嬤看著那孤女白慘慘的小臉,心中連道造孽。

  這避子湯是宮裡的方子,藥性比尋常人家用的更猛,久服輕則氣虛體寒,重則再不能懷上孩子。

  可殿下還未娶正妃,萬萬不能讓她生個庶長子出來。

  她從那婢女的手中接過托盤,嘴唇抿成一條線,雙手微微顫抖。

  隨隨毫不猶豫地端起藥碗,仰起脖子,幾口便灌了下去。

  待高嬤嬤和那兩個婢女離去,隨隨見春條欲言又止,對她笑笑:「我知道那是避子的湯藥。」

  頓了頓:「我又不傻。」

  「那娘子怎麼……」春條訝然。

  隨隨道:「總要喝的,早些喝光早些安生。我還有些乏,再睡一會兒,你也去歇著吧。」

  春條還有些不放心,但她也明白,任誰經歷了這樣的事,都想一個人靜一靜的,便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隨隨一人。

  她屈腿抱膝,下巴頦抵在膝蓋上坐了一會兒,不知是避子湯開始起效,還是昨夜太瘋,她的小腹墜疼起來。

  於是她躺下來,蜷起雙腿。

  這是她求仁得仁,然而這便是她所求麼?

  寒意從心底的空洞裡滲出來,滲進四肢百骸,浸透了她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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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21-11-2 10:03: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賞賜

  桓煊擺駕回了王府,躺到自己的臥榻上,卻沒了睡意。

  昨夜他飲了不少酒,眼下腦海中只有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那種熾烈的感覺還逗留在四肢百骸中,像剛熄滅的野火,彷彿一觸便要死灰復燃。

  他有些口乾舌燥,燥意蔓延到心裡。

  當初決定把那獵戶女帶回營地,他就知道自己做了件荒唐事,走到這一步是遲早的事。

  只是他沒料到自己第一次會這麼失控,那女子彷彿從他身體裡引出了一頭橫衝直撞的野獸,只想摧毀一切。

  單是這樣想著,那頭野獸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桓煊捏了捏眉心,失控總是不愉快的,他想把這不愉快的念頭壓下去。

  可不知怎的,那女子咬著嘴唇、閉著眼睛,顫抖著睫毛無聲流淚的樣子,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坐起身,披衣下床,叫來高邁:「山池院那邊如何?」

  高邁以為他要問善後的事,便道:「方才那頭有人來回話,高嬤嬤已經伺候著鹿娘子喝了避子湯,殿下不必擔心,有高嬤嬤照應著,定然萬無一失。」

  桓煊點點頭,那獵戶女連侍妾都不算,當然不能生下他的子嗣,這些小事不必他操心,自會有人安排妥當。

  高嬤嬤做事穩妥,必定會確保萬無一失。

  他想了想道:「你開我私庫,賞她一百匹絹。」

  一匹絹大約能換一千錢,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也不到萬錢,即便齊王殿下對部下和奴僕大方,這賞賜也不算小數目了。

  不過賞賜和賞賜也不同,絹是當錢用的,賞絹便是賞錢,數額雖大,卻不費心思。不然庫裡那麼多東西,挑一兩樣器玩珠玉,乃至於脂粉香料,也比大剌剌地砸錢有心。

  僅從這一宗賞賜上,高邁便摸出了齊王殿下對這鹿娘子的態度——昨夜伺候得還算滿意,但也僅此而已。

  ……

  賞賜送到的時候,隨隨剛從床上起來。

  高嬤嬤一邊替她梳頭,一邊旁敲側擊:「娘子往後伺候殿下的日子還長,也不能什麼事都由著殿下,年輕時胡天胡地,令殿下傷了根本,可就是你的大罪過了。」

  她頓了頓,看了一眼鏡中女子的容顏,她臉上還有些倦容,可經過昨晚,似乎添了幾分別樣的豔麗,像雨露打過的花朵,顏色愈加鮮明。

  這誰遭得住,更別說他們家殿下還是初嘗風月滋味,高嬤嬤暗暗嘆了口氣:「便是娘子自己,虧了氣血也不好啊。」

  還有一個她沒說出口,殿下娶妃估計就在這兩年了,鹿隨隨雖是外宅,卻是殿下第一個女子,若是受寵太過,將來傳到王妃耳朵裡,難免要成為主母的眼中釘。

  高門中主母要磋磨一個侍妾有太多手段,甚至不用自己髒手,便能叫人苦不堪言。

  高嬤嬤與這獵戶女相處有日,心底裡是對她有幾分喜歡的,不願她落得個淒慘下場。

  隨隨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桓煊一個親王,想做什麼哪是她能勸的。

  不過她也知道這老嬤嬤只是愛嘮叨,沒什麼壞心眼,也不去與她爭辯,只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

  高嬤嬤對她的態度不甚滿意,但因為那碗避子湯的緣故,良心有虧,對著她少了幾分底氣,也說不出什麼重話來,轉了話題道:「昨夜娘子匆忙承寵,這侍寢的規矩老奴沒來得及與娘子道明,娘子侍寢畢,理當伺候殿下沐浴就寢,然後退出殿下寢堂,娘子今日這般留宿,是不合規矩的。」

  這一點隨隨倒是真沒想到,高嬤嬤的話提醒了她。

  她心裡畢竟沒把自己真當成伺候人的婢妾,沒法事事周全。

  就如今天早晨,自己都累得睜不開眼了,哪裡還顧得上別人。

  那時候她在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推她,不久後便聽見車馬聲,眼下一琢磨,大約是因為自己霸佔了桓煊的床,他不願與她同床而眠,又不能去睡廂房,於是才打道回府。

  隨隨沒感到愧疚,也不覺惶恐,不過她眼下頂了這個身份,便不能露出破綻。

  她真心實意道:「嬤嬤我知道了,下次我回自己房裡睡。」

  高嬤嬤還欲向她灌輸些女德道理,齊王殿下的賞賜到了。

  一百匹絹裝了三口大箱子,由四個內侍抬進來。

  隨隨頗有些寵辱不驚的意思,待那四個內侍走後,便讓春條開了箱子,給她和高嬤嬤各拿了兩端,又道:「上回我送湯去清涵院,惹得殿下不高興,罰了好幾個人的月例,你替我點出來還了。」

  春條大愕:「娘子也太撒漫了,好不容易得的賞賜,怎麼隨隨便便就拿去送人。」

  隨隨道:「他們是受我牽連的,我沒錢時便罷了,既有了錢,當然要補償的。何況我在這裡吃穿都是殿下給,又沒什麼地方花錢。」

  那些王府侍衛看著風光,其實沒有多少油水,就指著那些月例養家餬口。

  春條急得直跺腳:「娘子怎麼不知道為自己打算打算……」

  她沒名沒分以色侍人,誰知道能得幾日好?這次賞了下次還不知有沒有呢。

  可是這話不好直說,她欲言又止道:「將來若是出了府,沒有點錢財傍身,可是寸步難行。」

  隨隨懂得她的顧慮,又不能告訴她自己另有打算,便笑眯眯道:「最多分掉一箱,還能剩下一箱,將來給春條姊姊做嫁妝。」

  春條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娘子只知道拿奴婢開心,奴婢不管了!」

  隨隨笑道:「絹沒了還會再有的。」

  春條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認,她生了這麼一副樣貌,的確有底氣說出這種話。

  兩箱絹就這麼散了出去,剩下的一箱,隨隨讓春條收在東廂北面的空屋子裡,便不再理會了。

  獵戶女「仗義疏財」的事跡翌日便傳到了齊王府。

  高邁也得了十端,彌補了他被罰去的俸金,他雖然不缺這點錢財,可失而復得總是叫人高興的。

  他對那鹿娘子也有些刮目相看,這麼識趣,又不貪財,說不定將來真有大造化。

  有心投桃報李,便瞅準時機向齊王殿下提了一嘴:「鹿娘子也是太小心,奴等挨罰,本來就是因為做錯了事,與她有何干係呢?」

  桓煊眼中有詫異一閃而過,隨即一哂,這獵戶女倒是有意思,拿他的賞賜做人情。

  他輕描淡寫道:「她願意給,你收著便是。」

  「那老僕就謝殿下賞了。」

  「是她給你的,謝我做什麼。」桓煊道。

  高邁看他心情不錯,接著旁敲側擊:「那老僕下回伺候殿下去常安坊,去跟鹿娘子道聲謝。」

  桓煊睨著他不說話。

  高邁心裡擂起鼓來,他是見殿下對那鹿娘子有點意思,才給他搭梯子。

  桓煊收回目光,似笑非笑道:「你很缺錢?十匹絹就把你買了去。」

  高邁鬆了一口氣,看來今日殿下的心情確實不錯。

  桓煊雖然沒責怪高邁多嘴,卻也沒順著他搭的梯子下。

  高邁暗暗犯嘀咕,猜不透他家殿下對鹿娘子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

  齊王那裡只是賞了絹,並沒有別的話,隨隨也不在意,休養了一日,翌日起了個大早。

  只是未曾料到醒來更疼了,一整片紅腫起來,走路時擦著便火辣辣的疼。

  她知道一些治外傷的良方,可也不知道這種傷能不能用,只好暫且忍著。

  春條見她臉色蒼白,步子都比平日小了些,一想就知道什麼緣故,不由紅了臉,欲言又止道:「娘子可是傷了……要不找個女醫來看看……」

  「沒事,」隨隨道,「我要出趟門,你幫我找身衣裳。」

  春條驚訝:「娘子要去哪裡?你這樣子……明日去不行麼?」

  隨隨暗自嘆息,她約了她的行軍司馬段北岑今日見面。

  他是隱姓埋名混在賀婚使的隨從隊伍裡來京城的,即日便要啟程,改約既麻煩又要擔風險,少不得要強撐著赴約。

  誰知道桓煊那晚會過來,而且一來就折騰了半宿。

  藉口是早就想好的,隨隨垂眸作害羞狀:「聽人說青龍寺今日開佛骨舍利,都說最靈驗了,我想去祈福。」

  春條看她這模樣,自然知道「祈福」是為了誰,不由暗嘆,真是個痴情的傻姑娘。

  「娘子也要顧惜著自己些,」她擰著眉道,「青龍寺在城外,坐車來回得半日,娘子這樣能行麼?」

  隨隨道:「那日上街我聽人說,青龍寺附近還有個靈花寺,素齋做得好,咱們可以在那裡歇歇腳,吃些素點再回來,也不會太趕。」

  她和段北岑正是約在那小山寺裡見面,那寺主是他們的人。

  這小寺建在青龍寺不遠處,平日香火就不旺,今日所有人都奔著青龍寺去,那裡更沒什麼人光顧。

  「又是吃,」春條哭笑不得,「娘子怕不是專為吃素點去的。」

  「聽他們說得那樣好,我就想嘗一嘗。」

  春條也不能真攔著隨隨不讓出門——鹿隨隨雖是外室,可齊王殿下並沒有禁止她出門。

  隨隨又同高嬤嬤說了一聲,高嬤嬤一聽是為她家殿下祈福,便沒有了二話,還拿了一兩銀子出來叫隨隨替她也添點香油。

  「人多眼雜,娘子切記戴好帷帽。」高嬤嬤叮囑完,便去安排車馬與人和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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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 10:03: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約會

  隨隨出門算得早,可去往城西金光門的道路上還是人摩肩,車掛轊。

  連日晴好無雨,道路上塵土飛揚,騎馬的走路的都灰頭土臉,隨隨坐在車裡也不時被揚塵嗆一下。

  因為人多,車行速度只有平日一半,從山池院到金光門就顛簸了一個多時辰。

  出了城人也不見少,好在道路寬,車行速度總算快了點。

  隨隨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既然藉口看佛骨舍利,就不得不去青龍寺應個卯。

  山門外也是人山人海,遠遠望去就像是洪水往閘門裡奔湧,看得人頭皮發麻。

  隨隨在車上已被顛去了半條命,還得忍著身體的不適,硬著頭皮往人堆裡擠,真是苦不堪言。

  她還是低估了長安士庶對佛祖的虔誠熱情。

  好不容易進了山門,隨隨抬頭望了太陽,和段北岑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她不敢再耽擱,徑直向供奉著佛骨舍利的正殿走去。

  青龍寺大殿前熙熙攘攘,幾乎擠得水洩不通,一牆之隔的玲瓏七寶閣卻是另一番光景。

  青龍寺依著山勢而建,佛殿佛閣與禪房星羅棋布,玲瓏七寶閣便是整個青龍寺的最高處。

  從佛閣往下望,可以將寺中的情形盡收眼底。

  此時便有十來個錦衣華服、金冠玉帶的王孫公子坐在閣中,閒適地用著素齋,一邊向佛殿眺望。

  其中一人身著佛青色寶相花紋錦袍,頭戴白玉冠,腰束紫金帶,正是齊王桓煊。

  青龍寺開佛骨舍利是一甲子一度的盛會,帝后崇佛而不能親臨,太子剛成婚,他這做兒子的便代他們來禮佛。

  早在香客們湧入之前,他們已經瞻仰過佛骨,敬完香出來了。

  另一人著紫色孔雀綾衣袍,腰束白玉帶,生著雙狐狸似的眼睛,大冷天的手裡拿著一把玉骨摺扇,那手指比玉還白,比玉還細膩無暇,卻是有京城紈絝之首稱號的豫章王桓明珪。

  他與幾個臭味相投的宗室子倚在欄干上,望著正殿裡進進出出的女子,時不時點評幾句。

  旁邊還坐著個身穿白衣的幕賓,手執筆管,按著豫章王的吩咐在絹帛上寫寫畫畫。

  一個身著孔雀綠胡服、年約弱冠的長臉男子對豫章王道:「這些個女郎都戴著帷帽,臉都看不清,子玉兄這美人譜怕是不好編。」

  「賢弟此言差矣,」桓明珪笑著用摺扇點點自己的眼睛,「你若是有愚兄這雙眼睛,只消掃一眼就能將絕代佳人找出來。」

  胡服男子將信將疑:「這麼玄乎?子玉兄今日見著幾個絕代佳人了?」

  桓明珪「嘖」了一聲:「美人易得,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卻難尋,若是隨隨便便就能見著,那還叫絕代佳人?」

  「什麼樣的才算得上傾國傾城?」胡服男子來了興致,「邀月樓花魁瑩珠那樣的算麼?」

  桓明珪言簡意賅:「庸脂俗粉。」

  「那張相府上的千金呢?」另一人道。

  「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成日傻笑,沒有風致。」桓明珪道。

  有人偷覷了一眼齊王,壓低聲音道:「我知道有一個人,絕對稱得上傾國傾城,連子玉也挑不出毛病來。」

  眾人一聽便知他指的是長安第一美人阮月微,只是誰也不敢明著對當朝太子妃評頭論足,何況席間還有齊王。

  桓明珪卻只是微微一哂:「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並未刻意避著人,敢在齊王面前對他意中人評頭論足的,也只有豫章王這個混不吝了。

  不過奇怪的是,他們一個孤傲,一個不羈,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私交卻一向不錯。

  這話若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桓煊沒準會不悅,但由桓明珪說出來,他卻懶得計較。

  桓煊沒反應,席間另一人卻坐不住了,騰地站起身,冷笑道:「豫章王眼界這樣高,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能入得了眼了。」

  說話的卻是個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身緋色茱萸紋錦袍,肩上披著銀灰錦面白狐裘,臉色白得透明,微微泛著病態的青,他身量不短,卻因弱不禁風,看著有些瘦小。

  他顯然是動了怒,微微喘著氣,臉頰泛出不正常的潮紅。

  這番話說得夾槍帶棒,桓明珪卻不以為忤,挑了挑嘴角:「世子謬讚,小王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方才那人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論起親來是阮月微的表弟,他自小仰慕他表姊,對阮月微的痴心恐怕比齊王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他因為體弱多病不常出來走動,與席間這些王孫公子不怎麼熟。

  眾人都知道這病秧子性情陰沉古怪,偏偏武安公夫婦只有這麼個老來的嫡子,將他當成眼珠子般寵,將他寵得驕縱又不諳世事。

  不過旁人或許會賣他面子,桓明珪這富貴閒人卻不會。

  他有今上撐腰,又有他阿耶讓出太子之位在先,只要不肖想皇位,誰的臉色也不用看——他越胡鬧天子反而越放心。

  明知將那少年惹得火冒三丈,他還是噙著笑,悠然自得地晃著扇子。

  「難道豫章王眼裡,就沒有人能當得上絕代佳人?」趙清暉不依不饒。

  「那倒也不是,」常與他一起廝混的梁國公嫡次子杜二郎笑道,「真正的絕代佳人,他倒也曾見過一對。」

  「一對?」眾人來了興致。

  杜二郎老神在在地頷首:「是一對母女。」

  「是哪家的女眷?」有人問。

  杜二郎笑道:「那時候他才七歲,在宮裡見到東安王府的蕭夫人母女,扯著蕭夫人的袖子,哭著鬧著要她將女兒許給他,那蕭家小娘子比他還小一歲,豁著一顆門牙,差點沒將他胳膊擰下來。」

  杜二郎提起這段軼事自是打圓場的意思,眾人都捧場地笑起來。

  偏偏趙清暉是個不近人情的,冷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蕭家的母夜叉,豫章王的眼光可見一斑。」

  蕭同安長年生活在邊塞,蕭夫人留在京城為質,女兒蕭泠卻隨父親住在魏博,只在年幼時回過一次京城,是以京城沒多少人見過她,因她戰功赫赫,便有許多人傳她生得筋肉虯結、面若莽漢,是個母夜叉。

  蕭泠入京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趙世子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孩,自然沒見過蕭夫人母女,只是因為豫章王看低他心中神女似的表姊,便要將他推崇的也貶損一通。

  眾人都有些尷尬,杜二郎正想說點俏皮話圓場,卻有人先出聲了。

  「斯人已逝,趙世子如此詆毀一個逝者,一個大雍功臣,」桓煊撂下茶杯,冷冷道,「武安公就是這樣教子的?」

  眾人大氣不敢出一聲,閣中一時落針可聞。

  趙世子一張巴掌大的尖臉頓時漲得通紅,但是統領神翼軍的實權親王可不是桓明珪這樣的閒人,便是他有十個膽子,也不敢當面頂撞。

  他只能強忍著這口氣,把恨意都凝聚到陰鷙的眼神裡。

  他自問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懂表姊,更珍惜表姊,偏偏眾人都說齊王痴情,其實呢?心上人被詆毀,他事不關己一聲不吭,倒為了只不相干的母夜叉出頭,真真可笑。

  趙世子將齊王視為仇讎,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桓煊卻懶得再看他一眼,收回了視線。

  就在這時,始作俑者桓明珪卻道:「剛說絕代佳人可遇不可求,這不就來了一個。」

  又回頭對那幕賓道:「今日的榜首選出來了。」

  眾人聽他這麼一說,都循著他摺扇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一個身著青衫,頭戴帷帽的女子從佛堂裡走出來。

  杜二郎端詳了一會兒,撓撓腮幫子:「我只看得出那女子腰很細,腿很長,可看不清臉,怎知美不美?」

  桓明珪笑道:「這便是考驗眼力的時候了。」

  他用摺扇點了點那素衣的身影:「一般美人看皮相,絕代佳人看風骨,你們且看那女子的身姿,剛中帶柔,柔中帶韌,再看她步態,毫無矯揉造作之感,卻又絲毫不顯粗鄙可惡,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渾然天成的風韻……」

  桓煊聽見「剛中帶柔、柔中帶韌」幾個字,不知怎麼有些耳熱,喉嚨一陣發緊,不由自主地向著闌外望去。

  隔著那麼遠的距離,當然看不清臉,何況那女子還有輕紗遮面。

  但許是有過肌膚之親的人之間存在某種感應,他一見那身影便認出了是那獵戶女。

  桓明珪還在滔滔不絕,眾人都不信他眼光這麼毒,他也被挑起了勝欲,興沖沖道:「你們若是不信,便跟小王打個賭如何?賭注隨你們定。我們且去看個究竟,若那果真是個絕代佳人,便是你們輸。」

  杜二郎道:「寺裡那麼多人,怎麼找?」

  桓明珪道:「她總要出寺的,咱們在山道旁等著,守株待兔。」

  眾人也叫他激起了興致:「有趣,我們且去看看,子玉這雙眼睛是不是真有他吹噓得這麼了得。」

  正要相攜下樓,身後卻響起個冷冷的聲音:「你們貴為宗室,卻學那些登徒子胡鬧,成何體統。」

  說話的正是齊王桓煊,在場眾人他的身份最高,權勢也最煊赫,他既發了話,這場賭約便不能作數了。

  桓明珪哀怨地望著堂弟:「看一眼都不行麼?如斯佳人,這回錯過了,下一回還不知能不能見著……」

  桓煊沒答話,只是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桓明珪知道自己今日與那佳人無緣,也沒了觀美的興致,悻悻地讓那幕賓收了「美人譜」。

  ……

  隨隨瞻仰了佛骨,添上她和高嬤嬤的香油,向寺僧求了些裝在錦囊裡的護身符,便匆匆出了佛殿。

  走下殿前的台階時,她忽然感到似乎有人在看她,腳步頓了頓,抬頭遠望,只見高處有座佛樓依山而建,掩映在秋色層染的樹林中,隔著低垂的紗幔,隱約可見幾條人影。

  她叫住一個知客僧,指著那座樓閣問道:「阿師,請問那是什麼地方?」

  知客僧答道:「那是敝寺的玲瓏七寶閣。」

  春條來了興致:「好漂亮的樓,那裡倒是清淨,我們可以去看看麼?」

  知客僧面露難色,歉然道:「樓中有幾位檀越正在用膳,那片園子不便踏足……」

  春條便知是有達官貴人在,把那片園子都封了,有些遺憾。

  隨隨拍拍她的肩:「下次再來玩便是,我們去吃素齋。」

  春條雖然嘴上總埋怨隨隨貪吃,可這個年紀的女兒家哪有不愛吃不愛玩的,一時也來了興致。

  兩人向知客僧問了路,出了山門,繞到寺後,穿過一片櫻桃林,沿著崎嶇的羊腸小徑往山上走,約莫走了一刻鐘,身後青龍寺的喧囂聲漸遠,隱沒於潺潺的水聲中,再走一段,便聽見秋林深處傳來渾厚悠遠的鐘聲。

  靈花寺只有巴掌大,充其量只能算一座小蘭若,隱藏在松柏深處,倒是別有一種清幽。

  寺中果然沒什麼香客,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也是像隨隨和春條一樣,去青龍寺瞻仰完佛骨,順道過來用點茶水素齋。

  知客僧將兩人領到禪房中,端了點心並幾樣鮮果來。

  春條看了看,那些素點做得不甚精美,拈起來嘗一個,滋味也尋常,趁那知客僧去廊下煮茶,皺了皺鼻子小聲道:「這素齋也不怎麼樣,枉我們大老遠地走過來。」

  「就當出來玩,」隨隨從陶碗裡撿了隻又紅又大的柿子給她,「這柿子看起來不錯。」

  知客僧提了茶銚子走進來:「這柿子是敝寺種的,別處沒有這樣好的柿子,兩位檀越可以嘗嘗,若是喜歡,待會兒帶一籃走。」

  隨隨道了聲謝。

  那知客僧搔了搔後腦勺,行個合十禮:「兩位檀越慢慢用,小僧先去前頭,兩位若有什麼事,在門前喊一聲便是。」

  頓了頓又道:「兩位用完點心若是要歇息,可以去東邊屋子,裡面有床榻,很少有人來,被縟都是乾淨的。」

  兩人道了謝,那知客僧便退了出去。

  待他腳步聲遠去,春條方才笑道:「娘子真是好看,方才那小師父都臉紅了,不敢往你臉上瞧呢。看來是修行不到家,六根不清淨。」

  隨隨拈起個柿子堵住她的嘴。

  柿子的確很甜,春條連吃了兩個,又喝了碗釅茶,飽足地摸摸肚子,打了個呵欠。

  隨隨道:「睏了?」

  春條揉揉太陽穴,赧然道:「不知怎麼的,奴婢從方才起便有些犯暈。」

  「那知客僧說裡間有床榻,你去睡會兒吧。」隨隨道。

  「那怎麼行,」春條又打了個呵欠,擦擦眼角淚花,「奴婢要伺候娘子。」

  「時候還早,也不急著回去,」隨隨道,「我在寺裡轉轉,不用你陪著。」

  春條還是以為不妥,可睏得眼皮都耷拉下來了,只想立即找張榻躺下來。

  隨隨笑道:「今日起得早,又走了那麼些路,累就歇息,春條姊姊和我還客氣。」

  春條又強撐了一會兒,實在是撐不住了,只得告罪去裡間睡了。

  隨隨待裡面傳來輕輕的呼嚕聲,這才放下簾子,輕輕推開院門。

  剛走出院子,方才那知客僧便迎了上來,也不說話,只是低頭行個合十禮,便在前面引路。

  隨隨跟著他出了山寺西邊的一扇小門,沿著松林中的小徑走了半刻鐘,來到一座樵人的小茅屋前。

  那知客僧停住腳步,轉過身,躬身行禮:「大將軍請進。」

  隨隨點點頭,推開柴門走進去,便有一人從屋中迎出來。

  那人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藍布袍,頭戴皂巾,打扮得像個屢試不第的落魄舉子,但只要看見他那雙寒星般的眼睛,便沒有人會將他與落魄聯繫起來。

  隨隨摘下帷帽,向他笑道:「北岑,你這身打扮不錯,不作幾首酸詩可說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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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21-11-2 10:04: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北岑

  段北岑是蕭晏親隨之子,在他父親戰死後,蕭晏便將他收作養子,他比隨隨大兩年,不但是她心腹,也是她一起長大的同伴。

  他們在外是上下級,但私下裡卻親如手足。

  段北岑眼中也有了些笑意,但更多的還是擔憂:「你還有心思說笑。」

  他一向沉默寡言,再深的擔憂和牽掛,也不會宣之於口,千言萬語全在這一聲淡淡的埋怨中了。

  隨隨明白,以他們多年的交情,許多話原是不必說出口的。

  兩人並肩往屋後的山林裡走去。

  林子裡鋪滿了松針,踩上去軟綿綿的,像是層絨毯,秋日的陽光從枝葉間灑落,在兩人身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雀鳥在樹梢啁啾,遠處傳來流水潺潺,林中彌漫著松針的清香,清幽靜謐,很適合敘舊。

  兩人卻沒什麼時間敘舊。

  段北岑從腰間解下一個狹長的布囊,忽然向她拋過去:「我把你的刀帶來了。」

  隨隨默契地抬手接住。

  她解開布囊,抽出金銀鈿裝的烏依譁漆長刀,愛憐地摩梭了一下鮫皮劍柄,目光流轉,彷彿在與一個老友敘舊。

  「鏘啷」一聲,寒刃推出數寸,聲若龍吟,寒光映亮了幽林。

  她沒將刀身全拔出,手指撫了撫露出的一截刀身,又將它收回鞘中,把刀遞還給段北岑。

  「不留在身邊?」

  「不方便,」隨隨仍舊望著她的刀,眼中滿是不捨,「你替我好好照顧它。」

  這口吻讓段北岑忍不住彎了嘴角。

  「傷勢怎麼樣?」他問道。

  隨隨動了動左肩:「沒有大礙,就是鬆散了太久,功夫大不如前。」

  段北岑眼中滿是歉意:「都怪屬下辦事不力,接應出了岔子。」

  隨隨一笑:「誰知道那麼巧,恰好遇上神翼軍入山剿匪,怪不得你。」

  頓了頓道:「河朔的情況怎麼樣?」

  段北岑道:「入秋後奚人和契丹犯邊,蕭同安已下令準備糧草,看來是急著發兵了,我看他的意思,是想趁著突厥國內局勢不穩,趁機把營州奪回來。」

  隨隨沉吟道:「這場仗他打不贏的。」

  段北岑目光微動,點點頭承認道:「他沒這個本事。」

  「況且打下來也守不住,」隨隨道,「分不出那麼多兵力駐守。突厥老可汗幾個兒子為奪位爭得不可開交,我們這時候以逸待勞,坐山觀虎鬥即可,看誰露出頹勢暗中拉一把就是。只要突厥自顧不暇,奚和契丹不足為懼。」

  段北岑道:「蕭同安未必不知道,他雖然接掌了三軍,但朝廷態度曖昧,到現在也沒正式敕封,軍心不穩,薛郅在一旁虎視眈眈,只等著取而代之,他眼下騎虎難下,只能盡快打一場大勝仗服眾。」

  何況沙場上刀槍無眼,正是排除異己,清洗部將的好機會。

  隨隨輕哂一聲:「我這叔父領兵不行,倒是挺會想。」

  頓了頓,看向段北岑:「你怎麼看?」

  段北岑遲疑了一下:「蕭同安執意發兵,不過是速取滅亡,到時候兩人一番撕咬,必然兩敗俱傷,我們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隨隨:「你也可以早點回來。」

  隨隨微微蹙眉,隨即展顏一笑:「我早晚都會回去,不必用將士的血鋪路。我知道,你是擔心人走茶涼,再拖下去,我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頓了頓道:「但若是早幾日回去,就讓將士們去送死,我還值得他們追隨麼?」

  段北岑垂下頭,她說得沒錯,她和蕭同安之輩最大的不同,不在於她用兵如神,而在於她永遠不會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

  她從來不打沒必要的仗,不灑沒必要的血,段北岑身在軍中,才知道為將者能做到這一點有多難。

  他單膝跪下,抱拳行禮:「屬下慚愧。」

  隨隨忙扶他起來:「你是為我著想,我怎麼會怪你。蕭同安如今很信任你,他志大才疏,意志不堅,很容易被親信之人左右,你一定要想方設法勸住他,別讓他出兵。我邊關二十萬將士都仰仗你了。」

  段北岑凜然道:「屬下遵命。」

  隨隨笑道:「此地又沒有旁人,一口一個屬下,多生分。」

  她這一笑著實明媚,映著蒼松翠柏,仿若林花初綻。

  段北岑忽然留意到她今日著了裙裝,似乎有哪裡不一樣。

  他恍惚了一下,赧然別過臉去。

  他自覺動作突兀,越發羞窘,便死盯著枝上一顆成熟的松果瞧,似乎在研究它喜人的長勢。

  隨隨看在眼裡,眸光微微一動。

  段北岑的神情很快恢復正常,只是刀削斧刻的俊臉上還殘留著一抹不顯眼的紅暈。

  隨隨看了看岩石上的日影,對段北岑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驛館,免得惹人生疑。」

  段北岑頷首,兩人順著原路返回。

  靜靜走了一會兒,段北岑忽然道:「先太子的事,你還在查?」

  隨隨微怔,隨即道:「是。」

  「有眉目麼?」

  隨隨搖搖頭。

  段北岑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道:「你可曾想過,或許並沒有什麼內情,真相便是那樣。」

  「想過,」隨隨道,「但我不信。」

  段北岑微微皺眉:「已經過了那麼久,你還放不下?」

  隨隨一笑,那笑容卻有些愴然,像冬日雪地上最後一縷斜陽。

  段北岑沒再多言,那一笑便是答案。

  兩人快要走到松林的邊緣,靈花寺古樸的山門就在不遠處,段北岑停下腳步,鼓起勇氣道:「京城是非地,你不必留在這裡,我可以安排……」

  隨隨道:「我留在長安也不單是為了查桓燁的事。」

  段北岑揚起眉毛。

  「蕭同安懦弱無能,在軍中又素無威信,若是沒有人暗中支持,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我背後放冷箭。」

  段北岑沉吟片刻道:「你是說……」

  隨隨點點頭:「我懷疑這事幕後是皇帝,蕭同安只是個傀儡。」

  今上不比庸懦無能的先帝,即使吞不下河朔,他也不會像父祖一樣坐視藩將隻手遮天。

  若是他能沉下心來,用數十年,二三代人,慢慢籌謀,步步為營,削弱藩鎮勢力指日可待,將河北諸鎮重新收回朝廷也不是不可能——畢竟桓氏是大雍正朔,只要不到民不聊生的一步,民心仍然向著皇室。

  然而皇帝等不及,他要做大雍的中興之主,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英名。

  人一急,便沉不住氣,容易被欲望催逼著行出險著、昏著。

  比如挑選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蕭同安當傀儡,就注定滿盤皆落索。

  隨隨接著道:「若是我猜得沒錯,朝廷之所以遲遲不給蕭同安敕封,是有某件事還未談妥。近來朝廷應該會有下一步動作。」

  她頓了頓:「我們遠在邊關,對朝中盤根錯節的勢力看得沒那麼分明,正好趁此機會理理清楚,看看有沒有可資利用的弱點。」

  段北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你多加小心。」

  隨隨點點頭:「我不會輕舉妄動的。沒有人想到我敢來長安,更想不到我在齊王的別院裡。」

  她和齊王的事當然瞞不住段北岑,隨隨也沒想隱瞞。

  段北岑也知道桓煊和阮月微那段驚天動力的故事。

  他的兩道修長劍眉擰得幾乎打結:「你不必……這麼委屈自己。」

  隨隨笑道:「你放心,我委屈誰都不會委屈自己。」

  段北岑默然。

  隨隨道:「各取所需罷了,齊王不錯,我眼下對他沒什麼不滿意。」

  言下之意,若是哪天不滿意了,隨時可以抽身離去。

  她語調輕快,彷彿堂堂齊王只是她用來逗趣解悶的消遣。

  段北岑卻不能放心,齊王和故太子生得像,他一早有所耳聞。

  可他也明白,她的私事自己無權置喙,她認定的事也無人能勸。

  他默然半晌,只是道:「若是齊王參與了故太子的事……」

  齊王上頭還有個嫡兄,太子之位怎麼都輪不到他,何況他四年前在文臣武將中都毫無根基,也不受皇帝的重視,按說沒有動機,但什麼事都有萬一。

  隨隨絲毫沒有猶豫,淡淡道:「那我便親手殺了他。」

  段北岑看她神情便知她是說真的,一時無言,半晌方道:「你多加小心,有什麼事傳書給我。」

  「好。」

  「我初六便要離京,有什麼要我做的麼?」到了分別的時候,段北岑道。

  隨隨搖了搖頭,隨即目光動了動:「對了,你替我尋一種西域的避子藥。」

  那是西域的秘藥,紅豆大小的一顆丸藥,放在肚臍眼裡就能確保萬無一失,她對齊王府的避子湯不能完全放心,加一重保障才能高枕無憂。

  這事並不是非要段北岑去辦,她故意提出來,無非是快刀斬亂麻,斬斷他一切可能有的情思。

  段北岑目光復雜,欲言又止半晌,點點頭:「好,我讓人送到脂粉鋪,你過兩旬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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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21-11-2 10:04: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二度

  隨隨回到禪院後,茶裡的藥勁堪堪過去,春條緩緩醒來,看了一眼天色,嚇了一跳:「呀,日頭都西斜了,再不回去城門都要關上了。」

  說著連忙爬起來整理被縟。

  隨隨道:「不急,我看過時辰,能趕得上。」

  兩人出院子,找那知客僧會了茶點的帳,知客僧捧了一籃柿子來,給隨隨道:「小僧看兩位檀越喜食柿子,摘了一籃與檀越帶回去,兩位莫要嫌棄。」

  隨隨道:「阿師太客氣了。」

  知客僧道:「敝寺少有人來,後頭林子裡結的柿子多,吃也吃不完。」

  隨隨向他眨了眨眼睛,笑著接過:「那就多謝阿師了。」

  知客僧雙頰一紅,神情有些誠惶誠恐,低下頭不敢看她。

  春條從隨隨手裡接過籃子,主僕兩人向那知客僧道了別,便離開了山寺。

  那知客僧在山門外立了許久,直至主僕倆消失在視線盡頭,方才長揖至地。

  入城時已是薄暮,在響徹長安城的暮鼓聲中,馬車轆轆地向城南駛去。

  回到山池院,天已全黑了,廊下點起了風燈。

  高嬤嬤道:「怎麼去了這麼久?」

  春條有些不好意思,隨隨道:「我們吃了點齋飯,我有點乏,就睡了一覺。」

  笑著指春條手裡的籃子:「我們帶了柿子回來,嬤嬤嘗嘗。」

  伸手不打笑臉人,高嬤嬤努努嘴,沒再揪著不放,一邊張羅飯食,一邊絮絮地問著佛會的盛況。

  隨隨洗淨頭臉,換下衣裳,拿出寺裡求來的平安符給高嬤嬤。

  高嬤嬤道:「可替殿下求了?」

  隨隨名義上是去替桓煊祈福的,當然有他的份。她掏出來給高嬤嬤看,這一個與旁的也沒什麼不同,只不過用的是銀灰色的絹布。

  高嬤嬤翻看著絹布小袋,嫌棄地皺起眉:「你就這麼獻給殿下?」

  隨隨詫異道:「不然呢?」

  高嬤嬤睨了她一眼,有點恨鐵不成鋼,要說這女子吧,狐媚是真狐媚,但似乎天生少根筋,不知道怎麼討人歡心,好似壓根沒有討好人的念頭。

  老嬤嬤「嘖」了一聲:「殿下從不用外頭針線的。」

  隨隨道:「那就勞煩嬤嬤換一個袋子裝起來給殿下。」

  高嬤嬤簡直想扒開這女子的腦殼,看看裡面是不是實心的。

  她是不指望她自行領悟了,直截了當道:「娘子莫如自己繡一個,方能顯出心意來。」

  隨隨道:「我不會做針線。」

  她說的卻是實話,她三四歲被送去邊關與父親生活,母親留在京城為質,身邊沒有女性長輩。

  嬤嬤得了她父親的示下,凡事都不敢拘著她,別家小娘子拿起針線的年歲,她拿的卻是小弓和開刃的刀劍。

  「不會可以學,老奴可以教娘子。」高嬤嬤道,在她看來,女子不會女紅,就像人不會拿筷子吃飯,都是難以理解的事。

  隨隨倒是不排斥女紅,因為從小沒機會拿針線,看別的小娘子飛針走線,還有些豔羨——她甚至曾想過穿上親手繡的嫁衣出現在那人眼前。

  她點點頭:「那就勞煩嬤嬤了。」

  翌日大清早,高嬤嬤大清早便抱著幾個卷軸來找她,展開全是刺繡紋樣圖案的粉本。

  隨隨頗有自知之明,挑了個簡單的竹葉紋。

  高嬤嬤替她配了煙灰色的水波綾作底,手把手地教她怎麼穿線,怎麼起頭,怎麼運針。

  隨隨聽得仔細,學得也認真。

  她拿著繡繃坐在廊下,慢慢地穿針引線,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那對溫柔含笑的眼睛,不由生出些恍恍惚惚的錯覺,手上的絲線也彷彿變作了一縷縷的思念。

  高嬤嬤在一旁看著,見她微微低頭,緊抿著唇,專注又笨拙地穿針引線,美目中流淌著款款的情意,心裡不覺有些不是滋味。

  這獵戶女雖生得狐媚,這段時日看下來倒是個本分的,最要緊的,待齊王殿下真是一片痴心,掩都掩不住。

  但凡是個好人家的女兒,能進王府做個側妃,這輩子也算有靠了。

  只可惜她身份低微,偏又生得這副天姿國色的模樣,將來的主母真能容得下這樣的人嗎?

  若是王妃不願她入府,齊王殿下會為了一個替身往新婦心裡紮根刺麼?

  保不齊就給些財帛遣出去了。

  這麼想著,高嬤嬤對她又多了幾分憐惜。

  隨隨不知道片刻之間高嬤嬤已將她淒慘的下場編排好了,只是全神貫注地繡香囊。

  她在針線上頭不算靈巧,也不算太笨,但畢竟是初學,繡壞了三塊綾絹,花了整整兩日,那叢竹葉才勉強像點樣子。

  高嬤嬤眼光挑剔,隨隨的繡工自然不能入她的眼,但其實她繡得再好,殿下也不會佩在身上的。

  他身上永遠貼身佩著一個舊香囊,天青色的重蓮綾已經洗得發白,一角用銀絲繡著枝海棠,銀絲磨斷了幾根,仍能看出針黹的精細。

  人和人是沒法比的,有人天生就在雲端上,是眾星拱月的世家閨秀,有人卻孤苦無依,前途未卜,不比柳絮飄萍好多少。

  高嬤嬤暗暗嘆了口氣:「就這樣吧,殿下知道娘子有這份心就是了。你將這香囊收好,待殿下哪日得閒過來,再獻給他。」

  隨隨將護身符裝進香囊,高嬤嬤又替她取來一些香粉裝進去,隨隨分辨出來,那香粉與高嬤嬤替她熏衣的香、肌膚相親那夜清涵院中燃的香,都是差不多的氣味。

  她聽聞阮月微最擅和香製香,她和出的「月下海棠香」,聽說是百兩黃金一兩香,還沒處求。

  這香的來歷,不用想也能猜到了。

  隨隨將香囊收入奩盒中,沒再多看一眼。

  自那日起又過了一旬,隨隨這隻香囊卻始終沒機會送出去。

  桓煊彷彿忘了有她這個人,再沒有來過山池院。

  高嬤嬤安慰她:「殿下宮中府裡兩頭跑,顧不上這邊也是有的。」

  這當然是說來糊弄她的托詞,若是有心,不至於十天半個月抽不出時間過來一趟,真嫌路遠也可以召她去王府侍奉。

  桓煊不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不想來,不願來。

  至於為何不願來,理由可以有千百種,但結果只有一個——鹿隨隨這狐媚子曇花一現,剛承寵立刻就失寵了。

  高嬤嬤一邊同情隨隨,一邊又暗暗欣慰,他們家殿下畢竟是龍駒鳳雛,不是那等見了美色就走不動道的紈絝子弟。

  因著齊王殿下郎心如鐵,高嬤嬤看鹿隨隨這「狐魅」也順眼了許多,隔三岔五地吩咐廚下燉些滋補的湯羹給她養身,倒把她養得臉色紅潤,膚光如雪,越發嬌妍了。

  春條卻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

  好不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誰知道月亮一探頭,又藏進了雲裡。

  她這樣倒還不如不侍寢,好歹留個完璧之身,將來出了這府,嫁人也方便。

  再想起鹿隨隨大手大腳散出去的兩箱絹帛,她更是肉疼得緊。

  春條著急上火,鹿隨隨的小日子卻過得怡然自得,也不知是沉得住氣還是沒心沒肺。

  她養好了傷,便又恢復了原先的習慣,每日大清早起來,去園子裡瞎晃,近來她在林子裡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也不知在搗鼓什麼。

  不過每次她都會摘些山菌野菜回來。

  她生得好,性子淡,即便失寵,也沒人給她委屈。

  相反,因為她仗義疏財撒了那一箱絹,眾人都道她有義氣,願意在無傷大雅的事上與她方便。

  就算往後桓煊再也不來山池院,她的日子也不會太艱難。

  ……

  倏忽到了十一月中。

  這一日,桓煊在宮中陪父親用了晚膳,回到府中。

  高邁按慣例將上月的賬冊送呈他過目。

  他當然不會親自過問庶務的細節,只是粗略掃一眼,沒什麼大出入便可。

  然而這一次,他卻破天荒地問了句:「常安坊的賬目呢?」

  常安坊,指的自然就是常安坊的山池院了。

  那不過是一處長年荒置的園宅,沒有產出,沒有進項,眼下雖添了幾個人,開銷還比不上王府一個零頭。

  齊王殿下問賬目,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高邁拍了拍腦門:「瞧老奴這記性,怎麼把山池院的帳冊遺漏了,老奴這就著人去取。」

  桓煊「嗯」了一聲,微垂著眼皮,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賬冊,狀似不經意道:「那邊近來如何?」

  高邁聞絃歌而知雅意,卻不敢貿然提起鹿隨隨:「前日福伯來送賬冊,老奴隨口問了問,高嬤嬤在那裡挺好,倒比在這府裡清閒,身子骨也旺健了。」

  桓煊仍舊低頭看賬冊:「不錯。其他人呢?」

  高邁道:「殿下說的可是鹿娘子?」

  桓煊抬起眼皮,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高邁忙道:「鹿娘子也平安無事,聽說那日青龍寺佛骨舍利法會,鹿娘子還特特地趕到城外,去替殿下拜佛祈福呢。」

  桓煊手指一頓,當日佛樓上望見的女子,果然是那獵戶女。

  高邁小心翼翼道:「那鹿娘子倒是個有心人……若是老奴沒記錯,青龍寺的法會,是十七那日吧?」

  桓煊輕哼了一聲,卻沒有反駁。

  十七,也就是他們同房後的第二日。

  他想起那日她雪白中衣上的斑斑血跡,還有翌日清晨蒼白憔悴的臉色,心裡有些不舒服。

  他合上賬冊,捏了捏眉心。

  高邁道:「聽高嬤嬤說,鹿娘子替殿下求了個平安符,想必盼著能獻給殿下呢。」

  「嗯。」桓煊道。

  高邁生怕會錯意,巴巴地等著進一步的示下。

  桓煊涼涼地瞟了他一眼。

  高邁忙道:「老奴這就去備車。」

  ……

  桓煊的車馬抵達山池苑時又是夤夜。

  隨隨沒料到齊王殿下突然大駕光臨,和平日一樣早早就寢,這會兒正是睡得最熟的時候,卻被春條突然推醒。

  隨隨睜開惺忪的睡眼,一轉念便知定是桓煊又來了。

  任誰冬夜被人從被窩裡拖起來,都不會覺得好受,隨隨卻沒什麼脾氣,一想到桓煊那張臉,她什麼脾氣都沒了。

  高嬤嬤照例替她梳妝打扮。

  從銅鏡中瞥見她憧憬的眼神,老嬤嬤心頭一軟,放下眉墨道:「深更半夜的也不必畫了,莫讓殿下等太久。」

  隨隨點點頭:「好。」

  高嬤嬤暗暗嘆息,真是個可憐的痴心人,若她知道殿下肯看她一眼都是因為阮月微,不知會作何感想。

  換上仙氣飄飄的衣裳,隨隨在身上披了件絮綿的青布夾袍,便去了清涵院。

  走到桓煊的臥房門口,她脫下身上的布袍交給守門的婢女,穿著薄羅衣衫走進房中。

  桓煊的臥房裡簾幕低垂,燈火幽暗,那股熟悉的香氣從床榻邊的金獸香爐裡裊裊升起,到門口已經若有似無,越發顯得清幽淡遠,透著股孤高的冷意。

  她遠遠地行禮:「民女拜見殿下,殿下萬福。」

  琉璃屏風後的人影微微動了動,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過來。」

  隨隨走上前,繞過床前的琉璃屏風。

  桓煊借著燭光打量她,只見她梳著望仙髻。戴著一支銀絲海棠花簪,身著一襲薄櫻色輕羅廣袖衣,下著石榴裙,如煙似霧的霞影紗帔子下透出如玉肌膚和豐隆山巒。

  隨著她款步上前,筆直修長的雙腿線條在衣裙下時隱時顯,腰肢卻似不盈一握。

  明明衣裳都是阮月微慣常穿的式樣,可她的身段太妖嬈,同樣的衣裳穿在世家閨秀阮月微身上是清雅絕塵,穿在她身上,卻像是山林水澤中誘男人步入泥沼、敲骨吸髓的精魅。

  高嬤嬤今日心血來潮,仿著壽陽公主梅花妝,用硃砂在她額上點了朵海棠,更添了幾分妖冶。

  她始終沒學會像淑媛閨秀般輕移蓮步,步態仍舊隨性自然,像頭饜足的豹子。

  然而她水盈盈的雙眸卻毫無陰霾,猶如一頭溫馴的雌鹿,不知凶殘的獵人利刃已出鞘。

  林澤中的女妖,是不是也用這樣澄澈的眼神誘捕男人?

  桓煊沒喝酒,可胸膛裡卻似有烈酒在燃燒,他的喉嚨一陣陣發緊,呼吸亂了。

  他記得那薄羅衣衫下的曼妙。

  何況她還生著那張三年來令他朝思暮想的臉。

  桓煊不覺繃緊了脊背。

  隨隨走到榻邊,距桓煊三步,不再往前。

  前兩次相見都是酒醉後,這回卻是全然清醒的,沒有醉意遮面,未免有些尷尬。

  桓煊清了清嗓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冷聲道:「你前日去青龍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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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3 09:43: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風雨

  隨隨不知他為何突然關心起這個,按捺下心中狐疑,答了聲「是」。

  「去做什麼?」齊王又問。

  他聲調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臉上也是毫無波瀾,叫人無從判斷他的想法。

  隨隨如實答道:「回稟殿下,去祈福。」

  桓煊不說話,只是睨著她。

  隨隨忽然想起她袖子裡還踹著個裝著平安符的繡囊,便掏出來,按照高嬤嬤教的規矩,雙膝跪地,雙手捧著,高舉過頭頂。

  這獵戶女似乎知道自己的嗓音不討他喜歡,在他面前能不開口便不開口。

  桓煊喜歡識趣的人。

  他紆尊降貴地賜了那香囊一眼,當是她自己繡的,繡工很差。

  自然,即便繡得巧奪天工,他也不會佩在身上。

  他淡淡道:「放一邊吧。」

  隨隨便依言將香囊放在榻邊。

  桓煊不再與她寒暄,直截了當道:「替我更衣。」

  說著便托起雙手。

  隨隨站起身,開始解他腰間的玉帶。

  帶扣的機簧不太常見,她摸索了好一會兒也沒解開,手指無意間碰觸到他腰帶上佩著的香囊,香囊上墜著的碧玉珠丁零作響。

  桓煊臉色一沉,揮開她的手,冷聲道:「我自己來。」

  隨隨順從地退開,目光從香囊上滑過,卻彷彿什麼也沒看進眼裡,連神情都未變。

  桓煊將香囊摘下來,收到床邊的櫃子裡,接著三下五除二地解下帶扣,脫下錦袍扔在一旁。

  他的身上只剩下褻衣,肌肉線條從輕薄的絹羅下透出來。

  桓煊身量高,因為自小習武,身材精壯有力,但肌肉卻並不虯結賁張,很是修長勻稱,便是在軍營中也少見身形如此漂亮的人。

  然而隨隨的目光只是在他胸膛上掃了一眼,未加停留,又回到了他臉上。

  桓煊一低頭,便發覺她又在凝望他,好像怎麼也看不夠,好像看一眼少一眼。

  他懷疑若是他不發話,她能這麼看他一整夜。

  他挑了挑眉道:「自己不會寬衣解帶?難道要等本王幫你?」

  話一出口,他方才發覺似乎有點調笑的意味,喉嚨裡生出些癢意,一直蔓延到心裡。

  隨隨卻已經低下頭去解腰帶。

  誰知她不會解男子的玉帶,連女子衣帶上的如意結也解不利索,抽錯了一股絲繩,反倒抽成個死結。

  桓煊不耐煩地睨她一眼,只見她身前因急躁而起伏,他也跟著急躁起來,就像珍饈肥甘擺了滿案,卻只能看不能吃。

  齊王不是個擅長等待的人,他伸手拉起她衣帶,用力一拽,只聽「嘶啦」一聲,衣帶已叫他撕成了兩半。

  他將衣帶扔在一旁,順手將她肩頭的帔帛、外衫,連同中衣,一起扯落。

  大片肌膚在燭光下如溫潤美玉,流溢著淡淡的光華。

  桓煊再也忍不住,壓抑了半個多月的凶獸衝破牢籠,彷彿要攪翻天地,令江海倒流。

  先前的掙扎與抵抗毫無意義,因為壓抑和忍耐只會加倍反噬。

  然而一切等待又都是值得的。

  隨隨像是在風浪裡顛簸,時而被拋到浪尖,時而又忽然下墜。意亂時,她忘了男人的忌諱,抬手撫上了他的後背。

  桓煊眸光一暗,將她雙手手腕扣在頭頂,長臂一舒,撩起半截衣帶。

  她手腕被縛,身子陡然一僵,桓煊輕嘶了一聲:「別動。」

  隨隨水氣氤氳的眼眸中升起些微困惑,她方才沒有動,但她並不辯解,溫順地點了點頭。

  她的眼神並沒有叫桓煊生出絲毫憐惜,反而激起了他心中隱秘的暴虐。

  他撩起另外半截衣帶,在她腦後繫了個死結,冷冷道:「不許亂動,也不許發出聲音。」

  這次桓煊清醒著,未像上次那般不知節制,看出來那獵戶女已是強弩之末,便意猶未盡地罷了手。

  饒是如此,清涵院的燈火也亮了半宿。

  桓煊吩咐人進來伺候,將隨隨留在房中,自去淨室沐浴。

  婢女端來熱水和巾櫛,隨隨照舊讓他們退到屏風後,自己動手清理。

  完事後,她又想蒙頭就睡,腦袋堪堪沾上枕頭,忽又想起高嬤嬤的話,復又坐起身,撿起揉皺的衣衫穿上,攏了攏散落的長髮,下地趿鞋,回了自己院子。

  這次沒那麼疼了,但還是折騰得不輕,至少得花半日補眠,再用一兩日休養生息,這還是多虧了她自幼習武,身體底子好。

  桓煊沐浴畢,回到臥房中,卻見床榻上空空如也,被縟換了乾淨的,那獵戶女卻已經離開了。

  這回倒是識趣了些,桓煊一邊想一邊躺下來。

  隨隨醒來時,齊王的車駕早已離開了,這回她睡得沉,隔壁院子裡的動靜絲毫沒聽見。

  她睜開眼,看見床邊高嬤嬤的一張黑臉。

  隨隨知道是為什麼,這老嬤嬤大約已經將她視作專害她家殿下的妖精了。

  她佯裝看不見,端起托盤上的藥碗,仰起脖子把避子湯一飲而盡。

  高嬤嬤欲言又止半晌,到底沒忍住:「娘子……」

  話剛起個頭,便聽門簾沙沙作響,一個清涵院的婢女走進來,手上拿著個香囊,正是隨隨繡的那隻。

  「鹿娘子,」她將香囊給隨隨看,「奴婢在榻邊地上拾得這枚香囊,可是娘子遺落的?」

  「是我的,多謝。」

  隨隨接過香囊,只見那香囊黑乎乎的,似是被人踩過一腳。

  那婢女歉然道:「大約是殿下拿衣裳時掃落在地,走過時不小心踩了一腳……要不奴婢替娘子洗一洗吧?」

  「不用,回頭我自己洗吧。」隨隨笑道。

  那婢女行個禮便退了出去。

  隨隨輕輕地拍了拍香囊上的鞋印,這是她第一次做的繡活,難免有些心疼。

  她把香囊收進奩盒裡,抬起頭望向高嬤嬤:「嬤嬤剛才要說什麼?」

  高嬤嬤還有什麼要說的?

  她暗暗道了聲作孽,對隨隨道:「娘子半宿沒睡,老奴吩咐廚下弄點當歸山參燉雞,給娘子補補身子,免得虧了氣血。」

  ……

  自那夜以後,桓煊便沒再委屈過自己。

  少則兩日,多則三日,他總要驅車來一趟山池院。

  倒是沒有起初那般窮凶極惡,不過每回來,少不得要折騰幾次。

  他總是入夜後來,最晚翌日晌午離開。

  他和隨隨很少說話,統共加起來不過十來句,可兩個人時不時地肌膚相親,總是難免會漸漸由陌生變得熟悉,再像陌生人似的互不搭理,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某一晚,桓煊要得狠,翌日恰逢旬休,他便留宿在山池院,安心地睡了一覺。

  這一覺睡到晌午,正要回王府時,卻不巧下起了大雨。

  他並無急事要回府,便留在山池院用了午膳。

  午後,風雨仍未停歇,有內侍送了一封書帖進來。

  帖子裝在精緻的蜜陀彩繪匣子裡,內侍道:「啟稟殿下,是從東宮送來的。」

  桓煊挑了挑眉,打開蓋子取出書帖,是太子的親筆,道東宮的梅花開了,他們夫婦在宮中設梅花宴,邀親友同賞。

  書帖一角畫著折枝梅花,桓煊掃了一眼便知出自太子妃的手筆。

  這是太子夫婦新婚後第一次宴客,他不能拒絕。

  然而去東宮,一定會見到阮月微。

  如今他最不想見的便是她。

  桓煊面無表情地吩咐內侍將書帖收起來:「知道了,告訴送信之人,孤會赴宴的。」

  遣退了內侍,桓煊卻沒了方才那閒適的心境。

  他用了盞茶,又翻了會兒書,又寫了一幅草書,忽然想起昔年在太后宮中,每逢風雨天,他和阮月微總是在偏殿的小書齋裡對弈。

  他其實並不怎麼喜歡弈棋,不過阮月微有段時間突然迷上此道,四處搜羅古譜,還請了翰林棋待詔的夫人當先生,她在太后宮中找不到對手,便拉著桓煊陪她對弈。

  不想桓煊在這上頭頗有天分,本是陪她消遣,不出兩個月便反過來勝了她一回。阮月微性子好強,當下沒說什麼,回了自己院中便通宵達旦地背棋譜。

  然而桓煊還是勝多負少,阮月微便不愛找他對弈了。

  桓煊察覺後,便悄悄讓著她,即便那時他只是個十多歲的少年,正是最好勝的時候,但比起輸棋,他更怕風雨天無人作伴,只能坐在廊下看簷溜如瀑,那寒濕陰冷侵入骨髓裡,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

  桓煊不知不覺握緊了腰間的舊香囊,絲繩嵌進虎口中,勒出深深的印痕。

  他鬆開手,對高邁道:「傳那獵戶女過來。」

  隨隨有些意外,不過還是將青布短衣換成了流仙裙,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去了清涵院。

  桓煊坐在廊下看雨,瞥了眼她不倫不類的裝束,沒有掩飾眼中的嫌棄:「將蓑衣脫了。」

  隨隨走到廊下,脫了蓑衣,摘下斗笠,放在牆邊,向他行禮:「殿下有什麼吩咐?」

  桓煊道:「你學過弈棋麼?」

  蕭泠四五歲便與父親對弈,八九歲已將節度使府中的幕僚們殺個片甲不留,在軍中罕逢敵手,到了十一二歲,連蕭老將軍都要她反讓兩子才能勉強與她打個平手。

  但獵戶女隨隨,自不可能學這些消遣,她搖搖頭。

  桓煊料到她不會,只是道:「想學麼?」

  隨隨點點頭:「想。」

  「我教你。」

  事出反常必有妖,隨隨有些警覺,蹙了蹙眉。

  桓煊把那當成了受寵若驚和誠惶誠恐,輕描淡寫道:「風雨大作,今日看來走不了,左右無事。」

  言下之意,只是閒的,你可千萬別自作多情。

  隨隨繃緊的心弦鬆弛下來,只要不是對她的身份起了疑心,有意出言試探就好。

  河朔三鎮與朝廷關係微妙,對皇帝和太子來說,她活著不如死了好,雖然蕭同安拿帥印邊關不寧,但至少他沒本事揮師直搗兩京。

  比起邊關百姓的安寧,自然是桓氏的御座更要緊。所以讓蕭同安和薛郅這等無能之輩鬥得烏煙瘴氣,朝廷趁機削弱藩鎮,才是上策。

  她不清楚桓煊的想法和立場,但他畢竟姓桓,若是知道她的身份,難保不會把她一刀結果,一勞永逸。

  她待在齊王身邊,實在算得兵行險招,不過收獲也頗豐,先前在兵營裡待了半年,她雖接觸不到機密,處處留意著,也能摸出一些神翼軍的底細。

  桓煊指著對面坐榻道:「坐。」

  隨隨在她面前不是站著便是跪著,要不就是躺著,兩人還是第一回這麼相對而坐。

  這在齊王殿下自是不同尋常,格外施恩。

  不一時,內侍搬來了棋枰和棋子。

  棋枰是紫檀嵌螺鈿的,金絲分割出十九路,棋子則是白玉與墨玉雕琢而成。

  那羊脂白玉顆顆溫潤無暇,用來做棋子甚是奢侈。

  這還只是放在別院的日常用具,而齊王還是出了名的不務奢華,可見京都權貴的侈靡了。

  桓煊卻不知隨隨看了一眼棋子便轉過那許多念頭,開始向她講解圍棋規則。

  他生性聰穎,凡事一點就透,教起人來沒什麼耐心,也不管別人能不能領悟,三言兩語說完,便道:「你執黑,我讓你九子。」

  隨隨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眨了眨眼道:「民女沒聽懂。」

  桓煊頓時不耐煩起來:「先對弈,遇上不懂的地方再說。」

  隨隨只得點點頭,拈起一顆黑子,猶猶豫豫地擺到棋枰上。

  桓煊道:「落子要乾脆,拈子的手勢也不對。」

  說著拈起一顆白子給她看:「像我這樣。」

  他的手骨節分明而白皙,乍一看彷彿冷玉雕成,但撫上她肌膚時卻燙得驚人。

  隨隨學著他的樣子,卻仍有些笨拙,桓煊皺了皺眉,站起身,繞過棋枰,在她身邊坐下,抓起她的手,擺弄她的手指:「記住了?」

  隨隨點頭:「嗯。」

  桓煊卻沒鬆手,握著她的手放到棋枰上,棋子發出「啪」一聲脆響。

  撐起的北窗緊跟著「砰」一聲響,卻是被風拍在了窗櫺上。

  外面的風雨一時又大作起來,吹得北窗下的竹枝狂搖,呼呼作響。

  才過申時,天色卻昏黑得好似夜晚。

  溫暖的書齋像是浮動乾坤裡的一座小島,將風雨隔絕在外。

  一旁的小內侍道:「殿下,可要掌燈?」

  桓煊正要答好,不經意垂眸,瞥見隨隨垂在胸前的一縷散髮,髮梢沾了雨水,透濕了月白的齊胸襦裙,透出一點若有似無的霞粉。

  桓煊感到外面的雨意似乎侵入了屋子裡,帶來陣陣潮意,連心也變得潮濕起來,卻因為身畔多了個人,那潮濕也是溫暖的。

  他的喉結動了動:「記住怎麼落子了?今日且先學到這裡吧。」

  隨隨詫異地抬眼,便看見他揮了揮手,內侍們識趣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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