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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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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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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3 09:44: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花宴

  內侍褰簾而出,退至廊下。

  門扇「砰」一聲閡上,隨隨的衣帶幾乎應聲而落。

  棋笥翻了,嘩然一聲,玉子滾落一地,沒人顧得上理會。

  棋枰的邊棱抵得後背生疼,隨隨忍不住漏出一聲痛呼,隨即便被修長指節堵住。指腹帶著薄繭,摩蹭著,有些刺疼,又有些麻癢。

  耳邊是男人寒冷的聲音:「疼?」

  隨隨點點頭。

  「忍著。」男人語氣淡淡,目中卻隱隱有赤色,彷彿弄疼她是一件愉快的事。

  淚光很快矇住了她的雙眼。

  天地好似都被雨水浸透,被雨水灌滿,被雨水淹沒。

  屋外的風雨漸漸停歇,屋內的風聲雨勢卻愈演愈烈。

  她咬著嘴唇,伏在他肩頭無聲地抽泣,眼淚像春夜的露水,洇濕他整齊完好的衣衫。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風濤一聲怒吼,雨勢陡然收歇。

  隨隨幾乎死了一回,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喘著氣,久久不能平復下來。

  桓煊用火摺點起一盞油燈,火光投下,光潤肌膚如漫天霞光暉影,飛花點點,有種邪惡的豔麗淒靡。

  他生出股莫名的滿足感來。

  隨隨緩過勁來,軟綿綿地坐起身,開始整理衣衫。

  桓煊道:「要回棲霞館?」

  隨隨點點頭,她都快餓暈了,一下午沒吃到點心,還錯過了用膳的時辰,她現在只想回自己院子洗個澡,吃點熱飯熱菜。

  桓煊道:「就在這裡用膳吧。」

  頓了頓,撇開視線:「省得來回走。」

  隨隨霧濛濛的眼眸裡滿是驚愕,這是還沒折騰夠?

  桓煊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只能歸咎於這獵戶女生得太好,每一處都甚合他心意,而且沒有扭捏作態,沒有欲拒還迎,與他契合得彷彿卯榫,令他一沾上便欲罷不能。

  每次滿足只能維持片刻,立即就想要更多。

  他拿開她的手,將她下裳掀開看了一眼:「明日叫府裡送點消腫化淤的藥膏來。」

  隨隨剛鬆了一口氣,冷不防又是一疼。

  「今晚只好先忍著了。」桓煊勾了勾手指。

  感覺到她陡然繃緊,換煊輕嗤了一聲,緩緩抽手,撩起她中衣一角,慢條斯理地揩了揩手,睨她一眼:「你當孤是禽獸?」

  禽獸也沒有這樣的,禽獸還知道餓呢,隨隨心道,但這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不管桓煊是不是禽獸,他也是要吃飯的。

  「穿好衣裳去堂中用膳。」

  齊王殿下竟然會與個貧家女相對坐著用膳,這在一個月前都是不可想像的事。

  一來他有潔癖,不喜歡與旁人一起用膳,總是能免則免,二來以隨隨的身份本來連侍膳都輪不上。

  但男女間就是如此,肌膚相親多了,便自然而然熟稔起來。

  桓煊在她面前也不像起初那樣成天端著架子,態度鬆弛隨意了許多。

  隨隨本不是拘謹的性子,平日的謹小慎微都是裝出來的,並不覺得和桓煊對坐而食有什麼僭越。

  齊王殿下的膳食自然精美多了,可以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滋味不一定比她做的飯菜好多少,但擺設、色澤都透著股精雕細琢的貴氣。

  點心做得尤其漂亮,色香味俱全。

  她早餓得狠了,不過也知道要等齊王先動箸,耐著性子等他優雅地執起玉箸,這便不再客氣,緊跟著舉箸,夾起一塊水晶龍鳳糕,送進嘴裡。

  桓煊佯裝低頭飲湯,用眼角的餘光瞟了眼這獵戶女,她只是自顧自吃著糕點,全然沒有給他侍膳的意思,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什麼。

  這獵戶女用膳談不上什麼儀態,萬幸不難看,也不吧唧嘴,幾乎聽不到咀嚼的聲音,只是吃得特別快。

  鎏金小碟上三塊水晶龍鳳糕,一眨眼功夫就進了她的肚子。

  真有那麼好吃?桓煊疑惑,拈起一塊糕咬了一口,也不知是不是她吃得太香,連帶著那塊糕餅也似乎多了點平日沒有的滋味。

  他破天荒地連吃了兩塊糕才停箸,一抬眼,便看到那獵戶女在瞅著他碟子裡的糕。

  他皺了皺眉:「還想吃?」

  隨隨點點頭。

  桓煊今日心情不錯,對侍膳的小內侍道:「讓廚下再送一碟來。」

  不一會兒,內侍捧了糕來,隨隨也不客氣,當著他的面,將第二碟糕也吃乾抹淨。

  接著她又在齊王殿下驚詫的眼神中,吃了一小碗荷葉粳米粥,一碗酥酪,一塊小兒巴掌大的鹿肉,一碟夾花蒸餅,一個環餅,一碟雞湯煨菘菜,一隻烤鵝腿——平時她也很少吃那麼多,實在是這幾日消耗太大了,早上她練武,晚上武練她,如今可好,連白晝都躲不過,不多吃點誰能扛得了。

  桓煊嘆為觀止,這麼能吃的女子真是平生僅見。

  住在太后宮中時,他常常和阮月微一起用膳,那時候他十一二歲,阮月微尚未及笄,吃飯簡直像在數米,每道菜最多動一小筷。

  他原以為女子的胃口就是這般小,直至今日才算開了眼界。

  轉念一想,習於勞作的女子與世家閨秀自不一樣,也不足為怪,橫豎肉都長到該長的地方去了,也不必在意。

  這頓晚膳吃得意外愜意。

  桓煊優雅地抹了抹嘴角,讓內侍撤了食案上茶床。

  用膳講究食不言,飲茶時不說點什麼便顯得無趣了。桓煊道:「平日作何消遣?」

  隨隨道:「回稟殿下,民女就逛逛園子,偶爾去市坊。」

  頓了頓道:「殿下,民女明日能去東市麼?」

  桓煊目光微微一閃:「明日我要去東宮,可以帶你一程。」

  隨隨微怔,隨即道:「這不合規矩吧……」

  她不想和齊王同車,且街巷中人多眼雜,恐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桓煊也不勉強:「那讓福伯安排車馬。」

  他擱下茶杯:「你退下吧。」

  隨隨行個禮便退了出去,回到自己院子,她才想起方才喝茶時,桓煊說明日要去東宮。

  去東宮,八成會見到阮月微,這還是她成婚後他們第一次相見。

  桓煊今夜應該沒心情再折騰了。

  果然,不一會兒,她便聽見牆外傳來車馬聲,是桓煊打道回府了。

  隨隨長舒了一口氣,總算能睡個安穩覺。

  ……

  翌日,隨隨去西市上轉了一圈,以買口脂為藉口,去了趟常家脂粉鋪。

  鋪子裡仍舊人頭攢動,她輕車熟路地上了二樓,店主人將避子藥交給她,神色肅然道:「大將軍吩咐屬下查的故太子薨逝一事,或許有些眉目了。」

  隨隨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涼的手攫住,寒意滲進肺腑,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嗓子眼裡像是堵了塊冰,有無數的疑問,一時卻連話都說不出口。

  當年桓燁自西北返京,她回到魏博,數著日子等他來河朔,誰知等來的卻是他薨逝的消息。

  死因未向天下言明,對外只稱突發急症,但皇帝隨後便秘密處死了賢妃母子,緊接著賢妃母族長平侯府牽涉進淮西節度使叛亂,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故太子之死和這些事之間的聯繫。

  隨隨查到的證據全都指向賢妃母子下毒。東宮的一個侍膳內侍招供,自己是長平侯府多年前安插在東宮的人,為的便是有朝一日對儲君下毒手。

  他在七寶羹中下毒,當時的晉王、如今的太子桓熔也在,不過他只飲了半碗湯,僥幸逃過一劫。

  然而隨隨不信,她始終認為桓燁的死因沒那麼簡單,皇帝迫不及待地發落寵妃母子,除了他們確有反心之外,還為了替真正的罪魁禍首遮掩。

  但是她追查了三年多,始終查不到半點線索,東宮的脈案、藥方,所有知情者的供述,一切證據都指向貴妃母子。

  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分不清,她這麼執意找一個真相,究竟是為了真相還是因為不甘心。

  不甘心那個清風朗月般的身影,一個轉身就在天地間消失不見。

  因此她才一定要做點什麼。

  直至今日。

  她穩了穩心神,平靜道:「有什麼線索?」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故太子暴薨時,尚藥局的王老醫正趕去救治,然而為時已晚,毒性已侵入腑臟血脈,便是扁鵲再世也難救。隨後王老醫官便告老辭官,回去含飴弄孫,一年前病故了。」

  隨隨蹙了蹙眉,這件事她是知道的。但是王醫官死的時候,那件事都過去兩年多了,怎麼看都不太可能是滅口。

  店主人接著道:「此事原與尚藥局沒什麼干係,那王老醫官年逾古稀,兩年後病故也不足為奇。不過與另一件事放在一處看,就有些古怪了。」

  此人也不知是不是扮商賈扮久了,說話沒了軍中的乾脆俐落,總是說一半留一半,跟說書似的。

  隨隨挑挑眉:「哪件事?」

  店主人道:「故太子薨逝後,皇后娘娘傷心欲絕,執意要出家為亡子修冥福,天子便在後宮中為她修了座尼寺,讓她帶髮修行。原先東宮的許多宮人都在這尼寺裡出家,為故太子祈福。」

  隨隨點點頭,這些人卻不是他們重點追查的對象,因為若是他們知道什麼,下場便不是出家,而是直接喪命了。

  「有什麼不尋常的事?」隨隨問道。

  「一年前,其中有兩個宮人病死了。」店主人道。

  隨隨立即明白過來:「和王醫官差不多時候?」

  店主人欽佩道:「大將軍料事如神。」

  隨隨沒理會他的恭維,接著道:「醫官替太子診治時,恰好是那兩個宮人在旁伺候?」

  店主人道是。

  隨隨便明白了,一定是王醫官當時說了什麼,那兩個宮人當時聽見了,卻不明白意思,兩年後其中一人無意間說了出來被有心人知曉,才慘遭滅口。

  那店主人接著道:「於是屬下等便順著這條線繼續查,查到其中一個宮人與萬安宮的一個內侍偷偷來往,那內侍兩年前大赦,求了個恩典出宮回家鄉去了。」

  「我們的人在蘇州找到他,本來也只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沒想到她還真知道些事。」

  隨隨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指甲將手心掐出了深深的印痕,她也沒覺察出疼。

  「他說什麼?」她緩緩道,竭力不讓聲音顫抖。

  「他說聽那宮人說,當時王醫官給故太子把脈,咕噥了一句『咦,怎麼不對』,」那店主人道,「他聲音很輕很含糊,只有近旁兩人聽見了。」

  隨隨眸光一暗:「只有這句話?」

  店主人無奈:「只有這句話。」

  什麼不對?哪裡不對?他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因此方才店主人才說,或許有眉目,也或許這丁點線索就此斷絕。

  然而就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已至少令三人喪命。

  隨隨思索片刻道:「繼續查,查尚藥局所有人、查王醫官所有朋友親眷,還有當初東宮那些侍從、屬臣的近況,晉王府和齊王府的人。」

  晉王便是當今太子。

  店主人詫異地抬了抬眉毛:「齊王也查?」

  隨隨點點頭:「一起查。」

  他們事發後已將齊王裡裡外外查了一遍,但他那時在朝中勢單力孤,就算有心也沒法籌劃這麼大的事。

  但凡事都可能有萬一。

  店主人皺著眉道:「這樣大張旗鼓地查,只怕會打草驚蛇。」

  隨隨笑道:「本來我也打算讓你透點風聲出去,有人睡不安穩,一定會做些什麼。」

  店主人立即明白過來,這便是要引蛇出洞。

  時隔三年,有什麼證據也都湮滅得差不多了,若是那人沉不住氣做點什麼,他們更容易發現端倪。

  「屬下遵命。」他行禮道。

  隨隨點點頭,道別店主人,將藥盒和口脂盒收入袖中,走下樓。

  出得脂粉鋪,被她支去買繡線的春條剛好也回來了,主僕倆往巷口走去。

  春條道:「時候尚早,娘子還想去哪裡逛逛?」

  隨隨想了想道:「方才聽店夥說,東南曲有家胡人開的酒肆,有西涼葡萄酒和波斯三勒漿賣,咱們打兩壺回去吧。」

  春條頗有微詞,斜睨她一眼道:「聽店夥說?依奴婢看是娘子特地打聽的吧。」

  隨隨眨了眨眼睛,也不否認。

  春條無法,只能跟著她往東市東南走。

  找到那家酒肆,隨隨嘗了四五種酒,最後打了一壺三勒漿,一壺吐蕃奶酒,主僕倆一人抱著一壺,往停在坊門外的馬車走去。

  穿過坊中十字街的時候,忽聽玉珂、馬蹄和車輪聲一通亂響,隨隨一轉頭,只見一輛罩著絳紅錦帷的朱輪馬車橫衝出來。

  她趕緊將春條往路旁一拽,好險沒叫那奔馳而過的玉驄馬撞個正著。

  但酒還是灑了些出來,洇濕了兩人的衣襟。

  隨隨的帷帽都打濕了一片。

  那車馬的形制裝飾,一看便是達官貴人,春條氣得直咬牙,卻也不敢惹麻煩,待那鳴珂聲遠去,方才小聲道:「在鬧市上縱馬,也不怕撞了人。」

  路旁有個支著棚子賣酪漿的大娘,好心地拿了兩塊手巾來:「兩位小娘子擦一擦身上的酒。」

  兩人接過來,道了謝,索性在棚子裡坐下,要了兩碗酪漿。

  隨隨一手將面紗撩起些許,露出下頜和嘴,用勺子挖酪漿吃。

  春條問那大娘道:「那些人好生跋扈,不知是哪家的?」

  大娘說不上來,只道:「小娘子莫要高聲,那些人一看便有大來頭,等閒得罪不起的。」

  春條不想惹是生非,但想到如今她家娘子怎麼說都是齊王的人,腰桿子便硬了起來,頗有些不以為然:「多大來頭,難不成是皇親?」

  「雖不是皇親,卻也大差不差了。」忽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道。

  那聲音飽含著笑意,語調憊懶,有些許玩世不恭,卻莫名叫人覺得如沐春風,未見其人,已心生親近之意。

  春條抬頭一看,頓時張口結舌,一張臉紅得像柿子。

  只見那人約莫二十三四歲,身著月白錦袍,鶴氅翩翩,生得面若傅粉、唇若塗朱,一雙狹長眼睛形如狐狸,眼尾微微上挑,像是一對鉤子,直能將人的魂魄都勾走。

  春條頓時紅了臉,她從沒想過,世上竟有這麼妖的男子,若不是光天化日,她簡直以為是狐狸精跑出來當街勾人。

  齊王殿下雖也生得好,但像是山巔的白雪,可望不可及,帶著股拒人於千里的冷意。

  這公子卻不然,渾身上下透著放蕩不羈的勁兒,只差沒在額頭上寫上「請君採擷」四個大字。

  他款款地走進茶棚,熟稔地往他們對面一坐,對店主人道:「胡大娘,來一碗酪漿,多加果脯和葡萄乾。」進了棚子,往他們旁邊的條凳上一坐。

  棚子狹小逼仄,統共只有一張長几,兩張條凳,三個人一坐,便擠得慌。

  春條五迷三道的不知今夕何夕,隨隨卻是一眼看出這男人不是善茬,警覺地往旁邊挪了挪。

  那人彷彿察覺不到:「方才那輛車上坐著的,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

  春條撇撇嘴道:「武安公世子,那就不是皇親了,沒什麼了不起的。」

  那人粲然一笑:「也不是什麼皇親都了不起,比如那位豫章王王,便成日不幹正事,只知吟詩作對,賞花飲酒。」

  他忽然轉向隨隨:「小娘子可曾聽說過?」

  隨隨本來沒對上號,聽他這麼一說,便知道他身份了。

  桓煊這六堂兄果然和傳聞中一樣,是個不著四六的混不吝。

  她眼皮也沒抬一下,只顧著低頭挖酪吃。

  豫章王支頤端詳欣賞一會兒,又道;「娘子為何不摘了帷帽,這樣食酪多不方便。」

  隨隨只作沒聽見。

  她在魏博時偶爾便裝出門,也會遇上不長眼的登徒子搭訕,她知道對付這種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不搭理,連個眼神都不給。

  春條卻傻乎乎地「噫」了一聲:「那豫章王奴婢倒是聽說過,可是那日太子大婚時的儐相?」

  豫章王笑道:「正是,莫非兩位見過他?聽聞他生得玉樹臨風……」

  隨隨正好把最後一口酪吞進嘴裡,拉起春條:「回去了。」

  自豫章王出現,她統共就只說了這三個字。

  桓明珪卻如聆仙音,如聞天籟,酥了半邊身子。

  他跟著站起來:「不知娘子道裡遠近?」

  春條雖然叫著男狐狸精迷得七葷八素,卻也知道不能說實話:「我們是外鄉人,來走親戚的,明日便要走了。」

  說罷便低著頭,跟著隨隨走出店外。

  桓明珪對著隨隨的背影欣賞了一會兒,方才走出店外,登上等候在店外的馬車,吩咐親隨道:「阿翰跟著前面那兩個女子。」

  阿翰一驚:「大王不是要去東宮赴宴嗎?這會兒看天色都有未時了,一來一回怕是趕不上開筵。」

  桓明珪道:「趕不上便趕不上,難道還有人同我計較這個?」

  他往車廂上一靠,悠然地哼唱道:「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

  一出市坊,隨隨就察覺後面有人跟著,不用說,定是那登徒子豫章王了。

  她有一百種法子將他甩脫,然而不能叫人看出端倪,春條雖呆,那豫章王卻不是個好糊弄的。

  隨隨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

  馬車沿著朱雀門前的東西橫街一路王西行,到得光德坊附近,一直靠著車壁小憩的隨隨忽然睜開眼睛,對春條道:「我們身上灑了這麼多酒還未乾,弄得這麼狼狽,回去高嬤嬤一定又要囉嗦了。」

  春條不禁打了個寒顫,這老嬤嬤近來不知怎的,脾氣一日比一日壞,逮著他們主僕一點紕漏,就要羅嗦半日,對隨隨還有所顧忌,對她這婢女就沒那麼客氣了,總是在廊下、庭中訓斥,當著往來下人的面,著實丟人。

  春條想起老嬤嬤的聲音,耳朵已開始嗡嗡作響:「對啊,她正愁沒地方找茬呢,逮住了又得罵半天。」

  隨隨撩開車窗上的簾子往外一張望,若有所思道:「前頭就是西市了,不如我們找家食肆吃點東西,再逛一逛,買兩件衣裳換了,將酒衣包起來帶回去,嬤嬤就不會發現了。」

  春條有些擔憂:「回去晚了,她又得說嘴。」

  隨隨道:「是我要逛的,同你有什麼干係。」

  春條一想也是,橫豎他們也沒說什麼時候回去,晚歸總比灑一身酒好。

  何況她還沒去過西市呢!

  西市離常安坊近,不如東市繁華熱鬧,聽說價錢卻便宜。每回她家娘子都捨近求遠去東市,她早就想著有機會也得去逛一逛。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桓明珪在後頭遠遠跟著,正好奇那佳人幽居何處,誰知那輛青帷小馬車行至西市坊門外,一個拐彎,徑直進了市坊。

  阿翰打馬上前,彎腰躬身在車窗外請示:「大王,那輛車進了西市,咱們還要繼續跟麼?」

  他也服了這些小娘子,剛逛完東市又去逛西市,真不知有多少東西要買,他們府上的王妃和郡主也是如此,成天逛不夠。

  桓明珪想了想道:「繼續跟著,看看他們去哪兒。」

  阿翰無可奈何,只能示意輿人繼續跟著。

  青帷小車駛過西市的十字街,在七拐八彎的窄巷中繞了半天,最後停在一家賣胡餅糕點的食肆外。

  阿翰瞪大了眼睛,又吃?

  桓明珪令人將車停在路旁,也不下車,就坐在車裡等。

  等了好半晌,也不見那一主一僕出來。

  阿翰望著天色,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大王,再不去東宮,可就太晚了。待那位娘子出來,還不知要去哪裡逛,逛完再跟著她回家,這一來一回……」

  桓明珪苦笑了一下,遺憾道:「罷了,走吧。」

  雖說沒人和他較真,但他也不能當真讓太子他們久等。

  ……

  桓明珪到得東宮時已近薄暮,其他賓客果然都已到了。

  這是太子納妃後初次設宴,到席的除了幾個親近的兄弟姊妹,便是一些年齡相仿的文人幕賓。

  因是便宴,筵席並未設在寢殿正堂,而是在後苑的疏香閣中。

  館閣掩映在梅花林中,此時寒梅初綻,暗香襲人,雪白輕紅濃赤各色梅花與天邊晚霞交相輝映,絢爛如錦。

  夕陽尚未落山,館中已點起了燈,連樓外的花樹上都掛了許多剔透可愛的琉璃風燈,可以想見天黑後燭火煌煌,定然如天上的琉璃仙宮一般。

  微涼的晚風送來嬌細的管弦聲,渺遠微弱,又不絕如縷,彷彿給梅林蒙上了一層濛濛煙水。

  豫桓明珪精通音律,聽出那樂聲的高妙,不由駐足聆聽。

  阮月微母親是南人,她本人也出生在江南,聽說太子為了她專程從江南請了一批樂師來,比內教坊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謂用心良苦了。

  待一曲奏完,他方才舉步向館中走去。

  雕樑華棟的華堂用一架二十四牒描金青綠山水屏風隔成兩半,青山綠水的間隙,隱約透過斑斕的色彩來,女眷的言笑聲越過屏風傳入他耳朵裡。

  今日太子夫婦宴客,太子接待男賓,太子妃款待女眷,男女之間用一道屏帷隔開,就算分席了。

  雖說男女七歲不同席,但本朝男女大防向來沒那麼嚴格,沒人大驚小怪。

  桓明珪步入堂中,向四周掃了一眼,只見堂兄弟幾個都在,此外還有幾個著白衣的年輕人——眾所周知太子雅好詩文,在東宮中設文學館,網羅了不少才學兼人的年輕人為幕賓,筵席上自然少不得這樣的人奉承,屆時潑墨揮毫、聯句作詩,若能得幾首佳作流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高坐上首的太子望見他,笑著撂下酒杯:「你這小子終於來了,叫我們好等。今日定要罰你幾杯。」

  在座的庶皇子、宗室郡王和公侯世子們,紛紛附和,笑著要罰他千杯。

  只有一人不發一言,兀自喝著酒,冰雕似的,彷彿週遭的談笑都與他無關——桓煊不喜游宴,這樣的場合總是能免則免,實在推拒不得,便自顧自飲酒。

  桓明珪簡直從未見過如此無趣之人,用眼梢瞟了他一眼,招來個內侍:「替我在齊王殿下旁邊加個坐榻。」

  桓煊這才撂下酒杯,掀了掀眼皮,沒說話。

  這就是混不吝的好處,無論他做出多出格的事來,也不會有人與他認真計較。

  當然,這和他生了副好皮囊也不無關係,同樣的事由腦滿腸肥的陳王做來,就惹人嫌了。

  太子也喜歡這堂弟,笑著問:「今日又去哪裡冶遊,怎麼來得這樣遲?」

  一旁有人揶揄:「看他只帶了個親隨微服出門,定是又去探幽尋芳了。」

  德妃所出的七皇子才十二歲,好奇地問道:「冬日百花凋零,六堂兄也是去賞梅花麼?哪裡的梅花,開得難道比太子殿下這裡還好?」

  眾人都哄笑起來,那少年不明就裡,卻知道自己多半說錯了話,紅著臉低下頭去。

  桓明珪自罰了一杯,放下杯子笑道:「諸位別說,小王今日沒去探幽尋芳,只不過是去東市沽酒,不過奇遇當真有。」

  「怎麼,又遇上絕代佳人了?」先前那人又道。

  桓煊一點頭:「叫秦世子猜著了。」

  有人嗤笑一聲,卻是個面如傅粉的緋衣少年。

  太子興致盎然道:「十郎,你笑什麼?」

  「那日在青龍寺,堂兄偏指著一個女子說是絕代佳人,可那佳人戴著帷帽,連臉都看不見。」

  太子道:「這回我得替六郎說句話,別的事物他興許會看走眼,美人可從來一看一個準。」

  桓明珪裝模作樣一揖:「多謝殿下替愚弟主持公道,還愚弟一個清白。」

  太子命內侍斟酒,笑道:「你不必謝我,滿引此杯即可。」

  桓明珪爽快地一飲而盡。

  緋衣少年氣鼓鼓道:「青龍寺一個絕代佳人,今日東市上又一個絕代佳人,看來這絕代佳人也不怎麼絕代,沒幾日就出了兩個,還都叫六堂兄給撞見了。」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有個白衣士子湊趣道:「盛代出佳人,原是天子仁德,物阜民豐,百姓得以安居,才有佳人出世。」

  眾人都覺這話阿諛太過,酸得倒牙,但也沒人與個白衣幕客過不去,也不能反駁,打著哈哈便過去了。

  桓明珪道:「絕代佳人倒也沒那麼不稀罕。」

  他頓了頓,賣了個關子:「這就是小王方才說的奇遇了。」

  太子笑罵:「話都說不利索,看來是酒喝得不夠多。」

  向內侍道:「替豫章王換個大點的杯子來。」

  那內侍也是個促狹的,笑著應是,轉頭捧了個巨觥來,足能裝一升酒。

  桓明珪一見便嚷道:「使不得使不得,太子殿下饒命。愚弟這就招供。」

  頓了頓:「今日東市上遇見那佳人,與當日在青龍寺望見那佳人,原是同一個人。」

  眾人都嘖嘖稱奇:「世上竟有這樣的巧事,看來這佳人與你緣分匪淺吶!」

  一直在旁自顧自飲酒的桓煊,臉色卻微微一變,放下了酒杯。

  他忽然想起昨日聽那獵戶女提起過,她今日要去市坊。

  陳王方才一直插不上嘴,這會兒才擠眉弄眼地道:「後來呢?這樣的絕代佳人,我不信六郎你能放過,改日我去你府上,可不能藏著掖著……」

  他不做表情還好,如此作態,臉上的肥肉都擠在了一處,越發顯得猥瑣。

  眾人一聽,心中不由暗道,這混不吝也有三六九等,風流和下流一字之差,就是霄壤之別。

  桓明珪道:「小王可做不來這等牛嚼牡丹之事,如此佳人豈可隨意唐突。」

  陳王重重地哼了一聲:「不過是個女子,六堂兄能看得上她便是她的福分了,難道還要沐浴焚香才能碰她不成?」

  桓明珪道:「莫說沐浴焚香,若是能得佳人青睞,我必定構玉堂,結綺樓,植蘭圃,樹梧桐,萬萬不能辱沒了她。」

  陳王嬉笑道:「聽六堂兄這意思,倒像是要娶人家呢。」

  桓明珪道:「她敢嫁,我有何不敢娶。」

  他生性不羈,說起話來沒邊沒沿。

  不過他若真要做這荒唐事,也沒人攔得住他,桓家每代都要出一兩個情種,上一代就是他父親,為了娶個淪落風塵的罪臣之女,連太子都不做了。

  眾人將信將疑,都笑他痴心。

  桓煊想起山池院那荒頹蕭索的景象,心裡莫名有些不舒服。

  轉念一想,不過是個一貧如洗的獵戶女,能有個容身之處大約已經喜出望外了,難道非得蘭房桂室才配得上她?

  也就是桓明珪這種痴人才能說出這樣的痴話。

  不過眾人的好奇心算是被勾起了,都道:「看來那佳人確實非同凡響,竟能讓豫章王動娶妻的念頭。」

  屏風另一頭,一眾女眷也被吊起了興致,紛紛停下笑鬧,側耳傾聽屏風對面的動靜。

  清河公主撇撇嘴:「這些男子好生無趣,只要聚在一處,再喝上三杯酒,嘴裡就沒有好話。連太子也跟著他們一起胡鬧。」

  她是皇后嫡出的長女,身份尊貴,也只有她敢連太子弟弟也一塊兒罵進去。

  新安長公主笑道:「三郎卻是個正經人,方才他們胡言亂語我都聽著呢,只有他沒湊熱鬧。」

  清河公主點點頭:「我這三弟麼,也算是世間少有了。」

  她口無遮攔慣了,忘了這宴會的主人太子妃阮月微,和她三弟之間還有段故事。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阮月微立時垂下眼簾,雙頰飛起紅霞,只覺眾人肯定都在心裡暗暗恥笑她。

  一時腦海中又浮現出燭火的光暈裡,桓煊望向自己的眼神,不覺恍惚了一下。

  想到他此刻與她只有一屏之隔,心頭突突地跳起來。

  越是知道不該想,不能想,卻越是止不住浮想聯翩,心裡又苦澀,又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甜,彷彿在濃苦的藥碗裡加了一小勺蜜。

  她以前懵懵懂懂的,直至桓煊回京,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就在她心如油煎時,卻聽屏風對面傳來個熟悉的聲音:「你怎知是同一個人?」

  她的心頭一跳,臉色白了幾分,是桓煊。

  有人附和:「對啊,六堂兄又不曾見過那女子容顏,怎知是一個人?」

  桓明珪道:「爾等別小瞧我,那身段步態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便是叫我從一百個身量體型差不多的女子中認,我也能一眼認出來。」

  頓了頓道:「蒼松翠柏立在繁花叢中,換作你們能不能一眼認出來?」

  桓煊一哂:「六堂兄與那女子不過兩面之緣,連她身份都不知道,便將她比作傲雪凌霜、經冬不凋的松柏,未免太輕率了吧。」

  在他心裡,當得上這讚譽的女子,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如今也已不在了。

  桓明珪奇道:「子衡莫非識得那女子?還是她哪裡得罪你了?」

  桓煊一時無言以對。

  太子打圓場:「看來那佳人頗有林下之風。」

  又向桓明珪道:「他日你若再遇上她,千萬問清楚家世居處,若是門當戶對,我便替你成就這段佳話。」

  眾人都半真半假地附和,桓煊卻感到有些刺耳,擱下酒杯站起身,向太子道:「愚弟出去走走,散散酒。」

  離席更衣也是常事,太子只道:「早些回來同我們飲酒。」

  桓煊道好,向眾人一揖,說聲「少陪」,便出了宴堂。

  阮月微將屏風對面的話一字不漏地聽下來,有些難以置信。

  桓煊性子冷,自小孤僻,不喜歡與這些宗室子弟一起玩鬧,但也從不會管別人的閒事。

  方才卻一反常態,與豫章王為個素不相識的無聊女子爭論起來,實在難以索解。

  她越是想不通,心裡越是不安。

  庶出的吳興公主心思細膩,瞟見太子妃雙眉微蹙,美目中含著鬱色,以為她還在為方才大公主的話不悅,便笑著扯開話題:「聽他們喝醉了說那些胡話有什麼樂子,咱們玩咱們的。」

  清河公主也回過味來:「叫人搬幾張雙陸局來,許久沒打了,看我不將你們的金釵玉梳全都贏回去!」

  她與這嬌嬌怯怯的弟媳自小玩不到一處,也不怎麼喜歡她,卻也不是故意含沙射影令她尷尬。

  阮月微回過神來,起身向眾人歉然一笑:「我去更衣,諸位姊妹務必玩得盡興。」

  她蓮步輕移,迤迤然向殿外走去,幾乎不聞環佩之聲。

  吳興公主望著她的背影,輕聲讚嘆:「若世上真有絕代佳人,應當就在這東宮裡了。」

  大公主卻有些不以為然:「你是沒見過蕭將軍的夫人。」

  蕭夫人早逝,最後幾年一直在府中足不出戶,也不去宮中走動了,吳興公主年紀小,沒見過這位夫人,好奇道:「果真有那麼美?」

  大公主道:「不只是美,說一句風華絕代也不為過。」

  她莞爾一笑:「要不然當年桓明珪那小無賴怎麼扯著人家衣袖,哭著嚷著要娶人女兒呢?」

  「咦?我怎麼聽說那蕭家小娘子貌若無鹽……」一個藍衣少女托腮道,卻是張相的獨女,太子妃的手帕交張清綺。

  清河公主眼中掠過一絲傷感,吳興公主知道她是想起故太子了,忙道:「高高興興的日子,別說這些了,橫豎無緣得見,誰來與我投壺?」

  眾人紛紛湊趣,將話題輕輕帶過。

  阮月微一出殿門,便有幾個宮人迎上來,替她披上玄狐裘,遞上鎏金手爐。

  阮月微捧著手爐,由宮人們簇擁著去了殿後的淨房。

  她酒量淺,這樣的場合卻是不能滴酒不沾的,是以方才也飲了兩杯,此時冷風一吹,酒意上頭,太陽穴突突地跳,頭腦中一片混沌。

  從淨房出來,她無端從心底湧出一股衝動,轉頭對宮人道:「我去林子裡走走,透透氣,你們不必跟來,讓疏竹、映蘭陪著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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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3 09:44: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院子

  疏竹和映蘭都是她阮月微從侯府帶來的婢女,從小伺候她,也只聽她一人的話。

  無論她做什麼事,他們都理所當然地站在她這邊。

  宮人們自不會在這等小事上違拗太子妃。

  阮月微帶著兩個婢女向園中走去。

  楓林中只有一條曲折蜿蜒的小徑,兩旁疏疏落落地點綴著琉璃風燈,猶如星河倒懸。

  阮月微順著那條小徑往梅林深處走,每走一步,心便跳得快一分,待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她的心已如擂鼓。

  桓煊一身紫色雲鶴紋織金袍,戴著紫玉冠,腰束玉梁金筐寶鈿帶,這紫色挑人,又織入金絲,若換個人穿,縱使不難看也顯得俗氣,可穿在他身上,卻越發顯得他如玉山之行,光映照人。

  阮月微不自覺地將手輕輕攏在心口,彷彿怕她擂鼓般的心跳叫人聽見。

  桓煊有些訝然,他方才在筵席上與桓明珪那混不吝爭起短長,甚感無謂,也不想聽他講自己如何覬覦那獵戶女,便出來走走,未曾想到會在這裡遇見阮月微。

  他們與女賓只隔著一架屏風,方才他離席,那邊當也聽到了動靜,以阮月微謹小慎微的性子,該當避嫌才是。

  他掃了一眼她身後那兩個婢女,都是自小在她身邊伺候的,心中越發不解,故意支開宮人,冒險到這林間來「偶遇」,莫非是出了什麼事?

  見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本該是意外之喜,但許是叫狐疑和擔憂沖淡了,他眼中並沒有多少欣喜。

  「見過阿嫂。」他行了個家人禮。

  這聲「阿嫂」,彷彿一根針,在阮月微的心上刺了一下,她的臉色蒼白了幾分,勉強微笑道:「三弟這向可好?」

  桓煊想起他這向所做的事,莫名有些難以啟齒。

  阮月微三年前便親口粉碎了他的那點妄想,如今她也已經嫁作人婦,他並不虧欠她什麼,收了那獵戶女,只是他自己的事,與阮月微沒有半點干係。

  可他心裡還是有些煩躁,沉默片刻方道:「多謝阿嫂垂問,我很好。」

  阮月微苦澀地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時過境遷再來說這種話,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桓煊淡淡道:「阿嫂可好?在東宮住得慣麼?」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玄狐裘上。

  這玄狐裘極其稀有,皇帝當初只得了四件,自己留了一件,一件給了妻子,剩下兩件給了長子和次子。

  直到他平定安西叛亂,父親才將自己那件賜給了他。

  阮月微身上這件,便是太子那件改小的,桓熔對她的愛意可見一斑。

  「太子殿下待我極好。」阮月微輕聲道。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簾,睫毛微顫,琉璃燈隨風搖曳,她臉上的光影也像水一樣輕輕流動,幾乎讓人以為她在流淚。

  她的神情也的確是有點泫然欲泣的意味。

  桓煊往小徑盡頭看了一眼,隱隱綽綽可以看見宮人和內侍來來往往。

  阮月微如今是太子妃,就算他不在乎名聲,卻不能讓她被人說閒話,這麼多年,維護她已成了他不自覺的習慣。

  「阿嫂保重,我先失陪了。」他作了個揖,便從她身邊徑直走過,大步向林子外走去。

  阮月微轉過身,失神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作為夫君,太子的確待她很好,她自小便在為太子妃之位努力,如今也是求仁得仁,可這些當真就是她想要的麼?

  在她進宮時,太子身邊已有好幾個侍妾,各個姿容絕麗,太子納妃時還同時納了兩個良娣。

  哪有人願意一成婚,就與這麼多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然而她的夫君是太子,她連委屈都說不出口。

  每當夜深人靜,她總是忍不住想起三年前灞橋邊桓煊的話:「若得阿棠為妻,我此生便只守著你一人,絕不看旁的女子一眼。」

  她知道,他不是拿話哄她,他是能做到的。

  直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

  桓煊回到席間,太子凝注他一會兒,露出親切的笑容:「上哪裡逛了?怎的去了這麼久?」

  「就在後園走了走。」桓煊道。

  太子便未再說什麼,只是令內侍替他斟酒。

  夜闌,桓煊起身告辭,醉醺醺的豫章王將胳膊搭在他肩上,嚷著要同他秉燭夜遊。

  桓煊面無表情地把肩上的胳膊撣開,向太子一禮,便即出了宴堂。

  高邁請示道:「殿下回府還是……」

  不等他說完,桓煊便不耐煩道:「去常安坊。」

  席散,賓客們陸續離去,太子吩咐內侍將幾個酩酊大醉的客人安置妥當,便去了太子妃的寢殿——自從娶她過門,十日裡總有七八日,他是宿在她這裡。

  女眷們散席早,太子生怕妻子已經就寢,沒讓宮人通傳,徑直走進殿中。

  寢殿裡點了架九枝燈樹,阮月微已經沐浴畢,穿一身玉白寢衣,披了件天青色織錦半臂,蓮瓣般的小臉被酒意染上了酡紅。

  她正坐在繡架前,似是在刺繡,可只是拈著針出神,半晌也沒有刺一針。

  「在想什麼?」太子笑道。

  阮月微這才察覺有人,眼中閃過一抹驚惶,隨即恢復了平日溫柔嫻雅的模樣,放下針線,起身迎上去行禮。

  太子扶住她:「早說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見外。」

  阮月微低眉道了聲「好」,便去替他解大氅的繫帶。

  不等她解開,太子忽然捉住她的手。

  阮月微一驚,不自覺地抽出手去。

  太子一怔,隨即便彷彿什麼也沒察覺,抬手撫了撫她緋紅的臉頰:「在筵席上喝酒了?是不是阿姊迫你喝的?她就這性子,你別放在心上。」

  阮月微繃緊的心弦一鬆:「妾省得的,阿姊只是心直口快,最是容易相處的。」

  「那就好。」太子微微頷首。

  兩人寬衣解帶,熄燈就寢。

  一番雲雨後,太子靜待枕邊人呼吸變沉,起身披衣走到殿外,叫來內侍問道:「今日宴席上,太子妃可曾離開過?」

  內侍目光閃爍,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將太子妃行蹤一一稟明。

  太子的臉色漸漸沉下來。

  ……

  隨隨已習慣了三更半夜叫人驚醒,但桓煊今日一反常態,沒讓內侍來傳話,徑直進了她的院子。

  棲霞館距清涵院只有一步之遙,但每次都是隨隨沐浴更衣梳妝打扮停當去那邊侍寢,這還是桓煊第一次踏足這裡。

  兩進小院隱藏在楓林中,楓葉已經凋零,林子裡沒點燈,是夜濃雲蔽天,星月無光,到處都是黑黢黢的一片。

  屋子裡點了幾盞油燈,映亮了窗戶,那小屋子便似漂浮在夜空中的一葉小舟,看著有點冷清孤寂。

  這樣一座小院,自然和高屋華堂、蘭房桂室相去甚遠。

  也不見下人在廊下值候,桓煊蹙了蹙眉,褰簾進屋,只見那獵戶女穿著中衣,外面披著件青布夾袍,赤足趿著布鞋,正坐在妝台前,由高嬤嬤梳髮髻。

  屋子裡燃了炭盆,但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那炭是粗炭,不比他院子裡燃的銀絲炭,煙氣有些重,卻莫名有股暖暖的塵世味道。

  高嬤嬤一見他,吃驚不小,手一鬆,楊木梳子順著隨隨的長髮滑到地上。

  隨隨起身行罷禮,撿起梳子。

  高嬤嬤道:「殿下怎麼到這兒來了?」

  桓煊瞥了一眼隨隨,「嗯」了一聲,他總不能說是自己等得不耐煩了。

  高嬤嬤又道:「殿下稍待片刻,老奴給鹿娘子換身衣裳。」

  「不用了。」桓煊道。

  橫豎也穿不了多久。

  「你們退下吧。」他掃了一眼屋裡的幾個婢女。

  高嬤嬤遲疑道:「可是這屋子……」

  齊王殿下有多挑剔,沒人比她更清楚了,鹿隨隨這屋子雖然也算乾淨整潔,但以他的標準,恐怕是不能住人的。

  桓煊道:「無妨,在邊關時荒野間都住得。」

  這話倒是不假,真的行軍在外,他多惡劣的環境都能忍受。

  高嬤嬤一聽便鼻酸眼熱起來,在心裡將那阮三娘又埋怨了一通,若不是因為她,他們家殿下何至於遭這份罪。

  眼下他不娶正妃,養外宅,成日與這鄉野女子廝混,何嘗不是阮月微造的業!

  老嬤嬤忿忿地領著幾個婢女退到廊下,掩上房門。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

  桓煊瞥了一眼隨隨身上半舊的青布袍子,皺了皺眉:「難看。」

  說著便一把扯落:「缺衣裳穿麼?」

  隨隨搖搖頭。

  只是舊衣裳舒服,她也穿慣了,高嬤嬤叫人新裁的那一批,好看是好看,但都是輕羅薄紗,廣袖緩帶,層層疊疊的甚是累贅,穿著只能閒坐,稍微做點活計便勾住這裡絆住那裡。

  只剩下中衣便順眼多了,桓煊也不客氣,將她打橫一抱便向榻邊走去。

  床榻很小,一個人睡正好,兩個人便嫌擠了,帳幔一放下,便沒了騰挪的餘地。

  兩人像是被裝進了一個逼仄的箱子裡。但狹小也有狹小的好處,一點動靜、一點聲音都被放得無限大。

  這裡自是沒有他房裡那種熏香的,帳幔被縟上縈繞著一股淡淡的香氣,說不上來是什麼氣味,卻像迷香一樣點得他心頭火起,直往血液裡躥。

  那榻也不似清涵院的紫檀大床,木頭輕,卯榫也不夠結實,力度稍大些便咯吱咯吱地搖晃起來,聽著便叫人臉紅心跳。桓煊卻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人,照舊大開大合,比平常還狠。

  彼此的身體早已熟悉,不多時,他便輕而易舉地將她拋到了雲端。趁著她平復呼吸,他從身後抱住她,撩開她的長髮,把臉埋進她頸項間,嗅她的暖香:「今日去西市了?」

  隨隨微怔,她的聲音不像阮月微,所以行這事的時候他不喜她出聲,他也從不和她說話,這還是第一回 。

  隨隨聽他聲音裡帶些醉意,但語調卻是清醒的,一時拿不準他是什麼意思,便含糊地「唔」了一聲。

  他雙手掐得更緊:「見了什麼人?」

  隨隨心頭一凜,身子一僵,莫非是自己的行蹤被察覺了?

  桓煊氣息頓時不穩,聲音都帶了點顫:「放鬆……」

  隨隨道:「沒見人。」

  「不說實話。」桓煊聲音裡帶了些冷意,長指一碾一牽一提,彷彿在刑訊逼供。

  隨隨呼吸一窒,緊緊咬住嘴唇。

  「再給你一次機會。」男人頓住,雙手收緊,用唇找到她肩頭的箭傷。

  他將她當作阮月微的替身,平日只要一瞥見那道傷,便難免被拉回現實,心生反感。

  可眼下細細端詳,卻見那養了半年的傷口仍舊帶著微紅,乍一看像朵小小的梅花,映襯著新雪般的肌膚,非但不醜陋,還添了一股說不出的豔麗。

  他知道這樣半新不舊的傷一碰便會癢,故意唇齒輕磨慢蹭,感覺到她瑟縮,忽然重重咬了上去,「酪漿的滋味好麼?」

  隨隨緊繃的心弦頓時一鬆,原來指的是這件事。

  桓煊見她沉默,將她掀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的雙眼,捏住她下頜,用指腹重重地摩挲她嘴唇:「真把自己當啞巴了?」

  他待她算不上好,行那事時肆無忌憚,卻鮮少有這樣惡聲惡氣的時候。

  那獵戶女卻仍舊溫柔地注視著他,眼裡水漾漾的,分不清是淚還是別的什麼。不管他怎樣對待她,哪怕口出惡言,她也不以為意。

  她平靜地解釋:「民女不識得那公子……」

  話音未落,聲音已碎得不成樣子。

  「本王不曾提什麼公子,」桓煊惡狠狠地折磨她,在她耳畔嘶聲道,「你又知道了?」

  他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隨隨不再辯解,只是平靜道:「殿下不讓民女出門,民女就不出門。」

  橫豎不出門她的人也有法子把消息傳遞進來。

  「本王幾時說過不讓你出門?」他沉下臉道。

  隨隨看出他今日就是想找茬,乾脆閉上了嘴,不去與他爭辯。

  但是她這麼一說,桓煊反而清醒了點,他這股無名火實在沒什麼道理,說到底,他只是要個替身,他來時盡心盡力地伺候便是盡到了本分,他一走,她又與他毫無瓜葛,她去了哪裡,見到些什麼人,他壓根不該關心。

  可方才在東宮,得知桓明珪覬覦她,他心裡還是說不出的憋悶。

  桓煊惡狠狠地盯著她暈紅的雙頰,因為氣促而微微分開的嫣紅的嘴唇。

  還是因為這張臉,他心道,他就是看不慣這獵戶女頂著這張臉,出去招蜂引蝶——至於桓明珪壓根沒看到過她的臉這回事,便被他方便地忽略了。

  既然他的怒意師出有名,桓煊便越發理直氣壯地折騰她,直折騰了四回,鬧得兩人都筋疲力盡。

  也不知他那些怪癖哪裡來的,心裡一別扭便又咬又啃,偏偏還生了兩顆特別尖利得虎牙,隨隨有幾處被他啃破了皮,火辣辣地作疼。

  她睏得眼皮直打架,睜不開眼,看不見那張臉,自然也沒什麼耐心屈就。

  只盼著他快回自己的清涵院,把床讓出來,她好舒舒服服睡一覺。

  可齊王卻沒有半點要走的意思。

  他等了半晌,不見這獵戶女自覺起身伺候他,只得吩咐人送水進來,嫌棄道:「你這裡著實不便,沐浴還要繞到屋外。」

  他的清涵院,淨房是附建在臥房旁的,裡面砌了兩丈來方的浴池,有石管將熱水直接送入池中,一聲吩咐下去,片刻便能洗上熱水澡。

  既然不便,為什麼不回自己院子,隨隨心道。

  不過這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若是把他惹惱了,受折磨的還是她自己。

  桓煊有些潔癖,事後總要沐浴更衣,這回卻只是自己去淨房草草擦洗了一下,換了身褻衣了事。

  回到房中,卻見那獵戶女正在榻邊擦身,肌膚上到處是他故意留下的痕跡。

  不得不承認,桓明珪的眼光很毒辣。

  這女子的確是生得好,只是一個背影,往這陋室中一站,便有種蓬蓽生輝之感。

  她知道自己惹人覬覦麼?

  想來是知道的,便是野裡鄉民,也能分辨美醜,她一定知道自己生得美。

  可觀她神情態度,卻似全然不將美貌當回事,彷彿那只是她最無關緊要的一樣好處。

  也難怪桓明珪那見慣了美人的登徒子,也對她刮目相看。

  這樣的尤物自然不缺覬覦的人。可她只是全心全意地傾慕於他,無論身體還是心,都滿滿打著他一個人的烙印。

  這女人是他的。

  是他將她從深山老林中救出來,帶到這裡。

  從身到心,她原原本本,完完全全,只屬於他一個人。

  他自心底生出種滿足感。

  隨隨回眸望他,只見他擦洗完了,換了乾淨衣裳,卻不回自己院子就寢,站在這裡望著她出神,不知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桓煊撩起疊好放在榻邊的乾淨中衣,將她裹起來一頓擦揉,然後扔了衣裳,把她抱上床。

  隨隨身子驀地一僵,她的身體和精神都已疲乏到了極點,若他還要捲土重來,她保不齊會忍不住把他蹬下床去。

  然而桓煊並沒有進一步動作,只是拉好被子,從背後抱著她,用膝蓋頂了頂她的膝窩,把她團起來些,好似一個守財奴抱著他的金疙瘩。

  他用鼻尖在她耳後蹭蹭,又在她頸間深嗅了兩口,滿足地輕哼一聲,便不動了。

  隨隨警覺地躺了一會兒,感到脖頸後的呼吸慢慢變緩變沉,知道男人睡著了,這才闔上眼。

  ……

  隨隨醒來已是亭午,冬陽照得屋子裡明晃晃一片。

  她睜開眼,愕然發現自己還在桓煊懷裡。

  她一動,男人也醒了,皺著眉,手臂緊了緊:「別亂動。」

  隨隨剛睡醒,說話便沒那麼謹小慎微:「殿下不去宮裡?」

  桓煊雖是親王,身上有正經官職,依例是要大清早入宮參加常朝的。

  隨隨自然不會以為他色令智昏,被迷得連上朝都耽誤了——以往也有通宵達旦的時候,他總是按時上朝,回來再補眠。

  「我告了假,這幾日不去宮裡。」桓煊道。

  隨隨聞絃歌而知雅意,那便是朝中有事了。

  她略一思索,就知道朝中八成又在為他的兵權鬧得不可開交。

  神翼軍是朝廷最關鍵的一支兵力,以往都是由皇帝親信的宦官執掌,三年前桓煊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從未領過兵打過仗,因身份高,名義上掌帥印,其實實權仍在中官孟平安手上。

  在邊關前兩年,他全無作為,看起來就是個對軍務一無所知,去邊關混混資歷的的閒王。

  直到一年前,安西叛軍捲土重來,勾結人吐蕃人席捲四鎮,兵鋒銳不可當,那宦官只會弄權斂財,一見大軍壓進,立即聞風喪膽,竟然棄城而逃。

  軍中上下怨聲載道,桓煊當機立斷奪過兵權,斬了宦官孟平安,收拾殘部,反敗為勝,連連大捷,竟然力挽狂瀾。

  雖然孟平安臨陣脫逃,依法當誅,但桓煊這個親王斬了宦官,卻惹了中官的眾怒。

  除了得罪宦官,他擁兵自重當然也會引來太子忌憚——他們兄弟雖是因阮月微失和,但他們要爭奪的可不止阮月微。

  隨隨不知道桓煊對儲君之位是否有想法,但是安西叛亂已平,他卻不肯交出虎符安太子的心,便可窺一斑。

  此外還有皇帝的態度,他立了二子為儲,卻由著三子從一個毫無實權的閒王變成神翼軍統帥,著實耐人尋味。

  隨隨的思緒慢慢飄遠,想起當年桓燁回京前的話,他是想將太子之位讓給二弟的。

  想到桓燁,她的心口彷彿被什麼撞了一下,悶悶地痛,未曾來得及細想,她已將環在腰上的手推開。

  幾乎是同時,她的肩頭便傳來一陣劇痛。

  隨隨不由輕呼了一聲。

  桓煊這才鬆開嘴,重新環住她的腰,手臂箍得比方才還緊。

  昨夜胡鬧過了,他本來並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可她方才的舉動卻惹惱了他。

  隨隨任由他施為,不一會兒呼吸便急促起來。

  桓煊卻在關鍵時停住,抽出手:「疼?」

  隨隨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疼就說,」桓煊道,「腫成這樣還一聲不吭,真當自己是啞巴?」

  那獵戶女還是默默點頭,琥珀色的眸子澄澈剔透,雙頰還帶著點睡出來的紅暈,煞是愛人。

  桓煊心頭驀地一軟:「府裡送來的藥用完了麼?」

  隨隨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藥,點點頭:「還有。」

  桓煊道:「自己記得搽,用完叫嬤嬤去支,別省著。」

  在她腰窩上戳了一下:「不然自己受苦。」

  隨隨發覺他話比以前多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昨天在東宮裡發生了什麼事。

  但這不是個好兆頭,相處越多,關係越近,越容易露餡。

  恰好這時一陣北風吹來,將廊廡下的藥味帶進屋子裡,隨隨道:「民女該起來服藥了。」

  桓煊怔了怔,方才想起她指的是避子湯,問道:「你知道那是什麼藥?」

  「民女知道。」隨隨道,臉上並沒有什麼哀怨之色,顯是明白自己沒資格生下他的孩子。

  桓煊喜歡有自知之明的人,頷了頷首,起身披衣,環顧四周。

  昨夜黑燈瞎火的還不覺得,晝間一看,著實寒酸簡陋了些。

  「這院子太小,」他道,「我叫人給你換一個。」

  隨隨立即搖頭:「不用,這裡已很好。」

  桓煊聽她如此說,也不強求:「那你有什麼想要的?」

  隨隨便知這是要賞,大約是方才說到避子湯的時候,她的應對合了他的意。

  她想了想道:「民女想要一匹馬、一張弓。」

  桓煊挑了挑眉:「要弓馬何用?」

  要弓馬,一來是練習騎射,二來也是方便將來跑路。

  隨隨道:「民女原是山中獵戶,打獵是吃飯本領。」

  桓煊有些不悅,挑了挑眉:「難道本王還會短了你衣食?還要靠你打獵為生?」

  那獵戶女卻有些執拗:「射箭是阿耶教的,不能荒廢。」

  桓煊決定賞她,她既然開了口,便沒有駁回的道理,他便頷首:「這容易,改日我帶你回王府挑馬。」

  頓了頓道:「這園子裡原本有片馬毬場,我吩咐人清理出來作校場,你可以在裡面習騎射。」

  她只求一,他卻給了十,不可謂不大方了。

  「多謝殿下。」隨隨道。

  桓煊下了床,散著髮,褻衣外披了件大氅,睨著床上的女子。

  那獵戶女卻全無起身伺候他更衣的自覺,只是微帶困惑地望著他。

  桓煊等了片刻,她還是不動,只能冷著臉,自己穿上衣裳,繫好腰帶,拿起案上的玉簪草草綰了個髮髻,便即吩咐人進來伺候。

  片刻後,便有婢女端了避子湯進屋,桓煊掃了眼托盤,見那青瓷大碗足有小兒臉那麼大,屋子裡立即彌漫起一股苦澀的藥味。

  桓煊蹙了蹙眉,雖知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心裡仍舊莫名有些不舒服。

  隨隨卻坐起身,駕輕就熟地端起碗,仰起脖頸,咕嘟咕嘟幾口便飲盡了,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桓煊褰簾出去,腳下驟然一頓,院子裡一片銀妝素裹,草木上的冰凌在暖陽下閃著光,猶如冰壺世界。

  原來昨夜他們抵死纏綿之時,外面悄悄下起了今冬第一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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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3 09:44: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初見

  桓煊站在廊下怔怔地看雪。

  邊關的雪比京城早,八九月便開始落起霰。這三年來,每當初雪夜,他都是一個人在營帳中飲酒。

  他第一次見到阮月微便是某一年的初雪。

  他那時年幼,只依稀記得自己在棠梨殿的院子裡,瓦片和枯枝上已經覆了層薄薄的雪,泥地還是黑的。

  棠梨殿是太后宮中的一座小偏殿,平日沒人住,偶爾當作客院,他很喜歡院中的銀杏樹和石墩子,總是在這裡玩。

  那日他似乎是一個人,這也是常事。太后不在意他,皇后又很少過問,宮人內侍都知道這三皇子不受寵。他們不喜他孤僻安靜,又知他沉默寡言不會告狀,只要高嬤嬤和高邁不在跟前,總是想方設法地躲懶,鎖了院門放他一個人在院子裡玩,自己扎堆聊天做繡活。

  阮月微便是那時候出現的。

  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進到鎖著的院子裡,他只記得自己蹲在庭中的銀杏樹下埋一隻死雀子,忽然聽見「砰」一聲響,轉過頭,就看見身後站了個著緋衣的小姑娘。

  她的衣裳很紅,在一片灰敗枯槁的冬景中,像一團灼灼燃燒的火,她的臉蛋也很紅,像熟透的林檎果,她的眼睛很亮,比那身火一樣的緋衣還亮,比寒夜裡的孤星還亮。

  他從沒見過這麼鮮亮生動的人,此前他的日子重復、單調、沉悶,像一團灰濛蒙的霧靄,而她就像一道光穿透了灰霧。

  但他那時還小,難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只是僵立著,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他張了張嘴,不等想出該說什麼,她先開口了:「你是誰?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

  她豁著顆門牙,說話有點漏風。

  他皺了皺眉:「我不是一個人。」

  他指指她:「還有你。」

  她愣了愣,點點頭:「你對。那你是誰家的孩子?」

  「我是三殿下。」宮人和內侍們都這麼叫他。

  女孩點點頭:「皇后是你什麼人?」

  他抿了抿唇:「是我阿娘。」

  女孩道:「我剛從徽音殿來,還看見你阿兄阿姊了,你怎麼不同他們在一處?」

  他抿了抿唇,忿忿道:「我討厭他們。」

  她詫異地抬抬眉毛:「怎麼會?太子殿下很好啊。」

  她連眉毛都是漂亮又生動的,襯著雪白的肌膚,格外鮮明。

  這麼好看的人也喜歡他長兄。

  他們都喜歡他長兄,他阿耶阿娘,兄弟姊妹,人人都喜歡他,他的長兄就像月亮一樣,誰能不喜歡月亮呢?甚至他自己,他雖然不願承認,可總是悄悄盼著兄長們來給祖母請安的日子。

  他小小的胸膛裡翻騰起一股他說不出來的失望。

  他擰起眉毛:「我最討厭他。」

  說罷轉過身,重又蹲下,撿起未開刃的小彎刀繼續挖土。

  那女孩卻在他身旁蹲下,托著腮,好奇地用穿著烏漆小鹿皮靴的腳撥了撥他的死雀子,又看看他挖出的小坑:「你在做什麼?」

  他嫌她聒噪,又不想搭理她,故意把土往她漂亮的小靴子上挑。

  女孩彷彿看不出來他是故意的,只是不以為意地拍拍靴子,把泥撣去,繼續同他搭訕:「這雀兒哪裡來的?你打的?」

  他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你吃過烤雀兒麼?」她又伸腳撥了撥那可憐的鳥兒,「要炙得滋滋冒油,只灑鹽,不能灑別的調料,可鮮美了,就是肉有點少……」

  他打斷她,伸出自己的小腳把她的腳擠開:「你不能吃它,它是我的。」

  女孩嚥了嚥口水辯解道:「我沒要吃它,就是告訴你烤雀兒好吃。」

  「它是你養的?」女孩扯開話題,「怎麼養死了?」

  「是撿的,」他說,「死的。」

  「你挖坑做什麼?」

  他斜睨她一眼:「這不是坑。」

  「明明就是個坑嘛,」她好奇道,「不是坑是什麼?」

  「是地宮,」他最討厭問東問西的人,「你很煩,你走吧。」

  她卻不走,從懷裡摸出個紙包,打開,是包蜜漬梅子。

  「吃不吃?」她問他。

  他搖搖頭,正要張嘴趕她走,一顆梅子已經堵在了他嘴裡。

  絲絲酸甜在舌尖化開。

  「啊呀!」她驚呼一聲,「忘了,我這手剛才摸過腳,還沾著泥巴呢!」

  他聽了小臉頓時一綠,想吐出來,又怕她著惱。

  「騙你呢,」女孩笑著摸他的頭,「摸鞋的是右手,抓梅子的是左手,你真好玩。」

  可是摸頭的是右手,他連忙躲開。

  她把紙包塞進他手裡,接過他手裡未開刃的小刀,在手指間靈巧地旋了個花,他看呆了。

  「厲害吧?」她笑道,「我來,你挖得太慢了。」

  她果然挖得比他快多了,他嘴上不說,心裡佩服得緊。

  「地宮」挖好了,是個規整的長方形,他掏出帕子把雀兒包起來,小心翼翼地捧著,放進去。

  她用小鹿靴把土踢進去,兩人用手捧土,堆了個小丘做墳塋,又在前面對稱地擺了兩排石頭當石像生。

  沒等她把手裡的石頭全擺完,院門開了,一個臉生的宮人跑進來:「小娘子,蘇夫人四處找你呢……」

  女孩對他道:「我要走啦。」

  他猛地揪住她衣角:「不許走。」

  她抱歉地摸摸他的頭頂:「我要回家啦,下回進宮再找你玩。」

  他抿了抿唇,不依不饒地揪著她:「那你什麼時候再進宮?」

  她想了想,從嘴裡吐出個梅核,埋進他們堆的墳丘裡,拍拍土:「等梅樹長出來,我就回來了。」

  她一邊哄他,一邊輕輕把他沾滿泥巴的小手指一根根挪開。

  接著她就跟著那宮人走了,和來時一樣突然,門扇關上,鉛雲四合,空中又飄起了雪。

  他揉了揉眼睛,很快便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

  直到高嬤嬤來尋他,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問那女孩姓甚名誰。

  他只記得一個「蘇夫人」,便問高嬤嬤:「誰是蘇夫人?」

  高嬤嬤道:「怎麼忽然問這個?蘇夫人是你阮家三表姊的母親。」

  他便悄悄將阮家三表姊記在了心裡。

  每隔三五日,他總會跑去棠梨殿,往他們一起堆的墳頭上澆水,只盼著那梅核早日生根發芽。

  蜜漬的梅核自然不會發芽,可是第二年的冬天,阮家表姊卻真的回來了。他看著內侍宮人們忙著將她帶來的箱籠搬進棠梨殿。

  而她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她的身量高了些,不再聒噪,不再著紅衣,笑容也矜持了,她執著他的手,柔聲細氣道:「小殿下是一個人麼?我也是一個人,往後我們作伴,再不會冷清了。」

  那是大雪紛飛的隆冬,去歲種下的梅核卻在他心底悄然抽出了嫩芽。

  ……

  桓煊捏了捏眉心,回頭看了眼低垂的竹簾,緩緩走出棲霞館,叫來高邁吩咐道:「將這院落收拾一下。」

  頓了頓,補上一句:「我偶爾會來住。」

  高邁知道齊王殿下所謂的「收拾」,是將一應器物全換一遍的意思,且是按照他日常起居的規格來換。

  「老奴這就帶人去府庫裡挑選。」高邁道。

  桓煊點點頭,隨即道:「從小庫房裡選。」

  高邁一愣,齊王身邊親近之人都知道,王府中有兩個庫房,小庫房設在齊王所居正院中,等閒人不得入內。

  那庫裡的東西精巧珍異自不必說,最要緊的是,幾乎每一件都是海棠花的紋樣。大到床榻几案屏風,小到綾羅綢緞、香爐花瓶、釵鈿首飾,皆飾有海棠。

  阮家三娘子小字阿棠,因此最愛海棠花,衣飾用具多有海棠紋樣,桓煊因了她的緣故,每回看到海棠紋樣的好東西,總是一擲千金地買下來收進庫裡,雖不言明,但他身邊親近的人都知道,那些都是為阮娘子預備的,等閒人都沒資格進小庫。

  不過阮娘子進了東宮,這些滿載著心意的物件,便沒了用武之地。

  如今拿來給鹿娘子使用,倒是叫人有幾分意外。

  高邁轉念一想便明白了,那鹿娘子是阮月微的替身,給她用,也算彌補殿下心裡的缺憾。

  桓煊又掃了一眼蕭條的庭院:「從南山移些花樹來。」

  南山別莊位於郭城外,也是桓煊的莊園,整片山坡上都種著海棠,有上萬棵,其中不乏從江南和蜀中移來的名品。

  高邁應是。

  桓煊走出院子,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眼「棲霞館」三個字,沉吟道:「改成棠梨院吧。」

  其實院內院外都沒有栽種梨花,高邁知道,之所以改成這個名字,只因阮娘子在太后宮中時所居的小偏殿,便喚作棠梨殿。

  高邁佯裝不覺,躬身問道:「殿下,修葺棠梨園期間,鹿娘子該安置在何處?」

  桓煊睨他一眼,冷聲道:「這等小事你不會安排?還需問我?」

  高邁便知這是無意讓鹿娘子暫住清涵院了,立即道:「殿下恕罪,老奴糊塗了,這就替鹿娘子將梧桐小築收拾起來,那院子離棠梨院近,來去也方便。」

  離棠梨院近,也就是離清涵院近,方便齊王殿下召人來侍寢。

  高邁考慮事情一向細致周到,桓煊頷首道:「我要在山池院住一段時日,你安排人將我素日用的東西搬來,宋峻他們有什麼事要稟,一律先遞書過來。」

  宋峻是齊王的幕僚之首。

  高邁聞言不禁詫異,他瞭解自家主人,絕不是個色令智昏的人,他不回王府八成是為了躲清靜。

  高邁雖是內官,但能坐到這個位子上,不能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朝中的風向也得清楚。

  近來朝中為了兵權的事分成了幾派,一派主張四鎮叛亂已平,桓煊以親王身份掌神翼軍不合制度,當交出虎符,另一派以右相與戶部侍郎為首,認為朝廷養著重兵耗費大量稅糧,應當裁撤軍隊,又有一派主張神翼軍非但不能裁撤,還該再征發數萬健兒,由齊王統領,趁著河朔內亂把三鎮吞下來。

  其中最曖昧的是天子的態度——太子大婚後不久,皇帝便將朝政交給太子,自己回了溫泉宮。

  但軍國大事、五品以上官員委任,仍舊決於皇帝。

  高邁在桓煊身邊伺候,知道皇帝與太子之間也並非表面上那般父慈子孝。

  皇帝、太子、朝臣和中官們各懷心思,這時候不能行差踏錯半步,一著不慎,就會落得個滿盤皆落索。

  他稱病避居山池院,連自己的幕僚都不見,便是不願給人任何把柄。

  高邁不禁在心中感嘆,三年前那個喜怒形於色的盛氣少年終於沉澱下來,有了超越常人的城府。

  桓煊吩咐完便回了自己的清涵院。

  高邁辦事利索,當下便吩咐僕役將梧桐小築收拾出來,讓鹿隨隨一院子人搬了過去。

  接著他又去了趟王府,在日暮前,把齊王殿下素日穿的衣裳、愛看的書卷、摹寫的字帖、習用的琴劍、文房、棋枰,全都搬到了山池院。

  隨隨本以為桓煊要回王府,卻見僕役們魚貫往清涵院搬東西,方才知道他竟是要長住。

  她略一思索便知端的,看來朝中的情況比她探聽到的還要劍拔弩張。

  桓煊身處風暴中心,倒也沉得住氣——換個性子急躁些的,恐怕要日夜不休地與幕僚商議對策了,他卻將自己關在山池院中避嫌,連自己王府的幕僚都不見,做出這樣的姿態來,自然是給皇帝看的,也讓太子挑不出錯來。

  隨隨不禁對這位年紀輕輕的親王有些刮目相看,看來他不止會將兵,城府也比她料想的深。

  桓煊宿在山池院,幾乎每晚都召隨隨去侍寢,不過白日裡卻多是獨處,在書齋中讀書習字,撫琴打譜。

  他偶爾興起,將她叫到書齋教她弈棋,可教不了幾著,他便要想起暴雨那日的事,免不得溫故知新一回,最後棋學得七零八落,別的事上倒是熟能生巧。

  桓煊終於發覺自己不是當先生的料,便扔了本簡單的棋譜給她,讓她回去背。

  不成想這獵戶女記性不錯,不出三五日便將一本棋譜全都記了下來,漸漸的也能與他走上幾步棋了。

  約莫過了半個月,棲霞館終於修葺一新,正式更名為棠梨院。

  春條望著那匾額上的三個字,問替他們搬箱籠的小內侍道:「咱們這院子裡既沒有海棠又沒有梨花,為什麼改名叫棠梨院?」

  小內侍是知道底細的,心虛地覷了一眼隨隨的臉色,笑著道:「海棠是有的,高總管特地派人去殿下的南山別館移了好幾株稀罕的名品來,階下那棵西府海棠還是前朝禁苑裡移出來的,到了春日滿樹的花,像粉雪一樣,可好看了!至於梨花……那只是取名時湊個順口,沒什麼旁的意思。」

  見春條仍舊皺著眉將信將疑,那小內侍忙岔開話題,對隨隨道:「鹿娘子你瞧,這匾額上的字可是齊王殿下親筆題的呢!」

  隨隨抬頭望了一眼,桓煊的字寫得著實不錯,遒勁中不失飄逸秀雅,那「棠」字寫得尤其好,想必不知練過幾千幾萬遍。

  她由衷道:「殿下的字寫得真好。」

  走進院中一看,欄桿牆面都重新刷過一遍,朱闌粉壁煥然一新,庭中的雜草都除去了,那株老梅樹也被連根挖去,栽上了那小內侍所說的西府海棠。

  隨隨覺著可惜,到底沒等到花開,再也不能知道那株梅花的顏色了。

  主僕倆走進屋子,春條頓時發出「啊呀」一聲驚呼。

  室內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不但几案屏風帷幔都換了個遍,那些器物之精巧華美,春條別說沒見過,連做夢都夢不出來。

  隨隨自比一個刺史府的小婢女見多識廣,但也不禁暗暗驚愕,她看得出來,這些器物大多是內造之物,甚至不乏珍貴的古董,金玉器皿自不必說,單是床前那一架當世丹青大家所繪的海棠梨花屏風,便是萬金難求的珍品。

  床前新鋪的宣州絲毯上用金絲繡著海棠紋,巧奪天工,叫人不忍心踩踏上去。

  不止陳設,房中的樑柱也新塗了漆,屋頂平闇每格中間都用金漆輝了海棠團花。

  唯一倖存下來的是那張平平無奇的床榻——這床榻又窄小,還不甚結實,也不知養尊處優的齊王殿下看上它什麼。

  除此之外,這陳設便是挪到蓬萊宮去給后妃住也夠了。

  別的倒還罷了,最有心的是在寢堂後修了間浴堂,與清涵院那間構造相仿,也用石管直接引熱水,只是浴池小一些。

  春條只覺琳瑯滿目,一雙眼睛都不夠用了,摸摸香爐,扯扯錦帷,神情像在做夢,半晌方才對著隨隨道:「娘子,殿下待你真好。」

  頓了頓又道:「殿下很喜歡海棠花麼?怎麼屏風上畫的是海棠,帷幔、地衣上繡的是海棠花,連這香爐也鏤著海棠紋……」

  隨隨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春條傻樂了半天,終於想起收拾東西,將兩人的箱籠衣物歸置好,也到了亭午時分,便去廚房傳膳去了。

  這一去卻耽擱了好一會兒,提著食盒回到棠梨院時,春條臉上的欣悅之色已經蕩然無存,眉宇間滿是不忿,看著隨隨欲言又止。

  隨隨道:「怎麼了?」

  春條抿了抿唇,揭開食盒:「沒什麼,娘子用午膳吧,天氣冷,飯菜都該涼了。」

  食盒是金銀平脫海棠紋的,碗是鎏金海棠花瓣紋的,碟子是海棠套碟——五個小碟組成一朵海棠花。

  隨隨從春條手中接過玉箸——連玉箸尾端都嵌著小小的金海棠。

  一見那些海棠花,春條的嘴撅得更高了。

  隨隨夾起一塊海棠花糕:「誰惹春條姊姊不高興了?」

  春條向來不是個心裡能藏事的:「奴婢方才去廚下,碰巧聽到幾句閒話,不說出來心裡憋得慌,說出來又怕惹得娘子難過。」

  隨隨笑道:「春條姊姊還是說出來吧,說出來我不一定難過,不說姊姊肯定要憋壞的。」

  春條咬了咬牙道:「娘子可知這院子裡為何到處是海棠紋樣的東西?」

  隨隨道:「為何?」

  春條壓低聲音道:「原來太子妃喜歡海棠花,這是全長安都知道的事,太子為了她在東宮建了個海棠園,栽了千本海棠。而且……」

  她頓了頓:「聽說太子妃小時候養在太后宮裡,住的地方就叫棠梨殿。」

  隨隨不以為然地笑笑:「就這樣?」

  春條抬起眉毛:「娘子不覺著委屈膈應麼?」

  隨隨咬了口海棠糕,慢條斯理地嚥下,環顧四周道:「這屋子不漂亮麼?」

  頓了頓又道:「這些東西不好麼?」

  這些東西太好了,甚至好得過頭,好到以鹿隨隨的身份,本來連摸一下、看一眼都不配,別說是用了。

  春條不甘心地點點頭:「東西是很好,可是……」

  方才她還聽見一句話,沒敢告訴鹿隨隨,王府的下人們說齊王殿下這麼待鹿娘子,全是因為她生得和太子妃有幾分相似。

  春條設身處地一想,若是換了她,身邊全是心上人為另一個女子精心準備的物事,她怕是沒法像鹿隨隨那麼豁達。

  她寧願不要這些好東西。

  隨隨無所謂道:「我們能搬去別處嗎?」

  春條不明就裡地搖搖頭。

  「既沒得選,多想有什麼用處?」隨隨笑道。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人有七情六欲,又哪是道理可以左右的。

  可鹿隨隨真似絲毫不介懷。

  春條疑心隨隨只是裝得若無其事,但悄悄觀察了好一會兒,她的神色卻一如往常,胃口也絲毫沒受影響,吃完一碟海棠糕還有些意猶未盡。

  隨隨吃飽喝足,擱下玉箸,和春條一起收了碗碟,便道:「上回打的酒快見底了,今天左右無事,我們去東市逛逛,再打兩壺酒回來吧。」

  春條嘴上不說,其實最喜歡逛市坊,當即道:「正好,奴婢替娘子打絡子用的青色絲線沒了,再去買一些。」

  兩人就這麼說定了。

  隨隨回臥房裡更衣,春條則去知會高嬤嬤,順便找僕役安排車馬。

  隨隨換好出門穿的短衣,拿起帷帽,正要出門,忽有一個小內侍跑來傳話:「鹿娘子,殿下請你去趟清涵院。」

  隨隨微微一怔,這時機實在湊巧,簡直像是桓煊盯著她一舉一動,得知她出門便攔下來。

  她隨即一哂,自己未免有些草木皆兵了,應當只是湊巧而已。

  於是她放下帷帽,跟著那小內侍去了清涵館。

  桓煊正在書齋裡打棋譜,聽見動靜,將指間一枚白玉棋子扔回棋笥裡,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搬回去了?」

  他態度隨意,隨隨卻不能踰矩,行了福禮:「回稟殿下,民女搬回去了。」

  她神色如常,頗有點寵辱不驚的意思。

  桓煊掃了眼她身上的褐色胡服:「要出門?」

  隨隨點點頭:「民女打算去東市,買點東西。」

  桓煊挑了挑眉:「這種事吩咐婢女去便是。」

  頓了頓道:「上回你不是說想習弓馬麼?本王今日得閒,帶你回府挑。」

  隨隨沒想到桓煊會主動提起這事,可他近來都很閒,為何偏偏今日忽然起了興致?

  難道真是巧合?

  桓煊見她愣怔著不吭聲,不滿道:「不想去?」

  隨隨回過神來:「想去。請殿下稍待,民女回趟院子。」

  桓煊不耐煩地揮揮手:「快去快回,晚了本王可不等你。」

  隨隨不禁莞爾:「民女知道了。」

  回到院中,隨隨吩咐春條去沽酒,又道:「你再去趟常家脂粉鋪,找一個十六七歲,左眉有道疤的店夥,告訴他一個姓鹿的客人來取上回訂的面脂。」

  春條道:「娘子安心跟殿下回王府,這些小事便交給奴婢吧。」

  這可是齊王殿下第一次帶鹿隨隨回王府,春條也替自家娘子高興,即便只是個替代品,受寵也比被冷落強。

  ……

  到得東市,春條先去常家脂粉鋪。

  她一進店堂就看到了那眉上有道疤的年輕店夥。

  不等她說明來意,店夥已認出她來,笑著道:「小的認得娘子,可是來替鹿娘子取東西?娘子稍待片刻,小的這就去庫房取。」

  說著便轉身跑上樓去。

  春條心道難怪這脂粉鋪生意如此紅火,一個店夥都不簡單,連他們這樣寒酸的客人也記得。

  片刻後,小店夥從樓上下來,手裡多了個桐木匣子。

  「娘子看看,東西可有錯。」店夥道。

  春條接過來一看,裡頭裝著兩個黑瓷盒子,一大一小,用蠟封著口,盒蓋上貼著紙簽,寫著品名。

  她對了對,笑道:「沒錯,多謝,多少錢?」

  店夥道:「上回鹿娘子已經會過帳了。」

  他一邊說一邊用青布把匣子包起來,打了個結,交給春條:「鹿娘子若是用的好,下回別忘了再光顧。」

  春條不疑有他,將包袱掛在肘彎裡:「一定一定。」

  出得脂粉鋪,她便按著記憶尋找那家康國人開的酒肆。

  沽了兩壺酒出來,她不免想起上回的奇遇,朝街對面那家賣酪漿的棚子張望了一眼。

  棚子裡稀稀落落坐了幾個客人,自然不見那翩翩公子。

  春條莫名有些失望,往十字街走去。

  卻不知斜對面的酒樓上,兩道視線從支起的雕花軒窗裡穿出來,正釘在她身上。

  陳設雅緻的廂房裡只有兩人,一個身著錦衣,頭戴玉冠,另一人勁裝結束,看模樣是富貴人家的長隨。

  那錦衣公子面如冠玉,氣度不俗,正是豫章王桓明珪。

  「公子,咱們日日在這裡守著也不是辦法,」他的親隨阿翰小聲道,「萬一那娘子真是外鄉人,已經不在長安了……豈非再也等不到了?」

  桓明珪笑著撂下酒杯,向窗外一指:「你看那是誰?」

  阿翰朝外一望,不由一喜:「那不是當日跟在那女郎身邊的青衣麼……」

  不等他說完,桓明珪已站起身,一撩袍擺,大步向樓下走去。

  長隨忙跟上去。

  兩人下了樓,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馬車。

  桓明珪對輿人道:「遠遠跟著前面那青衣小婢,別叫她察覺,也別把人跟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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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挑馬

  春條遠不如隨隨警覺,捧著酒壺,挎著包袱上了犢車,她一看天色還早,便對輿人道:「勞駕再去趟西市,我替鹿娘子買些絲線。」

  這自然是藉口,替自己扯幾尺價廉物美的魚子纈做裙子才是真的。

  齊王對鹿娘子的寵愛有目共睹,輿人自然不會說什麼,驅車直奔西市。

  桓明珪為了掩人耳目,與親隨阿翰擠在一輛賃來的青帷小馬車裡,著實有些辛苦。

  他只盼著那婢女盡快回家,好叫他得知佳人的住處,誰知跟了一路,前頭那輛犢車又拐進了西市。

  阿翰忍不住埋怨:「這對主僕也真是,這麼喜歡逛……」

  剩下半句話叫桓明珪瞪了回去。

  青帷犢車進了市坊,在十字街西邊的街口停下,那一溜都是賣絲線、布匹、綢緞的店肆。

  桓明珪也命輿人找個隱蔽處將車停下,對阿翰道:「你去跟著那青衣。」

  阿翰生怕叫那婢女察覺,只得佯裝問價買東西,待那婢女終於盡興,他賠進去不少月錢,手上提的東西都能撐起個貨擔了。

  那無良的主人還笑他:「這一趟收獲頗豐麼。」

  一邊說著,一邊不見外地拿起一包蜜釀棗子,兀自吃起來。

  犢車總算駛出市坊,往城南行去。

  桓明珪頓時振奮起來,棗子也不吃了,揩淨了手,靠在車窗上,透過稀疏的布帷往外張望。

  車馬人眼逐漸稀少,那犢車卻沒有停下的意思。

  眼看著都快到外郭城了,阿翰詫異道:「看那女郎的衣著、車馬、僕從,不像是住在城南的人吶……」

  桓明珪用扇子抵著下頜思忖道:「城南不止有貧人,還有許多達官貴人的莊園。」

  阿翰恍然大悟:「莫非……」

  話未出口便嚥了回去,他覷著主人的臉色,不敢再說話。

  桓明珪卻不以為然,他一早便猜到女子身份。她的車馬服用看著不甚起眼,仔細一瞧卻頗為不俗,京城宅門裡卻沒有這號人物,肯定不是大家閨秀。

  可若說是教坊女子,身上又不帶脂粉氣,那麼多半就是官宦人家的侍妾或外宅了——那樣一個人淪落到給人做侍妾外宅,想必是身世淒慘的緣故,他越發唏噓憐惜起來。

  阿翰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大……大王,僕看那位娘子似乎是梳著婦人發髻,若是已經有了人家可怎麼辦?」

  桓明珪輕嗤一聲:「你想說她是哪位府上的侍妾吧?」

  阿翰摸摸後腦勺:「大王真是洞若觀火。」

  桓明珪笑著道:「若她真是哪家的侍妾或外宅,反而好辦了。大不了我傾家蕩產懇求她夫主割愛。」

  阿翰知道自家主人的脾氣,說不定真做得出來這種事。

  其實也不必傾家蕩產,對那些高門權貴來說,互贈侍妾美婢是常有的事,豫章王雖無實權,卻很得天子的青睞,與齊王私交甚篤,他鐵了心要那女子,這長安城裡恐怕還沒人敢拂他的面子。

  他點點頭:「若那女子是良民,反而不能以財勢相逼了。」

  桓明珪聽了這話,用摺扇在長隨腦袋上輕敲了一下,笑罵道:「把你家大王當什麼人了,以為我是陳王那蠢物?會做那等有辱斯文的事?」

  需要用財勢逼迫女子就範,對他這樣的風流紈絝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他豫章王可是長安城的瑰寶,想一親他芳澤的女郎可以從明德門排到新安門。

  車輪繼續轆轆地往前滾。天色漸漸向晚,暮色籠罩四野,遠處傳來寒鴉聲聲,週遭越發淒清了。

  前頭的青帷車終於逐漸慢下來,停在一處園宅前。

  宅子規模很大,但看起來很有些年頭,牆垣多有缺口,烏頭門上的鋪首、銅釘都生出了銅綠,門前白燈籠在風裡搖曳,簡直不像活人居處。

  青衣婢女下車叩門,不多時門便從內打開,門軸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和著黃昏呼號的北風,聽著越發瘆人。

  阿翰打了個寒噤:「大王,這宅子怎麼陰森森的,咱們該不會遇上狐魅、豔鬼了吧?」

  話音未落,頭頂上又挨了一下。

  「傳奇看多了吧?」桓明珪道,「就算是奇遇,遇的也是仙。」

  他嘴上說著笑話,神情卻有些凝重:「你知道那是誰的園子?」

  親隨道:「小的不知。」

  「壽安公主。」桓明珪道。

  「壽……」親隨打了個哆嗦,「親娘哎!那咱們遇上的真是……不對啊,大王,那位不是大王的姑祖母麼,沒道理來勾大王你老人家……」

  桓明珪拈開摺扇,「啪」一下拍在親隨的嘴上:「胡說什麼,這山池早易主了,一年前齊王在邊關大捷,天子把這山池院賜給了他。」

  親隨鬆了一口氣,隨即大駭:「那這女郎不就是……齊王殿下不是為了那位……」

  他往東指了指:「一直不近女色的嗎?」

  桓明珪若有所思:「許是有什麼緣故吧。」

  他撫著下頜道:「沒想到是他的人,這倒有些棘手了。」

  「也不曾聽說齊王殿下納妾,那就是外宅了,殿下與大王交好,不過一個女子,想來只要大王一提,他就會割愛的。」

  桓明珪回想起青龍寺和東宮梅花宴上桓煊反常的態度,眉頭皺了起來:「難說。」

  頓了頓道:「無論如何,先探探他口風再說。」

  說著一撩車帷,向與人道:「將車驅到那座宅園前停下。」

  親隨目瞪口呆,這是一夜都等不及,就要上門去討人?!

  他皺著臉道:「大王這就去拜訪?什麼也沒準備……」

  桓明珪笑道:「來都來了,先去蹭一頓晚膳再說。」

  ……

  卻說午後桓煊帶著隨隨去了齊王府。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王府,不過桓煊自然沒有帶她參觀的意思,一入大門,便叫輿人徑直將車驅往馬廄。

  馬廄位於王府的校場旁,和武庫在一處,弓馬可以一起挑選,很方便。

  桓煊先帶著她去挑弓。兩人到得武庫,桓煊命侍衛打開貯放弓箭的房間。

  隨隨環顧四周,屋子裡有百來張弓,下了弓弦存放在弓韜中,牆角堆著箭箙,她估算了一下,大約也就是上千支,與她在河朔的武庫不能比——這也不奇怪,王府武庫裡的兵器是供護衛之用,是有定額的,存多了便有意圖篡逆的嫌疑。

  別看他如今風光,一旦他交出虎符,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帝后在世時或許不會鬧出兄弟鬩牆的事,太子登基後可就難說了。

  正思忖著,忽聽桓煊問道:「你原先用的是什麼弓?幾鈞的?」

  隨隨道:「民女用的是阿耶傳下的弓,只知道是荊條做的,也不知是什麼弓。」

  她未曾受傷的時候可以開一石長弓,女子的膂力與男子相比天然處於劣勢,她也並不以力量見長,將功夫全用在了技巧上,她的「百步穿楊」是用數倍於旁人的刻苦換來的。

  桓煊捏了捏她的右臂,從牆邊架子上拿出一個弓韜,抽出弓,上好弦,和自己的玉韘(音射,勾弦用的扳指)一起遞給她:「拉拉看。」

  隨隨將玉韘套在右手拇指上,故意套反了方向。

  桓煊拉過她的手,替她正過來:「是這樣戴的。」

  她的手比一般女子大些,手指修長,骨節微顯,指腹和手掌帶著薄繭。

  桓煊一向不多看她的手,因為和阮月微春蔥似柔若無骨的手太不一樣。

  但饒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雙手雖不柔,卻勻稱修長有力度,十分賞心悅目。

  他莫名想起他們在一起的第一晚,她情不自禁用這雙手觸碰他的脊背,那種顫慄的感覺讓他記憶猶新,此刻想起來還覺胸腔發緊。

  他突然像被滾水燙了一下,鬆開她的手,冷下臉:「大小不合適,改日叫人打兩個給你。」

  他鬆手的動作很突兀,配合著黑臉,隨隨只當又是這雙與他心上人大相逕庭的手礙了他的眼,沒放在心上。

  她左手持弓,右手勾了勾弓弦,深吸一口氣,緩緩將弦拉開,隨即又緩緩鬆開。

  這是張兩鈞弓,她雖能左右開弓,但習用左手,右臂的力量稍弱一些,加之右肩有傷,又比往日弱一些,不過兩三鈞的弓尚能應付。

  桓煊眼裡閃過一絲驚異之色,女子膂力不能與男子相比,他沒想到這獵戶女輕輕鬆鬆便拉開了兩鈞弓,竟似遊刃有餘。

  他沉吟片刻,又拿起另一把弓,上了弦遞給她:「再試試這把。」

  隨隨試了試,估摸著這把約有四鈞,她拉開便有些勉強,肩膀微微顫抖。

  桓煊接過弓道:「你肩頭有傷,四鈞的勉強,你從三鈞弓裡挑一把。」

  隨隨選了把柘木烏漆弓,拉弦試了試,感覺頗為趁手,便道:「多謝殿下賞賜。」

  挑完長弓,桓煊又替她挑了兩張馬上用的角弓,一並交給內侍收好,拿起一個裝滿箭的箭箙,對隨隨道:「我帶你去校場試弓。」

  兩人來到校場,桓煊讓侍衛樹好射侯,讓隨隨在二十丈外站定,遞了一支羽箭給她:「試試。」

  隨隨道了謝接過來,彎弓搭箭,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瞄準射侯中間所繪的「鵠」,果斷引弓發箭。

  只聽「啪」一聲響,羽箭破空,聲如裂帛,去勢迅疾,然而卻向左偏離了些許,未射中侯心的鵠。

  一旁觀射的侍衛情不自禁發出懊惱的呼聲。

  這一箭自是隨隨有意射偏的。

  她臉上沒什麼懊惱之色,對桓煊道:「民女箭術不精。」

  桓煊瞥了她一眼,微微詫異。她的射藝已比他料想的好,更難得的是不驕不躁的沉著淡定。

  他頷首道:「準頭不錯,只是姿勢不太對,你用的是胡人控弦之法,適合騎射,步射卻是用中國法更相宜。」

  說著對侍衛道:「取我的繁弱弓來。」

  那侍衛小跑著走開,不一會兒,取了一把雕弓來。

  桓煊接過上好弦的長弓,又往後退了十來步,搭箭勾線,幾乎沒見他怎麼瞄準,羽箭已「嗖」一聲離弦,呼嘯著向射侯飛去。

  侍衛疾奔過去查看,高聲喊道:「此箭獲!」

  桓煊微挑下頜,偏頭看了眼隨隨:「看清楚了麼?」

  齊王平日裡一直端著老成持重的架子,偶爾流露出這樣的孩子氣,倒有些鮮衣怒馬少年郎的影子。

  隨隨見他這模樣便忍不住彎起嘴角:「殿下好箭法。」

  桓煊微挑下頜,淡淡道:「近來已有些生疏了。」

  他別過頭去,把弓下了弦,拋給侍衛:「收好。」

  轉頭對隨隨偏了偏頭:「走吧,帶你去挑馬。」

  齊王府的馬廄中養了數百匹良馬,從矮小溫和的果下馬、蜀馬,到骨壯筋粗的汗血寶馬、八尺龍驪,應有盡有。

  武將沒有不愛馬的,隨隨也不例外,一見這麼多好馬,眼睛頓時更亮了,雙頰也因興奮泛起紅暈。

  桓煊不經意瞥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女子在他面前柔情似水有之,風情萬種有之,但從未露出這種稚子般純粹快樂的神情,他心裡突然生出種無關欲望的癢意,像是被羽毛拂了一下,不由自主多看了兩眼。

  隨隨的心神全叫馬吸引了去,絲毫沒察覺男人的目光。

  桓煊定了定神道:「可曾騎過馬?」

  隨隨點點頭,桓煊不以為怪,邊塞之民多習騎射,她又是獵戶女,會騎馬也是常事。

  他吩咐了內侍幾句,將她帶到一個格外乾淨的馬廄前,裡面只有十數匹馬,從五尺駒到八尺龍都有,全都頗為神駿,毛色油亮,膘肥體壯,只一匹玄馬除外。

  那匹馬比其它馬瘦了一圈,毛色乾枯泛黃,猶如乾草,看著有些羸病之態。

  桓煊對隨隨道:「可從中挑一匹。」

  隨隨也不同他客氣,毫不猶豫地指向那匹消瘦的玄馬:「民女可以要這匹麼?」

  桓煊挑了挑眉:「為何挑這匹?我既讓你隨便挑,無論挑哪匹都可以,不必選羸馬。」

  隨隨搖搖頭:「民女就要這匹。」

  無論骨相還是眼中的神采,這匹馬都是整個廄中最好的,與她在魏博的愛馬「躡影」不相上下,她的躡影恰好也是匹玄馬,乍一看還生得有點像。

  既然桓煊放話讓她挑,她也不會同他客氣,徑自挑了最好的。

  桓煊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之色:「你會相馬?」

  隨隨仍是搖頭:「這匹馬和民女家中養過那匹生得有點像,民女看它面善。」

  桓煊不禁啞然失笑,這匹玄馬是前日從蓬萊宮送來的,今歲貢馬中的翹楚——他的戰馬腿腳受了傷,他本打算將這匹馬馴服後留作自己的坐騎。

  這獵戶女竟以這樣的理由將他最好的一匹馬挑了去,真叫人不知說什麼好。

  不過親口答應之事,齊王自不會翻悔,只是微挑下頜:「這是孤所有戰馬中最好的一匹,你還想要麼?」

  說的是想不想,實則是在問她敢不敢。

  本來隨隨是無可無不可,這些都是好馬,挑哪匹都行,可他這麼一說,隨隨反倒被他勾起了小性子,非要這匹不可了。

  她有什麼不敢,言簡意賅道:「想。」

  「好。」桓煊揚起嘴角。

  這獵戶女有一說一的乾脆性子,卻是他喜歡的。便是在雲雨時也是如此,得趣就是得趣,不會扭捏作態,也不會刻意逢迎,甚合他心意。

  一旁的馬倌卻知道這是匹難得的寶馬,慌忙道:「啟稟殿下,此馬性烈難馴,恐怕會傷到娘子。」

  桓煊卻對馬倌道:「牽出來。」

  馬倌嚇得冷汗直冒,方才說那馬性烈難馴,卻不是他找藉口,這馬折騰得猶如羸馬,正是因為性子極烈。

  他真怕這美嬌娘有個三長兩短。

  可是齊王殿下有命,哪有他一個馬倌置喙的道理,他只得將馬從廄中牽出,帶到校場上。

  桓煊頓住腳步,撩起眼皮,略帶挑釁地看了眼隨隨:「你若能馴服它,這匹馬便是你的。怕麼?」

  隨隨從馬倌手上接過韁繩,回頭沖他嫣然一笑,便算作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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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3 09:45: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馴馬

  桓煊叫她那一笑勾起了興致,抱著臂拭目以待。

  玄馬脾氣果然暴躁,不住地甩著頭,想要擺脫桎梏。

  不但是馬倌,連跟隨桓煊而來的侍衛們也替這嬌娘子捏一把汗——這樣烈性的馬,便是他們也沒把握能一次馴服。

  馬倌要去搬踏石,隨隨道了聲「不用」,右手挽韁,左手捋了捋馬頭,順著脖頸撫摩到馬脊,動作輕柔而緩慢。

  桓煊看著那隻手在馬背上輕輕滑動,不知怎的不自覺繃緊了脊背。

  玄馬起初蹶著前蹄抗拒,可隨隨絲毫不慌,仍舊不疾不徐地輕撫馬背,不多時,玄馬竟慢慢平靜下來。

  隨隨又順著馬脊摸回馬頭,輕輕撥了撥玄馬豎起的耳朵。

  桓煊的耳朵也莫名癢了一下,他偏過頭去,低咳了兩下。

  隨隨並未察覺他臉色異常,專心致志地安撫躁動的烈馬。

  玄馬在她細致耐心的撫摩下,終於微微俯下頭頸,耳朵朝向兩側,甩了甩尾巴,發出輕輕的嘶鳴。

  馬倌暗自驚奇,這烈性的畜牲,今日倒是一反常態的溫馴,莫非連它也通人性,知美醜,見了美人便俯首帖耳了?

  他卻不知道,隨隨自蹣跚學步起便開始與馬打交道,從小到大騎過的馬不計其數,這手法看著尋常,其實是她和無數馬匹打交道累積出的經驗。

  看著火候差不多,她收回手,在馬背上輕輕一撐,整個人便掠了上去,身姿翩然,彷彿穿花蝴蝶,掠雨新燕,端的是賞心悅目。

  這身手不止令桓煊驚豔,一旁的侍衛們也情不自禁地低聲喝彩。

  隨隨落到馬背上,那玄馬卻沒那麼好對付,它似乎察覺到上當,使勁地掙跳騰躍,奮起前蹄,幾乎人立,竭力要將背上的人甩脫下來。

  然而隨隨仍舊穩穩地坐在馬背上,牢牢抓著馬韁,快速在手腕上纏繞了一圈。

  韁繩像藤曼一樣勒進她皓白的肌膚裡。

  隨著馬背的傾斜而起伏款擺,她筆直修長的雙腿輕夾馬腹,因用力而繃緊,拉出漂亮惑人的線條。

  桓煊莫名感到腰腹處一陣發緊。

  玄馬似乎知道背上那人的難纏,忽然放開四蹄狂奔起來。

  侍衛們不禁發出低聲的驚呼,那馬倌嚇得腿都軟了,即便知道齊王殿下一向賞罰分明,可那是他寵愛的姬妾,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焉知會不會遷怒?他心中哀嚎「吾命休矣」,幾乎哭出聲來。

  一個親衛忍不住向桓煊道:「殿下,這馬不好馴服,再這麼下去鹿娘子恐有不測,要不屬下騎馬追上去吧……」

  桓煊抬手制止他:「不必。」

  他仍舊抱著臂,面無表情地望著馬上的女子:「她可以。」

  玄馬繞著校場發足疾奔,快得幾乎只剩下殘影,隨隨卻始終穩穩坐在馬背上,玄馬跑到校場邊緣,忽然撒開四蹄,縱身一躍,朝著圍欄外跳去。

  這一躍有一人多高,一人一馬躍至最高點時,侍衛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連桓煊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卻見女子微微抬起身子,將全身重量壓在馬鐙上,鬆開韁繩,隨著玄馬一躍,幾乎離開馬背,卻在四蹄觸地的瞬間,又穩穩落了回去。

  眾人俱都長出一口氣,那馬倌雙股顫慄,汗如出漿,差點一個沒站穩軟倒在地上。

  玄馬使盡渾身解數也未能將背上之人甩脫,終於漸漸消停下來,隨隨見它放慢腳步,微微垂頭,一雙耳朵軟趴趴地垂下來,便知它終於認命。

  她笑著撓了撓馬頸,輕輕牽動韁繩,撥轉馬頭,緩轡繞著校場小步跑了一圈,回到桓煊面前。

  桓煊望著那一人一馬由遠及近,冬日斜陽在女子身上鍍了層暖融融的金色,她顯然也費了不少力氣,出了層薄汗,濡濕的額髮貼在光潔的額頭上,髮髻跑散了,素銀簪子不知墜在了何處,烏黑長髮如絲緞在風中輕舞。

  她整個人好似被雨水洗濯過的花朵,雙頰如染上了夏日海天之間的霞光,琥珀色的眼眸格外亮,閃動著欣然光芒,卻依舊冷靜鎮定,似乎只是完成了一件本該完成的小事。

  桓煊忽然覺得馬上的女子有些陌生,簡直可說熠熠生輝。

  蒼穹、枯樹、揚塵,甚至她那身難看的胡服,都成了乏味的背景,她彷彿是這蒼莽天地間唯一一筆濃墨重彩。

  可是怎樣的丹青妙手才能繪出這樣的色彩來?

  有那麼一剎那,他忘了女子的出身,忘了她是阮月微的替身,只是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她穿緋衣一定很好看,他心道。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亦覺訝然,他記得第一次見到阮月微時她便著一身如火的緋色衣裳。可是那日一身緋紅喜服的阮月微卻並未在他腦海中留下什麼印象,衣裳的顏色一重,她的人便成了一抹蒼白。

  有時候她與印象中那個緋衣小姑娘差別太大,他心上的印象也是割裂的。

  桓煊回過神來,捏了捏眉心。

  眼前的不過是個替身罷了,他怎麼會冒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他不由一哂,多半是桓明珪那廝胡言亂語多了,將他也不知不覺帶魔怔了。

  隨隨翻身下馬,揉了揉手腕。

  桓煊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只見皓腕和手背上被馬韁勒出了深深的紅痕。

  他喉間有些發乾,喉結不自覺地動了動。

  他向四周掃了一眼,不出所料,侍衛們也在看那獵戶女,目光中夾雜著欽佩和欣賞,還有男子對她這樣的女子出乎本能的嚮往。

  那獵戶女卻似對這樣的目光習以為常,並不當一回事。

  桓煊忽然有些不舒服,心中湧出股莫名的焦躁,他想將她藏到無人看得見的地方,隨即又覺自己荒唐。

  隨隨卻不知道他正天人交戰,上前行了個禮:「啟稟殿下,民女將這馬馴服了。」

  她的呼吸仍舊有些急促,聲音有幾許疲憊和喑啞,彷彿輕紗在耳畔摩挲。

  她的邊關口音經過高嬤嬤的糾正,比初到長安時好了些,但雅言仍舊說得不太好,可非但不難聽,卻添了種別樣的風情。

  桓煊心中的燥意更甚,他想連同她的聲音也一起藏起來,裝進櫃子裡,加上一把又大又堅固的鐵鎖。

  他沉下臉來,以免叫人看出端倪:「這玄馬是你的了。」

  隨隨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猜他大約是輸了馬覺著沒臉,心裡得喜悅暢快頓時加倍。

  她笑得越發粲然:「謝殿下賞賜。」

  桓煊撇開臉不去看她,只是冷冷道:「不早了,回常安坊吧。」

  說罷交代馬倌明日將那匹玄馬送到常安坊的山池院,便即向外走去。

  隨隨對他時不時的壞脾氣已經習以為常,並不放在心上,跟著他上了馬車。

  兩人來時輕車簡從,那車廂並不很大,隨隨騎馬時又出了點汗,身上那股暖融融的香氣比平日濃了些,似花又不是世間任何一種花,帶著絲絲的甜,勾得人邪念在暗處滋生。

  桓煊只覺自己似乎被投入蜜裡煎著熬著,腹中好似燃著一團炭火,滿腦子都是這獵戶女方才在馬上擺腰送胯的模樣。

  越是煎熬,他的臉色便越冷,睨了隨隨一眼:「鹿氏……」

  這還是他第一次稱呼她姓氏,雖然是假的。

  隨隨詫異地抬眼:「殿下有何吩咐?」

  桓煊冷聲道:「你為何不熏香?」

  隨隨這才想起這茬,平日她見桓煊,總是穿著熏了冷月微香的衣裳,今日因著本來要去西市,換了自己從前的衣裳,自然也沒有用那香熏過。

  方才她又出了汗,大約有什麼異味?

  不應當啊,她以前在兵營裡與將士們同食同宿,有時候行軍在外不方便,連著幾日不能沐浴也是有的,也沒人說她身上有怪味啊。

  她瞟了桓煊一眼,卻見他靠在車壁上,別著臉,皺著眉頭,彷彿一刻也忍耐不住。

  隨隨悄悄抬起胳膊嗅了嗅,什麼氣味也沒聞到,轉念一想,自己身上的味自己卻是聞不出來的。

  齊王殿下是個講究人,他尊貴的鼻子是沖撞不得的,隨隨歉然道:「出門急了,忘了熏香,是民女的不是。」

  說罷識趣地往旁邊挪了挪。

  桓煊冷哼了一聲,將身子往內側一轉,假裝整理衣裳,狀似不經意地拉起大氅下擺蓋在腿上。

  回到山池院時天已擦黑。

  桓煊熬了一路,聽見山池院的烏頭門「嘎吱嘎吱」的聲響,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他也不下來換乘步輦,徑直對輿人道:「去清涵院。」

  高邁迎出來,在馬車前行禮:「啟稟殿下……」

  桓煊打斷他:「有什麼事等會兒再來稟。」

  「可是……」

  不等高邁「可是」完,馬車已經迅速從他身邊掠過。

  隨隨又餓又累,只想著趕緊回自己院子沐浴更衣,然後飽餐一頓。

  哪知到了清涵院門口,桓煊也沒有趕她下車的意思。

  馬車穿過兩重院門,直入內院。

  車剛停下,桓煊對輿人和內侍道:「你們退下吧。」

  隨隨這時才發覺不對勁,狐疑地看著男人的側臉。

  然而車廂裡黑燈瞎火,只能依稀分辨出個黑黢黢的影子,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下車。」桓煊道。

  隨隨依言跳下車,桓煊緊隨其後。

  她的雙腳剛落到地上,便被男人打橫抱起。

  「殿下?」隨隨愕然。

  桓煊不說話,微亂的呼吸噴吐在她耳後和頸間,熱得灼人。

  隨隨便知晚膳一時半會兒是吃不成了。

  桓煊抱著她上了台階,一腳將門踢開,徑直走進內室,也不點燈。

  他坐在榻上,卻讓她坐於自己腿上,迫不及待地抽她的腰帶。

  隨隨怔住:「民女出了汗,還未沐浴。」

  桓煊低低地「嗯」了一聲。

  高挺的鼻樑在她頸間輕蹭,他忽然一口噙住她的耳珠,含糊道:「一會兒孤抱你去。」

  話音未落,便聽門外響起高邁的聲音:「啟稟殿下……」

  桓煊動作一頓,臉色沉得快要滴出水來。

  「等著。」他啞聲對隨隨道,披上衣裳,走出屋子,一摔門簾:「何事?」

  高邁硬著頭皮道:「殿下,豫章王來訪,已等候多時了……」

  桓煊一怔,隨即一橫眉:「就說我不在,這點小事要我教?」

  高邁把腰躬得像隻蝦米:「老奴該死,可是方才豫章王親眼看著殿下的馬車駛過,還聽見了殿下的聲音,恐怕……」

  話未說完,便聽院門外傳來一道哀怨輕佻的聲音:「子衡,聽聞你微恙,愚兄特來探望你,何以避而不見,真叫人心都涼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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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3 09:45: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暖香

  有一瞬間,桓煊簡直想把那混不吝堂兄大卸八塊。

  他睨了一眼高邁:「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高邁叫他眼裡的殺意激得一個哆嗦,期期艾艾道:「豫……豫章王說是來城南走親訪友,聽聞殿下在山池院中養病……」

  桓煊冷哼一聲:「城南有他什麼狐朋狗友。」

  語罷忽然想到今日那獵戶女遣了婢女去西市沽酒,也不知是不是在市坊叫人盯上了。

  自東宮梅花宴那日已過去半個月,沒想到這登徒子這般無聊,真的在市坊上守株待兔。

  他已經防了一手,卻算漏了他的不要臉,堂堂一個郡王,竟然一路跟著那青衣婢子到了這裡。

  但人已來了,總不好真的避而不見。

  他沒好氣地對高邁道:「讓他去前院等。」

  說罷折回屋裡。

  那獵戶女坐在榻上等他,身上胡亂披了件衣裳,一雙長腿還在外面,廊下風燈的光映入窗戶裡,幽微的光線勾勒得那線條越發惑人。

  桓煊恨不得把他六堂兄挫骨揚灰。

  「我前頭有點事,」桓煊將目光從她身上剝開,「你在這裡等我。」

  頓了頓道:「累就先睡會兒。」

  其實他不回來說這話,她也不能不等他,他特地進來叮囑一聲,倒叫隨隨有些意外。

  她點點頭:「是。」

  桓煊披上大氅走出房門,對候在廊下的高邁道:「晚膳備好了?」

  高邁道:「廚下已備好了菜餚。豫章王等殿下時用了些點心。」

  桓煊點點頭:「叫人去窖裡取一壇宜城九醞。」

  高邁笑著應是,他們殿下雖然只要一說起這六堂兄便一臉嫌棄,但對豫章王還是親近的,不吝拿出珍藏的好酒來招待他,平日得了什麼好東西,也惦記著叫人往豫章王府送一份。

  他們殿下自小性情孤僻,親緣淡薄,故太子在世時還三不五時地關心一下這個三弟,四年前兄長駕鶴西行,齊王嘴上不說什麼,心裡一定是不好受的。

  那段時日他越發獨來獨往、沉默寡言,時常整日整日不說一句話,多虧了這位混不吝堂兄百折不撓地黏上來,一來二去,兩個性情迥異的人倒是常來常往。

  桓煊整了整衣襟,往前院走去。

  兩人關係親近,內侍便將豫章王帶到了東軒。

  室內燃著沉香炭,點著九枝燈,博山爐裡沉檀裊裊,桓明珪那廝盤腿坐在軟榻上,愜意地飲著茶。

  他見了齊王也不起身作揖行禮,眯起狐狸眼細細打量他的臉:「子衡,愚兄看你面色潮紅,雙目帶赤,是陽熱亢盛之兆,看來病得不輕吶。」

  頓了頓,滿臉的憂慮關切:「可曾叫醫官看過?」

  桓煊睨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微恙罷了,有勞堂兄專程從城北跑到城南來。」

  桓明珪笑道:「不麻煩不麻煩,說起來也並非專程,實則是順道,本是為了拜訪一位朋友,哪知走了個空,得知你在這裡養病,自然要來探望一下。」

  桓煊挑了挑嘴角:「依譁不知六堂兄訪的是哪位朋友?」

  桓明珪道:「是一位佳人,恰巧也住在這常安坊,子衡你說巧是不巧?」

  桓煊若無其事地點點頭:「還真巧。」

  頓了頓:「不知堂兄要來,寒舍簡陋,請恕款待不周。」

  桓明珪似乎沒聽出他言下之意,環顧四周,彎眉笑眼道:「愚兄倒覺得這地方好得很,久聞壽安公主別莊樹石幽奇、樓館甚勝,一直想來開開眼界,可惜抵達時已是日暮,不曾去園子裡轉轉。」

  桓煊眉心一跳,這是要留宿的意思,這廝顯然是有意為之,就是見不得人好。

  他掀了掀眼皮,淡淡道:「園子荒廢多年,都是荊榛荒草,無足可觀,幸虧六堂兄沒看見。」

  桓明珪勾了勾紅得過分的薄唇:「見多了穿鑿雕琢的規整園林,這樣的天然景象反倒難能可貴,子衡這麼一說,愚兄倒是非看不可了。」

  桓煊道:「這也容易,待堂兄用罷晚膳,我命人點了燈,叫高邁帶你逛個盡興。」

  他涼涼地瞥了高邁一眼:「堂兄便是要逛一整夜也無妨。」

  高邁知道主人這是怪他辦事不利,故意拿話刺他,只能縮著脖子陪笑臉。

  桓明珪笑道:「那便有勞高總管了。」

  頓了頓又對桓煊道:「只是費子衡許多脂燭,愚兄屬實過意不去。」

  桓煊為微笑著道無妨,轉頭吩咐高邁去傳膳,又道:「送一份去內院,酒也送一壺過去。」

  桓明珪一臉納罕:「莫非子衡還有客人?」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聲,便端起茶杯,微垂眼皮,顯然是不打算細說的意思。

  桓明珪心知肚明,也不再揪著不放。

  不一時,內侍擺好了晚膳,兩人移步堂中。

  桓明珪舉起酒杯輕嗅:「宜城九醞,是前年上貢的那批吧?就屬那一年釀的最好。」

  桓煊道:「堂兄若是喜歡,用罷晚膳回府時帶兩壇回去。」

  說不上兩句話就急著趕他走呢,桓明珪佯裝聽不出來,笑道:「那愚兄就不同你客氣了。」

  他抿了一口酒,讚嘆一聲,放下酒杯,又拿起玉箸夾了片薄如蟬翼的魚膾,在清醬裡蘸了蘸,送入口中,細細品味。

  「全長安城就屬你府上的酒菜最好,」桓明珪掃了一眼四周,「陳設也雅緻,還有林泉風光,若是能小住一陣,定是神仙樣的日子。」

  桓煊道:「堂兄謬讚,依我看,你那豫章王府才是天上宮闕、神仙洞府。」趕緊回去吧。

  兩人心照不宣,但誰也不說破。

  桓煊舉起酒杯道:「子衡敬堂兄一杯,先乾為敬。」

  他這堂兄酒量甚淺,偏又好酒,他挑這壇宜城九醞,一來是酒好,二來也是因這酒勁大,幾杯就能將他打發了。

  桓明珪哪裡猜不到他打什麼主意,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愚兄量淺。」

  頓了頓道:「子衡尚在養病,愚兄勸你也慢點喝,豪飲傷身。」

  朝外張望了眼,遺憾地「嘖」了一聲:「可惜沒有絃歌妙舞可賞。你這裡什麼都好,就是弄得像個和尚廟,別說歌姬舞伎,連侍膳的都是內侍。」

  桓煊恨不得將他活剮了,烈酒入喉,身體裡憋了一天的邪火燒得更旺,他卻只能耐著性子坐在這裡。

  「真是委屈堂兄了。」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酒過三巡,桓明珪終於有些微醺之意,放下酒杯,長長地嘆息一聲。

  按理說做主人的該問一句客人緣何嘆息,但桓煊彷彿沒生耳朵,全無反應。

  桓明珪摸了摸鼻子,也不嫌尷尬,自顧自道:「子衡,你可知愚兄為何長嘆息?」

  桓煊睨了他一眼,眼神像兩道冰錐,似要把他拐彎城牆般厚的臉皮戳個對穿。

  他不接茬,桓明珪接著道:「其實我方才說的那位佳人,正是先前在青龍寺邂逅的那位。」

  桓煊忍不住冷笑了一下,青龍寺那回兩人連照面都沒打過,分明是這登徒子無恥下流,盯著人家進出佛堂的女子看,到了他嘴裡倒成有緣了。

  桓明珪又道:「後來在東市又遇上一回,子衡你說,這不是宿世的姻緣是什麼?」

  桓煊道:「倒也未必是姻緣。」是孽債。

  「只是愚兄今日才發現,這位佳人已名花有主,」桓明珪用眼梢瞟了堂弟一眼,「而那位夫主,恰好是愚兄親如手足之人,你說巧不巧?」

  桓煊冷冷道:「事有湊巧,也是常事。」

  桓明珪抬起眼,望著桓煊道:「愚兄想懇請那位朋友割愛,無論用什麼換都行,園宅田地,金珠寶玉,絕色的歌姬舞伎,寶馬良駒,但凡是我有的,盡數拿出來都無妨。」

  他頓了頓道:「你說他會不會答應?」

  桓煊臉一沉,壓抑不住眼中的狠戾,盯著桓明珪的臉,彷彿一頭護食的狼,下一刻便要撲上來咬斷敵人的脖頸。

  連桓明珪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叫他這眼神看得心裡一驚。

  「君子不奪人所愛,堂兄還是趁早死心吧。」他冷聲道。

  桓明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回想梅花宴上桓煊的反應,便知堂弟對這女子有幾分在意,但他沒想到他竟這麼上心。

  他忽然莞爾一笑:「不過那位朋友既沒有娶那位佳人,甚至連個妾室身份也未與她,只將她蓄作外宅,想來也不怎麼上心,大約尚在情熱時,因而一時難以割捨。」

  桓煊的臉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桓明珪也直視著他,一改平日的玩世不恭:「愚兄不忍見明珠蒙塵,但求這位朋友,若是哪一天要將佳人捐棄,務必相告。敝舍雖殘舊,總有她的容身之處。」

  「不勞六堂兄費心。」桓煊的眼神鋒利如刀。

  桓明珪放下酒杯,拿起酒壺掂了掂:「啊呀,不知不覺一壺酒喝完了。」

  頓了頓:「子衡內院中既然還有貴客,愚兄便不久留了。」

  說罷起身一揖,笑道:「你答應我的事可別忘了。」

  桓煊也站起身,向高邁道:「替豫章王備車,去窖裡取兩壇九醞送去王府。」

  桓明珪拱拱手:「總是偏你的好東西,多謝。」

  桓煊冷冷一笑:「堂兄喜歡,愚弟自當奉上,何惜死物。」活人休想。

  桓明珪笑道:「子衡好好養病,不必相送。」

  桓煊哪裡有興致送他,看著這瘟神出了門,立即一拂袍袖,大步往內院走去。

  ……

  臥房裡闃然無聲,床榻邊點了盞孤燈,燈影在屏風上搖曳。

  桓煊差點以為這獵戶女已經離去,直至聽見輕淺的呼吸聲。

  他繞過屏風,發現女子並未上床,仍在他離去時坐的榻上,身上蓋著件絮綿夾袍。

  她的臉龐在燭火中微微暈著光,像朦朧的月光。

  明珠蒙塵,桓明珪說的話浮現在他腦海中。

  他伸出手,以指尖輕撫她的臉頰,沿著側臉滑動到嘴唇,像是要抹去那看不見的塵埃。

  她睡著時雙唇微翕,上唇微微翹起,顯得有幾分孩子氣,下唇卻格外飽滿。

  指尖傳來的觸感柔膩得讓人難以置信。

  桓煊喉結動了動,俯身貼上她的雙唇。

  隨隨的嘴叫他堵了,從喉間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睜開雙眼。

  她用迷離的眼神望她,含糊地輕喚了一聲「殿下」。

  桓煊耳根一熱,又麻又癢,像是有人往他耳朵裡撒了把熱沙。

  隨隨驀地想起自己身在何方,眼前的是何人,眼神頓時清明了些許:「殿下你回來了?」

  說著便要起身行禮,被桓煊按回榻上。

  這麼一動,她身上蓋著的綿衣自肩頭落下。桓煊這才發現她已沐浴過,換上了乾淨的寢衣,髮上身上那股獨有的幽香淡得幾乎捕捉不到,入鼻是熟悉的的「月下海棠香」。

  桓煊失望又惱火,就像一個孩童去學堂前在櫃子裡藏了一塊糖,心心念念一整日,回來卻發現不見了。

  他一把將那些累贅扯下,埋入她脖頸間尋找折磨了他一路的香氣。

  然而那精心調製、風雅絕倫的香氣沾在了她肌膚上,掩蓋住她原本的氣息。他往下尋找,到處都是這股惱人的味道。

  「為何沐浴?」他報復似地在她身上磨了磨牙,忿忿道。

  那處肌膚何等脆弱,隨隨痛嘶了一聲,不知他又在發什麼瘋。

  她瞞著自己的身份留在他身邊,多少有些不地道,因而素日願意體諒他的潔癖,遷就他的喜好,怎麼洗乾淨還有錯了?

  「說。」這回變成輕碾。

  隨隨抽著氣斷斷續續道:「騎馬出了汗……怕衝撞……殿下……」

  她並非故意嬌聲曼語,卻正因是自然反應,格外撩動人心。

  「本王沒讓你洗就不許洗,」桓煊道,「明白了?」

  隨隨哭笑不得:「是。」

  桓煊這才鬆開嘴,往榻上一坐,手肘支撐著,身子往後仰,冷冷道:「上來。」

  隨隨依言,但不得要領,忽覺腰側一緊,男人啞聲道:「像校場上那般……」

  隨隨怔了怔,半晌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騎馬。

  桓煊的呼吸漸漸急促,不再說話。

  隨隨望著他的臉,眼中漸漸有霧升起。

  不一會兒,床幃間又縈滿了女子身上那股天然的暖香。

  桓煊終於如願,從背後抱著她,深深地嗅聞:「往後不許在衣服上熏香。」

  頓了頓道:「房中也不可燃香。」

  隨隨自然應是,不用熏香還省了婢女們不少麻煩。

  「知道麼?」男人撥開她垂於耳際的長髮,低聲道,「方才有人向本王討要你。」

  隨隨身子微微一僵,心念如電轉,便猜到那人是豫章往桓明珪。

  她並不認為桓煊會把她送出去——並非他對自己有信心,而是因為他這樣驕傲的人,應當不會做這種事。

  但凡事都有萬一,姬妾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與物件無異,有當世大儒用妾換馬,也並不引以為恥,甚至還當作風流韻事。

  即便他不願將她送人,若是讓她伺候桓明珪一晚,她也沒有理由拒絕。

  若真到這個地步,也只有暫且放下京城查到一半的一切線索,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正思忖著,便聽「啪」一聲脆響,身上一痛。

  桓煊從背後掐住她修長秀頸,她身子弓一般反彎,在她耳畔嘶聲道:「怎麼,心動了?」

  「不……」隨隨半側過身望他,眼角淚痕依稀。

  桓煊叫她看得心頭一熱,下手卻更重:「豫章王風流俊逸,還願意納你做側妃,你當真不心動?」

  「不……」

  「為何?」

  「因為……殿下……」

  他沉默片刻,輕笑了一聲,忽然更加狂肆,一字一頓道:「就這麼離不開孤?」

  隨隨已說不出話來,只能用纏綿的眼神回答他。

  桓煊忽然猛地將她翻過身來,狼似地咬住她咽喉,牙齒在她動脈上輕輕齧咬,似是威脅:「就算你願意,孤也不會放你走。你跟了我就是我的。」

  「想走,」他的聲音裡帶了些狠戾的意味,「我就殺了你。」

  隨隨心頭跳了跳,有一瞬間,她覺得他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枕幃間的胡話。

  她真的感覺到了殺意。

  但很快便由不得她細想。

  她被捲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尊卑和忌諱都拋在了腦後。

  待風停雨歇,桓煊才發覺脊背上火辣辣地疼,對著銅鏡一照,盡是縱橫交錯的血痕,有的地方還在往外滲血珠。

  他皺了皺眉,喉結動了動,生出股怪異的感覺——這女人不知輕重抓傷了他,他竟還有些高興。

  隨隨也看見了那些血痕,乍一看有些猙獰可怖,但她已沒力氣理會。

  她彷彿接連馴了十匹烈馬,筋疲力盡地癱軟在榻上,連指尖也不想動一下。

  過了會兒,她總算記得高嬤嬤千叮嚀萬囑咐的規矩,掙扎著下了床:「民女伺候殿下沐浴。」

  「不必,孤自己去。」桓煊道。

  隨隨也就是客套一下,立即從善如流:「那民女就告退了。」

  桓煊卻是一挑眉:「本王讓你走了嗎?」

  隨隨只得耐著性子道:「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桓煊道:「你就睡這裡。」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以便隨時伺候孤。」

  隨隨瞥了眼發白的窗紙,嘴唇動了動,到底沒頂撞他。

  桓煊見她這般聽話,氣順了些:「叫人打清水來擦擦身子,不許用香胰澡豆,孤聞著香料味便頭暈。」

  待他洗完澡回來,隨隨已經歪在床上睡著了。

  他低下頭嗅了嗅,她的褻衣雖未熏香,但衣箱裡也置了一樣的香囊,難免也沾上了味道。

  他三下五除二盡數剝除,扔得遠遠的,把人往被縟中一塞,這才心滿意足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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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3 09:45: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兵權

  許久未曾這樣折騰大半宿,隨隨在清涵院補了半日眠,醒來時桓煊已不在了。

  她恍惚了一會兒,昨夜的記憶漸漸浮出水面。

  先想起的是男人傷痕纍纍的後背,隨隨捋了捋頭髮,把他抓成那樣,也不知他回過味來會不會找她算賬。

  恰好這時婢女聽見她起身的動靜走進房中,隨隨便問道:「齊王殿下呢?」

  婢女答:「回稟鹿娘子,殿下今日一大早便動身去驪山了。」

  隨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驪山是溫泉行宮所在,皇帝罹患風疾多年,最近幾年一到秋冬便去溫泉宮養病,桓煊突然去驪山,定是有急事——若是知道一早要出門,昨夜他想必會節制一些。

  皇帝急召,不是有緊急軍情,便是他的病情有了變化。

  隨隨揉了揉酸脹的腰,起身洗漱,忽覺有些不對勁,仔細想了想,方才發現是屋子裡那熟悉的香氣不見了。

  她掃了眼床榻一側的牆角,原先那裡擺著個金博山香爐,眼下卻不見了蹤影。

  隨隨問那婢女:「屋子裡的香爐去哪兒了?」

  婢女道:「殿下吩咐,往後清涵院中都不必燃香。」

  隨隨有些詫異,她知道「月下海棠」是阮月微和的香方,也正因如此,齊王的臥房中才會燃這種帶著些許閨閣氣息的香品。

  回到棠梨院,屋子裡的香爐竟也叫人撤走了,她叫來春條,果然也是齊王殿下吩咐的。

  隨隨想起昨夜桓煊說這香聞著頭暈,許是昨夜飲食中有什麼東西相沖,讓他對這香生出了惡感。

  人的好惡有時就是一瞬間的事,懷戀一個人也未必要執著於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隨隨沒多想,將心頭一點困惑拋到了腦後。

  她問春條道:「胭脂鋪的東西取來了?」

  春條道:「奴婢替娘子擱在櫥子裡了。」

  她說著走過去打開鑲著螺鈿和玉蟲子的黑檀櫥門,捧了一個桐木匣子出來。

  隨隨打開匣蓋,拿出裝面脂的青瓷盒,用簪尾剔去封蠟,掀開蓋子嗅了嗅,卻皺著眉道:「不是這種,我要的是多伽羅香,不是這個味,這味好古怪。」她說著皺了皺鼻子。

  春條嗅了嗅,覺著氣味芳香,並不招人討厭。

  不過人對氣味的好惡沒什麼道理,就比如齊王殿下,以前到處燃著一樣的香,一夕之間又不喜歡了。

  她去看貼在蓋子上的簽子,卻是多伽羅香,她道:「定是店家搞混了,貼錯了簽子,那鋪子客人多,忙中出錯也是有的,奴婢明日去換。」

  隨隨道:「勞春條姊姊多跑一趟。」

  春條便將罐子裝回匣子裡,收進櫃子,預備明日拿去換。

  隨隨打了個呵欠:「你去忙吧,我再睡一會兒。」

  春條瞥了眼她眼下的青影,知她昨夜恐怕又沒睡上幾個時辰,便道:「嬤嬤叫人熬了當歸參雞湯,奴婢去看看火候。」

  隨隨點點頭:「多謝你。」

  待春條出去忙活,隨隨方才從櫥子裡取出匣子,取出瓷罐。

  盒子內裡有個不起眼的小孔,看起來就像是木料上本來就有的蛀孔。

  隨隨拔下銀簪,將簪尾伸進孔中輕輕一撥,只聽哢噠一聲輕響,她放下簪子,把底板抽出來,露出個夾層。

  夾層裡有一張薄薄的宣紙,卻是一封密信。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筆畫比頭髮絲還細,真如蠅頭一般。

  隨隨將匣子恢復原狀,放回櫥子裡,這才拿起密信,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

  這巴掌大的一張紙上囊括了近來邊關和宮中值得注意的大事小情。

  河朔方面,她叔父似是終於放棄了出兵的念頭,停下了整備糧草的行動,隨隨鬆了一口氣,段北岑辦事向來妥當,從來不用她擔心。

  朝中的局面她也沒料錯,文臣武將和中官仍在為了神翼軍虎符的歸屬爭論不休,尤其是幾個權勢熏天的中官,平日鬥個不可開交,這回一致將矛頭對準齊王,他當初當機立斷斬殺中官惹了眾怒。

  不過想讓齊王交出虎符的那一派似乎佔了上風,甚至有御史彈劾齊王擁兵自重,暗示他有不臣之心。

  隨隨撫了撫下頜,覺得事情並沒有表面那麼簡單。

  她思忖片刻,繼續往下看,皇帝太子大婚後不久便去了溫泉宮,據宮中探查來的脈案,他的頭風病似乎又加重了。

  此外,皇城中還發生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太醫署的一座庫房失火,火勢很快就被撲滅,沒有人傷亡,只是一些藥材和陳年脈案沒來得及搶出來,燒成了灰。

  帝后皇子和得寵宮妃的醫藥歸尚藥局管,太醫署是給官員、禁軍和宮人看病的,失火的庫房不是什麼重地,存的是宮人的脈案。

  不過這件小小的意外夾在在一堆大事小情中,卻引起了隨隨的注意。

  他們剛放出風讓人知道有人在查故太子案,後腳太醫署失火,她無端覺得兩件事之間有某種聯繫。

  她將箋紙投入火盆中,親眼看著它化作灰燼,然後從高嬤嬤教她習字用的藤紙上裁下差不多大的一片,提起筆迅速寫了幾個字,吹乾墨跡,放回匣子隔層裡。

  ……

  連日大雪,驪山被大雪覆蓋,陽光一照,松柏上的積雪冰凌閃著璀璨光芒。

  白皚皚的積雪中,一條山道宛如黑蛇,蜿蜒至雲間,宮闕彷彿漂浮在雲上。

  桓煊顧不上愛惜馬力,順著山道振策疾馳而上。

  他大清早在山池院接到父親發病的消息,便即倍道兼程地策馬趕來,不過路途遙遠,待他趕到時已近亭午。

  到得寢殿,皇帝的床榻前已站了不少人,桓煊掃了一眼,有太子、張相、翰林大學士馮寬、吏部和兵部侍郎、御史大夫等一干重臣,幾個舉足輕重的中官自然也在,此外還有尚藥局的幾個奉御。

  朝中股肱之臣幾乎都到了,人叢中卻不見皇后的身影,桓煊便知所謂的「突發急症」,多半只是個藉口。

  桓煊向太子一揖,然後在皇帝榻前跪下:「兒子來遲了,請阿耶責罰。」

  皇帝靠在隱囊上,臉容憔悴,然而見到三子,他無神的雙眼中卻有了些許光彩:「阿耶沒什麼事。」

  太子滿面憂色,看了一眼弟弟:「阿耶御體有恙,我昨夜便遣了人去王府找你,怎的耽擱到這時才來?」

  他語氣尚算得溫和,但話中的譴責之意顯而易見。

  他身為兄長,又是儲君,訓斥弟弟理所當然,但齊王手握實權,不比其他皇子,當著一干重臣的面這樣作色,便是絲毫不給弟弟留臉面。

  這話卻不好接,若是解釋原委,便有砌詞狡辯之嫌,若是吃了這個啞巴虧,更坐實了自己孝道有虧。

  桓煊沉吟,皇帝擺擺手道:「不過是這幾日下雪,老毛病又發作了。朕說了不必大驚小怪,何況三郎自己還在養病。」

  齊王養病到底怎麼回事,在場之人全都心知肚明,但桓煊一夜未眠,又馬不停蹄地趕了這麼長的路,此時嘴唇發白,看起來倒真似有幾分病容。

  皇帝頓了頓,看向太子,目光有些銳利,嘴邊卻掛著慈藹的笑意:「朕只要看你們手足和睦,這病說不定就不藥而癒了。」

  太子心頭一跳,便即跪下請罪:「兒子不該苛責三弟,請阿耶恕罪。」

  皇帝笑道:「太子起來吧,朕知你也是關心則亂,父子之間,不必這般誠惶誠恐。」

  太子起身道是,瞥了一眼弟弟,只見他臉上波瀾不驚,抿了抿唇。

  恰在這時,中官端了湯藥來,太子便要去接,皇帝道:「這些事讓下人做吧。」

  太子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替阿耶侍候湯藥是兒子的分內事。」

  皇帝道:「阿耶知你孝順,你能在朝政上為阿耶分憂,阿耶已甚是欣慰。」

  太子忙道:「兒子忝居儲位,替阿耶分憂是分內事。」

  「憂國憂民是好的,」皇帝微微頷首,「不過朕聽聞你忙於朝政,連著十來日宿在蓬萊宮中,心內實在過意不去。」

  頓了頓道:「你拖了這些年才納妃,與太子妃新婚燕爾,正該是如膠投漆的時候,可不能只顧政務,冷落了新婦。」

  皇帝捋鬚笑道:「朕還盼著早日抱上孫兒呢。」

  太子臉色微微一變,勉強笑道:「是兒子思慮不周之過,讓阿耶擔心了。」

  皇帝看向張相和馮大學士:「張卿,馮卿,朕打算給太子放幾日假,這段時日,朝政便託付與兩位了。」

  兩位大臣領命拜謝。

  皇帝又向兵部侍郎道:「邊事有勞顧卿多費心。」

  說著向桓煊招招手:「三郎,過來。」

  桓煊上前一步:「阿耶有何吩咐?」

  皇帝道:「你有用兵的經驗,又統率著神翼軍,不過到底年輕,經過的事少,練兵治軍上,多聽聽顧侍郎的意見。」

  眾臣臉上都閃過詫異之色,那幾個中官更是白了臉,皇帝在兵權的爭議中始終不置一詞,直到此時方才表明態度——朝廷最重要的一支兵力,他還是願意交給三子。

  太子暗自懊惱不已,入冬後皇帝風疾加重,正是最多疑的時候,他本該韜光養晦,卻因齊王回京自亂陣腳,做得越多,錯得越多,最終惹來天子猜忌。

  他瞟了一眼氣定神閒的弟弟,忽然有個念頭猛地撞進他腦海中——近來關於虎符的爭吵實在過分了些,甚至有御史上疏彈劾齊王有不臣之心,他自是樂見其成,沒將此事壓下,反而聯合阮家,暗中推波助瀾了一把。

  此時一回想,他卻忽然覺得蹊蹺。一個小小的殿中侍御,哪裡來的膽量彈劾實權親王,他背後之人……

  太子心陡然涼了半截,他中了桓煊的計!

  他知道自己手握重兵會惹來皇帝忌憚,於是暗中讓人將火挑高,以退為進,讓他誤以為自己勝券在握,一時輕率,竟暗中通過阮家走中官的門路,聯手推波助瀾,指望將他一擊而潰。

  如今想來,這可真是昏著!天子最在乎的是平衡,最忌憚的是近侍中官與外朝勾結,正是桓煊的「牆倒眾人推」,讓他下定了決心。

  太子背後冷汗涔涔而下,然而無論如何懊悔都已無濟於事,眼下他要考慮的不是解桓煊手中的兵權,而是如何贏回皇帝的信任。

  皇帝彷彿沒看見二子灰敗的臉色,與臣工們叮囑幾句,對太子道:「時候不早,你也早些回東宮去吧,如今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別叫新婦久等。」

  頓了頓道:「元旦大朝會之事交由張相與禮部宋侍郎操持,當日朕會回蓬萊宮親自主持,你安心陪太子妃便是。」

  太子愕然,主持元旦大朝是他監國以來的頭一件大事,也是他宣誓自己地位的絕佳機會,皇帝如此行事,無異於當著朝廷上下的面扇他一耳光。

  皇帝卻不理會他,轉頭對張相等人道:「諸位愛卿稍留片刻,朕還有事與諸公相商。」

  竟是將太子直接排除在議政之列。

  太子暗自咬了咬牙,面上不敢露出分毫,躬身行禮:「多謝阿耶體恤,兒子這便告退了。」

  行罷禮,他向桓煊笑道:「三郎是回王府麼?可結伴而行。」

  皇帝道:「太子先回吧,三郎留下,西北的軍務朕還要問問你。」

  太子道是,又行一禮,瞟了桓煊一眼,默然退了出去。

  一眾臣工眼觀鼻鼻觀心,其中有站在太子一派,激烈反對齊王掌兵的,此時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今上剛御極那幾年對朝政大刀闊斧,手腕強硬,只是在故太子薨逝後身體每況愈下,這兩年將朝政委於太子,明面上不怎麼理事,便有人忘了他當初如何乾綱獨斷。

  今日這一遭,既是對太子的敲打,也是對朝臣的警告——太子的權柄是他給的,只要他在世一日,隨時都可收回來。

  他們不禁將目光投注到齊王身上,這位親王自小不顯山不露水,那些年提起他來,只有一個容貌肖似皇長子,彷彿只是長兄的一道影子。

  誰能想到,他不僅有將帥之才,有斬權宦的魄力,身處危局竟然還能因勢利導,示之以弱,反將太子一軍,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太子雖佔據儲位,卻有個這麼出色的弟弟,這位置能不能坐穩還是兩說。

  眾臣心中各有各的計較,俱都犯起沉吟。

  待太子離去後,皇帝方才道:「朕將諸位留下,是有一事相商。」

  頓了頓道:「自蕭大將軍捐軀沙場,河朔三軍群龍無首,蕭同安任留後,暫行節度使之職,但是名不正而言不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前日他上疏懇請朝廷派監督軍往河朔,諸位以為如何?」

  桓煊聞言微微蹙眉,自二十年前一場大亂,河朔三鎮和朝廷的關係不過羈縻而已,與古時諸侯國無異,二十年來朝廷不能干涉河朔內政,如今突然派監軍過去,無異於擺明車馬,告訴他們朝廷意欲染指河朔。

  皇帝是想將蕭同安當作傀儡,又不能完全信任他,故此派中官前去監軍,也是防止他叛變。

  怎奈皇帝想得很好,此舉卻是操之過急,恐怕會引起河朔軍上下不滿,若是嘩變,靠蕭同安和一個外來宦官,如何能鎮得住。

  若他一意孤行,河朔必亂。

  大臣們各執一詞,有收了蕭同安重金賄賂的,自然替他說話,皇帝側耳傾聽,微微頷首,末了看向桓煊:「三郎怎麼看?」

  桓煊道:「臣以為蕭同安氣量狹小,庸懦無能,恐怕不能服眾。」

  皇帝目光閃動,沉吟不語。

  桓煊明白收回河朔三鎮兵權已成皇帝執念,遂斟酌著道:「河朔三鎮北禦強虜,南制渤海,牽一髮而動全身,愚以為當慎之又慎。」

  這件事上他只能點到即止,說完這句話便不再多言。

  皇帝臉色微沉,靜默良久,微微頷首:「朕知道了,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容朕再想想。」

  說罷揉了揉額角,對群臣道:「朕有些乏了,諸卿先回府司吧。」

  眾臣紛紛行禮退下,寢殿中只剩下父子倆。

  皇帝這才對三子道:「沒幾日便是歲除,我到時候會回東內,你去邊關三年,我們一家人便有三年不曾團聚,難得今年人齊,你二哥又娶了新婦,合該熱鬧熱鬧。你早點入宮來。」

  桓煊眸光微動:「是。」

  頓了頓又道:「你阿娘平日在尼寺中修行,歲除總是要和家人團圓的。她有心結,你別怨她……」

  桓煊淡淡道:「兒子不敢。」

  皇帝又道:「如今你二哥已成家,我也了卻一樁心事,接下去也該輪到你的好消息了吧?」

  他慈藹地覷瞧著兒子俊挺的面容,捋鬚笑道:「可有中意的閨秀?」

  桓煊腦海中莫名閃過一個與閨秀毫不相干的身影,他定了定神道:「有勞阿耶掛心,兒子並無娶妻之念。安西四鎮雖暫時平定,但邊境仍未安寧……」

  皇帝笑著打斷他:「這說的什麼話,難道娶個媳婦便耽誤你建功立業了?」

  他面色忽然一沉:「你還在怪阿耶阿娘替你二哥求娶阮氏女?難道她嫁了你二哥,你便一輩子不娶了?」

  桓煊立即道:「是兒子無意娶妻,與旁人無涉。」

  皇帝悠悠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黯然道:「我們桓家每代都要出個情種,原以為有你長兄一個便罷了……」

  他坐起身,拍了拍兒子肩頭:「阿耶知道你心裡還是放不下,本來你二哥娶了阮氏女,你的正妃該從別家挑的,但既然你喜歡……太子妃有個堂妹,比她小兩年,隨她父親在江南任上,品貌才情皆不下於太子妃……」

  桓煊待要說什麼,皇帝抬起手制止他,從榻邊拿起一卷畫軸:「這是從江南送來的畫像,你先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將畫軸徐徐展開。

  絹帛上是個年方及笄的少女,梳著百合髻,穿著淺碧上襦緗色裙,坐在一叢石竹花下,手中捧著卷書,輕顰蛾眉,似在沉吟。

  少女的眉眼與阮月微並不十分相似,但那雙眼睛和眉宇間的神態,卻得了阮月微八九成的神韻。

  若要當替身,這神似阮月微的少女遠比鹿隨隨適合——除了一張臉有幾分相似,鹿隨隨的身形、性格,家世出身,甚至飲食喜好,都與阮月微大相徑庭。

  可奇怪的是,他看著畫中人卻心如止水,沒有一絲絲波瀾。

  皇帝收起畫卷交給他:「先不急著定下來,她父親即將秩滿回京,三月裡就能到京城,到時候你們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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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3 09:45: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對弈

  回常安坊的路上,天空中又飄起了雪片。

  到得山池院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桓煊挑起車帷往外望,見到門口那兩盞風燈,一時竟生出股旅人歸家之感。

  說來也奇怪,無論王府還是蓬萊宮,都從未讓他生出過這種感覺,他想了想,大抵是因為這裡有個無依無靠,全心依賴他的人吧。

  馬車駛到清涵院門前停下,桓煊降車,忽然聞到遠處飄來淡淡的食物香氣,混雜在風雪中撲面而來,冷風也帶了塵世的煙火氣。

  他頓住腳步,朝那隱沒於楓林裡的小院子望了一眼,那星星點點的燈光也似比別處暖一些。

  「她又在折騰什麼?」桓煊問迎上前來的高嬤嬤,狀似不經意。

  高嬤嬤答道:「昨日王府送了南邊來的鵪鶉,鹿娘子在烤鵪鶉,又弄了些古樓子。」

  頓了頓:「殿下從城外回來,還未用膳吧?老奴叫人去傳膳……」

  桓煊猶豫了一下道:「叫他們送到棠梨院去,我去那裡用膳。」

  高嬤嬤一愣,隨即隱隱明白些什麼,覷著桓煊臉色道:「那些是鄉野鄙人的烹調之法,恐怕不合殿下脾胃。」

  桓煊並未反駁,「嗯」了一聲,卻徑直沿著楓林中的小徑向那暖融融的小院走去。

  走到門口,便已聽見庭中的歡聲笑語,那獵戶女略帶沙啞的聲音特別引人注意。

  他推門進去,只見那獵戶女和幾個青衣婢女坐在廊下說笑,腳下燃著炭盆,面前擺著風爐、鐵架,竹簽串著的鵪鶉滋滋冒油,旁邊一個鐵爐子上烘著古樓子,一旁小竹案上擺著酒壺酒杯和料碗。

  他風塵僕僕在外奔波一日,她的小日子倒是過得挺自在,他這麼想著,心裡莫名湧出一股酸意,嘴角的笑容淡了去,看起來又是那副高高在上、難以取悅的模樣。

  幾人見齊王殿下降臨,俱都起身行禮,春條和小桐等一干婢女連忙退到一旁。

  桓煊淡淡地看了隨隨一眼,微微頷首便算打了招呼。

  這時,高邁和侍膳的內侍也提著食盒到了。

  桓煊便對幾個婢女道:「你們退下吧。」

  小青衣們都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他們眼看著就要吃上鹿娘子的烤鵪鶉和古樓子了,誰想齊王殿下突然駕到,快到嘴的東西吃不成,別提多難受了。

  尤其是鹿娘子做的古樓子,那可真是一絕,連西市上白家胡餅鋪的都比不上。

  但主人有令,他們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到嘴的美味飛了。

  小桐年紀最小,更藏不住事,幾乎要哭出來了。

  隨隨看在眼裡,對桓煊道:「殿下,這些鵪鶉烤得老了,餅也有些焦了,民女重新烤過吧?」

  桓煊知道她是替那些下人著想,心下甚覺無謂,但因著心情好,並未反對,點點頭:「這些便賞他們吧。」

  婢女們個個面露驚喜,上前謝恩。

  隨隨沖他們擠擠眼。

  桓煊看在眼裡,只是一哂。

  待婢女們退至遠處,桓煊抖了抖狐裘上的風雪,解下遞給隨隨放在一旁,掃了一眼鐵架上的鵪鶉,明知故問道:「這是何物?」

  隨隨答道:「回稟殿下,是南邊送來的鵪鶉。」

  頓了頓,又指那鐵爐子上烘得焦黃香脆,撒了胡麻的麵餅:「這是民女做的古樓子。」

  桓煊「嗯」了一聲,走到她方才坐的小榻邊,不見外地坐了下來,撩了撩眼皮:「什麼餡的?」

  「羊肉餡。」隨隨答。

  桓煊眉頭一皺,挑了挑下頜:「孤不吃羊肉。」

  他用眼梢瞟了她一眼,卻見那獵戶女只是眨巴著一雙水盈盈的眼睛,目光中微有困惑,全然不明白他的暗示。

  他只能指了指鐵架子:「你的鵪鶉快烤焦了。」

  隨隨這時方才明白過來他是想吃,不禁啞然失笑,想吃便說想吃,還要叫人猜他心思,這人還真別扭。

  她看著火候差不多,拿起隻烤鵪鶉,往上灑了少許鹽花:「殿下要嘗嘗麼?」

  桓煊這才矜持地點點頭:「好。」一副紆尊降貴的模樣。

  隨隨知他性子如此,並不放在心上,將鵪鶉放在銀盤中,連著竹籤子一起呈上前去:「殿下請。」

  桓煊拿起來看了看:「未加調料?」

  隨隨道:「鵪鶉是活宰的,新鮮的雀兒只撒鹽就很鮮美了,加了調料反而蓋住味道。」

  說完這話兩人都是微微一怔,依稀曾在哪裡說過、聽過,但一時都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鐵爐上傳來焦香味,隨隨低低地驚呼一聲,連忙起身跑過去,將古樓子取下來放在盤中,用小胡刀切成數片,刀鋒劃開香脆麵皮,空氣中充斥著肉餡的鮮鹹香味。

  桓煊不喜食羊肉,嫌它腥羶,平日王府的庖人做古樓子,用的都是豚肉或雞肉做餡料。可這獵戶女治的羊肉卻聞不出腥羶,他不由好奇道:「這羊肉裡加了什麼?」

  隨隨目光微微一動:「是胡人治羊肉的法子。」

  桓煊點點頭,她家鄉那一帶胡漢雜處,從胡人那裡學到些奇怪的法子也屬正常。

  他沒再多問,垂下眼皮,抿了一口酒。

  他的睫毛很長,但不翹,微微垂眼的時候幾乎將眸光全都遮住,讓人猜不到他心思。

  隨隨問他道:「殿下可要嘗嘗看?」

  桓煊本來不欲品嘗,他的愛憎一向很分明,開始討厭一樣東西,便討厭到底,即便是沒有羶味的羊肉,他也興致缺缺。

  他們兄弟三個,他和長兄隨了母親,受不了這些腥羶之物,他長兄當年去西北兩年,回來說起還苦不堪言。

  但他不經意間抬眼,對上女子的眼睛,她琥珀色的眸子在燈火映照下閃著奇異的光,滿是希冀,似乎手裡捧著的不是古樓子,而是切下的一片心。

  桓煊便是鐵石心腸也受不住這樣的眼神,何況還是與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

  他接過來咬了一小口,肉餡熬得酥爛,脂油在唇齒間化開,非但沒有一般羊肉的腥羶,還有一股不知什麼香料的清芬,食之齒頰留香,他眼中不由閃過一抹訝異。

  他只是不想看她眼裡的光芒暗下去,本打算咬一口淺嘗輒止,卻不知不覺又咬了一口,一口接一口,將整塊都吃了下去。

  隨隨彎起眉眼,一臉欣悅:「殿下可喜歡?」

  桓煊才說自己不喜歡羊肉,臉上有些掛不住,淡淡地「嗯」了一聲:「不錯。」

  頓了頓又道:「上回……」

  他想起上回她送來的雞湯和醉松蕈,卻忽然想起自己非但不領情,還將她的吃食倒了,便不再說下去。

  高邁知道主人心思,便接過話頭:「鹿娘子真是蘭心蕙質,連烹調都這般出色。對了……」

  他頓了頓:「上回那醉蕈子不常見,是怎麼做的?」

  桓煊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高邁卻仍舊笑嘻嘻地望著隨隨。

  隨隨道:「那是松蕈,後園山坡上松林裡摘的。」

  桓煊不發話,高邁繼續道:「殿下上回倒是用得好,來年秋日鹿娘子再做些可好?」

  隨隨眼神微微閃動,笑道:「這種蕈子不常能找到,這個秋天氣候暖和又多雨,不知來年還長不長。」

  高邁道:「來年不長還有下一年,鹿娘子在殿下身邊,總有機會的。」

  隨隨微垂眼睫,淺淺地一笑,卻沒有回答。

  來年秋天她多半已離開,若非必要,謊話能少說一句便少說一句吧。

  桓煊面無表情地瞟了她一眼,見她垂眸,以為她是羞赧,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用了一隻烤鵪鶉和一塊古樓子,桓煊便有些飽了,他一夜未眠,胃口不比平日,清涵院廚房送來的精美肴饌都便宜了隨隨。

  桓煊用濕帕子揩淨了手,讓內侍煮了茗茶,一邊飲茶一邊看隨隨用膳,見她吃得香,忍不住重新拿起玉箸,吃了兩塊金銀夾花平截,又用了一小碗棗粥。

  用罷晚膳,夜已微闌,風雪又大起來。

  桓煊道:「上回給你的棋譜記熟了?」

  隨隨點點頭:「記住了。」她本就善弈,那譜又簡單,打一回便記住了,不費什麼事。

  桓煊便叫人收了茶床,擺好棋枰。

  「看看你這幾日有沒有進益,」桓煊道,「這回授你八子。」

  一邊說,一邊將八顆黑子擺在星位上。

  兩人都是靜思寡言之人,一時只聞棋子敲在棋枰上發出的清脆聲響。

  至中盤,桓煊有些詫異,這女子的棋感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她畢竟學棋日短,局部的攻守有所欠缺,但難得有大局觀,棋路雖生澀,但每落一子,總有呼應。她背的譜少,用起來也不拘泥,倒是時常走出意想不到的一著。

  他們上回對弈是數日前,同樣授九子,他已能感覺到她的棋力有明顯提升。

  他撩起眼皮,看了看隨隨,女子拈子沉吟的模樣給她添了幾分幽靜嫻雅。

  「你的棋感很不錯。」他一向吝於誇讚,能從他口中聽到一個「不錯」,實非易事。

  隨隨抬頭淺淺一笑:「多謝殿下誇獎。」

  棋感難以言喻,但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阮月微當初狠下苦功,記下了幾乎所有能找到的棋譜,但與他的差距越拉越遠,便是天生不擅佈局,總盯著一隅,且拘泥於棋譜,因此下了許多苦功,棋藝仍然難稱頂尖。

  他的母親倒是擅弈,長兄還在世時,他母親尚未對他避而不見,他去宮中請安,母子偶爾也會對弈上一局。他們母子相處少,情分稀薄,相對而坐時常沒話說,手談倒是避免了尷尬。這也是他母親難得誇讚他的時候。

  「兄弟三人中,棋藝倒是你最好,」他母親曾道,「你長兄性情恬淡,不喜征伐,不在意勝負,棋風也溫和挺緩,你二兄失之躁進,攻殺凶狠,卻少了大局觀,倒是你,佈局殺伐兩相宜,厚勢而銳意,假以時日,恐怕我也不是你敵手。」

  「觀棋如觀人。」他母親道。

  而她自己的棋風剛強執拗,一如她的為人。

  桓煊回過神來,捏了捏眉心:「勝負已分,這局棋便到此為止吧。」

  隨隨依言收起棋子。

  桓煊靜靜注視著她,這女子屢次讓他刮目相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你的騎射不錯,從棋路中也可看出,有些排兵布陣的天分,」他忽然道,「若是在軍中,倒是個可造之才。」

  隨隨心頭一凜,難道叫他察覺出什麼了?

  她自問已將棋力隱藏得很好,即便是桓煊這樣的高手,當也看不出她善弈。

  她穩了穩心神,微露赧色:「殿下說笑,女子怎麼能從軍。」

  桓煊卻道:「並非說笑,大雍是有一支女軍的。」

  不過並不隸屬於朝廷,而是在河朔,這支軍隊是蕭泠在接掌三鎮兵權之後用了數年時間建立的,軍中女子多是戰亂中失去父兄、丈夫的孤貧之人。

  當時蕭泠組建這支軍隊,無疑是驚世駭俗之舉,便是在河朔軍中也多有反對的聲音,但在後來的戰事中,這支女軍驍勇善戰,完全不遜於男子,其堅韌不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反對的聲音便漸漸銷聲匿跡了。

  在戰死沙場前,她的軍隊和幕府中不乏女子將領和幕僚,親衛中也多有女子。

  桓煊瞥了眼對面的女子,想起她今日馬上的風姿,不知怎的又想起桓明珪那廝的「明珠蒙塵」。

  他將這念頭從腦海中掃出去,揉了揉額角,想這些無謂的事做什麼,左右她是不可能再去別處了。

  隨隨聽他提到女軍,眼皮便是一跳,靜待了片刻,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又不似在試探,按捺下心中不安,把棋笥收好。

  桓煊道:「這棋枰棋笥便送與你吧。」

  隨隨微怔,不說這些墨玉和羊脂白玉的棋子,便是這張紫檀嵌螺鈿的棋枰,也是御用之物,他不是奢靡無度的人,怎麼隨隨便便就拿來賞人,不過橫豎她也不可能將這些東西帶走,便坦然地收了下來。

  桓煊叫內侍收放好,便舉步去了臥房。

  外頭風大雪緊,他自然就留在了棠梨院,兩人洗漱沐浴更衣,上床就寢。

  桓煊沒什麼睡意,卻難得心緒平靜,許是一夜沒睡又鞍馬勞頓了一天,此時他沒什麼別的心思,只是從背後摟著她,聽著她悠長的呼吸聲起起伏伏。

  宮中的事,長兄的事,小時候的事,走馬燈似地在他腦海中閃過,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安心地闔上眼睛。

  ……

  東宮正院書齋前,斜風將雪片吹落到廊廡上,漸漸積起厚厚一層。

  阮月微穿著繡鞋踩在雪上,濕意侵入羅襪,但她絲毫也顧不上。

  太子自那日梅花宴起便以政務繁忙為由,時常宿在蓬萊宮,即便偶爾回東宮,也多在前院歇宿。

  雖然他很少召別人侍寢,但阮月微心中依舊忐忑。

  今日聽說他一回東宮便進了書房,她不敢打擾,按兵不動半日,到人定時分也不見太子那邊的消息,這才終於按捺不住,帶著親手熬的參湯來了前院。

  太子代皇帝理政,前院書房有很多朝奏文書,本來阮月微是不該踏足的,但侍從們都知道太子對太子妃愛如珍寶,平日她隨意出入,沒人敢攔著。

  內侍打起簾櫳,阮月微從疏竹手裡接過食盒和一卷書軸,一個人走進房中,讓婢女等在廊下。

  太子見了她,並不如往日那般溫情脈脈,只是抬起眼道:「你怎麼來了?」

  阮月微有些委屈,不過面上不顯,溫柔道:「妾聽聞殿下政事繁忙,也不知有沒有好好用晚膳,所以熬了些參湯送來。」

  太子道:「有心了。」

  頓了頓又道:「讓下人送來便是,何必冒雪前來。」

  阮月微怔了怔道:「妾也想看看殿下。」

  太子面色稍霽,皺緊的眉頭舒展了些,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捧起她雙手:「你看,手這樣涼,你身子骨弱,受寒怎麼辦?」

  阮月微見他又恢復了往常的態度,心下稍安,又道:「上回梅花宴上,賓客們作了許多詩,妾這幾日閒來無事,叫人將詩抄寫成卷,又加了批註,請殿下過目……」

  太子雅好章句,她平日總是用詩文投石問路,一向屢試不爽。

  然而這回太子卻興致寥寥,只是道:「先放著吧,孤眼下還有別的事。」

  阮月微掃了一眼書案,上面乾乾淨淨,並無奏疏,方才她進屋時,太子也只是坐著無所事事罷了。

  她心下越發委屈,咬了咬嘴唇,輕聲道:「殿下,妾可是做錯了什麼事?」

  太子安撫地握了握她的手:「你別多想,前些時日朝中事多,讓你受冷落了。」

  阮月微覷了一眼太子,見他神色疲憊,小心翼翼道:「可是朝中出了什麼事?」

  太子道:「無事,前朝的事與你不相干,你安安心心的,若是寂寞便召閨中的姊妹、朋友過來陪你消遣,孤有空便來陪你。」

  阮月微道:「是妾僭越了,妾只是想替殿下分憂。」

  她由太后教養長大,一開始便是沖著太子妃之位去的,熟習詩書,涉獵經史,自問眼界學問不遜於進士翰林。

  太子仍道:「你身子骨不好,不能多思慮,這些事便別費心了。」

  阮月微只得道:「參湯快放涼了。」

  伺候太子飲了參湯,阮月微又道:「妾替殿下研墨吧。」

  太子搖搖頭道:「不必了,時候不早,你早些回去就寢吧,這些事叫下人做便是。」

  阮月微無可奈何,只得告退。

  太子望著她的背影,眼中的溫情漸漸淡去,彷彿兩口冰冷的古井。

  ……

  幾場雪一下,轉眼便是歲除,桓煊要入宮,一大早便換上錦袍,披著狐裘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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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21-11-3 09:46: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歲除

  皇帝的家宴設在太液池畔的觀風殿。

  太液池中放了燈船,池中三島的樹木上張燈結彩,一派祥和的喜氣。

  因明日元正還有大宴,這場家宴未邀宗室,只有皇帝一家人,再加上豫章王和他的一雙弟妹——天子念著兄長當年讓位之情,一向將他幾個子女視為己出。

  因為人少,又是親近之人,皇帝便發話,索性男女不分席。

  太子夫婦到得早,桓煊一走進殿中便看見了太子妃阮月微。

  因是入宮見長輩,又是年節,不能穿得太素靜,她今日盛裝華服,著妃色錦繡衣,披帛結綬,雲髻高聳,簪了金釵,傅粉塗朱,額間貼了花鈿,腮邊飾以面靨。

  她本是淡雅如菊的氣韻,顯得出塵絕俗,只宜淡妝不宜濃抹,這樣打扮倒把原來的特點也掩蓋住了。

  桓煊的目光並未在她身上逗留,只一瞬便移了開去,向皇帝和太子行過禮,再向幾個年幼的弟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便即入了座。

  阮月微的目光卻叫他牽住了。

  桓煊十二歲離開後宮,自那時起兩人見面的機會便少了,三年前他離京時看著也不過是個半大少年郎。

  然而不知不覺中,他已脫去一身稚氣,長成了氣宇軒昂的男子。

  他入座時脫下狐裘交給內侍,一身優曇花紫的蜀錦袍用玉帶一束,盡顯寬肩窄腰。

  一段時日未見,他身上似乎少了些原先的沉鬱陰冷,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猶如寶劍出匣,鋒芒耀目,直叫人挪不開眼,又不敢逼視。

  阮月微恍惚了一下,驀地回過神來,連忙垂下眼簾目不斜視。

  她低頭時用眼角餘光瞥了眼太子,只見他正轉頭和豫章王說笑,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只聽太子對桓明珪道:「許久不見你來我宮中,在忙什麼?」

  桓明珪笑道:「太子殿下知道我的,無非就是風花雪月、吟詩作對。」

  太子笑道:「你這日子過得倒是逍遙。」

  說罷嘴角的笑容淡了些,因他忽然想起,自己如今被卸去了監國之任,也是個閒人了,可他卻逍遙不起來。

  桓明珪笑道:「殿下若是有興致,下回小王府上設宴,叫人送帖子去東宮,請殿下務必賞光。」

  太子道;「久聞你府上雅集群英薈萃,有機會我定要去看看,你可別說話不算話。」

  陳王在一旁插口道:「六堂兄的筵席有沒有英彥不知道,群美薈萃是一定的。」

  他眯了眯眼,瞟向阮月微,勾唇一笑:「恐怕到時候二嫂攔著二哥不讓去呢。」

  他的聲音像油裡拌了醋,又酸又膩,阮月微只覺倒胃口,卻不能形於色,耐著性子應付:「五弟說笑了。」

  太子聽著實在不像話,可大節下的與這種糊塗人計較,倒顯得自己氣量狹小,只得當作沒聽見,在案下安撫悄悄握了握妻子的手以示安撫。

  就在這時,忽有一個內侍走來,朝皇帝小聲耳語幾句。

  皇帝的臉色微微一變。

  桓煊認出那內侍是皇后身邊的大太監,電光石火間,便猜到了是什麼事——母親連這一年一度的家宴都不肯出席,只因筵席上有他。

  他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大約是早有所料,說不上難受,只是心往下墜著,像是灌了鉛水。

  果然,皇帝臉上的慍色藏也藏不住,他對那內侍道:「難得一家人團聚,難道要朕親自去請她?」

  桓家的血脈裡大約有什麼緣故,男子個個寵愛妻子,即便皇帝不像兄長一樣痴情,與皇后也是少年夫妻、鶼鰈情深,他貴為天子,後宮也簡單,多是潛邸的舊人,即便皇后帶髮修行,後宮裡也沒進新人,他去溫泉宮甚至連個伴駕的嬪妃都不帶。

  皇后性子孤高狷介,他一直很包容,她要帶髮修行,他二話不說便在後宮中修了尼寺,卻仍將后位留給她。

  可包容也有限度,皇帝這回是動了真怒,三子三年未在宮中過年,太子又娶了新婦,他以為即便看在夫妻情分上,她也會露個臉,沒想到竟執拗至此。

  皇帝的氣性也上來了,站起身,一拂衣擺:「也罷,她要朕去請,朕便去請。」

  那內侍臉色煞白,「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叩頭謝罪:「陛下息怒,娘娘的確是染了風寒……」

  皇帝冷笑了一聲。

  天子動怒,殿中眾人都停了說笑,眼觀鼻鼻觀心。優伶也不敢再奏樂歌唱,束手垂頭而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大公主起身道:「阿耶,女兒去請母親吧。」

  太子也道:「阿姊寬坐,還是我去吧。」

  「不必,朕自己去。」

  皇帝知道妻子的脾氣,縱然是她疼愛的長女去請也無濟於事,但他親自去請,她到底不能拂了他的臉面。

  就在這時,桓煊站起身,走到皇帝跟前行禮:「兒子前日心疾未癒,方才飲了冷酒又有些發作,便先行告退了,還請阿耶見諒。」

  皇帝的怒氣像是瞬間被人抽乾,他看了一眼兒子,眼中只剩下深深的無力感,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佳節帶來的一點喜氣被沉沉的暮氣沖散。

  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緩緩點頭:「那便早些回府歇息吧,若是痛得厲害,叫人去尚藥局請個奉御看看。」

  桓煊道是,又行一禮,向著兄弟姊妹們一揖,便即向外走去。

  齊王走後,殿中的氣氛不復方才融洽,皇帝向內侍揮了揮手,示意讓樂舞繼續。

  笙簫聲起,空落落的大殿總算顯得熱鬧了些。

  漸漸的,方才的事如一片陰雲散去,眾人又開始談笑起來,其實在座諸人中,只有桓明珪和齊王來往多些,其餘兄弟姊妹也就是見面點個頭問候一聲,與陌生人不差多少。且他去西北三年,歲除宴缺了他也不覺得少了什麼。

  皇帝不知是被子女們的歡聲笑語感染,還是不想在嘉節掃興,不一會兒也拾起了笑容。

  太子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問豫章王道:「對了子玉,上回奇遇的那位佳人,後來可有下落?」

  桓明珪本不欲詳談,但架不住太子追問,只得含糊其辭道:「略有眉目。」

  太子來了興致:「哦?怎麼說?」

  皇帝注意到他們這邊動靜,也笑著問道:「在聊什麼?這麼熱鬧。」

  太子趁機揭過方才的話題:「回阿耶的話,方才是在說,子玉前些日子兩度邂逅同一位絕代佳人的事。」

  「哦?」皇帝看向桓明珪,「願聞其詳。」

  男人無論到了多少歲,說起佳人總是興致勃勃。

  皇帝問話不能不答,桓明珪只得便將兩度邂逅言簡意賅地講了一遍。

  皇帝捋著鬍鬚笑道:「以你的性子,恐怕不惜掘地三尺將長安城挖一遍,也要將那女郎挖出來。」

  桓明珪道:「知我者莫若陛下。」

  「可尋到芳蹤了?」皇帝道,「若是門當戶對,朕給你賜婚。」

  老豫章王去得早,王妃又是軟性子不管事,皇帝便將這三個侄兒侄女的事也攬了去。

  桓明珪謝了恩道:「有些眉目,不過下人不得力,跟到常安坊的一座山池院門前,將人跟丟了。」

  常安坊的山池院只有一座,在座諸人,只有太子對此事一清二楚,不過他佯裝想不起來:「那是什麼地方?」

  皇帝前些時日在驪山,只知道三子在城郊別院裡養病,並不清楚是哪座園宅,半晌才記起來,常安坊那座壽安公主的廢園,似乎是賜給了桓煊。

  太子不言,皇帝卻是皺了皺眉,問身邊的中官:「孫福,若是朕沒記錯,常安坊的園子是賜給了三郎吧?」

  孫太監道:「回稟陛下,若是老奴沒記錯,應當是賜給了齊王殿下。」

  皇帝臉色微有不豫,養外宅不是什麼大事,但到底不是好事,容易落人話柄,他微微頷首,對桓明珪笑道:「子衡許是遇仙了。」

  一句玩笑話便將這事輕輕揭過。

  眾人聞絃歌而知雅意,都不再拿此事打趣,繼續飲宴談笑。

  酒過三巡,照例要賦詩,桓家人多擅詩文,精通音律,皇子皇女們又自小習詩作賦,詞采都不錯。便是齊王這樣當了武將領兵出征,也有倚馬萬言的本事,只有陳王一個異類,每逢宴會上吟詩作對,總是抓耳撓腮憋不出兩行字。

  不一時,內侍捧了筆墨詩箋來,在各人面前置了小案。

  阮月微是京中久負盛名的才女,自然也要一顯身手。

  她飽讀詩書、才思敏捷,賦幾首詩難不倒她,但她提起筆,心中卻紛亂如麻,全都是方才豫章王說的那番話。

  那女子究竟是什麼人?又和桓煊有什麼關係?是不是那個下人看錯了?抑或那女子只是個下人?難道桓煊真的養了外宅?

  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失望和難過像潮水一樣向她湧來。

  她拈著筆管,腦海中卻連一句詩都想不出來,其餘人都已打好了腹稿開始寫起來,耳邊都是春蠶齧桑似的「刷刷」聲。

  太子碰了碰她的手,小聲道:「怎麼了?得句了麼?」

  阮月微驀地回過神來,見中間的蓮花漏壺中的水已只剩下一小半,忙定了定神,小聲道:「正在想。」

  雖然時間已過去一大半,但寫首中規中矩的應制詩還難不倒她。

  皇帝笑著看向他們:「太子妃的詩朕讀過,詞采斐然,不愧有『女翰林』之稱,朕等著你大顯身手。」

  阮月微手心滲出冷汗,勉強笑道:「陛下謬讚。」

  本來她可以用一首平庸的詩作應付,還能落個謙遜的美名,可皇帝這麼一說,她便得使出渾身解數了。

  可賦詩作文本就不是能急出來的,到最後漏壺中水已快見底,她還是沒得出佳句,只能將平日熟記的詩句拼拼湊湊、改頭換面寫了上去。

  內侍待墨跡稍乾,將各人的詩箋送呈皇帝品題。

  皇帝令內侍一首首念出來,到阮月微那首,眾人都翹首以待,誰知念出來卻都是陳詞濫調,在這些詩中只能落個中下游,甚至不如年僅十二歲的七皇子作的詩有意趣。

  皇帝也有些詫異,仍是誇了兩句。

  阮月微一張臉漲得通紅,幾乎抬不起頭來,她知道這時候所有人眼中都寫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待所有詩篇讀完,皇帝給新媳婦留了體面,並未像往日那般分成三六九等行賞,給每個人都賜了些金玉玩器和錦緞。

  直到絲竹重新奏起,阮月微才敢略微抬起頭,用眼梢瞥一眼太子,見夫君神色如常,略微鬆了口氣。

  夜闌席散,兩人同車回東宮,阮月微心中忐忑,良久才道:「方才的詩作得不好,妾太緊張……」

  太子皺了皺眉,語氣有些不耐煩:「只是小事罷了,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提。」

  阮月微的眼眶頓時紅了:「妾給殿下丟臉了。」

  往常她只要露出泫然欲泣之態,太子便會立即溫言哄她,可他這回只是瞥了她一眼:「除夕佳節,別苦著臉了。」

  阮月微越發委屈,可太子當真冷下臉來,她也不敢再使小性子,只能盡力把淚意憋回去,心中翻來覆去地想,若換了桓煊……

  桓煊,一想到這個名字,她的心口便一刺一刺地疼。

  換了桓煊又如何呢?她靠在車廂壁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當初信誓旦旦非卿不娶的人,如今可還記得當初說過的話?

  ……

  桓煊從觀風殿離開時,家宴方才開筵。馬車駛出蓬萊宮正南門,長街上沒有半個人影。

  所有歡聲笑語和暖意都關在了坊牆內,宅門裡。

  但他知道,此刻所有人都在與親人團聚,無論貧富貴賤。

  他以為歲除夜會留宿宮中,便放了高邁一日假,讓他回去與養子過個年。甚至連替他驅車的下人,將他送回王府後也會回去與妻兒團聚。

  只有他,在這偌大的長安城裡,沒有歸處,宛如一個遊魂。

  齊王府只是座掛了他封號當匾額的空宅子,沒有人在等他,也沒人記得今日是他生辰。

  或許有人記得,但長兄剛好生在元日,比他只晚一日,提起他的生辰,難免想起來傷懷。於是他的生辰也成了難以啟齒的事。

  想起王府的孤枕寒衾,桓煊便有些不想回去,可又不能在這空寂的街道上遊魂似地飄蕩一夜。

  他撩開車帷,對親隨道:「去常安坊。」

  親隨嚇了一跳,去別館過年顯然不合規矩,但他們家殿下豈是講規矩的人,他不敢多言,便去傳話。

  到得山池院時已是中宵。

  桓煊挑開車帷,遠遠望著那兩扇老舊的烏頭門,門前的雪已積得很厚了,風燈在風雪中搖曳,像是兩點螢火。

  這會兒她應當已經睡了吧,他想,這是歲除夜,他即便不在宮中,也會在王府,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別院。

  馬車駛入內院,桓煊下了車,徑直穿過楓林小徑,向著溫暖的燈火走去。

  院門「吱嘎」一聲響,高嬤嬤從門裡迎出來,一臉驚愕:「殿下怎麼來了?宮宴這麼早結束了?」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聲:「鹿氏睡了?」

  高嬤嬤道:「鹿娘子在廚房。」

  桓煊道:「這會兒怎麼在廚房?」

  他估計已經過子時了。

  高嬤嬤道:「老奴前日同鹿娘子說起今日是殿下生辰,方才鹿娘子忽然說她想吃碗雞湯麵,庖人都回家了,她便自己……」

  不等老嬤嬤把話說完,桓煊已經穿過院子向小廚房走去。

  隨隨正將搟好的麵片切成條,忽然聽見橐橐的靴聲,詫異地抬起頭,便看見庭中站著個熟悉的身影。

  她放下切麵刀,抬手撥了撥額髮,手上麵粉沾在臉上,顯得很滑稽,可她全然沒有察覺。

  她一看見他,又露出了那種有些恍惚,宛如身在夢中的眼神。

  「殿下。」她輕輕喚了一聲,那一聲也如同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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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4 23:46: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生辰

  桓煊心上好像被人拽了一把,恍惚間也跌進了夢裡。

  他撣了撣裘衣上的風雪,向她走去,低下頭,抬起手,用指腹輕輕蹭了蹭她額頭上的麵粉,明知故問道:「在做什麼?臉都弄花了。」

  女子垂下眼眸,因此他沒看見她眼中的光芒瞬間暗去,黑沉沉的彷彿無星無月的夜晚。

  隨隨如實答道:「回稟殿下,民女在做麵。」

  桓煊眼神動了動:「生辰麵?」

  隨隨「嗯」了一聲,卻並不抬眼看他。

  桓煊沒說什麼,他是突然決定來山池院的,她自然不可能預先知道。

  即便他不來,她也要做這碗生辰麵,他一時有些茫然,這樣的心意在他生命裡太陌生,好像有人捧了一顆熱乎乎的心給他,他卻不知道該怎麼接。

  他沉默了許久,方才道:「進去吧,宮宴上都是些冷食,孤嫌油膩,沒吃多少,這會兒也有點餓了。」

  他這麼說未免有些欲蓋彌彰,隨隨不是真的獵戶女,知道皇宮裡宴飲大概什麼時辰開始,他這時候到山池院,恐怕是剛開筵便已離席,定是宮宴上遇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

  歲除佳節團圓夜,他和太子就算有天大的仇怨,也要做個兄友弟恭的表面功夫。

  隨隨略一思索,便知多半是因為皇后了。

  她在各宮都有耳目,皇后帶髮修行的尼寺中自然也安插了人,知道皇后對三子心有芥蒂,這幾年更是連面都不願見。

  皇后不喜三子,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不然以皇帝與妻子的恩愛,也不會將她親生骨肉送去給太后教養。

  隨隨只是未曾料到,皇后竟然可以對親骨肉如此決絕。

  待她回過神來,桓煊已經走進廚房,好奇地看著裡面零亂的工具和食材。

  隨隨自然不能讓他一個金尊玉貴的親王坐小杌子,去房中搬了一張短榻來,又在小風爐上煮上薑湯給他捂手暖身。

  桓煊捧著碗,坐在榻上看她切麵。

  灶上鍋子裡熬著雞湯,鮮香氣味隨著水汽彌漫開,氤氳在暖黃的火光裡,模糊了女子的眉眼。

  隨隨這時已平復了心緒,失落和絕望都已沉回眼底,只是眼眶略有些發紅。

  桓煊的心頭好似被什麼撞了一下,也悶悶地一痛。

  她操刀的模樣十分俐落,連做這樣的粗活也賞心悅目,桓煊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坐在滿是雜物的小廚房裡,饒有興味地看個女子下廚,頭頂上還掛著兩條臘肉。

  隨隨不一會兒便將剩下的麵皮切好,每條都是不粗不細的半指寬,簡直像是用尺子量過。

  麵切好,鍋中的水也煮沸了,隨隨揭開鍋蓋,將麵投入水中,用竹箸撥了撥。

  煮麵的同時,她將雞湯舀入黑陶大碗中,撒上蔥花,調入細鹽,撈出雞肉,撕下一條雞腿,剝下肉來,切成肉茸放進湯裡。

  做完這些,麵已兩沸,她撈出麵條放進碗中,卻將碗放在灶上,並不端來。

  桓煊不發一言,卻盯著那碗麵瞧。

  隨隨道:「殿下稍待片刻,民女重新替殿下做一碗。」

  桓煊道:「不必,孤吃這碗就行了。」

  說著便去拿玉箸。

  隨隨卻道:「方才和麵的時候混了些陳粉,民女用今年的新粉搟一碗,不用多久。」

  若是換了平日,她這樣頂撞反駁他,他說不定會冷臉,但今夜他變得特別好說話,或許是氤氳的熱氣熏得他人也軟和起來。

  隨隨不敢耽擱,動作比方才更麻利,不多時便將第二碗雞湯麵煮好了。

  裝麵的卻不是粗陋質樸的陶碗,而是鎏金海棠紋碗,放在紫檀金銀平脫海棠花食案上,與這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就像他這個人一樣。

  桓煊拿起湯匙喝了一口湯,這不過是尋常的雞湯,做法也很簡單,可要熬得這樣香醇濃鬱,要費不少時間,還需寸步不離地守著火候。

  齊王的舌頭何其刁鑽,一嘗便知,她為了這碗長壽麵,至少在爐灶前守了兩個時辰。

  他腹中只有一杯冷酒,溫暖的雞湯和麵條入腹,渾身上下都暖和起來。

  他一向是不喜歡歲除的,每年的家宴,他和父母、兄姊們在一處,總像個外人。

  可是這個歲除夜卻因為這碗長壽麵,添了幾分暖意。

  他驀地想起這時候早已過了子時,新春已至,外面雪還在落,夜卻已是春夜了。

  他不經意地瞥了眼隨隨,卻見她只是怔怔地看著他,陶碗放在面前,玉箸擱在一旁,湯和麵都一動未動。

  桓煊擱下玉箸,撩起眼皮:「你怎麼不吃?」

  隨隨只是往碗裡看了看,麵已放糊放冷了,凝結的油脂飄在湯上。

  「民女已用過晚膳了,這會兒不餓。」隨隨道。

  明明不餓,卻非要花那麼多功夫做這碗生辰麵,做完了自己一口也不吃,只是看他吃便心滿意足,桓煊感到方才吃下去的熱湯熱麵越發熨帖,四肢百骸中都是暖意。

  即便高嬤嬤疼他,也不會在這些徒勞無益的事情上花功夫,他們之間終究還是主僕,身為奴僕,每使一分力都要主人看在眼裡才好。

  這是第一次有人勞心勞力,為他做一件沒有意義的事。

  桓煊連湯帶麵地將整碗都吃完,這才擱下玉箸:「去清涵院。」

  隨隨有些詫異。

  她平日沒少在正院過夜,但歲除夜不比平時,一個無名無份的女子按規矩是不能在正院中守歲的。

  桓煊見她發怔,挑了挑眉道:「難道你想獨自守歲?」

  隨隨這才明白過來,他這是不想獨自守歲,找個人陪著,這裡除了她確實也沒有別的選擇。

  兩人回到清涵院,侍衛和內侍、婢女見齊王帶了鹿隨隨回正院,都暗暗吃驚。

  桓煊卻是旁若無人,帶著她徑直去了臥房。

  房中燃了炭火,掀開簾子熱氣撲面而來。兩人先後沐浴,隨隨剛走出浴池,忽聽臥房裡傳來若有似無的琴音。

  她的心頭一悸,迅速擦乾身體,穿上寢衣,朝臥房中走去。

  隨著她走近,琴聲越來越清晰,起初有些斷斷續續,撫琴之人對這曲子顯然有些生疏,逐漸流暢起來。

  聽著聽著,隨隨的腳步不覺放慢,然後停住。

  那首曲子正是桓燁常奏的《葛生》。

  男人正坐在榻上撫琴,披散著微濕的長髮,穿一件寬袍廣袖的白綾衣裳,衣襟微敞著,乍一看很有些魏晉名士般的落拓不羈。

  與平日他高高在上、矜持緊繃的模樣很不一樣,反而與記憶中的另一個身影逐漸重合。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前的金銀平文漆琴,琴身上銀色的流水紋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只一眼,她的目光便再也移不開去。

  她的心臟不斷地收縮,幾乎無法呼吸。

  這張琴她無比熟悉,每一根琴弦她都觸碰過無數次。

  這是桓燁的琴,琴名洗心,他便是用這張琴教會她那曲《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琴聲戛然而止,桓煊自琴上抬起眼,發現女子站在不遠處,臉上兩道淚痕,在燈樹的映照下閃著光。

  桓煊微微一怔:「怎麼了?」

  隨隨驀地回過神來,顧不上禮儀,用袖子拭了淚:「民女一聽這曲子,便覺心中難過。」

  此曲悲愴沉痛,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感覺到其中的情感。

  桓煊點點頭道:「這是首悼亡曲。」

  頓了頓道:「是我長兄教我的,曲子是他從蜀中蒐集來的古譜。」

  說罷他也有些詫異,當初蒐集來的那批古譜有十來首曲子,不知為何他長兄對這首悼亡曲情有獨鐘。

  他生來便是天之驕子,出生在帝后感情最款洽的那幾年,當時皇帝尚未御極,先帝又不肯分權給太子,他便有大把的閒暇時間陪伴妻兒。長兄被寄予厚望,開蒙時父親特地三顧茅廬替他延請名士高人為師,時常親自考校功課。

  皇后對長子的寵愛更不用說,桓煊曾聽宮中老人說起,長兄幼時的貼身衣物全是母親一針一線親手縫製的。皇后的針線自然不如尚衣局那些千錘百煉的針娘,她費時費力做這些無謂的事,不過是出自拳拳愛子之心。

  長兄在豐沛的愛意中長大,從未受過委屈冷落,到哪裡都是萬眾矚目的焦點,也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會養出閒雲野鶴、淡泊不爭的性子,也只有這樣的人能欣賞哀慟苦澀、摧人心肝的曲子。

  他從小到大一直暗暗嫉妒長兄,嫉妒他的一切,在他為了蕭泠甘願讓出太子之位的時候,他嫉妒得發狂,嫉妒有那樣一個女子與他長兄相知相許,更嫉妒他總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別人眼中夢寐以求的儲位,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棄之如敝屣,他什麼都可以拋卻,凡事只是遵從自己心意。

  而他呢,連自己所求是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四年前當長兄緊闔雙目躺在棺木中,他看著那張與他相似卻毫無生氣的面容,忽然生出股錯位的感覺。

  躺在裡面的該是他才對,若躺在裡面的是他,所有人都會好受很多。

  思緒不覺飄遠,桓煊凝了凝神,輕輕摩挲著琴銘道:「這張琴也是長兄的愛物,是他託付與我的。」

  隨隨自然知道,這張洗心琴是桓燁的寶貝,卻不知他為何將琴託付給桓煊,按說他們兄弟不在一宮中長大,相差年歲又多,到桓煊入崇文館開蒙,桓燁已在東宮由侍講單獨授課了。

  桓煊的琴藝也絕算不得高超,隨隨自己雖然也是個半吊子,但也聽得出來,方才那曲子動人,是因他心裡的感情流注到琴音中。

  桓燁為何會將自己最珍愛的琴送給這個並不親近的三弟,隨隨已永遠無依譁法知道了。

  桓煊也頗有自知之明:「孤的琴藝不怎麼樣,浪費了這張好琴。」

  頓了頓:「你若是想學,改日請個先生教你。」

  隨隨點點頭。

  她其實也是自小習琴的,她父親簪纓世家出身,雖是武將,卻是進士翰林出身,對女兒的教養也是按著自己幼時的規矩來,君子六藝、四書五經沒有一樣落下,只是她在音律上天分有限,便是有名師教導也只是稀鬆平常。

  她擅長的曲子,只有桓燁教她的《葛生》,只因那是桓燁教她的。

  隨隨一聲不吭,但桓煊對她的沉默寡言習以為常,不以為怪,見她興致寥寥,便起身收起琴。

  將琴放回原處,他瞥了眼窗戶,不由微微一怔。

  窗紙微明,不知不覺長夜已盡。

  以前因為要守歲,歲除夜總是格外漫長,天彷彿永遠不會亮。有人陪在身邊,時間原來過得這麼快。

  「離破曉還有些時候,」桓煊道,「陪我對弈一局。」

  隨隨點點頭:「好。」

  兩人棋力懸殊,但佈局思路卻很相似,桓煊倒不覺如何,畢竟是他教出來的,隨隨卻有些詫異,只有她知道,桓煊的棋風棋路與她頗為相似,她總是能猜出他下一步棋會落在哪裡。

  一局終了,兩人收起棋子,外頭劈啪聲響起,是內侍在庭中點爆竹。

  桓煊道:「今日元旦大朝,我要動身入宮,你就在這裡睡吧。」

  抬手撩開她垂下的長髮,撫了撫她因一夜未眠而略顯蒼白的臉頰:「這幾日宮中事多,待忙完這一陣差不多就到上元了,到時候孤帶你去看燈。」

  ……

  皇后終究沒去觀風殿赴家宴——她既已稱病,便不能再出爾反爾。

  三子走後,皇帝也沒再遣中官去請人。

  除夕守歲,宮宴通宵達旦,但皇帝已不年輕了,這些年又受著風疾折磨,與兒女們飲了幾杯酒,談笑了一會兒,便即離席回皇后的徽猷殿。

  皇后雖帶髮修行,畢竟不是真的遁入空門,身為當朝皇后,這樣的日子還是要回自己寢宮的。

  御輦行至殿外,皇帝在輦上隱隱約約聽見琴聲,隔得遠聽不清曲調,但他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皺了皺眉。

  上了台階,琴聲漸漸清晰,皇帝的臉色便是一變。

  他下了步輦,屏退了所有內侍宮人,快步走進殿中,果然見妻子正坐在榻上撫琴,一邊撫一邊哭,滿臉都是眼淚,聽見腳步聲也不抬頭,彷彿對週遭的一切全無感覺。

  皇帝體諒她痛失愛子,這些年凡事都由著她,可今日許是飲了酒,一時忍無可忍,快步走上前去,將妻子的雙手從琴弦上拉開:「除夕佳節,奏這種不祥的曲子做什麼?」

  皇后執拗地抽回手:「郎君容我將此曲撫畢。」

  皇帝一把奪過她的琴,扔到地上。

  地上鋪著厚厚的宣州絲毯,琴並未摔裂,只是發出「咚」一聲響,迴蕩在高廣的大殿中,兩人都是一怔。

  皇帝放緩了聲氣,幾乎帶了點懇求的意味:「燁兒已經不在了,你這樣折磨自己、折磨旁人,要到什麼時候?」

  皇后冷笑了一聲:「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才幾年,連親人都已忘了他,若我不記得他,這世上還有誰會記得?」

  皇帝低下去的怒火又高燃起來:「燁兒也是朕的兒子,難道朕不悲痛?可你只知道逝者,眼裡可還有生者?且不說你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你為人母親,這麼待三郎難道不虧心麼?」

  皇后抿唇不語,微微別過臉,半晌方道:「我不見他是為他好,就當他一出生便死了母親吧。」

  三子雖不是她親手撫養大,但他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他孤僻敏感,她又不是會掩飾自己的人,只要他見到她,就會知道她有多恨他。

  她恨他,當初看見他跪在亡兄的棺柩前,兩張極為相似的臉,卻是一生一死,她從那一刻起便恨上了他。

  她忍不住想,為什麼死的是燁兒不是他,若是上天非要奪去她一個骨肉,她多希望是他。

  明知道這念頭瘋狂又殘忍,她卻抑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為了不讓他察覺,她只有不見他。

  皇帝冷笑:「只因他不在你膝下長大,你便不把他當自己親骨肉了?」

  皇后嘴角帶著譏誚:「陛下又比我好多少?若非他屢立戰功,統率著神翼軍又能制衡太子,陛下待這兒子會這麼上心麼?」

  皇帝臉色陡然一變:「你……」

  皇后只是冷眼看著他,緊抿著嘴唇不發一言。

  皇帝愛她剛強的性子,卻也叫她這性子折磨得苦不堪言。

  僵持了半晌,終是他退讓了一步,搖搖頭道:「罷了罷了,你不願見便不見吧。」

  有些人有些事終究是勉強不得的。

  ……

  元旦新春總是特別忙碌,即便是桓煊這樣不愛酬酢的人,也有一些宴會是不得不出席的。

  此外宮中、王府,都有許多事要忙。虎符之爭塵埃落定,邊關事務也要他操心。

  元旦大朝之後,他不能常來山池院,自然也不能攔著隨隨不讓出門。

  隨隨用那盒面脂作文章,足不出戶地交換了兩次消息,到正月十一那日,又親自去了一趟常家脂粉鋪子。

  一個年過下來,店主人的臉又圓胖了一圈,誰也想不到這個和氣生財的店鋪主人還有另一重身份。

  難得年節,隨隨與他寒暄了兩句,又聽他稟報了一番宮禁和朝堂中的大小事,這才問道:「上回太醫署的事查得怎麼樣?」

  上回太醫署一間倉房突然失火,燒毀了一批宮人內侍的脈案,隨隨感到事有蹊蹺。

  放火是讓證據湮滅的最佳手段。不過宮人內侍的脈案與太子有何關聯呢?隨隨思索一番,有了個猜測:試毒。

  據她從宮中打探出的消息,用的毒物不是常見的砒霜、烏頭等,連尚藥局和太醫署的老醫官都不明其藥理,起初的症狀很輕,彷彿只是染了風寒頭痛發熱,到第三日突然急轉直下,再用解毒之方已經救不回來了。

  毒殺儲君是大事,自然要周密計劃,無論哪個環節都不能出錯,特別是用這些不常見的藥物,謹慎之人一定會先拿旁人試毒,測試用量、觀察症狀和毒發時間,最重要的是看看醫官的反應。

  於是她便讓下屬去詳查四年前那件事前後宮人延醫請藥的記錄。

  店主人道:「屬下遵照大將軍的指示,篩選出可疑的幾人,大多不治而亡,還有一個落下殘疾,被放出宮去,被家人接回了家鄉劍南,屬下已經派人去查了,只是劍南那邊我們的人手不多,可能要多費些時日。」

  隨隨點點頭:「好。」

  店主人又道:「屬下另有一事須向大將軍稟明。」

  隨隨道:「何事?」

  店主人道:「我們的人在查太醫署失火時,發現還有別人也在追查此事。不過那些人行事小心謹慎,暫且不知是哪邊的人。」

  隨隨有些詫異,隨即腦海中掠過歲除夜桓煊撫琴時的神色。

  她以前一直以為桓煊對長兄沒什麼感情,直至昨夜才知並非如此。

  莫非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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