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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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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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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10:00:1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三十章 山中見美人

  文臻走在聞試勺後面,盯著他的後腦勺。想著用什麼辦法,繼續溜。

  落在了燕綏這個神經病的眼裡,以後免不了要在這個變態的目光範圍內生活,她的自由和古代快樂掙錢生涯,還要不要了?

  聞試勺對她頗為警惕,安排了一輛小轎給她坐,前後左右都是聞家護衛。自己騎馬走在一側。

  聞試勺時不時看一眼文臻,這姑娘他原本沒放在心上,聞家姑奶奶的孫女,雖然還是姓聞,嚴格上說已經不是聞家人,接過來的時候他也沒多問,隨意安置幾天等定王來了便離開了,不值得費心思。沒想到這個看起來不顯眼的丫頭,不僅得了老祖宗青睞,還入了宜王殿下的眼,就沖這一層關係,今晚聞府鬧的事裡哪怕有她的份,他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此罷了。

  可惜他想糊弄,當事人卻不肯不利用,文臻一直笑眯眯地盯著他,盯到他忍不住開口問:「真真,你總盯著我做甚?」

  「家主啊,我要向你坦白,火是我放的。嗚嗚嗚你別怪我……」文臻開口就是炸彈。

  聞試勺覺得頭更痛了。

  這是怎麼想的?人家為你彌縫你非要自己往上衝?

  話趕話不能不問,只好板下臉,「真真,好端端為什麼放火?是不是有什麼委屈?你說明白,自然會給你主持公道,何必行事這般莽撞。」

  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節奏,一旁易人離拚命給文臻使眼色,眼睛跟抽筋似的。

  「並沒有受委屈,」文臻垂下臉,受了委屈的小獸般的泫然,「只是想要離開,不得不出此下策……」

  聞試勺頭更痛了。

  這姑娘是不是傻?

  台階給你遞了,話給你圓了,怎麼就不知道趁勢接呢?

  一口氣梗在心裡,還不得不跟著問下去。

  「真真你難道不是自願被接過來的?真不願意,說清楚便是,鬧出這般動靜,又是為什麼?」

  「真真不是自願!」文臻向窗邊一撲,仰起臉,淚光隱隱滿滿懇切,「只是耐不過祖母懇求,父母之命,一家子的生死榮辱,不可不顧,只是真真捨不得……捨不得未婚夫……此去永生便難相見,真真和他約好,在這蒙田鎮外再見一面,今晚本想偷偷出去一會,不想有賊人潛入,廝打之中無意中翻倒了油燈……」

  聞試勺覺得頭痛的範圍在擴大,快要溯及心臟了。

  文臻在偷偷打量他的表情。

  她在賭,賭聞家人對嫁出去的這一支漠不關心,更不可能知道聞真真婚姻的情況。

  看樣子,賭對了。

  「……家主你行行好,我的未婚夫就在前面等我!你讓我去見他一面!就一面!見了我就死心了,以後踏踏實實地跟定王上京,為聞家做貢獻……」

  聞試勺想翻白眼。

  得了吧您吶。

  敢情你這意思,不給見是不是就繼續放火?

  轉眼一看文臻,眸子裡蘊的淚將落不落,盈盈欲滴反比嚎啕大哭更令人不忍,時不時還逸出一聲壓抑的哽咽,四面的護衛都有不忍之色。

  這丫頭天生的軟糯柔和,不哭都讓人憐愛三分,更不要說這含淚傾訴,滿面哀求了。

  聞試勺有些扛不住。

  「你們約在哪裡?」

  「就前面三里處,那邊小道岔路拐進去就是。」文臻一指前方。

  這條路是先前她和易人離來時的路,當時走過這裡時她看見的,岔路盡頭就是一座山。

  只要能鑽進山裡,想溜號就容易了。

  聞試勺有些猶豫,文臻又道:「我一個人走路害怕,家主再派兩位大哥陪我去吧。」

  她主動交上保證書,聞試勺果然神情緩和,想了想道:「那讓聞成,聞武隨你去,切莫耽擱,天也快亮了。」

  聞成聞武是兩個精壯青年,聞言應聲而出,文臻謝了聞試勺,拎著自己的小包袱下了轎往那小路走,兩個護衛不遠不近跟著。

  文臻經過易人離身邊時,易人離忽然抓住她的手,掐了一把。

  易人離可是很清楚她有沒有要約見的未婚夫的。

  而且因為聞試勺在,剛才賣小倌館的帳,還沒算呢!

  文臻早有準備,手指一動,燕綏給的那一千兩銀票就進了易人離的袖管。

  易人離垂頭看了一眼,眼神滿意,不說話了。

  文臻心底翻個白眼,剛賺來的錢,還沒焐熱就餵了狼!

  沒事,捨不得兔子套不來自由嘛。

  她順著小路往前走,感覺到身後聞試勺的視線一直緊緊跟隨,此時天色將亮,萬物都籠罩在氤氳的霧氣裡,隱約前方山廓峻拔,飛鳥的翅尖掠過,在山林間劃開墨色的葉痕,山間翠葉在風中翻飛如浪,時不時點綴一抹異光。

  文臻心裡隱隱有些怪異的感覺。

  她剛才看見的那一點閃光是什麼?

  那邊山崖星星點點會動的紅色是什麼?

  風裡好像有種輕微卻奇異的聲音……

  不是誰都有她那雙敏銳無倫的眼睛,她注意的是遠處的山,護衛注意的是近處的人。

  「真真姑娘,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在那裡?」聞武忽然開口。

  文臻一怔,從山間收回目光,這才看見遠處,霧氣裡,有一道瀑布水流激越,瀑布之下的潭水邊,有一道乳白色的人影。

  因為霧濃,那人又穿了白色,以至於她一眼竟然沒看見。

  她此時已經上了山道,在半山腰不到的位置,而那潭水在另一個方向的山腳,那邊另外還有一條路。

  那道瀑布離她也不遠,她可以隱約聽見水聲轟鳴,甚至能看見瀑布裡藤蔓密佈。

  文臻看著那道人影,有些發怔。

  別人眼裡只是一道白影,她眼裡卻是巨細靡遺,一眼看過去便是對方如緞如流水的黑髮,鴉青可鑑人,這般髮質,她只看見燕綏擁有過,而燕綏一向齊整,絕不會像這人般只隨便挽髻,斜斜插一根烏沉木簪。

  那簪式樣簡樸,簪頭倒別致,是一段貝母,轉側間生瑩然七彩,有種低調內斂的華貴。

  烏髮下是一截雪白的脖子,平直的肩罩一襲質地似麻非麻的白衣,束一段湖水藍的絲絛,別無飾物,然而那絲絛在日光下也如碎金的湖面一般光芒變幻,明顯質地非同尋常。

  他坐在潭邊青石上,袍子微微散開,褲子挽到膝蓋上,好像是在泡腳。

  這人雖只一個背影,然而從肩到腰,從寬大袖口露出的修長手指到捲起褲腳露一截的小腿,都透著一股恰到好處的線條之美,雖瘦,卻瘦不露骨,晨曦裡輕屈手指叩石的姿態,便似古籍裡廣袖博帶的山野高士,憑卷漫步,透紙而出。

  文臻只覺得,看見他的第一眼,心底便兩個字拚命刷屏。

  乾淨。

  這人的氣質,便似這深潭的水,石上的苔,他簪上的貝母,他飄在風中的經緯疏朗的絲絛。

  有種千萬年深藏千萬年經霜亦不曾為塵世所染的自然與潔淨。

  有那麼一瞬間文臻很想他轉過臉來。但又覺得這背影已經足夠養眼,萬一容貌不諧倒破壞了這份驚豔。

  她冒了一陣粉紅泡泡之後,才後知後覺地開始詫異——這個時辰,這有些荒僻的山中,竟然真有一個人在這附近,簡直是小說才有的巧合吧。

  但既然出現巧合不借勢那就是傻子了,她立即歡喜地道:「啊,我親愛的尚哥哥來了!尚哥哥!我來啦,我想死你啦……」

  還在家裡呻吟哭泣的劉尚,忽然激靈靈打個寒戰……

  兩個護衛也為她的措辭打個寒戰,原本的疑惑在看到果然有人的時候散去大半,畢竟這個時辰這種山間不是有約真的不可能有人在。

  再看真真姑娘這滿臉的真情流露,兩個護衛頓時驚覺,自己兩人就這麼跟過去好像太刺眼了些。

  文臻已經似乎忘記了一切,飛快地向那個方向奔去,兩人下意識也去追,但又覺得追太緊不好,便留了一段距離,保證文臻遠遠地在視線之內就行了。

  文臻跑著跑著,忽然哎喲一聲,隨即身子一矮,不見了。

  兩個護衛嚇了一跳,急忙奔上前,隱約看見前方似乎是有一道矮溝,心想莫非掉進溝裡了?心下一緊,加快腳步。

  聞武先到了溝邊,蹲身下看,溝邊忽然直直衝出一隻粉拳,猛地向上一搗。

  那拳角度之刁鑽,動作之猥瑣,力度之狠辣,目標之無恥,都十分難以言述……

  聞武嗷地一聲,捂著襠就要蹦起來,那拳頭已經變成龍爪手,一把將他拖了下去,順著斜坡上的草的潤滑慣性,文臻掄著他腳踝一個半圓,嗤地一聲把偌大一個漢子掄入了坡底的灌木叢。

  在聞武滑下之前,文臻手一抄,聞武背上的刀也到了她手中。

  此時聞成也到了,文臻一手扒著溝邊,拿刀的手垂在溝下,大喊:「聞武哥哥為了救我不小心掉下去啦,聞成哥哥你千萬小心!」

  聞成一驚,探頭一看,沒看見聞武,他跟在後面,因為袍子遮擋,沒看見聞武是怎麼落下的,此時一眼看見溝並不深,底下還有厚厚的落葉,想必也不會傷哪裡去,也便沒有多緊張,文臻叫他小心,他便更沒警惕,還生出幾分感動,見文臻扒著溝邊額頭有汗,一臉的弱小可憐又無助,便蹲下身伸手去拉。

  然後他看見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傻白甜,忽然嘿嘿一笑。

  笑得依舊又傻又白又甜。

  甜美笑容的背景,是忽然豎起來的大刀。

  大刀反射著那小傻白甜背後初升的日光,縱橫無數凌厲的射線,然後便如一座攜著風倒下的雪山一般,狠狠地當頭拍下。

  「砰。」

  聞成赴聞武後塵,三百六十度栽下溝,托文臻精密計算的福,他正跌入灌木叢,將剛剛緩口氣想要大叫並爬出來的聞武,給砸暈了……

  一拳一刀解決兩個精悍護衛,文臻打個響指,也沒往上爬,哧溜溜順著草坡滑了下去,將兩個護衛的褲帶子抽出來,左手對右腳右手對左腳的捆在一起,帶子浸了水,打了死結,拿走武器,確保割不開也撕不動,還在兩人之間放上許多帶刺的灌木。

  嗯,等會兩人醒過來,連體嬰一樣姿勢古怪地捆在一起,中間還有一堆刺,免不了要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再一不小心親個嘴兒什麼的,自然要人為延長解綁時間,如果能再次氣暈過去就更好啦。

  吭哧吭哧幹完壞事,文臻剛直起腰,忽然覺得腰後硬硬一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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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6 14:35:4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三十一章 抱大腿

  文臻暗叫不好。

  這感覺雖然不熟,但是看過的無數狗血小說熟啊!

  果然,隨即她便聽見身後一把冷硬的嗓子,低低道:「向後退。」

  文臻哭唧唧地道:「親,你刀頂我腰上呢,你要我向後退,是想叫我撞你刀上自殺嗎?」

  後頭的人梗了一梗,似乎沒想到人質竟然會這樣回答,隨即一隻大手伸過來,抓住文臻的肩,把她向後帶。

  文臻順從地任他撥弄,一隻手蜷在袖子裡慢慢地挪。

  忽然身後又有腳步聲,一個黑衣人大步走了過來,一邊道:「囉嗦什麼!」一邊走到被捆住的聞成聞武身邊,手中刀寒光一閃,嚓嚓兩刀。

  一切快得猝不及防,文臻甚至剛剛睜大眼睛,就被噴濺出的血液糊了一睫毛。

  隨即她的心便重重沉了底。

  殺人滅口啊。

  下手這麼狠這麼不由分說,看來自己撞上要命的事了。

  方才她還有一線生機,因為那人制住她卻沒有動手,就說明並沒有下決心,但後面這個人心狠手辣,既然當著她的面把聞成聞武滅口,就說明也沒打算放過她。

  那人兩刀嚓嚓殺完兩人,順腳將聞成聞武的屍體踢入深溝,文臻看見他轉身時紅色的腰帶揚起,這才想起剛才自己看見的山間一點紅是什麼。

  那人直奔她而來,手中長刀落血成滴。

  文臻袖子一動,袖子裡的辣椒粉瓶子眼看就要滾到掌心。

  她身後的男子忽然手掌一緊,「老實一些!」

  肩上傳來一陣劇痛,瓶子落地,那持刀而來的男子看也不看,伸腳踢飛。

  文臻心裡一陣驚異,這些人好謹慎,是傳說中歷練江湖的好手嗎。

  迎面而來的男子並沒有掩住容貌,是一張大眼闊嘴的臉,眼神頗為悍厲,踢開瓶子後,手中長刀一抬,刀尖已經觸及文臻胸前。

  「你家主人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嗎?!」

  刀尖猛地停住,文臻甚至能感覺到銳利的刃尖已經緊緊抵在肌膚上,刺痛微微,只要再向前輕輕一送,她的小命也便葬送了。

  抬眼,對上兩雙驚疑不定的眼神,剛才在她身後的人也已經轉到她正面,是個英挺的年輕人,此刻鎖著眉頭,眼神裡滿滿審視和疑惑。

  「你……」他似乎想說什麼,卻猶豫著沒有開口。

  文臻心中閃電般將昨夜到今晨發生的事過了一遍,這句話她純粹是蒙。因為這兩個人不像強盜,這個時辰出現在這僻靜的山上,必然有所約,但這兩人氣質和行事風格,也不像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倒更像是做護衛的,所以封鎖這山,並殺人滅口,再想到先前看到的不止一處紅色閃耀,穿同樣衣著的人有很多,那這些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某重要人物在此處和人有約,商談要事,而這些人是他的護衛,奉命清場。

  文臻心中暗嘆倒黴,臉上卻換了坦然之色,坦然裡微微怒氣,指著聞成聞武屍體落下的方向道:「還以為你們和他們一樣,是不懷好意想插一腳的人呢!差點對你們出手!」又對四周張望,神情微微焦灼,「你家主人在哪?我有要事要見。」

  她不敢向固定某個方向望,怕露餡,說這句話之前悄悄瞄兩人一眼,見他們都下意識對山上望了一眼,便知道他們的主人在山上了。

  便一指山上,道:「或者我自己去尋,如何?」

  她這麼一指,那兩人明顯神情鬆動,文臻心中一喜。有門!

  那提刀漢子正要說話,年輕人卻明顯謹慎一點,搶先道:「我家主人現在不見他人,姑娘既然知道我家主人在此,便就在山腳下等候,我等一起陪著便是。」

  哦……他家主人和人有約,並且和約的人已經見上了。所以,不見「外人」。

  「我也不願打擾尊者會晤,」文臻露出無奈神色,「可是實在是事情緊急,我家主人囑我務必第一時間稟告,不然我又何必在這個時辰來到此地?」

  年輕人上下打量她一眼,皺眉道:「姑娘沒有武功,竟然孤身一人來雁山,膽氣不小。」

  「呵。」文臻撇唇一笑,「一定要會武功才能行走江湖嗎?我剛才的瓶子算你們運氣好沒打開。」

  這麼一說,兩人倒也認同,畢竟山野臥虎藏龍,武功不能代表一切。

  「那我們陪姑娘上去一趟。」

  年輕人的語氣不容拒絕,文臻也知道此時試圖擺脫這兩人反而引起懷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笑嘻嘻應了。

  很明顯這兩人的主人不僅和人有約,可能有約的人還不止一個,並且行蹤神秘,這場約會能知道的人很少,所以這兩人才會先入為主,下意識認為此時出現在此地的人應該和他們主人有交情。

  兩人一左一右陪著文臻向上走,沒走幾步,就經過那瀑布之側,越走近,越發水聲轟鳴,人在身側不聞聲。

  文臻計算著距離,忽然轉頭對那漢子說了一句話,聲音很大,當先兩個字是:「燕綏……」

  萬年背鍋王燕綏在幾十里外忽然打了個寒噤……

  只是只有這個響亮的名字響亮,後面的話卻迷迷糊糊聽不清。

  那漢子一直神色警惕,聽見燕綏兩字驀然神色一變,下意識和那年輕人對望一眼。

  就這麼一分神。

  文臻縱身一躍。

  跳入瀑布。

  ********************

  剎那間如天水巨幕當頭罩下,撞在人面上窒住呼吸,渾身瞬間濕透,透骨沁涼,文臻屏住呼吸,跳下的時候屈身彎膝,降低入水角度,一撞上水面便咬牙努力前伸手臂,一陣胡抓亂撈,憑著先前記憶,終於觸及了目標,立即死死抓住,身子翻下,心中一鬆。

  多賴她那雙能見最細微的眼,之前看見了這瀑布裡,垂掛著許多千年藤,最粗的足有手臂粗,足夠掛住她。

  那兩人見她跳瀑布,一定會去下游找她屍體,她咬牙在這裡多吊一下,等人走了,攀著這些藤再慢慢移到山壁上,找個山洞石縫一藏,這些人是過路客,找不到定然也就走了。

  如意算盤嘩啦啦響,還沒盤算完,忽然手心一滑。

  藤蔓沾水滑溜溜,抓不住了!

  文臻的身形哧哧下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噗通一聲墜入底下的潭水中。

  好在她原本就是下滑一段才抓到藤蔓,又只是不高的山的半山腰的瀑布,下滑之後離潭水已經不遠,但就這麼的,也已經被砸得頭暈眼花,如撞鐵板。

  更要命的是,入水之後,她發現這水很奇異,竟然是向一邊傾斜的,彷彿在身後有個深深漩渦,將她往下拽去。

  文臻白忙中回頭一看,才發現這潭水是階梯式的,一段一段向下,在這一段和下一段之間,有很大的落差,而水流甚急,捲力很大,如果就這麼順水滑下去,她會被摔死。

  有那麼一瞬間,文臻深深懷疑燕綏是不是黴神轉世,怎麼每次遇見他都沒好事,今日一波三折,每次逃出生天都要再來一遭生死相逼,如果今天真的淹死了,回頭一定要拉他一起黃泉路上做個伴。

  一邊恨恨罵燕綏一邊努力撲騰,腦袋被水流沖得冰涼疼痛發木,但意識猶自清醒,她清晰地記得,曾有一個人,在此處洗腳!

  老天保佑他還在繼續洗腳!

  一邊撲騰一邊亂摸,忽然便抱住了什麼東西,雖然也滑溜溜的,但比藤蔓粗多了,文臻大喜,猛地抱住。

  那東西動了動。

  文臻有一瞬間頭皮發麻,不會抱住了什麼深水怪物吧?

  然而她隨即低頭去看,就看見一雙白生生的腳丫子……

  好吧,確實抱上大腿了。

  觸手的肌膚滑潤冰涼,玉雕一般,文臻透過水面,隱約看見那人已經俯下臉來,水面粼粼周折,晃動不休,看不清楚眉眼,只覺得一片晃眼的白。

  文臻肺活量不錯,此時也已經憋得不行,嘩啦一下冒出頭來,剛要說話,忽然聽見那倆人呼喝:「看看是不是掉到下面了!」急忙喘一口氣,又嘩啦一下紮進水裡,進水之前,猶自不忘對對方哀懇地看一眼。

  潛入水底之後,文臻望一眼清澈的水,心裡非常發愁——這水這麼清,那兩人只要經過譚邊,就一定能看見……

  心裡發愁,忍不住把大腿抱得更緊了些,忽覺頭頂一暗,抬頭一看,水面上緩緩散開雪白的袍,像忽然盛開了一池的白蓮。

  文臻有一霎的恍惚,對方這是,把袍子解開,幫她遮擋了?

  一時間心底滋味難明,無以為報,只好把大腿抱得更緊一些。

  隱約聽見頭頂的對話,迷迷糊糊,似乎那兩人在詢問這人有沒有看見一個少女,對方答了什麼也沒聽清,但應該是在為她遮掩,因為文臻忽然看見一根中空的蘆葦管,飄在頭頂。

  她立即接了,叼在嘴裡狠狠吸了一大口,清涼的空氣進入肺腑,舒爽得要上天。

  天知道她剛才憋得快要炸了。

  此刻她心中對頭頂的人充滿了感激。

  這人雖然她剛才出水時間太短也沒看清,但明顯行事細膩周到,心性也鎮定,因為她能感覺到,那兩個人已經走了。

  懷裡的腿動了動,她恍然驚覺,有點戀戀不捨地放開,哎,這人的皮膚真好,腿真修長,這身材,得比燕綏還好吧。

  想到那個香菜精,她就想在水裡呸一口,哈,給這個美腿帥哥提鞋都不配!

  那人收起腿,袍子也隨之收攏,文臻在水底叼著蘆葦管仰頭看,日頭已經熱烈地升了起來,耀得水面一片凝光生暈,光暈裡隱約那人起身,擦乾腿,穿鞋,似乎還彎了彎腰,看樣子是要走了。

  文臻心底隱隱生出一股失落感,卻見那人低頭對水面看了看,似乎笑了笑,她剛想也笑一笑,忽然想此刻的笑容經過水波折射一定很猙獰,還是不要了。

  就這麼一愣神,那人便已經轉身,文臻心裡有點急,她還想當面謝一聲,但此時也不確定那兩個人還會不會回來,也不敢輕舉妄動。

  那人輕輕拍了拍水面,隨即白袍飄起,離開潭邊,文臻怔怔地注視那疏朗的經緯在碧空之下揚起一個流曼的弧度,似一縷有色的清風掠過,心裡恍恍惚惚地想,他這是……隔水拍我的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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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6 14:35:5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三十二章 文忽悠

  文臻一時有些想笑,心底微暖,又覺得有意思,在水底撲騰了兩圈,心想這帥哥既然已經走了,說明危險已經解除,也就不再泡湯,站起身來,一眼看見譚邊青石上留著一個精巧的火摺子。

  文臻感嘆,人比人氣死人啊,應該叫燕綏來反省一下!

  她在潭水附近一個隱蔽的小山洞裡點了火,烤乾了衣裳,想了想,又在潭水裡叉了魚,拿出自己隨身帶的作料,好在都是密封玻璃瓶又包了錫紙,浸了點水,有的還能用,細細地烤了兩條魚。

  經過她手烤的魚,自然不同凡響。外皮金黃酥脆,裡肉雪白細嫩,文臻這次尤其烤得精心,不停翻動,作料一層層刷上去,滲入魚肉肌理,入口先是焦香薄脆,舌尖一抿,在嘴裡便哢嚓哢嚓碎了,而魚肉已經無聲無息地化在口腔,而魚香遞次而來,先是焦香伴隨絲絲縷縷回味不絕的椒香,刺激味蕾,再是醇厚鮮美的魚肉之香,帶著天然水生之物的清美,讓人禁不住要感嘆這大自然的恩賜和點亮這恩賜的美妙雙手。

  文臻也感謝了一下自己的美妙雙手,然後在溪水裡洗乾淨一片漂亮的葉子,晾乾,將那條更肥美的魚包在葉子裡,翠葉金魚,很有美感。

  「美人贈我以大腿,何以報之香烤魚。」文臻碎碎念一句,拍拍手,起身,離開。

  不知道美人會不會回來,會不會吃到這烤魚,但她做了也就行了,結果如何,她不計較。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山路上。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後,過了一會兒,人影閃動,剛才她烤魚的地方,瞬間站了十幾人。

  一群人中間圍著一男一女,男子白衣飄舉,女子一身卷草暗紋的黑衣。

  男子閒閒負手看地面火堆,女子仰頭向天撮唇吹著哨。

  伴隨著女子的哨聲,漫天飛鳥成群而過,七彩的羽翼幾乎遮蔽天空,而滿山猿啼獸吼此起彼伏,震得林梢都似在微微顫抖。

  兩人身邊的護衛精悍敏捷,上前觀察火堆,有人看見魚,抬腳要踢,忽然那男子道:「別動。」

  聲音不高,也不如何凌厲,那群人卻立即停手,迅速退回他身側。

  那人一襲白衣在風中疏朗清靈,行走的步伐也像一朵伴了風的雲,彎了身取了烤魚,嗅了嗅,輕輕一笑。

  他身邊的護衛看他要吃的模樣,大驚失色,一人立即取出銀針,然而他已經一口咬了下去。

  眾人緊張地盯著他,他停了停,讚嘆一聲,把魚向那個一直吹口哨看也不看一眼的女子遞了遞。

  女子並不理會,專心吹哨,口哨聲越發低沉婉轉循環往復,那些原本雜亂飛在空中的鳥隨著這哨聲,彷彿聽了指揮般漸漸排成隊,循環飛轉,繞成一個巨大的圈,日光打亮斑斕鳥羽,圈成五色,炫目迷離。

  而遠處獸吼則漸漸低沉。

  那男子搖搖頭,又遞了遞,女子頓一頓,哨聲一變,竟然聽來是一個音:髒。

  也不知道是嫌魚髒還是嫌男子髒。

  能把哨聲吹成語聲,可謂絕技,眾人卻並無異色,男子笑笑,並不介意,不停口地把一條魚吃了乾淨。

  眾人都露出驚異之色,但無人說話。

  女子一直在吹哨,男子聽了一會,道:「燕綏就在附近,但我勸你最好不要去找他。」

  女子哨聲略尖,男子笑了笑,「快嫁人的人了,也該收收心了。」

  哨聲一停,猛然一個拔高,頭頂不斷盤旋的飛鳥中一隻最大的,忽然俯衝向下,直取男子眼眸,喙尖鋒銳,日光下閃閃如小刀。

  男子正吃到魚尾,尾指一挑,一個挑刺的動作。

  隱約細微光芒一閃。

  那鳥一聲厲鳴,彷彿被一股大力猛然後拽,向下俯衝瞬間轉為向天疾退,奪地一聲,被釘在了一株樹上。

  翠葉紛披,亂羽飛濺。

  鳥脖子上,一根細細的魚脊骨。

  漫天的鳥驚得飛更高一層。

  唯有女子的哨聲,只方才停了一停,再也未曾歇,反而越來越急,那些鳥便也飛得越來越急,以至於不斷有鳥被轉暈,噗通落下。

  女子依舊不看一眼,專心吹哨,一邊吹一邊往山下走,她身後,鳥不斷跌落,在山路上落了一地鳥屍。

  男子也不管她,吃完魚,就著僕從奉上的絲絹擦了擦手,才緩緩道:「行了,回吧。」

  有人說了一句什麼,他出了會神,看了一眼那啃得七零八落的魚骨頭,道:「繼續看著吧。」

  日光從山間的青松細密針葉尖中漏下萬點碎金。

  地上的火堆,魚骨,腳印,已經沒有了任何的痕跡,甚至落葉都覆得厚而均勻,彷彿這裡從來沒有人來過。

  **************

  文臻算著方向,從另一個方向下山,但並沒有重獲自由的暢快感,沒來由的還有些猶豫。

  因為她有種不太好的感覺,總覺得四面風急,風中葉子晃得亂,那些亂綠新紅裡彷彿總有一雙雙眼睛,樹木背後風聲瑟瑟像有人在並行奔跑。

  然而她一次次回首,都看不見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事物接近她。

  是剛才受了驚嚇以至於疑神疑鬼嗎?

  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而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和聞家反方向的直路,一走上,從此海闊天空。

  一條是轉彎,回到先前聞家等她的地方。

  按說她費盡心思才終於脫身,怎麼都不會回轉。

  文臻步伐始終如一,踏上那條直路。

  走沒幾步,忽然一個轉身。

  一刻鐘後,她看見了神情焦灼的聞試勺和一臉愕然的易人離。

  迎著略帶驚喜和詫異迎上來的聞試勺,文臻一秒入戲,開始哭訴進山之後和未婚夫的卿卿我我生離死別……聽得幾次想要打斷她卻無法打斷的聞試勺一臉便秘。

  在文臻第十八次表達了對未婚夫的不捨對聞家的貢獻之後,聞試勺終於忍無可忍打斷了她,「聞成聞武呢?」

  「啊?」文臻一臉茫然,「聞成聞武不是先回來了嗎?我和尚哥哥約會,他們說不好意思跟著,在遠處看著就行,後來我和尚哥哥互訴衷情,他和我說一定會一輩子等我,我和他說不要等我了找個好姑娘娶了就當我一輩子陪在你身邊了……」

  「行了我聽了八遍了,聞成聞武在遠處看著,然後呢?」

  「然後?我和尚哥哥相擁痛哭互訴衷腸哪裡顧得上別人?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走的,我回頭沒看見他們還以為他們先回來了呢。」

  聞試勺半信半疑地看了文臻半晌,文臻面不改色地對他眨大眼睛,睫毛忽悠得可以蕩鞦韆。

  她的說辭實在合情合理,聞試勺也看不出什麼漏洞,只好吩咐手下去尋。

  文臻並不擔心,搜到屍體又怎樣?又不是她殺的,那種殺人機器,手段,力道,方法,乃至武器,都應該與眾不同,被看到屍體,她反而能解除嫌疑。

  然而聞家並沒有搜到人。

  文臻心底一緊,這反倒令她不安了。

  對方回頭清理過了!

  這倒越發驗證了她的直覺,回來是對的,不然她再單身走下去,說不定也會成為被清理的一員。

  在迫在眉睫的危機感比起來,聞家,目前是唯一能給她安全保證的地方了。

  聞試勺始終找不到屍體,也只好先擱下這事,他必須回去了,很快聞家就要進行廚藝比試,這是最後最關鍵的一場,聞家為此已經準備了幾個月。

  這次比試說起來只是選拔個女官,其實卻關聯著聞家未來,也關係著他的地位。聞試勺當初逼迫父親獲得家主之位,很是被人詬病,幾年來不斷有兄弟試圖把他拱下家主之位,所以這次選女官,他因為自己子孫沒有智慧和廚藝都出眾的,特地秘密選了一母同胞的四房的孫女聞近純重點培養,為此甚至悄悄帶她上京,拜會了對此事有決定權的幾位內官。

  到如今也算勝券在握,但總要自己看著才放心。

  只是心裡還有一些疑難未決,便不由沉吟。

  忽聞甜美嗓音響在耳邊,「家主,您在想什麼啊?瞧著特別煩難似的。」

  聞試勺一回頭,便看見文臻笑吟吟的臉,眼眸烏黑,笑容爛漫,特別純真動人。

  他本有些戒備,也被這笑容軟化了一些,不由自主道:「並無煩難。只是想著,如果有一場大宴,人數眾多,來賓尊貴,要如何才能又能展示每個人,又能讓突出的人特別突出,而又不會太招眼呢?」

  「這有什麼難的?」文臻一臉這很簡單啊的表情,「選個特別大的開闊的場地,一字排開,所有人自由穿梭,乍一看並無區別。但將貴賓安排在一個特殊的最便利的位置,想要推薦的那個最優秀的人也安排在那附近,到時候,自然近水樓台先得月啦。」

  聞試勺眼睛一亮。

  「那如果不好安排那個最優秀的人,都是抓鬮決定位置呢?」

  「那就抓鬮,她抓到啥,就把貴客安排在哪,貴客自然明白這暗示,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嘛……」

  「可是貴客自然要待在尊位,怎麼能根據抓鬮結果隨便安排?」

  「所以我說不要在廳堂,在開闊平地,四面無遮大片草地這種,那就不存在尊位,所有位置都一樣。」

  「可是泯然眾人,又會顯得不尊重貴客……」

  「室外總會有太陽吧?家主你打造一把超大的傘,做精美一點,有底座支撐的,可以底下放上一張桌子的那種,也就像個小型涼亭了,到時候貴客安排在那裡,又別致,又顯出不同,到時候還會有誰挑您的理呢?」

  聞試勺怔住,沉默下來細細想,越想越心中拍案叫絕。

  這思路看似簡單,實則開闊。

  他之前一直苦惱,聞家參加這場比試的人太多,大家都虎視眈眈盯著,邀請的客人也雜,不乏和其餘兄弟交好者,為求公平,大家都約定了,參加比試的人前期都不公開露面,菜色做好後上桌自主評判,到時候廳堂開席,所有人菜色都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事先通氣好的那些貴人,要怎麼確定哪桌是近純的呢?這要弄錯了怎麼辦?

  真真這個想法卻是絕妙,貴客流動性安排,無論抓鬮什麼結果,廚師是否露面,貴客都會知道哪桌是近純的!

  聞試勺心中歡喜,忍不住摸摸文臻的頭,慈愛地道:「真是個聰明的好孩子,你幫爺爺解決了一個難題,回頭事情成了,爺爺一定得好好謝你。」

  文‧傻白甜‧臻拚命點頭,露出一臉歲月靜好的孺慕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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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6 14:36:0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三十三章 南燕北唐

  文臻繞了一圈,又回了聞家。

  好在經過路上交談,聞試勺對文臻好感大增,沒再和她追究之前的事,回到聞家之後立即打發人將她送回默園,還給她配了好幾個侍女,個個慇勤精幹,十分恭謹,叫做啥做啥。

  好處是終於有人伺候了,壞處是之前能做的事也全部不能做了。

  大家族辦事能力也是牛逼,昨晚那場火,文臻以為不說燒成白地吧至少也不成樣子了,誰知道回來後,聞家把她換到另一側小院去居住,而她原先住的那個,最起碼從外牆上看,竟然已經看不出明顯的火燒痕跡了。

  文臻一向既來之則安之,逃跑再次失敗就換思路,洗漱完畢躺在床上想今晚發生的事,覺得哪哪兒都透著詭異。

  每個人都不像簡單人物,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每個人背後都懸浮著這個陌生時代難言的規則和秘密。

  她不想知道任何秘密。她的目的很簡單,用自己唯一擅長的技能在這個時代立足,並找到好友。

  如果實在找不到,也要能好好生活。

  而不是剛來就捲入一大堆亂七八糟的。

  或者,時空逆流裡,她的去處,來處,冥冥中都有安排。

  沒有無緣無故的穿越,一切都有因果,降落時看見那一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就決不能是巧合。

  這樣接近黎明最為深黑的夜裡,天地靜若深水,星光尾芒綿長,似要刺穿黑暗,抵達時空的另一端。

  此刻最易思故人。

  想起那三個死黨,不知落在何處,是否也會和她一樣,遇見奇怪的人和事。

  又或者能過得簡單平和。

  她希望是後者。

  尤其是景橫波和君珂,一個心機不足享受派,一個天生老實年紀小。這人命如草禮制噬人的時代,誰能讓景橫波蹁躚她的性感花裙,誰又會給君珂一方可以依靠的安然天地?

  至於太史闌……

  替她操什麼心!

  她不掀皇帝的龍案就算她客氣!

  文臻自覺自己比那三位多了技能,生存機率成倍增加,免不了要花點時間操操心別人,但她生性就是個黑芝麻薄荷餡的,想了一會也就丟開,天亮之後她起床,洗手作羹湯:三絲水晶糕,蛋黃青團,脆火乾絲。

  不要說水晶糕晶瑩透明,青紅黃三絲色澤鮮亮,青團碧綠喜人,蛋黃鹹香綿軟如金沙,單那脆火乾絲,脆的是小火爆香既脆又酥的鱔魚,火則是上好的嫩紅腴潤的火腿,乾絲選用大白乾子,刀工精湛,細若髮絲,原本口味略淡,然而配上那脆鱔火腿,滋味便只和鮮濃心有靈犀。

  隔壁像是裝了雷達,早點做好剛剛上桌,地面便震了三震,金黃迎春和碧綠藤蔓間一朵紅花迎風招搖,聞老爺子的鼻子,比狗也差不了多少。

  乾絲吃掉一大碗,水晶糕滅了大半籠,青團只剩下孤單單的一個,吃人嘴軟的聞至味,才含含糊糊告訴文臻,昨晚查是查了,但是,張七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文臻險些被蛋黃噎了。

  她原本猜著這事十有八九是聞近純,只有這個小姑娘,足夠冷酷和狠毒,她以為,原本順著張七的藤,遲早能摸到聞近純的瓜,沒想到那藤居然自己就斷了。

  「死了?怎麼死的?」她目光發直,「昨晚我敲的只是脖子不是後腦啊。」

  聞老頭用一種「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的眼光看她一眼,呵呵冷笑一聲,道:「據說是被嚇死的,還有說是馬上風,據說死狀十分不堪,你看看,你一個姑娘家,還沒出閣,就沾上這種名聲了!」

  文臻沒理會他,心裡將事情過了一遍,良久吸一口氣,道:「我小瞧她了。」

  聞近純並不是她以為的只會後院陰私伎倆的女子。她也許確實輕敵了,也談不上計謀老辣周全,閨閣女子限制多,也只能在院宅之間做些污人清白之類的套路。

  但是她確實夠狠。

  狠到哪怕認為手到擒來,也不想留下任何後患,在派張七出手之前,就已經給張七下了毒。

  之後張七成功,他會死,因為他特殊的死狀,文臻會從此背上不堪的污名,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張七不成功,也會死,順利滅口,斬斷攀扯到她的線索。而導致張七死亡的特殊藥物,據聞至味說食毒不分家,聞家三房就管著這一類的藥物,三房有位小姐,是聞近純的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另外,那位寄住聞家的君莫曉君姑娘,據說之前江湖飄零,行事狂妄,也會用毒。

  君莫曉一個江湖女子,而那位三房的小姐則是新婚和離歸家的,和混跡江湖與已經有過閨房經驗的成熟女子相比,年紀最小看起來最清純的黃花閨女聞近純,自然能輕輕鬆鬆將自己和這種下流藥物割裂開來。

  正常人都不會想到一個不出閨門的小姑娘,能出手這麼下流陰毒。

  這一箭,不知道想要射下多少雕!

  聞至味吃飽喝足,重重擱下筷子。

  「你們兩個,彼此彼此!」

  想了想,他又沒好氣地道:「當然,現在你們兩個,誰也不敢小瞧誰了。天啊,接下來老夫的院子還能住下去嗎?昨晚已經燒塌了我一堵牆!」

  「會給你留一張完好的床的。」文臻敷衍地答,聞老頭也不在意,自顧自吃喝,有意無意告訴她,兩天之後,廚藝比試就要開始了。

  文臻打聽了幾句細節,聽聞老頭說這次比試沒有規定要做什麼,為了展示更多的技藝,大部分人都選擇了做整桌的席面。

  文臻又問了幾句具體安排,想了想,起身進屋畫了幾張圖樣來,遞給聞老頭道:「老爺子幫個忙,我想做幾件這樣的東西,但沒有相熟的工匠。這東西不需要什麼技巧,只要越快越好,一兩天能趕出來那種。」

  聞老頭端詳著紙半天,詫道:「什麼玩意?」

  「我自己琢磨來玩的,還不知道好不好用呢。」文臻糊弄他一句,又推他,「老爺子快點,這個忙幫好了我給你整桌席面吃!」

  「還整桌席面!湯包也就吃過一次!口蜜腹劍的死丫頭!」

  ……

  文臻安安分分在聞家待了兩日,抓緊時間惡補了一下這個國度的歷史人情,以及當前的需要注意的事項。

  有些可以從書上讀,有些則來自於聞至味的八卦分享。

  讀書是為了瞭解這個國家的歷史,八卦是為了瞭解這個國家的人事。東堂先景成帝當初殺盡兄弟坐上皇位,傳說中他篡改遺旨,搶了兄弟的位置,這位皇帝生性剛刻,以嚴刑峻法治國,在位期間群臣凜慄,百姓戰戰如鵪鶉,大牢裡常常人滿為患,歷年死刑勾決人數也為建國至今最高。

  繃得太緊的人就很難細水長流,老爺子晚年精力不濟,做了不少錯事,比如讓門閥世代佔據州刺史之位,就是遺禍至今的一大弊政。比如限制林擎的成長,又打壓當時的軍方中流砥柱封家,導致東堂雖有名將,卻在軍事上無法震懾四方,僅能自保,還年年遭受西番的騷擾。

  或許是考慮到治國也需要張弛有度,先帝臨終之前,大抵覺得自己太過高壓,該給臣民鬆一鬆筋骨了,選擇的繼任者,便以寬厚仁和著稱,這在當時爆了個大冷門,因為永裕帝先天不足,自幼便身體荏弱,怎麼看都不是一個理想的繼承者。

  偌大的攤子交到永裕帝手裡,雖說不上爛,卻也不是什麼鐵桶江山,弊政弊到後來,想要撬動一角也困難,就好比現在各州刺史,基本都出自「唐、季、易」三大門閥世家,這四家早在東堂建立之前就是大族,先開國太祖是靠這三家的支持起家的,當時那三家是貴族,先太祖不過是他們眼裡的泥腿子。從出身來講,三家的子弟,把持著從朝廷到地方的大小位置,三家的姑娘,堪比公主尊貴。最能說明三家地位的,是永裕帝的後宮裡,皇后姓易,太后姓唐,容妃姓季,更不要說其餘品級低一些的妃子,也多是三姓旁支。

  所謂千年世家,底蘊非凡,人才輩出是題中應有之意。季家這一代的青年子弟多半好武,長子季懷慶長年隨著大皇子在外征戰守疆,頗有戰功。易家有位小公子擅奇門之術,才華出眾。唐家則有一對著名的雙生子女,唐羨之天生擅音律,年紀輕輕便已經是一代音律大家,為人更是雍容高潔,才智卓絕,引八方志士來投,在他的襄助下,唐家也成了朝堂之上的勝者,其父身兼三州刺史,在三大世家中也是獨佔鰲頭。其妹唐慕之生來少語,有一手仿若神賜的口技,傳說中可馭天下之獸。時人也常將唐羨之和燕綏並稱,所謂南燕北唐。

  文臻覺得,怎麼不叫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唐羨之是東邪燕綏就是西毒,唐羨之是南帝燕綏就是北丐!

  兩天裡易人離來監視過文臻兩回,這孩子拿到銀子也就不生氣了,毒林飛白的事,文臻還沒解釋,他已經自動把當晚試嵐樓天崩地裂的動靜,當成了林飛白發現被暗算後折騰的,風暴中心的文臻想必頗吃了苦頭,因此很有些後悔,見文臻便訕訕的,文臻再裝裝小白蓮流幾滴鱷魚的眼淚,這孩子慚愧得連一千兩都退給她了。

  看不出來,平時油嘴滑舌小混混,骨子裡真是東堂版小白蓮啊,文臻彈著挺刮刮的銀票,笑得毫無慚色蜜甜蜜甜。

  乾脆驅使易人離去做了些準備,文臻抬頭看天,嗯,東風已至,適宜搞事。

  好像,今天,就是聞家選女官的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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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6 14:36:2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三十四章 轟炸天京

  當然這事在聞家看來,和「聞真真」自然沒有半點關係。哪怕就是聞至味,好像也沒覺得這事有她什麼份兒。所以他今天吃早飯時,很坦然地告訴文臻,聞家這回選女官,十分重視,為了保證公正,請來了家族的鄉老,也請來了當地的士紳,甚至宮裡也來了人。

  其實在文臻到來之前,已經經過了一輪比試,那一輪的主要內容是白案,今天的是重頭戲,紅案,煎炒蒸煮都可以有,不限材料,而且這回安排比較新鮮,露天的,就在前院和後院中間的花園裡舉行。說是那地方大,可以互不干擾,也能容納下那許多客人。

  文臻端來了一碟花生米,金紅油亮,酥脆非常,老頭一顆顆往嘴裡送,嚷嚷著好花生米當配酒,當即爬回去又拿酒。趁他拿酒的功夫,文臻打算再弄個菜。今天廚房裡的食材,不知怎的特別少。

  估計又是哪位的手筆,生怕她萬一去比試的地方插一腳,乾脆不給她配食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

  文臻探頭對外看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幾個健壯婦人,正目光灼灼看著屋內。

  文臻還沒到門口,果然被那幾個婦人攔下,當先一人冷冷道:「真真姑娘,今日府中有要事。上頭交代下來,請您不要隨意走動。」

  「那也行,」文臻道,「那我需要一些食材,煩請嫂子去前院幫我拿一些來。」

  「今日府中有大宴,食材都供應那邊了,我們去也拿不到。」那婦人冷冰冰地道,「還請真真姑娘自重些,得明白自己也不是什麼牌名上的人,少胡亂指使,免得害人吃掛落。」

  「前頭是比試廚藝吧?」文臻笑道,「至於這麼小氣嗎?我也是聞家人,我不說參加了,去瞧瞧也不成?」

  「真真姑娘是在說笑話吧?」那婦人細長的眼睛幾乎要載不下滿溢的輕蔑,「不懂廚藝的人,去那裡做什麼?毛手毛腳打翻了什麼,真真姑娘貴人沒事,連累的可是我們這些可憐人。」

  她說著自己是個可憐人,看文臻的眼神卻像她才是個可憐人。

  文臻還是笑一笑,也沒說什麼,轉身回去。走了幾步就聽見身後有人啐了一聲道:「果然十三小姐說的不錯,就不是個省心的!」

  又有一人笑道:「也不奇怪,那家子出來的嘛。那位聞三太姑奶奶,當年可是個厲害角色,原先也是一手好廚藝,但後來據說觸怒了先皇,生生廢了眼睛,說是嫁出去,其實也就是被趕出聞家了,哈,還說自己是聞家人,也不知道咱聞家願不願意認……」

  又有人「噓」了一聲,眾人便不再說話。

  文臻笑意不改,腳步微微一停。

  聞老太太原先竟然是擅長廚藝的?她是被逐出聞家的?

  雖說是三言兩語八卦,但想來也是另有隱情的故事,但這個故事一眼能看見末梢——聞老太太淒惶低嫁,中年守寡,晚年喪孫。

  拿不到食材,文臻也看不出十分在意,一邊隨便湊菜,一邊招來一個丫鬟,給了她一點碎銀,讓她去找君莫曉身邊的人,邀請君莫曉來她這裡一敘。

  她不遮不掩,邀請得大大方方,算準了君莫曉現在正憋著氣,好奇心又重,必定會來。

  那丫鬟有些猶豫,然而看看那銀角子,終究禁不住心動,接了銀子出去了。過了一會回來,遠遠沖文臻使眼色,文臻便知道事情已經辦妥了。

  等到聞老頭把那瓶好不容易找到的酒頓在桌上時,文臻的菜也上桌了。先上來金黃四面翹鍋巴一整塊,入油炸得微酥,邊緣的米粒微微膨脹,可愛透明如黃水晶。

  聞至味一見倒笑了,道:「鍋巴下酒,不如沒有。」

  「那成,你老待會別吃。」文臻又進了廚房,聞老頭抓抓下巴,忍不住探頭看。

  此時,小院門外,君莫曉帶著兩個丫鬟剛剛走近。

  君莫曉抬頭看看小院門:「試鶯,你說她好端端地請我做甚?」

  「奴婢想不出,其實姑娘你就不應該理她,還真親自來看,萬一人家不懷好意……」

  「那倒不至於,光天化日來請,傻子才會玩花招。」君莫曉冷哼一聲,「反正今兒也去不成了……」

  丫鬟立即憤憤道:「太不要臉了!那個聞十三!平白給姑娘你潑了污水也罷了,這一大早還故意派人送禮道歉,耽擱姑娘的功夫。要我說,姑娘就該把她送來的東西,給扔出去。」

  另一個侍女幽幽道:「戲鶯你總是那麼莽撞,咱們寄人籬下,總不好把主人家拒之門外吧?」

  「曲荷你總說寄人籬下寄人籬下,好像這便低人一等,可是瞧家主對咱們姑娘,可比親生的還要上心,要不怎麼說……」

  「戲鶯!」

  巷子裡安靜一瞬,戲鶯惴惴低下了頭。

  曲荷擔憂地看著自家姑娘。

  君莫曉的臉掩在院牆陰影裡,不見神情,只看得見躥得分外高的眉端,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語氣卻是懶懶的,「說唄,怎麼不說了?」

  兩個丫鬟訥訥不語。

  「不就是私生女嘛。你們不說,自然也有別人嚼舌頭,今早聞近純派來的老媽子,口口聲聲,不就是在暗示我一個外人,見好就收嘛。」

  兩個丫鬟頭低得更厲害,君莫曉卻嘆口氣,「昨晚聞十三置之死地而後生,反把六姑娘和我都扯了進去。我還算好,好歹有家主保我,六姑娘還在祠堂裡跪著呢,昨夜被潑了那一身涼水,也不知道會不會生病,」想了想,又咬牙道,「這賤人故意的吧?耽擱我那一夜,我熬著的那一鍋湯汁生生過了火,不能用了!」

  「還不是給那個聞真真牽連的!一個鄉下丫頭,運氣倒好。老祖宗傳藝,十三小姐也沒算計著。」

  兩個丫鬟開始討論,聞近純為什麼要針對聞真真,老祖宗為什麼聞真真一來就看中她傳藝?難道確實廚藝不錯?那要不要請來幫幫小姐?

  另一個便駁斥對方異想天開,鄉下人怎麼可能廚藝出眾,說是老祖宗傳藝,誰真看見老祖宗傳她什麼了?

  君莫曉一直在出神,似乎沒聽見兩個丫鬟的討論,忽然道:「好香!」

  ……………………………

  小院內,文臻剛從廚房出來,抹布墊手,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盆子,鮮香迤邐一路,聞老頭探頭一看,眼睛便亮了。

  「對蝦,黃花,口蘑,黃豆,肉片……這芡勾得不錯,濃厚適中!」

  「讓開些啊。」文臻將那盆微厚的湯汁傾倒入鍋巴內。

  「嗤啦」一聲,聲音尖銳響亮,熱氣猛然騰起,氤氳出一片白霧,驚得聞至味向後一跳,惶然道:「什麼東西這麼響!」

  文臻已經拖過一隻碗:「趁熱快吃,軟了就沒意思了。」

  白霧裡伸出一隻手,拈一雙筷子,快準狠叼走一大塊帶著對蝦片的鍋巴,塞進嘴裡一咬,咯吱聲響微脆。

  文臻以為是聞老頭,轉而隨即她便聽見聞老頭的慘叫殺雞似的。

  「誰!誰搶我看中的那塊最大的!」

  熱氣散去,文臻抬頭一看,便笑了:「君姑娘?」

  君莫曉沒理她,半閉著眼睛,細細咀嚼,好半晌,才猛地睜開眼睛,哈地一聲,笑道:「難怪聞十三要對付你!」

  她身後,戲鶯曲荷一臉驚詫。

  文臻撇撇嘴,「聞十三要對付我,可不是因為我能燒菜。」

  君莫曉眯了眯眼,第一次仔細打量她,道:「那就是她還不知道你會燒菜,就你這手藝……」她忽然呵呵冷笑一聲,端起菜,拉著文臻就往外走。

  「哎哎,你幹什麼,我還沒吃呢!」聞老頭揮舞著筷子追上來。

  「老祖宗,」君莫曉揮揮手,「你一頓早飯吃三個菜還不夠?等我們贏回來,給你做一桌大餐。」

  「你們要去參加比試?」聞至味停下腳步。

  「老祖宗,雖說聞真真自小在外長大,我是個外人不姓聞,可是聞六還是你當年最寵愛的曾孫女兒。今天聞真真被暗中禁足,我被壞了湯鍋,聞六被關祠堂,聞十三沒有了競爭者,一定會贏。她那個人,出一次手,就能把我們整成這樣,一旦進了宮,飛黃騰達……呵呵,老祖宗攔著,那將來我們的棺材麻煩你打?」

  「……宮裡是什麼好地方,一個個擠破頭要進去……」聞至味被堵得翻白眼。

  「我不要進宮,我就是要聞近純吃癟。」君莫曉也翻白眼,「去她老母,又沒吃她的飯,沒完沒了聽她那個姐姐各種暗示我是外人我寄人籬下我要夾著尾巴做人,哈,當我稀罕聞家呢!」

  「當著聞家家主說這個,丫頭你不覺得你太不客氣?」

  「前家主。」君莫曉更加不客氣地答。

  聞老頭憤憤地踢翻了凳子,「走!走遠些去逑!」

  「不送。」君莫曉擺擺手,拖著文臻頭也不回,文臻順手撈起一個小包包,君莫曉瞄一眼,從鼻子裡嗤一聲,道,「看,裝得啥都不知道,其實東西都準備好了。所以啊,我不喜歡你,你和聞十三一樣,骨子裡都不是好東西,一個死人臉,一個笑面虎。」

  「可我喜歡你呀。」文臻笑得軟綿綿。

  君莫曉的回答是更不屑的一聲冷笑。

  「喜歡不喜歡都不重要,今天咱們目的一致就行。我沒法發揮最擅長的手藝,你缺少食材,咱們合作一下,怎麼樣?」君莫曉忽然皺一下眉,道,「說實在的,其實就算你廚藝超絕,咱們贏面也不大。因為廚藝之外,還需要容貌才智佳,性情穩重,聽說幾位內官已經私下考過了聞十三,對她很是滿意。」

  「聞近純既然已經內定,為什麼還要想辦法剔除競爭對手,連我這個剛來的並沒什麼威脅的人也不放過?」

  「這就是她最被那些人欣賞的『優勢』啊,性情周全,心思細密,不放過任何可能引起變數的隱患,這是一名宮人想要立足的首要條件。」君莫曉道,「聞十三勢在必得。因為她弟弟讀書不成,學武又怕吃苦,聞家四房卻想要這個孩子將來能得恩蔭或者進龍驤營,這就需要宮中有人,聞十三覺得自己責無旁貸呢。」

  文臻聽得皺眉,這什麼邏輯,敢情聞近純這般殺你害她隨意踐踏生命就是為了給弟弟鋪路?

  「不管怎樣,試一試吧,哪怕打敗她一項,讓她堵下心也好!」君莫曉轉眼已經給自己打完氣,拖著文臻到了門口,那幾個婦人急忙來攔,「兩位姑娘——」

  「啪。」

  熱騰騰的湯盆蓋在人臉上悶悶一聲,將那婦人的慘叫都淹沒在湯水裡,湯汁順著衣襟淋漓而下,濺了一地的對蝦黃花玉蘭片,四面的婦人都驚叫散開,忙不迭抖被燙著的手或被濺濕的衣襟。

  「什麼玩意兒,也敢攔我?」君莫曉揮舞著手裡光了的湯盆,虎虎掄了一圈,目光順勢在周圍婦人臉上劃了一圈。

  被她目光觸及的婦人紛紛後退——湯雖然沒了,盆卻還很重,被砸在哪裡都不是玩的。

  君莫曉冷笑一聲,將湯盆往地上一砸,趁眾人跳腳躲避碎瓷片的當口,拉了文臻就走。

  一邊走一邊道:「抱歉糟蹋了你一盤菜,對了,你這盤菜叫什麼名字?」

  「轟炸天京。」

  君莫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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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6 14:36:3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三十五章 我挖坑來你作弊

  出了門,君莫曉並沒有立即把文臻拉到自己院子裡,而是轉到另一個方向,說反正今日是晚宴統一開席比試,時辰還早,不如先去看看聞家六姑娘。

  一邊走一邊叫人去安排食材,文臻給她口頭報了一個單子。又讓君莫曉安排人去某處鐵匠鋪拿訂做的用具。

  君莫曉聽完文臻報的菜名和要的工具,愣了半天道:「你這菜色數目不對啊,超過了一桌席面需要的材料,又顯得零散不成體系,你到底會不會做席面?」

  「別管那許多,信我呢,安排便是了,聞十三準備了那許久,臨時湊合的普通席面能讓她吃癟?」

  「說得那麼有把握?」君莫曉斜眼覷她,「告訴你,聞家說是選拔,其實一直屬意聞十三,今天諸般準備,都是為她。而且聞十三很邪門,彷彿別人會做的菜她都會。你可別不上心,小心輸了沒地方哭。」

  「放心,肯定不是我們哭,說不定你還能看見聞十三哭。」

  「哈,真要能看見聞十三哭,我以後看你就磕頭喊爹!」

  「當爹就算了,喊老大吧。」

  「行,做不到你喊我什麼?」

  「我喊你爸爸!」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君莫曉不住可惜她那鍋好湯,用她的話說,她這寄人籬下的人,進宮沒興趣,只想弄一鍋好湯,壓壓聞十三的風頭,結果還給破壞了。

  文臻聽著她吹噓那鍋湯,總覺得有些像佛跳牆,用料十分高檔,有些食材自己都沒聽過,應該是這個時代特有的奇珍異獸。

  出身寒門混跡江湖的人,做菜的思路會受到限制,是不會知道那麼多高級食材的,這位君姑娘,口口聲聲寄人籬下,但行事氣質,真是半點看不出憋屈呢。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祠堂門口,文臻還在想祠堂這種地方講究多能不能隨便進,君莫曉已經抬腳就踢。

  「砰」一聲響,卻不是君莫曉踢門的聲音。

  門轟然被撞開,一個人骨碌碌從裡面滾出來,黑髮披散,黏了滿頭的湯湯水水,順著髮梢淅瀝直下,將半邊肩膀都濕透。

  有一瞬間文臻差點以為時空倒流自己又回到了君莫曉剛才湯盆砸人的那一刻。

  然而當對方抬起頭,透過滿面的淚水,她看見的是一張清秀的臉。

  君莫曉已經從最初的怔愣中驚醒,上前一步扶起那女子,又驚又怒道:「聞六!你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

  文臻這才明白這是那位倒黴被牽連跪祠堂的聞六姑娘,傳說中遇人不淑,新婚便和離的聞近檀。

  大門又一聲砰響,門板撞開砸在牆上,裡頭追出一位少年,十四五模樣,生得也算不錯,只一雙眉毛吊梢,襯著過白的膚色,總顯得幾分慘青陰森氣兒。此刻那吊梢眉簡直要吊到月亮上去,指著聞近檀惡聲道:「下賤行子,老破鞋兒!滿身喪氣,禍害馬家還不夠,還要滾回家禍害我姐姐!還敢把髒水潑我姐姐身上?」

  他身後一群小廝婆子,袖著手,撇著嘴角,紛紛道:「十四少爺您是金貴人,可別踢壞了腳。」

  「馬家那麼好的家世,這賤人居然新婚便要和離,咱們聞家什麼時候出過這種不貞不孝不順的棄婦?男人不過是愛尋花問柳一些,這又咋了?哪家爺們不這樣?就她金貴,居然為這個,就要和離!」

  「嘖嘖,老婆子以前眼拙,瞧著六小姐性情,還以為是個好女子,沒成想骨子裡浪著呢,難怪做出這種勾搭家丁陷害妹妹的事兒來!」

  「換我被夫家休了,早就路邊找棵歪脖子樹一吊了之,這位還有臉回娘家,戳人眼裡丟聞家的人,這是鐵打的臉皮兒吧?」

  「傷風敗俗!」

  污言穢語如這稀爛的菜湯一般當頭向那女子潑來,那女子也不抗辯,只渾身發抖捂著臉嗚嗚地哭,文臻摸著下巴看著,只覺得這女子淚腺當真豐沛,硬生生把一臉的翡翠綠菜湯哭成了鴨屎綠色。

  在這個禮制森嚴男尊女卑的時代,有勇氣因為男人尋花問柳而和離的女性,怎麼會是這麼個淚包兒?

  她有心思在這琢磨人性,君莫曉卻沒她這麼好耐性,猛地站起身,先拖著聞近檀往路邊一墩,一轉身,正對上了斜著眼睛追上來的那少年。

  「聞少誠,闖祠堂打姐姐,你出息了啊……停,閉嘴,不許說我一個外人管不了你,不許提寄人籬下不許罵我多管閒事不許拿手指指我鼻子……我說人話你聽不懂是吧?聽不懂就教你一個懂的,啪!」

  聲響乾脆,小鞭炮炸了似的。

  「耳光懂吧?響不響?要不要再聽聽?」君莫曉活動著手腕,斜起一邊嘴角,對摸著臉目瞪口呆的聞少誠扯一個輕蔑的笑。

  聞家十四少爺自小金窩銀勺慣出個無法無天,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虧,別說他,連帶一群狗仗人勢的小廝婆子都驚住了。

  聞少誠驚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一個猛子蹦起來,剛要大叫,對面等了好久的君莫曉抬腳一蹬,一個窩心腳,準準把他蹬翻在地上,正好是剛才聞近檀被他蹬翻倒地的地兒。

  聞少誠「嗷」地一聲怪叫,糖葫蘆一樣滾了三滾,那些小廝這才反應過來,在聞少誠一迭聲地「給我打——給我打——」的嘶喊聲中湧上前來。

  然後在君莫曉一聲「誰敢上來!」的厲喝聲中被鎮住腳步。

  「我,」君莫曉指著自己鼻子,冷笑道,「我是客人!是你們家主親自請回來的客人!你們是想跟你們那幾個有病的主子一樣上天是吧?她們說我一句寄人籬下你們就以為能做主人了是吧?好好扒扒你們發黴的腦袋想想,就你們這簽了死契的下人身份,敢動我一根指頭?」

  一陣靜默,文臻想給君莫曉鼓掌掌。

  把「仗勢欺人」四個字用得這麼理直氣壯的這位也是奇葩啊。

  「走!」君莫曉拽住聞近檀,連拎帶拖,語氣越發理直氣壯,「既然我是個外人,那我這個外人就要去問問聞家家主,幼弟欺姐,惡奴欺主,聞家這麼好的家風兒,怎麼有臉送人進宮的?」

  文臻不急不慢接上一句,「今天聽說有宮裡的人在呢,不如順便一起問了。」

  「好極!」

  後頭聞少誠還在大叫,但那群精滑精滑的下人早已停了步白了臉,一部分人去扶聞少誠加以勸解順便攔住他,一部分人已經追上來要求情解釋,還沒追上兩步,被酷肖乃主之風的戲鶯,一人賞了一個兜心腳,踢飛算完。

  等她們從地上灰頭土臉爬起來。

  君莫曉早已左牽聞,右拖臻,大步走遠了。

  ************

  天色已經近黃昏,縈繞在花園裡一天的各種菜香也像這落山的晚霞一樣,漸漸收攏入了各種釜壇罐鍋。

  花園正中央,為了這次的比試,特意挪走了所有花木,留下一大片空地,現在一桌一桌的,菜色都已經上了桌,遠遠看去花團錦簇。

  客人們之前都沒見過這樣新鮮的安排,因此很有興致,人流穿梭,像個小集市一般,只是大多都故意繞開某處的幾座大傘。

  那傘也頗為別致,遠望去像個小亭子,走近一看才發現是一座巨傘,底下是沉重的底座以支撐,上頭以上好錦布作為傘面,選擇了柔韌的木條作為傘骨,邊沿還垂了一圈金鈴,風過琳瑯作響。傘面織著繁復華麗的暗紋,垂下雪白的絲幔,日光下分外華美。傘下安放精緻小桌,都有幾人安坐,垂下的絲幔遮住了他們的臉,眾人只能看見海藍長袍邊緣的海水江牙紋和黑色軟緞官靴。

  這幾座遮陽傘附近的護衛尤其多些。

  園子一角拉著一道彩幔,十位女子躲在彩幔之後,對著外頭張望,神情有期待也有忐忑,只是每當她們眼神掃過那座遮陽傘時,便含了幾分不忿之色。

  今日花園開宴,當眾抓鬮,聞試勺早早就將這規則宣佈出去了,眾人有種意料之外的驚喜,原以為家主有私心,難免不公,也打算做一些準備,聽說這規則後,眾人想來想去沒有可以作弊的機會,也便放了心,絕對公平情形下,自然只要做到充分展示廚藝便行。

  到了場地一看,果然如此,場地光禿禿沒有任何區別佈置,所有人都一樣的!

  哪怕後來看見好像臨時廚房離聞近純近一些,大家也沒多想,都已經做這麼公平了,有些照顧也能接受。

  誰知道席面做好,貴客姍姍來遲,隨同貴客到來的,還有那幾把可以隨意放位置的大傘!

  然後看似隨隨便便一放,就放在了聞近純的席面旁邊!

  這簡直令人憤怒!

  信任越高,被背叛便越難以接受。如果一開始不擺出公平模樣,眾人自然各憑本事找關係使手段,那麼此刻這安排也談不上多接受不了。可是家主以看似無比公平的規則糊弄了所有人,讓人放鬆警惕,結果他自己出其不意,使了一個誰也沒想到的最卑鄙的手段!

  現在,聞近純在做好自己的席面之後,就因為「離得最近從她先開始」被單獨叫到那陽傘下去了,聞家四房的老太爺親自陪著,不用說眾人也猜得到,想必是去經受宮裡總管們的「考校」了。

  席還未開,宴還未嘗,就已經走了這個流程,今日之選會是誰,幾乎也就不用說了。

  這讓其他人都有一種白張羅陪跑的感覺。

  裡頭一聲鑼響,下廚的年輕女子們退去,男客開始品嘗。

  陽傘下的貴客,自有專人奉了銀盤,將每桌的菜色各自選了部分送進去。

  自然要從靠自己最近的席面開始。

  這一舉措,又讓隔簾觀看的女廚子們臉色難看。

  菜色總是講究新鮮火熱才最出真味,但最遠一桌席面,離亭子足足有數十丈的距離,轉到盤中本身就降了溫,再這麼老遠送進去,菜溫了,口味也就差了。

  而聞近純那席,她的區別待遇已經明顯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侍從們沒有把食物轉到銀盤裡,直接把整菜端了進去。

  聞試勺還在那和客人們寒暄,「靠的近,不費那事兒了,這孩子,運氣好!」

  「我呸!」

  席面在最外面的,那位做了鯉魚全席的少女,終於鐵青著臉色,扔了用來隔熱清潔的手套。

  「還做什麼做?等什麼等?都是襯著紅花的綠葉,還以為自己是登堂的牡丹怎麼著!」

  一個女子嘆息道:「早該知道這樣的……不過也不奇怪,聞十三聰明,會做的菜最多,誰家的絕技她都會,也不知道怎麼會的……」

  那少女咬著唇,恨恨道,「可惜君莫曉和聞六姐來不了,不然也不至於這麼……」說著無意識往陽傘方向看了一眼,正好一陣風起,露出傘底一人的臉。

  那少女眼睛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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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6 14:36:4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三十六章 河魚鍋貼你在哪?

  巨型陽傘下,鳳坤宮管事太監諸大德,一隻眼睛用來瞅站在地下的聞近純,一隻眼睛用來瞟坐在一邊的年輕人,還要分一絲餘光盯著對面那位的動靜,只覺得兩隻眼睛實在不太夠用。

  這位年輕人,是今天上午自己找到他所住的驛館的,手持他的頂頭上司、鳳坤宮大總管李栩廣的腰牌,說李大總管吩咐,讓他跟去聞家,務必選拔出真正精通廚藝的女官。

  諸大德早先是皇叔燕時信身邊的內侍,燕時信閒雲野鶴,不交際人事不過問朝政也很少去皇宮王府,任這些人閒置府中,前不久乾脆把這批人退回了皇宮,諸大德資歷老,分去了皇后宮中,又因為多年在外,無法佔據高位,不大不小混了個六品管事,因此頂頭上司派來的人,諸大德不敢不帶。

  今天聞家選人入宮,本身是小事,但因為要送進宮的女子身負為陛下調養胃口的責任,素來行事周全的皇后,自然也要表示適當關切,便派了地位不高不低的諸大德來。

  坐在諸大德對面傘下的那位內侍,年紀不大,品級相同,生生一副小白臉兒,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嘴角下撇太多,顯得有幾分苦相,和面若蟹蓋,天生嘴角微勾帶笑模樣的諸大德,像一對哭笑無常。

  這個叫唐瑛的太監,是御門監的副總管。東堂皇宮管理宮廷事務分御門監和內廷監,前者管理前廷雜事,後者負責內宮伺候,兩個機構職級相同,互不統屬。

  只是近些年,御門監也漸漸為後宮滲透,宮中貴人喜歡扶持自己的親信入駐御門監,這樣前廷後宮呼應,辦事也方便些,諸大德剛回宮不久,一時也看不出對方屬於哪個後宮派系,因此也一直和對方虛以委蛇著,倒是對方年輕,沒有諸大德的城府和耐性,驕矜和冷傲都寫在臉上,除了諸大德剛進來時,對他身後的年輕人眼睛一亮細細打量過幾眼外,對其餘人都不假辭色。

  諸大德搭訕幾次都遇冷之後,也就懶得再周旋,他的腦子裡始終盤旋著一個問題,自己帶來的這個男子,總覺得有些臉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什麼時候見過……

  這人此刻正懶懶斜倚在椅上,支著肘對外看,杏花天影裡,一抹長眉斜逸,眸子壓在眉下,如漾滿星光的海,日光細碎地點綴在微微翹起的眼角,流轉若鑽,而肌膚的雪光亮過日色。

  麗色驚人,卻又骨相微冷,讓人想起覆了雪的桃花。

  一陣風起,陽傘外似乎有小小驚呼。

  簡直是……禍國長相,幸虧是個男人,要是個女人……

  諸大德心中一動,隱約似乎想到了什麼,但又抓不住。

  說來也奇怪,對方長成這模樣,按說只要一見便難以忘懷,怎麼就是想不起來呢……

  諸大德心中紛亂,直到聞試勺親自說,各家菜色都已經奉上,請大伴們享用,這才回過神。

  最先端上來的就是聞近純的菜色,此刻經過有意無意的引導,外頭的客人多半也圍在那一桌,正在嘖嘖稱讚。

  聞近純本就過了內審,今日本就是走個過場,菜色也是經過宮內授意的,堂皇光正,最能彰顯皇家風範的簡化御宴之一「九白宴」。

  這是紀念東堂開國皇帝,建國之初平定蠻夷,鎮服五疆。臣服的諸藩屬,為了表示對東堂的恭順,約定每年以「九白」上貢,即九匹白駱駝。而東堂作為天朝上國,在使臣前來納貢時,例行賜宴,該宴席為彰顯上國風華,自然珍饈羅列,水陸並陳,務必要蠻子們吃得腦袋紮在菜盆裡,菜盆抱在懷裡。

  這是大宴,便是在宮中,也得四五個大廚合力,提前一週準備。聞家不是皇宮,聞近純也才十五歲的小姑娘,一人做完這大宴自然不可能,因此她只是每個品類做了一兩種。

  便是只一種,也已經是琳瑯滿桌,五色耀光,膏香腴潤,醇味迎人。

  訓練有素的侍女穿花一般奉碟而來,聞近純端立一旁,親自報菜。

  少女立得筆直,姿態端莊。這令著重觀察她儀態的唐瑛十分滿意。

  聞近純口齒也尤其清晰,在廳堂中迴旋不絕:

  看碟一品:獨佔鰲頭;

  大盤中栩栩如生一隻大鰲,頭部高昂,身後奇花異樹,頭頂圓月高懸,更有祥雲繚繞,五色生煙,雄霸之氣幾乎要破盆而出,萬萬想不到這竟是麵捏的。

  蜜餞一品:水晶龍眼。

  新鮮龍眼碩大圓潤,掛琥珀色糖晶,遠遠望去,如金盤裡一抔品質上好的珍珠。

  點心一品:芸豆卷。

  小巧的卷外層雪白,裡層赭紅,如一卷巧手織就的軟滑錦卷,粉霜盈盈。

  熱菜四品:三鮮龍鳳球、五彩炒駝峰、指掌河山、香烹狍脊。

  不用說香氣馥鬱,色澤明麗,單這幾道菜的用料價值,便是常人難見。比如那指掌河山,選用北域大荒獨有的體型巨大的長毛熊,熊掌單隻重達十斤,以熊掌為君,以雉、雀、鳩、雞、雁五禽為臣,文火慢燉,熬得膠質黏稠,湯汁深棕油亮起皮,吃完之後侍女立即送上熱水皂莢——不立即洗手的話,嘴上的膠質會黏住筷子,手上的膠質會黏住桌案。

  之後還有膳湯一品:雞絲筍湯。雜食一品:紅湯麒麟麵;點心兩品:芝麻麵茶,三絲脆角;熱炒四品:鴨脯桃仁,口蘑魷魚,櫻桃豆腐,石耳鹿絲……

  一溜紫檀長桌上如繁花盛開,眾人吃得唔唔連聲,頻頻點頭。

  雖說是內定,聞近純又只是十五歲小姑娘,眾人原本抱了寬容的心態,便是有些不足也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想到聞近純竟不是個花架子,小小年紀,手藝了得。

  來客和聞試勺交好的,紛紛稱讚。

  「這便是十三小姐的九白宴嗎?當真了得!」

  「這許多大菜,烹製時辰、擺盤、用料各有講究,一日之內諸般齊備,色香味形俱不失,這實在難得啊難得。」

  「我可不懂這些,我就覺得好吃!老王你嘗嘗這麒麟麵,湯汁醇厚麵條爽滑,我活了四十多年,未曾吃過這般香的麵條兒!」

  「楊老請試試這芸豆卷!天京翠華樓的芸豆卷,也沒這綿軟適口,正合適您老用!」

  「你們怎麼都吃點心,要我說這些大菜才是雋品!這五彩炒駝峰,風味獨特,不見腥膩,入口軟脆交雜,別有滋味,可比我北郡老家名廚的出手還強些!」

  ……

  室外讚譽聲一片,一半是真讚,一半是知道內情的捧場,偶有幾聲弱弱的「我覺得這個全鯉宴不錯」「這豆腐宴刀工了得」也很快被這如潮的諛詞淹沒。

  一個滿臉期待的少女,聽了許久,忽然一摔彩幔,捂臉哭了起來。

  「嗚嗚我為這個豆腐練了十年刀工,我的手都變形了,我娘病死我都沒能去看一眼……」

  ……

  陽傘下,唐瑛在例行考校聞近純。

  聞近純琅琅的回答聲清脆悅耳,「……此席可分飛、潛、動、植、四類,飛以鶴為尊,潛以龍腸為奇,動則首稱熊掌,植則石耳為勝,又稱金閣、玉堂、龍游、鳳舞四宴,宴以麗人奉茗為起調,金閣為夷山紅袍,玉堂為老君銀針,龍游為烈河珠蘭,鳳舞為巧紅雀舌……」

  ……

  哭聲淒切,穿梭於織金彩幔中,似那喝彩誇耀聲息中一點細細的不合調的雜音,無人聆聽,風轉眼攜了去,無痕。

  沒有人說話,簾幕後,是一張張認命而憎惡的,鐵青的臉。

  ……

  陽傘下,燕綏懶洋洋手肘撐著下巴,在想著剛才吃的河魚鍋貼。

  他今日反正無事,惦記著那河魚鍋貼,便早早到了聞府。先去找了聞試勺,聞試勺那個孫女叫什麼純來著,果然一大早便給他燉了一鍋河魚鍋貼。

  是那樣的鍋,是那樣的風格,連河魚的種類,餅子的厚薄都差不離,也是魚雜七雜八,餅子完整對稱,湯汁鮮美,貼餅香脆。

  按說應該就是他的菜了,但不知怎的,總覺得哪裡不對。

  味道雖然也可以,但總少了那一種能打動他的滋味,但硬要挑出不一樣的刺兒來,還是有點說不上來。

  他沒發作,不動聲色看了聞近純一眼,表示要留下來品嘗一下她今日的大宴。

  倒也無所謂掩飾身份,偏巧兩個太監都是新進人手,都不認識他。

  此刻對著聞近純的大菜,不知怎的更沒食慾,還不如早上的河魚鍋貼讓他有期待感。

  那啥熊掌,黏嗒嗒的,噁心。

  狍脊駝峰,隱約有一絲處理不夠到位的腥氣。

  大王八只能算是個看盤,為了皇家氣象穿鑿附會,形象實在敗人胃口。

  甜食略嘗了嘗,做得還算精細,但略有些膩。

  不算差,但比御廚也沒強哪去。最關鍵的是,總覺得在三水鎮吃的那道河魚鍋貼,有種隨意而又天生的靈氣,之後那道,就算味道相似,一模一樣便顯得刻意。

  這種靈氣,目前所有的菜,也沒有。

  如果他沒感覺錯的話,河魚鍋貼如果再做第二次,絕不會是和第一次一模一樣的風格。

  燕綏的眼神,緩緩掃過花園裡所有的席面,以他挑遍東堂名菜的刁鑽,他直覺,這裡所有的席面,都沒有近似河魚鍋貼風格的。

  本來倒也無所謂的事,現在吃不對了,反而有些心癢了。

  河魚鍋貼,你在哪呢?

  *********

  陽傘下,唐瑛神色滿意,緩緩點頭。

  諸大德依舊一隻眼睛看聞近純,一隻眼睛看自己帶來的燕綏。

  良心說,這菜已經很不錯,連他都忍不住多動了幾筷子,怎麼這位那表情,好像這些都是毒藥呢?

  更過分的是,挑起那備受讚譽的熊掌時,對著那拉長的黏汁,他那表情……熊看了會哭吧?

  諸大德眼睛對外一掃,忽然微微一怔。

  外頭那些賓客,雖然讚譽不絕,但神色間明顯有些為難。

  諸大德以前在王府也管過膳食,目光一掃,便明白了其中關竅。

  聞家這次獨辟蹊徑,將大宴放在了室外,雖然解決了客人眾多,不方便自由走動、自由品嘗等問題,但另一個問題卻又凸顯出來——初春,風還是有點涼的,除了臨近陽傘和臨時廚房的聞近純不受影響外,其餘人的菜上桌後,很快就冷了,風中吃冷菜這種事,實在太考驗那些尊貴人兒的腸胃了。

  所以眾人都聚集在聞近純席面前,固然有故意捧場意思,也有吃一口熱食的想法,然而聞家厚此薄彼,聞近純的菜色量不多,主要供應傘下貴客,剩下的不過貓食兩三口,哪裡夠吃?

  真是……有點尷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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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6 14:37:0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三十七章 新鮮熱辣

  諸大德心中嘆息一聲,知道事情也就這樣了,對面唐瑛還在頻頻讚好,諸大德心想,他背後站著哪宮的主位呢?

  不過聞近純這事,他也收了好處,不會故意作梗。只要不是德勝宮那位的人,皇后娘娘自然樂意展現母儀天下的風範。

  ……

  燕綏起身去解手。穿過所有桌面,身後拖拽著無數驚豔的目光。

  他就當沒感覺,解手完後,出了園子,在外院小徑上溜達。

  此時君莫曉去了外院,接到了那些工具和食材,正準備送往花園,她不放心別人,和兩個丫鬟親自押送那個鐵皮小車,正要拐道,忽然眼前一花,車前多了個美人。

  美人問她:「姓聞?」

  這什麼莫名其妙的,君莫曉一邊想要不是你好看我理你個沒禮節的,一邊無聲吸溜一下口水,道:「姓君。」

  美人皺了皺眉,忽然一伸手,掀開了車上的蓋布。

  君莫曉沒想到他出手這麼快,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美人已經看完了所有東西,並打開箱子的蓋子,從冰塊中撈起一塊凍肉,失望地看一眼,又扔了回去。

  凍肉,死魚!

  時間久了拉去給豬吃的吧!

  找不到河魚鍋貼的燕綏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說話便更不好聽,順手抓起雪白的蓋布擦擦手,道一聲,「醃臢!」

  揚長而去。

  君莫曉目瞪口呆看著他背影,氣得罵人的話都忘記了。

  啊呀呀呸的,還要不要臉了!

  「嫌醃臢你有種等會一口別吃!」她氣不過,追在後面跳腳喊。

  美人回了她一個頭也不回的高貴冷豔背影。

  ……

  諸大德發現那個美人回來了,回來之後感覺更喪了。

  好像快要被一桌子美食給氣死了。

  而且在整理衣服,好像快走了。

  諸大德鬆了口氣,不知怎的這個人在,他就渾身不對勁,總覺得遺漏了重要的事情。

  走了最好。

  他忽然覺得四周氣氛有些不對,那群人忽然紛紛向一個方向探頭。

  美人也停下了手,直起了身。

  唐瑛毫無所覺,還在訓話,聞近純素來是個敏感的,諸大德一有異色,她就發覺了,趁唐瑛低頭喝茶,向自己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丫鬟會意,悄悄出去,過了一會回來,對聞近純做了個「君莫曉,聞真真」的口型。

  聞近純目光一閃,對丫鬟做了個手指交叉的手勢。

  「不管她們來幹嘛,不管用什麼方式,給我攔住!」

  今日她帶進來的都是跟久了她的,當即那丫鬟一點頭便出去了。

  聞近純緩緩垂下眼簾。

  管你要出什麼么蛾子。

  都別想在今天攪出風浪!

  ……

  花園內一群飢腸轆轆還不得不滿嘴諛詞的客人們,漸漸開始覺得心焦了。

  簾幕後的女子們也發現了不對,面面相覷,有人便道:「咱們都是傻子,怎麼想不到這曠天野地的,菜不經吹?」

  有人便不甘心地道:「這要有人能提前想到,弄點熱的,哪怕不那麼好吃呢,也要拔了頭籌!」

  「少在那天真,」立即有人反駁她,「誰也沒在花園辦過席,哪想得到這個?再說想到也做不到,廚房又沒長腿跟你跑,退一萬步說就算都做到了,有什麼用?還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眾人便默了,眼看賓客漸漸不耐,有人開始向主人告辭。

  聞家人也有些尷尬,沒想到安排存在這般疏漏,正努力挽留,忽聽園子門口一陣騷動。

  「站住,此地貴客雲集,無邀不得入!等等,你們帶的是什麼東西!鐵器不可隨意進入!」

  「走開!」君莫曉的聲音清亮,「我來參加比試,敢攔我?木炭伺候!」

  聞四太爺的聲音比她更響,「比試辰時開始,你現在才來,這是輕慢!客人們已經評完了,你們走吧!」

  聞近香則在尖叫,「聞近檀!你怎麼也來了?你不是在跪祠堂嗎?受罰的人怎麼敢自己跑出來的?六爺爺!聞近檀不服管教擅自出祠堂!」

  君莫曉:「家主!家主!聞少誠闖入祠堂毆打堂姐,我們來找你要個公道!」

  聞近檀,「嗚嗚嗚嗚嗚嗚……」

  聞近香:「你胡扯!混賬!」

  追過來氣喘籲籲的聞少誠,「……呼……呼……爺爺這賤人打我!打我!」

  ……

  園門口亂成了一鍋粥。

  得到消息的聞四太爺一夫當關,偌大的身軀橫在園子門口,左邊聞近香右邊聞少誠,身後一大群趕來的丫鬟婆子,將園子門口堵得死死。

  前面三個人礙於身份,說話總有幾分顧忌,後面的婆子得了主人的授意,唇槍舌劍耍得密不透風。

  「喲這三位巴巴地趕來,是來參加比試還是來丟人的?一個混江湖的野蠻女人,一個被夫家休了的破鞋,還有一個,哈哈,聽說張七可是死在她院子裡,死的時候那模樣兒,嘖嘖,了不得了不得。」

  「這個時候才來,能做什麼菜?別是看今日園子裡貴客多,想要攀附貴人吧?」

  「要進來也可以,把你們那做飯傢伙什都丟了,裝什麼幌子呢哈哈。」

  ……

  葷素不忌的婆子們七嘴八舌,君莫曉多張三張嘴也吵不過來,想要打人,對面的人又精滑,把個搖搖晃晃的聞四太爺頂在最前頭,君莫曉便是心中對他沒有敬意,也做不到對一個老人下腿,聽著那些話越說越不堪,煩躁冒火,哐當一聲扔了手中的器具,拉了早已捂著臉又開哭的聞近檀要走。

  一隻手臂橫過來,擋住了她的去路。

  「攔我做甚?」君莫曉沒好氣地盯著文臻,「你聽聽,真的非要進園,就成了我們想要攀附權貴,這臉還要不要了?」

  「既然聽出來了,就應該知道人家是摸準了你要臉,在擠兌你。」文臻拍拍她的手,「就這麼走了,不覺得更沒面子?」

  「那怎麼辦?把桶裡的木炭潑過去算完?」

  「這種場合大打出手,客人定然要第一時間帶離,那咱們來得就沒意義了。」文臻呵呵一笑,「那就不進去嘛。我不去就山,讓山來就我吧。你別停,繼續吵。」

  君莫曉莫名其妙,被她一推,衝到一個罵得最凶的婆子面前,順勢就梗脖子吵起來,這邊文臻也不進園了,招呼喊來幫忙的易人離,就在園子門口,趁一群人鬧得不堪顧不上,擺開自己的傢伙。

  被園門口大戲吸引過來的客人們,忍不住轉頭看向文臻那裡。

  咦,那一字擺開的幾個鐵架子是什麼東西?長長的,腿細細的,頂著個長長的小箱子。

  咦,還放個鐵絲網。

  咦,這搬來的許多盒子都是什麼?生肉?雞翅?雞腿?魷魚?海蝦?各種貝類……怎麼都串成一串串的?好像還用醬料醃製過了?

  還有蔬菜,韭菜、香菇、蓮藕、茄子、青椒、各種菌類……都是生的。

  這一小盒一小盒的是什麼?油、醬油、醬、韭花、芝麻、蜂蜜、蒜泥……

  這是要做什麼?現場做席面嗎?柴米油鹽都帶來了,但是這些食材都再普通不過,再說也沒鍋啊。

  有人喊:「咦那架子上有火!」

  眾人一探頭,是哦,那鐵箱子一樣的東西裡頭有木炭,如今木炭都已透明微紅,表面已經燒透,被文臻用一根鐵釺撥平,再罩上鐵絲網,再在鐵絲網上刷油。

  「這是在做什麼?烤東西?」在場中也有走過遠路的,入山行路免不了烤個魚烤個兔,但那都是臨時湊合,再沒見過這樣大費周章的。

  只是烤肉也沒什麼稀奇的,眾人不免有些失望,又想著這幾個女子這般被阻擋,應該沒得到允許展示廚藝,自己還是不要輕易捧場的好,以免得罪主家和宮中大伴。

  但剛剛轉過身。

  一股獨特而又充滿穿透力的香氣,已經毫無預兆地爆炸開來。

  烤架前文臻不急不忙,刷油、刷醬,雞翅雞腿類切刀,翻面,再刷醬……肉在烤盤上收縮翻捲,滋滋作響,肥肉轉為透明泛著金光,瘦肉的紅豔之色則轉為另一種深沉的誘人食慾的赭紅,雞翅的翅尖油金脆翹,牛肉的肌理緊實豐厚,雞腿捲起的皮邊被烤透,像一朵鑲金邊的菜花,而魷魚雪白的長鬚不斷翻轉仿若依舊游動……不斷有金黃晶瑩的油脂滴落,激起小小的焰頭,和眾人眼中飢餓的火焰無聲呼應。

  風靡當代、令無數人傾倒、代表著最時尚最民間最親切滋味的串串,在冷風中,熱辣烤成。

  這個就很要命了。

  一個黑臉漢子狠狠嚥了幾口唾沫,忽然大聲道:「吵什麼吵!都讓讓,我瞧瞧那什麼吃的!」

  嘴仗正酣的聞近香等人回頭正要罵,忽然被聞四太爺拉住了袖子。聞四太爺盯著那漢子,神情有些凝重。

  只這麼一頓,周圍聞見香味越發飢腸轆轆的人立即附和,「是啊是啊一家子人吵什麼吵,散了散了吧。」

  還有人陰惻惻道:「聞家請我們來,是要請我們看窩裡鬥嗎?」

  這話一出,聞四太爺便縮了脖子,退後幾步,正好被那黑臉漢子打頭的幾個人推開,人群趁勢湧出了園門口。

  ……

  陽傘下,聞近純心神兼顧著外頭,一個丫鬟正站在角落,用手勢給她傳遞著園門口的消息。

  事態一開始還在控制當中,她悄悄鬆一口氣。

  外頭的喧擾聲有些響,聞試勺探頭向外看,打算過去瞧瞧。唐瑛和諸大德也好奇地把眼光轉了過去。

  一個丫鬟匆匆趕來,對聞近純焦灼地做口型。

  聞近純微微變色,忽然晃了晃。

  這一下立即拉回了眾人的注意力。

  「怎麼了阿純?」

  「沒事……」聞近純手背按了按額頭,無聲喘一口氣,笑道,「略有些累。」

  她的疲態顯露得恰到好處,還多出一份只可意會的堅強,唐瑛眼神讚許,聞試勺立即道:「這孩子是累了,今日整整操持了一日……」

  「才十五歲呢,廚房裡忙了一天確實累,既如此,便坐下回話。」唐瑛態度甚好。

  聞近純忙道了謝,在丫鬟搬來的凳子上坐下,她臉色依舊蒼白,這使得傘下的眾人一時便不好走開。

  聞近純垂著眼睫,無聲地笑一下,手指在凳子邊圈了個圈兒。

  得到指示的丫鬟,身形一閃即逝。

  ……

  燕綏忽然站起身來,微微閉目,面朝著花園門口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氣。

  距離有點遠,其餘人並沒有聞到什麼味道,都愕然看著他。

  聞近純仰望著他,眼神裡微光閃動。

  燕綏轉身,正迎上她的目光,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忽然抬手,在她面前的虛空中畫了個圈兒。

  眾人更懵,聞近純臉色猛然一白。

  剛那麼隱秘的畫圈,也被他發現了?

  聞試勺不敢洩露他的身份,卻也不敢無視他,只得尷尬地問:「……您這是何意?」

  「哦,」燕綏漫不經心地道,「忽然想起先帝,每年秋決勾決人犯,歷朝都是畫個勾,他喜歡畫個圈。」

  頓了頓,他又道,「我也喜歡。」

  眾人:「……」

  聞近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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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6 14:37:1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三十八章 食譜雙生花

  園子口,聞四太爺建立的人牆已經被衝散,人群都圍著那幾個烤架,聞家的女廚子們也過來了,站在文臻身邊默默看著,那個做豆腐宴的少女,忽然低聲道:「……你需要木炭不?木炭好,烤出來味道一定會更好,我那裡有富陽山陰尾木製成的銀絲炭,你知道的,那種木炭用來烤製食物風味最佳,你……要不要?」

  文臻不知道,但不妨礙她立即笑眯眯點頭,「好啊,我正愁沒好木炭呢,謝謝你哈。」

  那少女紅著臉一點頭,轉身就走,她開了這個頭,其餘人互相看一眼,又有人道:「醬料也很重要,我嫂子家醬料東堂聞名,也給了我一些,我給你拿些來。」

  「這是若味寺一位老僧自釀的醬油,聽說若味寺的素齋天下第一,靠的就是這醬油,一瓶價值萬金……」

  「我那有……」

  不多時,文臻這裡的材料便更上一層,幾乎匯聚了全天下的好東西——各房為了這個機會都下足了功夫,天南海北沒少搜尋好材好料,未想到最後不過是個陪跑,這口氣嚥不下,拿出來給聞近純添個堵也好。

  第一批烤肉已經好了,一群人早就等得眼裡冒火,連園門口的爭吵都停止了,文臻伸手示意眾人自行取用。

  「趁熱吃哦,冷了可就風味盡失啦。」

  還是那個黑臉漢子,立即接過盤子,大聲笑道:「多謝多謝,再看下去我怕我要跌倒在這爐子上了……唔……燙……燙……燙得好!」

  一口肉進嘴,那漢子眼睛和腦門都在發亮,也來不及多說什麼,一邊拚命用舌頭頂著嘴裡過燙的食物降溫捨不得吐,一邊伸手就要去抓烤架上其餘的,也不怕燙。

  其餘人哪還有不明白的,一擁而上,眨眼間烤架上空空如也。

  園子裡,那些平日裡衣冠楚楚,揖讓尊雅的人物們,此刻一人一個盤子,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吃得滿嘴滿手油光,風範盡失。

  大部分人埋頭大吃,一邊吃一邊悄悄瞅著烤架,看見文臻又上了一批新的,才稍稍放心,也有些人嘴閒不住,忍不住要評幾句。

  「王兄,吃吃這五花肉,真是肥肉腴潤瘦肉乾香,肥肉入口即化,瘦肉絲絲入味,油香滿滿,繞樑不絕啊……」

  「李大人,這牛羊肉也是一絕,羊排外焦裡嫩,牛肉入口一包鮮汁……」

  「要我說這魷魚才是雋品,軟韌筋道,彈牙耐嚼,卻又火候恰到好處不費牙口,第一口微辣,第二口湛香,越往後卻越嚼出海味的鮮甜,當真回味無窮……」

  更多的人卻在嚷嚷:「快些,還有沒有?再給我來一盤!」

  聞家的那些女廚子,早已默默站在了烤架後,開始幫文臻烤肉。

  聞四太爺等人急得冒火,但客人不比文臻等人,擋不得擠不得,蒼蠅一樣徒勞往裡鑽,卻被眾人有意無意擠在外面,轉了好幾圈都進不去。

  眾人一邊旁若無人談天好像根本沒看見他,一邊互相遞著眼色。

  開玩笑,給你壞了事,我們到哪吃美食去?

  文臻看一眼園內佈置,手腳不停,唇角一抹甜甜笑意。

  沒有食典,又跑不掉,她只能尋求合適的身份保護自己,這個女官,她志在必得。

  園內開宴,露天宴席,真以為我是好心為你解決問題啊?

  吃什麼最配花園自助,不怕冷又新鮮?

  當然是俺早就想好的烤肉呀!

  ……

  「請讓讓,讓讓!貴人要用水!」忽然一陣吆喝聲傳來,眾人轉頭,便看見一隊健婦扛著水桶過來,水桶極大,水極滿,婦人步子又邁得極大,以至於水面晃蕩,不斷潑灑。

  眾人怕濕了衣裳,下意識讓開,頓時讓出一條道路,那群婦人步子很快,眼看就要經過燒烤架。

  君莫曉正啃著一串雞翅,頓時一怔,直覺不好,下意識看文臻,發現文臻忽然放下烤叉,默默退到一邊,一手把她向後一扯,一手把幫忙的幾個人往後一拉。

  此時婦人們大步生風,正經過烤架——

  「哎喲」一聲驚叫,一個婦人似乎腳下打滑,身子一歪,滿滿一桶水頓時潑上烤架,嗤一聲煙氣大冒,那婦人身子收不住,直直撞向烤架——

  砰一聲響,烤架翻倒,烤肉蔬菜散落滿地水窪中,再被吱哇亂叫的婦人大腳片子踩得稀爛。

  「哎呀」又一聲,後面的抬水婦人似乎受到驚嚇,猛地丟下水桶撲過來要扶,手忙腳亂中又是砰砰連響,後面兩個烤架也一起被撞倒,火紅的木炭、碎裂的焦屑嘩啦啦傾倒,撲在四周茂密的樹蔭中猶自一閃一閃如紅眼眨動。

  人群驚叫後退,紛紛拍打身上迸濺到的火星,滿地裡肉塊焦灰火炭混著泥水,被雜沓的腳步濺著水踩得啪嘰啪嘰一片狼藉。

  君莫曉舉著那串雞翅,怔在當地,剎那間彷彿也被那涼水從頭頂心潑到腳底。

  如果剛才她還站在那裡……

  如果不是文臻仿若先知一樣將人拉走,那這些火炭就會全部撲在她們臉上身上……

  越想越怒,君莫曉全身都在發抖——這惡毒的聞近純!

  ……

  陽傘下,接收到丫鬟信號的聞近純,慢慢舒了口氣,臉頰泛上一層淺淺血色,眼波也如流水般生動起來。

  不管那幾個女人想要做什麼,沒了做飯的傢伙,還能翻出什麼天去?

  ……

  君莫曉也在發愁,烤架都翻了,木炭作料滾了一地,食材雖然還有,大多也被剛才紛亂中潑下的水弄濕了,萬萬不能拿來給客人吃。

  不能令人盡興而歸,那方才的努力便都白費了。

  難道就這麼功虧一簣?

  就在她不甘惱恨的時候,文臻忽然對易人離招了招手。

  然後她就看見易人離轉過濃密的樹蔭,從一叢矮灌木後又拖出一個小車來。

  小車裡居然還有一個折疊烤架!一個蓋了棉絮的鐵皮箱,以及一口黃銅打製的形狀奇怪的鍋!

  鍋很高,中間圓柱狀如聳立的煙囪,底部也可見炭火紅熱,鍋邊冒出騰騰熱氣。

  文臻一拍又嚇得嗚嗚哭泣的聞近檀:「別哭了,幹活啦!」

  聞近檀立即收了淚,從鐵皮箱子裡取出一塊凍硬的肉。

  那肉梆硬板實,脂肪如雪,瘦肉則透著漂亮的紅色肌理,遠望去像一塊高山上覆了雪的朱石,聞近檀變戲法般手一伸,右手多了一把小刀,刀光翻飛間,那肉被削成一片片薄片,如雪般紛落,自然成卷。那肉卷兒其薄如紙,直可見光,在雨過天青色的盤子中堆成一堆朱紅雪白的小山,又像是一卷還沒捨得落筆的描紅帖兒。

  「這刀工!」眾人看戲一樣差點看傻,好一會兒才有人道,「巴掌大一塊肉,削出百餘卷!」

  聞近檀頭也不抬,出手如電,這淚包兒一樣的女子,平日裡打雷下雨都似能嚇出她三升眼淚,此刻手執廚刀,便似換了一個靈魂,眼神冷靜,動作犀利,緊抿的唇薄成一線,竟透出幾分違和的煞氣。

  眾人忍不住又去看湯鍋,卻見鍋裡只翻滾著一些蔥段生薑紅棗蘑菇等作料,不由有些失望,再看看文臻已經又架起烤架,不急不忙,笑容不改,不由心下微讚。

  這姑娘,不顯山不露水的,可當真好定力,好心智。

  這是不打無準備的仗啊,反應也超卓,方才婦人挑水過路,誰能想得到後頭的把戲?也就只有她,提前避的那一步時機真是妙到毫巔。

  烤肉已可見其心思靈慧,未曾想還藏著後手!

  聞四太爺等人還沒來得及擊掌相慶,就被這邊文臻的一系列騷操作弄傻了。

  等到他們反應過來趕緊再去通知聞近純的時候,文臻這邊的烤架已經又上新並且被一搶而空了。

  只剩一個烤架,自然有許多等不到搶不及的,目光自然轉到一邊那個已經滾開的奇怪湯鍋,易人離待在一邊,也不理會那邊的熱鬧,自顧自夾起一片花瓣似的肉,在湯鍋裡一擺一蕩,不過三涮,在已經準備好的蘸碟中一蘸,填入口中,換一聲愜意無倫的長嘆:「這才叫美啊……」

  於是那群人便湧過去了,有樣學樣,湯鍋裡滾滾冒著蟹眼泡泡,紅棗青蔥黃薑片口蘑片海米乾無聲翻騰,雪白嫩紅的肉片到了湯鍋裡,一滾之下便捲成柔柔的一小團,看著其貌不揚,然而蘸了那醬料入口,滑、嫩、軟、鮮、香、熱、而醬料滋味千變萬化,油香醬香蔥油蝦油香芝麻香青梅香……與肉的鮮美媾和,在口腔裡翻覆迴旋,擺蕩融合,似千萬年星光抵達塵岸,漫天裡無一朵燦爛雷同。

  涮的人全神貫注,吃的人神情迷醉——今日本以為烤肉已是奇遇,未曾想居然還有這涮肉藏珍!

  真真是口福不淺!

  涮肉和烤肉,本就是美食譜中雙生花,難分軒輊。吃不上烤肉的覺得涮肉已經是人間至美,吃著烤肉的看著涮肉鍋裡恨自己肚子不夠寬廣。時不時有人為涮肉烤肉孰美吵架,再在各自給對方塞了一塊後同時閉嘴。

  但無論是烤肉還是涮肉,都是即做即食,新鮮熱辣,冷風中這般熱燙燙進了嘴,簡直是對先前冷油膩肉冰涼肚腸的最大安慰。

  食物之美好印象也要看時機,此刻眾人便是駝峰熊掌當面,也不過一哂耳。

  烤肉吃過了一波,文臻開始烤蔬菜,茄子一半切片烤一半整個烤,玉米一半油烤一半蜂蜜烤,韭菜需要兩面刷油,香菇用小剪刀剪漂亮的邊,她低頭做著,面前圍了人山人海——大家都沒見過蔬菜也可以烤的,尤其韭菜青椒這些,都眼巴巴瞧著,嚥口水的聲音簡直連爐火的畢剝聲都蓋不住。

  而涮肉涮了許久,湯汁已臻大成,熱熱地舀一碗喝下,正正滋潤了吃多了烤食略有些焦熱的五臟六腑,簡直如春花遇暖陽,冬雪逢冷梅,君臣有輔,珠聯璧合。

  那黑臉漢子一邊吃一邊點頭,忽然道:「我竟然覺得吃得十分感動,這可怎麼說……」

  眾人一臉鄙視,內心拚命點頭。

  ……

  陽傘下,聞近純放下的心漸漸又吊了起來——丫鬟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出現了。

  正有些心神不寧,就看見丫鬟又出現了,殺雞抹脖子給她打手勢,聞近純心知不好,正要想法子出去瞧瞧,不妨那個一直看著傘外的男子,忽然站起身來,也不打招呼,直接便出去了。

  唐瑛正說得興致勃勃,不禁愣了愣,忍不住罵一聲:「哎你這人怎麼這麼沒規矩——」看見對方理也不理徑直走開,覺得臉面掛不住,忍不住又責怪諸大德,「諸大伴,你這是帶了什麼玩意,連規矩都不懂!」

  諸大德心裡翻個白眼,礙著不知對方背景不敢翻臉,只指了指外頭,道:「這香氣好生誘人。」

  唐瑛一怔,聞近純仔細一聞,臉色也變了。

  ……

  園內眾人正吃得熱鬧,盯著鐵架上最新一批,眼看烤好,還沒來得及伸手,忽然一隻手,輕輕鬆鬆越過擁擠的人群,只一抄——

  滿架子的魚肉蔬菜,都沒了。

  眾人:……

  哪裡來的強盜?

  不怕燙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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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6 14:37:3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三十九章 公蝗蟲

  再一回頭,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人,個子太高,足以佔據有利高地,修竹一般的身形,隨隨便便站著,也令人想起「玉立」這個詞。

  春風過,掠起他淺黃生絲袍,袍邊淡銀紋圖案精美繁復,翻飛中似變化萬千,一頭黑髮與袍共舞,只以光潤玉環束住,周身氣質低調又奢華,隱隱透著不可觸的遙遠和不可近的神秘。

  這人半垂著眼皮,似乎誰也不樂意看,那雙眼睛雙眼皮深而長,微微上翹,明明是面帶桃花的喜相,卻令人心生凜然。

  極致的容顏能令天地安靜人群攝聲,甚至一眨眼路都讓出一條。

  被目光圍剿,那人也無動於衷,咬一口五花肉,舌尖捲去唇角一滴油珠。

  滿園子女人突然都紅了臉。

  除了文臻。

  文臻現在只想問候他女性長輩。

  這陰魂不散的傢伙,怎麼真跑來了?

  君莫曉也直著眼睛,結結巴巴地道:「醃……醃臢……」

  文臻深以為然,並對敢罵神經病的君莫曉姑娘致以由衷敬意。

  燕綏漂亮的眼珠子從眼皮底下斜掠過去,瞟了君莫曉一眼。

  君姑娘的下半句話頓時死在腹中。

  文臻低頭看看自己的串串,要死,居然都是對稱的!

  甚至連烤好的肉都完美地烤出了對稱的菱形!

  她這是中了邪嗎?自從遇見強迫症,居然下意識串串兒也對稱了!

  文臻唰唰唰動手,把餘下的串兒,四個一串改成三個一串,香菇的剪邊一大一小,韭菜割成波浪狀……

  然並卵,燕綏嫌棄地說一聲:「不齊整!」一旁紅著臉低著頭的聞近檀早已烤好了形制更規整完美的,雙手奉上……

  文臻:……確認過眼神。

  是看臉的人!

  ……

  人群外一聲咳嗽,眾人再次讓開,文臻一抬頭,看見聞家家主和幾個面生的老者,兩個紫袍無鬚男子,還有面色蒼白的聞近純。

  聞試勺神色復雜地看著文臻,又隱晦地看一眼燕綏,他可沒忘記,前幾天晚上這位殿下可是和聞真真在一起來著。

  宜王殿下三歲出宮學藝,十歲自行開府,很少參加朝會,也不怎麼入宮,還經常不在天京,哪怕在皇室都算神秘人物,很多不受寵的宗室子弟甚至都沒見過他,聞真真竟然有這個運氣,能和他結識!

  看見文臻的烤肉和火鍋那一瞬,他就知道被坑了。

  剛在想怎麼解決,就看見了燕綏搶食的這一幕。

  聞試勺心尖顫了顫,一時有點心灰意泠。

  枉做惡人,最終為他人做嫁衣裳啊。

  他只得試探地問唐瑛和諸大德,「唐公公,諸公公,這一席,兩位是否要品嘗一二?」

  聞近純愕然看了一眼聞試勺。

  屢次攔阻失敗,她也沒太擔心,家主為了保她入選已經下了許多功夫,不會允許這幾個人再橫生枝節。

  家主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真的因為君莫曉是他的私生女?可是之前也沒見他屬意君莫曉啊,她畢竟姓君!

  唐瑛皺眉看著燒烤架和火鍋——這煙熏火燎的,看不到任何奇珍異肴,都是些下等肉食,能做出什麼好來!

  「不必了,」他硬邦邦地道,「咱家要的不是燒火廚子!皇宮是什麼地方?上方玉食,珍肴無數,手藝、規矩、學識,教養,缺一不可。烤魚?烤肉?白湯肉片?這都是什麼玩意!」

  他在這裡冷聲鄙視,四面那些客人大多不敢作聲,卻也有幾個不買他賬,還是那個最活躍的黑臉漢子,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大力拍著聞試勺的肩膀,笑道:「老聞,要我說,今日吃了這許多,還是這烤肉涮肉最佳,不信你親自試試!」

  他身邊幾人也大聲附和,諸大德冷眼瞧著,依稀認出其中幾張有些臉熟也讓他意外的面龐,心中一動,上前親自涮了一片肉吃了,細細咀嚼幾口後笑道:「確實不錯,更難得心思機巧,看出了這園中設宴的弊病,孺子可教。」

  他這一開口,原本有些稀稀拉拉的響應聲立時響亮了許多,聞家女廚子們更是直接上前,請家主嘗嘗大家的手藝。

  聞近純孤零零站在一邊,看著被自家一大群姐妹圍住的文臻,蒼白的臉色微微發青。

  比她臉色更難看的是唐瑛,他雖然只是個御門監的副司官,但靠山強硬,向來也人人趨奉,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擠兌?

  「宮人,向來首取本分恭謹,廚藝則要求學識豐富熟知皇家規矩,什麼時候心思機巧也成為女官的首選條件?」唐瑛冷冷道,「她懂十八宴七十二席嗎?懂四時節令菜和各年節用菜規矩嗎?懂各類宴席的名稱講禮和上菜順序嗎?懂茶酒湯飲嗎?懂宮禮嗎?」頓了頓,忍不住又接了一句,「別的不說,德勝宮每日的大菜菜單,能做到嗎?」

  說前面的也罷了,最後這一句,令在場許多人眉頭挑了挑,頓時明白了他背後站著什麼。

  很多人立時歇了聲,那黑臉漢子皺了皺眉,哼一聲正要說話,諸大德忽然呵呵一笑,道:「這些,宮中自然已有御廚操心。就算一時不會,學一段也就夠了。咱家說一句閒話,來之前,娘娘便說過,御廚會的那些,真要有用,陛下也不至於胃口始終不佳。所以啊,找個心思靈巧的,來些新鮮玩意,說不定還能調一調陛下胃口呢。」

  他這聲一出,唐瑛的臉色頓時黑若鍋底,其餘人則悄悄退後一步。

  這已經不是選一個懂廚藝的女官的事兒,這是德勝宮和鳳坤宮又一次不動聲色槓上了。

  想活久一點的,還是離遠一些吧。

  唐瑛冷笑。

  「心思機巧者,多半意志不堅,為奴不忠,這樣的人,皇后娘娘居然想放在陛下身邊,就不怕十九皇子的事重演?」

  諸大德臉色立即變得青青黃黃,聞試勺等人臉色也十分精彩——德勝宮的人果然彪悍,這樣的事涉皇后的宮闈秘聞也敢這樣當眾拿出來打臉!

  十九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前年生的,母親是皇后身邊的侍女,機靈活潑很受皇后喜愛,最後爬了陛下的龍床,據說還偷偷用了虎狼之藥勾引陛下,這麼做直接導致的後果是陛下氣血兩虧,身體又衰弱了幾分。

  那女人後來被德勝宮揪出來處死,孩子倒是被太后要去了親自撫養逃過一劫,皇后為此落了好大沒臉,連帶涉及了好幾個嬪妃,而東堂妃子多出身不凡,後宮直接關係前朝,以至於朝政都為此混亂了一陣。

  後來還是在外游蕩的宜王殿下回來了,一夜之內處死了百餘人,才把事情給壓下來了。

  現在唐瑛張嘴就說這個,眾人都覺得胸口發堵。齊齊又後退一步。

  文臻看看四周,直覺殺氣逼人,看一眼燕綏。

  燕綏在吃。

  諸大德吸一口氣,不再試圖和唐瑛對話,笑眯眯轉向聞試勺,道:「這樣吧,今日選人,本就說好了規矩,大家各自品嘗,然後推選,不必記名,咱家和唐公公代表宮裡,就算各自三票,如何?」

  黑臉漢子看一眼燕綏。

  燕綏在吃。

  「這個好!」黑臉漢子立即讚同。

  唐瑛皺皺眉,他算是看出來了,諸大德又來皇后宮裡那「寬容慈和」那一套,不和他正面對上,這是尋求盟友呢。

  但這是早先就說好的規矩,此時也無法推翻,他也只能鐵青著臉一點頭,目光冷冷掃一圈,希望這些人識相些,懂得尊重德勝宮的意志。

  眾人躲開他的目光——東堂的後宮從來不僅僅是後宮,陛下孱弱,太后垂老,皇子眾多,皇子的母家們各有依仗,後宮的風雲捲掠著前朝,前朝的陰影也能籠罩後宮,皇后有太子,德妃有宜王,宜王卻似不和德妃一條心,但德妃還有神將,而皇后的母家則是開國簪纓世族……鹿死誰手,勝負難料,太早站隊,那是自己找死。

  一直沒說話的聞近純忽然道:「那便請大伯安排人去拿紙筆吧。」

  諸大德怔了怔,他本想著就地取材,選一朵花作為代表,以花計數也便行了,聞近純提出紙筆,他想了想,覺得這樣也好。

  眾人也神色微動,紙筆更好,誰投誰沒投無法查證,將來有麻煩也落不到自己頭上。

  便有家主身邊的人去喚人,又等了一會,有丫鬟用籃子挎了一籃子筆墨紙過來。

  氣氛有些緊張。

  君莫曉握緊了拳頭,聞近檀低頭搓衣角。

  文臻瞟一眼燕綏。

  燕綏在吃。

  紙筆發下,各人落筆,那送筆墨的丫鬟走上前來,要挨次去收。

  聞試勺心中發愁,不知該如何行事,如果宜王殿下真的有心抬舉聞真真,他萬萬不敢硬推聞近純。

  可殿下自始至終沒有表態。

  聞試勺一眼一眼地偷看燕綏,看那人始終據案大嚼,頭也不抬,吃完羊肉串吃涮肥牛,吃完烤青椒吃燙毛肚……如一隻萬事不管的優雅公蝗蟲,頓時覺得更不好了。

  因此他也就沒注意上去收票的人選。

  君莫曉等人在緊張,也沒注意,文臻則是不認識這院子裡的丫鬟,就見燕綏忽然對那籃子看了一眼。

  文臻看他一直吃吃吃正在不爽,礙著此時不便做什麼,便盯著他想要用目光殺逼到他懂得羞恥,見了這一眼,心中一動。

  那丫鬟開始收票。

  文臻忽然道:「慢。」

  那丫鬟一怔,下意識將籃子往背後一收,文臻對易人離使個眼色,易人離不動聲色轉個身。

  「這位姑娘是誰,面生啊。」文臻笑盈盈問。

  聞試勺看了一眼,不在意地道:「這是我院中丫鬟。」

  家主身邊丫鬟來收票,再正常不過,君莫曉等人有些奇怪地看文臻。

  「哦,家主院中姐姐就是不一樣,家主還沒吩咐呢,就已經知道要上前了。」文章笑眯眯讚。

  聞試勺怔了怔,皺眉看了那丫鬟一眼,那丫鬟倒也鎮靜,俯身道:「奴婢向來管著老爺筆墨,便想著這些事應該也幫得上,是奴婢僭越了。」

  這話倒也合情理,聞試勺臉色轉晴,唐瑛已經不耐煩地道:「東拉西扯地這是要做什麼?還不趕緊地?」

  那丫鬟便上前,將紙條都給收在籃子裡,眾人便推舉了那黑臉漢子和聞試勺以及兩位公公一起查看。

  園子裡靜得落針可聞,眾人都盯著那數紙條的幾個人。

  文臻瞄一眼燕綏。

  燕綏在吃。

  ……

  幾個人數了一遍,諸大德忽然皺起眉,聞試勺神情難測,唐瑛舒了一口氣,那黑臉漢子似乎不信,胡亂把紙條又攤開來數一遍。

  看神情就可以知道答案,聞近純眼底透出笑意,君莫曉臉色開始發白,抓住了文臻的袖子,「莫不是……莫不是……」

  那邊聞試勺已經道:「共二十二票,其中九白宴十七票,兩票空白,烤肉宴……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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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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