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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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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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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4 23:47: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上元

  一晃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節前後三日長安城中徹夜燃燈,士庶同慶,金吾不禁,是一年中最熱鬧吉慶的時節。

  元旦之後桓煊宮中王府兵部三處奔波,只來了兩回山池院,一次是夤夜,來了累得倒頭便睡,翌日天未亮便去上朝,另一次甚至沒過夜,只陪隨隨用了頓午膳,便又去長公主府赴宴了。

  歲除夜他提了一句上元節帶她去看花燈,隨隨沒放在心上,之後也不見他提起,到了上元節當日也不見他出現,隨隨便當他將此事忙忘了,也不放在心上。

  她吃罷晚膳,放了春條和小桐等一干婢女出去賞花燈。自己沐浴洗漱,換上寢衣,披了件綿袍,盤腿坐在榻上,正準備打一局棋譜便上床睡覺,卻聽見外頭傳來車馬聲。

  她連忙穿上鞋襪下了榻迎出去。

  不等她褰簾,桓煊已帶著一身風雪氣息進來了:「你院中怎麼一個下人都不在?」

  隨隨道:「我叫他們出去燈市上看看,有什麼好吃好玩的買些回來。」

  桓煊知道她又是在濫好心,雖覺那麼體貼下人沒什麼必要,但轉念一想,這也是她品性良善的緣故——他見過一些出身低微驟然發跡的人,待奴僕比高門權貴還嚴苛。

  他打量了她一眼,發現她髮梢微濕,綿袍下穿著寢衣,挑了挑眉道:「說好了要出門,你怎麼還不預備?」

  隨隨無言以對,她總不能說壓根沒指望他踐諾赴約吧。

  桓煊何其聰明,立即就猜到了她的心思,挑了挑眉涼涼道:「你以為孤會食言?」

  隨隨知道這時候只能順著他的毛來捋:「民女這就更衣。」

  桓煊道將手裡的東西扔給她:「換上。」

  隨隨接住一看,卻是套簇新的親衛衣裳,抖開一比便知是她的尺寸,甚至連裹胸的白綾都備好了。

  上元燈會人山人海,著男裝確實比女裝方便,隨隨道了謝,抱著衣裳繞到屏風後更換。

  桓煊抱著胳膊道:「動作快些,去晚了可沒什麼看了。」

  隨隨不禁抿唇一笑:「好,民女知道了。」

  桓煊總覺得她的語氣雖恭順,但藏著揶揄之意,一時有些惱羞成怒,這獵戶女膽子是越來越肥了,竟然敢取笑起他來了,看來是最近太縱著她,損了自己的威風。

  正別扭著,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屏風內的燈火將女子的身影投在絹帛屏風上。

  花枝的空隙間隱隱戳戳地顯現出她修長曼妙的線條。

  桓煊喉頭發緊,拿起她擱在幾上喝剩下的半杯冷棗茶一飲而盡,勉強把心裡的邪火壓了下去。

  今夜答應好了要帶她看燈的。長安的上元燈會他以前年年看,並不覺得有什麼稀罕,可她是窮鄉僻壤來的,難得開一回眼界,想必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呢。

  就在這時,屏風裡忽然傳來女子略帶沙啞的聲音:「殿下,能不能搭把手?」

  桓煊一聽便皺緊了眉頭,這不是恃寵而驕是什麼,不過雖是這麼想,他卻立即站起來朝她走過去,一邊不耐煩道:「何事?」

  剛繞過屏風,隨隨恰好轉過身,絹帛帶子一端遮住心口,其餘的地方便顧不上了。

  桓煊眉頭還皺著,目光卻是一直。

  隨隨倒不是恃寵而驕,是真的需要他幫忙,她試著纏了兩次,可絲帛太滑,她的皮膚也滑,總是纏不緊,她以前在軍營裡扮作男子時年紀尚小,不纏也看不出什麼,是以全無經驗。

  「民女纏不緊。」隨隨無奈道。

  她在兵營裡長大,不像閨閣女子那般容易害羞,他們又是這樣的關係,彼此之間沒什麼私隱,在他面前袒露身體沒什麼不自在。

  可她自在,桓煊卻不自在,他感覺全身的熱血都沖向了頭頂。

  隨隨的注意力全在那根勞什子束胸帶上:「殿下能不能摁住這一端?」她指了指心口。

  桓煊從她手中接過帛帶,卻沒幫她的忙,反而往旁邊一扔。

  隨隨還沒反應過來雙腳已經離了地。

  「去晚了沒什麼可看了。」隨隨哭笑不得,把他方才的話還給她。

  「孤快點。」桓煊啞聲道。

  整個院子裡就他們兩人,臨時起意當然也沒人準備避子湯。桓煊只能隔靴搔癢。

  他們上一回還是半個月前,兩人都有些急,隨隨很快招架不住,指甲深深摳進了他後背。

  桓煊背上一痛,心道這獵戶女還得寸進尺了,一回生二回熟,倒是一點也不同他見外。

  可奇怪的是他被抓花背也不怎麼生氣,甚至還暗暗得意。

  一次遠遠不夠,只能稍稍解饞,桓煊還記得自己要帶這村姑看燈的事,意猶未盡地放開隨隨。

  來不及沐浴,兩人去淨房中草草用涼水擦了擦身,便去更衣。

  這回桓煊沒再鬧什麼么蛾子,乖乖幫她纏好絹帶。

  隨隨穿上侍衛的衣裳,果然十分合身,就是比著她的身量裁製的,可見他一直記著看燈的事,早就吩咐人準備了。

  隨隨忽然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有些汗顏,齊王是個重然諾的人,即便身份懸殊,他也不會出爾反爾。

  何況他把她當成阮月微的替身,大約也期待著上元夜攜「心上人」出遊,彌補缺憾。

  兩人整理好衣裳,桓煊看了一眼隨隨,只見她換上侍衛的黑衣,勁裝結束,腰佩長刀,長身玉立,粉黛不施卻自有一股雌雄莫辨的風流。

  他忽然有些後悔叫她扮作侍衛,早知她男裝還是這麼惹眼,倒不如著女裝戴上帷帽的好,一想到上元燈會人潮洶湧,有多少人盯著她看,他就高興不起來。

  隨隨繫好腰帶一抬眼,就見桓煊又一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樣,不知道自己哪裡又討了他的嫌。

  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她換了男裝,舉手投足間又有男子氣,和阮月微便不太像了。

  說起來她這個替身當得也不算稱職。

  今夜城中到處是人,坐馬車一定寸步難行,兩人便騎了馬。

  隨隨上回馴服的烈馬,被她訓了一段時日,已經徹底認主,今夜正好騎著去看燈。

  兩人並轡而行,侍從們識趣地不上前礙眼,遠遠墜在後面。

  桓煊鄙夷地瞟了眼那匹俯首帖耳的黑馬,問隨隨道:「你的馬可有名字了?」

  這獵戶女胸無點墨,大字不識一籮筐,想必取不來名字,她若是求他賜個名,他便幫她取個像樣的。

  誰知她點點頭:「有的,叫小黑臉。」

  桓煊料她也取不出什麼好名字,但這也未免太糊弄了些。

  隨隨道:「民女不識字,取不來好聽的名字。」

  她這麼一說,桓煊反倒不能說什麼了,假心假意地安慰道:「還算貼切。」

  隨隨看他苦著臉勉強敷衍,不由微微一笑。

  其實「小黑臉」只是馬兒的小名,它的大名叫追風,與遠在河朔的躡影是一對,而躡影的小名是正是大黑臉。

  她親暱地摟了摟黑馬的脖子,拍拍它的腦袋,又揪揪它的耳朵,馬兒很受用,打了個響鼻。

  桓煊皺著眉道:「這畜牲身上這麼髒,摸得一手髒東西,一會兒怎麼拿吃食。」

  黑馬彷彿聽得懂人言似的,立馬蹶起蹄子。

  隨隨捋著馬脖子順毛安撫:「不髒不髒,小黑臉不髒,天天刷得乾乾淨淨……」

  語氣溫柔,彷彿在哄個小孩子。

  桓煊懶得理會這獵戶女,別過臉,兩腿一夾馬腹,身下的紫連錢白馬快步向前,將那糟心的一人一馬甩在了後面。

  隨隨笑著追上前去,追風不愧是是齊王廄中最好的一匹馬,不多時便追了上來。

  桓煊聽見馬蹄聲靠近,用眼角餘光往旁邊瞟,卻始終不見那獵戶女上前來。

  他只得佯裝扭頭看身後侍衛,用眼梢撩了隨隨一眼,只見她墜在後面,始終落後他一個馬身。

  桓煊緩轡,她也放慢速度,桓煊催馬,她也緊緊跟上。

  如此行出數里路,街上遊人車馬漸漸多起來,桓煊便理直氣壯地轉頭道:「跟上,人多別走丟了。」

  桓煊原來安排好的計劃是先一路向北,去承天門前大街看燈輪和龍燈舞、觀百戲,接著去平康坊的瓊林閣賞歌舞,用宵夜,然後沿著朱雀大街一路往南行,再折向東,去長安東南角的曲江池,逛集市,放河燈。

  然而因為出門前耽擱了半個時辰,百戲是看不成了。

  「出來晚了,」桓煊道,「龍燈舞趕不上了,只能明年再帶你去看。」

  隨隨對看燈沒什麼執念,河朔也過上元,這些燈輪、龍燈、燈樹都大同小異,不過是大一點小一點罷了,她無所謂地點點頭:「好。」

  頓了頓又問:「殿下看過龍燈舞麼?」

  桓煊道:「看過,年年都有的,只是龍形每年都有些變化。」

  隨隨便道:「殿下看過就行了,民女什麼都無妨。」

  隨隨指著裡坊角樓上掛的燈和道旁樹著的燈樹:「這些燈就很好看了。」

  桓煊一看,不過是些尋常的燈籠罷了。

  他側頭瞥了眼女子,她的臉龐在燈下越發顯得瑩潤無暇,有一層珍珠似的光暈,琥珀色的眼眸流光溢彩。

  他心頭微微一動,看什麼燈似乎的確沒什麼要緊,這樣並轡共游便是賞心樂事。

  他頓時也不心急了,兩人轉入朱雀大街,一路往北行,遊人車馬越來越多,到承天門附近幾乎水洩不通,許多馬車、犢車都堵在路中不得動彈,許多人棄車下來步行。

  到後來騎馬也不方便,兩人只得下馬,將馬交給隨從牽著,步行向前——遇上上元節這種日子,即便是天潢貴胄也無法可想,桓煊有些後悔沒走御道,但若是以親王身份帶著儀仗走御道,所到之處都禁路開道,便沒了過節的氣氛。

  到得承天門前,非但龍燈舞已結束,連百戲也演了一大半,到處都是烏壓壓的人頭,若非兩人都算高,怕是只能看人後腦勺。

  長安的百戲與魏博也是大同小異,只多了個舞象,兩人看完便即去平康坊。

  瓊林閣是全長安最好的酒樓,一應菜色都來自歷年進士瓊林宴,來此的客人非富即貴,像上元節這樣的日子,提前三年都定不到廂房。

  不過桓煊自不在此列。

  兩人帶著隨從走到樓中,親隨正待亮明身份,桓煊忽然瞥見一雙熟悉的人影,心頭猛地一突。

  定睛一看,的確是白龍魚服的太子和太子妃阮月微。

  桓煊料到在瓊林閣或許會遇見熟人,他也不怕叫人看見,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太子竟會帶著阮月微喬裝出遊。

  就在這時,阮月微也若有所感地朝他這邊望來。

  桓煊來不及思考,不自覺地往前一步,擋在隨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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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4 23:47: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偶遇

  桓煊下意識地擋在隨隨前面,隨即回過神來,只覺莫名,他這是在怕什麼?

  他不怕被阮月微知道,這件事他並沒有刻意隱藏,長安城就這麼點地方,早晚會傳到阮月微的耳朵裡。

  他也不怕被鹿氏知道,山池院的下人都知道她只是個替身,他甚至不屑於瞞著她。

  他並不是個沉不住氣的人,若是平日像這樣一驚一乍自亂陣腳,他說不定已死在西北的大漠和雪地裡了。

  可是剎那間的反應騙不了人,剎那的心悸、慌亂,甚至恐懼。他到底在恐懼什麼?

  不等他想明白,本在和幕客說話的太子也轉過頭來,發現了他們一行人。

  他嘴角的笑容僵了僵,隨即恢復如初,帶著妻子向他們走來。

  兩人都著男裝,作富家公子打扮。太子穿一身佛青織銀錦袍,阮月微則著一身淺碧色海浪紋錦袍,戴著男子的玉冠,薄施粉黛,肩膀削窄,一看便是女子所扮。

  阮月微的目光從桓煊臉上滑過,隨即落在他身後,顯是在尋找什麼。

  桓煊的心微微一沉。

  其實不止阮月微發現了隨隨,隨隨也一眼就看見了她。

  任誰看見與自己容貌相似的人,都會一眼就注意到。

  她看不到桓煊的臉,不知道他此刻是什麼表情。

  但以她對桓煊的瞭解,他應當不希望阮月微看見他找的替身,他這人脾氣雖然差,但一身傲骨,不屑於用這種手段刺激心上人。

  她也不想引起太子和太子妃的注意,太子還罷了,阮月微是她姨表親,血脈之間的聯繫難以言喻,萬一不小心引起她的猜疑,終究是件麻煩事。

  趁著桓煊和太子、太子妃相互見禮,隨隨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混入王府的侍從中。

  太子微服出行,隨從不必行大禮,但基本禮節還是要有的,侍衛們個個低著頭,正好給了她蒙混過關的機會。

  好在太子一開始在與幕客說話,注意到他們時隨隨已經低下了頭。

  太子並未察覺異樣,與桓煊敘了敘寒溫,便道:「既然叫我們在這裡逮到你,今夜是不能放你走了,必須和阿兄痛飲三百杯。」

  桓煊轉過頭,看了眼隨隨,只見她不知何時退到了其他侍衛中,低垂著頭。

  她這麼識趣又機敏,他理當鬆一口氣,可不知為什麼,他卻莫名有些不快。

  他移開視線,對親隨道:「這裡不用那麼多人伺候,你和宋九守著,其餘人去旁邊酒樓坐坐。」

  隨隨正要混在侍衛中離開,阮月微忽然道:「等等。」

  太子詫異地看了眼妻子,臉色微微一沉,雖然他們微服出行,但她一個太子妃竟與王府侍衛說話,實在有失體面。

  阮月微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忙定了定神,落落大方地笑道:「下人們盡忠職守一整年,今日上元佳節,公子何不賜他們樓下一桌筵席,叫他們也同樂同樂?」

  說到「下人」兩字,她的目光落到隨隨臉上,蜻蜓點水似地一點。

  那女子竟然也在看她,神色坦然,琥珀色的眼眸波瀾不驚,只微微有些好奇,連那好奇也很平淡,像是看一樣從未見過的新奇物事。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只是個贋品麼?

  即便原先不知道,見到她也該知道了吧,她難道不覺屈辱麼?

  想必是不會的,說不定還沾沾自喜,她與齊王本是雲泥之別,若非有此機緣,又怎麼可能攀附上。

  思及此,阮月微又覺得不該和這種人計較,這無異於自貶身價。

  她微微抬了抬下頜,不再看那女子。

  太子聽了妻子的建議,皺緊的眉頭卻是略微一鬆,阮月微在東宮時也是如此,不時賞賜施惠下人,嫁入東宮沒多久,已有賢名在外。

  且他們在外飲食,每一道菜餚上來都要讓侍衛先試毒,多幾個人試毒也好。

  他頷首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阮月微暗暗鬆了一口氣,覷了覷桓煊,卻冷不丁地對上他的眼睛。他微微蹙著眉,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阮月微心頭一跳,忐忑地握緊了衣袖。

  太子和太子妃賜膳,齊王府的侍衛們自要上前謝賞,隨隨也只能跟著上前行禮。

  太子先時不曾注意還好,眼下目光從一排人中不經意地掃過,一眼便看到了隨隨。

  無他,實在是這張臉生得太惹眼。

  太子從未見過這樣的美人,雌雄莫辨,卻冶豔絕倫。

  他本以為阮月微已經堪稱絕色,可放在一處比較,她便黯然失色了。

  太子腦海中忽然閃過個念頭,瞬間恍然大悟——這大約就是桓煊養的外宅婦,桓明珪口中的絕代佳人。

  也難怪桓明珪對此女垂涎欲滴,太子暗道。

  他偏愛的是阮月微這樣楚楚動人的女子,東宮裡的幾個侍妾也都是纖弱柔媚之流,可這樣豔光四射、不可方物的美人,任誰見了都難免心猿意馬。

  不過也僅此而已,他不是桓明珪,美人再美,於他也不過是玩物。他當初和桓煊爭阮月微,是因為她的容貌、家世、才情都是京都貴女中的第一流,何況還是桓煊夢寐以求的心上人。

  太子淡淡地瞟了一眼阮月微,她那點小心思,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不動聲色地向桓煊笑道:「三郎,我們上樓。」

  桓煊一揖:「阿兄阿嫂盛情,愚弟便卻之不恭了。」

  他跟著太子上樓,走到一半,狀似不經意地朝隨隨看了一眼,卻見她神色如常,正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打量高台上翩翩起舞的胡姬。

  桓煊臉一沉,扭過頭,快步上了樓。

  瓊林閣是座精巧的兩層木樓閣,上層中空,圍以朱闌,雕花木隔扇分出一個個廂房,施以屏帷。從樓上房間可以俯瞰樓下高台上的歌吹舞樂。

  太子和齊王依次入座,阮月微有些遲疑,太子對她道:「三弟不是外人,在宮外也沒這麼多講究,不必分席了。」

  阮月微低眉斂目道「是」,眼中掠過一絲欣喜,偷偷覷了眼桓煊,卻見他一臉心不在焉地往闌干外望。

  不一會兒,酒餚上來。

  太子親自執壺替弟弟斟了杯酒笑道:「三弟今日好興致。我記得你以前不愛湊熱鬧,從頭到尾板著臉。」

  桓煊點點頭:「小時候年年看不以為意,去了邊關三年,反倒有些想念京城的熱鬧。」

  太子道:「我一個人時也不愛熱鬧,如今卻愛熱鬧了,也不知為什麼。」

  說著轉頭看向妻子,目光中滿是柔情蜜意。

  阮月微紅了臉,低下頭道:「郎君莫要取笑人……」

  太子道:「怎麼是取笑,分明是句句發自肺腑。」

  說罷又看向桓煊:「前陣子阿耶還同我提起要給你納王妃的事,叫我替你留意,還問阿阮家中可有合適的姊妹。阿阮三叔父有個女兒,年齡倒是與你相當,品貌也沒得說。」

  阮月微心中又酸又苦,但她自然不能說自家姊妹的不是,便道:「六娘的品貌才情都遠在我之上,又是出塵絕俗之人,家中長輩只怕夫婿配不上她,是以直到現在也未說親,與三弟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桓煊道:「上回去溫泉宮,阿耶提過此事。」

  阮月微緊張道:「三弟以為如何?」

  桓煊淡淡道:「我暫時無意娶妻,還是不耽誤令妹了。」

  阮月微怔了怔,堂姊妹幾個,就屬六娘同她最像,像的不是眉眼,而是性情氣質神韻。

  他這樣斬釘截鐵地回絕,她一邊暗暗高興自己未被取代,一邊又彷彿自己被拒絕了。

  她偷眼覷瞧桓煊神色,卻見他手執酒杯,往闌干下望,看似在賞舞,她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的卻是高台邊的一張大食案——正是齊王府侍衛們所坐之處。

  他在看誰不言而喻。

  阮月微的臉色霎時一白。

  太子用眼角餘光瞟了眼妻子,將她的神情都看在眼裡,嘴角勾了勾。

  他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對桓煊道:「我去更衣,三弟寬坐。」

  又對阮月微道:「阿阮好好招呼三弟,我片刻就來。」

  這實在是意外之喜,阮月微萬萬沒想到他們會有獨處的機會,以前日日相對不覺稀罕,如今心心念念,又總是緣慳一面。

  太子的腳步聲順著樓梯遠去,漸漸聽不見了。

  阮月微垂著頭遲疑半晌,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抬起頭道:「方才那個侍衛……」

  桓煊將目光從闌干外收回,詫異地看向阮月微:「阿嫂何意?」

  阮月微漲紅了臉,咬了咬唇道:「我知道這番話我沒資格說,你的事我也沒資格管,我只是……我只是……」

  她眼中很快盈滿了淚:「你與那樣一個女子廝混,即便全長安因此取笑我,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只是不忍見你沉淪自污至此,你可知我有多愧疚多難受……」

  「此事與你不相干,阿嫂不必內疚,」桓煊打斷她道:「阿嫂量淺,還是少喝些酒為好。」

  他站起身道:「房中有些悶,愚弟出去走動一下,失陪。」

  說罷便走出房間,靠在闌幹上往樓下望。

  阮月微難以置信地望著他的背影,愣怔許久,兩行清淚終於順著臉頰滑落。

  她知道自己失態了,也知道這樣無異於玩火,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看到那美豔的外宅婦時,她的心頭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

  最令她心如刀絞的是,兩人走進酒樓時竟是肩並著肩。

  即便是她,當朝太子妃,與夫君微服出行都要落在他身後一步,一個卑賤的外宅婦憑什麼與桓煊並肩?就憑這張與她略有幾分相似的臉麼?

  自然是因為這張臉了,這女子既然作下人打扮,必定不是什麼好人家的女兒,這樣卑賤的出身,別說才情見識,說不定連識文斷字都不能,只因生了一張與她相似的臉,便可以與桓煊並肩相攜出遊。

  而這一切本該是她的,若是當初……如今與桓煊肩並肩的便該是她。

  懊悔、遺憾、哀傷,像潮水一樣鋪天蓋地地襲來。

  ……

  樓下高台邊,隨隨和侍衛們在圍著大方食案而坐,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太子的幾個親隨。

  東宮的宮人侍婢們坐在高台對面另一邊。

  隨隨這張臉一出現,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阮月微的婢女疏竹和映蘭坐在她不遠處,頻頻轉頭看她,然後交頭接耳一陣。

  這一切隨隨都只當沒看見,酒菜上來,她便和其他侍衛一樣喝酒吃菜,臉上沒有半分不自在。

  桓煊的親隨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因她是齊王的女人,又是個大美人,侍衛們一開始難免有些拘謹,不過幾杯酒下肚,他們發現鹿娘子性子好,又會聊天,連胃口都幾乎和他們不相上下,不一會兒便熟稔了。

  疏竹和映月時不時朝隨隨這邊瞟一眼,白眼翻得都快上天了。

  「不知哪裡來的下流女子,」疏竹撇撇嘴,壓低聲音道,「看她與男子調笑的模樣,說不定是……那個呢……」

  映月卻附和:「有娘子珠玉在前,那位竟會沾上這種貨色。」

  疏竹道:「世上的男子都是這樣,這類女子臉皮厚,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閨秀和正經人家的女兒哪比得上。還以為那位不一樣,誰知道……」

  映月道:「這些話你可別當著娘子的面說,娘子最厭惡這些醃臢事,別污了她的耳朵。」

  「我省得,」疏竹道,「我就是為娘子不平。」

  兩人都嘆了口氣。

  映月道:「你腳上凍瘡怎麼樣了?今晚走這麼多路行嗎?」

  疏竹道:「怎麼不疼,走路像刀割一樣,可是有什麼辦法,娘子每次去前院送湯都要在書房裡磨一個多時辰,我只能站在庭中等,下雪還好,化雪才叫冷,鞋子裡全是水,皮肉都快泡爛了……」

  「回頭去和娘子說說,把傷給她看看。」

  「不成,娘子見不得這個,要嫌噁心的。」

  說著說著,兩人又似乎沒那麼為太子妃不平了。

  酒過三巡,有人提議玩博戲,眾人都讚好,向店夥要了雙陸局和摴蒱博具,開起了賭局。

  隨隨並不參與,只是坐在一旁,一邊飲酒吃菜,一邊饒有興致地觀賭。

  桓煊的侍衛馬忠順喝得有點微醺,轉頭對她道:「鹿兄不來試試手氣?」

  隨隨笑道:「我要是下場,你們都不用玩了。」

  馬忠順道:「鹿兄也會這個?」

  隨隨道:「在兵營裡待了半年,看也看會了。」大雍軍隊不禁博戲,只是不能賭錢,河朔軍和神翼軍都是如此,所以兵營裡一般拿肉乾和燒刀子做賭注。

  隨隨還未開蒙就在玩摴蒱和雙陸了,六歲上就能給她阿耶贏一堆肉乾回來。

  眾侍衛起鬨要她賭。

  隨隨無奈地對馬忠順道:「我就和馬兄賭吧,輸光了可別沖我哭。」

  馬忠順道:「不哭不哭,輸給鹿兄是馬某的福報。」

  隨隨笑著接過五木投子,一個個仔細地觀察,在手心裡掂份量,眾人等得都有些不耐煩了,卻見她忽然往空中一擲。

  第一把便是個貴彩,又一擲,又是個貴彩,連擲幾次全是貴彩,一路過關斬將,馬忠順連投子都沒摸到一下,就已經輸了。

  眾人頓時目瞪口呆,紛紛圍上來誇她好手段,請她賜教。

  隨隨笑道:「這不能賜你們教,缺錢的時候我還靠這本事趁錢呢。」

  說著拿起贏來的銀角子塞進袖管裡,便坐回原位不再玩了。

  侍衛們看她的眼神頓時變了,東宮侍衛們不知她底細,連她是男是女都拿不準,但有這一手神乎其神的賭技,無論男女都足以叫人肅然起敬。

  王府的侍衛還罷了,東宮的侍衛也端著酒杯來找她攀談。

  隨隨和誰都能聊兩句,不一會兒便有好幾個東宮侍衛與她稱兄道弟。

  這些侍衛都是精挑細選的人,即便喝多了酒,不該說的也不會說半句。

  但說的話一多,總能套出一兩句有用的,比如從他們幾人近來休假和當值的情況,與她掌握的情況一比較,便能看出太子是否暗中抽調人手做了些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她就像個淘金的老手,能輕易從沙堆裡淘出金子。

  桓煊靠在闌干上望著那獵戶女,就他出來這片刻時間,已經有三個東宮侍衛與她搭訕,她竟然來者不拒,與他們聊得熱火朝天、如魚得水。

  這卻是冤枉了隨隨,其實她的態度遠稱不上熱情,連笑容也是淡淡的,且大部分時候只是靜靜聽著,偶爾說一兩句。

  她穿著侍衛衣裳,又是雌雄莫辨的模樣,嗓音本就偏沉,刻意壓低後更分不清男女,東宮侍衛不明底細,將她當成王府侍衛也不奇怪。

  桓煊明白這道理,可臉還是越來越黑。

  他打定了主意,待太子回來立即告辭,也不用游曲江放花燈了,他只想把那村姑拖回家去好好教訓一頓。

  就在這時,卻見一個身著玉色錦袍的熟悉身影帶著個親隨步入樓中,四下張望了一眼,徑直向侍衛們走去。

  桓煊的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怎麼哪裡都有這個登徒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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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1-4 23:4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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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贋品

  豫章王桓明珪來瓊林閣純屬閒著無聊無處可去。

  一般人能逛的地方不知凡幾,但像他這樣夜夜笙歌的人,平日該玩的都玩夠了,上元夜也無非是燈多一些,逛的還是平日常去的地方。

  瓊林閣的酒菜是全長安酒樓裡最精緻新巧的,他逛累了想坐下吃點宵夜,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裡。

  桓明珪走進瓊林閣中,目光先往高台上的歌姬舞伎瞥了一眼,只一瞬便知道乏善可陳,大部分都是熟面孔,新來的兩人也姿色平平。

  接著他認出了東宮和齊王府的侍衛,納罕地撫了撫下頜,這兩人就差拔刀相向,上元夜竟然一起上酒樓,真是匪夷所思。

  隨即他便在人叢中發現了身著侍衛衣裳的隨隨,只遠遠望見個模糊的輪廓,雙眼便是一亮。

  隨隨男裝雌雄莫辨,可以騙過大多數魯男子,但成年男子與女子的體格身形畢竟不同,豫章王何許人也,稍稍一打量便看出她是女子。

  電光石火之間,他已想通其中關竅,「嘖」了一聲,朝樓上瞟了一眼。

  這桓子衡也真是,上元佳節帶了美人出來,自己坐在樓上享樂,卻叫美人在樓下坐冷板凳。

  豫章王最是憐香惜玉,一見美人受冷落,就忍不住想去溫暖一下。

  他二話不說就向侍衛們走去。

  桓煊在樓上看著,他想衝下去將那獵戶女拉起來就走,卻什麼都沒做,彷彿想證明些什麼。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那窈窕的身影,不知不覺繃緊脊背。

  桓明珪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腳步頓了頓,抬起頭朝二樓望來,甚至還沖他勾了勾嘴角。

  桓煊笑不出來,若是手裡有弓箭,他大約已經一箭把這登徒子射死了。

  可惜齊王沒帶弓箭,桓明珪平平安安走到侍衛們中間。

  看清隨隨面容的剎那,他微微一怔,腳步頓了頓,隨即恢復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不見外地往隨隨對面一坐。

  他時常去東宮和齊王府串門,兩邊的侍衛沒有不認識他的,都笑著向他行禮。

  桓明珪全無郡王的架子,笑著與他們打招呼。

  他時常混跡在市井間,這裡的侍衛幾乎都和他喝過酒賭過錢,桓煊的侍衛統領關六郎與他最相熟,笑道:「豫公子,郎君們在樓上飲酒,你老人家不去作陪,怎的和咱們這些下人混在一處?」

  一個東宮侍衛意味深長地看了隨隨一眼,揶揄道:「關六兄難道不知道?方圓十里只要有美人,咱們豫公子的眼神比蕭泠的箭還準。」

  眾人都是會心一笑。

  隨隨正喝酒,冷不丁聽見自己的名字,險些沒嗆住。

  豫章王絲毫不生氣,微微側著頭,用那雙狐狸眼端詳隨隨:「咦,這位小兄弟看著面生,是新來的麼?」

  關六郎忙向隨隨介紹道:「這位是我們郎君的堂兄豫公子。」

  又向桓明珪作揖:「新人面皮薄,還請豫公子高抬貴手。」

  豫章王斜他一眼:「怕什麼,難不成本公子會吃人?」

  他看向隨隨:「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隨隨知道他早認出了自己,只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上回在街邊茶肆她可以不搭理她,當著這麼多侍衛的面她卻不能拂了齊王堂兄的面子。

  隨隨道:「回稟豫公子,小人敝姓鹿。」

  桓明珪又問:「哪個鹿?」

  隨隨道:「一頭鹿的鹿。」

  桓明珪一笑:「小兄弟人漂亮,姓氏也漂亮。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桓明珪又問:「聽小兄弟說話,像是關隴一帶的口音?」

  隨隨點點頭。

  桓明珪狐狸眼一眯:「可我看小兄弟長相,卻更像燕趙人呢。」

  隨隨心頭一凜,她父親身兼三鎮節度使之前,曾當過幾年幽州節度使,她幼時確實在燕趙生活過數年。

  莫非他知道些什麼?

  正思忖著,便聽這紈絝悠悠道:「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我看小兄弟顏如美玉,還以為是燕趙佳人呢。」

  隨隨哭笑不得,在河朔時便聽過豫章王的大名,後來去西北平叛,又從桓燁口中聽到他不少事跡,不過聽他這樣牽強附會,油嘴滑舌,還是有些嘆為觀止。

  她忍不住淺淺一笑。

  冷若冰霜的美人一笑,瞬間冰消雪融,猶如春光乍洩。

  桓明珪不由看得一怔。

  桓煊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從樓上往下望去,只能看見兩人的側臉。

  只見桓明珪坐在她對面,她不一會兒便漲紅了臉,桓明珪眉飛色舞說了些什麼,她叫他逗得嫣然一笑,桓明珪頓時兩眼發直。

  桓煊看不下去,轉身回到房中。

  不多時,太子從淨室回來,見弟弟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喝悶酒。再看太子妃,雖竭力佯裝無事,但眼眶微紅,一看就是流過淚。

  太子眸光微動,不動聲色地回到座中,向兩人道:「方才我在樓下看見子玉了。」

  阮月微道:「怎麼不請他上樓來?」

  太子笑道:「他的性子你還不知道,正和侍衛們玩樗蒲,呼盧喝雉忙得不亦樂乎。」

  阮月微強打精神湊趣:「豫章王這卻有些不地道了,全長安誰的樗蒲打得過他。」

  太子道:「阿阮這回料錯了,方才我在樓下看了一局,豫章王連輸了兩把給子衡家一個侍衛,那個生面孔。」

  侍衛中的生面孔只有一個,就是那女扮男裝的外宅婦。

  阮月微勉強笑了笑:「這倒是稀罕事。」

  太子道:「一物降一物,那廝歲除夜從我這贏了一塊紫玉珮去,今日讓他也得個教訓,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桓煊臉色越發不好看,正打算起身去將那登徒子揪上來,不等他起身,只聽樓梯上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桓明珪自己上來了。

  太子揶揄道:「怎麼捨得上來了?」

  桓明珪咧嘴一笑:「身上帶的金銀都輸光了,一會兒沒錢會帳,只得來找太子和齊王殿下打秋風。」

  太子笑道:「這混不吝。」

  一邊吩咐侍女取盤碗杯盞來,又要了幾樣酒餚糕點。

  桓明珪一張嘴可以頂十張,席間的氣氛頓時熱鬧起來。

  阮月微酒量很淺,平日有宴飲只喝一兩杯,今日卻連飲了好幾杯,彷彿杯子裡的不是劍南燒春,而是白水。

  太子見她面頰潮紅、水眸迷離,先前還知道遮掩,這會兒目光就像是黏在了桓煊臉上。

  他知道她是醉了,便向桓煊和桓明珪道:「時候不早了,太子妃明日還要去武安公府赴宴,先失陪了,你們務必盡興。」

  桓煊也跟著起身要離席,被桓明珪一把揪住袍擺,控訴道:「子衡怎可留下我一個人,太子殿下有家室,你急著回去做什麼……」

  太子笑著拍拍兄弟肩膀:「難得上元節,你就陪陪你六堂兄吧,不必送我們。」

  說著攜著阮月微的手下了樓。

  阮月微只覺頭暈目眩,雙腿發軟,每走一步,腳下的樓梯彷彿在湧動。

  到了樓下,疏竹和映蘭立即上來攙扶,扶著她上了門外的馬車。

  太子一直神色溫和,對太子妃愛護有加,然而一放下車帷,臉色立刻冷了下來。

  阮月微靠在他肩頭,已闔上了雙眼。

  太子皺了皺眉,將她輕輕一推。

  阮月微呢喃了一聲,倒在墊著狐皮的坐榻上。

  太子冷冷地睨了她一眼,便即收回目光。

  ……

  太子夫婦走後,桓明珪的眼神瞬間恢復清明,執起酒壺,欲往桓煊杯中注酒。

  桓煊伸手將杯口擋住道:「不必了。」

  桓明珪「撲哧」一笑,放下酒壺,向樓下瞥了一眼,嘆了口氣道:「子衡,此事你打算如何了局?」

  桓煊撩了撩眼皮,沒搭理他。

  桓明珪的狐狸眼中難得沒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三年了,你還是放不下她?」

  「她」指的是誰,兩人心照不宣。

  桓煊道:「已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桓明珪一哂:「你沒看見方才她看你的眼神?」

  桓煊有些詫異:「什麼眼神?」

  他方才沒去看阮月微,一來是避嫌,二來也是因為心不在焉,一直在往樓下望。

  桓明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若是已經放下阮三娘,便該好好娶妻生子,當你的齊王。」

  他頓了頓道:「你若是還念著她,更不該找個容貌相似的女子當慰藉。」

  桓煊蹙了蹙眉。

  桓明珪微微嘆息:「非是愚兄覬覦你的人。既然我看到那女子的真容,便不能不勸你一句。就算是為這鹿氏女著想,你也該早作了斷。」

  他唇角帶笑,可說出的話卻像刀鋒一樣冷酷鋒利:「哪天你徹底放下了阮三娘,你還會對她愛屋及烏麼?到時候看到那張臉,你會不會羞恥?會不會嫌惡?到時候你打算怎麼處置她?施捨點財帛趕出去?還是鎖在你那荒宅裡不聞不問,直到終老?」

  桓煊抬起眼盯著他,眼神陰鷙:「這是我自己的事,不勞六堂兄費心。」

  桓明珪嘆了口氣道:「你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觀。」

  桓煊執起酒壺給桓明珪和自己斟滿,冷冷道:「我知道你是受我長兄之托看顧我,但如今我已不是黃口小兒,自己的事自己能作主。」

  他頓了頓:「這些年,無以為謝。」

  說罷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起身一揖:「失陪了,六堂兄。」便即轉身離去。

  桓明珪望著他的背影,苦笑著搖了搖頭。

  ……

  從瓊林閣出來的時候,坊街上依舊車如水,馬如龍,行人接踵摩肩。

  人們手中提著各色燈籠,有紙糊的,絹製的,皮製的,更講究一些的提琉璃燈,隨著人群移動,城中彷彿有一條光匯聚而成的河流,緩緩流淌在大街小巷。

  騎在八尺大馬上望去,這景緻美得宛如夢境。

  可桓煊卻無心欣賞。

  他仍舊與隨隨並轡而行,然而卻不復來時的輕鬆愉悅,自打從瓊林閣裡出來,他便沒再和她說一句話。

  隨隨瞥了眼他的神色,便知曲江池的河燈是放不成了。

  難得出來玩一次,還偶遇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和夫君攜手同遊,他此時的心情可想而知。

  幸好隨隨對放河燈沒什麼執念,在河朔時,上元節她也跟著父親去放過幾回河燈,不知放了多少隻,每隻河燈上都寫著同樣的願望,不過是求一家人團圓,到底也沒實現。

  她默默地落後一個馬身,不去打擾他——設身處地想,這時候他一定想獨自靜一靜。

  兩人一前以後往城南行去,桓煊果然沒往東面曲江池的方向去,而是朝山池院西行。

  人流幾乎全是往曲江池湧去的,回山池院的一路車馬稀少,與先前的熱鬧相比,更顯得清寂寥落。

  桓煊忽然放緩速度,與她並轡,轉頭冷冷道:「你會玩樗蒲?」

  隨隨點頭道:「村子裡的人都玩,民女跟阿耶學的。」

  「你會的東西還不少。」桓煊道,語氣裡有點譏誚。

  隨隨聽出他來者不善,便沒有接茬。

  「你贏了豫章王什麼?」他過了會兒又問。

  隨隨道:「兩個金餅子,一塊玉珮……」

  桓煊臉一沉。

  隨隨接著說:「玉珮民女沒拿。」

  桓煊面色稍霽:「本就不該拿。」

  隨隨道:「金餅子要還回去麼?」

  「是你自己贏來的便留著吧,」桓煊沒好氣道,「豫章王家大業大,不稀罕兩塊金餅子。」

  「多謝殿下。」隨隨道,她隨時可能離開,不一定來得及去常家脂粉鋪取錢,山池院桓煊賞的絹帛又不好攜帶,有兩個金餅子傍身,便不怕沒盤纏了。

  桓煊冷哼了一聲便不說話了。

  兩人默默行出十里,桓煊忽又轉頭問道:「你就沒有什麼想問孤?」

  隨隨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她自問還算懂得謀算人心,但桓煊總是讓她一籌莫展,這人的心思比四月的天氣還難猜,偏偏還總愛讓人猜。

  她思忖了一會兒,實在想不出要問什麼,只能寒暄:「殿下明日要去宮裡麼?」

  桓煊睨著她,一時不知道她是真遲鈍還是裝糊塗。

  「你知道方才在酒樓裡遇到的那對夫婦是誰?」桓煊道。

  原來是這一茬,隨隨恍然大悟,不過她委實不明白齊王為何主動提這事,難道不應該絕口不提,只當沒這事發生麼?

  她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點點頭:「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桓煊道:「你看見太子妃了?」

  「回稟殿下,民女看見了。」

  「你知道你生得像她?」

  「知道。」

  桓煊看著她的眼睛,想從她眼中看出一點情緒,但琥珀色的眼眸裡只有淡淡的困惑。

  他抿了抿唇:「什麼時候知道的?」

  隨隨思索了一下時候知道最為合理,答道:「回稟殿下,是院子改名的時候。」

  「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帶回長安。」桓煊道。

  隨隨道:「民女知道。」

  「你不怨?」桓煊撩起眼皮看她。

  隨隨暗暗揣摩一個真正的貧家女遇到這種事該是什麼反應,然而她不是真的鹿隨隨,始終隔著一層,她只能盡力而為:「民女不怨,因為這張臉,民女才能待在殿下身邊。」

  「要你做另一個人你也心甘情願?」桓煊道。

  他語氣不善,隨隨卻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得罪他了,想來是因為方才見到阮月微,找替身的事讓正主撞了個正著,眼下心裡不舒坦,便把氣撒在她身上。

  他打定了主意要找茬,無論說什麼他都能挑出錯來。

  隨隨性子好,又因欺騙他心中有愧,凡事願意多遷就他些,但也經不住反反復復的折騰。

  她也有些疲憊,敷衍道:「殿下對民女有救命之恩,民女侍奉殿下是應該的。殿下要民女做什麼人,民女便做什麼人。」

  「如果救你的不是孤,是豫章王呢?」桓煊一哂,「難不成他要你做什麼你也去做?」

  若發現她的是豫章王,她沒等傷養好就找機會跑了。

  但她不能說實話,只得道:「不是的。」

  桓煊道:「桓明珪和孤有什麼不同?你跟著他一樣錦衣玉食,他比孤體貼溫柔,比孤風流蘊藉,你跟著他不比跟著孤好?」

  隨隨抿了抿唇,她知道說什麼話能安撫他,他從阮月微那裡想聽聽不到的話,身為一個合格的替身該說給他聽的。

  可她說不出口,那句話卡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來。

  「他很喜歡你,」桓煊接著道,「他心裡也沒有什麼人,你跟著他不用裝作另一個人,你跟著孤就只是個贋品。」

  頓了頓:「難道你喜歡做贋品?」

  隨隨仍是道:「殿下要民女做什麼,民女便做什麼。」

  桓煊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一哂:「很好,算你有自知之明,你這樣的人也只配做個贋品。」

  他的聲音陡然冷下來:「你從今以後都別忘了,安安分分,一輩子做你的贋品,別肖想其他。」

  撂下這句話,他猛地撥轉馬頭,留下隨隨怔在原地。

  桓煊一聲不吭掉頭就走,顯是惱了她,回王府去了。

  侍衛們墜在十來步開外,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只是突然看到齊王殿下掉轉馬頭,面面相覷,不明就裡。

  齊王殿下從瓊林閣出來時臉色便不太好,他們還指望鹿娘子能安慰他,誰知兩人並轡行了一段路,反倒成了這樣。

  可他們是齊王的侍衛,只能跟著齊王走,即便有些擔心鹿娘子孤身一人,也只好策馬跟上去。

  桓煊的馬速並不快,關六和宋九等人很快就追了上去,落後一兩個馬身,小心翼翼地跟著。

  桓煊轉過頭掃了他們一眼,見十多個侍衛都在身後,挑了挑眉,指了宋九和馬忠順兩人道:「你們送她回山池院。」

  侍衛們鬆了一口氣,大半夜的,這裡人煙又稀少,鹿娘子這麼美貌,一個人騎馬走夜路,還真讓人放心不下。

  桓煊睨了兩人一眼,冷冷道:「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去?」

  兩人連忙策馬疾奔而去。

  桓煊這才轉過身,一夾馬腹,朝著城北的齊王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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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置氣

  隨隨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不見桓煊回來,知道他是真惱了,便繼續打馬往前。

  不一會兒,她聽見身後馬蹄聲漸近,回頭一看,卻是侍衛馬忠順和宋九。

  她勒韁駐馬,向兩人問道:「殿下回王府去了?」

  宋九和馬忠順暗暗鬆了一口氣,好歹沒有哭哭啼啼,要是她哭起來,他們還真不知道怎麼安慰。

  兩人相互使眼色,最後還是馬忠順敗下陣來,硬著頭皮道:「鹿娘子,殿下有急事回府,特命僕等送鹿娘子回山池院。」

  隨隨點點頭:「有勞兩位。」

  其實山池院距離此地不過十多里,騎馬片刻就到了,就算碰到歹人,倒黴的也不是她。

  兩個侍衛將隨隨送到山池院門前,看著她進了門,便即回王府復命。

  隨隨回到棠梨院,春條和小桐他們還未回來,院子裡靜悄悄的。

  閽人將門打開,隨隨一進門,高嬤嬤披著厚衣走出來,見她孤身一人,詫異道:「娘子怎的這會兒就回來了?殿下呢?」

  出門時桓煊同她說過,今晚要遊玩一整夜,天亮再回來。

  隨隨平靜地答道:「殿下半道回王府去了」

  高嬤嬤一聽便急了:「可是王府出什麼事了?」

  隨隨道:「嬤嬤別擔心,應該沒什麼事。」

  高嬤嬤心下稍安,隨即覺得蹊蹺,既然王府沒什麼事,怎麼大半夜的把一個女子丟在半道上,自己回王府了?

  他出門時分明說好天亮回來,還吩咐她預備早膳呢。

  老嬤嬤盯著隨隨的臉看,然而院子裡燈火暗淡,她又老眼昏花,實在看不出什麼所以然,聽她聲音又沒什麼異常,不見哽咽沙啞,一時有些拿不準。

  她只得先把人迎進屋裡去:「外頭天寒地凍的,騎馬很冷吧?」

  「還好。」隨隨道。

  高嬤嬤往炭盆裡添了炭,又塞了個銅手爐給她,這才旁敲側擊地問道:「娘子跟殿下去了哪裡?可遇上什麼事了?」

  隨隨道:「去承天門外看了百戲,接著去平康坊的瓊林閣,在樓裡碰見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同兄嫂一起用了宵夜。」

  高嬤嬤聽了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心中暗道冤孽。

  這阮三娘簡直是他們家殿下的孽債。

  高嬤嬤有些慚愧:「娘子……知道了?」

  隨隨點點頭:「我早知道了。」

  「娘子可是與殿下鬧別扭了?」

  隨隨搖搖頭:「沒有啊。」

  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她方才簡直可說是逆來順受、千依百順。

  高嬤嬤「噫」了一聲,那就是他們家殿下忘不了阮三娘,不見正主時還好,一見又別扭上了。

  她同情地看了眼鹿隨隨,雖然起初不喜這女子生得妖冶出身又低微,可殿下自從有了她在身邊,眼見著比從前開朗不少,臉上笑容也多了,她也漸漸釋然了。

  只要品性純良,便是出身低點也無妨,只要他們家殿下喜歡就好。

  高嬤嬤打定了主意,她自己雖然是個人微言輕的奴僕,但憑著自己在殿下跟前的三分薄面,將來也要替她斡旋斡旋,好歹掙個侍妾的名分。

  有幸誕下一兒半女的,這輩子也有靠了。

  哪知上元節出去看個燈,也能碰上阮月微,落得個不歡而散。

  她越想越覺這孤女可憐,握了握隨隨的雙手:「娘子也別難過,殿下多半是想到什麼急事。」

  說罷站起身:「廚下煨著鹿茸參湯,老奴去給娘子盛一碗來暖暖身。」

  不多時春條他們也回來了,聽說了隨隨的遭遇,個個暗暗替她打抱不平。

  周圍人以為她受了情傷,個個小心翼翼的,加倍慇勤地給她端湯送水,隨隨一連收到幾隻花燈,倒有些哭笑不得。

  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她自然不覺得自己可憐,得知桓煊依然對阮月微一片痴心,她反倒少了許多負擔。

  日後她離開京城,桓煊也只是丟失一個「贋品」,想必沒什麼所謂。

  ……

  桓煊回到王府後草草地沐浴洗漱,換上寢衣躺在床上,躺了半個時辰,心裡仍舊憋得慌,身體是疲憊的,但卻睡不著,閉上眼睛便想起方才的事。

  他輾轉反側半晌,終於還是坐起身,叫來高邁:「宋九他們回來了?」

  「回稟殿下,剛回來。」高邁答道。他已經聽侍衛們說了今晚的來龍去脈,但齊王殿下為何與鹿隨隨置氣,他卻不知緣由,要說是因為撞見正主遷怒替身吧,這會兒卻又問起護送鹿娘子回山池院的侍衛來,真是難以索解。

  桓煊道:「傳他們過來,孤有話問他們。」

  說著在寢衣外披了件狐裘,便去了堂中。

  不一會兒,兩個侍衛到了。

  桓煊仍舊陰沉著臉,周身冒著寒氣,兩人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

  「人送到了?」桓煊道。

  宋九道:「回稟殿下,屬下等已將鹿娘子送到山池院了。」

  「鹿氏,」桓煊冷冷道,「誰是你家娘子。」

  宋九簡直比竇娥還冤,平日他們都是這麼稱呼的,也不見齊王殿下責怪啊。

  桓煊問完這句便沒了下文,半晌才道:「她哭了麼?」

  鹿隨隨非但沒哭,一路上還和他們相談甚歡。

  宋九直覺這不是他們家殿下想聽的話,但又不能說假話,便偷偷踢了馬忠順一腳。

  馬忠順品級不如宋九高,資歷也不如他老,只能硬著頭皮道:「回稟殿下,當時黑燈瞎火的……僕也沒看清,聽鹿娘子的聲音有些啞,大約……也許是哭過的吧……」

  宋九瞟了一眼同伴,給了他一個「你小子可以」的眼神。

  桓煊面色稍霽:「她同你們說什麼了?」

  兩人有點心虛,一路上鹿娘子教了他們打樗蒲的竅門,問他們瓊林閣的廚子是哪裡人,問他們平日不當值時都去哪裡玩,還問他們京城裡哪家花樓名氣最響……

  這些當然不能如實稟告,馬忠順眼珠子轉了轉,答道:「回稟殿下,鹿娘……鹿氏,大約是有心事,沒說多少話。」

  話多話少要看同誰比,這樣也不算欺上。

  桓煊睨了他一眼:「你們幫著她說話,可是收了賄賂?」

  馬忠順忙從袖子裡掏出個銀角子,正是鹿隨隨方才玩樗蒲從他那兒贏去的:「鹿氏賞……給了僕等這枚銀角子,讓僕等打酒喝。」

  那銀角子約摸有五六錢,拿來賞人太過,看來那獵戶女真的慌了,指望他身邊的親隨替她斡旋呢。

  他哪裡知道隨隨不過是借著打賞把銀子還給馬忠順罷了。

  桓煊抬了抬下頜,對兩人道:「退下吧。」

  躺回床上,他心裡那股鬱氣紓解了些,那女子本就是個鄉野村婦,嘴又笨,何必同她計較。

  過兩日便去看看她吧,他冰涼的心底慢慢回溫,像是燃起一簇微弱的小火苗。

  可就在這時,他驀然想起桓明珪的話,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他的心漸漸沉下來。

  饒是他不願承認,他也知道桓明珪說得不錯,無論他對阮月微是否還有情誼,都該和過去了斷,鹿氏這個贋品,自然也屬於過去的一部分。

  他該趁早給她一些財帛田產,放她出去。她這樣的孤女,在長安城裡無依無靠,多半要找個人嫁了……

  恐怕剛把她放出去,桓明珪就在門口守著了。

  想起她在桓明珪面前面紅耳赤、巧笑倩兮的模樣,桓煊的心臟驟然縮緊,像是忽然被一隻利爪攫住。

  他的心中湧起戾氣,他從來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憑什麼要成全他們,就算將來他厭棄了她,也要把她鎖在身邊,想走,除非死了。

  ……

  自上元節那日起,齊王就沒再來過常安坊。

  山池院眾人都很同情鹿隨隨這個「棄婦」,只有她自己照吃照睡,每日去園子裡練劍。

  氣候一日暖似一日,簷頭的積雪不知不覺消融,滴入春泥中,滋養了草木。

  一天清晨隨隨照例出去練劍,忽然發現庭前的海棠樹不知何時已抽出了嫩芽。

  隨隨一怔,驀然想起已經一月末了,一算日子,她已經有近半個月沒見過桓煊。

  不過她也只是怔了一下,彷彿一粒細石子落入茫茫湖水中,還未激起水花就沉了下去。

  園子裡的積雪融化後,騎射用的校場便開始動工。

  桓煊早在年前便吩咐人將園子裡廢置的馬球場改建成騎射用的校場,工期是一早便定好的,並未受到隨隨「失寵」的影響。

  二月初二這日,隨隨去了一趟常家脂粉鋪。

  這次拜訪本是例行公事,卻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店主人道:「屬下按照大將軍吩咐,命人追查太醫署燒毀那批脈案,發現這些可疑的宮人內侍中,有三人曾在淑妃殿中當過差,卻因為各種原因調去別的地方。」

  「淑妃?」隨隨詫異道。

  她從未懷疑過淑妃母子,朝野上下都知道淑妃之子陳王痴肥蠢鈍,行事荒唐,所有嫡庶皇子中,最沒有即位可能的就是他。

  淑妃出身不顯,這麼多年來一直為皇后馬首是瞻,雖然在皇后在痛失愛子後將執掌後宮的權力交給了淑妃,但這不是他們母子能預知的事。再說為了這點權力便鋌而走險謀害儲君,也不太可信。

  隨隨當初也叫人查了淑妃母子,但他們一直都不是重點追查的對象。

  他們完全沒有動機,為何要為他人做嫁衣?

  何況桓燁對這庶弟關愛有加,全長安都將他當作笑話,只有桓燁待他親善。

  無論怎麼想,淑妃母子都沒有謀害他的動機。

  隨隨百思不得其解,但仍然吩咐下屬仔細查淑妃和陳王府。

  從常家脂粉鋪出來,隨隨看著天色尚早,便帶著春條又逛了會兒,逛累了兩人在街邊找了個茶肆坐下,要了些糕點茶水,一邊吃一邊休息。

  剛坐下不久,便聽鄰桌一人向同伴道:「你聽說了麼?陛下要給齊王和陳王選妃了。」

  另一人道:「陳王真可憐,和齊王放在一起,誰願意選他啊?」

  「好歹也是個親王呢。」先頭那人道。

  「親王又怎麼的,」他同伴笑道,「別說那些高門貴女,連平康坊的伎子都不愛招待他呢……」

  兩人說著便笑起來。

  春條小心翼翼地覷了眼隨隨:「娘子,這些市井中的胡話,多半是亂傳的,你可別放在心上啊……」

  隨隨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我知道。」

  不過春條這回沒說中。

  不出半個月,皇帝要替齊王選妃的消息便不脛而走,據說皇帝為此特地在曲江亭子設了踏青賞花之宴,廣邀高門華族的適齡女郎參加,誓要為器重的三子選個德才兼備、品貌超卓的王妃。

  所有候選貴女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太子妃家中行六的堂妹。

  而幾乎是同時,隨隨接到劍南傳回來的消息,她派去的人找到了當初參與毒害桓燁的醫官,供出的主謀正是陳王桓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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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上汜

  長安的春意像是隨著南風傾入城中。

  昨日楊柳抽出第一片嫩芽,一眨眼城中已是桃穠李豔,鶯啼燕語。

  二月進士科探花宴一過,轉睫便是三月三上汜節。

  一場春雨過後,齊王府正院裡落花無數,高邁踩著遍地落花穿過庭院,走到齊王的書齋門外,看了看手裡的木匣子。

  平平無奇的一隻黑檀匣子,不過巴掌大小,捧在手裡卻似重逾千鈞,他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道:「啟稟殿下……」

  「進來。」湘簾裡傳來齊王寒泉似的聲音——自從和鹿娘子鬧別扭,他又恢復了以前孤僻高傲的模樣,比之從前更離群索居,連豫章王也不肯搭理了。

  桓明珪遞了幾回帖子名刺進來,有兩回人都到了,他們家殿下愣是稱病不見。

  高邁打了簾子進去,桓煊正坐在書案前,手裡拈著筆管,正筆走龍蛇。

  「殿下書藝又有精進。」高邁稱讚道。

  能不精進嗎?不能去山池院,又不出門酬酢,除了隔三岔五去宮裡和兵部,就是窩在書房裡,不是習字就是打棋譜。

  桓煊撂下筆,撩了撩眼皮:「何事?」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那隻小巧的檀木盒子上:「這是什麼?」

  高邁深吸了一口氣道:「這是殿下上回吩咐下去尋的胡藥,今日送來了。」

  桓煊這才想起自己年前見那獵戶女一大碗一大碗地灌避子湯,某天路過尚藥局順便去問了問相熟的醫官,這才得知有一種西域來的避子丸,藥效不比避子湯差,又不似避子湯那般寒涼。

  只是宮禁中講究太多,不能給帝后嬪妃們用胡藥,醫官們為求穩妥,也盡可能在用老的方子上添添減減。

  民間用得起這藥的人家也不多,是以很罕見,他派了人去邊陲買,這會兒才送到。

  可惜已經用不到了。他上回踏足常安坊還是上元節那日傍晚。

  桓煊蹙了蹙眉,垂下眼簾,佯裝端詳自己的墨寶:「那邊怎麼樣了?」

  高邁當然知道他的「那邊」是「哪邊」,但還是明知故問:「殿下是問常安坊那邊麼?」

  桓煊只是掀了掀眼皮,不說話。

  高邁便接著道:「回稟殿下,山池院一切如常,前日校場已經竣工了。」

  桓煊道:「有人用過了?」

  那校場是為鹿娘子練習騎射特地改建的,要用當然是她用。

  高邁遂試探著道:「鹿……氏用過了。」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聲,繼續端詳自己的大作:「她最近在忙什麼?」

  高邁暗自慶幸,好在他對山池院那邊留了個心眼,三不五時地打聽一下鹿娘子的近況,以備齊王殿下心血來潮問起。

  他斟酌著道:「除了習騎射外,鹿氏還時常按照殿下的吩咐打棋譜,鑽研弈道……」

  「不用揀好聽的說,」桓煊用眼梢瞟了他一眼,「她是不是沒心沒肺地照吃照睡,照樣出去逛市坊?」

  高邁一時無言以對,心道你這不是瞭如指掌麼,還來問我。

  這話當然不能說,高邁低眉順眼道:「殿下英明。」

  頓了頓,看那盒子:「這藥……」

  桓煊涼涼道:「拿去燒了。」

  「這……」高邁小心翼翼道,「這藥不好覓,萬一哪天用得上呢……」

  「孤說燒了。」桓煊挑了挑眉。

  高邁只得道:「是,老奴這就拿去燒了。」

  說著便要退出去。

  「慢著,」桓煊用指尖點點几案,「先放著,孤自己燒。」

  高邁無可奈何地道了聲「是」,把匣子放在案頭。

  桓煊又吩咐道;「明日一早要去曲江池,早做準備。」

  說起上汜的流水曲觴宴,桓煊的臉色便沉了沉,他最不喜歡這種人多的場合,何況阮月微也會帶著她那個堂妹出席。

  但這回上汜宴不止是他一個人的事,庶弟陳王與他相差只有三四個月,也到了納妃的年紀,他不想娶妻,母親也不管他,可淑妃為了兒子的婚事已經操心好幾年了。

  左右他是不會納妃的,桓煊捏了捏眉心,不過虛應故事罷了。

  可是那獵戶女並不知道,她肯定聽說皇帝要替他選妃的事了,可她那邊還是毫無動靜,照常吃喝玩樂,騎馬射箭,昨日還有閒心去逛市坊買脂粉——他都不去,也不知她塗脂抹粉給誰看!

  桓煊瞪了那黑漆匣子一眼,越看越來氣,又把高邁叫了進來,吩咐道:「你拿去燒,孤沒空。」

  高邁暗暗嘆了口氣:「遵命。」

  桓煊又道:「往後那邊的事別向孤稟報。你帶人去常安坊把孤的衣裳用具都取回來。」

  轉念一想,以那村姑的性子,能不能發現少了東西還未可知。

  他眼中閃過一抹決絕:「讓高嬤嬤也一起回來。」

  ……

  三月三上汜當日,惠風和暖,天朗氣清,曲江池上煙波彌漫,南岸芙蓉苑中繁花如錦。

  池畔沙帷畫屏連綿,映著碧綠池水,霧鬟雲髻、衣袂翩然的妙齡貴女穿行其間,便如畫中的人物一般。

  雖然朝野上下都知皇帝是為了替兩個兒子選妃,世家與皇家心照不宣,但卻不能擺到明面上,於是便由淑妃出面設曲水流觴、賞花玩景之宴,不但廣邀年齡、家世適宜的閨秀,還請了宗室貴女作陪。

  男賓由太子下帖,除了幾個嫡庶皇子、宗室郡王,還有公侯之子。男女賓客的帷帳雖分了兩側,但帷幔用的是輕紗,即便在帳中也能將體格身姿看個依稀彷彿,何況攀花折柳、流杯浮卵之際,總有機會將人看個分明。

  為表對兩個兒子婚事的重視,皇帝特地提前從驪山回長安,親臨芙蓉苑,還攜了淑妃伴駕。

  桓煊一早便到了芙蓉苑,與皇帝、太子同坐一帳,時不時有銀鈴似的嬌笑聲隨風飄來,連太子也不禁循聲望一眼,桓煊卻是目不斜視,只是端坐這飲茶。

  太子往女賓那邊張望了一眼,臉上的笑容頓時一滯,他分明看見了張相的獨女張清綺,她是阮月微的手帕交,偶爾去東宮做客,他是見過幾回的。

  他萬萬沒想到張秋湖那滑不溜手的老東西,竟也來湊這個熱鬧,這是看見齊王勢大,起了投靠的心思?

  他當年與阮月微訂下親事時,張秋湖還是禮部侍郎,不曾入相,他有意納他女兒當側妃,他卻百般推脫,說膝下只得一個女兒,要多留她幾年,實則是看不上側妃之位。

  太子想了想,看著桓煊笑道:「方才我似乎看見張家女公子了,她是阿阮閨中密友,才名不在阿阮之下,三弟可以多加留意。」

  桓煊道:「有勞二哥費心。」

  皇帝看了眼太子笑道:「張家這位女公子聰明伶俐,性情活潑,只是張氏寒族,出身低了些,有些委屈三郎。」

  頓了頓道:「不過只要合眼緣,門第也不是不可以遷就。」

  桓煊道:「張相是股肱之臣,只得這一個女兒,兒子領兵,長年駐守邊關,恐怕耽誤了張家女公子。」

  皇帝輕輕一笑,不再說什麼。

  太子臉色微變,意識到自己又著相了。

  出席花宴的人並非都在王妃人選之列,張秋湖把女兒送來,說不定正是出於皇帝授意,就是為了看看他的反應。

  回過頭一想,桓煊根本不可能娶她為妃,皇帝既然將神翼軍兵權交給了三子,便絕不可能讓他娶宰相之女,張秋湖結下這門親事,宰相也就做到頭了。

  這是極淺顯的道理,然而他卻一葉障目,自己先亂了陣腳。

  他並非沉不住氣的人,可自從桓煊執掌神翼軍,他便感到有一柄利劍懸在頭頂,日日坐立不安。尤其是在皇帝免了他監國之責後,他更是心憂如煎。

  早知如此,當初若不和桓煊爭阮月微,而是娶了張清綺,桓煊就不會遠走西北,也不會手握重兵,而張秋湖毫無疑問會成為他的助力……

  太子心頭一跳,定了定神道:「阿阮今日也帶了她三叔父家的堂妹來,上回提起過的,一會兒叫阿阮帶著她來見個禮,給三弟過過目。」

  桓煊道;「二哥有心,太子妃的姊妹自是品貌出眾,不見即知。」

  太子待要再說什麼,皇帝忽然「咦」了一聲,皺眉道:「五郎怎麼還沒到?」

  眾人這才想起陳王來。

  這次花宴,誰都知道是為了齊王設的,陳王不過是個添頭。

  但即便是添頭,人總不能不來。

  太子道:「許是王府中有什麼事耽擱了。」

  皇帝冷哼一聲:「他能有什麼正經事。」

  轉頭對中官吩咐道:「你遣人去齊王府,命他立即過來。」

  其實不用他派人去請,淑妃見兒子遲遲不來,早已偷偷遣了內侍去陳王府,這會兒已經回來復命了。

  「不在?」淑妃驚詫道,「莫非已經出門,正好錯過了?」

  內侍低聲道:「敢請娘娘借一步說話。」

  淑妃臉色微變,起身向賓客們笑著道了失陪,然後匆匆走到帳外,挑了個僻靜無人處,方才問那內侍:「到底出什麼事了?」

  那內侍也是一臉焦急:「回稟娘娘,據王府下人說,殿下前幾日出城了,本來說了今早一定回來的,卻不知為何耽擱了。」

  淑妃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出城做什麼?去哪裡?」

  內侍囁嚅道:「殿下近來時常去城東二十里外的雲水觀……」

  他附耳說了幾句,淑妃臉頓時漲得通紅,又羞又怒:「這孽障!」

  陳王去的那處地方名為道觀,實則是娼寮,裡面的年輕女冠做的都是皮肉營生,近來從南邊來了個「遊方」的女冠,陳王這幾日正在興頭上,已經接連在城外宿了好幾日,陳王府的下人怕淑妃怪罪,百般替他遮掩,直到今日終於遮掩不下去了。

  淑妃知道自己兒子荒唐,平日流連秦樓楚館也罷了,竟然荒唐到這個地步,連她都是萬萬沒想到。

  她柳眉一擰:「趕緊叫人去把那孽障從淫窩裡拖出來!」

  內侍道;「吳總管一早便派人出城去了,可是卻不見殿下蹤影,觀主道殿下昨日一早帶著那女冠出遊,一直未歸。」

  「沒人知道他們去哪兒?」淑妃怒道,「叫他們把人給我找出來,否則一把火將那淫窩燒了!」

  可她也知道這麼做無濟於事,那女冠子不過是在雲水觀賃個院子做買賣,與他們並無瓜葛。

  怪只怪她那不成器的兒子,竟然與個來歷不明的娼婦廝混。

  「加派人手去找,」淑妃道,「就是把長安翻個底朝天,也把那孽障找出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

  陳王桓炯醒來時,脊椎仍舊有些發麻,腦袋昏昏沉沉,雙腿失去了知覺。

  他晃了晃腦袋,身上的肥肉便跟著顫抖起來。

  他本該在溫柔鄉、錦綺堆裡,身旁是銷魂奪魄的溫香軟玉,可他直覺哪裡不對,四周陰寒潮冷,不像陽春三月,還有「滴答滴答」空洞的水聲。

  桓炯心頭一凜,徹底清醒過來,撐開眼皮一看,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雙手雙腳被麻繩緊緊覆住,只有一盞油燈在一丈開外閃著幽幽的光,隱約照出週遭的景象。

  這是一間低矮的暗室,目力所及之處沒有門也沒有窗,他的面前只有一張屏風,屏風後面依稀可以看見一個人影。

  桓炯心一沉,他這是被人擺了一道。

  他定了定神,隨即放聲嚎哭起來:「放我出去,你是何人?為何將我拘禁在此?你可知我是誰?」

  人影未動,卻有一道聲音自屏風背後傳來:「你為何要謀害故太子?」

  卻是個女人的聲音,比一般女子低沉一些,語調平靜,卻叫人骨髓都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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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還願

  陳王心如擂鼓,抑制不住顫抖,他用力咬破舌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本王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尖聲叫道,「你……你們一定是抓錯人了……」

  他顫抖著聲音哀嚎:「放本王出去,快放本王出去,多少錢財都給你們,求求你們了……」

  隨隨冷冷地打斷他:「你到了這裡便不可能活著出去。」

  頓了頓道:「問什麼答什麼,可以死得痛快點。」

  她既然冒險派人把親王綁來,自然是有切實證據證明毒殺桓燁的的確是他,他有服食五石散的癖好,府中蓄了一群道士,成日煉丹合藥,其實卻是以此為幌子,煉製毒藥。

  早在五年前,他還不過是半大少年,便開始玩起了毒藥,起初是用鳥雀貓狗試毒,接著便用王府的姬妾侍婢,只是他心思縝密,手段小心,偶爾有一兩個下人暴斃,也沒人懷疑他,只當是得了急病。

  但是他什麼時候開始起意謀害儲君,卻是不得而知。

  隨隨仍舊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陳王聽了她的話,仍舊裝傻充愣,鬼哭狼嚎。

  隨隨淡淡道:「這裡是地下,四周方圓十里沒有人煙,不會有人聽見。」

  陳王仍舊嚎叫不止,隨隨站起身走出屏風。

  看到她的剎那,陳王的叫聲戛然而止,他臉上的表情同時消失,彷彿揭下了一層面具。

  臉還是那張痴肥的臉,肥肉把五官擠成侷促的一團,眼睛像兩條縫。但只要看到他此時的眼神,任誰都不會以為他是個傻子。

  他看到了隨隨的真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生理,不再掙扎,卻用那雙細小的眼睛靜靜地打量她,精明外露。

  女子意外年輕,看著大約只有二十歲出頭,容貌美得驚人。陳王平生最愛美人,獵豔無數,但眼前的女子雖風華絕世,卻讓人生不出半點獵豔的心思。

  她的眼睛色澤比一般人淺淡些,在燈下像是千萬年前凝結而成的琥珀,裡面封存著死亡和殺意。

  她像個從地獄中走出來索命的惡鬼,叫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慄。

  「為什麼要殺桓燁?」隨隨又問了一遍。

  陳王面無表情,眼神卻變得陰鷙:「為什麼?我恨他,想要他死。」

  「他待你不薄。」隨隨道。

  陳王一哂:「是啊,他是個大聖人,見不得眼前有條喪家犬,要把它洗乾淨,教它上進,教它搖尾巴討人歡心,否則心裡就不舒坦。」

  頓了頓道:「知道喪家犬需要的是什麼?要是真好心,扔塊肉給它就足夠了,甚至看它不順眼,踹它一腳,打它一棍,都是它該受的。」

  「他待你好,所以你就恩將仇報。」隨隨道。

  陳王笑道:「你見過皇帝和淑妃麼?你可知我為什麼會長成這副樣子?」

  隨隨沉默不語,這時候她什麼也不用說,只要聽他說就行。

  「是皇后叫人把我養成這樣的,」陳王接著道,「她讓下人餵我豬油和蜂蜜拌的飯,給我喝大補的湯藥,到了開蒙的時候,她的嫡子跟著先生讀四書五經,卻有太監帶著我去園子裡玩。我初識人事時才十二歲,那宮人奉皇后的命來勾引我,事後卻說是我小小年紀根子不正,天生荒淫,姦污宮女……」

  隨隨知道皇后性子剛強,治理後宮頗有手腕,自己育有兩個皇子,又懷上第四個孩子,這才准許妃嬪誕育庶子女。

  可她想不到她會用這種手段對付一個孩童,皇帝不止陳王一個庶子,也不乏七皇子那樣聰明伶俐的,也沒見她用上這些手段。

  陳王看出她臉上的困惑:「我知道你不信,起初我也不信。你知道她為何如此忌憚我?」

  他冷笑了兩聲,聲音乾澀:「就因為兩歲的時候有個高僧應召入宮,皇帝叫了眾皇子出來,那高僧摸了摸我的頭頂,說了句『此子有宿慧』。」

  隨隨抿了抿唇:「這些事淑妃難道不知?」

  陳王一哂:「她?她未必不知道,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她只要當皇后的狗,也把我當豬狗般地養大。她總說像賢妃那樣心比天高,最後絕沒有好下場,她要我夾著尾巴做人,凡事都讓著嫡兄們,什麼也別去跟他們爭,將來出宮建府做個富貴閒人,將她接出去享福就行。」

  隨隨默然片刻道:「這些事是皇后做的,桓燁並不知情,他有什麼錯?」

  陳王道:「當隻飽食終日的豬沒什麼不好,做他們母子的狗也沒什麼不好。他錯就錯在不該來管我。」

  他眼中流露出難以形容的刻毒:「他來考校我功課,在皇帝面前誇我聰明,宮宴上要我賦詩,自以為是在幫我……」

  他冷笑了一聲:「我不恨皇后,真的,我要是她說不定也會這麼做,但我恨桓燁,恨他那副悲天憫人的蠢樣,蠢人活該去死,他死得該!死得好!」

  話音未落,他只覺眼前寒光一閃,緊接著肋下便是一痛,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便插進了他身體裡,那把刀只有不到兩指長,刀身細窄,入刀的部位卻講究,桓炯痛得難以呼吸,整個人忍不住蜷縮成一團。

  可他喘著粗氣,卻笑得越發瘋狂,嘶聲道:「你……你折磨我……我也要說……他該死……」

  隨隨握著刀柄,細小鋒利的刀身在他血肉中攪動。她瞭解所有讓人痛苦的手段,只是不常用得上,更罕有親自動手的時候。

  桓炯痛得直抽冷氣。

  「你是受了誰的指使?」隨隨抽出刀,冷冷問道。

  桓炯緩了緩,咬牙切齒道:「沒人……指使……」

  「皇后做的那些事,你怎麼知道的?」隨隨問道。

  桓炯臉色微微一變,然而仍是道:「沒人指示,是我……我要他死,不用人指使……」

  「有人利用你,」隨隨淡淡道,「你當了別人的刀。」

  桓炯忽然大笑:「我寧願當刀,我有用,不是麼?」

  他頓了頓,惡毒道:「當然不止我一個恨他,想要他死,多的是人看不慣他那副嘴臉,他為什麼不能放過我,為什麼不能讓我高高興興做一頭豬……」

  話未說完,他忽然哀嚎了一聲,那片鬼影般的薄刃又沒入了他的身體。

  隨隨道:「你有沒有想過,他幫你,只是因為看出你的不甘。」

  桓炯微微一怔,隨即緩緩勾起嘴角:「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個……本該死了的人。」

  隨隨不發一言,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不見驚異之色。

  陳王能十年如一日地裝成傻子騙過幾乎所有人,當然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能猜出她的身份也不足為怪。

  「你是蕭泠,」桓炯接著道,「時隔三年還在追查這件事的也只有你了,可是……」

  他覷了覷眼,那雙細眼更是被擠得只剩下一條線:「他見過你這種樣子麼?」

  隨隨平靜的雙眼到此時才有一絲波動,不等她回過神,左手中的刀已送了出去。

  桓炯痛得齜牙咧嘴,血從牙縫中滲出來,卻是自己將腮邊的肉都咬破了。

  可他還是忍著疼道:「我那長兄……光風霽月……他眼裡的母親端莊高貴,他眼裡的父親英明神武……他眼裡的心上人,是個光明磊落的大將軍,他可知道你精於算計、玩弄權術,把自己親叔父的野心養大,然後推他出來送死……」

  只聽刀刃割開皮肉的聲音不絕於耳,桓炯的眼神逐漸渙散,可他還是斷斷續續地說著:「我那仁愛孝悌……溫柔純善的長兄,他直到死前還念著你的名字……他在天有靈,知道你是這種人,會怎麼說?」

  他大笑不止,滿身肥肉震顫不止:「你敢讓他……讓他……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麼?你敢……讓他看見……你的……」

  最後半句話沒說完,只聽「嗤」的一聲,喉管割裂,聲如裂帛。桓炯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隨隨扔了刀,渾身上下的力氣好像一瞬間被抽走。

  她用衣袖揩了揩臉頰上的血,按動牆上一處機簧,只聽石壁中鐵鏈「喀拉拉」作響,片刻後,頭頂上的暗門緩緩打開。

  燭火的光從門裡撒下來,方能看清這是個兩丈見方的地室。

  隨隨上到地面,眼前的蓮花座上,是一尊前朝的石佛像,佛像秀骨清像,神色悲憫。

  她看了佛像一眼,帶著滿身血跡走出浮屠塔。

  守在門外的兩人向她行禮:「大將軍,禪房中已備好了水。」

  隨隨點點頭,看了一眼腳下:「下面有勞收拾一下。」

  兩人下到石室中,其中一人一看清裡面的情形,忍不住吐了出來。

  隨隨換下沾滿鮮血的衣裳,沖去身上血跡,然後將整個人浸沒在浴桶中。

  她為桓燁報了仇,可心裡一片寒冷蒼茫,像是塞外的雪原。

  你敢讓他看見你的真面目麼?

  他本可以一輩子看不見的,她心想。

  她怔怔地坐在浴桶中,連水已變得冰涼也沒發覺,直到有人敲門,低聲道:「檀越,另一位檀越已經醒了。」

  隨隨這才猛地回過神來,起身擦乾身體,換上早晨出門時穿的衣裳,走出禪房。

  春條醒來便四處找她,見到她方才鬆了一口氣:「娘子,天色不早了,咱們該回去了。」

  她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真奇怪,每次到這靈花寺來,奴婢總是會犯睏。」

  知客僧還是上回接待他們那個,笑著道:「不瞞檀越,敝寺的茶水中有些寧神的草藥,檀越遠道而來,車馬勞頓,又飲了這茶,自然容易酣睡。」

  春條恍然大悟,對隨隨道:「娘子拜過佛還過願了?」

  隨隨點點頭:「已還願了。」

  春條道:「娘子可許了新的願望?」

  隨隨搖了搖頭,笑道:「人不能太貪心,總是求佛祖,佛祖也會不耐煩的。」

  兩人說笑著出了靈花寺,坐上馬車,向城中駛去。

  不知是不是沐浴時著了涼,隨隨在回去的馬車上便覺後背有些發寒,回去連晚膳都沒吃,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到了床上。

  睡到中夜,她醒轉過來,只覺渾身冰冷,喉嚨裡卻似有火燒,她起身想倒杯茶喝,下床時腿一軟,一個踉蹌,帶倒了床邊的衣桁。

  春條聽見響動,提著燈走進來,卻發現她面色潮紅:「娘子可有什麼不舒服?」

  隨隨道:「沒什麼事,只是下床的時候有點迷糊,帶倒了東西。」

  春條聽她聲音比平時更喑啞,抬手摸了摸她額頭,嚇得縮回手,那額頭熱得燙手,她忙扶隨隨上床:「娘子發熱了,定是出門染了風寒,奴婢叫人去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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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流杯

  紙包不住火,盡管淑妃極力隱瞞,陳王出城冶遊,連日未歸之事還是傳到了皇帝耳朵裡。

  皇帝自是勃然大怒:「這逆子!加派人手給我去找,找到了直接送去宗正寺!」

  平常也就罷了,今日上汜宴是替兩位親王選妃,陳王連個臉都不露,這不是在全長安高門世族的面前丟天家的臉麼?

  太子連忙寬慰父親:「阿耶息怒,五弟許是遇上什麼事耽擱了。」

  皇帝冷笑道:「他能遇上什麼事!死在外頭才好!」

  淑妃來請罪,剛走到帷帳前,便聽見皇帝的狠話,一時又恨又氣,恨兒子荒唐沒出息,又恨皇帝絕情,除了皇后嫡出的那幾個子女,其餘骨肉便如撿來的一般。

  她的五郎剛出生時何等聰明伶俐,兩歲上便能將千字文咿咿呀呀指著讀出來,後來長成那樣……

  她神色一黯,皇后不願意庶皇子太出色,她不敢違逆皇后,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只求他平平安安長大成人,出宮建府,將來母子團聚頤養天年。

  可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材,五郎真的長成個百無一用的廢物,她這當娘的又如何能好受。

  淑妃咬了咬牙,走進帳中,看見溫文儒雅的太子、氣宇軒昂的齊王,心中又湧出無限酸楚,她的五郎本來也該如他們一般,長成個清秀俊朗、意氣風發的小郎君……

  她定了定神,將不該有的雜念趕出去,如今想這些有什麼用,早日給他娶個賢婦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理。

  好在皇后將後宮交給她打理,兒子說親也算一個助力。

  她跪下頓首:「五郎不肖,是妾管教無方,請陛下降罪。」

  淑妃性子溫婉柔順,如今又代皇后掌六宮,當著一干皇子的面下跪磕頭,皇帝也不好再責怪她:「罷了罷了,等他回來再好好教訓他便是。」

  淑妃謝恩起身,用絹帕拭了拭淚,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她就怕皇帝氣頭上說出降爵之類的話,到時候君無戲言,再沒有轉圜餘地。

  不過真正在乎陳王是否出席的,也只有淑妃這個親娘。

  對許多人來說,陳王在場也只是掃興而已。

  橫豎本來就是個添頭,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玉樹臨風的齊王身上。

  宴會照舊進行,眾人在帳中坐了一會兒,便去池畔漫步賞花。

  出了帷帳,本來是男女賓客各走一邊,但走著走著自然就散了,漸漸混在一處。

  不時有高門夫人帶著晚輩來向淑妃請安,那些晚輩無一不是妙齡女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桓煊一視同仁,對誰都是一樣有禮但冷淡。

  阮月微看著皇帝中意的幾個人選都去相看過了,便帶了堂妹阮六娘來向皇帝、淑妃和太子等人見禮。

  她和阮月微眉眼不算太相似,但氣質神韻如出一轍,或許是因為在江南長大,清麗之外又多了一分柔媚。

  她今日薄施粉黛,額點硃砂,穿了件杏色的薄羅春衫,披著輕容紗泥銀帔帛,下著十六破石榴裙,嬌柔秀麗得好似池畔枝頭的杏花,姿色比起阮月微還略勝一籌。

  桓煊曾見過畫像,但畫像比之活色生香的真人,自然相差千里。

  可是他心裡還是毫無波瀾,這個神似阮月微的女子,對他來說就和這裡任何一個女子一樣,他連第二眼都不想看。

  眾人都知這是齊王妃的主要人選之一,說是見禮,其實是帶來與齊王相看的。

  太子笑指桓煊介紹道:「這位便是我們家三郎。」

  阮六娘覷了一眼桓煊,立即螓首低垂,暈生雙頰,盈盈下拜:「民女阮氏,拜見齊王殿下。」

  桓煊一頷首,淡淡地道了聲「免禮」。

  太子道:「這麼生分做什麼,你是阿阮的堂妹,便也是三郎的妹妹,合該叫一聲三哥。」

  阮六娘臉色更紅,擺弄著腰間繫玉珮的絲絛,低低地叫了一聲「三哥」。

  她的官話裡帶了些許吳音,尾音微微拖長,因為害羞,聲音越發如嬌鶯初啼,連太子在旁聽著都覺耳根一酥。

  桓煊卻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樣子,並未順勢叫一聲「六妹」,而是道:「女公子不必多禮。」

  有了這層哥哥妹妹的關係遮掩,男女防閒便可鬆弛一些了。

  太子笑道:「三郎,這聲三哥可不能白受了。」

  皇帝顯然對這王妃人選頗為滿意,雖然和太子妃一家有些不美,但她父親家世清貴,官聲不錯,同時遠離樞軸,不會助長不必要的野心,且這女子的品貌也堪配三子。

  他點頭笑道:「六娘初來乍到,三郎須盡地主之誼,我們去流杯亭放羽觴,你便帶著六娘去曲水邊坐吧。」

  有了這層哥哥妹妹的關係遮掩,男女防閒便沒那麼要緊了。

  皇帝發話,桓煊自不能當眾忤逆,便對阮六娘道:「女公子請。」

  阮六娘一福:「有勞三哥……」

  兩人沿著池畔往前走,淑妃望著兩人背影道:「真是一對璧人,真像畫裡走出的一般。」

  太子向妻子笑道:「這樁親事若成了,你們姊妹倒可以時常作伴了。」

  阮月微笑得有些勉強:「是啊,若是能成就好了。」多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桓煊與阮六娘在池畔的杏花林中穿行。

  阮六娘時不時偷覷一眼齊王,臉頰上的紅暈便深一分。

  本來家中叫她來赴宴,她心裡是不樂意的,雖然遠在江南,她也知道齊王與她堂姊的那段故事——他們幾個堂姊妹中,就屬三堂姊和她最出挑,兩人自小便被大人們拿來比較,後來她去了江南,偶爾回一次長安,兩人也總是暗地裡較勁,從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到衣裳首飾,樣樣都要比。

  三堂姊佔了長房嫡出,她在出身上就略遜了一籌,如今她又成了當朝太子妃,她婚事上越不過她去就算了,還要揀她挑剩下來的夫婿,真是說不出來的憋屈。

  可見到齊王第一眼,這些心思便煙消雲散。

  她忽然慶幸三堂姊戀慕權位,在太子和齊王之間選了太子。

  小娘子的嬌顏比杏花還動人,但齊王卻看不到,他一聲不吭,目不斜視,眼睛只盯著前方的流杯池。

  眼看著池上的亭子就在不遠處,朱紅闌干上的雕花都看得一清二楚了,阮六娘只得主動找話說:「民女在江南時便常聽聞三哥英名……」

  桓煊聽她一口一個「三哥」,蹙了蹙眉道:「女公子謬讚。」

  阮六娘以為他會順著自己的話往下接,問問她都聽說了些什麼,可他不接茬,她只能繼續找話說:「聽堂姊說三哥雅擅弈棋,不知何時有幸討教一二。」

  桓煊一想到弈棋,免不得想起山池院那沒心肝的村姑,說來也奇怪,雖然她才入門,他每回都要讓她八九枚子,與她對弈卻很愉快,偶爾還會生出棋逢對手的錯覺來。

  阮六娘見他心不在焉,低聲道:「三哥?」

  桓煊回過神來道:「孤的棋藝不過爾爾,太子妃擅弈,女公子可向她請教。」

  阮六娘一時拿不準他是天生性子冷,還是嫌她話太多,生怕多說多錯,便不再言語。

  不一會兒,兩人到了流杯池。

  流杯池是從曲江池中引出的一條曲水,涓涓流水蜿蜒穿過花林,專作流杯祓禊之用,水邊建了亭台,設了帳幄,帳中設書案筆墨。

  此時曲水邊已有不少人,桓煊和阮六娘一出現,便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不多時,皇帝和淑妃一行人到了流杯亭。

  賓客們沿曲水兩岸錯落坐下,皇帝和太子等人在上游的流杯亭中將裝著酒的羽觴放入水中,羽觴隨水漂流,流到誰面前,誰便要飲盡杯中酒並賦詩一首。

  桓煊和阮六娘在池畔坐下,兩人分席而坐,相距甚遠,但赴宴的女郎這麼多,只有阮六娘得他作陪,眾人心中暗道,恐怕阮家的好事將近了。

  有那與阮家不對付的人家,便暗暗不屑。

  一個遍身珠光寶氣的公侯夫人低聲譏誚:「貪心不足蛇吞象,仗著家裡女兒多,恐怕要把皇子包圓了才罷休。」

  「包圓了才好,」她同伴道,「趕緊將陳王包了去,方才淑妃盯著我們家七娘瞧,瞧得我心裡發毛……」

  兩人都笑起來。

  阮月微在流杯亭中,見到那些貴婦笑著交頭接耳,便猜測他們是不是又在編排自己,不由咬緊了牙關。

  她又向著對岸桓煊和堂妹的方向張望一眼,只見男子豐神如玉,女子豔若桃李,低眉淺笑,櫻唇微動,不知在說些什麼。

  汩汩的酸意自心間流出來,止也止不住。

  「該放羽觴了。」太子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阮月微心頭一突,忙定了定神,拿起一隻羽觴放入池水中——因是賞花宴,羽觴上都應景地描上了各色花卉,接到杯子的便要以杯上的花草為題賦詩一首。

  眾人都知她愛海棠花,將那隻畫著折枝海棠的留給她。

  皇帝、淑妃和一眾公主皇子的羽觴都已放入水中,阮月微盯著自己放的那隻,心中暗暗期盼著這杯子能停在桓煊面前,彷彿那樣便能證明些什麼。

  不知是不是上天聽到了她的祈求,她的羽觴本來已經從桓煊面前漂過,卻冷不丁與大公主的牡丹羽觴在水中撞了一下,拐了個彎,竟然又飄飄悠悠地到了桓煊面前。

  阮月微雙眼一亮,心口彷彿有隻雀兒撲棱著翅膀。

  桓煊低頭看了眼羽觴。

  阮月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一定已經注意到上面的海棠花了。

  桓煊確實看到了,他一見杯上的折枝海棠,便知這是誰放的。

  阮六娘也看得分明:「三堂姊最愛海棠花,這隻定是她放的,不知她準備了什麼賞賜。」

  桓煊道:「女公子取了便知。」

  阮六娘本來也有此意,但有心試探他對阮月微是不是餘情未了,故意這麼說。

  見他無意接阮月微的杯子,阮六娘頓感熨帖,俯身舒臂,向水中一撈,便將羽觴取了出來。

  阮月微在亭子中望著,見桓煊遲遲不取,最後竟被阮六娘取了去,便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大公主偏偏還哪壺不開提哪壺:「阿阮,你的杯子似乎叫你家六妹妹撿了去,真是巧了。」

  阮月微口中發苦,卻不得不強顏歡笑:「一家人自是有緣。」

  大公主又道:「聽說你家六妹妹詩畫雙絕,正好叫我們一飽眼福。」

  吳興公主笑道:「看太子妃便知,阮家六娘子定然也是文采斐然。」

  又指著水邊的兩人道:「阿姊你看,這兩人坐在一處,是不是像一對金童玉女?」

  大公主不太能欣賞阮月微,自然也不能欣賞神似她的阮六娘,只敷衍道:「真的。」

  不一會兒,內侍呈了一分詩卷過來,正是阮六娘所作。

  她不是第一個取杯的,得詩卻最快,幾乎是援筆立就,單是這份捷才便叫人刮目相看,再一看詩作,連皇帝都忍不住接連讚了兩聲「好」。

  詩卷在亭中傳閱,諸人方才發現阮六娘不僅作了一首上乘的海棠詩,還畫了一株海棠,筆意灑脫飄逸,頗有風人之致。

  大公主向來心直口快、有一說一,向阮月微笑道:「阿阮,你家這六娘子真是不簡單,恐怕把你都比下去了。」

  其他人也是滿口的稱讚。

  阮月微一句也聽不下去,勉強敷衍了一會兒,叫人將準備好的海棠花玉珮和金錠賞下去,便對眾人道失陪,帶著侍女疏竹和映蘭去後頭更衣。

  她在淨房中待了會兒,心緒稍平,這才走出來。

  正要回亭子中去,走出兩步,忽聽身後傳來個熟悉的聲音:「表姊留步。」

  阮月微一下子便聽出這是她表弟、武安公世子趙清暉的聲音,心頭不由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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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1:41: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時疫

  阮月微與趙清暉雖是表親,但算不上親近,他們相差年歲既遠,阮月微又在太后宮中長大,兩人一年到頭見不到幾回,也就是婚喪嫁娶和拜年時打個照面。

  這少年有從娘胎裡帶出的弱症,生得蒼白羸弱,臉又尖又瘦,偏生一雙眼睛卻很大,眼睛黑得看不見瞳仁,看人時定定的,像是兩口幽深的古井,冒著股陰寒氣。

  阮月微擅長和孩子打交道,對這個病怏怏的世子表弟也不吝嗇她的關懷,一兩次後,他便總是跟著她。

  但只要她周圍還有別的兄弟姐妹,他便站得遠遠的,從來不同他們一起玩,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阮月微那時候沒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回,他們家有宴席,親戚們來做客,來了很多孩子,趙清暉也在其中。

  孩子一多,她便顧不上這個古怪的表弟,他照舊在一旁看著不說話。

  客人走後,她發現自己養了三年的金絲雀,被擰斷脖子扔在院中的海棠樹下。

  她不知道是誰做的,但隱隱約約感到和趙清暉脫不了干係。

  自那以後她便有些怵他,總是有意躲著他,他還是陰魂不散地跟著她。後來他漸漸長大,懂事了,才開始收斂一些。但阮月微有時候不經意地瞥過去,總是會發現他又在看她。

  以前阮月微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像被一條毒蛇盯上,即便知道這蛇並不想傷害你,可被他挨近、纏上,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但她剛在桓煊那裡受了打擊,竟破天荒覺得這眼神也沒那麼討厭了。何況他雖古怪,卻是武安公府的世子,武安公可是有實權的,不像他們寧遠侯府一年不如一年,阮太后薨後還不知如何。

  她沖他笑了笑:「表弟怎麼在這裡?不去水邊流觴?」

  「我是專程在這裡等表姊的。」趙清暉盡力克制,可目光中還是流露出貪婪。

  阮月微有些害怕,向疏竹身邊靠了靠,勉強笑道:「表弟有什麼事麼?」

  趙清暉道:「上回家裡宴客,我見表姊似有不豫,當時不便相問,心裡一直記掛著,便想著尋個機會問問表姊,近來過得可好?」

  阮月微見他不似以前那般不近人情,也沒什麼踰矩之舉,頓時暗暗鬆了一口氣。

  又想到這世上終究還有人關心她,只從她神色中便看出她鬱鬱,千方百計找機會相問,這麼一比,桓煊更顯得涼薄。

  想到桓煊,她的眼眶便泛起紅來,但她還是將淚意憋回去,笑著道:「有勞表弟掛懷,我並不什麼不豫。」

  趙清暉上前半步:「表姊別騙我,我知你最會委屈自己遷就旁人,可是在宮裡受了什麼氣?」

  阮月微嚇了一跳,四下裡張望,生怕有旁人聽見。

  趙清暉一笑:「表姊不必驚慌,這裡只有一條路通向外面,我已叫人在那裡守著,有人走近不會不知。」

  頓了頓,斂容道:「我來找表姊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問問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阮月微心下稍安:「太子殿下待我極好。」

  太子待她不能說不好,雖然近來因為朝中的事心煩意亂,待她不如剛成婚時那麼體貼入微,但一個月中還是有一大半宿在她院中,有什麼好東西也都緊著她。

  她對桓煊生出那種心思,偶爾也覺愧對太子,但人心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她只是把這份情意放在心中作個念想,又不是當真要做什麼。這麼一想,也就釋然了。

  趙清暉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很長,眼睛的形狀也漂亮,只是鑲在這張臉上不太合適,人偶般怪異。

  「不是因為太子,那便是齊王的緣故了?」他幽幽道。

  阮月微不由大駭,臉色煞白:「表弟慎言!」

  趙清暉歪了歪頭,那雙眼睛睜得更大,裡面滿是困惑:「表姊為何驚懼?我只是聽見一些關於齊王的傳聞,料想表姊會不高興。」

  阮月微道:「什麼傳聞?」

  趙清暉道:「聽人說齊王養了個外宅婦,樣貌卻是比著表姊找的……」

  隱秘的心思並未叫人看破,阮月微鬆了一口氣,隨即又蹙起雙眉:「那事……已傳開了?」

  趙清暉沉著臉點點頭。其實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寥寥幾個,他一直關注著桓煊才知道的。

  阮月微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咬著嘴唇不知說什麼好。

  「那女人留在長安城中一日,阿姊便要遭人非議,」趙清暉眼中閃過陰鷙之色,「我真是替阿姊不值。」

  阮月微淚盈於睫,強忍住道:「那是齊王自己的事,與我無關,由他們說去吧。」

  「我可以幫阿姊,」趙清暉道,「我已查過那女子的身份,只是個貧賤的孤女,我可以……」

  阮月微心頭一突,腦海中莫名閃過那隻斷了脖子的金絲雀,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制止他說下去:「表弟切莫胡言亂語!」

  「表姊放心,我不會要她性命,」趙清暉道,「只是讓她不能留在京城礙你眼而已。」

  阮月微心裡微微一動,不過立即清醒過來,正色道:「你趁早將這念頭打消,切不可去惹齊王!」

  頓了頓,放緩了語氣:「我知你為我著想,但齊王不比旁人,你這麼做只會招來禍端。」

  趙清暉凝注她一會兒,這才緩緩道:「好,表姊若是哪天改了主意,只要一句話。你知道,我什麼事都願意替你做的。」

  就在這時,不遠處響起兩聲輕咳,趙清暉戀戀不捨道:「有人來了,我找一處藏起來,表姊先出去,我等一個時辰後再離開。」

  阮月微點了點頭,快步朝外走去。

  她後背上冷汗涔涔,但心中莫名有股欣慰,雖然這趙世子陰惻惻的讓人不太舒服,但對她的一片心卻如此赤誠。

  ……

  桓煊在曲江池應酬了一日,芙蓉苑中還有夜宴,宴罷回到王府,他連衣裳都沒換,便叫來高邁問道:「常安坊的東西叫人取回來了?」

  高邁道是。

  桓煊又問:「高嬤嬤也回來了?」

  「午後就回來了,」高邁道,「要老奴去傳她來麼?」

  「不必,明日再說,」桓煊估摸著老嬤嬤已歇下,「常安坊的人怎麼說?」

  高邁真是服了他家殿下,每次想打聽人家的消息總是拐彎抹角,有話不肯好好說,一定要端出一副紆尊降貴的架子。

  人都不在這裡,也不知做給誰看。

  「回稟殿下,」他恭恭敬敬答道,「老奴今日過去的時候鹿……氏外出了,要不等鹿氏回來,老奴再遣人去問問?」

  桓煊挑了挑眉道:「不必了,早說她的事不必向我稟報。」

  高邁:「……是。」

  桓煊又道:「明日你去京畿的幾處莊園巡視,問問高嬤嬤,若她想去藍田看侄孫,便帶著她同去。」

  ……

  山池院中。

  春條扶隨隨坐回床上,摸到她額頭滾燙,急著要去找大夫。

  隨隨攔住她道:「坊中沒有醫館,得去城北請,大半夜的沒有王府令牌,遇上金吾衛巡街怎麼辦。」

  春條道:「侍衛也是王府的人,金吾衛一查便知,總要看齊王府的面子……」

  話未說完,她自己也想起來他們家娘子是今非昔比了,之前她得寵,什麼規矩都不是個事,可她現在分明已經被齊王厭棄了。

  之前她還心存僥幸,指望著殿下念著他們家娘子的好,哪天能回心轉意,可今日傍晚回來一問才知道,清涵院裡齊王的私物都搬走了,連高嬤嬤也奉命回了王府。

  東西撤走還能說是為了方便取用,高嬤嬤這一走,誰都知道鹿隨隨徹底沒戲了。

  這時候若是再讓下人犯夜,金吾衛找到齊王那裡,還不知她家娘子的處境會變成什麼樣。

  隨隨不知道春條想了這麼多,她只是仗著自己身體好,覺得一點風寒不值得勞師動眾。

  「你去煎一服風寒藥讓我發發寒,明日一早保準好了。」隨隨不以為意地道。

  春條仍舊有些遲疑:「可是娘子的額頭燙得嚇人。」

  隨隨用手背貼了貼額頭,輕描淡寫道:「許是你手涼,我摸著還好,俗話說『有病不治可得中醫』,放心吧。」

  春條還是放不下心來,到底託了福伯,去坊內請了個老福醫來——福醫不會醫病,但沾沾她的福氣病好得快。

  隨隨喝了發汗的湯藥,又讓福醫摸了額頭,便接著睡覺。

  折騰了一場後她卻走了睏,靜靜躺在床上,腦海中翻來覆去都是桓炯那些話。

  一定有人想辦法讓他知道了皇后將他養廢的真相,但這個人肯定不會暴露自己——陳王這樣敏感自卑卻又自傲的人絕不願意被人利用,看他得知自己被利用時惱羞成怒的模樣就知道了。

  桓燁的死,受益最大的當然是桓熔,他知道皇后的事也不難——這種事只要留個心眼,總能看出端倪的。

  她只是不明白,桓燁回長安後便提出要讓位,桓熔只需耐心等他把儲君之位讓出來便是,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去挑唆陳王?

  不管那個人是不是桓熔,他沒有親手參與此事,充其量只能算離間兄弟感情,即便有證據也不能置他於死地——她畢竟沒有神通廣大到可以單槍匹馬暗殺當朝太子的地步。

  而且桓熔是桓燁的同胞手足,若非確定無疑,她也不會去殺他。

  她翻來覆去思考許久,聽見外頭傳來鳥雀的啁啾聲,方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那福醫大約真有些門道,一覺醒來,她的額頭似乎沒那麼燙了。

  隨隨出了一身汗,去淨房洗了個澡,心裡盤算著明日得去一趟脂粉鋪,順便聽聽街談巷議,看看他們拋在山林中的屍骸有沒有被人發現。

  這一日她的熱度時高時低,總不見徹底好,但她看著不嚴重也就沒管,只按時服藥發汗。

  第三天,她起來用過早膳,叫春條備車馬,自己彎腰從衣箱裡取出門穿的胡服,一直起腰,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春條回到房中見隨隨躺在地上,不由嚇了一跳,一摸額頭,竟然重又發起熱病來,似乎比昨夜更燙了。

  她連忙掐隨隨的人中虎口,又給她灌茶湯,隨隨醒轉過來,知道這回自己是託大了。

  好在是白天,春條立即叫人去城北請大夫,盼來盼去總算把大夫盼來了,大夫一摸她手腕,連脈象都不用探,就知熱度高得嚇人。

  大夫寫退熱方子,春條在一旁對小桐嘟噥:「娘子身子骨一向很好,怎麼就去了趟青龍寺還願,回來就發起高熱來……」

  大夫一聽這話,皺起眉頭停下筆:「你說她去過什麼寺?」

  春條道:「青龍寺和靈花寺。」

  隨隨許願時兩個寺廟的佛祖都拜了,還願時也一樣。

  大夫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青龍寺的悲田病坊裡發時疫,昨日羽林衛和太醫署的人去把寺廟封了,這位娘子前日剛去過青龍寺,很可能是染上了時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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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1:41: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委屈

  春條猶如五雷轟頂,臉色頓時煞白。她小時候在老家經歷過瘟疫,旁的也記不清了,只記得人像麥子一樣一茬一茬地倒下。

  「大夫莫不是在開玩笑吧?怎麼會是時疫?」小桐問道。

  大夫道:「這種事哪裡能開玩笑,不信你們出去打聽打聽。太醫署已經在發廣濟方了。」

  「是青龍寺嗎?會不會弄錯了?」春條道。

  「沒弄錯,就是青龍寺,」大夫道,「寺裡悲田病坊前日收了一批流民,起先不知是時疫,發現時已經傳開了,寺裡好幾個僧人都染上了。」

  「那怎麼辦吶……」春條已經快急哭了。

  大夫道:「老夫寫個方子,你們趕緊去抓藥,晚了那些藥材說不定都買不到了。這院子也要鎖起來,最多留一兩個照看的人……」

  老大夫將注意事項一一叮囑,又問:「除了她還有誰去過青龍寺?」

  春條道;「還有奴婢。但是沒察覺什麼。」

  「也不是每個人都會染上,你且別擔心,」大夫道,「但你也要隔離開,不能和旁人接觸,衣裳食具要蒸煮。」

  春條點點頭:「我總是要照顧娘子的。」

  大夫走後不久,隨隨醒轉過來,看見床邊的春條。

  春條雙眼腫得像胡桃,聲音甕甕的:「娘子好些了麼?可要用點粥?」

  隨隨沖她笑了笑:「你去廂房住,別進我屋裡,湯藥和飯食放在門外,我自己取就是。」

  春條張了張嘴:「娘子……」

  「剛才我沒睡死,大夫的話都聽見了,」隨隨聲音有些虛弱喑啞,「不管是不是疫病,你現在還沒染上,別靠我太近……我是粗人,自己能照顧自己……」

  得知自己可能染上了時疫,隨隨竟有些苦笑不得,她想過在長安可能遭遇許多危險,萬萬沒想到會遇上這個。她長年習武,身子骨很好,連風寒都很少染上,有個頭疼腦熱的睡一晚就好得差不多了。她在戰場上也曾遭遇過瘟疫,那時她還是個百夫長,兵營裡不少人染上,她卻一點事都沒有。

  她並不覺得自己會死在這裡,她還要回河朔收拾蕭同安和薛郅,挑唆陳王害死桓燁的人也還沒遭到報應,她是不會死的。她周歲時有個高道給她看過命,說是天煞星入命格,天生孤命。她命硬得很,死誰都不會死她。

  春條卻是忍不住了,「哇」一聲哭了出來:「不管娘子怎麼樣,奴婢都陪著你……」

  隨隨笑道:「春條姊姊的小身板還不如我呢,你要是倒下了,我可照顧不來兩個人。」

  春條抹著眼淚,又氣又笑:「都這時候了娘子還有閒心說笑!反正奴婢是不會離開娘子半步的,娘子病好了打罵奴婢吧。」橫豎她也沒力氣哄她走。

  隨隨知道她性子,也不再勸,只問道:「院子鎖了麼?」

  春條道:「福伯已經將院子鎖了,小桐他們要留下,叫奴婢趕走了。」

  隨隨點點頭:「那就好。」

  春條又道:「福伯已經遣人去王府稟報殿下了,娘子別怕,安心將養好身子,待病好了,殿下一定會來看你的……」

  這話連她自己都不信。

  隨隨這才想起這一茬,不過桓煊知不知道都無濟於事,他將高嬤嬤召回王府,便是決定不再理會她了,大約是上元節遇上阮月微,讓他明白贋品終究不能代替心上人,把她當慰藉終究是飲鴆止渴、自欺欺人。

  福伯並未派下人去王府,他將山池院的事安排妥當,親自跑了一趟。一來來府裡有人得了疫病不是小事;二來鹿隨隨儘管失寵,畢竟是齊王的外宅婦,得了重病總要稟報一聲,他平日沒少吃鹿娘子的烤鵪鶉烤羊肉,想著自己在齊王跟前還算得臉,說不定能見機替她說兩句好話。

  然而福伯卻連王府的大門都沒能進去,在門口就碰了個軟釘子。

  侍衛認得他,笑著寒暄了兩句,便道:「殿下正忙著,這時候怕是不便見你老人家,有什麼話,你先留下,待殿下忙完,我替你稟告。」

  福伯哪裡聽不出這是在搪塞,堅持道:「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殿下要是順便問起常安坊的情況,小兄弟答不上來,恐怕殿下不快,倒帶累了小兄弟。有勞小兄弟通稟一聲。」

  說著便要行禮。

  侍衛連忙避開了:「你老人家不是折我的壽麼!」

  說著嘆了口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同你說句實話吧,殿下前日下了命令,你們那邊的消息一律不讓進二門,疫病的事你老人家看著處置吧,該報官的報官,該鎖院的鎖院,小心些別傳開去。那邊的事殿下明擺著不想再理會了。」

  福伯道:「那勞煩小兄弟向高總管通稟一聲。」

  高邁與他交情不錯,在齊王殿下跟前又說得上話,見不到殿下,見他也是一樣的。

  侍衛道:「不瞞你說,高總管去京畿巡視莊園去了。」

  「那高嬤嬤呢?」福伯又問。

  「可真是不湊巧,」侍衛道,「高嬤嬤也跟著同去的,回藍田看侄孫去了。」

  「關統領和宋副統領呢?」福伯仍舊不甘心,「馬忠順總在吧?」

  侍衛道:「馬忠順陪著高總管去京畿,兩位統領有旁的差事,也不在府裡。你老人家請回吧,待高總管回來,我便將這事告訴他。」

  「高總管這回要去幾天吶?」福伯問。

  侍衛想了想道:「京畿幾處田莊巡視一圈,總得十來日吧。」

  福伯無可奈何,在門外徘徊了一會兒,只得回了山池院。

  ……

  隨隨的病情時好時壞,有時早晨起來熱度退下來,看著似乎要好了,可到下晌又發作起來,竟比前一日更嚴重。

  湯藥一碗碗地灌進去,卻沒有半點效果。

  這下連她自己都有些意外了,她從未得過這麼重的病,渾身上下又酸又痛,骨頭都似要融化了。

  難道真要死在這裡?

  這個念頭一起,似乎又是理所當然。她也是血肉之軀,又不是真的殺神,別人會病死,她也會病死。死在她刀下箭下的人,難道每個都該死嗎?報應不爽罷了。

  奇怪的是,她並不難過,甚至覺得輕鬆,就像本來有一條漫漫長路,看不到盡頭,可走到半道上,突然有人告訴她,不必再往前走,可以卸下肩頭重擔了。

  只是桓煊的仇只報了一半,河朔的局面有些棘手,她擔心段北岑應付不過來,還有她親自建起來的那支女軍,在別的將領麾下恐怕不好過。

  她對春條道:「我還欠常家脂粉鋪兩匹絹,已準備好了,在櫥子裡,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叫人幫我送去,交給那個眉上有疤的店夥。」

  她為防自己出意外,有備無患地在絹芯用密文寫好了給段北岑的信,交代後事和河朔的部署。

  春條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這大夫怕不是個庸醫,照他的方子服了兩天藥,怎麼也不見好?」

  隨隨笑了笑:「疫病本就不好治。」

  春條道:「定是那大夫本事不濟,要是能請到太醫署的醫官就好了……」

  本來他們家娘子得寵的時候,別說是太醫署的醫官,只要齊王放在心上,恐怕尚藥局的御醫也能請來,可如今……

  隨隨笑著搖了搖頭,她在軍營裡時常與疫病打交道,知道換了宮中的奉御來,用的也無非是這些藥方。

  「你別忘了把絹帛送去給常家脂粉鋪,」隨隨道,「我不想欠人錢……櫥子裡的兩端,包好了的。」

  春條含淚道:「娘子放心,奴婢記住了。」

  隨隨點點頭,疲累地闔上眼睛,只說了幾句話,她就又有些犯睏了。

  春條默默絞了把涼帕子敷在她額頭上,又用絲綿蘸水濕潤她乾涸的嘴唇。

  短短幾日,她的臉頰和眼窩都陷了下去,偶爾睜開眼睛,眼裡都沒了往日的神采,春條不敢多看她的臉,生怕自己又要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只能在心裡悄悄唸佛經,祈求佛祖保佑她家娘子否極泰來。

  然而事與願違,午後隨隨的熱度又高了起來。

  她心裡一鬆快,原本勉強壓住的病勢便排山倒海般地壓來,好像要將二十多年的份一起還回來。

  到了傍晚,她的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竟還打起了擺子。

  春條聽她口中喃喃低語,把耳朵湊上去:「娘子說什麼?」

  隨隨緊閉雙眼,只是低低地喚著「殿下」,一聲又一聲。

  春條的眼淚奪眶而出,跑到院中,一邊哭一邊捶門。

  院外時刻有人守著,聽說鹿娘子不好,連忙去找福伯。

  福伯立即趕了過來。

  春條隔著門哭道:「福伯,我家娘子怎麼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勤勤懇懇地伺候殿下一場,便是他不要這個人了,好歹也是一條人命吶……求求你老人家,救救我家娘子,奴婢給你磕頭,祝你長命百歲。」

  說著跪倒在地,隔著門「咚咚」地磕起頭來。

  福伯聽了也是心酸不已,他也算是看著殿下長大的,萬萬沒想到他竟這樣狠心。

  「春條姑娘莫急,已叫人去請大夫了,老奴這就去王府。」

  這時暮鼓已動,福伯也顧不上會不會遇上金吾衛,牽了馬便向城北疾馳而去。

  到得平康坊附近,一輛錦帷朱輪馬車從坊門裡駛出來,福伯只覺得那車看著眼熟,正思忖著,一人撩開車簾探出頭來:「這不是福伯麼,急匆匆的到哪裡去?」

  車裡的卻是豫章王桓明珪。

  福伯以前在王府當差,豫章王時常來找齊王,他也是相熟的。

  府裡的事不該告訴外人,但他也知道自己去王府找齊王殿下,很可能又叫侍衛攔在外面,人命關天的事,也就顧不得規矩了,他便咬咬牙,將鹿隨隨病重眼看著快要不行的事告訴了豫章王。

  桓明珪吃了一驚,平日的玩世不恭蕩然無存:「你家殿下呢?」

  福伯欲言又止:「殿下事忙,這兩個月不怎麼顧得上常安坊這邊。」

  桓明珪一算日子,兩個月前正是上元節,想是他那番話起了作用。

  可他沒料到桓煊做得這麼絕,人都快香消玉殞了,他都能坐視不理。

  他嘆了口氣道:「這事也有我的不是,你放心。」

  說著解下腰間的玉牌,交給親隨:「你帶我的腰牌去太醫署請醫官,立即去常安坊,一刻也別耽擱。」

  又對福伯道:「本王跟你去齊王府走一趟。」

  福伯心下稍安,無論如何先把人救回來再說,事後挨罰也認了。

  到得齊王府一問,侍衛卻道齊王殿下午後就被天子召去蓬萊宮了,大約要用罷晚膳才會回來。

  桓明珪對福伯道:「你先回常安坊去,有醫官過去診治,不必太擔心。本王這就入宮去找你家殿下。」

  他是知道桓煊對那鹿氏女有些上心的,無論是將她當成替身還是什麼別的緣故,第一個女人總是有些許不同的,雖然她得了疫病,齊王不可能去見她,但若是她死了才讓他知道這件事,怕是會留下一輩子的遺憾。

  福伯謝了恩,便即回城南。

  桓明珪快馬加鞭去了蓬萊宮。

  好在皇帝給了他隨時出入宮禁的特權,他向侍衛一打聽,得知齊王正在延英殿議事,立即長驅直入。

  到得延英殿前,他卻不能進去,只能在殿外耐心等候。

  殿中除了皇帝和齊王,還有太子和一干股肱之臣,桓明珪再怎麼不著調,也不能在皇帝與群臣議政時闖進去。

  延英殿中,皇帝與群臣商議的卻正是京郊瘟疫之事。

  疫病的起因是關中大水,災後疫病橫行,有流民將病帶到了京畿一帶,青龍寺收治的幾個流民便是罹遭水災背井離鄉之人。

  眼下青龍寺已封鎖,整座寺廟充作臨時的疫病坊,但難保不會傳入城中來。

  桓煊的神翼軍有一支便駐紮在京畿,軍隊歷來是瘟疫最易傳播的地方,因此皇帝將他也召了過來。

  桓明珪在殿外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天已完全黑了,才等到桓煊從延英殿中走出來。

  他立即迎了上去。

  桓煊見了他,臉色便有些不好看,連招呼都不想打,徑直就要從他身邊走過。

  桓明珪一把扯住他袖子:「子衡……」

  桓煊挑挑眉:「六堂兄這是什麼意思?」

  桓明珪道:「你先聽我說,鹿氏……」

  桓煊臉色更黑,冷笑著打斷他:「鹿氏與六堂兄有何瓜葛?」

  桓明珪無可奈何:「你稍後再同我置氣,先聽我把話說完,鹿氏得了重病,快不行了。」

  桓煊腦海中有一瞬間的空白,他甚至忘了計較桓明珪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你說鹿氏怎麼了?」

  桓明珪知道他小心眼,生怕他誤會,還是解釋道:「我在街上碰見你山池院的下人,這才知道鹿氏前幾日去青龍寺染上了時疫,這會兒已經快不行了……」

  他說著也有些哽咽起來,雖然只有幾面之緣,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但聽說這樣的絕代佳人就要香消玉殞,簡直就如拿刀子剮他的心。

  不等他把話說完,桓煊一把推開他,三步並作兩步向宮門外走去。

  內侍在他身後喊:「齊王殿下,陛下請殿下移步太和殿用膳……」

  桓明珪從袖中掏出錠銀子給那內侍:「齊王殿下有急事趕回府上,來不及向陛下稟告,有勞中人代為通稟。」

  內侍收了銀子,眉花眼笑:「豫章王太客氣,這是奴分內事。」

  ……

  桓煊縱馬疾馳,聽著風聲在耳邊呼嘯,心中紛亂如麻,不敢去想最壞的結果。

  這兩個月來,他一直叫人盯著山池院那邊,鹿隨隨分明好吃好睡,一天天的騎馬射箭,搗鼓新菜式,出門逛市坊,有他沒他都一樣愜意,他聽著糟心,這才撤了耳目,將高嬤嬤調回王府,也不過是想見她著急。

  這才幾日功夫,怎會變成這樣?

  許是桓明珪那廝故意捉弄他,那登徒子見不得別人好,又成天閒得發慌,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鹿隨隨身子骨那麼好,怎麼可能一病不起,說不定是她終於急了,這才稱病請他過去。

  可他心裡明白,她不會做這樣的事,她是個連邀寵都不會的村姑。

  桓煊的心一點點往下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山池院,到了門前也沒下馬,烏頭門一開,閽人連人影都沒看清,他已騎著馬衝進了內院。

  他在楓林小徑前下了馬,疾步向林子深處的小院走去。

  院子裡點著燈,但那燈光遠看昏黃微弱,像是隨時要熄滅。

  終於走到門前,福伯正守在門外,見了桓煊一驚,行禮道:「殿下怎麼來了?」

  桓煊微一頷首,言簡意賅道:「開鎖。」

  福伯悚然道:「殿下,鹿娘子得了時疫,太醫署的醫官已在替鹿娘子診治,殿下保重貴體……」

  桓煊道:「無妨,開鎖。」

  福伯待要再說什麼,桓煊道:「不必再說了,區區疫病而已。」

  福伯不能違拗他,只得摸出鑰匙,抖抖索索地打開銅鎖。

  桓煊推開院門,徑直向臥房走去。

  春條正守著太醫署的醫官寫方子,聽見門簾響動抬起頭來,一見是桓煊,差點驚掉了下巴,連行禮問安都忘了。

  桓煊也不以為忤,他一進屋,目光便牢牢鎖在了紗帳後的女子身上,腦海中一片空白。

  那醫官也認得齊王,見他以親王之尊,竟然走進疫病病人的院子,不由大驚失色,忙擱下筆行禮:「老朽拜見齊王殿下。」

  桓煊回過神來,意識到周圍還有別人在,微微頷首:「情況如何?真是疫症?」

  那醫官皺著眉道:「看症狀有些像,但也許只是風邪入體,方才老朽給這位娘子施了針,再開個方子煎服,若是飲了湯藥能發出汗來,熱度當能降下去,若是今夜降不下去,恐怕就有些凶險……」

  大夫說話都是這樣,不會把話說死。

  桓煊道:「還請署丞在舍下小住兩日,務必將病人治好。」

  說罷長揖道:「托賴署丞。」

  醫官忙避開不受:「殿下多禮,這是老朽分內之事,老朽這就去煎藥。」

  他方才見齊王不顧得疫病的危險親自踏足這院子,便知這女子身份不一般,此時見他竟然向自己行大禮,心中越發悚然。

  桓煊點點頭:「有勞。」

  轉頭對春條道:「你出去幫忙。」

  春條驚得說不出話來,直到這時才回過神來,知道齊王這是要支開自己,看了一眼隨隨,退到了門外。

  房中只剩下兩人。

  桓煊走到床邊,抬手撩起紗帳,發現自己的手竟在輕輕顫抖。

  鹿隨隨靜靜躺在床上,雙目緊闔,眉頭微微蹙起,像是陷在噩夢中醒不過來。

  再美的人接連幾天重病也不會太好看。

  她眼窩深陷,原本日漸豐潤的臉頰也凹陷下去,比他剛在山中發現她時還要瘦削,她的眼下有濃重的青影,臉頰是不正常的潮紅,她的嘴唇原本像帶露的薔薇花一樣鮮妍飽滿,此時卻像枯萎了一般,褪了色,起了皮。

  不過兩個月時間,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他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感覺,只是心口堵得慌。

  他握住她擱在被子上的手,手心燙得嚇人。

  他不知不覺越握越緊,好像握著一把流沙。

  女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皺了皺眉,嘴唇動了動。

  桓煊低聲道:「隨隨,聽得見麼?」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其實他早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從來沒有叫過她。

  隨隨的睫毛輕輕顫了顫,隨即她緩緩睜開眼,渙散的目光慢慢聚到他臉上,眼中忽然有了神采:「殿下……」

  桓煊呼吸一窒。

  隨隨反握住他的手,握得比他還緊,像是溺水的人拼盡全力抓住一根浮木。

  「殿下,」她的臉委屈地皺起來,眼淚奪眶而出,「你怎麼才回來?」

  桓煊只覺心臟也被她攫緊。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來?一直等,一直等……」她嚎啕大哭起來,臉皺成一團,眼淚一串串滾落,一點也不好看。

  桓煊卻一點也不覺得她難看,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我回來了,不走了,也不欺負你了。」

  她喃喃地叫著「殿下」,沒有怨懟,只有無窮無盡的委屈。

  她反手摟住他,像是要把他嵌進血肉裡去。

  桓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輕聲道:「鹿隨隨,你怎麼那麼笨。」

  有委屈憋在心裡不說,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是因為怕叫他看輕嗎?其實心裡很害怕吧。

  隨隨的身體驀地一僵,摟住他的胳膊無力地垂落下來。

  桓煊卻沒有察覺,只是緊緊地摟住她。他也沒察覺,方才她說的是一口漂亮的洛下雅言,沒了平日的隴右音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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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5 01:42: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肝鬱

  半個時辰後,尚藥局的孫奉御到了,他已是耄耋之年,曾經歷過先帝朝的京師大疫,救治過許多瘟疫病患,全長安沒有哪個大夫比他更瞭解疫病。

  因年事已高,他平日已不必去宮中當值,只是在尚藥局掛個名,在家中含飴弄孫。

  齊王的親衛來請時,他正在家中用著晚膳,還剩了半碗飯沒來得及扒完,被那親衛催著,只得撂下碗箸更衣出門,上馬車時老奉御頭上的帽子還是歪的。

  他見侍衛那火燒火燎的模樣,還以為是齊王殿下本人染上了時疫,待馬車經過齊王府,他才納悶地探出頭去問侍衛,病人究竟是誰。

  侍衛語焉不詳:「是一位女眷,眼下在城南的別館裡。」

  老奉御不曾聽說齊王府上有什麼女眷,只能按捺住疑惑。到得棠梨院,他被婢女迎入臥房,愕然發現齊王殿下坐在床邊,手裡緊握著病人的手。

  這病人得的可能是疫病啊!老奉御悚然一驚,床上這病人到底是什麼來頭,能讓金尊玉貴的齊王殿下不顧玉體安危,親自在床前陪著?

  桓煊見孫奉御到了,請了太醫署丞過來。兩人本就有師徒之誼,署丞一見自己的恩師竟也被齊王請了來,不由更懷疑這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孫奉御替隨隨切了脈,又問了孫署丞方才施針的穴位,看了他開的藥方,略作添減,對桓煊道:「依老夫之見,這位娘子得的不似時疫,倒像是肝鬱氣滯又兼風邪入體,這才病勢反復,只要熬過今夜,發一場汗,讓熱度退下去,寒症應當無礙。老夫再寫一張疏肝解鬱的調理方子,待這位娘子病癒後日常服用。」

  頓了頓,嘆了口氣道:「藥石的作用終究有限,還是要由身邊人開解開解這位小娘子,令她放寬心,年紀輕輕,路寬得很,沒什麼是過不去的。」

  春條在一旁聽說不是時疫,長舒了一口氣,連道「阿彌陀佛」,隨即狐疑,她家娘子失寵後照常吃喝玩樂,壓根看不出來傷心難過,他們這些下人還暗暗替她著急,怎麼就肝鬱成疾了呢?

  桓煊默然,垂眸看著燈下憔悴的女子,手又握緊了三分,隨隨的手心仍舊滾燙。

  她為什麼肝鬱氣滯,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總以為她習於勞作,身子骨好,不像一般閨秀那般柔弱,經得起他的折騰,如今才發現她那麼脆弱,就像床前這星微弱的燭火,一陣風便能吹滅。她孤苦無依,他恃強凌弱,以上凌下,她根本什麼辦法都沒有。

  孫奉御畢竟年事太高,不能徹夜守著,桓煊叫人安排他下榻,他叮囑了徒弟幾句,便去歇下了。

  太醫署丞對桓煊道:「殿下千金之軀,還是早去歇息吧。」

  雖然他老師說了可能不是疫病,但風寒也是會過人的。

  「無妨。」桓煊道。他連疫病都不放在眼裡,別說區區風寒了。

  他沒有想太多,甚至沒想過自己這麼守在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身邊,在旁人看來是多麼驚世駭俗。他自己心裡清楚,他並沒有被這女子迷得暈頭轉向,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抽身離開。陷進去的是她,既然她陷得這樣深,他對她略好一些不算什麼。

  桓煊屏退了下人,仍舊握著隨隨的手,他莫名覺得握住這隻手就像是握住了她的命。他好像又回到了四歲那年,固執地捧著那隻撿來的雀兒,以為只要用自己的體溫暖著它,它的生命就不會流逝。

  隨隨睡得並不安穩,時常驚悸醒來,睜開眼睛便看到守在她床邊的男人,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她有時清醒,知道那是齊王,有時糊塗,以為是故人入夢,無論如何,她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不知是針灸湯藥的效果,還是齊王天潢貴胄的福氣比常安坊的福醫管用,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隨隨的熱度終於退了下去。

  春條端了熱水進來替她拭汗擦身,換下汗濕的寢衣。

  桓煊在一旁看著,發現這具熟悉的身軀已瘦得有些陌生了,翻身時隱隱可見肋骨。分別兩個月,他時常在夜深人靜時想念這具身體,想得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可此時他沒有半點綺念,只是心口悶悶地生疼。

  待衣裳換好,署丞進來給隨隨把脈施針,見齊王眼下有濃重的青影,勸道:「娘子的熱度已經退下去了,再喝一劑湯藥睡上半日應當無虞,殿下也去歇息下吧,勞累時容易過了病氣,病人也不心安。」

  桓煊這才微微頷首:「這裡有勞署丞,有什麼事叫下人來通稟。」

  他捏了捏隨隨的手,慢慢鬆開,起身回了清涵院。

  隨隨醒來時已近亭午,她像是做了個悠長的夢,睜開雙眼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春條見她醒來,欣然道:「娘子醒了?覺得好些了麼?娘子昨夜燒得都抽搐說胡話了,可把奴婢嚇個半死!」

  隨隨虛弱地笑了笑,啞聲道:「對不住你,春條姊姊。」

  春條沒好氣地斜了她一眼:「娘子熱度退了,又有力氣消遣奴婢了。」

  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娘子可知道,殿下昨夜在床邊守了娘子一夜!」

  她也不明白齊王殿下的心思,兩個月不來看一眼,把高嬤嬤都召了回去,任誰看了都覺他已徹底厭棄了這外宅婦,可鹿隨隨病重,他又不顧自己的安危進這院子,還不顧尊卑在床邊守了一夜,他們這樣的富貴人,便是正妻病入膏肓,也沒有夫君在床邊守一整夜的。

  隨隨病中迷迷糊糊的,記不清自己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只依稀記得自己抱著桓煊狠狠哭了一場,此時回想起來,連她自己也覺不可思議,或許病中身體虛弱,人也變得格外矯情了。

  她也不知道桓煊為什麼在她床邊守了一夜,莫非是她哭得太狠,讓他起了惻隱之心?還是觸動了他和阮月微的什麼記憶?這就不得而知了。

  隨隨想不通,也就不去想了,橫豎她不會在長安久留,到時候這些都會隨風而逝,充其量只是一段前塵往事。

  只是河朔那邊還欠一點火候,蕭同安是她親叔父,她不能親自動手,等薛郅按捺不住動手除掉了他,她就能坐收漁利。

  正想著,門簾嘩然作響,齊王走進房中。

  他整宿沒睡,天亮才回清涵院合了會兒眼,因心裡牽掛著她的病,睡得也不太踏實,此時臉色蒼白,眼下有明顯的青影。

  隨隨見了他便要起身行禮,桓煊走過去將她按住,皺著眉道:「還亂動,嫌自己病得不夠重?」

  他嘴裡照舊沒什麼好話,態度也不見得比從前溫柔,但話裡的嗔怪之意叫隨隨隱隱有些不自在。

  待要說點什麼,桓煊伸手按在她額頭上,眉頭微展:「比昨夜好些了。」

  隨隨道:「托殿下的福。」

  桓煊嗤笑了一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病了不知道叫人去請大夫,請個不會治病的福醫來,虧你想得出來。」

  不去請大夫是因害怕犯夜,桓煊心裡明白,越發恨她傻:「說是齊王府的人,難道金吾衛還敢攔?非要把自己折騰成重病……」

  隨隨不和他爭辯,只是抿唇笑了笑:「殿下說的是。」

  她這麼低眉順眼的,桓煊瞬間沒了脾氣,他以為她會和他使使小性子,至少流露出委屈,但昨夜撕心裂肺的慟哭彷彿只是一場夢,天一亮,她又和從前一樣溫馴得像頭鹿。

  「往後別再瞻前顧後,擔心這擔心那,你是我的人,大可以囂張些。」他捋捋她的額頭道。

  隨隨道是,暗暗覺得好笑,笑意便從眼底流露出來。

  桓煊莫名覺得她的笑容別有意味,別過臉道:「等你養好病跟我回王府吧。」

  這村姑那麼笨,心又重,沒準哪天把自己折騰出個好歹來,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心,她這麼死心塌地地跟著他,給她一個妾室的名分算不得什麼。

  隨隨謝了恩,卻道:「民女在這裡住得很好,院子前不久才修過,校場也是剛修好的,費了好多銀錢,就這麼扔下太靡費了。」

  「沒多少錢。」桓煊道。這點錢財對他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不過對個貧家女來說卻已是難以想像的巨資了,桓煊忽然覺得她這精打細算心疼錢財的樣子也很可愛——看一個人順眼時,無論什麼都會變得可愛。

  隨隨又道:「民女什麼都不懂,王府規矩大,恐怕做得不好……」

  桓煊想了想,她在王府或許確實不如在這山池院中自在,便不再勉強:「好。」其實連他自己也覺王府所在的安興坊附近車馬嘈雜,不如常安坊清幽僻靜,遠離塵囂。

  他接著道:「住在常安坊也無妨,孤叫人將你的名姓戶籍送到宗正寺。」

  春條在一旁聽著,不由喜出望外,在宗正寺登了冊,她家娘子便是齊王的正經貴妾,便是王妃也不能隨意處置發落。就算她以後年老色衰失了寵又沒有子女,憑著這名分,下場也不至於太淒涼。

  隨隨一怔,她沒想到桓煊忽然改了主意要納她入府,雖然她的戶籍可以假亂真,但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抿了抿唇道:「民女不需要什麼名分,能伺候殿下已是民女的福分,殿下還未娶王妃就納妾,恐怕會妨礙殿下的名聲。」

  桓煊最不在乎的便是名聲,他掌著兵,名聲太好才要擔心。但她一心替他著想,不為名利所動,他心中自然熨帖,挑挑眉道:「那些虛名對孤毫無用處。」

  隨隨又道:「王妃未過門殿下就納了妾,恐怕王妃心裡不好受。」

  桓煊自己知道王妃是沒影的事,不過看她這麼誠惶誠恐,沒有半點欲拒還迎的意思,大約是真的害怕惹主母不快,便道:「此事以後再說。」

  隨隨這才放下心來:「多謝殿下。」

  春條眼見到嘴的鴨子飛了,又氣又急,卻又說不上話,只能一個勁朝她使眼色。

  隨隨只當看不懂,吩咐道:「春條,我有些餓了。」

  春條無法,只得道:「廚房裡煨著薄粥,奴婢去替娘子盛一碗來,弄幾個清淡小菜。」

  桓煊道:「孤也在這裡用膳。」

  隨隨立即道:「殿下還是去前頭用膳吧,免得過了病氣。」

  桓煊一哂,不以為然道:「要過早就過了。」

  他從腰間解下一塊雕螭龍的羊脂玉牌給她:「這個你收著,以後有事叫人帶著玉牌來找我,即便在宮裡也會有人立即通傳。萬一我不在,京中的衙門也都認得這塊牌子,像昨日那種事,太醫署見了牌子就會派醫官過來。」

  隨隨心下愕然,她知道這塊玉牌意義非同一般,萬萬沒想到他會把這種東西給她。她一時拿不準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遲疑了一下道;「這玉牌太貴重了,民女不能要。」

  桓煊不耐煩地皺了皺眉:「叫你收著就收著,多什麼話。」

  說著把玉牌往她枕邊一撂,彷彿那只是塊不值一錢的石頭。

  隨隨只好將玉珮收好:「多謝殿下。」

  桓煊面色稍霽,矜持地抬了抬下頜:「你別多想,只是借給你用用。」

  隨隨忍不住彎起嘴角:「民女知道了。」

  正說著話,有內侍在門外道:「啟稟殿下,午膳備好了。」

  桓煊道:「送進來吧。」

  內侍們捧著食案盤碗魚貫而入,在屏風外擺好了午膳,齊王要在這裡用膳,便不是清粥小菜能打發的。

  春條跟著走進來,問隨隨道:「娘子要在床上用膳麼?」

  隨隨搖搖頭:「你扶我起來梳洗更衣。」

  她在床上躺了幾日,也覺腰背僵硬,想下床舒展一下腿腳。

  洗漱畢,隨隨走出屏風,與桓煊一同用午膳。

  桓煊叫人撤掉一張坐榻,與她連榻而坐。

  隨隨生怕把病氣過給他,齊王殿下千金之軀,病倒了她可擔待不起。

  「殿下別靠民女太近。」她說著往旁邊避了避。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桓煊立即舒臂將她往身邊一攬,沒好氣道:「孤比福醫有用,借你沾沾福氣病好得快。」

  隨隨哭笑不得,只能從善如流地靠著他。

  兩人正要用膳,簾外又傳來內侍的聲音:「啟稟殿下,豫章王求見。」

  桓煊皺起眉:「他又來做什麼?」

  內侍小心翼翼道:「說是來探病……」

  桓煊正想叫人打發他走,瞥了一眼隨隨,想起昨日的事畢竟欠了他一個大情,不好這麼過河拆橋,遂放下玉箸,對隨隨道:「你先用粥點,孤去去就來。」

  隨隨求之不得,她一個人吃飯自在多了:「殿下去吧,莫讓客人久等。」

  到得前院,桓煊見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桓明珪,那點稀薄的歉意頓時煙消雲散,向他一揖:「昨日的事有勞六堂兄,今日舍下不便,改日定當掃榻設席,好好請堂兄一回。」

  桓明珪道:「子衡不必客氣,愚兄是來探病的,沒有那麼多講究。」

  頓了頓道:「鹿姑娘好些了麼?」

  桓煊眉頭一跳:「多謝六堂兄垂問,鹿氏已無大礙。」

  桓明珪抬頭看了看日頭,摸了摸肚子:「不知不覺已經亭午了。」

  桓煊道:「舍下有病患,今日便不留堂兄用午膳了,免得將病氣過給堂兄。」

  桓明珪歪著腦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愚兄一個閒人,過了病氣也無妨,無非借機在家中躺著躲懶,倒是少些應酬的煩擾。倒是子衡你,宮中和軍中那麼多要務,朝廷離了你可不行,該當保重身體。」

  桓煊掀了掀眼皮:「有勞六堂兄掛心。」

  桓明珪從親隨手中接過一個檀木盒,給桓煊道:「愚兄與鹿姑娘也算有緣,這些給鹿姑娘補補身子。」

  「六堂兄太客氣了。」他接過盒子打開一看,卻是一支上百年的山參和一莖碩大的紫靈芝。

  桓明珪一向出手闊綽,但也不會隨手拿這樣的珍品送人。

  桓煊卻只是雲淡風輕地一笑:「我先替鹿氏收下了,待她痊癒,再叫她親自向堂兄道謝。」

  桓明珪心中納罕,這小子本來醋勁最大,上元夜他不過是和那鹿姑娘說了兩句話,他那眼神就像要將他生吞活剝一樣,十里外都能聞到他的醋味,也不知怎麼一夜之間轉了性。

  桓煊道:「鹿氏還在等我回去用膳,病中心思重,我不在她身邊恐怕又要胡思亂想、茶飯不思,請恕失陪。」

  說著一揖,吩咐內侍道:「去窖裡取兩壇乾和蒲萄酒,給豫章王帶回府上。」

  桓明珪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無可奈何,只能笑著搖了搖頭。

  桓煊回到棠梨院,陪隨隨用罷午膳,擱下玉箸道:「孤要去京畿的軍營,今晚恐怕趕不回來,你安心養病,別胡思亂想。」

  隨隨也不知他哪隻眼睛看出自己胡思亂想了,不過還是點點頭:「好。」

  她臉頰瘦下去,眼睛顯得大了些,沒梳髮髻,長髮披散在肩頭,看著有些惹人憐愛,桓煊心頭一軟,摸了摸她後腦勺:「孤盡快回來。」

  隨隨道:「殿下辦正事要緊,不必趕來趕去。」

  桓煊只當她是替自己著想,越發覺得她溫柔體貼,事事都替他著想,寧願自己受委屈。

  他本該立即走的,卻又坐回榻上,將她抱在懷中,半晌捨不得放手。

  直到內侍在簾外道:「啟稟殿下,車駕已備好了。」

  桓煊這才依依不捨地放開她。

  到得前院,侍衛統領關六押了個臊眉耷眼的年輕侍衛到齊王的馬前:「殿下,前日就是這不長眼的東西,攔著福伯不讓他進府送信,差點耽誤了鹿娘子性命。」

  桓煊看見這侍衛,自然沒什麼好臉色,不過他只是冷冷對關六道:「不必難為他,是孤下的命令,他不過是按規矩辦事,何錯之有。」

  那侍衛昨夜得知齊王親自趕到山池院,還命人將尚藥局的老奉御請了去,料想自己就算不挨一頓笞杖也要被罰個一年俸,不想齊王竟不追究,趕忙行禮謝恩。

  桓煊也不理會他,掀開車帷上了馬車。

  不一會兒,消息靈通的春條便將這件事告訴了隨隨,氣鼓鼓地道:「那侍衛攔著福伯不讓進,殿下就這麼輕輕放過,真是便宜了他。」

  隨隨卻道:「他奉命辦事,又不是他的錯。」

  心下倒有些意外,她本以為依桓煊的性子會遷怒下人,不過轉念一想,他能以弱冠之齡統領神翼軍,在短短一年內整肅軍紀,一掃中官統兵時的烏煙瘴氣,定然不是意氣用事之人。

  再一想,他對侍衛和王府的下人們一向是賞罰分明、張弛有度的,當日因為送雞湯的事懲罰下人,也是因為他們的確犯了規矩。這些時日她冷眼旁觀,王府的下人對這年輕的親王算得上忠心耿耿。

  一個陰晴不定、動輒遷怒的主人是絕不能讓人心悅誠服的。

  他的陰晴不定大概只針對她一個,隨隨不覺苦笑。

  ……

  桓煊的車馬行至半路,忽有一個中官騎馬疾馳而來,遠遠望見齊王府的車駕便道:「車中可是齊王殿下?」

  桓煊命輿人停車:「出了何事?」

  那中官下馬,捧著皇帝手諭道:「陛下召殿下入宮。」

  桓煊臉色微微一沉,他今日去京畿軍營,皇帝是知道的,定是出了什麼大事才會急召他入宮。

  桓煊接過手諭,問那中官道:「宮裡出了什麼事?」

  中官低聲道:「啟稟殿下,羽林衛在城外山林裡找到了陳王殿下的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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