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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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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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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3 17:23:0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六十章 我家夫人會心疼

  那個心不在焉的護衛,正要走近了再看,那邊氣得發抖的丘秋已經厲聲道,「不識抬舉是吧!那就打,打出去!敢在本少爺面前大放厥詞,剛才說了幾個字,就抽他多少下!」

  「說了幾個字啊,你們不記得吧?要不要我幫你們數一數?嗯我也不大記得了,最後一句好像是,差點以為易勒石是你爹?幾個字?來來來,快抽,一邊背,一邊抽啊!」

  「你找死!」

  丘秋的長鞭如蛇般昂起頭,但蛇頭還沒吐信,就被易人離一手抄住,丘秋大驚猛拽,拽不動,易人離嗤笑一聲手一抖,長鞭一陣急速抖動,丘秋手臂被猛地彈開,尖叫一聲整個身子倒飛而起,嘩啦啦一陣亂響,嵌進了身後一丈遠處一棵樹上枝葉間。

  這不過剎那之間,那些打手還沒反應過來,直到此時才紛紛驚叫,去那樹下接丘秋,那樹不高,枝椏也細,丘秋受驚一陣亂掙扎,樹葉紛飛吱嘎亂響,哢嚓一聲,連著一根樹枝墜落,完美避過眾人仰頭來接的手,重重摔了一個屁股蹲。

  丘秋慘叫:「啊啊啊啊我腿斷了!啊啊啊啊陽南嶽你就乾看著!我爹平日裡給你的好處是太少了嗎啊啊啊快來救我,不不不快來殺了這個小兔崽子!」

  易人離笑著嘆氣,「啊啊啊你好吵。」

  他上前一步,長鞭彈起,精準地繞過那群打手,霍霍纏向人群中丘秋的脖子——

  忽然一隻手抓住了他的鞭梢。

  易人離的目光落在那隻手上,那是隻中年人的手,手上青筋凸起,青筋的顏色呈現詭異的深藍色,顯然是雙練毒的手。

  抬起眼,迎上陽南嶽微帶思索的目光。

  易人離使力,陽南嶽也使力,雙方僵持不下,鞭子漸漸繃得筆直。

  丘秋在眾人攙扶下爬起身,看著兩人角力,臉色忽轉獰惡,悄悄轉向易人離背後,慢慢拔出了靴筒裡的匕首,慢慢舉起——

  他正對著陽南嶽,陽南嶽看見他動作,目光微微一閃,不知怎的有些猶豫。

  丘秋的手已經緩緩高舉到易人離的頭頂,嘴角一咧,眼神一惡,飛快插下——

  易人離忽然鬆手。

  陽南嶽正準備呼喝,不防易人離來這一招,收力不及,踉蹌後退。

  易人離身子一傾手一抄,將鞭子抄到手,正好避過丘秋對準天靈蓋的這一插。順勢右腿向後猛彈,噹地一聲匕首落地,易人離足尖如刀尖反撩而上,以一種人體幾乎達不到的角度,狠狠點向丘秋咽喉。

  這一點點實了,那喉結非碎不可。

  他這一腳反撩的力度太狠,長髮飛起,露出裡頭隱約幾根白髮。

  對面,踉蹌落地的陽南嶽,一抬頭看見這一幕,忽然眼神大悟,隨即轉為大驚。

  他撲上去,大叫:「少主住手!」

  易人離微微一震,反撩的足尖便換了方向,刷起彈起,擦著丘秋咽喉而過。

  死裡逃生的丘秋連滾帶爬地被那群打手扶起,愣了一會才想起剛才聽見的那個詞,撫著喉嚨怔怔地道:「什麼……你喊他什麼?」

  易人離對著陽南嶽拍拍手,「看在你方才好像想示警的份上,饒他一命。」

  陽南嶽卻好像根本沒有理解他在說什麼,怔怔地看著他,好半天才道:「少主人……」

  「我叫易人離。」易人離眯眼注視著他,「我瞧你有點眼熟,但記得你以前好像是內院天星台的人,怎麼越混越慘,都淪落到給外院一個副管家的兒子當打手了?」

  陽南嶽的臉色陣青陣白,低頭不語,那邊丘秋已經大叫起來,「什麼混賬話!我爹對他有扶持之恩!不是我爹的話,他現在還是個看守天星台不力被罰守骨牢的罪人!」他頓了頓,終於反應過來,瞪大眼睛道,「少主人?哪個少主人?陽南嶽,他是你哪個少主人!」

  陽南嶽一聲嘆息,「我是易家的家奴,我能喊誰少主人?」

  丘秋像被一道雷劈在頭頂,猛然張大了嘴。

  ……

  易人離這裡上演一場尷尬認主,林飛白那裡就比較省事。

  說刀劍切磋就刀劍切磋,昌平武道聯盟的一群「大俠」們,連裝個樣兒都不屑。

  劍怎麼能拿來涼麵?拿劍來涼麵就是對劍不尊重,這樣的人怎麼配站在他們面前?

  和這樣的人,自然也不用談什麼武林規矩,單打獨鬥,一起上給他個教訓算完。

  也就一起上了。

  然後最後也就一起不配站著了。

  昌平小地方,弄個武道聯盟其實很喜感,究其原因,只是因為有人想當盟主,而這位想當盟主的人為何有此野心,因為他出身頗有些不同。

  所以此刻他在地下抱腿亂滾的時候,也就將那不同給大聲喊了出來。

  「豎子狂妄!竟敢出手如此狠毒!你且等著,我表兄邱統領不會放過你!」

  林飛白劍轉入鞘,理也不理便走。

  師蘭傑頂天立地地出現,幽幽問:「哪位邱統領啊?」

  「徽州駐軍總統領邱同!咱們東堂神將林帥的最親密部下!邱家軍就駐紮在離此地七百里處,三日夜可至!你這等行事凶厲、欺壓本地良善商戶的惡徒,邱統領決計不饒!」

  林飛白就好像沒聽見,筆直地走了出去。

  師蘭傑幽幽嘆口氣,拍拍那「盟主」的肩,誠懇地對他道:「上次我從文大人那裡聽來一個詞,覺得很適合你——你好,豬隊友。」

  ……

  易人離和林飛白乒乒乓乓打架的時候,燕綏的待遇截然不同。

  他自然沒有去王老先生的院子,引路的人把他帶去的院子,是一座十分精緻的獨院,無論從位置還是佈置來看,很明顯都是屬於女子的閨房內院。

  這位女子是誰,自然呼之欲出。

  韓芳音抄近路等在了院子裡,已經早早命人烹茶待客,從茶點的講究細致來看,這準備是早就做好了。

  也正因為那幾樣看起來還不錯的茶點,燕綏便坐了下來。

  他一坐下,韓芳音便提起桌上精緻的白玉雙耳小酒壺,親自給燕綏斟酒,一邊笑道:「文公子,昌平有酒名藏芳,以冬日梅上雪所釀,最是清冽醇美,您可千萬別錯過了。」

  她旁邊一個伶俐侍女便笑道:「這酒名暗合我家小姐閨名,最得我家小姐喜愛了。」

  韓芳音笑叱道:「小玉莫要胡言亂語。」便微微紅了臉頰。

  她相貌不過中人之姿,卻天生女子嫵媚情態,臉頰微紅微垂眼角時候,那情態裡便多了三分婉轉風流。

  侍女當然不是真的被罵,這句話她已經接了無數次,正如她見著小姐這般情態也無數次,便笑嘻嘻瞧著,想著這位公子很快也要和之前那麼多位公子一樣,被小姐這樣的姿態撩得心神浮動,如果再像趙府尊公子那樣有幾分才學,還可以笑著接一句,「藏芳藏芳,可是藏芳音之芳?以小姐美玉之姿,確實應藏之於金屋啊。」

  侍女滿懷信心地看著小姐給燕綏斟酒,然後燕綏忽然一彈壺嘴。

  韓芳音手中酒壺被震開去,那一彈彷彿有迴旋之力,裡頭酒液動蕩不休,所以雖然韓芳音努力蓋緊蓋子,還是從已經變形的壺嘴裡濺出少許酒液,濕了手指。

  那點酒液很少很少,她也沒在意,愕然看著燕綏。

  「不喝。」

  今天跟來的只有中文,木頭一樣站在他身後,扮演一個木訥且忠誠於女主人的侍衛,乾巴巴地道:「韓小姐,我家公子不喝酒。我家夫人說了,男人不可以在外面喝花酒,不怕我家公子喝醉幹壞事,就怕我家公子喝醉被人幹壞事。」

  韓芳音:「……」

  小玉厲聲道:「你怎麼說話呢!什麼亂八七糟的喝花酒!」

  「花下喝酒啊。」中文慢吞吞地道,「不然是什麼?」

  小玉:「……」

  「我家公子家教嚴,沒有些人懂得多。」

  韓芳音咳嗽一聲,已經恢復了笑容,一邊道:「小玉退下,怎可對貴客不敬!」一邊又命人換茶。

  茶立刻便上了來,青瓷茶盅一般的雅緻精美,韓芳音讓人把那酒壺撤下,換了茶壺,正要斟茶,燕綏又一彈指,茶水便倒不出來了。

  「茶也不喝。」

  女主人忠實擁躉中文:「茶水使人羸瘦。公子瘦了我家夫人會心疼。」

  韓芳音:「……」

  你家夫人你家夫人,你家鬼來的夫人!

  她有些絕望。

  柔情攻勢看來沒什麼用。

  那就只好使殺手鐧了。

  她手上有一種藥,是丘秋給她的贈禮,丘秋是長川易家的家生奴才,長川易家最喜搜羅各種奇奇怪怪的藥物,這次就贈了她一種,叫「密羅香」。

  這東西說是香,卻並不是用來點燃發出氣味的香,相反,這是一個透明的宛如水珠,無形無質的東西,如水一般的柔軟,可以隨著任何物體的形狀改變,適合下在任何液體裡,除了有一點點的香氣之外,神仙也看不見。

  這東西也談不上毒,只是會引發人更為暴烈的情緒,將人內心深處的所有不甘憤怒都點燃,再像火球一樣猛烈地砸出來。

  是人,就一定有深藏於心的憾與怒,平日裡緊密收藏,不示於人,一旦開了空隙,哪能不瞬間燎原?

  這像助燃的油,哪怕只是內心一絲火種,都能燒個天崩地裂。

  如果他的面前有那所謂的夫人,那兩人之間哪怕是一點點過去的小齟齬,今日也會劈頭蓋臉砸到對方臉上,砸出情誼的裂痕。

  就算沒有,他發怒,暴躁,總會洩露一些關於身份的內容,甚至還有一些不能說的機密。

  那麼她一來可以驗證心中疑惑確定他身份,二來可以掌握秘密,三來如果他真的身份尊貴,那麼現在只有這藥還可以幫她挽回。她可以安慰他,撫慰他,安撫他發洩過後的懊悔和疲憊。

  一個男人,在狂暴發洩過後的疲憊和懊惱中,乍遇溫柔如水,心態自然不同。

  只是那藥是一塊整體,無法割裂,正如水也是無法割裂的,所以一開始下在酒裡,結果燕綏不喝酒,那就轉戰茶,她在取走酒壺換成茶壺的那一瞬間,借著轉身的掩護,從酒壺裡倒出密羅香,轉入茶壺裡,結果茶,他也不喝。

  只好再轉。

  那一小塊密羅香,像一塊滑溜溜的胰子一樣貼著她的袖口,她舉著手臂,不敢往下垂手,怕沾著肌膚,一邊笑著給燕綏介紹一盤點心。

  說了半天,燕綏終於勉為其難地拈了一塊,慢慢吃了,韓芳音心中慢慢鬆口氣。

  吃了就好。

  點心自然沒毒,但是做法無水,鹽重,很乾,吃了以後會特別容易渴。

  所以,可以上湯了,這回,他一定會喝。

  一個侍女端來一盆湯,湯非常清爽。鹹菜豆腐豆瓣羹,鹹菜用特殊的方法醃製保存,不似一般鹹菜老黃色,青翠欲滴如剛從菜地裡拔來,彷彿還點著清亮的露珠,豆腐切成如指甲大的小薄片,細嫩如玉,豆瓣也是春天裡採摘曬乾保存,嫩綠裡淺淺一點黃,依舊蘊藏著滿滿的春天的清新味道,入湯之後清香撲鼻,是一道簡單卻暗藏心思,平凡又惹人食慾的湯。

  韓芳音親自去接那湯,如法炮製,衣袖一垂,那一小塊透明軟滑的東西便滑入湯中,消失不見。

  那東西滑落的時候,韓芳音隱約覺得,好像形狀有一點不一樣,但隨即覺得自己無稽,這東西如水無形,只能逐漸在水中化掉,根本談不上什麼變形。

  她使個眼色,侍女便走上前,笑道:「婢子僭越,嘗嘗這湯還燙否?」

  說著便用湯勺取了一勺湯先喝了,道聲正好,盈盈退下。

  果然,這回侍女試毒了,那邊燕綏才接過了韓芳音遞過去的勺子。

  韓芳音唇角一勾,笑容得體。

  侍女中毒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又看不見。

  燕綏似乎有些渴了,連喝了三口湯,韓芳音放下心,低頭慢慢吃一塊點心,心裡盤算著等會他發作起來自己該如何表現完美。

  忽聽燕綏道:「韓小姐你掩唇低笑時,模樣最好。」

  韓芳音驚喜抬頭。

  這就發作了嗎!

  腦子一熱,也沒多想,下意識手指掩唇低笑,「公子……說笑了。」

  她心中喜悅,想著丘秋給的東西果然有用。這不就開始發作了?

  保養得細白瑩潤的指尖輕輕按在唇上,她撩起含羞帶喜的眼波,脈脈對燕綏看了一眼,然後便是一怔。

  對面,燕綏根本沒有看她的掩唇風姿,早已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她驚訝且著急,趕緊站起,忽然腦中轟然一聲,像一股烈火從天靈蓋猛然躥下,劍一般劈裂腦殼直穿胸臆,整個人瞬間崩散,只剩下了生來至此的無數憤怒、不甘、惱恨、憎惡……種種劇烈的、無法抑制的惡毒的情緒,如毒蛇般纏遍了全身。

  她頃刻間忘記自己忘記燕綏也忘記了一切,嗷地叫了一聲,便奔了出去。

  她奔了出去,燕綏還留在原地,不急不慢地拿勺子往湯裡一舀,準確地舀出了一勺湯,那勺湯在勺子裡顫巍巍抖動,宛如一塊涼粉,湯裡的油和菜都順著邊緣滾下去,燕綏再一抖,那勺子裡就只剩下小小的一塊透明狀物體。

  燕綏這才拿出一個小小錦囊,將那東西裝了。

  密羅香雖然近乎無形無質,不可割裂,但也和水一樣,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會被崩散。

  他先前對酒壺那一彈,裡頭的酒水會接連三振,直到把密羅香振得脫離出來,湧出一部分到了壺嘴,滴到了韓芳音手指上。

  再然後,便是那做作到讓他每次看見都犯噁心的,經典捂嘴一笑了。

  捂,捂,叫你捂。

  那就一輩子別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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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4 23:45:0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六十一章 綠茶翻車

  文臻登上了高台。

  台上有五張案几,每張案几後面都站了個廚子。

  上了高台文臻才看見,這高台離圍牆很近,圍牆後就是一大片空地,此刻那空地上站滿了人,正張嘴看著台上。

  原來把圍觀的百姓給轉移到這裡來了。

  這個位置距離,又安全,又能控制局勢,只是這高台這麼高,無論是出風頭還是出醜,都能清晰入人眼。

  五張案几上都有已經準備好的食物,香氣馥鬱,熱浪蒸騰,案几後的人忙得熱火朝天。

  高台不是很大,幾張案几加上諸般用具,已經擠得滿滿,文臻只能站在五張案几的中間,要麼轉身對底下百姓,要麼回頭看五位廚師。

  這是一個充滿惡意的安排,但惡意並不僅止於此。

  最中間案几後,是一個高瘦的男子,算得上相貌堂堂,不大像個廚子,倒像個公子哥兒。此刻正冷冷打量著文臻,道:「聽說這位姑娘憑旗過關,怎麼,來參加比試了?食材便在那裡,你且自己選擇烹製吧。」

  說著一指高台角落的一堆菜蔬,那裡有蔥蒜薑等物,還有一個大盆,裡頭多是海鮮水產,十分鮮活。

  底下百姓都是先前吃過文臻麵條的,原本都拎著一顆心瞧著,心想韓府吃了虧丟了臉面,不得已讓這姑娘憑八千旗入了府,也絕不會允許她好好展示廚藝的,沒想到如今這人雖然態度不好,但行事居然很在道理上,都有些愕然,又生出意外之喜。

  當即便有人叫:「這位姑娘,你手藝精絕,今日便叫他們瞧瞧!」

  文臻笑笑,對底下拱拱手,去查看了一下那些菜蔬,肉有羊肉,水果有柑橘,作料有蔥蒜辣椒,水產有鮮魚海蝦。還有酒。算是十分齊全。

  幾個廚子都目光灼灼瞧著她,看她選什麼,文臻走了一圈,空手回來。

  「怎麼,這裡的菜蔬,您都瞧不上?」那高個子廚師陰惻惻道,「還是您技藝太過高超,只有龍肝鳳髓,才配得上您的手藝?」

  「哦不不不,我不會燒龍肝鳳髓,我只會炒惡人肝,燉卑鄙心,煎黑肚腸。將那些背信棄義貪人錢財的黑心爛肚,化腐朽為神奇而已。」文臻笑眯眯瞟著他,「劉廚子,你想試試這手藝嗎?」

  高大男人一張端正的臉扯得有點難看,底下百姓一片嘩然。

  原來這位就是那個拿了好友手藝還吞了好友錢財的府尊家廚子啊。

  「我們現在是豐饌節選廚子!不是給你胡言亂語的地方!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滾下去!」不等那劉廚子發作,底下一個站在府尊身邊的管家模樣的男子已經厲聲發話。

  「我能做,也不能做。」文臻冷冷俯視他,「就你們特地留下的那菜色,我做了,立刻就給了你們理由淘汰我。當我是傻子呢吧?」

  「……」

  劉廚子和底下的幾人都露出震驚之色。

  她怎麼知道的?

  「豐饌節」原是本地傳統,借豐饌節選拔大廚,一來顯得隆重,二來有助名聲,三來也是府尊政績,最後才是選拔真正人才。而涉及到最根本的想給世家輸送廚子這個目的,自然是早已內定好了人選,畢竟這個人選將來需要承擔紐帶的責任,不是自己人不行的。

  李石頭為人木訥老實,只會燒菜,在易家很受歡迎,卻不會討好主子,這種人對韓府的幫助有限,而劉廚子,承襲了李石頭的手藝,和李石頭有一層「託付老母」的好友關係,本身又高大英俊,韓府選中他,還有一層隱秘不可說的心思,所以對劉廚子的中選,勢在必得。

  而文臻橫空出世,眼看要橫生枝節,韓府自然不能允許。

  所以留了菜蔬給文臻,但她如果真的做了,那就必輸無疑。

  長川易家有隱疾,不能吃魚蝦羊肉蔥蒜等物,否則疾病會加重。

  文臻如果拿這些食材做了菜,哪怕做出花兒來,一句「世家廚子不知主家忌口不合格」便可刷落。

  但這姑娘竟然知道易家的忌諱,沒上當!

  不過,不上當也有不上當的做法。

  高台下有一張小桌,桌後坐著兩個老者,其中一個是王老先生,看來是裁判的身份。

  此時另一位老者便皺眉道:「你既然不做,不管什麼理由,便算你放棄,這是規矩。」

  王老先生欲言又止。

  從道理上講,廚子不做菜自然算放棄比試。

  底下趙府尊笑了笑,和韓老爺道:「令愛委實聰明。」

  韓老爺捋鬚一笑,「自她長成,我確實省心許多。」

  「我家定兒是個心實的,若是能有韓小姐這樣的姑娘為賢內助,便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府尊謬讚,府尊謬讚。」韓老爺笑得臉上生花,「府尊不嫌棄我們商戶人家,芳音才是真正的有福氣。」

  趙府尊又想起什麼,皺眉道:「咱們去了城外營地兩次了,都沒見著人,你說,不會是殿下對咱們昌平有意見吧?」

  「應該不會吧。消息一到咱們就出城去拜會了,哪有半分不恭敬處?說來也奇怪,殿下又不露面,又不離開,這是要做什麼?不會……不會來咱們昌平了吧?」

  「你說笑了。咱們不是和厲刺史身邊的人打聽了嗎?說是殿下攜文大人去游楓山了,這時節楓山紅葉如火,自然不能錯過。」

  「那就好,那就好。」

  「今日這個女子,似乎來者不善。」

  「有府尊在,有我在,管她想要做什麼。敢鬧事,打出去就是!」

  ……

  台上,文臻依舊笑嘻嘻地,回答那位疾言厲色的裁判,「不參加就不參加唄,我又沒興趣做廚子。」

  眾人都愕然。

  八千旗忙了一夜,到頭來不為爭第一,那麼跑來做甚?

  「我只是來告訴你們。」文臻指指台上幾人,「我做不了。你們更不配做!」

  不等那幾人駁斥,她已經走到第一張案几前。

  「鲃肺湯。活水源地所產鲃魚,常逆水跳躍,肺囊肥大鮮嫩,取肺切片以雞湯汆制,細嫩鮮美,奇香適鼻。這一道菜,可謂選料奇特。」

  那廚子收回了還未出口的叱罵,洋洋得意挺胸,眼神裡卻多了幾分驚訝之色。

  「別高興太早。選料再奇,沒手藝還是白搭。鲃魚肺上有一小塊拇指大的苦膽,摘取時候要極其小心,一旦弄破苦澀腥臭……」

  「我挑了!挑得乾乾淨淨!」

  「肺上的血筋你挑了嗎?挑完之後你用吳州特產的吳紹黃酒浸泡三個時辰以上了嗎?」文臻一嗅,「沒有吧!血筋應該還剩一點點沒挑乾淨,黃酒用的不是吳紹,應該是你們本地陳紹,有一點點的澀味,醇厚不足,時間也差了點,頂多兩個時辰,所以這湯仔細品,一定會有一點點臊味。」文臻手指敲在碗邊,噹地一聲。

  「差評!」

  「……」

  兩個裁判紛紛端過自己桌上那碗魚湯,細細品剛才還讚不絕口的美味湯汁,半晌,王老先生點頭,另一位老者皺眉。

  文臻已經走到第二個案几前,「鴨掌,去骨去筋,以調料醃製之後再以鮑汁燉煮遍澆,鮑汁金黃黏稠,再配上腴厚油潤的鴨掌……不覺得膩嗎?」

  「……」

  「教你一個鴨掌最出名也最講究的吃法,省得總用那種暴發戶的做法叫人看著寒酸氣。前頭處理鴨掌方法一樣,也是用吳紹泡到肥漲,去骨去筋,取雲州最好的碎雲火腿肥瘦各半,切手指厚片,再切冬筍片,把火腿片和冬筍片夾住鴨掌,以豆皮或者海帶切絲捲起,鋪在乾菜上,小火蒸半個時辰就行。」文臻手指又噹地一敲,「差評!」

  「……」

  底下王老先生眼睛發亮,找了紙筆來奮筆疾書,另一人眉頭更深,看一眼韓老爺和趙府尊。

  不過短短半刻鐘,文臻已經走到第三家,正是最中間的府尊家廚劉廚子,他冷著臉看著文臻過來,生怕她又先聲奪人,不等她說話,搶先道:「你算什麼東西?我這菜不需要你點評!也輪不到你來點評!」

  他這話說得狡猾,文臻卻根本不理會,低頭瞧一眼那菜,嘆道:「真特麼的噁心!」

  「你說誰噁心呢!」

  「我說你……這菜!」

  「哎哎哎這位姑娘!」底下那裁判不樂意了,大聲道,「你說話怎麼這般沒教養?劉廚這菜,叫爆炒山河肉。這肉吃在口中,鮮嫩香脆,宛如活物,滋味美妙難言,老夫平生從未吃過如此奇妙的肉。其火候、刀工、用料、擺盤……無一不完美盡善,當之無愧第一!」

  這回他語氣理直氣壯,連王老先生都在連連點頭,搖頭晃腦道:「此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嘗!」

  雖說名額基本內定,但這兩名裁判都是得過幾大世家認可的前御廚,不得他們的薦書,沒兩下真才實學,也不敢送去那樣的世家。

  又有人將劉廚那菜端出去給前頭百姓品嘗,眾人一嘗,神情驚豔,有人忍不住喊,「這手藝不比那火麵差啊!確實是好!」

  「對,這肉,這肉感覺好特別,非雞非兔,特別鮮嫩,吃著確實有種鮮活感呢!」

  「宛如活物啊……」文臻輕輕一笑,「是啊,好活呢,是不是感覺活像一隻小老鼠,在嘴裡蹦啊蹦?」

  「……」

  兩個裁判僵了臉,底下百姓傻了眼,有人張開了嘴,嘴裡還有山河肉。

  劉廚臉色一變,和底下交接了一個眼色。

  「什麼……什麼意思?」

  好半晌那個裁判才問出聲來,眼角躲躲閃閃看著面前這一盤肉,像是生怕一隻老鼠會從中蹦出來。

  嘴裡舌頭一跳一跳的,好像一隻小老鼠……哦這該死的丫頭,有這麼比喻的?

  「什麼意思啊?」文臻低頭嗅了嗅,「這應該是一種地鼠,肥嫩香美,諸鼠中首屈一指,確實適合爆炒,所用諸料也十分到位精當,單從技藝上來講確實當得起高手,只是為了取勝為了顯示自己與眾不同,用這種可能帶有病菌的原料來比試……親,我勸你善良。」

  話音未落,吐成一片。

  兩個裁判翻江倒海,外頭的百姓怒極捋袖子開始爬牆,還有遠遠砸石頭過來的。

  劉廚猛地掀翻了自己的案几,轉頭就往台下跑。

  趙府尊霍然站起,大喊:「府丁!」

  韓老爺也在喊,「來人!關緊門戶,誰爬牆以私闖論處,盡管給我射下來!」

  趙公子從他爹背後跳出來,一指文臻,「把這個女人拿下——」

  在場的本地士紳們慌亂站起,韓府早已準備好的家丁半扶半拖把人往外撤。

  更多的人跳上高台向文臻圍過去。

  忽然有一群人逆流而上,直奔高台,前頭一人撒丫子快跑,後面一堆女人氣喘籲籲地追。

  「小姐!小姐!」

  「小姐你慢一點!仔細摔跤!」

  「快來人擋住小姐,來人——」

  亂哄哄的人群一靜,轉頭去看,最前面那個拎著裙子跑得釵橫鬢亂,氣喘籲籲的不是韓芳音是誰?

  韓小姐向來矜持端莊,誰也沒見過她撒丫子狂奔的模樣,一時連手頭任務都忘記,傻傻地看著她。

  韓芳音一路狂奔,經過趙公子身邊的時候,一個踉蹌,趙公子急忙伸手去扶她,「芳音,你怎麼啦!」

  他扶她並無避諱,反正在場的本地人物,大都默認了韓芳音遲早要嫁入趙家的。

  韓芳音一抬頭看見他,驀然跳起來,抬手就給了他一耳光,「呸!別碰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什麼玩意!」

  趙公子,「……」

  趙府尊:「……」

  韓老爺:「……」

  趙公子直接被打蒙了,摀住臉瞪了韓芳音好半晌,一開始想著是不是看錯人了這不是韓芳音,確認沒看錯之後又想是不是自己出現幻聽了,再多看幾眼,忽然發現卸去脂粉,披頭散髮,又沒了平日那股溫柔優雅勁兒的韓芳音,原來長得並不怎麼樣啊。

  然後忽然便覺得自己是個白痴。

  他內心一瞬三變情緒復雜,那邊趙府尊已經奔來,愕然道:「韓小姐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沖兒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老夫且讓他和你賠……」

  「呸!」韓芳音又給了他充滿了鄙棄和力道的一唾沫,「什麼府尊!什麼大人!不過是個六品官,真當自己是個玩意兒了!口口聲聲折節和我家結親,骨子裡還不是沖著我家的錢!真當自己是個什麼高貴貨色了!天京一塊磚頭落下來,你這樣的官兒能砸死三個!」

  趙府尊踉蹌三步,扶住了柱子才拯救了自己的腿。

  聽過譏嘲,還沒聽過這麼狠的譏嘲。

  這位韓芳音,平日裡大方能幹,八面玲瓏,每次見了,執禮甚恭不說,那每句話,都貼心貼肺讓人如沐春風,甜得像吃了一罐兒蜜糖兒。

  原來心裡竟然是這樣想的?

  「芳音!」韓老爺衝過來,臉色白得鬼似的,不顧一切去捂女兒的嘴,「你是失心瘋了嗎?你說的是什麼渾話!還不快給府尊和公子請罪!」

  韓芳音一甩頭,避開她爹的手,「滾!」

  「滾開!你當的什麼爹!我娘死了你照顧過我一天?我要學畫你不許,我要學琴你不許,眼皮子淺心倒大,王家發了財要我巴結王家,李家出了人才要我拜訪李家,趙家當了府尊你就想當府尊的親家,可恨我娘怎麼就沒給你生出一窩女兒,方便你拿去賣給你賣給他!」

  「啪!」

  一巴掌抽得韓芳音身子陀螺般打了個轉,飛出一顆帶血的牙齒,一頭栽倒在地。

  四面瞬間就安靜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

  趙府尊和韓老爺面面相覷。

  趙府尊畢竟是做官的人,適應力比較好,尷尬了一會兒,便道:「芳音可能中了邪,還是趕緊扶回房去。當務之急,是把這裡處理好。」

  韓老爺一看,高台上廚子已經作鳥獸散,而兩家護衛兵丁原本是逼著文臻去,把她已經逼到了後門處,此刻都呆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動作。外頭一陣喧囂,卻是易家派來查看新任廚子的丘秋帶人來了,那丘秋一臉憤怒,似乎也出了什麼事兒,韓老爺一陣頭痛,趕緊命人扶起韓芳音,結果韓芳音自己先爬了起來,那一巴掌打得不輕,她半邊腮幫子已經腫起來了,一抬頭正看見跑來的丘秋,立即口齒不清地叫:「還有你!裝什麼公子哥兒!不過易家的一個奴才,也敢人五人六地要我捧著你,還調戲我!趕明兒你們家主起了身,看不治你們這群狐假虎威的刁奴!」

  文臻目光一閃。

  韓芳音的最後一句話很有料啊!

  朝廷邸報上的長川易家可沒有任何動靜,易勒石剛剛巡邊一週回到主城,據說還親自下令加強了和西川相鄰邊境的佈防,長川易的金背黑腹麒麟旗在邊界飄揚,甚至連掌握長川土著各族的易家姻親之族段氏的雪鳥旗都插滿了各村寨。怎麼聽韓芳音這口氣,易勒石不能理事很久了?

  大家族家主的健康和動向向來是絕密大事,關係到世家本身和朝廷的態度和決策,甚至可動搖國本,朝廷在長川也不是沒有探子,朝廷探子都沒探出來的消息,竟然被丘秋無意中洩露給了韓芳音?但丘秋一個奴才之子是怎麼知道這麼要緊的事情的?

  如果是真的的話,那今日可算意外收獲。

  「我的姑奶奶你可閉嘴了吧!」韓老爺急得撲上去,親自一把摀住女兒的嘴,幾個孔武有力的婢子立刻上來,半拖半扶要把韓芳音拉了就走。

  一旁趙公子丘秋臉色鐵青,兩人對望一眼,各自怒哼一聲拂袖而去。

  趙府尊臉色也很難看,指著文臻,「這是個妖女!蠱惑了韓小姐!探聽了幾位廚子菜餚的秘密,又污衊劉廚子的山河肉是老鼠肉,她就是來騙豐饌節的花紅的!給本府拿下,嚴加拷問!」

  文臻退後一步,撇撇嘴。

  真是不見黃河心不死。

  她今日進韓府,其實就是想看看這位府尊的為人,如果是被矇蔽的,比試也給她一個公平的機會,那她就老老實實展示廚藝,去爭一爭那個去易家做廚子的名額,這樣也可以和趙府尊私下談好,有利於迅速打入長川易家。

  畢竟趙府尊也好,韓老爺也好,一直還未和她直接接觸,都是韓芳音在搞鬼,這兩人應該並不清楚情況,不能預設立場。

  她也不想直接亮明身份要求趙府尊配合,那樣就看不到對方的真實為人了。

  但是一進門看那架勢就知道,韓府和府尊高高在上,根本沒打算去瞭解這所謂搗亂的人,絕不可能給她機會公平競爭。

  爭不到這個易家主廚的名額那就不爭,她改變主意了,就讓那個妄圖鵲巢鳩佔的劉廚去接李石頭的班。等到李石頭知道韓府和劉廚這樣對待他,甚至易家可能都知道此事卻不予理會,文臻很好奇他會怎麼想怎麼做。

  當然這樣的前提是不能在趙府尊他們面前洩露身份,這樣他們才能繼續把劉廚送往易家。

  趙府尊下令拿她,她便往後門處退,她的護衛們肯定會混在百姓人群中接應。

  此時兵丁護衛都向她撲來,文臻退得更快,後背已經接觸到後門,正要轉身開門,忽然後門開了,文臻差點往後跌出去,身後伸出一隻手,將她扶住,急速往後移動,帶著她匯入人群,同時一腳將那門踢上。

  那手過來拉文臻的時候,文臻忽然心中一動,隱約覺得有什麼異樣,但那感覺一閃而過,身後的力道很大,而四面百姓正圍過來。

  身後那人還在把她往後拽,不知怎的她那種異樣感更濃——燕綏林飛白和她的護衛好像都不會這麼做,她便微微轉了身子想要去看。

  此時正好有百姓湧過來,有人伸手去抓她,手指勾到她袖囊,啪地掉下一個東西,卻是她的司農監的令牌。

  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撿起來,下意識就念出了上面的字,「永裕十七年將作監制司農文臻。」

  四面忽然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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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4 23:45:2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夫人歇息吧

  文臻苦笑。

  坑啊。

  剛說不要洩露身份的,一眨眼就洩露了。

  那書生念了一遍,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喃喃道:「這名字好生眼熟……啊,文臻文大人!」

  他聲音拔高,頓時周圍的人都聽見了,唰一下萬眾目光都瞬間砸在她身上。

  在美食之都昌平,文臻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幾乎是所有食家的偶像。

  「廚神文臻啊!」

  「原來是她!難怪點評那些廚子那麼犀利!」

  「哎呀昨晚難道我們吃的是文大人做的麵嗎!」

  「一夜八千旗,一夜八千旗!果然只有文大人能做到!」

  「啊昨天文大人是不是來我這買過菜?罪過罪過,早知道是您,那菜不要錢全部送您啊!」

  文臻苦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那邊府衙的人已經追了出來,百姓們見狀紛紛轉身湧往那後門,七嘴八舌地道:「哎哎你們在幹什麼?這是文臻文大人啊!豐饌節說起來還和她有關呢,她能來親自評判一回咱們十年都臉上有光,你們還想怎麼?啊?想怎麼?想對文大人不敬嗎?走開!走開!」

  府衙的人愣在那裡,一時有點消化不了。

  忽然哐當一聲,文臻抬頭,正看見韓芳音發直的眼睛。

  她不知何時已經掙脫了丫鬟的鉗制,追了過來,手裡還拿了一把鍋鏟,大抵是想把文臻用鍋鏟給滅了。但此刻她的表情,好像被滅的是她自己。

  她經過一番發洩,意識好像恢復了些,此刻臉上表情天崩地裂,呆呆看了文臻一陣,又慢慢轉頭,看那邊被人群暫時擋住的燕綏。

  聽見文臻的名字,再想不到燕綏是誰,那她就不是韓芳音了。

  果然……

  那一線希望終究破滅,一切不過是痴心妄想,像猴子想撈取水中的月亮,再被現實的冷風,狠狠拍在隔岸的懸崖上。

  多麼,可笑。

  她忽然摀住臉,啊地一聲尖叫,轉身就跑,跑得鞋子都掉了一隻也不知道,半路被大怒的丘秋抓住,啪啪甩了兩個耳光。

  文臻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防備她忽然出手,因此也就沒注意到,人群的湧動,已經慢慢將她帶向後方,同時也堵住了從韓府內各個方向趕來的燕綏等人。

  文臻正要轉身和拉住自己的人說不用再走了,在這裡等燕綏等人就行,她剛轉身,眼角只掠到對方黑色的衣角,忽覺腰間一緊,身子已經騰空而起。

  文臻「哎」地一聲道:「哎呀咱們不必跑這麼快嘛,有百姓在那擋著,府衙的人不能把我們怎麼樣啦……」

  忽然她髮髻一緊,手指一顫,袖子一抖,腰間一送,靴子一震……

  一雙手分花拂柳般從她的髮髻一直照顧到她的靴尖,叮叮噹噹嘩嘩啦啦一樣細碎響動,一路走一路落了各種針勾刀刺藥粉藥丸紙片……連她頭頂上的簪子髮釵的尖端都全部被截掉了。

  文臻目瞪狗呆,然後苦笑。

  好吧,她先前就發現人群裡拽住自己的人不對勁,裝作沒發現,一邊虛以委蛇一般準備下陰手,結果這人對她竟然好像無比瞭解,抬手之間,從頭到腳,瓦解了她全部的武裝。

  那雙手極輕,當真春風細雨也似,卻雷霆霹靂瞬間解除她從頭到腳可以令一百個壯漢死一百次的武裝。

  他的手從她耳垂上掠過,一對珍珠耳環落入他掌心,文臻還沒來得及歡喜,他手指一彈,那對耳環裡爬出一隻小蟲子,滾出幾個芝麻大的丸子,掉下一段細細的金絲……

  那雪白又可怕的手指最後掠過她的手背,然後她掉了一層假指甲……

  最後的手段也被搜出來,文臻真的笑不出來了。

  這人手指間的動作給她一種分外溫柔的感覺,這令她有種奇怪的錯覺,想到了某些人某些事,然而他動作的風格和代表的意義又特別霸道決斷,令她瞬間生出迷惑,無法判斷這會是個怎樣的對手。

  那人將她攬在懷裡,眨眼間搜遍了她身上的雞零狗碎,順手還給她罩了個當地人都常穿的灰撲撲的罩衣,一隻手攬住她,一隻手散開她的髮,文臻此時已經動彈不得,正覺得這個舉動奇怪且曖昧,他那單手卻已經抓住她的髮,靈巧地三繞兩繞,竟然又盤成了一個髮髻,還是不大好盤,她也很少盤的靈蛇髻。

  文臻嘆為觀止。

  這髻她自己都盤不好,她就沒見過一個男人能單手給女人盤髻的。

  髻盤好後,他手順勢往她臉上一抹,她便覺得臉上好像多了一層膠質的東西,有點悶氣,想來是面具了。

  耳朵上微微一涼,卻是戴了一對耳環,卻不是原來她的由燕綏贈送的由玳瑁和珍珠製作的那對,感覺像個小管子,沉甸甸的,經常撞在她臉頰上。有時候還能聽到隱約的液體流動聲音,像那小管子裡裝了液體。

  只不過一個轉身的工夫,她已經被改裝成了一個普通的婦人,她看不見自己現在的相貌,卻看見耿光從人群中擠過來,四處尋找的目光毫無停頓地從她身上掠過。

  此時這條街道上有太多的百姓,並且都陷入了發現她的興奮和衝動之中,這使得人流分離變得分外困難,一些人興奮完了,回頭再找時才發現,「咦,文大人呢?」

  文大人此時和許多結伴而行的夫妻一樣,依偎在男人的懷裡,天氣漸冷,男子體貼地護住了她的頭,攜著她順著散開的人流,漸漸走入了某個巷中。

  此時便是登高遠望,比如像燕綏一樣,站在了韓府的院牆上,一樣難以辨別。門口蜂擁著一團,還有很多人四面散開,三三兩兩,匯入周邊四通八達的街巷,穿著打扮都差不多,也看不見有和文臻相似的人。

  燕綏站在高處,目光只盯著三兩成行的人,吩咐中文:「去看看所有兩人或三人行,有攙扶動作,有衣飾遮掩的,不必管形貌和文臻是否相像。附近周邊的屋子也都過去看一看,不能放過任何可疑。」

  護衛們領命而去。

  此時文臻已經進了一條小巷,那人從容地擁著她,輕扣門環,隨即便有人開門,一個老蒼頭歡喜地招呼道:「公子和夫人回來啦。」

  然後便有兩個丫鬟迎了上來,從那男子手中接過她,一邊笑盈盈道:「夫人今日瞧著豐饌節熱鬧嗎?可嘗著什麼好吃食?」

  另一人也笑,「聽說街上來了個外地的名廚,一手火麵妙絕,夫人可嘗著了嗎。真的好吃嗎?」

  兩個人嘰嘰呱呱,言笑晏晏,真像是去迎自家出門看熱鬧的夫人,語氣神情自然流暢,哪怕這院子裡都是他們的人,也感情投入真實,絕看不出一絲異樣。

  文臻想奧斯卡欠你們一座小金人。

  忽然能說話了,她也便笑答:「當然嘗到了啊,那就是我做的嘛。」

  話音未落,她感覺自己又不能說話了。忍不住用力地沖前方男子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丫鬟們笑成一團,道:「夫人依舊如此頑皮。」

  那男子像背上有眼睛,忽然轉過頭來。

  文臻屏住呼吸。

  然後她看見了一張平常的臉,平常到掉進人堆裡眨眼就找不到了。

  唯有那雙眼睛,分外清透明澈,似明月之下一泊雪灣,匯聚了這世間的亮,近乎璀璨。

  這眸子如此奪人,以至於她彷彿瞬間被吸進那目光,腦子一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結果更加記不得那人的容貌了。

  只記得這眼睛漂亮,眼神也冷,寒氣幽幽,令人不敢造次。

  他開了口,聲音卻很好聽,如風吹玉竹琅琅,聽得人耳朵都似在微微發癢。

  他道:「夫人逛街累了,早點安排歇下吧。」

  擺著一張冷漠的臉,卻也是深情款款夫君口氣,文臻聽得滿身不適,這些人都是東堂演藝學院出身的嗎?

  那倆丫鬟嬌聲應了,簇擁著文臻進屋,兩人一左一右,攥住了她的手腕,文臻已經被那男人制住,這兩人依舊很是小心。

  進屋之前,那丫鬟還對外頭喊了一聲,「伙房水燒好了嗎?等會夫人要沐浴!」

  一個小廝的聲音立即接上,「好咯!夫人想要,隨時都有熱水!」

  吱呀一聲,門關上。

  此時林飛白麾下一名護衛正飛身掠過牆頭,聽見這句,猶謹慎地停了下來,伏在屋頂上,掀開瓦片向下看。

  底下,燈光明亮,熱氣騰騰,滿桌佳餚,一個女子正垂臉吃飯,兩個丫鬟不停給她布菜。女子對面的男子,在慢慢喝茶。

  非常常見的居家景象。

  那護衛輕輕蓋上瓦,轉身消失在黑暗裡。

  屋瓦下,文臻擱下筷子,無聲地嘆一口氣。

  面前確實是一桌飯菜,且整治精潔,茶湯俱備,兩個丫鬟像真的是她的丫鬟,盡心盡力布菜,連蝦殼都替她剝好。

  文臻手腕能動,看樣子是留給她吃飯的,她就老老實實吃飯,人真要害她用不著費這麼大心思,吃飽了飯才好作妖。

  男子坐在對面,已經換了一身黑色鑲銀邊的錦袍,色調和人一樣冷肅,卻又和林飛白那種薄雪飛劍一般的冷肅不一樣,他給人感覺很穩,很遠,像看見前方巍巍大山,在冷月青天之下起伏,但往那裡行去,卻路途遙迢。

  文臻忙碌了一夜,本就餓了,這桌上的菜居然還算對胃口,她也就多吃幾筷,趁著這吃飯時間,思考一下自己的處境和對策。

  看對方這風格,不像要對她不利,也或者是暫時不打算有所不利,想要穩住她,另外做些什麼。

  要麼,就是這一批人只是個執行者,只需要困住她,在等待真正要對付她的人到來。

  要麼,就是這些人就是主謀,困住她利用她,真正的目標是別人。

  但不管是哪一種,她都不能留在這裡。

  對面那男子,並沒有吃飯,在緩緩喝茶,看著一卷書。

  文臻想看他在看什麼,也不掩飾,伸長脖子一瞅。

  《石猴傳奇》

  文臻:「……」

  還挺接地氣的。

  一個看西遊記的綁匪,總讓人感覺好像安全一點,她卻沒了食慾,將筷子一擱。

  一個看西遊記的綁匪,說明對自己做的事成竹在胸,無所畏懼。

  她直覺,這是個難鬥的敵人。

  也不知道以前有沒有山水相逢過。

  這一擱,下意識看了一眼桌上菜色,她忽然覺得不對。

  油爆蝦、辣子雞、辣炒肉片、蒜油鱔絲、鹹肉白菜煲……

  都是濃油赤醬,味道猛烈的菜。

  她自從味覺受損之後,確實比較喜歡這種口味。

  這是對方知道,還是巧合?

  應該是巧合吧,畢竟家常菜式,本就這些做法。

  她放下筷子,便有人收拾桌子,有人打水來給她洗臉洗手,丫鬟去裡間鋪床。又請老爺去洗漱。

  文臻受到了驚嚇。

  幹嘛,做戲還要做全套,難道夫人還要和老爺睡一床嗎?

  就方才吃飯那一陣,這頭頂屋瓦已經被掀開三回,她算過了,林飛白護衛一批,燕綏護衛一批,她自己屬下一批,齊活了。

  之後就沒有動靜,想來找不到她一定會擴大搜索範圍,不會總停留在附近。

  這裡離韓府其實很近,燈下黑。

  她心中忽然湧起一陣疑惑,韓府,真的只是因為給世家選廚子而發達的嗎?真的和世家沒有更深一層的聯繫嗎?

  門吱呀一聲開了,「老爺」一身清爽地進來了。

  當真洗漱過了。

  文臻瞪著眼睛看他。

  他進來,很隨意地吹了燈,道:「夜了,夫人,歇息吧。」

  ……

  夜了,找人的人還沒停。

  燕綏和林飛白在昌平城中心一座酒樓的屋脊上再次碰見,都在對方眼裡看見了一無所獲。

  燕綏原先一直在韓府附近,第一時間傳令昌平城外的護衛隊伍,秘密包圍昌平城,務必讓任何人不得出城。

  然後又讓中文安排一批護衛,在昌平三處城門前佈防,嚴控所有出城的人。

  他已經對趙府尊亮了身份,渾身大汗的趙府尊按照他的要求,下令城內所有的兵丁衙役俱留在原地,並控制了韓家所有人。

  當晚實行宵禁,所有人等不得外出行走。

  韓府燈火通明,所有人拘在一個院子裡。

  以韓府為中心,已經經過了一輪秘密搜查,每家每戶都不會放過。

  所有事情幾乎都在文臻剛剛被擄就已經進行。

  趙府尊戰戰兢兢,從知道文臻身份起就已經腿軟,彷如被雷劈了一道,接著便聽說文大人被擄了。

  下一瞬間朝野聞風喪膽的宜王殿下,便站在了他面前。

  看著殿下淡漠卻又散發無窮冷意的面容,他便覺得那寒氣直滲入了骨髓裡。

  趙府尊再三請求調動全城兵丁衙役來尋找文臻,想要將功贖罪。燕綏卻沒理會。甚至直接下令將趙府尊控制在縣衙裡,連同他所有家屬親信。並讓人傳令留在昌平城外隊伍中的書記官,直接上書朝廷請罷趙府尊。

  他不信這人,也不認為人多就好辦事。

  人多只會更容易渾水摸魚。

  他立在午夜風中,微微閉眼,感受風裡的氣息。

  他在文臻身上,留了引子,他送她的所有禮物,都用師門的獨特香料熏染過,平常嗅不著太濃氣味,但對他來說,卻像是一縷細線,始終搖曳在他的天地裡。

  現在這縷線,也斷了。

  而被擄走這一路,以文臻的手段和才智,本該留下各種蛛絲馬跡。

  但是一點都沒有。

  對方很厲害,很瞭解他和她。

  對面,林飛白沉聲道:「全城人的牆頭,幾乎都聽過了……」

  他神情微微沉鬱——今日本是說好的,燕綏的護衛在韓府裡面,他的護衛在韓府外頭的人群裡,裡外配合,隨時準備保護接應文臻,結果百姓忽然湧上,將門邊的護衛擠開,門又忽然開了,文臻瞬間被弄走,他的護衛當時驚鴻一瞥,看見站在文臻身後的人,穿著打扮赫然是三綱五常的風格,還以為是同僚,結果便錯失了先機。

  而更糟糕的是,文臻不是柔弱女子,她身上能夠對付敵人的玩意花樣層出不窮,又善於偽裝,心思靈活,個人安全其實是有保障的。

  但文臻硬是無法出手,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來,可見這出手之人,必定非常厲害且非常瞭解文臻。

  甚至可能,也非常瞭解他和燕綏。

  「那就直接搜。」燕綏回答還是他一貫的簡單粗暴,像什麼都不掛心。

  「不怕打草驚蛇?」

  「他們一定還沒出城,就在這城中,我們搜尋開始得很快,他們來不及轉移。」

  「如果有地道呢?昌平有能力從城中挖地道直接到城外的,只有韓府和府衙……」

  「如果這地道不在韓府,在別處呢?」

  林飛白沉默。尋人如果沒能抓住先機,後頭便是大海撈針了。

  「既然先前聽遍了周圍的牆頭沒有異樣,那就還在裝作尋常百姓正常生活。夜深已睡,可我還沒睡,那就都起來吧。」

  燕綏一聲令下,底下開始砰砰砰敲門。

  作風很凶悍,很霸道,衝進門,揪起人,翻開被子,一定要聽見女人尖叫並怒罵,才唰一下飈走。

  一時間底下雞飛狗跳,沸反盈天,被這吵嚷所驚,一家家民居次第都亮起了燈。

  燕綏和林飛白的目光飛快地尋找還沒亮燈的民居。

  在這種情形下,正常人都會點燈看看怎麼回事,不敢點燈的,多半心裡有鬼或者屋裡沒人,無論哪一種,都算有了目標。

  也許有問題的屋子裡的人,最終會反應過來也點上燈,但一定會先偷偷查看,會慢上一步。

  想要在這如滿天繁星次第點亮的燈火中找到沒點的,以及點得比較慢的,其實非常難,黑夜裡屋舍分佈並不均勻,點燈快慢其實也沒太大區別,需要非常強大的眼力注意力和觀察力,燕綏和林飛白兩人立在高處,各管一半,片刻後,燕綏目光落在西南角一處屋舍。

  那裡,附近已經響起了拍門聲,但是那間屋子好一會兒沒有動靜,然後便燃起了燈火。

  看起來沒有異常,但是燃起燈火的時候非常快,突然燃起了兩處火頭。

  然後一處火頭一閃,分外地大,像是什麼燒起來了,轉眼又滅了。

  幾乎瞬間,燕綏便掠了過去,林飛白也迅速反應過來,跟了上去。

  ……

  假老爺一臉從容說夫人歇息的時候,文臻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因為對方的態度太從容了,近乎溫柔,她甚至能感受到一種隱隱的期待和歡喜。

  這反而讓她生出恐懼感,但是沒有辦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被溫柔卻無法抗拒地扶到床上。

  還沒到床邊,她道:「我要睡床裡!」

  男子似乎愣了愣,文臻已經迫不及待往床上倒,男子只得彎身輕輕一推她肩頭,文臻骨碌碌滾到了床裡。

  只這麼一滾,她便確定了,並不是她想的那樣,床板是機關。

  按照正常邏輯,燕綏等人肯定要搜查全城,此時上床睡覺,大抵就是要從床下翻落地道,所以文臻要求滾床,測試了一下。

  機關大師燕綏教過她,再天衣無縫的機關,都會和真實的物品存在區別,比如這種床板機關,睡上去的時候能感覺到輕微的邊緣振動,那是因為兩邊床緣必須要留下縫隙的緣故,但只有用心感覺才能察覺。

  就算床板沒問題,床裡頭比較黑,也有利於幹壞事。

  她直挺挺在床裡躺好,抬頭看屋頂時,覺得那屋頂好像分外高闊。

  身邊微微一重,那男子也上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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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4 23:45:4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六十三章 別總對我的人獻慇勤

  文臻屏住呼吸,她沒有潔癖,卻不喜歡和人接觸太近,生怕聞著什麼不該聞的男兒味兒。

  但這人沒有,他身上的氣息,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樣的香氣,乍一聞讓人想起溫暖陽光下河岸邊的青荇,有種微澀的清香,隨即便轉為微涼而又清逸的香,似高山雪線上生出的新蓮,蓮花開到盛處,又轉為幽淡溫暖的香氣,乍一聞清淡,仔細回想卻馥鬱。

  簡直像香水一樣,還有前調中調和尾調。

  有那麼一瞬間,文臻簡直要沉溺在這股奇特好聞的氣息裡,但她隨即便反應過來,直挺挺躺著不動。

  一開始她懷疑是那個一直和自己作對的幕後人出手,但現在她覺得不是。

  從出天京開始,是有人試圖對整個隊伍下手,這是必然的,但從一開始她就覺得這回的對手換了。

  如果是那個幕後人,一開始就會出手。

  她唯一能動的手指,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慢慢地,從自己腰後,抽出一根針來。

  她一直練武不輟,最近已經能抽出兩根沾滿她身體毒素的「針」,這也是她藏得最深的殺手鐧,搜身的人本事再大,也搜不出這個。

  只是抽針時的疼痛還是那麼山崩地裂,她出了一身汗,眼前發黑,不由自主緩了好一會兒。

  身邊的人忽然側身過來,文臻心中一緊,以為他發覺了,卻見他抽出袖子裡的汗巾,手在空中一頓,然後緩緩擦了擦自己的臉。

  文臻有點詫異,心想戴個面具擦什麼擦,隨即忽然想,他那汗巾,不會本來想給自己擦汗的吧?

  他聞見了汗味?

  有點尷尬,但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出汗被發現,她有點心虛,對方卻沒有進一步動作,兩人都躺著,中間隔著一寸寬的距離,文臻隱隱聽見不遠處開始喧囂,敲門聲呼叫聲不絕於耳,整個城好像都將被漸漸吵醒。

  她知道燕綏等人開始動作了。

  這間屋子還黑洞洞的,她借著這吵嚷,悄然移動著手指,針尖向前,只要稍稍移動,就能紮到他肋下。

  快了……快了……

  針尖和他衣裳只差牛毛般的距離時,喧囂聲忽然增大,彷彿就在隔壁,而窗子也被人迅速敲響。

  男子霍然坐起。

  文臻落空,懊惱地咬住嘴唇。

  窗外有人低低道:「老爺,外頭有人在搜查,快到咱們家了。」

  男子答非所問:「怎麼不點燈?」

  外頭人愣了愣,片刻,嚓一聲火鐮響,外頭點起了燈。

  又有人開門,送了一盞燈進來。

  男子似乎嘆了口氣。

  文臻趁著這送燈進來,燈光閃動,男子注意力在燈上的時候,手指猛地一彈。

  那針直射男子腰側。

  男子猛地向後一躺,避過那針,文臻的尖尖十指卻先一步擱在了男子那邊的床面上,男子一躺,便要戳上她的指尖。

  男子卻像早有準備,躺下的同時已經拽住了她的臂膀,猛地抬手一掄。

  呼地一聲文臻整個人被甩出去,飛出床外,那拿燈進來的人下意識伸手一接,文臻半空中一偏頭,撞上那盞油燈,燈砸在窗櫺上,頓時將窗紙燃燒起來。

  那人哎地一聲便要去滅火,下一瞬那根針紮入了他的脖頸。

  噗通一聲悶響,文臻栽在地上,撞得屁股生痛。

  床上那傢伙真是一點也不憐香惜玉,扔出來的力道好大。

  她也顧不得疼痛,剛才這一撞,也不知道撞開了哪裡的禁制,她身體能動了一點,但是門檻很高,她滾不出去,也沒打算滾,抬頭看見窗紙上的火,已經被滅了。

  也不知道方才有沒有人在高處查看,有沒有看見這一霎燃起的火頭。

  她百忙中,只來得及在門檻上刻下一個「文」字,身體便騰空而起,又回到了床上。

  躺在床上的時候,她覺得肋下刺痛,不禁心中一沉。

  肋下那裡的那根針,好像快要發作了。

  而此時,大門也已經被敲響。

  外頭如同每戶人家一樣,老蒼頭嘟囔著「誰啊,夜半這樣敲門,還讓不讓人睡了……」一邊踢踢踏踏地去開門。

  裡頭她又睡回了那男子身邊,忽然床頂軋軋一響,兩人整個身體開始緩緩向上移動。

  這床竟然是個吊床。

  這床板竟然有兩層。

  看起來普通但其實非常結實的帳子兜住了底,連帶著一層床板,四柱是可以活動的,連根拔起,帶著整個帳頂都開始上移,一直移到分外高闊的橫樑之下,然後咻咻兩聲,從屋子的四角伸出四根柱子,托住了這個小帳篷。

  這帳篷底下是有床板的,床板的顏色和這屋頂的橫樑承塵是一樣的,從底下看就是屋頂。

  屋頂上唰唰兩聲,降下兩塊木板,將左右兩側也擋住了。

  現在就相當於在屋頂上建了一個四面懸空全封閉的閣樓,文臻和男子就在閣樓中。

  但是從底下看上去,這就像普通的富戶人家做的屋頂花樣,時人喜歡在屋頂做出各色承塵,並不奇怪。

  文臻想難怪剛才看屋頂感覺特別空,原來故意留著做機關的。

  這想法也是夠巧妙的了。

  一般人都會認為床下有地道,誰想到抬頭去看?

  不對……床下可能真的有地道!

  文臻忽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渾身一冷,但她此時又動彈不得了,而那男子也靜靜躺在她身側,似乎在享受此刻的睡眠,那股幽幽香氣彌散得越發無處不在,文臻聞著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然後她隱約聽見底下有聲音,哢噠哢噠一響,再然後有人進門,進屋,似乎有驚呼,聲音聽來熟悉,有拔劍鏗然聲響,砰的撞擊聲……

  她木頭人一樣,在頂部的黑暗裡心急如焚。

  底下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後她忽然聽見,一聲轟然巨響。

  ……

  底下,一開始敲門的還只是德語,隨即後面便多了燕綏和林飛白。

  院子裡的人的表現,和其餘人家似乎沒什麼兩樣,有人驚詫,有人呵斥,還有人趕緊穿衣,去報主屋裡的老爺夫人。

  主屋裡的燈亮了,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問:「這深更半夜的,怎麼了啊。」

  外頭德語大聲回答:「韓府小姐的姦夫跑了!現在要搜人!」

  裡頭似乎嗆了一下,隨即門開了。

  德語搶在燕綏前面,先一步進了門,燕綏在他後面,看了一眼門邊的窗戶。

  窗戶的窗子有點新,窗櫺上有燃燒的痕跡。

  林飛白的目光卻落在地下,那裡有一道擦痕,是先前文臻一路撞過去擦出來的灰跡。

  簡單清掃過,但時間匆忙,逃不掉林飛白這樣的利眼。

  他順著那痕跡往前看了看,退後一步,腳後跟碰著了門檻。

  他就勢蹲下身,看見那個字,對回頭的燕綏點點頭。

  燕綏一眼掠過,並沒有上前察看。屋子裡沒有人,剛才那個蒼老的聲音的主人並不在,床上黑沉沉的,被窩凌亂,像是裹著一個人。

  林飛白忽然眉心一跳。

  一股熟悉到令人驚心的血腥味。

  德語還在步步試探,忽覺身邊一陣風過,林飛白已經搶上前,一把掀開那被窩。

  被窩裡滾出一個嬌小的人影,燈光正正照上她的臉,彎眉笑眼,唇紅如櫻,赫然正是文臻!

  但再仔細一看,那眼眸無光,那紅唇不過是因為染了血,而軀體僵硬挺直,赫然已經死亡!

  林飛白身子一僵。

  在他後一步的燕綏眼神一凝。

  那床上女屍忽然猛地一彈,雙手伸出,看上去像是求救一樣,林飛白下意識伸手去接。

  燕綏喝道:「別!」

  但已經遲了,嗤一聲輕響,一道黑光破那女屍身體而出,直奔林飛白前心,林飛白猛然後退,與此同時後一步的師蘭傑進來了,一進來就看見主子受襲,想也不想便拔劍擲出。

  長劍如電,鏗然和那黑光相撞。

  燕綏又一聲「別!」根本來不及出口,只得一手抓住身邊的德語向後掠出。

  轟然一聲巨響,伴隨劈劈啪啪的爆裂之聲,黑煙滾滾而出,幾乎將整間屋子都遮蔽了。

  四人掠出屋外,各自看一眼,燕綏德語本就後一步,師蘭傑剛才剛進門,都沒事,只有林飛白,胸口位置釘著一顆黑色的鐵蒺藜。

  那東西紮在肉中,每根尖刺都泛著藍光,顯見是有毒的,師蘭傑一臉惶愧,急忙上前來要幫林飛白給拔了。

  燕綏一直站在一邊,沒有看林飛白,忽然仰頭向天,似乎聽見了什麼,想要聳身欲起,正看到師蘭傑的動作。

  他忽然停住,撥開師蘭傑,一轉身,從德語身上拔下一柄匕首,順著林飛白鐵蒺藜邊緣往裡一插。

  這一插入肉甚深,匕首入了半截,師蘭傑大驚失色,德語也十分驚訝——文姑娘出事,大敵當前,怎麼這個時候內訌了?

  不等師蘭傑質問也不等德語轉圜,燕綏手中匕首輕輕巧巧轉了個圈,硬生生將林飛白胸口一塊肉連同那個鐵蒺藜一起剜了下來。

  為了完全不碰到鐵蒺藜以及將鐵蒺藜刺入的部分都挖下來,這一道口子挖得很深,幾乎可見白骨。瞬間血流如注。

  林飛白除了匕首剜一週那一瞬低低哼了一聲,便一言不發。

  此刻他胸口生生開了一個洞,離心臟也就毫釐距離。燕綏手中多了一團帶著鐵蒺藜的肉,但拿起來看便知道,燕綏手勁巧極準極,一分也沒多挖。

  師蘭傑急忙尋金瘡藥給林飛白包紮,奈何傷口太大,血流太猛,藥粉剛抖上去就被血沖散,師蘭傑又急又氣,怒道:「殿下你何至於下手這麼狠!」

  燕綏理也不理他,匕首平端,四處打量,好像在考慮該把這顆鐵蒺藜扔哪裡合適。

  片刻後牆頭人影一閃,燕綏手中匕首一彈,鐵蒺藜飛出,轟地一聲又一聲炸響,那邊牆塌了半邊,一條人影從牆上栽下。

  師蘭傑怔住。

  這鐵蒺藜裡竟然也藏了火藥!

  方才如果他冒失去拔,別說林飛白必死無疑,在場的幾人個個都要遭殃。

  德語的小胖臉也嚇得發白,覺得設計這個連環坑的人實在是心思太惡毒了,先弄個和文姑娘相似的假屍體奪人心神,然後炸了一個暗器之後,暗器裡頭還有暗器,裡頭的暗器其實也是炸彈,偏偏淬了毒,人都有個思維習慣,看見是有毒的暗器,自然想不到其實還是火器,心思都在那毒性上,然後必然要趕緊去取,轟地一聲,又炸了。

  如果不是殿下警醒……

  如果不是殿下,可能剛才在那屋子裡他德語就要成為四大護衛首領中壯烈捐軀第一人了。

  德語深感慚愧,在殿下這樣的人身邊做護衛日子其實不大好過。會發覺自己除了給殿下充人數之外並無大用,不危險的時候用不著自己,危險的時候還是用不著自己。動不動還要被鄙視智商,能做的只有端茶倒水搞對齊,時間長了容易陷入長久的自我質疑之中。

  為了找到點存在的意義,德語睜大眼睛觀察四周,忽然驚咦一聲道:「那屋子裡的女屍好像不見了!」

  此時窗戶都被炸壞,屋內一覽無餘,正看見床上空蕩蕩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燕綏抬手鎖了林飛白胸口幾處穴道,止住流血,示意師蘭傑帶他回營地療傷。

  林飛白筆直立著不動,師蘭傑一臉為難,燕綏看也不看身後兩人,道:「我救了你一命,也不用你回報我什麼。只求你別總對我的人獻慇勤,成嗎?」

  月色下林飛白本就失血蒼白的臉,僵硬得似忽然掛了一層冰殼子。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看著燕綏又進了屋子,半晌抬手緩緩摀住胸口,空洞地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

  每一聲咳嗽,指縫間便洇出血來。

  師蘭傑垂首立在他身後,不敢勸也不敢說話。

  這麼多年來,殿下的每一句話,他們都不能接。

  因為無論是玩笑還是戲謔,都深深寒涼,自高處擲下,藏著多年來無可化解越發深重的怨氣,接了,便是接帶血的刀落雪的劍,不是傷了自己,就是傷了別人。

  他只得低著頭,沉默著,將面如金紙的林飛白扶住,緩緩向外退去。

  而燕綏再次進了屋,德語搶先一步遠遠擊了顆石子在床板上,果然床板一翻,露出底下一個洞。

  德語這回很謹慎,再次投石探路,確定沒問題了才上前看那洞,道:「殿下,這有個階梯下去。」

  他做好了下洞的準備,畢竟綁匪也沒地方去,上頭方才他們一直監視著,直到這邊爆炸聲起才都下來。

  燕綏卻道:「先別下洞,搜一下整間屋子。」

  此時中文英語日語等人也趕來,將這屋子上下都細細搜索過,一無所獲。

  那自然是在床板下了。文大人肯定在這屋子裡待過,然後不見了,從時間上來講,也必然是在這屋子裡走的,現在只剩了這一個出口。

  德語和中文正搶著要下,忽見殿下忽然又抬頭,看著屋頂。

  護衛們也跟著傻傻地看屋頂。

  這房子屋頂沒什麼好看的啊,特別的空蕩,比一般人家的屋頂還空,一覽無餘的那種。

  日語是個急性子,忍不住道:「殿下,情形緊迫,咱們是不是該早點下去?」

  燕綏不理他,轉頭對德語道:「德語,先前你進屋,可還記得這屋頂什麼模樣?」

  德語怔了怔,他先前進屋,主要注意力都在屋子裡和床上,哪裡會注意到屋頂的式樣?

  眼角餘光是有瞟到,但是好像……

  德語忽然皺起眉,半晌才期期艾艾道:「沒印象了,但是卻覺得……好像此刻的屋頂特別的空。」

  燕綏垂下眼睫,似乎在思考什麼,護衛們都焦灼地看著他,不明白主子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覺得此刻的屋頂特別空……那是因為之前的屋頂,是滿的啊!」

  這話一出,德語渾身汗毛一炸,其餘人不明所以,但也覺得莫名心驚,都對上頭看。

  燕綏已經飄身而起,落在橫樑上,細細查看了一圈後,竟笑了一聲。

  「好,好。」

  語言護衛們看著殿下那笑,又打個寒戰。

  這是多久沒看見過殿下這樣的笑容了?有微微怒氣,更多的是棋逢對手的興奮。

  「不用看那個洞了,那還是障眼法,人已經從上頭走了。」

  在護衛們意外的眼光裡,燕綏已經上了屋頂。語言護衛們急忙也跟上。

  他們都離開了屋子。

  那個地洞口靜靜地敞開著。

  過了一會兒,哢噠一聲輕響,那床板,自動輕輕合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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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4 23:45:5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六十四章 誰比誰更狠

  文臻是在第一聲爆炸響起的時候,發現整個吊床動了的。

  很快那床便升起,穿出了屋頂,啪嗒兩聲,頭頂和兩側的罩子自動散落,有等在屋頂的人迅速收走消失不見。

  而此時,正是燕綏隱約聞聲抬頭,想要追去,卻因為師蘭傑冒失要拔林飛白的鐵蒺藜而不得不先出手的時候。

  現在文臻身下只剩下了一塊床板,又聽見哢噠聲響,床板底下似乎伸出了什麼東西,隨即床板就在屋瓦上滑行起來。

  屋瓦是很難滑行的,也不知道這東西怎麼設計的。

  那玩意就跟雪橇一樣,載著文臻和那男子在屋頂上滑行,這裡的民居都是普通民居,大部分屋瓦相連,偶有成規模有圍牆的,那床板底下就能伸出兩根長長的勾索彈出,而那圍牆上也會冒出人來,一般是兩人,接住勾索一掄,就把這床板滑板給彈到了數丈之外的屋頂上。

  便這麼一程一程地接力下去,轉眼便過了城中這一片。

  說實在的,坐這床板滑板,在屋頂之上滑行,其實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受,四面暢朗,大風鼓蕩,頭頂星月相伴,身下萬家燈火。床板像一個巨大的滑板,屋頂則成了波浪,高簷如波峰,低瓦似波谷,她迎風在波浪上起伏上下,時而俯衝向地面,時而奔襲向高天,午夜的涼氣伴風近乎尖銳,有種微微的顫慄和穿徹肌骨的清爽。

  她的髮被風扯起,落在身邊人的肩上,她伸手去挽,心中卻憾然地想,如果此刻身邊的人是燕綏便好了,他一定很喜歡這又暢快又有點刺激的玩意。

  這麼想的時候,便盯了身側的人一眼,這一盯卻不禁一怔。

  身邊人盤腿坐著,姿態很是端肅。微微仰著臉,鼻尖上一點星月之光。

  文臻此刻才發現他的側面,竟然骨相優美,月光鍍亮那一抹精美的輪廓,隱約有點熟悉,但她還沒來得及細看,他已經轉過頭來,將那張平庸至極的臉對著她。

  文臻立即轉開眼,她不想和這人對視。

  先前那個小院遠遠被拋在身後,她記得在床板滑板的一個蕩行中,似乎聽見了那間屋子裡曾經發出巨大的響聲。

  人因此都聚集到了那裡,更方便這邊的脫逃,她無法回頭,心中難免擔憂,害怕燕綏或者別人因此而受傷。

  前方忽然沒有了屋頂。

  面前是一方水域,水平如鏡。在水域的那頭,隱約可以看見城牆巍峨的黑影連綿。

  床板滑板此時正是一個下行的角度,直直向著那湖面猛衝過去,卻在半空中哢噠連響,像是什麼東西被收回。岸邊依舊站著接應的人,手中勾索霍霍飛舞,勾住了床板,往湖中一送。

  嘩啦一聲水響,床板已經到了湖中,接應的人臂力了得,生生將這床板順水哧溜出很遠,抵消了絕大部分的衝力,連濺起的浪花都不甚大。

  而在浪花濺起的剎那,身邊的男子有意無意換了個姿勢,衣袖展開。片刻之後文臻看他又坐回原來的姿勢,半邊衣袖已經濕了。

  而她自己身上,滴水也無。

  文臻只能認為這是巧合。

  這床板真是多功能,在屋頂上像個雪橇,進了湖水就是小船,小船無需用槳,劃得飛快,文臻原還以為是不是又有什麼自動槳,直到發現水下有黑梭梭的影子,才確定底下有東西在推動小船前行。

  身邊忽然有哧哧之聲,她轉頭一看,竟然又有一個小船追了上來,船頭上的人對著她身邊男子躬了躬身,道:「先生,我們奉命來接應。」

  男子點點頭,卻道:「無需,我帶著便行。」

  兩名男子道:「後頭的沒有下洞,直接追來了,速度很快。二先生和您說,請您出手,擋上一擋,這裡的,由我們先帶出去。」

  男子依舊端坐不動,道:「何必交錯進行?你們去擋後面的便是。」

  那兩人對望一眼,神色有些為難,但卻不敢再說,只得躬身應了,小船漸漸落後。

  這湖不算特別大,但床板小船飛速橫穿湖面而過,如果有人追上來,陸路必然要繞道,划船又划不過這自帶天然動力的衝鋒舟。

  很快就到了另一邊的湖邊,一仰頭已經可以看見不算特別高闊的城牆,文臻看那湖水的位置,心中一動,想著這湖莫不是通向護城河?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身邊男子忽然伸手似乎要在床板下拿什麼東西,但是還沒來得及拿出來,忽然哢嚓一聲,床板裂成兩半,兩人同時落水。

  嘩啦聲響裡。文臻感覺好像那男子在落水的一霎,手忽然伸過來,在她肩膀上一拂,她胸口一痛,但隨即消失。

  她動彈不得,直挺挺沉落水中,眼角餘光瞥到有什麼黑壓壓的東西,在水下,一個翻身迎上了那男子,巨大的圓腦袋頂上了那人的胸口……

  只一眼她就落了下去,這湖水臨近岸邊,並不深,她身上有避水珠,為了安全起見一直戴在頭上,剛才那人閃電般的搜身,搜光了她所有的殺手,卻並沒有取下這顆只具有保護性的珠子,所以此刻還不至於窒息。

  身後水浪翻湧,似乎那男子和水獸鬥得正急,一時過不來,文臻有點詫異,想著這內陸城池裡的小湖,何以會有這大江大河才會有的巨大凶惡水獸?

  多半和大型水域連通,從別處來的吧?

  這附近倒確實有一道貫通東堂南北的水系,名喚壽江,是東堂第二大河流。

  她緩緩沉落,眼見水底泥沙因為震動不斷騰起,心中有些焦灼,希望這河底的淤泥不要太多太軟,不然萬一陷進去,埋住口鼻,不淹死也要悶死了。

  這麼想的時候,忽然覺得右臂一鬆,好像能動了,心中一喜,一抬眼卻看見前方出現一個黑黝黝的洞口,水流在那裡變得湍急,旋轉著被吸入洞中。

  這莫非是個水下漩渦?連通著城外?

  她可不想被捲進去,急忙用能動的一隻右臂划水,但身子剛翻騰起來,身後忽然被什麼東西猛地一撞,頓時身不由己一個前衝,一頭撞入了漩渦中。

  剎那間天旋地轉,四面都是水流颯颯聲響,人像進了滾筒洗衣機,渾身的肌肉骨頭細胞都像旋轉出了離心力要脫離身體而散進天地間,一片昏眩裡肋下某處劇痛,像什麼東西在那裡橫衝直撞要出來,她忽然想起那裡有根針,咬了咬牙,用盡力氣將身子略微翻了翻,將肋下那位置對著翻滾最劇烈處,一撞、二撞、三撞……

  每一撞都腦中似有炮彈炸開,每一撞都痛不欲生,每一撞都要咬破嘴唇,和意識的怯弱抗拒和肉體的巨大疼痛抗拒,她死死抱著頭,在翻滾中不斷噴射狀嘔吐,直到吐到喉間一片腥甜。

  忽然猛地一震,她覺得自己像個炮彈一樣,又或者巨獸反芻出來的食物,被那個漩渦猛地噴出來,唰地一下彈射了好遠。

  渾身無一處不痛,痛得她簡直想暈了算了,肋下有一處更是痛得天崩地裂,滋味十分熟悉。

  針碎了。

  她攤在水中,含淚吐一口氣。

  她練功化針的速度其實沒有追得上針作祟的速度,但她也不知道是倒黴還是運氣好,生死之險遇得多,所以方才,在那恐怖的漩渦裡,她選擇置之死地而後生,以方袖客給的碎針法運氣,撞碎那針。

  寧可冒險撞碎,也不能讓事態發展下去,肋下的位置碎針之後,碎片能化入肌體,但如果是整針逆轉發作,那刺破的就是內臟。

  現在身處險境,要想自救,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只是她之前都是被動碎針,從未自己自殘一般地撞碎過,那滋味真是不想再嘗第二次。

  明明渾身疼痛,一點力氣使不上,然而她還是立即咬牙勉強動了動手臂,驚喜地發現好像不僅手臂能動了,連雙腿也能動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在那樣劇烈的甩動中被撞開了封住的血脈。還是針的碎片撞開的。

  她一喜還沒完,忽然看見一片黑影迅速捲來,然後衣領猛地被揪住,那雙手鐵鉗一般,她根本掙脫不開。

  不知怎的,從這特別凶狠的一抓當中,她便能感覺到,對方不是先前那個黑衣男子了。

  她現在這種情況,無法和人打鬥,只得垂下手腳,裝作還沒解開禁制,死狗一樣被拎著游動。

  也不知游了多久,嘩啦一下,頭出了水,她裝暈,垂頭閉著眼睛。

  那拎著她的人步伐穩定有力,不急不慢,文臻偷偷睜開眼,看見那靴子不大,形狀纖細。

  是個女子。

  力氣很大。

  那女子對她毫無憐惜,拖著她在地面上走,地面的沙石草木,在文臻的手腳上很快磨礪出了很多細小的傷痕。

  文臻不做聲,順手在地上撈了塊石頭攥在掌心。

  那女子走了一段,停了下來,四面有圍攏的腳步聲,一個男聲道:「小……二先生,過了這片樹林,就是長川刺史出行隊伍的營地。」

  文臻剛心中一喜,就聽見女子道:「那便繞過營地,不要驚動任何人。」

  說著便夾著文臻往山崗下走,文臻心中默默計算著距離,在女子最接近營地卻又打算繞開的那一霎,將掌心石頭猛地往外一彈。

  她雙手垂下,這一彈用的是齊雲深教的拳法,手掌不動石子已經彈出好遠,給人感覺像是誰走路不小心踢到了石頭,那尖石彈跳而下,正撞在營地的門口懸燈的立柱上,啪地一聲響動不小。

  女子及其護衛們都一驚,紛紛站定掩身屏息等候,好一會兒卻並沒有動靜,女子從樹後探頭一看,卻見營地安靜得出奇,只遠處隱約有幾個影子晃動,不禁有些詫異,本想就這樣離開,忽然心中一動,吩咐一名屬下道:「去探探這營地,是不是沒人,為什麼沒人。」

  那人領命而去,片刻後掠回,道:「已經去看過營地了。確實沒人,三千護衛大多被派出去,散開包圍了昌平,營地裡只有一些伙頭兵和少量看守,現在正是防守最薄弱的時候。」

  那女子唔了一聲,聲音冷沉,道:「那麼,從營地橫穿而過,最省時間。」

  文臻一直仔細聽她說話,但這聲音並不熟悉,她想著二先生,那麼就應該有大先生,大先生是誰?先前那個黑衣男子嗎?

  這個二先生橫插一腳將她弄來,相比於大先生,對她敵意更濃一些。

  一個男子猶疑道:「二先生,咱們這樣帶她走,大先生那裡……」

  女子淡淡道:「想聽他的,你便去找他。站在我面前,就給我少提他。」

  那男子立即噤聲。

  文臻想,果然關係不好,且立場不大一樣。

  一個男人過來想要把她接過去,女子冷聲道:「不用。這女人狡猾,你們看不住。」

  一名男子道:「既然如此,咱們不如就地結果了她。」

  女子目光閃亮,似乎對此提議很有興趣,但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道:「留著,做個餌。」

  文臻心想以自己為餌是要釣誰?燕綏嗎?

  前方星星點點的燈火,燈火背後是莽莽大山,前往長川的隊伍營地便在中間。

  此時昌平內外都被包圍,插翅難飛,唯獨這營地,成了人的思維盲區,唯一漏洞。

  只要穿過這片營地,進入大山,再想找人,就難了。

  但文臻要的,就是那女人此刻橫穿營地。

  從營地走,她才有自救的機會。

  女子背著文臻,快速地穿過營地,專門走那些已經黑下來的帳篷,借著帳篷的掩護,如蛇般靈活,很快便到了營地的邊緣。

  那裡,停著兩輛特別巨大,形制古怪的馬車。

  便是燕綏和文臻的兩輛東堂版房車了。

  本來以他們的身份,這馬車屬於主帳,應該位於營地的正中心,但因為這馬車有接水的設置,需要靠著水源,因此一般都停在營地邊緣,比較平直的山腳下溪水邊。

  此刻兩輛車因為文臻和燕綏的冷戰,並沒有栓在一起。

  那女子忽然停步,凝視著那兩輛馬車。

  文臻無法抬頭看她的臉,卻隱約覺得她周身散發著濃濃的煞氣。

  跟在她後面的幾人也停了下來,莫名其妙兼心急如焚,其中一人小心地悄聲提醒,「小……」

  女子轉頭看了他一眼。

  那人連說話都結巴了,「二……二……二先生……人隨時會回來,此地不可久留……」

  女子本來已經要移動腳步,聽見這句話反而冷哼一聲,忽然抬腳上了一輛車。

  那輛比較大一點,看起來更精緻一點,一般人會以為是燕綏的車,其實卻是文臻的。

  那女子上了車,底下的人便也要跟著,女子卻喝道:「不許上來!」

  幾個人只好停步,面面相覷。

  那女子上車之後,左右環顧。

  文臻隱約覺得她此時心情復雜,略帶期待。

  但隨即,對方那微微有點雀躍的感覺便消失了,尤其是掃到車內明顯華貴精美屬於女子風格的陳設後,就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憤怒,怒火飈到極處,又冷沉了下來,半晌,一字字道:「原來是她的。」

  她的手背按在車內的小而精緻的洗漱台上,哢嚓一聲響,那堅硬的玉石洗手台生生被她掰下一塊來。

  就在此時!

  文臻忽然一躍而起,手中一根針猛地戳進她的後背,隨即飛起一腳,啪地一下將那女子踹下了車!

  那女子本就站在車門口邊緣,這一滾直接滾落馬車下。文臻早已撲到機關處,哢噠一下關了門。

  她還想再開幾個機關,驀然一陣馬嘶,車子劇烈晃動,隨即猛地撞了出去。

  在睡覺的拉車的馬被驚醒,受到驚嚇,向外狂衝!

  馬車在狹窄的山道上狂奔,兩邊都是掛滿薛藶藤蘿的山壁。

  這馬車需要最起碼兩個人控韁,文臻現在這種狀態根本無法去駕車,她也不敢出去,撲到後窗一看,果然看見那女子已經爬了起來,帶著那幾個黑衣人追了上來。

  隔著顛簸劇烈的馬車,可以看見那女子一張僵木的臉,也是戴了面具,眼底火焰熊熊,那是憤怒。

  文臻只看了一眼,便撲回車廂,拉開一個抽屜,抓出一把藥來胡亂往嘴裡塞,另一隻手拉開另一個抽屜,把一些東西塞進了懷裡,袖子裡。

  她渾身大汗淋漓,拚命壓住那一波波湧來的昏眩、噁心和刺痛,和以前一樣,碎針之後無法調養,現在那些碎片正在肋下那一處游離,方才那一踹已經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現在只簡單兩個動作都無法支撐。

  頭頂上忽然咚地一聲響,她一抬頭,就看見堅硬的馬車頂上,居然出現了一個腳印的印子。

  那女子一步上了馬車頂,一腳踏陷!

  文臻拿起一根拖把,用桿子那頭猛地搗那腳印所在之處。

  果然砰地又一聲響,那女子下意識跳到了另一邊。

  文臻狠狠掰下一個機關。

  「啪」一聲響,車頂忽然從中間向兩邊分開,那女子原本站在車中間,分開之後會落入車裡,但給文臻一拖把逼得跳到另一側,因此分開的厚重的車板,便重重將她拍在了一邊的山壁上。

  等她灰頭土臉從山壁上的藤蔓間掙扎出來,馬車已經又飈出去一截,車頂也再次合攏。

  文臻稍稍鬆一口氣,但從前端瞭望窗一看,心又拎了起來。

  這條路不對!

  她記得這條路雖然相對平坦可以上山,但是盡頭卻是山崖。

  難道又要狗血地落一次崖才叫歷險嗎?

  但是可以確定的是絕對不會有什麼崖下高人等著傳她絕世武功好逆襲。

  如果沒記錯的話,中文去過那崖,說是特別幽深詭秘,有風從崖底直吹。

  受過訓練的馬不會選擇這條路,這是被這群綁匪趕過來的,對方既然有了針對她的計劃,自然事先勘測過地形。

  馬車在一路向上。

  從後窗看,那女人又追了上來,更遠一點,那批黑衣人也在追。

  真是凶悍。

  文臻看了看四周的地形,開啟機關,車頂再一次打開。

  她順著上車頂的扶梯,爬上車頂,身後那女子看見,果然加快了速度。

  「咚」地一聲響,那女子一腳踏上了車頂邊緣,頭一抬,就看見文臻懷裡抱著的勁弩。

  弩已經上弦,箭頭上藍汪汪的一看用毒量就毫不謙虛。

  「嗡」一聲疾響,五箭如扇面飛射女子上中下三路。

  女子一個凌空翻身,半空中團團一轉,五箭卻毫無準頭,咻咻從她頭頂擦過,嚓嚓一陣亂響,山壁上無數藤蔓被截斷,紛紛揚揚落了女子一身。

  女子只得伸手去撥,然後忽然腳下一空。

  文臻射箭的時候,便同時打開了機關,車頂再次翻開。

  女子反應也極快,伸手去抓文臻腳踝,文臻卻在弩箭射出之後便毫不留戀地扔了弩弓,一個騰身抓住了早已看好的山壁上的藤蘿。

  女子的指尖擦文臻腳踝而過,隨即落入車廂。

  文臻一腳踢在車頂邊緣,車頂轟然再次闔起。

  再一腳踢在車後某處凸起。

  哢哢哢連響。

  水箱墜落,食物箱墜落,武器箱墜落,馬車瞬間變輕,速度更快。

  而這些重物墜落的同時,馬車上下左右都彈出鋼條,將馬車呈米字型捆住,最關鍵的是,將門和窗都封住,讓人無法破門破窗而出。

  馬車轟隆隆一往無前。

  前方就是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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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4 23:46:1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六十五章 傾心相救

  文臻從山壁上躍下,飛快地掏出幾卷紙,將其中一張貼地鋪開,這裡已經靠近崖邊,道路變窄,那張紙幾乎將這一塊的地面鋪滿,是一張3D圖,畫的是懸崖的邊緣。

  今夜月色挺不錯,道路清晰可辨,從前方看過去,就會看見一道嶙峋的斷崖,崖尖很窄,尖尖地突出去。

  斷崖上還盤著一條巨大的怪蛇,赤紅色,人立而起,立起來足有人高,背上一圈一圈藍色條紋,眼下各有一邊摺扇形狀的褶皺,褶皺上花紋宛如人眼,詭異恐怖又醜惡。

  文臻畫這幅畫的時候設想的就是逃亡危急時刻,自然要插上想像的翅膀,怎麼恐怖怎麼來,怎麼嚇人怎麼來。

  那蛇盤踞在「斷崖」邊,身下碎石間殷殷血跡和白骨。

  這邊的崖本就是黑色的,和這夜色黑暗融為一體,而文臻畫中的崖則是微微翹起的發紅的岩石,因此在夜色中就能利用人的視覺錯覺,重新造就一個紅色的斷崖,而後頭真正的崖面,很難被發現。

  文臻剛把畫鋪好,就聽見前方轟然巨響,馬車墜落崖下。好一會兒,才聽見底下又一聲沉悶的巨響。

  這崖夠深。

  但不知道那女人有沒有跟著掉下去,就算沒有,也得要她脫一層皮。

  文臻撒了一些沙土在畫的四面邊緣,以防來了風將畫吹起露餡,辦完這一切,山路那頭也出現了十幾條黑影,那女人的手下追來了。

  文臻抓著藤蔓躥上山壁,這麼危急的時刻,也沒忘記把先前掉下來的弩弓弩箭都撿在手中。

  她蹲下身撿弩弓時,頭上因為運動劇烈,本就搖搖欲墜的避水珠噹地一聲墜落。

  山間風大,她狀態不好,並沒有聽見,站起身打量四周。

  山壁上有一處凹陷,上頭藤蔓樹影垂掛,勉強可藏一個她這麼嬌小的人。

  她爬進去,蹲坐著,看著那十幾人飛快近前,離那畫越來越近。

  文臻拎著一顆心——她現在絕沒有力氣從這麼多人手下逃脫,全靠這畫的障眼法。她對自己的畫技有信心,這夜晚月光之下,山間霧氣彌漫,就是站在面前也未必能一眼看出來,但是如果對方跑得太快沒注意腳下,一腳踩上去就露餡了。又或者來一場大風,這畫也是白鋪了。

  好在那些人一邊跑一邊也注意四周景象,遠遠一抬頭看見前方斷崖,領頭的人駭然道:「停下!前方是斷崖!」

  那群人急忙停下,隨即又驚叫,「那是什麼蛇!」

  任何人在看見怪異危險的東西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停住,那些人趕緊停步,驚疑不定面面相覷,其中一人道:「馬車就是從這墜落的?」

  另一人道:「小姐呢?」小心翼翼走上前幾步,探頭道,「這崖看起來好深,小姐不會也掉下去了吧?」

  立即有人搖頭道:「不可能,你看這蛇看起來好生怪異,不像尋常品種,莫不是小姐喚來的?既然小姐能喚來蛇,自然不可能在崖下。」

  「小姐喚來的……」其餘幾人都打了個寒戰,默默後退幾步,又茫然四處張望,想要看看他們的小姐在哪。

  文臻便在這時,向下山方向的密林裡,擲出了弩箭。

  她不敢拉弓,怕拉弦的聲音驚動了這些人,身體狀況很差,好不容易才擲出數丈。

  弩箭掠動樹葉翻飛,簌簌聲響,看上去像有人在林中穿行一樣。

  那些人便歡喜呼道:「小姐在那!」毫不猶豫離開這可怕的斷崖,紛紛追去。

  文臻無聲舒一口氣,卻不敢動,又等了一會,聽四野一片安靜,那些人已經走遠了,便想慢慢爬下來,卻因為提著的那一口氣洩了,渾身竟是半點動彈不得,眼前也一陣一陣的發黑,眼看便要暈。

  她身子猛地一掙,便覺腦中像是有根弦,崩地一聲,斷了。

  ……

  山崖在冷月中靜默,像一柄黑刀矗立於天地間。

  先前馬車跌落的狂煙亂塵都已經散去,崖依舊的靜而冷,不可攀。

  這道斷崖的上半截,幾乎是直上直下的九十度,猿猴也難以攀越,只在中下部,才有一些突出的樹枝和山石。

  一雙血跡斑斑的手,此刻正抓住那些光滑的山石,將那已經血肉淋漓的手指,生生插入那些細微的縫隙裡,這使得手指上的血肉被一層層刮下來,而一路攀爬的山崖染了無數血痕。

  那手的主人似乎不知道痛,毫不猶豫地,靠著一雙快要不成形的手,在這筆直的崖上一步步地往上爬。

  她的呼吸漸漸粗重,胸腔間呼哧呼哧地如同拉風箱,顯然也受了內傷。周身衣裳破碎,破碎的衣裳下露出淋漓的血肉,像是全身都有傷。而兩脅之下,分別有兩道深重的血痕,看上去像被什麼東西瞬間壓破肌膚入肉一樣。

  崖下漆黑一片,山風鼓蕩,她抬起頭,一張僵木的蒼白的臉,隻眼眸似有黑色的火冷戾地燃燒。

  便是那火,燒灼著她的心,她的肉體,使她爆發出往日不能有的力量,重傷之後,生生從崖下一步步爬了上來。

  先前她被關在馬車中,而馬車狂奔向崖,那馬車十分奇怪,無論她怎麼左衝右突,都無法脫困,門窗都被交叉的鋼條切割鎖死,直到馬車下崖的那一霎,她拚命縮骨,硬生生從四分之一個窗戶中將自己擠了出來。

  為此兩肋骨折,現在每吸一口氣,每一個動作都像在受凌遲之苦。

  也因此她無法大聲呼喊,無法自救,只能一步步爬著苦捱。

  但最令她無法忍受的,是她居然敗給了文臻!

  居然敗給了那個武藝出身沒有一樣能和她比,卻事事佔到她上風的文臻!

  如今竟然就連正面衝突都輸給了她!

  她咬牙,手指噗地插入下一個石縫,再拔出來時,指甲已經掉落。

  她似已經忘記疼痛。

  她不甘。

  她不甘!

  ……

  燕綏上了屋頂後,已經沒有了那床板滑板的影子。

  護衛們在四處張望,他負手立著,道:「看屋瓦。」

  英語立即蹲下身看屋瓦,果然看見了長長的滑行痕跡,言之隊本就擅長追蹤探聽,當即帶著屬下順著痕跡一路找過去。

  既然是追蹤的好手,自然就很明白逃跑什麼路線最容易被選擇,英語所選擇的路果然都能找到各種痕跡,以最快速度一行人追到了湖邊。

  英語找到一艘小船,燕綏上船前,看了一眼前方城門,忽然道:「發信號,命令靠近這道城門附近搜索的護衛隊,立即回到營地,先對營地進行搜索。」

  英語依言發出信號,問燕綏,「您是懷疑文姑娘可能被帶到營地?對方這麼大膽嗎?」

  然後他被遭受了殿下「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的眼神攻擊。

  倒是中文若有所悟。

  「這裡出去不遠就是營地,對方應該是特意選擇了這條路線,算準了我們的人一定都已經派出去,營地反而成了昌平城內外最空虛處,從營地直插而入,進入後頭的壽山,山間道路千萬條,那就無從找尋了。」

  燕綏這才道:「便是他不去,文臻應該也會帶他去。」

  這個就連中文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了,營地既然薄弱,無人可以阻攔,為什麼文姑娘會想辦法把人帶那裡去?

  燕綏淡淡道:「車。」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是了,那兩輛車,出自工字隊之手,機關無數,只要能用到其中一部分,便有活命逃脫的希望。

  眾人過了湖,直接出城直奔營地,果然營地裡剛剛回來一部分護衛,正亂著,說是馬車少了一輛,但是卻沒有痕跡,一時不知去哪追。

  馬車狂奔自然有痕跡,只是被那群經驗豐富的黑衣人給先處理掉了,這也是他們落後一步的原因,方便了文臻自救。

  只是尋常人看不出的痕跡,在英語及其屬下眼裡,卻清晰得很,很快便從路邊折枝的方向,地面草絮的倒伏,頭頂樹冠的擦痕,確認馬車並沒有出營,而是從營地後方的山路上崖了。

  燕綏的衣袍在風中飛舞成一道藍紫色的光,很快便掠過山道,將護衛們遠遠地拋下。

  順著山道往前,前方不遠處便沒了路,燕綏趕到的時候,正看見前方暗紅色的斷崖。

  那崖讓他下意識停住腳步。

  然後他等了等,就發現那蛇挺直身體的時間太長。

  他慢步走過去,踏上紅色斷崖的時候,足下發出砂礫和紙張摩擦的碎音。

  果然是畫。

  小蛋糕果然巧妙自救。

  只是這自救……成功了嗎?

  他的目光越過這幅畫,落在前方真正的斷崖上,那裡離畫的距離不過一箭之地,地面上有深深的擦痕。

  他目光忽然一凝。

  前方,真正的斷崖處,一點幽光散淡,正是文臻的那顆避水珠。

  燕綏拈起那顆珠子,目光猛然投向前方崖下。

  那裡,顫巍巍的,正伸上來一隻帶血的手!

  燕綏的身形如電,剎那間便到了崖邊,一眼看見那手,血肉白骨,已經辨認不出形狀,心便砰地一聲。

  這種時候,總得把人先拽上來。

  燕綏並不在意這人是不是文臻,是文臻自然必須救,不是文臻傷成這樣也不能把他怎樣。

  那手顫顫在空中抓撓,拚命扒崖縫邊緣,燕綏伸手去接,忍不住低聲道:「文臻!」

  那手本已搆上他的手,一碰到他的手指,就死命攀上來抓住,一雙白骨樣的手,瞬間就攀到了他的上臂。

  聽見這一聲,那手微微一顫。

  然後忽然猛地向下一拽,向後一甩!

  這崖本就如鷹嘴突出,前頭只是薄薄的突出的一截,只夠一個人待的位置,燕綏半跪在崖邊,因那手的攀附身子前傾,此刻被這突然爆發的巨力一拽,呼地一聲,身子便騰了空。

  崖下那人嘶聲尖笑,「就記掛著她是嗎!她死了!在崖下!你也陪我一起下去吧!」

  燕綏身子騰空,並不慌亂,手臂一抖便抖掉了那女子的手,靴底一道金光射出,啪地一聲一個小勾子已經勾住了崖邊。

  可是一聲尖啼,不知從哪忽然躥出一隻猿猴,一把拔出了鉤子!

  而此時那女子一個猛撲,在身體落下之前,竟然抱住了燕綏的腿。

  「一起吧!」

  她本想活,沒有人在歷經千辛萬苦爬上崖遇上有人救援後會不想活,但是那一句文臻,便如一把火燒過的刀,戳入了她正滿是痛苦和裂痕的心傷,她淤積了太久的痛與恨,忽然便如火山一般,爆發了。

  你心心念念著她。

  你來救的是她。

  那就陪我一起死吧!

  風聲虎虎,兩人一起墜落。

  燕綏依舊不驚不急,衣袖間飛出錦帶,他在落崖那一瞬,已經看清了這周圍的地形,半山之上毫無攀援,半山以下有突出的崖石平台,也有崖縫間生出的矮松,都有機會停住。

  眨眼便到半山,然而他的錦帶剛剛飛出,忽然鷹唳長空,一隻蒼鷹橫空掠過,黑色的翅尖擊散半山薄雲,帶走了一段藍紫色的錦帶。

  剎那間便和半山平台矮松擦身而過。

  燕綏眉目生霜,再不顧空中發力會導致墜落更快,腿一抖,抱住他腿的女子便哀呼一聲,撒手墜落。

  死亦不與爾一處!

  這崖極深,此刻也快到底,隱約已經能看見底部飄著碎冰和尖石的山澗。

  更糟糕的是,好像這山崖週遭和底部,也沒什麼植物……

  燕綏閉上眼睛。

  以這種方式死在這裡實在有點窩囊,不過如果蛋糕真的已經墜崖了,那也沒什麼不好。

  下輩子,還能遇見她嗎……

  風聲鼓蕩,天地都似在隆隆狂吼。

  這狂吼聲裡,忽然似有一聲鷹唳,穿雲破霧,剎那近前。

  燕綏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人倒黴連鷹都來欺,現在再來又能怎樣?還能死兩次?

  那鷹唳瞬間近前,以至於那聲音聽來刺痛得要破人耳膜,隨即燕綏身下一震,觸及硬滑而又微帶溫暖的背脊,身體忽然開始上升。

  他霍然睜眼。

  眼前撲雲亂霧,身下顛簸傾斜,手指觸及粗硬的亂羽,還有隱約一點綢緞絲滑——他竟然在剛才弄走他錦帶的那隻蒼鷹背上!

  燕綏霍然抬頭。

  此刻鷹順著慣性上升,將他載往半山平台,透過隱約的晨光和迤邐的薄霧,可以看見崖邊撲著一個小小的人。

  ……

  文臻死死扒住崖邊,用盡全力鼓著腮幫,吹著嘴裡那隻口哨。

  她暈去之後,忽然醒來,迷濛間撥開藤蔓一看,正看見前方燕綏蹲在崖邊。

  她大喜,正要叫喊,卻見燕綏忽然墜崖!

  文臻驚得瞬間跌下凹陷處,摔得在地上滾三滾,也顧不得疼痛,狂撲向崖邊,又看見燕綏鉤子勾住崖壁,還沒鬆口氣,一隻猴子躥出來,把鉤子給掀了。

  再一探頭,隱約看見燕綏袖子中飛出錦帶,又鬆口氣,結果又來隻蒼鷹給勾走了。

  她那小心肝差點沒被這一波三折攥爆了,也顧不得和猴子計較,心中若有所悟,猛地在懷裡一陣亂掏,終於掏出一隻哨子。

  她微微鬆口氣。

  她沒收過唐慕之的哨子,一直帶著,但因為不會用,所以就放在自己馬車的抽屜裡,剛才一陣亂抓,竟然抓到了。

  這東西她並不會用,但此刻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她注意觀察過唐慕之吹哨時候的嘴唇動作,也曾就此請教過別人,易人離就曾告訴過她,長川易家喜歡研究各種邪術奇藥,作為唐家的對手,也研究過這哨聲馭獸之術,有自己的一套並不成熟的方法,並隨口教了她幾句。

  文臻自來到東堂,苦頭吃得多,因此分外好學,易人離隨口說了幾句,她還努力研究了一陣,此刻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她本就碎針,受傷,而這種哨需要內力來吹,每一吹都內腑刺痛,喉間腥甜,沒吹兩下,唇間便飈出血來。

  但她沒停。

  這哨聲血氣殷殷,於將死處求生。

  拚命多有奇跡。

  於是那壞事的鷹,終於被那哨聲召喚,載燕綏自崖底再升。

  文臻聽見鷹唳,隱約看見底下一個小點在升,隱約那鷹背著燕綏,心下一鬆,剛才拚命壓下的喉間血便噗地上湧,那哨聲便稍稍一變。

  她心知不好,正想補救,忽聽身後風聲響,猛一回頭,正見剛才壞事逃走的猴子,又鬼魅般出現在她身後,伸臂一推!

  毫無防備的文臻墜落。

  墜落那一霎,她噗地吐了口血,將嘴裡的血吐盡,強忍高空墜落的昏眩失重感,繼續猛吹。

  她牢牢記住方才成功的那個調子。不能差錯絲毫。先前就錯了一點,猴子就反了水。

  更可怕的是如果鷹也反水,燕綏怎麼辦?

  高空下墜還想吹哨子難以登天,她死死咬住兩腮,以至於嘴角盡破。

  ……

  文臻因為積血錯了一個調的時候,果然鷹也反水了,忽然一個側身,就要將燕綏扔下去。

  燕綏卻不是一隻鷹能使壞對付的人,早就一手扼住它的脖子,力道正在微微受制感覺到威脅又不影響飛行的程度,那鷹身子一歪便不得不回歸正常,眼看就要將燕綏送上平台,忽然燕綏抬頭,就看見上頭雲霧破開,一個黑點流星般直墜。

  又有人掉下來了!

  這時候不是文臻是誰!

  燕綏一扼蒼鷹脖側,逼著它再次飛起!

  他少年師從海外門派,也有騎過巨型水鳥,知道一點技巧,那鷹給它逼著,迎著文臻而去,兩邊將要遇上時,燕綏的腰帶已經飛了出去,霍霍纏住了文臻的手腕。

  下墜的衝力何其可怕,幾乎立刻,飛鷹連帶燕綏,都被文臻下墜的巨大衝力帶著往下猛墜。

  燕綏在腰帶飛出時便已經將腰帶另一頭纏住了蒼鷹的翅膀,馭使蒼鷹橫飛,減輕文臻下墜的衝力,但蒼鷹體型並不甚大,帶一個燕綏還需要燕綏提氣減輕重量,再加上文臻的體重和下墜的衝力,雖然橫飛,依舊在飛快下墜。

  這樣下去還是會死,一起死。

  燕綏忽然笑了笑,手上使力猛地一拽,唰地一聲文臻到了蒼鷹背上,燕綏動作極快,腰帶飛繞,眨眼便將她綁扣在蒼鷹背上。

  文臻在極度昏眩中勉強睜眼,面前亂雲飛渡,他的臉如在薄霧之後晃蕩不清,只隱約一抹笑意淡而炫目,她勉力向他伸手,他卻向她揮揮手。

  再然後她就看不見他了。

  她落在鷹背上被捆好那一刻,燕綏撒手跳下了鷹背。

  ……

  耳邊風聲猛烈,亂石嶙峋山澗在眼底,而蒼天在背後。

  風像一隻從天上伸下的巨手,用盡全力,要將他推入地底。

  幾番掙扎,用盡心思,終究難逃這人心的惡和天意的冷。

  但是沒關係。

  我的蛋糕兒,你好了,便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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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5 19:45:1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六十六章 為我好好醒過來

  一聲鷹唳,帶幾分慘烈的音,穿越山谷,隨即砰地一聲巨響,亂葉與鳥羽飛濺。

  文臻被摔得滿眼金星,硬生生從半暈狀態被摔醒,還沒反應過來,猛然身子又下跌,這次還好,心剛剛拎起來就墜落了下去,身體在穿越樹身引起一陣嘩啦亂響之後也復歸平靜。身下似硬似軟,咯得人生痛。

  是那鷹先不支落在樹上,再從樹上掉落,因為被文臻壓著,已經力竭而死,正如燕綏所安排的,死了也做了文臻的墊背。

  文臻緩了好一會兒,才將那綁縛鬆開,從鷹屍上滾下來,腦子又木了好一會兒,才驀然摀住了臉。

  她想起來了。

  燕綏把鷹留給了她,自己跳下去了。

  當時那高度雖然沒有原本崖高,但也不低,這崖本就比普通崖深,更關鍵的是,她經過橫飛,一路擦撞,一直飛到另一邊的樹叢上,落地點安全了很多。而燕綏掉落的那個位置,底下卻正正是碎石嶙峋的山澗。

  她埋頭,努力壓下心頭的慟意,理清混亂的思緒,計算著燕綏掉落的大概位置,當時的風向,方向,推測出可能的地點,又將後續的各種情況考慮了一下,才撒開手,噓一口氣,從地下抓了一把冰涼的帶露的樹葉揉了揉臉,讓自己更清醒些,又從懷裡找藥,找出大概對症的吃了,把能武裝上的武裝了,才慢慢站起身來。

  肋下仍然痛得厲害,總之,但凡碎針,必在險境,必然沒機會煉化,只能熬。

  有根手指也以不正常的姿勢翹著,是骨折了,她找了松枝做夾板給自己綁上。

  除了內傷沒辦法,渾身的擦傷都做了處理,她必須保持盡量好的狀態,才能更好地救燕綏。

  這崖下的樹林,多少年少有人來,積了無數枯枝亂葉,深一腳淺一腳的非常不好走,文臻花了小半個時辰才走出這個不大的樹林,此時天已經開始亮了。

  她順著溪澗往印象中燕綏掉落的地方走,一顆心緊緊地揪著,說不清是期盼看見他還是怕看見他,如果在此刻的溪澗裡看見燕綏,那八成就不能是完整的他了。

  這崖下不知為何,非常寒冷,崖上是冬日凝霜,崖下溪水冰層已經很厚,文臻入過水,落過山,衣裳半乾不濕地貼在身上,冷意刺骨,不住地打著顫。

  她花了半個時辰,順著溪澗走了好長一截,還發現了溪澗頂頭是一個深潭,她那馬車就那麼巧地墜入深潭,基本完好地在水底,以她現在的身體情況,自然不敢下那徹骨寒冷的潭水進馬車裡撈東西,只好放棄。

  她走了一圈,最終確定這附近沒有燕綏。

  是沒有落下來被什麼掛住了嗎?

  她忽然想起燕綏的異能,急忙仰頭向上看,果然看見臨近崖的下部,植物變得特別的茂盛,有一片藤蔓長得快和對崖連起來了,卻又像被扯破了,歪了半邊。

  她急忙趕過去,順著那歪的弧度,終於在一叢人高的荊棘叢上,看見了燕綏。

  文臻目瞪口呆地看著那荊棘叢,再看看從半山往下的各種瘋狂生長的植物,從松樹、藤蘿、到荊棘,心想殿下是不是坑人事情做多了,這運氣實在也太不好了。但轉念一想,這可能還是燕綏自己的選擇,因為和周圍那些軟趴趴的植物比起來,這種枝幹硬挺的荊棘是最有可能托住他的。

  那叢荊棘太高了,她只能看得見燕綏垂下的手指和一截衣袖,搆不著他,因為是荊棘叢,也不敢硬拉他下來,怕造成二次傷害,燕綏明顯在昏迷中,她喊了幾聲,山谷裡聲音迴蕩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燕綏卻毫無反應。

  這讓她有些憂心,以燕綏的身體素質,既然他最終沒落在硬的地面,被荊棘叢托住,就不該昏迷成這樣。

  她圍著荊棘轉了一圈,在燕綏頭部的位置,發現猶自順荊棘叢潺潺而下的血滴。

  文臻心中一沉。

  差不多這是第二壞的猜想了。

  下墜的過程中可能遇上了突出的山石,撞到了頭。

  文臻不再猶豫,找了些枯枝枯葉,點燃了荊棘。

  荊棘在燃燒中不斷下塌,到她手能搆到的地方她便滅了火焰,將燕綏小心翼翼接了下來。

  接他的過程中不可避免被刺扎傷無數,她抿著唇,保持動作穩定,一隻手始終扶著他的頭。

  手按在腦後,一片黏黏糊糊,她吸一口氣,壓下砰砰亂跳的心。

  她挪得很慢,很小心,一邊挪一邊注意他是否還有其他異常,然後發現他右臂軟垂的角度有點不自然,而左腿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割裂傷。

  至於其餘擦碰不計其數。這座崖最坑人的就是,崖壁太過光滑,一直到中下部才有植物。

  等到終於將燕綏平平穩穩挪下來,文臻已經出了一身大汗。

  燕綏臉色蒼白,連唇色都是白的,文臻從未看過他那麼難看的臉色,一時竟然覺得陌生,怔怔看了好半晌,才伸出手指去試他的呼吸。

  她發現自己手指伸出去的時候,在顫抖。

  好在隨即她就長籲了一口氣,肩膀猛然往下一塌。

  那有些急促低弱的微風,輕輕拂在手指上時,連心都要顫了。

  她不敢耽擱,把燒過的荊棘叢推走,那一片地面就平整乾燥也溫暖,正好給燕綏躺了。

  在燕綏懷裡摸了摸,嘆了口氣,確定這個傲嬌的傢伙果然沒有帶任何傷藥。

  如果不是因為她,他也確實用不著傷藥,武力和智慧本就頂尖的人,至不濟也能保護自己。

  她把懷裡的瓶瓶罐罐都拿了出來,撕下算是最乾淨的內衣,給他包紮。右臂骨折了,削了木板給他固定,其餘不過是皮肉傷,後腦的傷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她擔心他跌出淤血,造成影響,但這只能後一步看。

  身上還紮了很多荊棘刺,也必須取出來,否則在這樣的身體狀態下,容易化膿。

  文臻抬頭看看上方,從發生事故到現在也有一段時間了,燕綏的護衛是一定跟著他的,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下崖來查看?

  她隱約覺得,可能被絆住了。

  荊棘的刺原本不能被紮入身體,可惜在燕綏的意念催生之下,連刺都變成半指長的硬刺,將燕綏薄薄的錦袍紮得千瘡百孔,每個孔裡都泛著殷殷的紅來。

  文臻只得先給他挑紮在手上的刺,一根刺穿透了指尖,幾乎頂出了指甲,她小心翼翼輕輕抓著他的手指,將那刺拔出來,十指連心,連著的好像是她的心,刺還沒出來,她眼底已經有盈盈的液體出來,一滴,一滴,又一滴,紛亂地落在他的指尖。

  得多痛啊。

  他得多痛啊。

  可這麼痛他都沒醒。

  她忽然感到極大的恐懼,她所知道的他,永遠強大,不為風雨所侵,冬日也只著薄裳,立玉闕金宮之上,天下熙熙,以冷箭暗語襲他,縱衣角也不能傷。

  怎麼忽然就這麼無聲無息躺在這裡呢?

  他到底傷到了哪裡?會這樣一直躺下去嗎?還是會有更嚴重的後果?

  他是這朝廷的盾,她以為能擊殺他的只有他這樣的矛,可當一日他終於倒下,那些被他所擋的惡意殺意,又會給他怎樣的追擊?

  淚水一滴滴落在那些一根根拔出的刺上。

  那一根根刺便似刺在了她的心上。

  她以為自己也很強大,習慣了面對困境,也習慣了面對一切困境都從容籌謀,而當此刻他這樣在她眼前,她忽然就察覺了自己的恐懼和軟弱。

  忽然明白,以往那些勇氣,那些臨敵之前的侃侃,其實都是因為他在啊。

  因為他在,她便如有後盾,捭闔縱橫,不怕傷著自身。

  他是那樣的人,無需太多言語,甚至不必出手,也讓人覺得安心,相信隨時退後一步,便能靠著他溫暖的胸膛。

  習慣了,便不覺得擁有有多珍貴,也不去想失去有多苦痛。她一度這般自己毫無察覺地依賴著他,還假惺惺撐著自己身為現代人的獨立和自尊。

  她一度以為自己是喜歡他的,但還不夠愛,所以梭巡不能往前,但也不捨得退後,便這樣默然地接受了,是貪戀這一份紅塵溫暖,是因為身邊沒有人比他更好,終有一日,這世上風刀霜劍,都可能讓她退回自己的蝸牛殼,選擇在這薄世為個人活到底。

  直到今日鷹背上他綁好她一躍而下。

  直到此刻她平靜處理完所有恐怖的傷口,卻對著一根刺紮出的小洞而無法抑制淚流。

  才如被驚雷當頭劈閃電眼前過,一片雪亮裡見心塵。

  她過往十八年,沒有機會懂愛,也不能懂愛,受過太多的傷害,反而害怕人間溫暖,時刻豎著尖尖的刺,稍受驚擾便準備縮回。

  卻也始終沒有縮回。反倒一步步向前,不斷遞出試探的指尖。

  是什麼讓她這麼自私的人,不捨放棄,徘徊至今。

  是因為愛啊。

  是足夠的愛,才撐得她這薄涼心境,也願意陪他在這自己並不喜歡的錦繡牢籠裡,努力地活。

  淚水總也止不住,似那山間新雨斷續地流,將殷紅指尖染淡淡粉色,流入黧黑的泥土間。

  燕綏。

  我為你留在這詭譎朝堂,為你日日如伴虎一般伴君,為你選擇和這世間最強大的勢力爭鬥,你能不能,為我……好好的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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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百六十七章 相依為命

  老天可能是睡著了。

  沒聽見她難得的禱告。

  燕綏並沒有醒過來,文臻本想在下面等援兵,但眼看遲遲未到,顯然哪裡出了差錯。文臻身邊的藥並不足以對症治療燕綏的傷,急需尋醫抓藥,當下便決定,再等半個時辰,還沒人下來,就找路自己出去。

  還沒到半個時辰,忽然聽見有人聲,文臻心中一喜,站起身來正要叫喊,忽然看見林木中一抹黑色的衣角。

  她心中一跳。

  燕綏屬下從來不穿黑色,因為燕綏不喜歡黑色,說髒。

  林飛白手下倒是常穿黑色,但是他們的黑色袍角會壓銀邊和一般的黑袍區別開來。

  自己的隨從是龍翔衛出身,天京三大衛之首,一向自矜身份,都穿和皇家風範相配的淡黃色。

  這一襲沒有壓邊的黑袍,看起來和昨晚擄掠自己的黑衣人頗為相似。

  文臻立即踩滅用來取暖的火堆,將自己周圍凌亂的各種痕跡用草把掃平。火堆旁邊就是一個山洞,這地形是她看好的,就是方便出現異常情況時候的退守,那山洞很淺,不適宜長期待著,但臨時藏人沒有問題。她將燕綏扶抱進去,靠山壁坐著。

  那堆荊棘叢昨天燒了一半,她並沒有動過,此刻便原樣拖了來,擋在山洞口。一般人都不願意靠近荊棘,那荊棘叢也足夠密,看上去就像原始長在那裡一樣。

  剛剛一切弄好,那腳步聲已到近前,十幾個人,步伐輕捷,是練家子,當先一人聲音有點熟悉,道:「就剩下這一片了,都四散開看看,尤其是溪澗那裡,如果小姐從上頭落下來,應該就在這附近。」

  眾人都應是,一人嘆氣道,「這整片山林都搜遍了,小姐這是去哪了?當真會被那丫頭害得掉下了山崖?這不可能啊。」

  一人也道:「是啊,當時我明明看見崖上林子晃動的,怎麼等追過去,小姐就不見了呢。」

  一人道:「唉,咱們真是倒黴。別人都有更重要的任務,咱們弄丟了小姐,只能在這深山老林裡一遍遍地找,天啊這崖真高真滑,剛才我差點就失手了!」

  又有人道:「得了吧。要我說,找小姐的任務還輕鬆一些,最起碼不會遇見敵人。金營和石營的人,還要負責誘敵深入,聲東擊西,調虎離山,到現在還帶著人繞圈子呢。」

  還是領頭那人不耐煩地道:「少說兩句,有這空閒趕緊找到小姐。真以為咱們的事兒是輕鬆的?找不到小姐想想自己的下場吧!」

  眾人便都沉默,四散開尋找,片刻紛紛回報說沒有,那領頭人四面看看,這裡幾乎一覽無餘,確實也沒什麼好找的,嘆口氣道:「那便不在崖下,還是回去山上再找吧。」

  眾人便怏怏應是,其中一人走在最後,倒拖著長槍,正路過擋著荊棘的洞口,長槍一歪,將荊棘叢也撥得稍稍一歪。

  一線光亮射入洞中,正照在文臻的臉上。

  文臻心中一緊。

  那人卻並沒有注意到,照舊往前走了,文臻剛鬆口氣,悄悄伸手想將那點歪了的荊棘叢給拖回去,那人好像忽然反應過來,咦地一聲回頭。

  文臻趕緊縮手,那人回頭對荊棘叢方向看了又看,終於還是拖著槍,猶猶豫豫地回來了。

  文臻鼓起腮幫,努力地吹口中的無聲哨,她這哨聲就像需要撞大運,時靈時不靈,有時還是反效果,但此刻也沒有辦法,就指望瞎貓能碰到死老鼠。

  無聲的,只對動物有效果的哨聲,經過山洞的阻攔,也不知道能傳出去多少。

  那人踢踢踏踏地走近,也不想靠近荊棘叢,手腕一掣,長槍如電般穿透荊棘,向裡直射!

  那方向直沖著燕綏的心口!

  文臻猛撲過去,覆在燕綏身上,嘴裡的哨子猶自猛吹。

  外頭忽然起喧囂,有人在驚叫,「那邊!那邊的猴群好像有異動!」

  「小姐是不是在那裡!」

  「快去!」

  又有人不耐煩地招呼這邊,「你磨磨蹭蹭地在幹嘛!還不快點,小姐在那邊!」

  長槍一頓,又猛地收了回去,那人快步走開,一邊走一邊還回頭看,咕噥道:「那山壁裡好像是空的……」

  「啊呀山壁裡有凹陷不是很正常的事!那邊猴群在鬧瞧見沒有?小姐一定在那兒,別人可沒她的獸哨!」

  人聲漸漸遠去。

  文臻吐出一口長氣,轉回身摸摸自己的肩膀。

  那裡已經被長槍尖銳的槍尖頂破了一個小洞,再往前送一點,她的肩就要穿了。

  此地不可久留,保不準那些人發現撲空,就會察覺剛才的異常,回頭再查看一次。

  聽那些人交談,似乎燕綏和林飛白的護衛被對方派人纏住了。

  文臻背起燕綏,一邊背一邊咕噥,「看著一點不胖,怎麼沉得跟豬似的,等你好了,再不給你吃蛋糕。」

  她個子矮,燕綏卻是高頎,腿不得不拖在地上,文臻又怕摩擦了他的傷口,想了想,最終還是又花費了點時間,做了個簡易擔架,用藤蔓穿了,綁在肩上,拖著他往前走。

  想爬上去不可能,只能順著溪澗的方向走。她也不知道這山的出口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要在這山脈中走多久,聽說西川長川兩地本就多山,山脈連綿能有上千里,能從西川直接走到長川,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走出去。

  她一邊走一邊做記號,期待著護衛們能及時追上來。

  她在出發前,吞下了藥囊裡一顆藥,她記得那顆藥是燕綏師門在無盡天煉製的,一種可以激發體內潛能的藥,但這種揠苗助長的行為,必然會帶來後頭加倍傷害的結果,之前壓下的傷越重,之後爆發得越狠。

  這藥,燕綏並沒有給她,她曾偷偷拿了,又被燕綏拿走,幾次三番之後,她取了一顆放在自己的抽屜裡,燕綏還沒來得及拿回去。這回她身上的藥被那神秘男子搜走,想辦法回到房車之後,情況緊急只來得及隨便抓了一把藥,其中就有一顆這藥。

  可惜的是,沒能抓到對症燕綏情況的藥。

  所以現在她還能維持著體力,拉著燕綏走了好長一截,但她心知就算暫時壓下傷痛,也不能太過放縱,不然隨時爆發了倒了,燕綏怎麼辦。

  她一邊走,一邊吹著那無聲的獸哨,指望著自己的哨藝能在這惡劣環境中迅速精進,騙個什麼麋鹿之類的來騎一騎。

  似乎也有什麼動靜,她有時候感覺身後有東西,回頭看總看見各種獸影掠過,這些動物都似乎在背後窺伺她,並不近前。

  臨時瞎揣摩出來的哨技,怎麼能和唐慕之比,她也只能嘆口氣罷了,後來身後聚集的窺伺的動物越來越多,她甚至還撿到幾個追她追得蒙頭蒙腦撞在樹上的兔子。

  這件事提醒了她,當身後聚集太多的野獸,就會把她留下的記號給破壞掉。

  她回頭看,果然身後走過的路,一片狼藉,固然讓敵人無法確定她的蹤跡,也讓她的人無法尋找了。

  文臻嘆口氣,時也,命也。

  老天爺是公平的,她和燕綏,佔盡了上風,如今終於落了一次坑。

  希望這一次的落坑,不會把性命也折騰掉。

  仰頭看天的時候,忽然鼻尖一涼。

  下雪了。

  雪毫無預兆地來,片片如蝶,從灰濛蒙的天際旋轉而下,片刻就覆了地面一層白。

  文臻在冬夜的風凜冽颳起的時候,找到了一個山洞,將燕綏拖了進去,生火烤起了兔子。

  火光烘烤下,燕綏的臉色似乎好了些,一眼看去,像在安靜沉睡。文臻盯著他的睡顏半晌,把他的手端端正正放好。

  人家齊整慣了,不能亂。

  燕綏不能吃東西,得喝點水,但是她不想拿那冰冷的雪水灌他,可是這深山老林的,也沒合適的器具燒水。冬天,野果什麼的也很難採。

  正在糾結,忽然砰一聲,什麼東西扔進來,砸得火堆一陣火星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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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5 19:46:2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一百六十八章 貼身照顧

  文臻一驚,剛要蹦起來,一隻毛茸茸的腦袋探進來,沖著她一陣吱哇亂笑。

  是猴子。

  一路,因為她那半調子的哨技,一直有野獸跟著,不近前也不離去,相比之下,猴子比較不老實,這還挑釁上了。

  她低頭看一眼那猴子扔出來的石頭,想了想向外走,猴子便也警惕地退去,卻在不遠處不斷張望。

  文臻撿起洞口一個乾癟的野果砸過去,但猴子並沒有像她想像的那樣,把手裡的東西砸過來,反而一哄而散。

  文臻想了想,便用藤蔓,在洞口突出的石頭上結了個網兜,自己從身上取了個小調料瓶,往網兜裡一扔。

  然後她拍拍手,回洞裡去了。

  隨即便聽見砰砰乓乓之聲,果然那些愛模仿的猴子,開始對著網兜練習投擲。

  過了一會聲音止歇,文臻出去,看見滿滿一網兜的東西,大多是野果,還有藥草樣的東西,居然還有一隻爛草鞋,最後她掏到了一個小鐵壺。

  扁扁的,巴掌大,上頭的花紋都已經被侵蝕得差不多了,卻可以看出最初的精緻講究,也不知道是哪家過路的公子,落下來的小酒壺。

  這簡直是莫大的收獲。

  她仔細聞了聞,確定沒有問題,才用雪水洗乾淨了,又灌滿了在火上燒,燒熱了,才扶起燕綏的頭,抱住他,將水一滴滴餵給了他。

  餵水的時候發現他的嘴唇乾裂,熱度很高,果然發燒了。

  文臻很慶幸她吃的藥很有用,她現在的感覺,整個人有點暈,有點熱,像裝了一層盔甲。將疼痛都鎖在了盔甲裡,並不舒服,腦筋也不夠清醒,她甚至有點懷疑這成分是不是大劑量的麻藥。但好歹沒躺倒。

  一壺水餵完,又燒了一小壺,她沒動,將壺放在火堆邊暖著,自己喝雪水。

  野果她一一嘗過,選擇了味道最好的幾隻,細細碾碎了,餵給燕綏。

  他額頭很燙,需要降溫,她準備去撕袖子,忽然突發奇想,背過身去脫了外衣,把那件燕綏親手裁的內衣給接下來,蘸了雪水,擱在他額頭上,一邊喃喃道:「老娘犧牲了這許多,BRA都肯拿下來給你降溫,你這麼悶騷的,該會興奮地醒了吧?」

  粉紫色的BRA刺繡精美不變形,折成兩半沉甸甸地擱在他額頭上,天然的好冰袋。文臻瞅了一眼,噗嗤一笑,覺得怪有趣的,咕噥道:「早知道穿越的時候帶個拍立得。」

  又等了一會,她怒氣沖沖地將罩罩冰袋拿下來,「這都不醒!不給你了!」

  她發了陣呆,味同嚼蠟地吃了幾塊兔肉,將剩下的肉包好。裁了自己夾層的乾淨衣服,又解開燕綏的衣裳,準備給他擦身降溫。

  燕綏錦袍裡頭是一件輕薄的內袍,然後便是那套萬用的運動背心,看起來倒挺和現代接軌的。文臻看見那背心已經有點舊了,想著當初說要給他做套皮毛版的也沒來得及做,頗有些歉意。

  有些事,如果立下flag的時候不及時做,很可能就一輩子再也沒機會做了。

  這個想法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頓時不敢再想,趕緊給他擦身。

  山洞裡被溫暖的橘紅色火焰所籠罩,嗶嗶啵啵爆火花之聲和外頭的風雪之聲呼應,有種幽深的靜謐,她背對著洞口,用背擋著呼嘯的寒風,給燕綏擦身。

  火光映照下燕綏的肌理越發漂亮,是一種泛著瑩光的玉白色,並沒有武人的虯結鼓脹,卻能令人感受到蘊藏其中的彈性和力度,而線條則呈現一種增減一分俱不能的優美緊束,整個身體令人想到「恰到好處」四個字,令人不禁要嘆天公不公和造物美妙,讓這世上的鐘靈毓秀之美都集於人一身。

  但翻過來擦背就不一樣了,整個背上都是小小血洞,篩子一樣能逼出人的密集恐懼症。文臻由衷可惜,希望不要留下傷疤,便取了傷藥細細抹了,他的肌膚如此細膩,手指摸上去竟然打滑,文臻細細數那些洞,越數越心裡難受,嘴上卻笑道:「哎呀這些洞好像不是雙數呢,好像還有些不對稱,實在難看得很,喂,你要不要氣得醒過來?」

  單數不對稱的背上傷口也沒讓燕綏醒過來,高燒的熱度卻在文臻一夜不眠不休的照顧中漸漸退去,這讓文臻鬆了一口氣,重傷之後的高熱是最危險的一關,熬過去,總能看見希望。

  這一夜依舊沒人尋來,雪在半夜停了,文臻覺得慶幸,因為這林間本就情況不明,再雪大過膝,那行走就太艱難了。

  這一夜依舊沒人尋來,她天亮之後糾結了半天,在原地等待和繼續前行之間思考了很久,最終決定繼續前行。

  她之前紮營的時候看過周邊地圖,記得這山雖然連綿,但周邊一直臨近市鎮,按說只要走上一兩天就能逢上市鎮。

  這冰天雪地萬一雙方岔了方向,那等到找到她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到時候她傷病發作,體力耗盡,燕綏怎麼辦。

  在出發之前,她先是忙忙碌碌地挖了一個坑,做好了一些準備,然後猛地吹哨,引得這山林間群獸躁動。猴子成群來砸東西,她沒理。雪兔在腳下盤旋,簇簇擁擁,她沒理;一隻孤狼在遠遠的山崗間眺望,她心跳很急,卻依舊沒停下哨。

  直到她聽見低沉的腳步聲震動大地,樹木不斷啪啪斷折,猴子兔子狐狸等小型動物聞風四散,連那隻孤狼都不甘地嚎叫一聲夾尾逃走,她才停下,摸了摸自己痠痛的腮幫。

  空氣中騷臭氣味濃厚,中人欲嘔,難聞程度遠超那些狐狸和狼。

  她平靜地站著,抓好了燕綏的匕首——燕綏其實一向不帶武器,萬物在他手中皆是武器,這一回也不知怎的,居然有一柄匕首。好在他用的東西自然都是極品,那匕首稱得上削鐵如泥。

  而文臻也不帶武器,因為她不會。她只會一套流轉如意的拳法,她從沒打算行走江湖。

  她手上戴著卷草。

  一棵樹哢嚓一聲斷裂,被踩在一個巨大的黑影身下,那黑影慢吞吞走近,厚實的掌墊觸地無雙,一雙不大的眼睛灰褐色,幾乎倒映不上那個嬌小的影子。

  一隻黑熊。

  這山林之王緩緩而來,眼底有隱約的燥怒——冬眠正好,卻被驚醒,誰都有起床氣的。

  文臻吸一口氣。

  一拳擊在身邊一塊磨盤大的石頭上,那石頭攜著細碎的雪花旋轉飛出,砸向那熊的頭顱。

  那熊看著笨重,行動其實卻很靈活,稍稍側頭,便躲過了這一擊,順勢屁股向後一仰,發出一聲震動山崗的怒吼,震得四面落雪伴碎葉蕭蕭下,再猛地向前一彈!

  一彈間飛雪爆起,碎石亂飛,眨眼間那熊巨大的身軀已到近前!

  那速度難以想像,也超過了文臻對熊這種生物的認知,她的瞳孔瞬間放大,映著那巨掌,彷彿鋪天蓋地將天空覆滅,也要將她的頭顱一瞬間拍扁。

  她只來得及猛然倒地,隨即飛速向旁邊一滾,轟地一聲悶響,地面雪震蕩起尺高,她身側一寸處,已經多了一個坑。

  那熊一擊不中,越發暴躁,順手抓起地上一截腰粗的斷木,橫掄過來。

  文臻旁邊就是一個斜坡,她卻不躲,身子騰起,繞著樹木轉了一圈,已經到了樹木之上。

  那熊伸爪就來抓她,她在樹上躲避不及,嗤地一聲,左臂之上鮮血飈射。

  她猶自不逃,一個翻身落地,正在熊身籠罩陰影之下。

  似可蓋天的巨掌再次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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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百六十九章 為你籌謀

  忽然砰一聲悶響,那熊狂嗥一聲,身體向前一栽。

  文臻等的就是此刻——她擲出的石塊是迴旋的,被砸出去後一個回轉,正砸在熊的後背,為了讓熊不偏離石塊回轉的軌跡,她拼著手臂受傷,硬生生挺在原地。

  熊栽倒的地方正是偏高的一處坡上,向著她的位置栽倒。

  文臻猛地倒地,哧溜順雪向下,熊和她同時往下栽,那白毛飄揚的,柔軟的肚腹,就在她的上方。

  她伸手,手中匕首明光閃爍,要借著這順坡而下的力道,將這熊剖腹!

  但隨即她就發現她想錯了!

  熊栽下的角度和她下滑的角度並不一致,而這匕首太短了,根本搆不著熊的肚腹!

  而這一擊不中,下一秒她就會先被熊壓住。

  那熊巨大的陰影已經籠罩在她頭頂。

  文臻的動作就像玩魔術,一眨眼便拋出了匕首,食指微微凸起如鳳喙,食指之上,卷草光澤幽淡。

  然後她蹦了起來,一頭正撞上黑熊肚腹,左手成拳,卷草狠狠往上一頂。

  哢嚓一聲悶響,響在黑熊的腹中,熊嗥聲驚天動地,文臻的拳頭深深陷入狗熊的腹部,她向外拔,卻拔不動,狗熊劇痛之下已經躥起,竟把她身子也帶起,然後又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吼,文臻高舉著血淋淋的拳頭跌落,手上卷草一霎間由帶鋸齒圓盤狀恢復成戒指模樣。

  而狗熊肚子上,多了一個盤子大的洞,帶出一截腸子,啪地打在文臻臉上。

  那腥臭噁心難以描述,文臻險些吐出來,忍不住一個踉蹌,而此時受傷瀕臨發狂的狗熊一個轉身,巨大的巴掌掃過來,文臻眼角掃到,只來得及身子一側,然後砰地一響,感覺半個身體都麻木了,整個人斷線風箏一樣飛出去,撞在一棵樹上,再重重落地,被樹上震下的雪埋了半身。

  文臻趴在雪上,動彈不得,咬牙掙扎出最後一分氣力,將身邊一塊石頭掄了出去。

  那石頭呼嘯著,砸向狗熊,狗熊受傷甚重,再沒有先前的靈活,勉強挪了挪腰,依舊被那石頭擦到了傷口。

  這下又是一聲慘烈的暴吼,那熊支撐不住,一路向坡下栽,剛到坡地,又是一聲嚎叫,這回聲音明顯不同了。

  文臻趴在雪地上,慘淡地笑了笑。

  好了,終極目標達到了。

  她在那坡地挖了個坑,佈置了一些尖棍尖石,剛才瀕危的時候,把匕首也扔進去插著了,就等著那狗熊來踩。

  因為精力有限,沒法挖太深的陷阱,這個坑是困不住一隻幾噸重的巨熊的。所以必須還得先讓這熊受重傷。

  以她現在的身體,沒有能力一戰猛獸,靠的就是計算,和勇氣。

  誘熊上坡,再誘熊下坡,在這個過程中她不能偏移路線,雖然只是短短幾個來回,但在這種狹窄地形定點和猛獸搏鬥,本就分分秒秒直面死亡。

  所幸,成功了。

  她在雪上趴了好久才緩過氣來,胸腹間已經凍得發麻。抓起雪,抹掉臉上腥臭的血,掙扎著爬起來,下到坑裡查看,果然那熊已經死了,她下到坑裡,開始剝熊皮,砍熊掌。

  折騰這許久,拚命誘了這猛獸來,為的主要就是這熊皮。

  燕綏現在情況不好,衣裳又單,無法抵禦這大山裡的嚴寒。按說狐狸皮和狼皮也成,可她看不上,要找就找最厚實的。

  好在燕綏的匕首削鐵如泥,她又是個手藝精湛的廚子,很快處理好了熊皮,也無法硝製了,只簡單清晰,用火烤過,前後兩張,一張給燕綏墊著,一張給他蓋著。

  很快,許是暖和了許多,燕綏霜雪一般的臉,微微有了一點血色。

  兩隻熊掌則用樹皮包好了掛在拖床邊,後面自然有用處。

  她包紮了自己的傷口,一邊嘶嘶呼痛,咕噥著燕綏害人,一邊把昨日吃剩的兔肉烤了烤,重新烤過的肉自然不會好吃到哪去,現在這種情況也無心講究,只求填飽肚子有力氣罷了。

  吃完拉起拖床繼續上路,寂靜的山林間不見人煙,只有拖床和靴子接觸雪地的聲音咯吱作響。

  她辨認著方向,一路向北,算著應該再有半日,就能靠近村鎮,很快這附近就應該能看見獵戶。

  想到這裡的時候她心中一動,覺得自己好像漏了什麼事,嗯,獵戶……

  腳下忽然一空!

  她哎喲一聲栽倒,倒下去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遺漏的到底是什麼事。

  附近如果有獵戶,就會出現獵戶挖的陷阱布的網了!

  但已經來不及,她哧溜一下滑下去,百忙之中只顧得上用肩膀頂住拖床,將拖床往前一帶,正正架在陷阱上方,以免燕綏也跟著滑進來。

  她自己則緊緊貼著陷阱的邊緣滑了進去——一般陷阱都只是在底部中間部分插一些尖銳的物體,不會佈置到邊緣,畢竟畜生沒那麼高的智商,落下去的時候多半都在中間。

  果然她繼續正確,貼邊滑下去後,腳尖正抵住幾根削尖的樹樁邊緣。

  只是這樣忽然滑下來,難免還是崴了腳,一時竟也爬不上去。

  她準備休息一會再爬,正在此時聽見腳步聲。

  足音濁重,顯然是有蠻力卻沒有武功的人。

  這個時候出現在陷阱附近沒有武功的人,多半便是獵戶了。

  文臻立即靠住陷阱壁,哎喲哎喲哭啼啼叫喚,果然那邊加快腳步過來,還沒走近就驚咦出聲。

  過了一會,架在陷阱上的拖床被人挪開,有人探頭向下看。

  文臻抬起頭來,入目的是一張年輕而憨厚的臉龐,皮膚粗糙,一張飽經野外風霜的標準獵戶的臉。

  她仰起臉,帶著哭音道:「這誰挖的陷阱?害我夫君跌暈了,害我跌斷了腿,做這種事兒,不怕山神爺爺怪罪嗎?」

  那男子果然露出驚慌之色,道:「啊啊姑娘……哦不夫人,這陷阱,這陷阱是我挖了打野獸的……我不知道這裡居然還會有人來……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就救你上來……」

  說著便趕緊放下繩子,將文臻拉上來,又去看燕綏,神色驚惶地道:「兩位這是……我應該怎麼……」

  「我們是去走親戚的,遇上強盜迷了路,然後又掉入你的陷阱,現在我相公受傷,我也斷了腿,我們走不了啊……嗚嗚嗚這可怎麼辦啊,這深山裡有狼的,我們兩個會被狼給吃了的……」

  「夫人你別哭,你別哭……」那獵戶搓著手,急忙道,「你要不嫌棄,前頭就是我家,也有一些草藥,給兩位看看傷,休息一下再說。這林子裡確實有狼,聽說還有一頭狗熊,可千萬不能遇見了……」

  文臻一怔,目光下意識落在燕綏蓋著的熊皮褥子上。

  那獵戶一轉眼也看見了,呆了一呆,一時連要說的話都忘記了,文臻卻已經怯怯道:「我家叔叔也是個獵戶,是四里八鄉的好手,他也打過熊,你瞧,這熊皮褥子和熊掌,便是他送給我們的。」

  那獵戶這才釋然,立即便信了——這熊皮總不能是這個嬌怯怯的小娘子打的吧?

  文臻又和他聊了幾句,她言辭伶俐,態度親切卻又十分善於蠱惑,且扮做一副可憐相,激得那獵戶十分愧疚,再次提議要文臻去他家養傷。

  他的提議,文臻自然舉雙手雙腳讚成,當即拖繩床的就變成這個倒黴獵戶,文臻一瘸一拐地跟著,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到了那獵戶的家,卻是山坳裡的一個小院,三間簡陋的屋子,院子裡掛著獸皮獸骨,曬著菜乾,屋子難免有些潮濕陰暗。

  人一進門,正房的門吱嘎一響,一個女子懶洋洋地出來,一邊磕著瓜子,一邊尖聲沖外頭喝道:「大牛!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不是說讓你去鎮上打酒的嗎?酒呢?!」

  那獵戶大牛急忙道:「哎哎,出了點事,桃花,有人受傷了,趕緊來幫個手。」

  那婦人呸地吐出了瓜子皮,怒道:「幫什麼忙!你別把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往家裡帶,獵物呢?你今天打到什麼了?」一邊大步過來,一眼看見文臻,眼神頓時一厲,轉向大牛,冷笑道:「好啊,我說怎麼這麼遲才回來,還敢不理我了,原來是勾搭到私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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