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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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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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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2:3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十章 有美一人,多智近妖

  燕綏打算在這鳥不生蛋的小地方多留兩天。

  至於本縣本府的所有官員,會不會因此多上吊幾個,關他何事?

  燕綏立在踏板上,任分外猛烈的江風吹舉衣袂。

  今天衣衫分外寬大,很襯這江這風,一言不合,便喜提謫仙風采。

  然而他內心毫無波動,還有點想發火。

  原因無他,都是褲襠惹的禍。

  昨晚褲襠是重災區,他不得不細細地洗了一整夜,每個角落都不敢放過,按說早就清理徹底了,可他總覺得某處褶皺或者角落裡,還悄悄隱藏著那種紅色的小惡魔,鮮豔的、火辣的、無處不在的、像無數個紅色的小鞭炮,時不時便BIU一聲發射,炸起滿身疙瘩,炸出蛋蛋的憂傷。

  所以今天的袍子開衩,今天的犢鼻褲開口巨大,漏進浩蕩的江風,那畫面,他不願想。

  從昨夜到今天,他的全部精神都被那紅色粉末騷擾,越發沒了胃口,可是不吃飯會餓,餓了會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得排解,排解就得找事做,前幾日德安府所有衙門裡的積年卷宗,涉及征稅、刑獄、戶籍、文書檔案、勸農稼穡、賑災濟貧……等等所有事務,都被記性極好又過目不忘的宜王殿下翻了個底兒掉,本來準備到此為止,今兒想想還是再翻一遍吧。

  第一次翻,府衙上吊了兩個,第二次,縣衙又跳河了兩個,今天是第三次。

  一大隊遠遠等在岸邊的官員看他上岸,趕緊列隊過來,在馬車前垂手排成兩排。德安知府將一大疊卷宗恭恭敬敬親自捧上,垂頭退回。這不熱的天氣,所有人低垂的鼻尖,都隱隱有汗。

  燕綏並沒有接,自有侍從上前翻開,嘩啦啦一陣翻,燕綏撫著肚子,叉著腿,似看非看,忽然道:「停。」

  所有人頓時面如死灰。

  「……永裕十一年呈上勾決死囚三人,其中一人當街殺人,因為殺死的是地方附營士兵,所以從重論罪,秋後處斬,其名張二勇,德安府長纓縣青田村人。」燕綏看著天邊,那雪白雪白的雲,似上好的酥酪……嘔,好噁心。

  「如果本王沒記錯的話,這個青田村的張二勇,曾經於永裕七年被縣衙表彰,以嘉獎其純孝好善,妻喪後獨自照料岳父母,數十年如一日,本王還記得,卷宗中如此描繪:其人以不足六尺之身,晨興夜寐,承星履草,奉養泰山,十載如一。真是令人感動啊……

  「是啊是啊。」眾人頻頻點頭。

  「倒是那個被殺的,身高八尺,據說在附營也以勇武著稱,曾單身對戰力挑十人,獲『彪』稱號。瞧瞧,也挺可惜啊……」

  「是啊是啊……」

  「是啊是啊,所以本王想請教各位賢能,一個長年辛勞身材矮小的農人,是如何殺死一個長年征戰邊關,高大勇武非常的附營士兵的?」

  「是啊……啊?」

  「這這……是當時那個士兵酒醉……」知府開始抹汗。

  「永裕十一年秋,德安府附營總統領由邱同暫代三個月,邱同是神將林擎的親信之一,以嚴厲苛刻著稱,在他軍中,別說擅自飲酒,就是多聞一口酒氣,都可能被處死,」燕綏還在盯著那塊噁心的「酥酪」——多噁心一會,說不定就不覺得餓了……「看來本王得代那位士兵感謝德知府,謝你在他身死多年後,還如此高看他的武勇和膽氣。」

  德安府知府並不姓德,但絕不敢就這個姓和隨口亂稱呼的宜王殿下較真,他兩條腿已經向麵條逼近——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三天前無數厚達一尺卷宗裡一筆帶過的一個名字一段話他記得清清楚楚,連六年前一個小府縣臨時代理三個月的營統領也記得!

  「這這……這是下官前任辦結的卷宗……」

  「案件前一年冬發生,當春季辦結,德知府你當年秋季履新此地,但這個卷宗因為曾被中州路打回耽擱數月,所以本應春結的案件成了秋結,如果本王沒算錯的話,待勾名單上的簽名,應該是你哦德知府。」

  「殿下!」德安知府噗通跪了。

  他身後噗噗連聲,頓時全部矮了。

  「這就跪了?」燕綏驚訝,「跪太早了啊,萬一跪下就沒機會起來,膝蓋豈不是要壞,嗯,派人先去尋跌打大夫,趕緊的。」

  一個侍從立即去尋。殿下可不是開玩笑,殿下從來不開玩笑,誰要把他的玩笑當玩笑,自己下輩子一定會是最大的一個玩笑。

  燕綏嘆息一聲——真的跪太早了啊。

  卷宗嘩啦啦地翻。

  「永裕十三年德安府當年賦稅,戶口三十一萬,人口一百七十八萬,田賦:米六十六萬石,麥二十一萬石,絲九百一十斤,棉十五萬斤,布三萬匹,戶口鈔兩百九十一萬貫,雜課鈔兩百四十三萬貫,鹽課六萬一千引,茶課兩萬七千斤,軍屯糧食九萬石,減免稅糧五萬石,按說你德安府土地肥沃,氣候宜人,當屬富庶之地,這田賦雖不算少,和你德安這處寶地比起來,卻似差了些。」

  「殿下……殿下容稟……是因為德安有兩縣臨海,且那兩處海域風急浪大,數年前更曾發生過風浪噬人事件,時日久了,當地的土地也多半成了鹽鹼地,作物難活,是以……是以數年前,便將當地田畝及其餘賦項,按五中取一計算……」

  「數年前,哪一年啊?」

  被擊中要害的德安知府,這下連肩膀都軟了。

  「永……永裕十二年……」

  「就說是你剛上任那年不就成了?」

  「……」

  「全縣都是鹽鹼地啊,養不活呢,」燕綏指尖嫌棄地點點卷冊,「按說這樣的縣,人丁應該居於德安府後列,為何五年來,人丁增長及傭工人數,反而遠超其餘諸縣?」

  「……」

  「本王記得前幾日看的那本本地修築類項卷宗中,好像提到臨海縣最近五年內新修官道兩條,撥錢三十萬貫。道路修得極好,和中州府連接,可直達京都——臨海僻縣,鹽鹼陋地,諸般作物都因產出少而減免稅賦,修這兩條平整好走的路,臨海有什麼需要這樣大費周章地運送呢?」

  語調好奇,好似真在詢問。

  四面卻似被霜雪凍住,溫度都下降幾分,寂靜如死,令人窒息。

  「……沒有作物產出的地方,專門修一條路運什麼呢?」燕綏的聲音飄飄蕩蕩,帶著笑意,聽在眾人耳中,卻滾滾似驚雷,「……鹽鹼嗎?」

  死寂良久,才被皮肉撞擊地面的沉悶聲響擊破。

  德安知府趴在地上,砰砰砰磕頭,聲音嗚咽,「殿殿殿下您殺了我吧……求您別再問了啊……」

  不能問,不能問啊,再問,就不是他一個小小知府能擔得起的了。

  天家的沉沉霾雲,籠罩在他這樣小人物的頭頂,隨便誰劈一道雷霆,他粉身碎骨也不夠抵。

  怕什麼,偏來什麼,故意捧出大堆卷宗,任誰看見這些數字都要頭暈。誰知道這皇族瘟神一排數字就能看出問題,誰知道他瞟都沒仔細瞟的那些山一樣高的浩瀚卷帙,居然都被他記在心裡,像翻手頭書一般,輕鬆拈來,一一對應,萬物魑魅,無所遁形。

  傳聞裡的東堂皇族第一人,真是,可怕得難以言說啊……

  「不問就不問唄,」燕綏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瞟一眼另一本卷宗,「比如永裕十四年的祭祀河神大典,所費遠超前後三年,這個我就不問你了;比如十五年冬的雪災大賑,我怎麼記得那一年冬青州府報稱暖冬多雨,以至於疫病橫行……奇了怪了,我們東堂也沒大到上接東海下承昆侖,青州和你德安府相距不過百里,天時相差竟至如此,你德安府當真神奇得很。當然這個我也不問你了。」

  德安知府嘴裡咕咕噥噥,聽不出是在哭泣還是在謝恩。

  「……要問也得問總是發生這種稀奇事兒的臨海縣啊,」燕綏的眼風,忽然就飄到了人群中另一個人身上,「臨海縣,在想什麼呢?」

  人群中跪著的那個人,不過三十許年紀,相貌頗為英俊,跪在那姿態也和眾人不同,脊背挺直,目光爍爍,此時忽然被燕綏點到,也並不驚慌,不急不忙地道,「回稟三殿下,下官不叫臨海縣,下官姓謝,名折枝。」

  眾人死死垂著頭,膝蓋不動聲色挪啊挪——離他遠一點!罪魁禍首還敢這麼和宜王殿下說話,找死也不帶這樣的。

  唯有知道一點內情的德安知府,將臉越發緊地貼著地面,只覺得嘴裡苦澀如黃連,一層層泛上來。

  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說到根子都是一家子,怎麼總咬得烏眼雞一樣呢。

  「蠍子蟄啊,」燕綏看起來脾氣好得很,語氣近乎溫柔了,「方才這些,有話要和我說嗎?」

  「下官沒有話,因為這本就不是別人的事。」謝折枝磕個頭,挺起腰道,「下官倒有幾句別的話,得帶給殿下:德安遠僻,朝中不靖,三殿下宜早日歸京矣。」

  幾乎立刻,四周的氛圍就變了。

  燕綏並沒有說話,也沒有發怒,只是臉色稍稍淡了一些,日光斜斜鍍上他線條精緻的下頜,因為皮膚太白,遠遠望去弧光冷輝,讓人想起冬夜墜在薄雲邊緣的月。

  他同樣玉白晶瑩的手指,似乎在無意識地掐著空氣,輕輕一彈,又一彈。

  四面的草忽然開始瘋長,片刻間躥起數尺長,一群人跪在草叢裡,一個個頭上綠油油。

  這下所有人都和德安知府一樣,把腦袋埋在了泥巴裡,撅成一排的屁股,日光下似一排顏色各異的拴馬樁。

  一應侍從們都不動聲色向後挪了挪,以免等會被誰的血濺髒了靴。

  令人頭皮發麻渾身如弓弦一般繃緊的死一般的寂靜中。

  忽然卻有踏踏的步聲由遠及近,瞬間打破了此刻殺氣隱隱的力場。

  侍從們驚訝地瞪著眼睛,看見一個跑得披頭散髮的男人,抱著一個什麼東西,飛快地跑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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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2:5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十一章 真香

  侍從們驚訝地瞪著眼睛,看見一個跑得披頭散髮的男人,抱著一個什麼東西,飛快地跑了過來。

  那玩意……是鍋?

  眾人看見今日休沐的王縣丞竟然跑了過來,一時又感激又驚詫,感激他這時候出現也算暫時轉移了瘟神的注意力,驚詫他為何如此作死,生路不要偏尋死門?

  王縣丞卻沒發現此刻詭異的氣氛,為了保證鍋熱食物風味不失,他將鍋連蓋抱在懷裡一路快跑,又要小心湯汁不要灑了,此時已經累得氣喘籲籲。

  眾人怔怔看著,直到他快跑到燕綏面前,侍從才反應過來,急忙去攔,當先一人喝道:「不明之物不可奉至殿下身前!」劈手便打掉了鍋蓋。

  蓋子一開,一股香氣躥起,鮮而微辣,激得人渾身一顫。

  侍從們又是一怔,當先一人怒喝道:「什麼醃臢東西,趕緊滾下去……」

  原本已經背過身去的燕綏忽然道:「拿來。」

  侍從們手一鬆,王縣丞已經蹬蹬蹬過去,半跪著將鍋子往頭頂一送,「殿下,請嘗此鄉野之味!」

  燕綏轉身一瞟,難得地怔了怔。

  其餘人也看見那鍋裡的東西,頓時覺得後背出了一身汗。

  這都啥東西啊!

  形狀不規則的饃饃也罷了,怎麼還有把雜魚小蝦小蟹一起燉的?魚什麼品種都有,黑的白的紅的青的,長不過筷子,短的只有手指長,蝦子也是胖瘦不一,還有幾個圓圓的孩子掌心般大的蟹……這、這是給貓吃的吧?

  這賣相別說和宮裡那些美不勝收的擺盤比了,普通人家燒個魚切個肉還講究整齊方正呢。

  不過這香味……倒是挺躥的……眾人忍不住翕動鼻子。

  燕綏瞧著鍋裡,對於他這樣不對稱不能活的人來講,這一鍋亂七八糟的東西簡直太可怕了,唯一可取的也就是鍋邊貼的餅子倒是兩兩相對,大小如一,但這也不能讓他放棄原則去吃這麼可怕的東西,哪怕確實有點香……嗯……不錯。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燕綏手上只剩半個的餅子……

  金黃脆翹的薄底在齒尖碎裂的聲音清脆,厚實的那一面吸飽了湯汁則是另一種醇厚綿長的鮮美,剛出水的河鮮,哪怕一條手指長小魚,也能綻放出屬於天時和甜水的肥美,這許多種滋味不同的出水鮮薈萃一鍋,提煉出的便是令人神魂俱醉的佳味。

  一個餅子不見了,這個餅子對稱的餅子也不見了,香氣於唇齒間迤邐因而越發撩人,四面有些騷動。

  侍從們想哭——他們多久沒看見殿下這樣完整地吃完一樣東西了啊!

  感覺好像天都亮了一些似呢!

  王縣丞手舉酸了,心卻雀躍得想要飛。

  燕綏自己倒沒覺得什麼,他還處在嫌棄的情緒中——這都什麼廚藝啊,魚不能整齊排列嗎?口味各異的魚怎麼能這樣胡亂堆在一起?對得住這魚的鮮嫩柔美湯稠汁厚嗎?還有這餅子,揉麵的手藝既然爐火純青,把餅子做得筋道柔韌麵香十足,為什麼就不能做成渾圓或者正方?弄得他簡直不知道該在哪下第一口的好……

  在綿綿不絕的腹誹當中。

  六塊餅子神奇地消失了。

  一旁侍從捧著的白絹上,多了一堆魚骨蝦殼螃蟹蓋。

  燕綏再次伸手的時候發現餅子沒了,他的手在鍋上空頓了頓,撫撫肚子,滿足又不快地長嘆了一聲。

  「誰做的?」

  王縣丞急忙道:「是民女聞……」

  燕綏擺了擺手,王縣丞立即停住。

  跟了他一路的侍從悄悄瞟他——這位主子此刻心情想必比較復雜,既有對那廚子的讚賞又有惱恨,正常情況下飯燒成這難看樣賜他個鶴頂紅也是應該,偏偏味道好讓他飽了腹,再要殺就顯得有點不那麼硬氣,所以乾脆不問了。

  「下回再燒成這樣……」燕綏搖搖頭,轉身走人。

  侍從們趕緊端著鍋跟上,心想那廚子下回還是別碰見這位主兒的好。

  就讓他快點餓死算了。

  侍從走之前對跪滿一地的人也隨意揮了揮手。

  算你們命好。

  主子吃飽了,心情好了,終於肯放過自己也放過別人了。

  滿地的人看著那一行人重新登船,都呼出一口長氣,渾身沒骨頭似的癱軟下來,王縣丞身子一軟,整個人跪坐在地。

  德安知府連滾帶爬地衝到王縣丞身邊,一把抱住他。

  「這菜誰燒的?快請來!重金!厚禮!八抬大轎,延為上賓!」

  ************************

  聞家小院裡,此刻還在熱騰騰地聚餐。並不知道少掉的那一道菜,救了本縣父母一條老命。

  大門前忽然站下了幾個人,眾人回頭一看,頓時聲音一靜。

  劉嬸一家來了。

  「真真!」劉嬸一眼看見文臻,臉上肌肉不能自控地抖了一下,隨即堆出一臉驚喜的笑,只是聲音還有些顫,「你果然沒事,真是太好了!」

  她一把拉住文臻的手,上下摸索,「真真,前兒晚上,咱們都是誤會,我們也是為了你好,怕那個時辰你去找我們,給貴人知道,給你帶來麻煩……來來,」她把劉尚往文臻方向推,「這裡閒人多,你們兩個屋裡說,阿尚,還不去好好給真真賠個禮!」

  「哪來的聒噪的老鴉,在我這呱呱呱的擾人!」裡屋的門砰一下打開撞到院牆,聞大娘操著一把掃帚氣勢洶洶出來,劈頭蓋臉就打,「滾滾滾,別站髒了我的地兒!」

  「親家,何必做這麼難看,我們來看看真真,給她送些添妝,」劉嬸一把架住聞大娘的掃帚,她力氣大,生生把聞大娘帶著掃帚往院子角落裡拖,「之前的事兒,是我豬油蒙心瞎了眼,親家你罵我打我都由得你,但小兒女的事情,你還是不要攔了吧,讓他們好好說說私話兒,怪可憐見的,青梅竹馬,馬上便要分開了……」

  「誰跟你家那個破爛青梅竹馬,誰要你的狗屁添妝!說過的話踩過的紙錢!吞不回去拼不回來!趕緊帶你們的臭錢回去,金絲楠木棺材還差一個蓋兒!」聞大娘給這般若無其事自說自話的無恥氣得發昏,丟了掃帚跳起腳去扇劉嬸耳光,個子矮夠不著,急得大叫,「老聞!老聞!快出來幫一把手!」又叫眾人,「事兒各位鄉老都知曉,來給評個理,我今兒要給她進了我家屋門,我有什麼臉見我那死……」

  不好。

  本來捂著臉裝哭從指縫裡看戲的文臻,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劉尚。

  「阿尚哥哥!」她大聲道,「你可來了!我就說你不會那麼對我,你裡屋說話,今兒個咱們說清楚!」

  聞大娘一頓,哭罵聲低了八度,「……死丫頭每次都這樣!」

  文臻輕飄飄把劉尚牽進了門,聞大娘看著她背影,莫名生出十分勇氣,一轉身端起桌上滾燙的雞湯要潑,「死婆娘,要賠禮是吧?來,先喝杯敬湯!」

  「哎哎!」眾人頓時急了,那雞湯油光閃亮,香氣醉人,還沒來得及喝幾口,給砸了到哪哭去?

  李官差以平日絕不能有的敏捷一蹦而起,大喝:「劉祿,劉楊氏!你夫婦二人教子無方,致使劉尚罔顧國法孝中流連青樓;心思惡毒,退婚不成意圖絞殺聞真真,罪在不赦,速速隨我去縣衙大堂認罪!」

  「當。」一聲響,劉老漢子一直不急不忙拿在手裡的煙鍋掉在地下。

  劉嬸一傻,手一軟,險些被雞湯潑個正著,眾人急忙上來搶下,李官差大怒,手一抖鎖鏈已經套上了劉嬸的脖子。

  冰涼的鐵鏈觸及肌膚,劉嬸激靈靈打個寒戰,這才反應過來,腿一軟癱倒在地,尖叫,「冤枉啊冤枉啊——」

  「啊!」

  裡屋同時一聲慘叫,高亢尖利,瞬間蓋過了劉嬸的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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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3:0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十二章 誰更無恥

  時間回到文臻牽走劉尚那一刻。

  劉尚原本以為今日免不了被聞大娘一番纏磨,不想這麼快就被牽進內室,室內昏暗,不辨景物,因此越發感覺到掌心裡小手軟滑細膩,不禁心中一蕩。

  平日裡聞真真雖對他百依百順,卻十分矜持,不肯越雷池一步,每每他蠢蠢欲動,還常正色勸誡他莫思淫樂,好生讀書,令他十分掃興。

  一開始還覺得賢惠,後來便想果然女子無才便是德,讀了幾本書,便日日擺個架子,毫無閨房情趣,那般日夜繡花資助他讀書,也不過是為自己日後鋪路,想做官夫人罷了。

  所以聽聞貴人點名召聞真真,反倒心下一鬆,聞真真夜奔而至,也只擔心給自己帶來麻煩,怨怪她不識時務,尋常百姓命如蒲草,便隨天風搖擺便是,何苦硬要掙扎個根殘葉折。

  沒想到死過一場,倒是想開了,真要娶了,想必頗有閨房之樂,可惜,便宜京城那些達官貴人了……

  劉尚越想越興奮——既然真真放開了,等會自己做小伏低,說不定……

  他心思蕩漾,也就沒注意到文臻並沒有把他往自己房間帶,只覺得眼前越發昏暗,心想暗處也好,踰越分寸也沒人看見,湊過去附在文臻耳邊絮絮道:「好妹妹,你真的還陽了,哥哥好歡喜,試題呢,你帶我進來是要偷偷給我試題嗎?」

  文臻笑嘻嘻含糊應一聲,避開他還拖著鼻涕的臉,繼續牽著他走,劉尚越發得興,笑道:「好真真,你知道的,我心裡向來只有你,可惜咱們有緣無分。這樣吧,你把試題給我,認了我做哥哥,哥哥金榜題名飛黃騰達,一輩子照顧你……」

  他忽然嗅見食物香氣,頓住嘮叨,愕然道:「這是廚房?真真,君子遠庖廚,你把我帶到這醃臢地方……」

  話還沒說完,他腳下一絆,向前一栽。

  「噗通」一響,水花濺開。

  劉尚只覺身下滾熱,腹部和某處被燙得渾身一抽,肚子槓在硬硬的木頭邊緣,他下意識慘叫,手腳用力趕緊要起身,偏偏傷風無力,一掙沒掙動,腰上忽然一沉,一隻腳狠狠踏在了他背上。

  這一踏,生生將他的腹部和臀部踏進了地上裝滿熱水的盆中!

  劉尚這下連慘叫都叫不出來了,他只能絕望地掙扎,脖子拚命前仰,屁股在熱水裡一撅一撅,像一隻垂死掙扎的鵝。

  劇痛的混沌裡,他聽見聞老太太短促地笑了幾聲,聲音聽來怪異,「真真,你可看見了……」

  聽見文臻分外甜美的笑,「她一定看得見。」

  劉尚迷迷糊糊地想,明明是她自己,說什麼她啊她的……啊啊最毒婦人心……

  他很快被劇痛拉入近乎黑暗的恍惚裡,腦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恍惚裡彷彿一聲巨響,似乎門被撞開,嘩啦一聲有風灌進來,然而那風刮在皮膚上也是火辣辣的痛……

  背上的力道忽然沒了,他恍如得救,拚命劃拉著四肢要起身,卻身子發軟,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一隻手忽然伸在面前,他急忙牽住,感激地抬頭想謝,正正對著那雙烏黑的含笑的無辜的大眼睛……

  劉尚氣一洩,噗通一聲又栽回了盆裡……

  栽回去前,他看見聞老太太決然把一雙手插進了熱水盆裡……

  他已經無法思考了……

  「啊啊阿尚!阿尚!」丁零噹啷一陣亂響,脖子上還戴著鎖鏈的劉嬸狂奔而進,看見屋內情形,發出一聲劇烈的大哭,急忙上前將兒子抱起。

  這一抱,劉尚立即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驚得劉嬸扎煞著雙手滿臉慘白。

  劉老漢呆在門檻上,渾身哆嗦,抖著唇,「這這這這……」半天說不成句。

  眾人愕然擠在門口,看著室內,地上一大盆冒著熱氣的滾水,劉尚渾身濕透,尤其肚腹往下部分,衣襟無意間扯開,露出燙得通紅發泡的肌膚……

  「她們害我兒!她們害我兒!這賤人和這老虔婆……官爺官爺……」劉嬸嚎啕大哭,轉身就要撲到李官差面前。

  「蒼天啊,喪德啊!」一聲大哭,聲音更響,頓時蓋過了劉嬸的哭喊。

  聞老太太頓著枴杖,哭得熱淚滾滾,「夭壽啊,這一家子!進門就把我真真往黑地兒拉,還要……還要……老婆子上來攔,他險些把老婆子推到真真準備燙鴨子毛的熱水盆裡,老天有眼,他推老婆子自己沒站穩,跌進盆裡了……」

  眾人目光落在聞老太太抖索著抬起的雙手上,青筋畢露滿是斑點的手上,滿滿晶亮的大水泡。

  文臻的哭聲也適時響起,「……嗚嗚,阿尚哥……阿尚哥說要我認他做哥哥,回頭進了王府提攜他,還說我們白做了這許多年未婚夫妻,也該給他……嘗個……嘗個甜頭……」

  「無恥!」幾位鄉老看看老人慘不忍睹的雙手,再看看哭得梨花帶雨的文臻,想想之前聽聞大娘控訴的那些,只覺得匪夷所思,世上居然還有這般惡毒的人家!

  「無……恥……」劉尚翻著白眼,氣息奄奄,好半天才掙扎出這一句。

  「確實無恥!」見慣人情冷暖人間奇葩的李官差,也忍不住義憤填膺,聽見這一句頓時接上,回頭看見說話的居然是劉尚,豎起眉毛一腳踢過去,「你也知道無恥!」

  劉尚嗷地一聲慘叫,眼睛一翻。

  暈了。

  ***********************

  劉家滿腹算計地來,哭哭啼啼地走。

  劉家夫婦被鎖拿進衙門,劉尚傷勢太重,一路抬著去了衙門,李官差怕他死了,叫了大夫一路跟著去了,據大夫後來出了衙門說,劉尚燙的地方很是要命,再待在牢裡缺醫少藥養護不周,只怕將來難免要成個廢人。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後果,革去功名的下場正等待著他。祖母孝期嫖宿,學宮自然容不下這樣的斯文敗類。而且吃過聞家的飯後,王縣丞和李官差等人,對劉家的事都態度積極得很。

  殺聞真真這個罪名劉家更擺脫不掉,苦主親自舉證,又有人證明聞家夫婦給聞真真燒紙錢那晚劉家來退婚並挑釁,行事如此張狂惡毒,人品可見一斑。

  德安知府,淮水縣令,先後來過聞家,八抬大轎不至於,但禮遇甚隆,但也不是為了所謂的救命之恩,舊事重提,讓文臻好好準備,不日跟隨定親王府的隊伍上京。

  大抵是對有過前科的文臻不放心,本地縣衙送禮之後,還留了一隊衙役在聞家附近,名曰聞家姑娘即將成為貴人,當地官府派人保衛,實則也就是怕人跑了,監視罷了。

  這倒和聞老太太的預測差不離,在文臻上京之前,本地官府不敢鬆懈,尤其當文臻展露一手廚藝之後,官府的態度顯得更加奇怪,既興奮又緊張,隱隱鬆了口氣的感覺。

  聞老太太私下和文臻談起,便說官府的態度往往也就是定王的態度,定王對「聞真真」很重視,但這重視絕非男女之情,所謂要人不過是個幌子。但到底定親王要什麼,文臻每次問起,積年的老狐狸聞老太太嘴便閉得蚌殼一樣。

  文臻也無所謂,她猜這事和廚藝有關,聞家出身廚子,看聞老太太的做派,應當還不是一般廚子,除此之外聞家實在也沒什麼可以讓人惦記的了。

  兩天之後,聞家來人了。

  文臻看見聞家來人的第一眼,心裡就呵呵了兩聲。

  來的是一輛馬車,並騎馬的僕從若干,那馬車烏木描金,檀香隱隱,連同僕從騎的馬都高大神駿。一位老者,攜一對姿容不俗的少年男女下了車,附近的孩子圍在巷口看熱鬧,在兩人下車時都禁不住嘩笑驚嘆,惹得那少女皺著眉頭提起裙子,好似怕這些孩子的口水濺髒了她的錦繡衣裙。

  那少年倒看起來溫和穩重,目光在掃過四周環境時眼神略深,卻也沒像那少女一般神色明顯厭棄。

  聞大娘看見這般排場,不禁有些吶吶,倒是聞大爺,此刻倒顯出幾分讀書人的從容來,將客人迎進門,聞老太太撐著枴杖,正在堂屋門前等著。

  文臻站在她身側,一臉溫婉地扶著她,眼角瞟著老太——一臉的無悲無喜,袖口卻無風自動。

  那老者一進門看見聞老太便是一怔,隨即悲聲上前,「三姐!」

  「原來是四弟來了。」聞老太眉心幾不可見地一皺,隨即淡淡道,「多年不見,聽聲音還是那麼中氣不足,老四,不是我說你,花街柳巷,這把年紀還是少沾染些。」

  那老者原本擺出一臉淒苦欲待哭訴久別衷腸模樣,頓時被這一句嗆得釘在原地,好半晌才訕訕道:「三姐還是這般辣性,在小輩面前,也開這般玩笑。」

  倒是那少女,眉頭一豎,聲音尖脆,「這是玩笑還是下馬威?爺爺大老遠親自來接人,老太太你怎好這般給他難堪!」

  「我是你三姑祖母。」聞老太太拄著枴杖,神色漠然,「迎門的是你七嬸,待客的是你七伯,你面前的是你表姐,這一屋子的親長,為何我自你進門便沒聽見一聲尊稱?難道蒙田聞家的規矩禮儀,這些年都被不曉事的丫頭片子給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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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3:1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十三章 拿下吧

  「你才是……」

  「近香!」

  聞近香似乎頗受嬌寵,聽她爺爺這聲軟綿綿呵斥也並不畏懼,挑著眉毛道:「既這麼說,三姑祖母,我這表姐似乎禮儀也不大周到啊,我爺爺我哥進門,也沒見她施個禮。以往聽爺爺說三姑祖母在家時,最是重禮多智,如今瞧著似乎也不怎的。」眼光四處一溜,一哂,「也難怪。」

  話未說盡,意思都寫在輕鄙的神色中。

  文臻頗有趣地瞧著她——也不僅僅是個嬌寵丫頭嘛,只是這一家子見面,這火藥味怎麼這麼濃呢。

  聞老太太似乎並不生氣,甚至看都沒看聞近香一眼,只對聞四太爺招招手,「老四,多年不見,來讓老姐姐好好瞧瞧。」

  聞四太爺明顯有些怵這老太太,訕訕上前來,想說什麼沒敢說,倒是聞近香低聲咕噥,「一個瞎子瞧什麼瞧……」

  聞老太太依舊好像沒聽見,等聞四太爺磨磨蹭蹭走到近前,嘆息一聲,抬手去撫他頭髮,道:「都老了啊……」

  聞四太爺有些觸動,眼圈微紅,下意識湊近了些。

  「……老了也還是這麼不曉事!」聞老太太聲音一厲,溫柔撫摸弟弟鬢邊的手猛地向下一扇!

  「啪!」

  耳光的脆響驚得在場的幾個人都跳了跳,聞四太爺直接被扇蒙了,猛地摀住臉,「嗷!」地一聲,大聲道:「姐你又打我!」

  文臻險些噗地一聲。

  這什麼條件反射!

  她不動聲色,在旁邊窗檯上摸到了一個東西,端在手裡。

  聞四太爺此時才反應過來,急忙退後一步,怒道:「姐姐為何打我!」

  「我憑什麼不能打你?」聞老太太慢條斯理整理亂了的袖口,「就憑我為聞家虛擲了大好青春,就憑我為聞家失去了一生榮華,就憑我為了聞家被迫背井離鄉,就憑我為你們做了這一切,你們還敢讓一個不長腦袋的白痴小輩踐踏我!就憑我為你——瞎了眼!」

  四老太爺渾身一抖,有一瞬間文臻覺得他膝蓋發軟,似乎下意識要跪。

  「孫不教,祖之過,」聞老太太淡淡道,「別說一個巴掌,我便是要你跪荊條,你也得給我受著。」

  「老虔婆你說誰白痴!老虔婆你竟敢打我爺爺!」聞近香終於反應過來,猛地衝上來,「你有教養?你出手打人,你孫女還不是沒有見禮!你今天得給我說個明白!給我爺爺賠禮!」

  她動作很快,聞四太爺沒反應過來,旁邊那少年動了動似乎想拉卻最終沒動,眼看她尖尖手指就要招呼到聞老太太臉上。

  「哎喲!」

  聞近香的尖叫比罵人更尖幾分,退得比撲來更快,一邊退一邊拚命抖著領口,有淋漓的湯汁從她領口一路滾落,將她的半邊衣襟濕透。

  對面,文臻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隻碗,碗裡只剩下半碗髒水。

  她一臉無辜驚詫和惋惜,「表妹,你這是做什麼呀?我正要奉上我熬了一早上的補湯給四太爺壓壓驚,你這麼急著搶何必呢?咱們是小輩,多等一等不行嗎?」

  聞近香瞪大眼,看看自己半身的水,看看那明顯是用來澆花的破碗和碗裡積著泥沙的水,再看看一臉可惜「熬了一早上的十全大補湯」的文臻,氣得兩眼往上一插。

  然而她沒有暈過去。

  因為文臻早已拉住了她,這回輪到她的尖尖十指派上用場,聞近香只覺得手腕一陣刺痛,又是一聲尖叫。

  那一直冷眼旁觀的少年只得趕緊出手,把眼淚控制不住嘩嘩嘩的妹妹,從圓圓臉的「可愛」表姐手中搶救下來。

  聞四太爺摀住臉,看看聞老太太,再看看孫女兒,一時已經不知道怎麼是好,半晌才吶吶道:「姐姐你這性子……姐姐你這……真真以後還要在我們聞家的……」

  「你是在威脅老身咯?」聞老太太冷笑一聲,「行,你聞家如果忘恩負義,翻臉不認人,我一介貧民也沒辦法,那只能是我這孫女兒命苦,回頭她上京,如果逢著舊人問起來,你們聞家自然也是不在意的。」

  「上京!」聞近香忽然摀住胸口恨聲道,「她算什麼東西,也想上京?定王指定又怎樣?只要我聞家說一聲《伊膾要術》不在你這一支,聞家另行推薦能人,你看定王要這個丫頭還是要我聞家的人!」

  這話一說,聞四太爺臉色便一變,似想要喝止,但已來不及,只能狠狠瞪聞近香一眼,又有點惴惴地覷著聞老太太。

  聞老太太眉頭一挑,一霎間那雙矇昧的眸子都似乎迸散厲色,但隨即散去,只淡淡道,「不要便罷,那是她技不如人。但在此之前,你聞家該做什麼,需要我老婆子提醒嗎?」

  「啊不不,不用,聞家欠著姐姐的,老祖宗說過,姐姐難得請托咱們一次,怎麼也不能讓姐姐失望。」聞四太爺急忙接上。

  文臻心中又呵呵一聲。

  聽那對話,聞老太太為聞家的犧牲可謂放棄一切,聞家如今鐘鳴鼎食,聞老太太棲身陋巷,平日裡不聞不問也罷了,難得請托一事,這態度這話是怎麼回事?聽著好聽,卻明明白白滿是「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涼薄得,似深秋覆瓦的霜,初冬乍降的雪。

  看一眼聞老太太,依舊筆直端正,只是那繃得緊緊的眉梢眼角,終究免不了透一分深藏入骨的落寞和淒涼。

  「真真,你隨我來。」她也不理那幾人,徑直轉身,直到帶著文臻進了內室,才從床下摸出一個布包,想了一想,才把布包遞給文臻,「聞家人不是善茬,真遇到什麼難處,就拿出來吧。」

  文臻覷著老太太神情,嘿嘿一笑,「這麼捨不得,何必給我?」

  聞老太太被看穿也不臉紅,竟也一笑,道:「逢人但說三分話,我便是現在還不夠信你,也無可厚非。」

  「不要這樣嘛,人家明明看起來很值得信任滴說,」文臻笑眯眯聳聳肩,「但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何一定要我趟聞家這渾水?直接讓我跟著定王車駕走不更清淨?」

  「一來,定王性情不大好,你若真是孤身跟他上京,半路上想必就被吃乾抹淨,有個娘家,哪怕只是名頭上的娘家,就有了依仗,定王總不能當著娘家人面對你怎樣;二來,我瞧你無親無友,雖也算聰明,但一個女子,想要立足於世本就不容易,而聞家內廷總管出身,出過無數御廚,家底富貴,更和宮中關係千絲萬縷,只要你能讓聞家需要你,聞家就能給你很多便利。」

  「定王打著納妾的名頭,其實是要找擅長廚藝的人吧?聞家既然世代御廚,為什麼不從聞家找?」

  「當今龍體多年欠安,懶怠飲食,偏又看重口腹之欲,宮中為了他每餐多進一口操碎了心,現任御廚就是聞家傳人,對此束手無策,而傳聞裡聞家是上古第一名廚伊膾之後,伊膾有本傳說中的食典,傳得頗為神異,宮裡甚至希望能從食典中找到治癒或者改善陛下健康的方法。」

  「所以皇子們也動了這個心思,畢竟目前看來,掌握了皇帝的胃,就掌握了通往皇位的捷徑?」

  「也許。」聞老太太短促地笑一聲,「雖然太子已立,也無過錯,賢德之名滿朝稱許,但總有那麼一些不死心的人,想要以各種手段獲得帝寵,說不定就能逆天改命呢?」

  「然而聞家沒有食典。被逼急了,就想到您這支多年不聞不問的聞家後裔了?」

  聞老太太木著臉。

  「這事您沒想到吧?您本是因為被定王盯住想要向聞家求助,想用自己多年前的犧牲換聞家救孫女一命,卻沒想事情本就是聞家先坑到您頭上的。」

  聞老太太這一刻臉皮彷彿鐵鑄,紋絲不動。

  文臻特佩服老太太的養氣功夫,換她,差不多臉上笑嘻嘻心裡MMP吧。

  「然而這食典我沒有。」

  問題的關鍵在這裡。

  聞老太太答得妙。

  「我也沒有。」

  文臻覺得自己真的有必要實踐一下剛才那十個字(母)。

  「既然聞家才是害你們的人,怎麼可能會給我提供幫助?」

  「你有一手好廚藝,這是意外之喜,也是你的立身之本。」聞老太太默然半晌,拍拍布包,「所以,方才發現來的是老四的那一刻,我改主意了,雖然我聞家依舊有人可以助你逃走,但是我覺得你還能試一試……」

  文臻心想用自己的廚藝換聞家鼎力相助在異世博個小康嗎?

  「……拿下聞家吧。」

  聞老太太如是說。

  文臻:……???

  M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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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3:2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十四章 又見黛X芬

  聞老太太對文臻寄予抄她老聞家厚望的同時,定王燕絕正在大罵聞家。

  「操她姥姥的聞老六,說好食典的事不外傳的呢?怎麼老三也來德安了!還嘗過了聞真真的手藝!這要他起了心思,這要他起了心思……」

  燕絕揣著袖子滿屋子亂轉,一屋子的人看得眼暈,對望一眼齊齊心裡嘆氣。

  這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宗,也就只有遇上那位,才會因為一點巧合就緊張成這樣吧。

  這陰影得有多深吶。

  好一陣才有人掙扎著怯怯道:「……回……回殿下,宜王殿下據說不是為食典的事來的,說是忽然想起此地鏡湖野鴨有名,過來吃野鴨的……」

  「吃野鴨吃到聞真真那裡?」燕絕停下步子,眼角狐疑地挑起。

  「巧合……巧合而已……」

  「趕緊把聞真真帶走!老三什麼時候走?他走哪條路,我們不走哪條路!」

  「呃,回稟殿下,真真姑娘畢竟是聞家小姐,又未曾婚配,聞家說這般沒有名目隨殿下上京,對殿下聲名不利,聞家也臉上無光,所以須得聞家護送一程……」

  「唔,這麼講究?本王其實覺得真納個小妾也不錯……」

  「殿下,聞家說,這幾日他們還會選出入宮侍奉陛下飲食的女官,殿下方便的話,或者可以一起帶回京?」

  「行吧行吧。」燕絕眉開眼笑,「也算我為父皇盡些心意。」

  「陛下一定會為殿下的孝心所感!另外,殿下不必擔心,宜王殿下今日晚間便要啟程回京,並沒有傳召聞真真。」

  「哈,那太好了,那咱們遲一點走,今晚原本取消的醉仙樓之行,還是照舊吧。」

  「是。」

  人群依次退下,燕絕立於屋中,日光勾畫他輪廓英俊,相貌和傳說中的暴虐形象並不相符,然而他偶爾轉側之間,眼底青光一閃,總會令人想起深黑壓抑的海底,一個轉首,忽見一隻青灰色大鯊,利齒猙獰,無聲射來。

  他便這麼摸著下巴,思忖良久,忽然陰陰笑了起來。

  「其實,一個身懷一流廚藝的皇子小妾女官也是可以的嘛……」

  **********************

  傍晚的時候,文臻登上了聞家來接的馬車。

  之所以這麼快,是因為聞四太爺實在不敢和自己這位老而彌辣的老姐姐多待。

  甚至他覺得這個「侄孫女」也怪怪的,傳說中的喜好詩書柔弱可人呢?

  詩書看不出,可人有幾分,柔弱?嗯,看起來,而已。

  文臻笑眯眯的——人家啥都不懂啦,人家只知道跟著老太太走沒錯的。

  老太太選擇來個下馬威,她便配合正面剛。

  果然效果很好。

  那少女聞近香和少年聞少宇,見識過了這對「祖孫」,都收斂了許多。聞近香還留著一臉「等到了聞家看我不捏死你」表情,聞少宇已經開始和她表妹長表妹短地套近乎了。

  可惜套了半天近乎,「表妹」甜美可人,但也僅僅甜美可人而已,關鍵的話一句不漏。該有的態度一樣沒有。

  馬車已經套好,聞老太太攜兒子媳婦親自將文臻送出門,臨別前聞老太太忽然道:「你孤身一人出門,家裡不大放心,正巧你的救命恩人也要去蒙田,我們請他同行一路,也好照應你一些。」

  啥?救命恩人?誰?

  文臻一臉懵,抬頭一看,喲,靠著馬車玩著鞭子的,不是黑棗髮菜又是誰?

  「易小哥幼失怙恃,在這胡同長大,據說原本也有些家底,早年有一位老僕隨行,他七歲時老僕死了,他就一個人過活,小小年紀,也沒見吃過多少虧。按說這種人我不該放在你身邊,然而對付聞家那種禮在表面戾在骨的家族,道理不如刀利,雞鳴狗盜之徒,也有他的用處。」聞老太太下巴一抬,眉眼間也似生戾氣,「他也想去京城闖闖,就說是你遠房表弟,一併請聞家照應了上京。」

  「好的呢。」文臻聲音分外甜蜜。

  易人離抬頭看見文臻的笑容,莫名地激靈靈打個寒戰。

  「真真啊,」他諂媚地笑,搭文臻的肩,「咱們也認識很多年了,你的命還是我救的,這回我又親自護送你,你看,你要不要把你起死回生的秘密和我說一說?」

  文臻笑得也春風搖蕩。

  「起死回生的秘密呀……」她甜甜道,「這個怎麼能隨便說呢?不過重活一回,我倒是多了個技能,就是預判人的死亡方式,你有沒有興趣?」

  「真的!?那你說說,我未來怎麼死的?」

  「你呀,」文臻拍拍他的臉,慢吞吞道,「偷屍體翻衣袋還大言不慚冒認救命恩人,被雷劈死的!」

  「……」

  ***********************

  聞四太爺對多帶一個人並無異議,反正在他看來,都是過客,從聞家過一遭,便彼此江湖不再見。

  聞近香第一眼看見易人離,眼睛亮了亮,第二眼看見他衣著,眉頭皺了皺,第三眼看見易人離慇勤地攙扶文臻上車,臉色頓時黑了。

  「爺爺,這是誰?怎麼能隨便帶來歷不明的外男回家!我聞家又不是某些鄉野丫頭的破屋,什麼人都可以進的!」

  「嗤。」易人離的笑緊跟著聞近香的話尾,浮在唇角,似譏嘲又似天真,「小丫頭片子,毛還沒長齊,倒曉得分裡外了,外男?外男是什麼?我是外男,你是內人嗎?」

  「你滿嘴胡咧咧什麼?!」

  「哈,好,我是外男,我不進馬車,」易人離隨手牽過一匹馬,翻身上馬,沖臉通紅的聞近香吹了個口哨,流裡流氣舉起手,「這下放心了吧?內人?」

  「爺爺!這個混混侮辱我!讓他滾!讓他滾!」

  「侮辱你什麼?內人內人,馬車內的人啊哈哈。」易人離馬鞭一甩,好巧不巧從聞近香鼻尖擦過,風聲凌厲,驚得聞近香緊緊閉眼,又一陣尖叫。險些以為自己鼻子要被打斷,然而好半晌戰戰兢兢睜開眼,只看見對方雪白手掌上光影乍收,而四周風定人靜,恍若那煞氣凌人的一鞭,從未發生。

  她盯著對方笑意微彎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冷,下意識往車裡一縮。

  聞四太爺眯起眼睛,因這一鞭,倒對易人離多了些別的想法,這少年看著邪氣,手上卻似有幾分功夫,一行人樹大招風,多一個打手總是好的……

  「易小哥開個玩笑,你這樣胡喊亂叫,不覺得失了體統?」聞四太爺不由分說放下車簾,「走了走了!」

  馬車轆轆前行,將聞近香的咒罵拋於道路,小院前聞家三人翹首相送,聞大娘望著望著,眼底便蒙上一層淚影,恨恨地擤鼻子,嘟囔,「總覺得心裡不安的,冒著我囡囡的名,讓她死了都不安生……」

  「婦道人家懂什麼,人家這是替我家解急紓難,紓難你懂不懂,就是……」

  「行了,收拾行李吧,我們也該走了。」

  「娘,去哪裡?」

  「京城。」

  ***************************

  馬車內文臻閉目養神,並不理會聞近香,這種無事生非的小丫頭,對付她的最好辦法就是無視。

  得不到任何攻擊機會的聞近香著實氣悶,只得撩開簾子看外頭景緻,可惜外頭實在也沒什麼景緻,聞近香賭氣,偏偏要趴在窗口,看見那個小混混渾身沒骨頭似地窩在馬上東搖西晃,偏偏還不掉下去,不由又恨恨呸一聲。

  後頭卻忽然有車馬聲,轆轆連響,似乎是個規模不小的車隊,前頭一大隊騎士開路,後頭一輛通體雪白的馬車,日光下馬車鑲金華光四射,距離尚遠,豪奢之氣已逼人眉睫。

  聞四太爺是個怕事的,當即命令馬車往邊道避讓,後頭的車隊來得很快,叮鈴聲響裡,眼看就要和聞家馬車擦肩。

  聞近香忽然咦了一聲。

  文臻下意識睜開眼,正好透過聞近香撩開的簾子,看見擦身而過的……

  粉紫色、蕾絲邊、如船如月如藕的……她的……

  文臻猛地跳起來,砰一下撞到頭,也顧不得呼痛,大聲喊易人離。

  「易人離!」她大喊,「隔壁馬車掛著的那個紫色布條,拿下來,我告訴你起死回生的秘方!」

  「得令!」

  令字尾音尚未消散,咻一聲尖利破空聲響,那粉紫的蕾絲邊的如船如月如藕的一條,便悠悠落下。

  被早已伸手去等的文臻抄個正著。

  抄到自己罩罩的文臻,在那探頭的一霎,隱約看見好像馬車的另一側,對稱的位置,也有一個粉紫的蕾絲邊的如船如月如藕的……

  怎麼還有一條?

  難道那馬車裡也坐了穿越的人?

  難道是失散了的同伴?

  文臻有一霎興奮,隨即想起這不可能。

  君珂只用保守少女型,景橫波只喜歡大紅和黑色的內衣,看不上這般青春柔美的粉紫,太史闌……太史闌只用運動型。

  世上沒有這般的巧合吧,還有個穿越人,和她用一樣的胸罩?

  文臻還想探頭去看,然而馬車已經輕巧地越過了聞家的車,連同一大隊騎士,嗒嗒地過了。

  文臻想想也算了,基本上只要不是那三個,其餘人她也無太多興趣,將胸罩揉成一團往袖子裡一塞,裝作沒看見聞近香眼神裡的探問,在她試圖開口之前打個呵欠,閉上眼睛,做睏倦狀。

  聞近香也只好訕訕閉嘴,然而文臻假寐的美好設想也沒能成功,外頭,易人離將車窗敲得如同急雨,「喂,秘方呢?秘方秘方呢!」

  這死小孩。

  文臻扯開一臉假笑,正準備編個情節跌宕的鬼故事,忽聽易人離語氣一變,「……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咋還追過來了?不就是一個布條兒?至於嗎?喂聞真真,你要我搶的到底是什麼玩意?」

  文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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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3:5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十五章 我王妃啊!

  白底鑲金那麼騷包的馬車,自然是燕綏的那一輛。

  德安縣的詢問,因為一句話和一鍋魚結束,本來那句話說出來是要死人的,但是那鍋魚奇異地撫平了他那一霎無聲的怒氣,唇齒間的香氣是人間難得的美好,最起碼那一刻,他不想那美好被殺戮的血腥氣息覆蓋。

  臨海縣的事情,說到底,是他那心有不甘的老娘,為自己鋪的後路。

  臨海縣的鹽鹼地,比較特殊,長了很多能產鹽的植物,一種是兩丈高的樹,每年夏天樹幹上會凝結一層雪花般的鹽霜,且質量非常上乘,遠勝於現今微有些苦味的井鹽,還有一種高約三米左右的灌木,冬季會長出一串串豆粒大的綠色果實,漸漸凝出白色鹽霜。

  在臨海,這兩種植物很多,在數年前被善於鑽營的臨安縣令謝折枝發現後,並沒有拿來為百姓謀福,而是立即封鎖了那大片鹽鹼地,派專人看管並培育那兩種樹,並以此試圖攀附京中豪門,為自己謀求晉升,一來二去的,也不知怎的,便引起了德妃的興趣。

  宮中的傳言還要不堪一些,說德妃看上的並不是那鹽,而是風流英俊的謝縣令本人。

  燕綏倒來了興趣,什麼樣的人才,能引得他那眼睛長頭頂上的老娘垂顧?

  為此他來了臨海,親眼一見,他還是不認為他娘的眼光下降了,但這個謝折枝的態度,很讓人玩味。

  來這一趟,除了發現這鹽鹼地的秘密後,他還發現了那條用私下販鹽的銀子修築的道路,通往東堂最大的鐵器製作地。

  他家德妃娘娘想要幹什麼?

  這麼多年,她還沒放棄和那位患難情人私奔的執念嗎?

  她動了臨海縣的鹽還不夠,還把手伸到整個德安府裡,抽稅銀,謊報災情騙取朝廷賑災銀……她這麼缺錢嗎?!

  燕綏緩緩飲茶,君山銀眉香氣清冽,難得的是每根尺寸完全相同,豎立於琉璃杯底如竿竿旗槍,整齊筆直,瞧著令人愉悅。

  所以,世間名茶萬千,他只喝這一種。

  馬車疾行,熱茶卻水波不興,連漣漪都不起一絲。

  在寬大車廂裡伺候的侍從頭也不敢抬——能把熱茶喝成冰茶,也只有這位了。

  自從林侯令人傳信,說要來接他之後,這位主子的熱茶,就越喝越冷了,侍從嚴重懷疑,這位是想把這杯茶喝成冰渣兒,好一照面就砸到林侯臉上。

  明明是水火不容,天雷地火一般的兩個人,為什麼總要湊在一起?

  德妃娘娘也是,一個是親子,一個是青梅竹馬之子,非要自小一起養在膝下,還總偏心別人家的那個,年深日久,把親子也逼出個古怪性子。害得他們也活不安生。

  這世道真讓人絕望。

  桌上還放著一封信,封面上寫著:字呈宜王殿下足下。稱呼中規中矩,然而這世上並沒有幾個人有資格給宜王殿下寫信。

  那字跡力透紙背,堪稱遒美健秀,有點分不清是男子還是女子所寫,只是從那分外規整的筆劃來看,寫信的人性子頗為一板一眼。

  那封信今早快馬送至,侍從拿到手時頗感為難,不確定能不能放到殿下案頭,但是來信人的身份依舊讓他壯著膽子,將信放在了並不特別顯眼,但燕綏又遲早能掃到的桌子一角。

  燕綏果然掃到了——真的是掃,一眼過後,他道:「放歪了。」

  侍從趕緊將信拿起,扔進一個盒子裡,那盒子裡是和這封信筆跡相同的一堆信。

  每三天一封,雷打不動,川北到天京的路,都被這位的信使的馬跑刮掉了一層。

  信封扔進盒子,背面露出一朵紫英葵乾花,那是川北獨有的花朵,十分嬌貴,以濃厚深重能在日光下閃光的獨特深紫色澤聞名,這種高貴而又挑人的騷氣顏色一般人消受不得,只在川北等幾個北地州的豪門貴族家中培育。

  這種花一旦摘下,很快枯死,這朵已經摘下許久卻明豔依舊的紫英葵,簡直就是個奇跡。

  可惜奇跡再美,也要先遇知音,遇上燕綏這種滿世是狗屎唯我一嬌花的貨,也只有被扔進垃圾箱。

  侍從不敢扔進垃圾箱,畢竟寫信的人身份不同尋常,畢竟這玩意兒嚴格來說應該算情書。

  所以他只好保存著,等到回到天京再交給殿下親衛「德容言工」的總領。

  燕綏才不管這些,他連寫信的人是誰都沒關注過。

  前方,隱隱的,可以看見一方火紅的旗幟,旗幟下影影綽綽似有數十人,排列得很是整齊。

  燕綏抬起眼,就見視線中那張相看兩相厭的臉越來越大。

  林飛白那張小白臉兒,真是越長越娘娘腔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德勝宮去多了,沾染了他母妃的騷氣兒。

  燕綏的目光忽然一停。

  他目光停下,侍從也下意識跟隨一瞧,隨即一愣。

  馬車前方掛著的那玩意兒,怎麼少了一條?

  那玩意兒是前幾日殿下從德安下轄的小鎮上某巷子經過,忽然天外飛來,被他瞧見,說那東西形狀奇異,質地尤奇,繡工精美,是個新鮮玩意,留著說不定某些時候能拿來誘哄一下他家德妃娘娘。但是只得一條,令他渾身不得勁兒,侍從們當即找來當地繡娘,仿著又做了一條,也不知道該收在哪裡,揣摩著主子似乎挺喜歡的,當即嘗試著一左一右掛在車門前,主子也沒反對,想來是得主子心的。

  如今卻少了一條!

  侍從驚出一身汗,隨即聽見燕綏道:「方才一路遇見馬車十一輛,擦身而過七輛,七輛中六輛護送人員都甚普通,想來沒本事毫無聲息摘走我馬車上的東西……回頭,去追那輛秋香色的馬車。」

  侍從立即應聲,傳令掉頭——他家主子永遠這麼漫不經心裡過目不忘分析精準,無須多問,照辦就是。

  馬車忽然掉頭,前方等候的人群立時一陣騷動,隨即馬蹄聲響如潑風,嗒嗒急追而來。

  燕綏神色不動,唇角微微一彎。

  「燕綏!」追來的人騎術精絕,只一霎已經趕上馬車,隨即颯颯一響,簾子翻飛,一把微帶怒意的聲音響起,「你是不是又想跑!」

  「是啊,」燕綏偏頭,笑意在唇不在眸,「怕你追我呀。」

  「少說這些怪話,跟我回京,德妃娘娘要見你!」來人手一揮,簾子便不見了,車窗裡伸進一隻手,劈手就來抓燕綏衣領,「你是要逼瘋娘娘嗎?」

  燕綏手一抬,看似動作不快,卻精準地捉住對方指尖,低頭一嗅,笑道,「一別兩月,這小手兒倒越來越嫩了。」

  對方如被火燙,唰地縮手,隨即怒聲道,「宜王殿下,請自重!」

  「你光天化日之下,對本王窮追不捨,你自重了?」燕綏並不放手,彈彈對方指尖,「哦,鳳尾香,德勝宮獨有香品。林飛白,你這是在德妃娘娘的寢宮裡泡了多久,才染了這麼一身散不去的狐騷味兒?」

  「燕綏,你這是不僅要侮辱護國神將府,還要侮辱你的母妃嗎?」刀光一閃,寒氣未及已逼人,直直沖著他自己的手背和燕綏的指尖,「放手!」

  燕綏放手很快,刀光還沒亮起,他已經一把將那手甩了出去,就好像已經預料到對方會拔刀一樣。

  「別和個娘們似的,動不動自戕捍衛貞潔。」燕綏的笑聲似流水,流轉不定,「我對你沒興趣。」

  刀光劃過一道凌厲的弧線,沒入窗外人的袖口,林飛白的臉色比刀光更白更冷,策馬跟隨在疾馳的馬車邊,一步不落腰背挺直,目視前方,似乎多看車內一眼都想嘔吐。

  「在下對宜王殿下也沒興趣,」他道,「但是陛下和娘娘對數月不在朝中且總是無事生非的殿下,似乎很有興趣。」

  「喂,說咱倆的事呢,總提別人做甚?」燕綏悄聲道,「說真的,咱偷偷地說,你跑那麼遠在這堵我,真不是因為想我了?」

  「殿下!」

  燕綏身子向後一仰,遺憾地對大氣不敢出的侍從道:「數月不見,小白臉進步許多,居然到現在還沒氣走。」

  林飛白的冷笑聲從窗外傳來,「宜王殿下,今日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親自把你送回德勝宮的。」

  「真是一條好……」燕綏笑,「……狗。」

  「殿下總是試圖侮辱護國神將府,也不問問邊疆三十萬將士是否答應?」

  「林帥如果此刻當面,問我這句話,我恐怕還真得服個軟,」燕綏微微偏頭看他,眼神居然是親暱慈愛的,「至於你,當年我們一起在德勝宮長大,你事事都愛衝在前面,德妃娘娘親口誇你,飛白真乃吾家勇烈小狼犬……看,最先罵你是狗的是德妃娘娘呢,要不要帶三十萬將士先把她給宰了?」

  「看來殿下對當年娘娘愛重微臣之事,依舊耿耿於懷。」

  「我還對你當年追著我要一起睡耿耿於懷呢。」燕綏正色道,「早知道你出落得越發標致,早該答應了你,要麼,咱們今晚就試試?」

  「……」

  良久,窗外,林飛白一提韁,面無表情超過了一個馬身。

  侍從心裡低低嘆口氣。

  反正要輸,何必非不服氣,說上這一遭呢,瞧林侯那臉青的。

  說真的,他到宜王殿下身邊雖然不久,可是親眼見到被他氣吐血的人,夠塞滿這個巨大的馬車了。

  「掉頭!」窗外,林飛白的命令聲如他這個人一般,凌厲生硬,「宜王殿下令,立即掉頭。」

  「哎,追到了。」與此同時,燕綏微帶歡快的聲音響起。

  林飛白一怔,看著前方秋香色馬車,下意識問:「追什麼?」

  燕綏的聲音,依舊那般散漫隨便。

  「我王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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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21-12-5 09:54:0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十六章 來,啵一個!

  文臻可不知道自己忽然就被冠上了「王妃」的頭銜。她盯著越來越近的白色馬車,眼神頗有些驚詫。

  拿回胸罩的時候明明那馬車關著窗,車夫背對著,當時根本沒人發現,這官道來來往往車馬無數,這輛車的主人是如何能在事後發覺,還能準確知道正主的?

  這讓她有些悚然,在研究所的時候,看過不少穿越小說,開了金手指的主角和總被襯托得很傻逼的古代人,然而古人真的傻嗎——世界文明最燦爛的時代可不是在現代。

  她可不敢低估任何時代任何人的智商。

  追來的馬車速度很快,眨眼間靠近,車夫馭車技術嫻熟,一揚鞭便越過了她們的馬車,然後馬頭一撥,車身一橫,正正擋在了路中。

  秋香色馬車的車夫不妨還有人會來這一手,猝然勒馬,險些撞上去。

  好吧,不僅聰明,還橫。

  聞近香又開始尖叫,不過她的尖叫在對方馬車車旁的人策馬接近,一鞭挑開窗簾的時候,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瞪著窗外人的臉,眸子裡飄蕩的不知道是雲霧還是桃花。

  窗外那人,臉色極白極冷,讓人想起崖岸之巔的冰雪,唯有一線唇色薄而鮮明,崖岸頓時便生灼灼夏花,高峻不再。

  因膚色和唇色對比太鮮明,以至於讓人忽略他的長相,而他的氣質則如崖岸冰雪裡窖藏千年的劍,薄,冷,未近已煞人。

  聞近香一臉的驚豔在觸及他的目光之後便被凍住。

  文臻目光從他手中長鞭上掠過——軟鞭繃得筆直,是傳說中的功夫吧?

  然而她的目光一掠便過,落在了這個冰冷男子背後的馬車車窗邊。

  車窗簾子未卷,只隱隱露出一隻手,那手似乎閒適托腮,因此還可以看見一角線條精緻的下巴。

  那手……似曾相識。

  纖長、骨節分明,線條精美,膚光如玉,繃得緊緊,隱約可見指甲晶瑩,泛細碎微光。

  讓人想起指拈玉管,月下添香,春過了落紅越簾,細白手指那般輕輕一挽。

  美而疏涼。

  文臻向後一靠,讓到了那馬車裡的人應該看不見的死角。

  冰山男看了聞近香一眼,看得聞近香瑟縮一下,隨即聽到他冷冷道:「庸脂俗粉,不過挺配你。」

  馬車裡的人笑道:「你也就這眼神了。」

  聲音一出,文臻就往車裡面又靠了靠。

  那個蛇精病!

  果然是他!

  前日看見這輛馬車時,她莫名地便懷疑那馬車和那夜屋頂上的蛇精病有關,沒有證據,就是直覺,她的直覺一向準得驚人。

  所以她潛入馬車,做了一番只針對強迫症的手腳,錯了,不會給人造成傷害,對了,正好報復一下那夜的倒吊和搶胸罩。

  辣椒粉藏在坐墊底下,只要好好坐著,也沒事兒,但是強迫症會受不了毀坐墊,那就……嘿嘿。

  她一邊心裡嘿嘿著,一邊拚命往車裡縮。

  冰山男的目光又落在文臻身上,這一回眼睛裡的嫌棄幾乎要溢出來,「那就是這位?果然您眼神甚好。」

  文臻打定主意裝傻,對他露出八顆牙齒的呆萌笑容。

  冰山男果然嫌棄之色更濃,鞭尖一抖,似乎就要放下簾子,以免多看一眼引起不適。

  文臻剛剛舒了一口氣,忽聽見一線聲音,細細逼在耳側。

  「如果你能讓林飛白搶走你袖子裡的東西,我就不再吊你第二次。」

  「……」

  這傢伙長了狗眼嗎!

  不僅是狗眼,還會拐彎,透過兩重簾子,主意打到她袖子裡。

  好不容易搶回來的罩罩,還得送回去?

  他怎麼不脫下內褲反穿頭上當強盜?

  「……如果不能,我看這裡做陰宅風水倒也不錯。」

  不急不慢聲調響在耳邊,聽來猶帶笑意,不像威脅,像在開玩笑。

  冰山男林飛白已經一臉不耐地準備撤回鞭子。

  文臻唰地坐直,一把推開聞近香,呼地掀開車簾,也不待人招呼便跳下了車。

  這個動作讓所有人措手不及,連林飛白也下意識後退一步,文臻卻誰也不看,直撲白色馬車,扒在半捲簾子的窗口,大呼:「親愛的!」

  「……」

  一陣寂靜。

  半晌,簾子一動,那隻手輕輕拈住了文臻扒上車窗的手指。

  白紗簾下隱約那人眼波流動,似笑非笑,垂眼看文臻。

  「……親愛的……」文臻嚷嚷,隨即聲音降低,「名字?」

  「……燕綏。」

  「……阿綏,你可算來找我了,別生我氣了好不好?」文臻聲音很大,踮起腳,臉湊向車窗,「我甩你是我不對,雖然你腳臭口臭加狐臭,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我也後悔了,你看,我這不是來追你了嘛,幸虧你不生氣!我就說你是捨不得我的……來,啵一個!」

  她笑眯眯湊向燕綏半掩在紗簾後的臉。

  燕綏有趣地瞧著她。

  文臻一張嘴。

  蓄勢已久的一口唾沫,呸地將要出口。

  燕綏忽然一抬手,飛快地捏住了她的嘴。

  「嗚嗚……」文臻說。

  死變態!

  香菜精!

  她遲早要把這隻香菜精狠狠摁在地上摩擦!

  燕綏盯著文臻被捏得變形的臉,本就微圓的臉,這麼一捏,越發嘟嘟的,透著初春新桃般的粉膩,而唇撮起,仿若一朵花的形狀。

  瞧著這麼明媚單純的一張臉,行事卻挺……不要臉。

  他忽然來了幾分興致,手一捏便鬆,順手在她臉頰上彈了彈。

  嗯,柔潤滑膩,手感頗佳。

  方才兩人的動作,被馬車擋住,林飛白並沒看見,等他走過來,燕綏已經鬆了手。

  文臻頂著一邊一個指印,笑眯眯給燕綏一個大白眼。

  她趴在馬車邊,一隻手壓著馬車窗框,一隻手悄悄拉著袖子裡罩罩的帶子,斜斜對著林飛白能看見一部分的角度,不動聲色地往外拉,臉偏過去,做出和燕綏悄悄話情狀。

  燕綏也配合地偏過臉。

  走過來的林飛白忽然目光一凝,長鞭揚起一聲銳響,文臻只覺得袖子一空,再轉頭便見罩罩已經挑在了林飛白的鞭子上。

  那命途多舛的、迎風招展的、粉紫色的、如船如月如藕的……

  真特麼的滿滿的羞恥感……

  「什麼東西!」林飛白厲喝,看一眼那東西形狀,直覺似乎是什麼女子用品,正要扔了,目光無意中一掃燕綏,正看見燕綏神色微帶驚訝,掀開簾子,似乎要出手,往日漫不經心的神態,此刻瞧來似有些緊張。

  而文臻則滿臉慌張,向他撲來,似乎連他帶著倒刺的鞭子都不怕了,也一心要把這東西搶回。

  林飛白立即手腕一抖,將那奇形怪狀的玩意收進袖筒。

  燕綏身邊的人和事,什麼時候簡單過?

  瞧著像女子私相授受的貼身之物,手帕繡品之類,但越像,其實往往越不是。

  拿回去呈給娘娘是正經。

  那邊,他將東西一收,文臻便鬆了口氣。

  任務完成,終於不用明年今日等人燒香了。

  馬車裡那個神經病,打的是什麼主意她不管,一件內衣能送走瘟神也值得,反正這些古代人也搞不明白這是什麼玩意兒。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就聽見那神經病悄聲笑道:「謝了,趕明兒事成,賠你一個金鑲玉的肚兜。」

  「……!!!」

  不等她回他個漂亮的,簾子已經飛快落下,與此同時車夫揚鞭,白金馬車箭一般地飈了出去。

  那速度簡直像是逃難,別說文臻沒反應過來,就連林飛白都怔在當地。

  這人不是磨磨蹭蹭不肯回京的嗎?怎麼忽然跑這麼快,那模樣,像是搶著要去做什麼一樣。

  燕綏這人行事,向來令人難以捉摸,如今瞧來,越發神鬼難料。

  只這麼一愣神,那馬車竟然已經將要消失在地平線上,林飛白不敢耽擱,飛身上馬,疾馳追去。

  聞家一群人呆在滾滾煙塵裡,眼見他乘風來,眼見他御風走,徒留他們吃一嘴灰。

  只有文臻,不急不慢爬回了車上坐好,繼續閉目養神。

  今兒這一齣,絕不是那神經病心血來潮鬧著玩,她有預感,對方一定在坑人。

  只要不坑她就行。

  只要以後不再見,就行。

  **************************

  燕綏的馬車急急行進在官道上,趕車的滿頭大汗。明明速度已經急如瘋狗,偏偏那主兒還嫌慢。

  在離京城還有百里的地方,終於停下來打尖,路邊的茶亭裡已經有人佔了座,侍從下去準備自己燒點水,過了一會,有幾個人過來等候在路邊,口稱拜見。

  燕綏撩了下簾子,認出是聞家人,打頭的就是蒙田聞家的家主聞試勺。

  聞家前任家主聞至味曾是陛下最喜歡的御廚,任職總管,在宮中伺候多年,數年前告老離開,之後的御廚總是不大合陛下口味。聞至味離宮前,也曾帶子女進過宮,是以燕綏認得。

  但也就是認得而已,聞至味的菜燕綏也不過覺得爾爾,不能做出他喜歡吃的東西的廚子都可以被人道消滅。

  聞試勺恭恭敬敬站在道邊,身後還跟著幾個少年男女,他也聽聞這位殿下的尿性,只是依照禮節不可不拜見,行了禮便要退下,燕綏也便放下簾子,馬車剛動,他忽然想起那日吃的小魚鍋貼來。

  當時那個縣丞說什麼來著?

  燕綏忽然敲敲車壁,示意車子停下,「老聞,你家可有人前些日子去過三水鎮?」

  聞試勺嚇了一跳,下意識道:「您這是……」

  燕綏淡淡道:「吃了一道河魚麵餅,雖然不是你家老頭子的風格,卻隱約有些滋味相近,甚至比你家老聞的出手還強些。」

  聞試勺又一驚,正要回說不是,他身後一個戴了面紗的少女便已經柔聲接道:「回殿下,小女子前些日子正好前去三水鎮探親。」

  聞試勺大驚,回身便要說什麼,身後少女卻已經伸手,緊緊攥住他衣襟,只這一攥,他便想起眼前這位出名的難纏,話已經說出口,當面拆穿是要這丫頭的命,只好深深地埋了頭。

  燕綏「哦?」了一聲,「你做的?」

  透過竹絲窗簾的縫隙,他看了一眼,對方影影綽綽,只看得見姿態恭謹,並沒有抬頭,語調也從容平靜,「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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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21-12-5 09:54:2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十七章 女官

  「此乃近純家傳之秘,請殿下恕小女子不能隨意奉上做法。」

  四面侍從垂頭靜聽,都暗讚這丫頭有點膽色。敢在這位鬼見愁面前說不。

  聞試勺偷偷瞪過去的眼神如果化為利劍,能捅聞近純成漏斗,可惜那姑娘半掩顏容,眼皮下垂,愣是不接受他的警告和焦灼。

  她嫣然又道:「雖然秘方近純曾立誓不可傳,但為殿下奉佳饌卻是近純一心所願,可巧再過七日,聞家便要舉行一場廚藝比試,以選拔廚藝長才,為皇家效力。不知近純可有那個榮幸,請殿下前去品嘗。」

  聞試勺滿頭的汗,在她話出口的一瞬間,頓時乾了一半。

  近純雖然膽大,著實膽大得有勇有謀,他此次帶子侄輩上京,就是為了接下來聞家的一件大事做準備,廣邀賓客,鋪墊人脈,如果真能請到宜王殿下,那不啻於莫大的光彩。

  至於殿下提到的美食……

  他對近純有信心!

  河魚麵餅,聽著便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珍饈,不做這個做別的,近純也能讓殿下迷戀她的手藝!

  馬車裡,燕綏笑了一聲,聽不出什麼意味,只道:「是嗎?」便示意馬車繼續向前。眾人都躬身相送,直至馬車遠去,聞試勺才抹一把汗,回頭瞪視聞近純:「阿純,你膽子也忒大了,皇子也敢騙!你知道這位殿下什麼性子嗎!」

  「哪有騙?」聞近純一笑,半掩的面紗下目光熠熠,她身量不足,年紀尚小,說話卻慢條斯理,口齒清晰,「河魚鍋貼嗎?我做得出啊?山珍海味,奇禽異獸,哪樣我做不出?既然我能做得出,那就不是騙殿下。聞家不缺手藝,現在只差一個能被皇族重新注視的機會,我們得抓住。」

  「你就不怕殿下吃著味道不對降罪於你和聞家?」

  「所以請家主派人去三水鎮打聽,是誰給殿下做了這道菜,都是哪些原料,怎麼做的,只要有這些,我就能做出個八九不離十,家主您忘了?我最擅長什麼?」

  聞試勺默了一下,最終還是由衷讚一聲,「近純,你真不愧是我聞家最優秀的子弟。」

  是啊,自從父親離宮後,聞家和皇族關係漸漸生疏,不是近純反應快,到哪去尋這樣好的契機呢。

  耽擱這麼多年,聞家已經漸趨沒落,富貴險中求啊。

  聞近純對聞試勺的讚許,並無得色,只轉頭久久凝視燕綏遠去的馬車,彎唇一笑。

  …………………………………………………………

  阡陌縱橫的大地上,行走著燕綏的騷包馬車,行走著聞家子弟的雅緻馬車,也行走著文臻奔向陌生天地的大篷車。

  車行一晝夜,蒙田縣在望。

  文臻算算,其實也不過數百里,放在現代,高鐵一兩個小時的事兒,然而在這樣的年代,就能隔開聞老太太和家族之間的一切牽絆,聞老太太從十八歲離家至今,再也沒回去過。

  聞家高門大院,位於蒙田縣西北角,佔地廣闊,幾近小半個縣城,可見豪闊。

  進入一排氣勢恢宏的門樓,馬車又走了好長一截,才看見一個巨大的莊園,門口有管家接著,聞四太爺並沒有讓女眷下車,管家行了禮,也沒有多話,只道:「家主剛剛回來,吩咐了,主院客人多,來來往往怕衝撞了,這位易小哥是外男,安排在外院,真真姑娘就住默園,等忙過了這幾日,定王殿下經過蒙田,再一路送上京。」

  車外聞四太爺的聲音似乎有些詫異,「默園?那位置……可不要驚擾了……」

  「老祖宗近日喊腿痛,已經多日不出門。近日家中客人甚多,實在是住不下了,也不方便和別人擠。」管家聲音平平地道,「稍後小的會和真真姑娘說清楚規矩。」

  聞四太爺似乎便放了心,連聲道那就好,只是那語調,聽來總有些怪怪的。

  文臻悄悄瞄了一眼聞近香,她臉上神情像是有些不安,有些心虛……

  這一路上,兩人作伴,旅途無聊,聞近香又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一開始賭氣,後來也忍不住半炫耀地提了提聞家的現狀,如聞老太太所說,聞家第一代出了個御膳房大總管,後來因為救駕有功成為宮廷總管,品級不高,卻因得天子寵幸,烜赫一時,太監無後,便大力扶持自己的幾個兄弟,並過繼了侄子為後嗣,後來那侄子便成為第二代家主,按照第一代大太監遺願,每代都會送一個子侄進宮,或從小淨身陪伴太子長大,作為皇帝未來的親信培養,或苦練廚藝,主管御膳房,也因此世代和宮中關係深厚。天子近臣,便利特權非常人可及,代代經營,便積累了龐大的關係網和家產,如今新接任不久的,已經是第五代了。

  而近日聞家的忙碌,和送子侄這事有些關聯。這一代有些特殊,太子賢明,認為為人主君當愛民如子,無需令人自幼骨肉分離,只為給他作伴,而陛下自幼體弱,精力不濟,也長久沒提這茬,倒把聞家這樣不上不下地吊了許久。

  太子的體諒,皇帝的疏忽,對於尋常人家,免於骨肉分離是好事,但對於聞家這種完全靠君主恩澤延續榮耀的人家來說,則會引起失寵無靠的恐慌。如今太子早已成年,再送男丁進宮已經沒有意義,而因為此事的拖延,御膳房的位置也已經被人搶先,現在聞家想要送女孩進宮,妃子也好,女官也好,實在不行,宮女也可以。只求能繼續停留於皇家視線之中,日後才好徐徐圖之。

  女子不比男子,總得才貌俱佳才容易得天子青眼,聞家認為自家是廚王世家,廚藝自然還得出類拔萃,如此才容易在宮中出頭,要滿足這三樣條件,便是聞家這樣的大家族也未必容易,因此聞家特地召集了本支旁支所有的適齡女子,近日正準備好生挑選一番。

  聞近香說起這事時,眉飛色舞頗為興奮,文臻一邊替她大力打氣一邊哀嘆腦子真是個好東西,這節骨眼被派出去辦事,她還以為自己是個種子選手咋地?

  看她那十指,一個繭子都沒有,會做個青菜炒白菜她就跟她姓。

  然而今日前往默園的路上,聞近香明顯失了談興,神情惴惴不安,聞四太爺也不比她好哪去,直接沒有進園,兩人匆匆說了句不要亂走,便逃也似地走了。那個一板一眼的管家,又關照了一句請勿隨意外出,留下兩個丫頭,便也離開。

  管家走出內院,聞少宇還在月洞門處等著,忍不住問了一句,「安排在默園當真好嗎?老祖宗可是……」

  「老祖宗只對美食感興趣,還得是不一般的美食,咱們家那許多人,也沒人能有那個本事引起他的興趣,更何況,聞真真不會廚藝。」管家笑意恭謹中透著一絲不以為然,「九少爺盡管放寬心。」

  聞近香正好路過,聽見這句,忍不住格格一笑,道:「哥哥你真是想太多,什麼阿貓阿狗住在默園你都要琢磨三天,也不想想那一看就蠢笨的丫頭,哪來的那個命。」又拉身邊少女,「近純,你說是不是?」

  她身邊那位年紀輕一些的少女,抿唇一笑,雖然沒說什麼,但神色間的輕鄙,比言語還濃幾分。

  聞少宇想了想也便放心,聞家被定王逼得厲害,出了個損招,稱伊膾要術被聞老太太出嫁時偷偷帶走,將事端推給聞老太太這一支,是提前打聽過聞老太太一家都對廚藝沒興趣的,如此可以避免萬一聞老太太這邊真有誰廚藝高超,得了陛下和定王青眼,將來回頭報復聞家。

  「那好,我也是白擔心一句,主要近日這園子裡爭得烏眼雞一般,我也是怕節外生枝。」

  「九少說笑了,都是大家閨秀,不至於的。」管家答得輕飄,面上神情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聞少宇也有些訕訕的。聞家要送人去宮中,打的又是甄選為陛下調理身體的女官的旗子,八方親友都聞風而動,都希冀一場潑天富貴落在自己頭上。女官在宮中服役是有年限的,三到五年放出宮,身份可不等同宮女,轉成嬪妃的大有人在,再不然好幾位殿下也還沒婚配,至不濟也能指給宗室,聞家自家的女兒更是不甘人後,近幾日偌大的宅院熱鬧得集市一樣,不是今天你撈魚落了水,就是明天她切菜傷了手,測試還沒正式開始,已經躺倒了好幾位。

  聞少宇親妹子有兩個,大妹妹聞近香不擅廚藝,小妹妹聞近純卻是此中高手,是他們這一房最有希望入選進宮的人選,也是整個聞家最看好的種子選手,因此便多上了些心。

  只是聞少宇此時想想,也覺得自己多慮,既然聞老太太後代都不善廚藝,這門手藝也不是誰短暫幾天惡補一下就能大成,所以聞真真自然只是個過客,等到定王殿下發現她廚藝不佳,說不定下場淒慘也未可知。

  聞少宇和管家放心地走了,留下文臻一個人,搬行李,看新居。

  文臻有些意外,原本以為這地兒名字聽著就高冷,想必也是個冷僻簡陋地方,不想偏僻是有些,但簡陋絕不能這麼昧良心形容,說是園,其實就是兩進小獨院,院內白石鋪地,兩明一暗屋子諸般用具齊全,彩漆家具明亮鮮豔,牆頭迎春花葳蕤繁盛,燦亮如金,襯出一種簇簇的氣氛來。

  文臻卻覺得這般的熱鬧和講究,似乎特意為之,像要告訴人這裡並不冷僻一般。

  兩個丫頭有些愚鈍,並不像這種大戶人家會選拔出來的千伶百俐的婢女,文臻覺得這其中也透著一些刻意。好在她在現代,和三個好基友長年住研究所宿舍,打理自己從來不是問題,她也不指望從這些丫頭口中打聽出什麼來,看院子裡竟然有間小小的廚房,裡頭調料一應俱全,便打發丫頭去拿些新鮮菜蔬來,準備自己下廚。

  等菜蔬的時間,她立在院子裡,看著那些迎春花。

  花開得正好,一朵一朵擠擠挨挨,沒什麼異常,然而在凝足目力的文臻眼裡,那些花上面,有字。

  牆頭開在最下面偏左邊第三朵中間的那朵花順時針數第三瓣上,寫著:三呼萬歲。

  文臻:?

  旁邊那朵九點鐘方向的花瓣上,寫著:四喜如意。

  文臻:??

  上面一朵六點鐘方向的花瓣上,寫著:一品洪福

  文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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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4:4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十八章 貪吃熊

  啥意思?禱詞?祈福?本地有在花瓣上寫字祈福的習慣嗎?

  再說也不是寫字,是用針紮出來的小字,紮字的人,定然有好眼力和一手微雕絕活。

  隔壁也有一個院子,感覺比這邊大,但是院牆很高,尤其兩個院子共用的那一截牆,簡直恨不得把天捅破。

  文臻看著那截牆,心想這是怕人爬過來呢還是怕她爬過去呢?

  此時兩個丫頭已經拿了菜蔬過來,文臻便讓她們自己去吃飯休息,她一個獨立慣了的現代人,不習慣有人跟在身邊,兩個丫頭樂得輕鬆,也就回自己的下房去了。

  等人一走,文臻袖子一挽,拿了把隨身的尖鏟,帶著繩子,一路以攀岩的方法上了牆,找到那幾朵刺字的花,統統摘了,再低頭一看,果然那邊牆下有一把竹梯,她把繩子繫在梯子上,把梯子拽上來,支在牆頭,再哧溜哧溜下來,慢慢拽繩,將梯子拽了下來。

  看見花上刺字她就想到那邊可能有梯子,正是她需要的東西。

  搶來梯子,她才看丫鬟拿過來的菜蔬,不由嗤地一笑。

  肉也有,是豬腳豬肝之流,魚也有,品質不佳的鰱魚。這聞家行事,永遠透著一股「我面上給你說得過去,骨子裡怎樣我不管」的調調。

  菜蔬倒還新鮮,不過是豆角青椒之類。

  文臻倒不挑菜,她從小喜歡廚藝,三歲燒鍋四歲炒菜五歲切絲擺盤,研究所漫長的歲月裡,她有大把時間可以打磨廚藝,除了部分實在高端稀罕的食材她實際操作機會少,常規菜色沒有不能駕馭的。

  鰱魚實在品相不佳,順手扔進廢料筐。她洗豬腳,刮乾淨,食鹽搓皮,綽水後略微煸炒,啪啪幾刀砍成小塊,加料酒生薑入水煮,不斷撇去浮沫,徹底沒有浮沫後撈起瀝乾,另起鍋,練糖,入油,熬出金紅色的小泡泡後,放入香蔥,桂皮,八角等等,篤篤篤翻炒出香。再放入豬腳翻炒,放醬油,加水,大火燒開小火慢燉。

  豬肝以黃酒先略清洗,再去筋切成薄片,薄到幾乎可以透光,薑片,蔥結,料酒各三勺加芡粉拌勻,大火快炒。

  青椒炒雞蛋,文臻一手端碗,筷子攪得飛起,蛋液飛躍成一道金橋,一直打到蛋液微微冒金黃的泡兒,稍稍加了一點酒,增加鮮美度。

  豆角乾煸,加醋可增鮮解膩,醋從鍋邊緩緩淋入。黃昏的日光斜斜映亮她眼睫,連小小的鼻頭都似乎在發光。

  隔壁似乎有點聲響,文臻聽見有人大聲地道:「花呢?啊?梯子呢!」有沉重的步聲,在相鄰的牆邊轉悠。

  文臻不理會,一邊煎炒烹炸,一邊順手從懷裡掏出聞老太太給她的小布包,扔在案台上。

  布包用針線封了口,文臻沒拆,灰色的布面繡著一個形狀有些怪異的圖騰。

  香氣漸漸彌散,豬蹄的香,是一種非常濃烈腴厚聞到便要令人跪著唱臣服的霸道香氣,王者之香;豆角的香氣則清鬱輕靈,令人想起春的凝翠飄綠,是隱士之香;青椒的辣烈之香被雞蛋的溫醇馥鬱香氣所中和,化為一道既厲烈又溫厚的香氣,是大將之香。

  諸般香氣結合在一起,則是集醇香辣鮮於一身的復雜之味,難以言述,只宜自品,正如這復雜而又光怪陸離的人生。

  人間之香。

  所謂好廚藝,色香味一樣也差不得。菜上桌的時候,豬蹄紅金閃亮,筷子輕輕一撥,皮肉便分離,皮與肉之間那一層晶瑩的脂肪,燈下凝露生光。

  豆角則是掛春一般的綠,新鮮幼嫩得彷彿玉雕,讓人擔心筷子一碰會不會碎。

  青椒的翠和雞蛋的黃結合起來便是這春最美的色彩搭配,木耳萵筍和豬肝的搭配可出魚香。

  那在牆邊轉悠的腳步,原本似要離開,但從第一縷香氣飄出之後,便頓住了。

  又過了一會,牆頭上一陣簌簌微響。

  文臻還是好像沒聽見。

  三菜一湯,飯也好了,米不錯,有種現代難見的天然清香,瑩潤閃亮又顆粒分明。

  文臻坐下來吃飯。

  迎春花顫動得劇烈,有人在牆頭上開罵。

  「那丫頭,裝什麼裝?還不過來扶我老人家一把!」

  哦,微雕和微視高手終於來了。

  文臻立即擱下筷子,出了廚房,頭一抬。

  滿是迎春花的牆上,坐著一個矮墩墩的身影,乍一看還以為是孩童,再一看,又好像是個衣著華美的老婦人,穿一件福字連綿醬色莨綢長袍,袍子上不同寫法的福字都以金線繡成,燦然生光,只是臉色太黑,和袍子的顏色渾然一體,像一頭蹲踞在花叢中的母熊。

  母熊手裡正拿著一串迎春花,細細嚼著花瓣,一邊嘴裡咕噥著什麼,文臻莫名便想起「心有猛虎,細嗅薔薇」這句頗有些裝逼的話。

  熊見她過來,將迎春花遞過來,道:「熱水綽過,涼水過一遍,以蜂蜜醃製,另加配方,製成金丸,宜治腫毒高熱。」

  文臻接了花,心想這老太太聲音粗啞,和聞老太太半點也沒一家人的感覺,一邊笑道:「迎春有苦味,並不適宜做菜。」

  「那倒是,」老婦人道,「遠不如金雀花燉蛋,珠蘭魚片,酥炸月季,菊花豆腐……就算槐花烤餅,也強之甚多……豬肝冷了就不好吃了。」說完咕咚嚥一口口水,聲音響得似熊在打盹。

  最後一句岔到十萬八千里,文臻已經笑眯眯端了梯子來,「自己爬下來哈。」

  「那好像是我的梯子。」老婦人斜睨她。

  「豬肝冷了就不好吃了喲!」

  「腿不行啊。」老婦人捶著腿愁眉苦臉說。

  文臻自顧自坐下來,「豬蹄也快冷了哦。」

  「砰」一聲,跳下來了,梯子都沒用。

  宛如一頭熊落地,湯晃了三晃。

  「喲,腿不行。」文臻盛湯裝飯,頭也不抬。

  「嗤,我這腿能是好的嗎?我這腿要是好的,那群不肖子孫不得把我就地給捆了?」老頭一搖一擺在桌邊坐下,一抬頭看見隨隨便便掛在灶台邊的小布包,隨即目光便轉了過去,別說表情了,連說話語調都沒什麼變化。

  文臻也彷彿並沒看見,好脾氣地把飯端上來,頭一抬,心中忍不住「喲呵」一聲。

  這哪是老婦人哪。

  這是人妖哪。

  鬢邊一朵海棠花就不說了,海棠花配碧玉簪也不說了,一張面盆大臉也不說了,可這大臉上,粗眉廣額,嘴大如瓢,紅紅的胭脂吊著魚尾紋四處迸射的眼角,厚厚的脂粉夾在深深的皮溝裡,眨眼抬眉都簌簌往下掉,周星星家的如花妝容效果都沒這驚人。

  文臻覺得自己手裡的碗在顫抖,一定是它抵受不住想自殺。

  當「老婦人」一臉不耐煩地一伸手把頭髮連同海棠綠葉的髮髻抓下來,露出光可鑑人的禿頂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何止是碗,世界觀都想自殺了。

  你說禮教森嚴的封建社會,怎麼會連異裝癖這種設置也有呢?

  還沒等她表示一下復雜的心情,老傢伙一抬頭看見她端的小碗,白眼一翻,嚷嚷:「這麼小的碗怎麼夠吃?」抬手就拿了一個巨大的湯碗,把鍋裡的飯一股腦都盛了,堆得崗尖。只給文臻留了半碗飯的量。

  文臻還沒坐下來,老傢伙已經落筷如風。

  「好豬蹄,表皮軟糯彈牙,瘦肉香嫩,蹄筋滑潤,啖肉盡而香氣猶存唇舌之間,豬蹄的腴美和筋道盡在其中。」

  「好青椒雞蛋,青椒脆爽,雞蛋鮮嫩,微辣香鹹滋味飽滿,小菜可見大心思。」

  「好豬肝!豬肝嫩滑是為君,菌筍之鮮便如臣,君臣相濟,妙味天成。」

  「好豆角,豆角久煮顯老,少煮帶毒,能將豆角製得這般清新脆鮮,微甜回甘,火候之道,已臻大家。」

  一頓飯就聽見他巴拉巴拉說話,還不影響吃飯。速度極快,文臻這邊飯才吃三口,他老人家已經擱了筷子。

  不過他並沒有像那些初嘗文臻廚藝的人,吃得盆滿缽滿,相反,他每樣菜也只吃幾口,飯更是只選了最為香軟的部分淺嘗輒止,吃飯時的速度和優雅不成正比,形體和胃口也不成正比。

  吃完筷子一丟,喝道:「上茶!」

  文臻頭也不抬,遞給他一碗……米湯。

  老頭一頓,若無其事接過,如品茶一般,從容啜飲一口。

  他還真認認真真喝了三口,才開始……吐槽。

  「豬腳近骨處肉微緊,應該有短暫窖藏,不是今日剛剛屠宰。」

  「豆角有幾根微韌,應該是昨日午後採摘。」

  「青椒應該是城西白頭山附近土地所種,此地土力略薄,種出的青椒辣度有餘水分不足,不如城南我們家那塊地種出的青椒多矣。」

  「至於雞蛋……如果那雞能餵點松子那就更好了。」

  「唔唔。」文臻隨便點頭敷衍他。

  「吃飽了,我走了。」老頭起身,目光在小布包上掃過,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坦然向外走。

  文臻沒起身,笑眯眯揮揮手,「拜拜。」

  「拜拜什麼意思?」

  「再見的意思,但一般其實表示的是最好再也不見。」

  「只要你不開伙就行。」

  「聞家這種廚王家族,會剋扣你老人家的伙食?」

  「世間萬技,需要的都是全心浸淫心無旁騖,一群沉浸在爭權奪利中的人,能有多少心思琢磨出精彩絕倫的菜來?」老頭呵呵一笑,「今晚這頓,已經是自從我不能下廚之後,吃得最舒服的一頓了。」

  文臻目光落在他手上,先前她就發覺了,老頭看似行動俐落,但是一雙手總在不自覺地震顫。

  一個熱愛廚藝的廚子,落到這樣的下場,便滿身綺羅,終究難免英雄末路的淒涼。

  文臻並沒有探問,也沒有表示同情,只是開始收拾碗筷,隨隨便便,如同對多年街坊一般招呼,「那明兒再來,早飯想吃什麼?」

  「蟹黃湯包。」

  「好啊,您老記得明早先下池塘摸幾隻蟹來。」

  「湯包!」

  「好的,早餐時間辰時一刻,請準時前往餐廳,過時不候。」

  老頭揮揮手表示知道了,文臻看著他像一隻笨拙又靈活的熊,爬過高牆,穿過迎春花叢,不見了。

  過了一會,砰地地面又震三震。

  又過一會,隔壁傳來甕聲甕氣的聲音,「夜裡如果聽見什麼聲音,別理會。」

  「哦?」

  「不過如果你自己院子裡有什麼異常,你還是要理一理的。」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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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4:5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十九章 夜半惡客

  老頭走了,文臻開始……收拾行李。

  傻子才乖乖等聞家護送(監視)上京,到時候偌大車隊,有聞家人,有定王的人,逃的難度豈不是比現在難一百倍?

  聞老太太說如果她想逃,就把小布包掛在顯眼處,自然會有人混入護送隊伍,伺機送她離開,但是她卻沒有把命運寄託在陌生人身上的習慣。

  她來的時候注意到了,這院子裡護衛不少,月洞門前還有守衛的婆子,想從正規門戶走是不行的,然而她還可以翻牆嘛。

  默園位置偏僻,這兩個院子過去是一片竹林,竹林後面隱約可以看見高牆。

  文臻在現代時,舍友太史闌是個鍛煉愛好者,而她是其餘三個人中唯一能夠堅持陪她一起鍛煉的,原因無他,只是因為下廚是需要好身體的。

  尤其沒有臂力,無法揉好麵,也無法炒好菜,所以就算是太史闌,也忍不住誇她是大力蘿莉。

  她天生一雙巧手,和手有關的技藝都天生佔優,一學就會,一會就精。

  比如除了廚藝之外,她還擅畫,但她擅長的畫不是那種寫意潑墨,也不是花鳥山水,而是更傾向於工筆和臨摹,能畫以假亂真的3D畫。她天生可怕的視力,精細的手指,以及長期打磨廚藝帶來的穩定手臂,能夠幫她捕捉到圖像的精緻細微之處並順利表現出來。

  這也是她能夠一眼看明白迎春花瓣上的字的原因。

  離開研究所之前,她把自己的這些用具都背出來了,此刻也隨身帶著,就等夜深人靜好爬牆。

  她也不在那乾等,舒舒服服睡到半夜,自動醒來,此時正是夜色最深時,宜逃奔,宜爬牆。

  她爬過滿是迎春花的高牆,沾了一身細碎金黃。

  隔壁院子很大,裝飾華麗,此刻夜深人靜,依舊燈火通明,老頭的影子映在窗紙上,矮矮胖胖的一墩。

  但是和她那邊一樣,沒有下人,偏院隱隱也透著燈光,不知道是不是下人都住在那裡。

  文臻並沒有多看,好奇心會害死貓。

  庭前空蕩蕩無一物,而今夜月色明亮,從庭前走肯定會被看見,她順著牆根走,嬌小的身形掩在高牆的陰影裡。

  繞整個院子一圈,從另一邊的高牆翻出去就是竹林,文臻走到這邊院子的院門處,忽然偏院門開了,有僕人出來倒水,文臻的背緊緊貼著院門不動,好在院門有門簷,陰影深重,文臻又換了深色的衣裙,不仔細看看不出。

  那僕人倒了水便回房了,文臻剛鬆了口氣,忽然背後一震,門板被砰然敲響!

  這一聲來得突然,文臻之前注意力都在提防僕人身上,沒注意留神門外的動靜,更沒注意到,這門竟然沒鎖。

  門外的人似乎也知道門沒鎖,一敲之後,便要推開。

  屋內老頭子的喝罵聲忽然炸響。

  「大半夜又來羅唣什麼!滾!」

  推開一線的門吱呀一聲,停住,隨即一個聲音,有點尷尬地道:「老祖宗,兒子今晚給您帶來了你最愛的玉胎羹……」

  「有好吃的怎麼不白天送來,要這麼半夜鬼鬼祟祟?少動亂七八糟的心思,老夫說了,就你家丫頭那天賦,教也白搭!」

  「老祖宗……」

  「再不滾我命人傳喚老六過來,問問他該怎麼管教半夜闖老子院子的弟弟!」

  門外靜了半晌,隨即門板砰一聲關上。

  門後的文臻,抖了抖衣領——一背心的冷汗。

  聽見門外腳步離開聲音,她反手就把門給閂上了。

  剛走了沒幾步,果然又聽見拍門聲。

  這院子裡僕人也有意思,聽見敲門都不帶探頭看一下。

  文臻聽見這回是個女子聲音,嬌滴滴的拍門撒嬌,聲聲喚著老祖宗,說孫女兒做噩夢了,求老祖宗當年給她用過的一個安神方子。

  裡頭老頭子這回不罵人也不理睬,過了會,噗一聲吹熄了燈。

  門外女子等了一會,也只能悻悻離去。

  文臻抬腳,腳還沒放下,外頭又響起了腳步聲。

  文臻險些把那還沒放下來的腳踹在牆上。

  還讓不讓人逃了!

  門環卻並沒有被扣響,一陣衣裳悉碎聲之後,一個女聲道:「近純來叩老祖宗安。」

  這聲音頗年輕,近乎稚嫩,然而音色清凌凌的,透著幾分和稚嫩不符的沉靜,迥然不同前幾位夜半惡客的感覺。

  裡頭聞老頭沒動靜,文臻卻隱隱看見窗戶開了一條縫,看來對於這老頭子,外頭這小姑娘也是不一樣的。

  小姑娘並沒有進門,還是在門外,誠誠懇懇地道:「近純已經來了一個月,老祖宗還是不見嗎?」

  沉默。

  「夜半來擾,實為惡客,可是近純不明白,何以老祖宗這麼固執。」

  沉默。

  「是因為諸位叔伯對老祖宗的不孝嗎?」

  沉默,窗戶後呼吸聲卻有些粗重,文臻心想不錯,敢說。

  她來了興致,想聽聽豪門八卦,換了個舒服的坐姿。

  「但那與近純有何關聯?老祖宗精絕天下的手藝,終須後繼有人,老祖宗這般藏著掩著,是想著百年之後帶到地下,然後眼看我聞家絕藝失傳,失寵於皇族,從此一蹶不振嗎?那聞家數代家主殫精竭慮掙來這偌大家業,又是何必呢?」

  文臻心想這真是誅心之言啊。

  窗戶動了動,似乎老頭想拉開窗扇,但又忍住了。

  「試勺大伯接任家主之日起,老祖宗便搬進了默園不見外人,讓近純猜一猜,想必這家主傳承也並不合我聞家的規矩。」聞近純還是用那清淡語氣說大膽的話,「聞家本該在五年前便送人入宮,卻被耽擱了,都說是陛下和太子仁慈,不欲我聞家骨肉分離,近純卻覺得,這其中或許有老祖宗手筆。」

  嘩啦一聲窗扇被拉開,老頭子探出頭來,彪悍地「呸」了一聲。

  文臻嘆口氣,心想還是沉不住氣啊,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果然那小姑娘聲音裡更多了幾分篤定。

  「近純大膽地猜一猜,老祖宗因為某些原因,不願意我聞家再送人入宮,然而大伯他們卻不想放棄這樣的機會。畢竟我聞家數代榮寵不替,靠的就是侍奉皇室,一旦遠離皇族,聞家敗落遲早。兩方意見不合,想必我聞家前幾年的動蕩便是由此而來,然後最後……」聞近純似乎微微一笑,「我六伯勝了。」

  文臻抿抿嘴,豪門傾軋,父子對立,兩方勢力幾年博弈,內裡不知隱藏了多少腥風血雨,最後,垂老的雄獅落敗,被「體面」地送到園子裡「榮養」,新一代的家主,立即緊鑼密鼓地安排送人入宮。

  這一番波譎雲詭,就給這小姑娘漫不經心說出口,彷彿那些生死號啕,都不過是秋風裡飄零的枯葉,隨意踩在腳下,咯吱一聲,碎得清脆。

  唯有此刻一聲長嘆,為這隱而不發的刀光劍影做一個淒涼的注腳。

  「近純,你很聰明,可是你和你六伯他們一樣,這份聰明,用錯地了。」

  終於等到老祖宗回答的聞近純似乎很高興,語氣都輕快了幾分,「老祖宗,對於廚藝,我自兩歲生火開始,從未有一日懈怠。」

  「聰明既然能表現在分析情勢上,自然也能表現在廚藝上,老祖宗,孫女冒這大不韙來和您說這些,不是要刺傷您,也不是為炫耀聰慧,只是想告訴您,孫女什麼都明白,然後,依舊勢在必得。」

  「孫女知道您在忌諱什麼,伴君如伴虎,您畏懼皇宮,不願後人再踏入那世間最鬼蜮之地,但是今晚這些話,足以證明孫女有足夠的能力在皇宮立足,不是嗎?」

  「既然孫女有能力,也堅持要去,那麼老祖宗的固執己見是否就沒有了意義?就算是為孫女日後的安全考慮,您也應該出手相助吧?畢竟您的初衷,不就是為了保護後代嗎?」

  「行了。」

  老頭子似乎悶悶地冷笑了一聲,「說得好像你已經被聞家選中入宮了一樣。」

  聞近純答得斬釘截鐵,「不會有別人。」

  老頭子又笑了一聲,卻並沒說什麼,半晌道:「你想的,還是太簡單了些。」

  「確實,近純始終不明白,何以我聞家侍候皇室這許多代,老祖宗也伺候了近一輩子,怎麼忽然現在開始畏懼皇室了。」

  長久的沉默,半晌,聞老頭拉上了窗扇。

  「你回吧。」

  聞近純似乎並沒有失望,沉靜地答:「那孫女明晚再來。」

  步聲橐橐而去,寂靜重來,這一刻的黑暗沒有溫度。

  良久,文臻才聽見聞老頭的聲音低低響起,「定王、皇后、太子、德妃、神將、陛下,還有宜王……」

  他一聲長嘆,融入這夜的沉重的風裡。

  「現在不一樣了啊……」

  ******************************

  文臻很久都沒有動彈。

  那一聲嘆息似栓了千斤墜,沉沉墜住了她的腳步,有好一陣她腦子裡都在不由自主盤旋著老頭最後叨叨的那些彪炳著無上威權的頭銜。

  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她心頭動蕩不休——很明顯,老頭直覺中念叨的這些稱呼,是按照順序來的,應該就是按他內心忌憚程度從輕到重來排,但非常奇怪的,那個什麼宜王,順序還在皇帝之後。

  封建時代還有誰能高過皇權?這不可能。

  那只能證明,這個人比皇帝還難搞。

  好在她不打算去皇宮,如果不能回去的話,以後找到三個死黨混一輩子也就得了,不至於和這樣的高端人士產生交集。

  她看看黑暗籠罩的院子,想著這老頭是不是夜夜都過著這樣的日子?

  空寂寂華麗庭院,沒滋味錦衣玉食,無人理白日空守,魑魅行夜半心機。

  這些人真要孝順,何至於白天面也不露,盡在晚上一批批過來各逞心思。

  她不過繞院子走了一圈,就來了三批人。

  文臻嘆口氣,越發覺得聞老太太那個建議簡直坑爹。這樣的聞家,送她都不要。

  眼見附近終於安靜,她終於放心,快步走到牆邊,正準備爬牆,忽聽又一陣腳步沙沙聲響。

  這一回腳步聲聽來不止一人。

  這大晚上來鬼鬼祟祟騷擾老頭子的,不都應該一個一個來嗎?

  這一來一大幫是要鬧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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