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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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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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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5:1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二十章 連台戲

  文臻覺得有點崩潰,雖然牆就在頭頂,也只能貼住不動。

  隔牆的步聲,她聽著聽著,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

  一群人,其中有一兩個人,一定和別人不同。

  因為其中的一個步聲,似乎踏著奇異的韻律,每一步都走在眾人腳步抬起的那一刻,以至於每次他落步的時候都沒有別人落步,只能聽見他一個人的步聲。

  如果一定要分辨還有誰的腳步能夠在這樣的控制中嶄露頭角,那就是另外一個微快的步伐,分外的疾而有力,卻又不顯倉促。

  讓人想起一株筆直玉立的青樹,在風中飏起遒勁的枝葉。

  此時,一牆之隔。

  牆外人行路,她在隔牆聆聽。

  有幾個人毫無所覺繼續走,那最奇異的步聲,卻忽然一停。

  隨即那分外有力的腳步聲,也一頓。

  文臻的呼吸也似瞬間停住。

  不會吧。

  不會隔著牆也能被發現吧!

  好在那停頓只是一瞬,隨即步聲繼續向前,直到在院門外站定,緊接著一個聲音響起,聽來是個中年男子,說話不急不忙,頗具威嚴。

  「請父親大人安,並請父親大人恕兒子深夜相擾之罪,實是有貴客親至,並攜德勝宮娘娘的問候,想要面見父親大人。」

  一陣寂靜。

  門外人並沒有出聲催促,夜風微涼,隱約誰的衣袂獵獵微響。

  好半晌之後,老頭的聲音才傳出,不同先前的凶悍或冷漠,聽來分外沉緩,隱隱一絲冷漠和戒備。

  「聞至味請德勝宮娘娘安。然而聞某已經出宮,家中諸事也已交給聞試勺,現如今聞某老邁昏聵,不敢污貴客之眼,請回。」

  聞家第五代家主聞試勺的聲音,聽來頗有些詫異和著急,「父親大人……」

  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截住他,道:「聞大人一別久矣,近日可好?家父前不久還寫信來,提及當年因脾胃失調之症險些戰事失利,多虧老大人妙手一味開胃湯解危,老大人對我林家,對當年左當之戰中萬千將士,和邊疆百萬百姓,可謂功德不淺。」

  「神將謬讚,神將多年來縱橫沙場戰無不勝,區區失調之疾如何能令神將束手?贏得戰事、保全將士,護我百姓疆土,自然是神將的功德,聞某不敢居功。」

  文臻皺眉,這年輕人聲音好熟悉。是那個叫什麼林飛白的?

  想到林飛白就想起神經病,想到神經病就彷彿回到倒吊和死屍對臉的美妙那夜,哪哪都不舒服。

  門外的林飛白似乎並不喜歡這種虛偽又拒人千里的對答,聞言短促地笑了一下,不再接話。聞試勺卻似乎對他很忌憚,急忙接道:「父親大人,林侯遠道而來……」

  忽然有一個聲音,輕輕道:「既然聞老先生已經睡了,便不要擾了罷。」

  這人聲音很輕,似乎有點不足之症,語意也溫柔,雖然有些微啞,卻越發令人舒適,彷彿耳邊琴弦輕撥,而微雨沙沙落在青灰色屋瓦上。

  四面卻越發靜了,隨即聞試勺吸了口氣,恭聲道:「是。」

  除此之外他便再無一言,一行人腳步聲移動,竟似這就便要離開。

  文臻隱約覺得,雖然林飛白身份高貴,他父親是什麼神將,這名稱一聽逼格便高得很,然而聞試勺竟然好像還更尊敬後一個說話的人。

  聽見那群人真的離開,她無聲鬆口氣。

  一波三折的,總算滾了,經過這一遭,不可能再有人來騷擾老聞了。

  誰知這口氣還沒出完,忽聽隔壁的門被敲響了。

  這一聲扣門聲清脆又意外,驚得文臻渾身汗毛瞬間起立。

  隨即聽見林飛白的聲音,冷銳地響起。

  「林某有要事,夤夜求見聞姑娘,還請聞姑娘恕林某唐突之罪。」

  ……

  今天晚上是犯了太歲嗎!

  此時想要翻牆回去也不可能,外頭那些人絕對能發現動靜。

  文臻一抬頭,就發現對面燈亮了,窗戶被拉開,聞老頭一臉興味地瞧著她。

  死老頭還在對她做口型。

  「幫你一次,沒有幫你第二次的道理,自己想辦法。」

  隔壁,那一把好聽清淡的聲音,忽然道:「飛白,這大半夜的,怎可貿然求訪於閨門?還是明日白天再求見吧。」

  文臻心中暗暗感激,心想這位親真是個暖男啊。有機會一定要請他吃飯。

  隔壁,林飛白答:「先生見諒,實在是事務緊急,飛白在此處見過這位姑娘,立刻便要回德勝宮復命,耽擱不得。」

  那人哦了一聲,語氣聽不出喜怒,問:「德妃娘娘要問?」

  林飛白似乎猶豫了一下,才答:「實是有一物,飛白不明,想要當面向聞姑娘問清楚,才好回稟德妃娘娘。」

  文臻一怔,心想什麼東西要問我,忽然腦中一炸。

  想起來了!

  那多災多難屢遭搶奪的BRA!

  被神經病要挾拿來做誘餌的BRA,落到了這傢伙手裡,而這人明顯性子是個尋根究底的,東西拿到手裡不知究竟,竟然轉回頭要向她問個明白。

  聽見隔壁那人問:「哦?何物?」

  聞試勺也道:「林侯,這夜半入閨閣,怕有損您聲譽,皇……煮雨先生向來博聞強記,無所不知,或許問問煮雨先生,亦有所得呢?」

  林飛白沉默一會,道:「那就先……」

  文臻忽然大步走入了庭前的燈光裡,大聲道:「老爺子,您的點心好了!」

  這聲一出,四面一靜,林飛白正要掏東西的手也頓住。

  文臻已經掀簾進入聞老爺子的房,低聲笑道:「幫人幫到底呀。」

  「老頭子被人糾纏也沒見你打算幫,」聞老頭冷笑,「沒這事兒你早爬過牆了。」

  文臻笑呵呵在他屋子裡一陣亂翻,順嘴答:「蟹黃湯包!」

  「一桌席面!冷熱葷素不得少於十八道!」

  「給你做滿漢全席!」

  「床背後櫃子第三格。」

  文臻順利在那裡翻出來一盤精緻如畫的點心。

  「你怎麼知道老頭子藏了點心?」聞老頭瞪她。

  「廚師通病。」文臻笑眯眯。

  聞老頭哼一聲:「狡詐!」

  倉促之間,這女娃反應也是夠快了,而且能想到深更半夜,這裡只能有點心。

  兩人對話飛快,此時這邊的門已經被敲響了。

  文臻端了點心去開門,笑道:「讓各位撲空了,抱歉,我在老祖宗這裡做點心呢。各位要不要嘗一嘗?」

  她嘴上客氣,身體卻堵著門一動不動。

  門外,當先的是一個高大中年男子,看臉和聞老頭子有幾分相似,身材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看來便是這一代的聞家當家人聞試勺了。

  他身後高高矮矮不少人,都隱在暗影裡,她一眼只看見那個分外高而挺拔的林飛白。

  屋子裡頭聞老頭粗聲粗氣地道:「她隨我學藝,老頭子傳藝不欲被人打擾,諸位想必都知道,見諒了。」

  這話一出,文臻只覺得外頭那堆人氣氛便變了。

  她隱隱覺得不好。

  似乎也許可能大概,又被聞老頭順手坑了一把。

  聞家屋裡無好人!

  林飛白立在對面,目光從文臻身上輕飄飄掠過,似乎多看她一眼都覺得累,只沉聲道:「在下有一事想要請教姑娘……」

  「你可別問我,也最好別把東西拿出來,我什麼都不知道。那位叫我這麼做,我便這麼做,你覺得那位做的事,能讓我這樣的人明白嗎?」

  林飛白怔了怔。

  如果說第一句話還只是讓他感覺是推托之詞,但又生出一些戒備,最後一句,則完全擊中了他的驕傲。

  是啊,燕綏行事,連他都不能明白,這個一看就很蠢的女子,憑什麼能懂?

  又憑什麼能獲得燕綏的信任,瞭解他的心思?

  林飛白不再說話,轉頭就走。

  他來得突然,訪得貿然,走得,也決然。

  以至於聞試勺一開始都沒反應過來,怔了一怔才急急跟上。

  黑暗中似乎有人笑了笑,搖了搖頭,文臻看過去,只看見他寬袍大袖,分外灑然的背影。

  眼看那一群人匆匆沒入黑暗,文臻才嘆了口氣。

  今晚這連台大戲,總算能唱完了吧?

  她立在院子中,有些糾結。經過這一遭,這院子應該不會再有人來,正好走的最好時機。然而如今不比先前,這時候當著老頭面再走,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她只得悻悻地道:「您老人家先歇著,我回去準備滿漢全席。」

  「呵,誰要你的滿漢全席,能把答應老頭的湯包送上就算你有孝心。」聞至味下巴沖廚房一點,「就在這,現做,我老人家等著。」

  「至於嘛,人家不跑啦。」文臻還以為他是因為自己的前科不放心,也不生氣,自洗了手去廚房,留下老頭子呵呵一笑,意味不明。

  然而文臻很快就發現,不是老頭心眼小,是她太天真!

  她的麵還沒揉好,隔壁就已經來了三撥「訪客」。

  這些大半夜上門的客人,似乎半點都不覺得自己來的時機有多詭異,給出的敲門理由更是千奇百怪,一個說請她去品茶,一個說請她去看花,還有一個連理由都沒給,自稱是她堂嫂,聽說她來了,要來見見妹妹。

  敢情「老祖宗收徒」是個炸彈,硬生生炸翻了整個聞家。

  既然都接了這個炸彈,再不承認也無濟於事,總不能像晴雯那樣白擔個虛名兒,文臻乾脆在每次有人敲門的時候,都隔院喊話,「在老祖宗這裡學藝呢,恕不接待!」

  至於這些人回去還睡不睡得著,她不管。

  好容易到了天亮,攤開如菊、提起如囊、皮薄餡鮮,綴玉點金的蟹黃湯包幹掉三籠,聞至味才放文臻回院子睡覺。

  「聞家人要臉,愛在晚上活動腿腳。」他道。

  言下之意就是愛臉面的聞家人會按時在天光下披上偽善外衣,安全性略有保障。

  文臻對此不以為然——稱得上惡人的,哪還有什麼有所為有所不為,之所以還能留一份餘地,只不過沒被挑戰到接受的底線罷了。

  聞家廚王世家,廚藝是立身之本,這次進京選拔廚藝人才更是關係一人乃至一族的榮華富貴,這種情形下聞至味做宮廷御廚那麼多年的經驗和技藝便是無價之寶,是人人垂涎的對象,現在這朵人人垂涎的名花(文臻:?)被她給摘了。

  文臻覺得,這不是底線,什麼是?

  她回到院子裡,那兩個晚上不見蹤影的丫鬟又出現了,文臻就當沒看見,蒙起被子睡大覺。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管他呢。

  **********************

  就在文臻躲進小院成一統,不管春夏與秋冬的時候,燕綏正在德勝宮,和自己的那位母妃,號稱東堂最傳奇的德妃娘娘那裡縱論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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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5:2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二十一章 妖妃

  德妃娘娘的傳奇之處,在於她從來不和皇宮裡以往盛產的妖豔賤貨們同流合污,那些笑意盈盈操刀,溫良恭儉施毒,姐姐妹妹下絆之類的事兒,她向來不屑得很,用她的話說,就是「殺人如果都需要掩掩藏藏,還敢說什麼帝王寵愛,冠絕六宮?」

  事實也是如此,德妃比皇帝還大五歲,生皇子也不是頭一份,生了一個燕綏就死活不肯再生,這般在宮中毫無活路的自私任性,卻歷三十年榮寵不衰。

  宮中送她諢號「德三多。」賞賜最多,俸祿最多,花園裡埋著的屍首最多。

  邊遠小城走出來的不受寵愛的官家庶女,最後能有那般成就,以至於她所在的那個小城,一度出現庶女比嫡女尊貴受寵的怪像。

  德妃娘娘茶餘飯後聽說了這個給她下酒的奇談,不過淡淡一哼,鼻音尾端上挑,說不清是不屑還是可笑。

  問題的關鍵是庶女嗎?

  如果沒有一個後來成長為神將的相好,把庶女捧成王母娘娘都沒用。

  當然德妃娘娘是不會去特意提醒誰這一點的,她也不會因此便格外要提升庶女的地位,相反,她討厭所有的庶女,並且要求所有能夠走到她面前的女子都必須是名門正嫡。

  有人以為德妃娘娘這是在給唯一的兒子相看閨秀,但事實看來好像也並不是這樣,因為燕綏二十一了,別說正妃,側妃都沒一個,按說皇子十八授冠出宮開府,就該同時立妃,然而燕綏向來看似隨意實則不馴,德勝宮地位特殊,皇帝多病無心去管,德妃娘娘似乎對抱孫子也興致缺缺,這事兒便耽擱了下來。

  倒是和德妃私交非同尋常的,東堂軍方第一人,被民間尊稱為「神將」的林擎,有陣子給燕綏張羅過立妃的事兒,但不知怎的反而惹出了一場麻煩,最後不了了之。

  據說那段日子德勝宮氣氛緊張,但到底是什麼事,也沒人能說得清楚——皇宮向來號稱秘密最多但又最沒有秘密的地方,眼線無數,間諜多面,有點什麼風吹草動,撒泡尿的功夫便飛過了牆,但只有德勝宮,真真是諸事得勝,連封鎖消息的本事都是一流,不管眾人用什麼辦法,愣是沒人能從德勝宮裡挖出任何可以下酒的料去。

  懶散冷漠的德妃,並不像有這般手腕,眾人都覺得想必是林擎的功勞。東堂皇宮諸位貴人,由此對德妃的羨慕嫉妒恨滿得要溢過金水河——真真命好,有這麼個忠心耿耿又能力超卓數十年如一日給她收拾爛攤子的青梅竹馬,更難得的是皇帝還不嫉妒,因為林擎也沒少救過皇帝的命以及為皇帝賣命。

  後來眾人的羨慕妒忌恨又添了一項新來源,便是德妃生的三皇子燕綏。多智近妖,如果不是看起來無心皇位,眾人懷疑太子早就被他揉巴揉巴扔進了泔水溝。

  所以女人如德妃,真是不知修了幾輩子的德,皇帝寵愛,兒子出眾,還有個東堂第一永不背棄的青梅竹馬。

  簡直讓人沒法活。

  尤其當妃子們看見平日裡的德妃的德行,那種「日子沒法過了」的感覺更是醍醐灌頂。

  此刻燕綏就正在打量自己這位「妖媚惑國」的母妃。

  妖妃靠在美人靠上,懶洋洋地在嗑瓜子,身上攏一件石青色刻絲盤花大襖,這襖,和尋常妃子務必緊身以展露曲線的風格不同,實實在在是件大襖,棉花絮得厚厚的,毫無腰身,長及膝蓋,底下隨便套著散著褲腳的撒花褲,一雙已經踩塌了後跟的軟底便鞋,鞋上別說珍珠金線,連個繡花都沒有,還是灰撲撲的老鼠色。

  這邋遢程度,尋常農戶家的地主婆都比「妖妃」精緻一些。

  然而當她偶爾抬起臉,眼波淡淡一掠,所有的吐槽便會戛然而止,噎死腹中。

  那女子乍一看是美的,再一想又覺得美得朦朧,忍不住便要多看兩眼,然而多看又覺得暈眩,她的眉峰筆直上挑,如一柄精美的小刀,按說女子臉上這種眉形過於鋒利,然而配上她煙水濛濛的眸子,便彷彿刀收長水,劍掛青山,世事到了此處便婉轉低回,不過一聲欸乃,載一船舊夢沒入煙霞。

  她的鼻端似乎略窄略尖,顯出幾分凌厲和倉促,但偏巧有一雙微豐又弧度美妙的唇,和唇下微凹的雪白可愛的小渦,卻又將凌厲撫軟,倉促曳長,是一曲長調到了尾音似乎氣力不繼,然而吹笛人藏了後手,一個轉折,便吹出了層巒疊嶂,碧水桃花。

  她美得豐富而自然,便如世間奇景,多半言語難描,忍不住心裡嘆一回蒼天厚愛,造物神奇。

  燕綏每次看這張臉,都會在心中笑一聲,如此出世的美,裹了一個如此入世的靈魂。

  母子相對,並沒有急著說話,德妃直到把一大包瓜子磕完,才指指面前的瓜子殼。

  周圍的宮人也沒有動,看著燕綏親自動手把瓜子殼給收了。

  這是德妃娘娘的一大癖好,認為她有事,就該「兒子服其勞」,以充分展示「母慈子孝」風采。所以只要燕綏在,她連梳頭化妝都要燕綏來。

  直到看著燕綏把小几都擦淨,她才突然道:「林飛白呢?」

  燕綏另外掏了一張雪白的手絹仔細地擦手,笑道:「娘娘這話說的,我差點以為飛白才是您三催四催催回京的兒子。」

  「怎麼,吃醋了?」德妃眉眼一飛,不見怒意,倒像顯出了幾分得意,「我讓他親自出京押你回來,如今你回來了,他不見了,你不會把他殺了埋在德安了吧?」

  「德安風物獨好,埋在那也不虧他。」

  「哦?好在何處?」

  「如果不好,娘娘何以獨獨鐘情德安,還讓人在那裡修了條道呢?」

  「我說燕綏,」德妃雪白的指尖敲了敲美人榻的扶手,「你這些年上躥下跳地活著,就是為了和你親娘作對嗎?」

  「不敢。」燕綏優雅地欠欠身,「您這詞兒用得不大對,不是『作對』,是『你死我活』。」

  大殿裡一靜,僅有的幾個婢僕垂眉低目,把自己站成雕像。

  德妃搖搖頭,唏噓一聲,指指兒子,悠悠道:「誤會大了啊。」

  燕綏微笑。

  「林飛白呢。」德妃竟然也就好像瞬間忘記這個話題,第二次問起林飛白。

  「德安有什麼好東西,讓娘娘這麼掛記著,竟然派人巴巴地催我回來?」

  母子倆就好像彼此都在對著空氣說話。

  「你老子不中用啊,偏又抬著你娘,萬一他萬年之後,那些早已守了許久的豺狼鬣狗撲上來撕咬,你娘總得備點防身逃命的本錢,反正也指望不上你……林飛白呢?」

  「後面呢。」燕綏語氣敷衍得像在買白菜。

  「他沒可能丟下你自己去閒逛。」

  「當然不是閒逛,他得到我會回京的承諾之後,便留下了,我可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林飛白要做什麼,燕綏當然知道,然而有些話與其說盡了,還不如留白任人猜想。

  人總是喜歡亂猜,而且對自己的亂猜深信不疑。

  德妃的目光,忽然落在燕綏的腰間,咦了一聲,道:「你這玩意兒倒新鮮。」

  燕綏腰間如常人一般掛著香囊,只是這香囊卻是金絲編織,上頭的圖案色澤鮮豔,不是常見的萬福壽字花卉,隱約是什麼人物。

  燕綏低頭看一眼,漫不經心地道:「底下人去洋外帶回來的孝敬,並不怎麼好看,圖個新奇罷了。」

  卻也不說娘娘喜歡盡管拿去,甚至也不取下來給德妃看,自顧自喝茶,德妃也不生氣,自傾身伸手去拽,道:「我瞧瞧。」

  燕綏一側身避開她的手,自己解下往她面前一扔,順手從袖管裡抽出一方汗巾,擦了擦腰帶。

  他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流暢得讓人反應不過來這其中隱含的嫌棄,德妃掀起眼皮,從濃密的睫毛下覷他一眼,鼻端輕輕哼了一聲,便低頭看手中金絲囊,訝然道:「這世上還有人黃色頭髮?」

  她身邊宮女下意識看了一眼,和她的著重點卻不一樣,一眼看見畫面上幾乎不著寸縷的西洋女子,驚得急忙飛紅了臉轉過頭去。

  德妃又詫道:「眼睛是藍色的!」

  「妖物!」一個得臉的宮女小聲咕噥,附在德妃耳邊悄聲道,「娘娘,這東西瞧著不大妥當……」

  她對著燕綏瞟了瞟。

  整個德勝宮,能在德妃身邊留下的宮人,都知道這宮裡,母不母子不子,可千萬不要拿尋常人家母慈子孝的道理來循。

  這一對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家母子,德妃不需要皇子撐腰,皇子也不在乎母親勢力的倚仗。逮著空閒還恨不得各自咬對方一口。

  德妃彷彿沒聽見,拿著那香囊掰來弄去,想要打開,卻根本不得其法,燕綏也不幫忙,好整以暇看著,又抖抖衣襟,一臉我好忙我想走你快點。

  德妃素來就是個沒耐性的,忙了一陣不得其法,順手一丟,這一丟卻不知道觸及什麼機關,哢噠一聲香囊裂成兩半,裡頭跌出小小的一卷來。

  德妃並不動手,微抬下巴,一個宮女上來,拉開那一小卷,這下四周的宮女都嘩然一聲,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紛紛轉頭。

  那是一卷絹畫,畫面上行走坐臥無數女子,雖然不過手指寬巴掌長,卻人物精細栩栩如生,只是那無數風流人物,都衣服穿得太少了一些,以至於人一眼看見,直覺便以為是春宮。

  德妃多看了一眼,便笑起來,道:「裝模作樣羞什麼,不是春宮。」

  又道:「這些衣服當真精美。」

  又誇:「這些姑娘胸當真挺拔。」

  她當著兒子說這些臉不改色,做兒子的也見怪不怪。就當沒聽見。

  眾人紅著臉悄眼去看,這才發現這些洋外女子,穿著暴露,但衣飾精美繁麗,一紗一披,都珠籠玉綴,極盡雕琢之美,只是那些衣服式樣瞧著多半像褻衣,褻衣穿成這樣,這也太……

  德妃的目光,卻落在其中一個女子胸上,那女子上身只穿一件抹胸,露雪白的肚皮和腰肢,身形誘惑自不必說,德妃更多的關注點在那件抹胸上,哪怕風俗不通,從前未見,但以她身為女子的本能眼光,立刻便看出那抹胸的好處來——聚攏、緊致、修飾胸形,生生將那本來有些過大的胸,襯托出恰到好處的豐滿和形狀優美來。

  德妃盯半晌,籲口氣,悄悄扯了扯自己寬大的棉布裡衣。

  她眼光凝聚過久,燕綏探頭看了一眼,扯扯嘴角,懶懶道:「這是洋外女子的褻衣,兒子可孝敬不了。母妃你若想要,恐怕得請父皇大軍出洋征服番邦,令人家稱臣納貢,再由父皇親手賜下——在洋外,這也是人家有情人才能贈送的禮物喲。」

  隨即他攤開手,對德妃挑挑眉,德妃盯著他,也挑挑眉,半晌才將那香囊慢吞吞遞回。

  燕綏倒又不接了,笑道:「難得母妃喜歡一樣東西,兒子又沒本事奉上,且拿這香囊聊表補償吧。」

  德妃立即收回手,一手揣起香囊,一手端起了另外一盤瓜子。

  德勝宮每日瓜果點心不絕,然而德妃獨愛瓜子,一天能磕一斤。

  這就是不言聲的送客了,在德妃這裡,兒子也是客。

  燕綏也不多話,一拂衣襟,轉身就走。

  他一直語氣溫和,執禮甚恭,偏偏走的時候,旁若無人。彷彿之前那些禮節都是做著玩兒。這集中所有榮寵與輝煌的宮殿及其主人,於他都是過欄的風而已。

  他乘著這過欄的風,越過德勝宮,越過正安門,越過深紅明黃的宮牆,見宮牆外三千巷陌,春樹縱橫。

  他在正安門外看春景,雙手緩緩地一搓,再搓。

  一雙薄如蟬翼的透明手套被搓了下來,被早已等候在正安門外的護衛默不作聲地接過,火摺子一晃,手套化為灰燼,燃起的火苗,透著毒物詭異的青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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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二十二章 情書

  燕綏自己,包括等候的人們,都對這代表毒性的青藍色視若無睹。

  任誰過往幾十年三天兩頭碰見這些,也會習慣的。

  就好比那瓜子殼,德勝宮以前也不是沒有有眼力見的宮女,搶著要幫殿下收拾。

  然後她就死了。

  那個宮女在此之前一直對燕綏頗多慇勤,當然從她之後,德勝宮再沒有哪位敢肖想燕綏。

  覬覦兒子的人沒有了,瓜子上的毒卻沒取消,反而越來越花樣繁復,德妃娘娘好像把給兒子下毒這種事當做消遣,不把兒子毒倒誓不罷休。

  只有燕綏知道,她只是太過無聊罷了。

  侍立在一邊的護衛已經換了一批,這一批才是他日常在天京常用的人手,自小師門就放在他身邊的所謂親信,大概是為了和燕綏的肆意中和一下,又或者試圖影響挽救一下,這一批護衛個個性情木訥,一板一眼,彷彿隨時隨地都把穩重二字刻在腦門上,站在燕綏身側,連眼珠子都不帶向周圍瞟一瞟。

  燕綏也不瞟他們一眼,慢慢地擦著手,半晌道:「聽說皇叔去蒙田了?」

  「是,蒙田前些日子據說發現了一處石刻,說是上古遺跡,永王殿下親自去了,據說殿下對那處石刻頗為痴迷,已經在那裡流連了數日。」

  燕綏唔了一聲,聽不出情緒,又問:「德高望重,林擎的壽禮隊到哪裡了?」

  「娘娘壽辰三月初五,神將的禮物例來提前十日送到,大抵還有兩三天就到了。」站在他身後瘦高條兒的護衛回答。

  「好……工字隊今晚去一個鬼斧神工,去揍一揍林飛白。」

  頓了頓燕綏又道:「揍重一點……唔,如果做不到很重,那一旬揍上三四次也行。」

  護衛點頭,他臉頰白中微黃,眼眸極黑,襯得人很有幾分煞氣。

  他略點了點頭,做了個手勢。心裡明白主子這是又要作妖了,然而到底作什麼妖,不等到最後結果沒人能懂。

  隨即他又從懷裡掏出一疊信遞上,道:「這是這幾日剛送到的。」頓了頓,面無表情地道,「第一千三百六十二封,情書。」

  信背面紫英葵花瓣濃紫爍金,顏色濃鬱得似乎要從紙端滴落。

  燕綏趕緊捂鼻子,「熏人!」

  又道:「刺眼!」

  德高望重立即把信丟給身邊的容光煥發,示意他拿去處理。

  容光煥發則拿出工字隊工於心計研製的碎紙機,將信一陣陣嚓嚓嚓了,濃紫色的碎瓣夾雜著上好的暗金雪濤紙碎屑簌簌而下,落入碧波逶迤的金水河,宛如下了一場紫雲英迎春花雨。

  美得煞風景。

  宜王殿下的「德容言工」四大親衛隊長們立在橋邊,面無表情注視那一道斑斕的流水——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說的大抵就是這種了。

  然而也沒有什麼好同情的。

  他們同情自己還沒同情過來呢。

  數遍天京,有誰家護衛像他家殿下這樣,亂起名字的?

  就這麼要和林侯過不去?

  東堂很少人知道,林飛白手下有秘密組織「三綱五常」,其中「君綱」負責保護皇室和林飛白安全,「父綱」跟隨林擎在邊疆執行秘密任務,「夫綱」則是德妃獨自可以馭使,依仗其在宮中呼風喚雨的力量,「三綱」之下則是「仁義禮智信」五常,仁堂掌人事,義堂掌江湖,禮堂掌交際,智堂掌謀士,信堂掌商會。

  用殿下的話來說,就是,聽起來真是格調好高高哦。

  矯情得讓人好想扇一巴掌呢。

  所以殿下的護衛隊也就改了名,由原來的神血戰隊改成了德容言工。

  神血戰隊也是個坑,當然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而德容言工,自然是為了諷刺三綱五常。

  然後他們每個護衛都擁有了四個字的成語名字。

  真好。

  如果以後能有一個人給他們改個多少正常一點的名字,那就更好了。

  德高望重、容光煥發、言出法隨和工於心計,四個德容言工的分隊長,默默地深情地注視著隨水而去的落花,心裡咆哮著對主子的綿綿不絕的問候。

  燕綏始終沒有看一眼那信,當然也不會去聽護衛們的心聲,他立在金水橋邊,閒閒地看夕陽在翠樹梢頭滌蕩一片細碎金光,他的身影鍍於其中。

  晚風悠悠過,玉橋斯人影修長。

  遠遠地行人遙望這一幕景美如畫,不禁嘆一聲。

  多美好的人兒啊。

  **************************

  文臻一覺睡到大天亮,最後是被活生生餓醒的。

  沒辦法,昨夜「操勞」太過。

  然後一連串的喧囂聲才入耳,聚集在門口處,文臻下床到窗前一看,呵,好傢伙,這是開茶話會呢?

  大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兩個昨晚影子都不見的丫鬟今天分外積極地在灑掃,幾個穿金戴銀的女子正站在門口,身後一大群婢僕,個個笑臉迎人。

  文臻出去的時候,這些笑容的弧度擴展到了最高峰,當先一個長臉女子熱情地上前來要握文臻的手,「喲,真真妹子,你可算起了,昨兒辛苦,嫂子來瞧瞧你。」

  文臻一臉受寵若驚地迎上去,伸出剛剛自己在窗檯上擦了一堆灰的手要握,對方眼光一落,嘴角一抽,兩雙手完美錯過。

  那女子十分自然地把手往袖子裡一攏,立刻便轉了話題,「來來來,家裡的姐妹們還沒見過吧,嫂子給你介紹一下。」

  說著便一一介紹,文臻自幼是孤兒,研究所長大,說得上親友的只有三個死黨,對一大家子親戚這種設置接受不能,也沒打算接受,總之都是姐姐妹妹,一群堂親表親表表親。

  都是平輩就行。

  文臻的目光,在其中兩個人身上多落了落,一位著紫裙,鴉青的髮,個子奇高,眸子奇亮,態度不卑不亢,看她的目光頗多審視,話卻不多。眾人對她也多有趨奉,那趨奉裡卻又透出幾分疏離。

  另一位看上去年紀最小,淡青衣裙十分素淨,話更少,沉默站在一邊幾乎沒有存在感,文臻卻發覺眾人有意無意都避著她。

  這種避開幾乎是下意識的,也不是剛剛出現的,要麼就是討厭,要麼就是忌憚,看眾人細微表情,更像是第二種。

  紫裙女子是聞家家主聞試勺的一位遠親,姓君,閨名莫曉。淡青衣裙女子倒是聞家近支,就是那個跋扈聞近香的親妹妹聞近純,聞家四房的嫡出女兒,和她的雙胞胎弟弟,是聞家四房最受寵愛的小輩。

  文臻心中長長哦了一聲。

  昨晚那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

  厲害啊,比想像中年紀還小。

  一群人虛情假意地客氣了一會,便說要向文臻請教廚藝。

  出乎她們意料,文臻毫不推辭,一口答應,還興致勃勃挽起袖子,說剛學了一手,正好給各位嫂子姐妹們品鑑品鑑。

  一眾來之前算定文臻一定會藏私,已經商量好如何相互配合擠兌她的女人們面面相覷,隨即目光發亮蜂擁而入廚房。

  半晌後。

  廚房濃煙滾滾。

  一堆人狂奔而出。

  你踩了我的腳,我歪了你的髻。

  一個黃衣少女抖著自己被煙灰弄髒的裙子大叫:「你怎麼連生火都不會!」

  文臻探出一張烏漆抹黑的臉,一臉無辜,「老祖宗沒教我生火啊!」

  又一個粉衣少女尖叫著奔出,「魚不晾乾不能帶水下油鍋你不知道嗎!」

  「啊是嗎?老祖宗沒教我這個呢。」

  「老祖宗怎麼會教你這個,這個三歲孩子都知道!」

  「是嗎?三歲的聞家孩子才知道吧?」文臻驚訝,「抱歉我沒在聞家長大呢。」

  片刻靜默,隨即有人吸口氣。

  想起來了,這位在外長大,傳說中也不會廚藝。

  老祖宗真會挑她來傳授絕學?賭氣呢這是?廚藝又不是什麼能一蹴而就的技藝,這一夜天,能學個啥?

  「你是故意的吧?」有人狐疑。

  「是啊,」文臻的眼睫眨啊眨,「嫂子姐妹們別急著走,多待會兒,我剛才這是沒發揮好。」

  「不了。」有人道,「廚房煙火氣太重,還是算了吧。老祖宗教了你什麼,你口述給咱們聽也一樣。」

  文臻看一眼,是那個叫君莫曉的。

  這姑娘剛才就沒進廚房,此刻似笑非笑抱臂靠在門邊,一臉的興味。

  「行啊,」文臻有求必應,「老祖宗昨夜教我包了一夜的包子,你們要不要聽聽包子怎麼包?」

  眾人立即神情索然。

  身為聞家人,除了少數幾個實在廚藝沒天分的,其餘人沒有不會包包子的,大家廚藝世家出身,都知道這技藝打好基礎之後,更多的是看天賦。

  有人天生味覺精細,對食材搭配心有靈犀,出手不凡,哪怕一個用料一模一樣的炒青菜,都能比別人做得有滋味,這是學不來的。

  所以大家這麼多年垂涎老祖宗的,不過是他伺候皇族一輩子得來的內廷飲食之秘罷了。

  比如哪種菜色最受陛下青睞,比如各宮貴主兒和重臣們都是什麼樣的口味喜好,又都有什麼樣的飲食忌諱。

  這些都是要緊東西,摸準了自然得以飛黃騰達,謬誤則難以立足甚至萬劫不復。

  宮中御廚無數,人人都有絕活,聞家能這許多代都獨霸御廚房,自然也有不能為常人所知的專門能抓住皇族味蕾的獨門秘技。

  聞家的廚藝考校在即,大家都已經準備好了自己的菜色,想著皇宮為天下第一富貴地,因此選擇的多是珍稀食材,誰也沒想過去做最普通的包子,更不願意在這種注定不登大雅之堂的食物上浪費時間。

  眾人對視一眼,瞬間彷彿得了共識,打著哈哈三三兩兩向外走,文臻也不矯情留客,笑眯眯抱臂看著眾人離開。

  君莫曉翻個白眼,走得最快,聞近純則走在最後,這少女步履不急不慢,裙不動釵不搖,一看就是修煉多年的走姿端莊,文臻想到昨晚發生的事,不由笑了笑。

  恰逢此時聞近純忽然扶著門邊回頭,眼神冷淡地盯住了她,文臻並沒有因為被那有些瘆人的目光盯住便斂了笑容,反而嘴角弧度更大了些。

  「妹妹還有什麼話兒嗎?」

  聞近純也扯扯嘴角,眼中似有星火一閃。

  「真真姐姐這一手,真以為能糊弄住所有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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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5:5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二十三章 殺人放火不夜天

  「真真姐姐這一手,真以為能糊弄住所有人嗎?」

  「哈?」文臻表情略傻。

  「老祖宗不會看中你,」聞近純淡淡道,「或許他一時賭氣,指點你一二,是做包子也好,做燕窩也好,總長久不了。你為此煞費心思戲弄大家,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妹妹真聰明呢,」文臻誠懇地道,「你猜得一點不錯,老祖宗其實啥都沒教我,還非要我擔這個鍋。」

  她一臉喪地張開手臂,「我需要安慰,來抱抱哈。」

  這種時候,越說真話越沒人信。

  聞近純笑了笑,居然還是禮貌的,隨即轉身就走。

  倒是一直默默跟著她的丫鬟,遠遠拋下一句話。

  「爛泥,就別想著能扶上牆了!」

  文臻收回手臂,順手把門給關了,兩個剛才還在的丫鬟,一眨眼又不知道去哪了,文臻也不理會,回去補覺,之後的時間果然很清淨,清淨到再次無人理會,文臻卻在黃昏的時候醒來,簡單炒了幾個菜,找出筆墨,寫了幾個大字貼在鍋蓋上掛上牆頭。

  片刻後,聞至味蹬蹬蹬的腳步聲走到隔壁牆下,似乎憤憤罵了一聲,過了一會,牆頭迎春花簌簌顫動,冒出一個褐色的壇子。

  壇子落下來三四個,文臻接了放在一邊,聞至味下來,目光古怪地看她一眼,道:「你要酒和油做什麼?」

  「炒菜呀。」

  「騙鬼呢。」

  「我說老爺子,你是聞家上代家主,想必很心疼你們聞家的財物和子弟吧?」

  「他們不死我這心倒是天天疼!」聞至味皺眉看她,「你問這個做什麼?古古怪怪的。」

  「再不吃菜要冷了啊!」文臻敲碗。

  「死丫頭,敲什麼敲,要是在宮裡,筷子敢碰到碗,少說一頓鞭子。」

  「我又不去宮裡。」文臻呵呵,老頭子的秘技她沒興趣,聞家她也沒興趣,今晚最好也別太平,她有事要忙呢!

  「今兒這菜淡了點。」

  「你胖成這樣,高血壓高血脂少不了,不能重油鹽。當然,不想吃就扔掉吧。不能勉強呢。」

  聞至味哼一聲,下筷如風,偶爾瞟她一眼。

  面前的少女,雪團似的,身材和五官都嬌小,瞳仁卻比常人大一圈,便顯得那眸子烏黑瑩潤,轉側生光,唇略厚些,微微嘟著,不笑時也似在嬌嗔,整個人蜜糖罐兒似的,天生的芬芳醇甜。

  他在心底默默嘆口氣,真是個矛盾的人兒。

  他是御廚,妙手治饌,卻很少吃過自己的菜,一輩子都燒菜侍候人去了,回家後,家人都只想從他這掏摸到更多更好的東西,從沒有人關心過他自己喜歡吃什麼,能吃什麼。

  最後卻是一個對聞家不懷好意的小女子,知道他不能重鹽。

  直到快擱了筷子,他才含糊不清地道:「你這丫頭,口蜜腹劍,笑裡藏刀,對外人,涼薄得狠吶。」

  「老爺子你吃完不走,這是想幫我洗碗嗎?」文臻笑盈盈,彷彿聞至味是在誇她。

  聞至味筷子一丟,站起身,鬢邊紅花微顫,一眨眼熊似的身軀便到了牆邊。

  迎春花叢一陣猛烈震動。

  老頭子甕聲甕氣的聲音越過牆頭。

  「別折騰太狠了,啊。」

  老頭子莫名其妙的話,文臻自然是不管的,收拾碗筷,幹好該幹的活之後,又把院門的門軸上好了油,又抽開了門栓,便早早洗洗睡了,然後在夜色最深的時候準時醒來。

  整個聞家大院已經陷入寂靜,遠處巡夜的梆子聲隱隱傳來,擊不破這夜的濃黑。

  文臻穿好衣服,沒有點燈,走入院中,貼著院門,片刻之後,聽見院門外,沙沙的腳步聲傳來。

  文臻將耳朵貼在門上,隨即聽見門外有人悄聲道:「就是這裡了。」

  又有人道:「噓——」

  文臻慢慢地,笑了一下。

  ………………………………………………………

  張七站在默園的院門外,望著紅漆小門上金黃的銅環,聽著四週一片寂靜,不知怎的,心總是跳得疾。

  不該這麼緊張的,今晚要做的事兒,說要命也要命——下人夜闖小姐閨房,逮住了是要被打死的。

  但說不要緊也不要緊,因為他有足可以令他安然無恙的靠山,而要下手的對方又是個無依無靠的破落親戚。

  任務很簡單,就是闖進去,嚇到那姑娘喊叫呼救就行,隨後自然有人「前來救人」,他趁亂便可溜走。

  最主要的任務由後頭的人執行,他隱約聽說,十三小姐安排,先假做救人,再趁混亂讓那姑娘不著痕跡地傷了手筋,順便驚動一下隔壁,如果能因此找到藉口挪動老祖宗,或者找機會進老祖宗屋子裡瞧瞧,那就更好了。

  就算沒有《伊膾要術》,聞家世代伺候皇族記錄的諸般秘辛也是千金難換啊。

  之所以不讓他出手直接廢了那姑娘,反而折騰出兩批人,就是不想把事情鬧大,畢竟,聞真真在自己房裡被人侵入傷害,和聞真真不小心弄傷了自己,這性質不是一回事。

  做得好,還能落個仗義救人的好名聲。

  不過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也無人保護的外來女子,這般小心周折,張七覺得有點多餘。

  整個聞家都對默園這一處地兒虎視眈眈,不是沒有人動過心思,只是老祖宗多年積威,家主又態度不明,眾人又怕自己出手被別人抓了把柄,反倒互相牽制住了。

  十三小姐是個狠人吶。

  也是個審慎人,一件事,分幾批人來辦,他這個看院子的老媽子的外頭跑活的兒子,在大院裡人面生疏,就先來打個頭。

  任務輕鬆,報酬豐厚,張七有些莫名忐忑的心,漸漸安定,他推了推門,院門果然沒鎖。

  張七很自然地認為這是做內應的丫鬟留了門,毫無聲息推門進入時,他還心中暗讚丫鬟細心,居然記得給門軸上油。

  進門的時候,張七頓了頓。沒來由的,他覺得心跳得有點快,身體似乎在微微發熱,又似乎體內有熱流湧起,激得他手腳有點抖,然而他摸摸額頭,並沒有發熱。

  難道是緊張?張七自己都覺得好笑,一邊進門一邊想,對付一個小丫頭,至於嘛。

  一進門,張七便抽了抽鼻子。

  這院子裡什麼味道?

  說不清香還是臭,似乎有點濃醇的酒味,又似乎有點油香,氤氳在院中花木裡,將這春夜的風都燻蒸得鬱鬱濛濛。

  張七有點發愣,下意識往院中走了幾步,忽然覺得有點不對,霍然回首。

  便看見身後,院門前,不知何時站了個嬌小的影子,手裡不知道拿著什麼,月光斜斜越過高牆,映在她半邊臉上,唇紅齒白,嬌憨可人……

  然後那嬌憨可人的小姑娘,忽然對他笑了笑。

  那笑容依舊嬌麗,微露玉珠似的齒尖,月色下晶瑩閃亮,與眸子裡盈盈波光呼應,讓人想起雨後新荷上滴溜溜旋著的剔透水珠。

  然而那剔透笑容裡眸色晶徹烏黑,流轉華光,莫名地讓他想起某種以狡黠聞名的動物。

  這念頭只是一閃。

  隨即哢噠一響,小姑娘手一抬,拴上了門閂。

  張七:「……」

  沒等他反應過來,小姑娘又一抬手,張七只看見一道黑影呼嘯而下,耳邊風聲一緊,隨即砰一聲悶響,天靈蓋一痛,腦殼上似有星花炸開。

  他軟軟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瞬間,他隱約看見,那小姑娘扔下手中沾血的棍子,手上一個火摺子迎風一晃,火光躥起,小姑娘把火摺子往花叢中一扔。

  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

  蓬一聲,火苗瞬間騰起半丈高。

  張七徹底地暈了過去。

  暈過去那一瞬間,他心底滾滾飄過一句話。

  十三小姐要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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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6:1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二十四章 試嵐樓

  澆了酒和油的院子就是好燒,文臻滿意地看著幾乎瞬間燃起的大火,拎起張七,砰地一聲扔進院子裡的水缸裡。

  嘩啦一聲水花四濺,好在缸裡水淺,淹不死人。文臻面不改色拍拍手,繞著張七看了一圈,最後選中了屁股,手中小刀乾脆俐落挑斷他的褲帶,褲子簌簌滑落,黑夜裡一個大白臀十分顯眼。

  文臻看也不看一眼,一腳蹬上牆邊,借力翻上牆,半跪牆頭,矮下身形,借著底下的火光,果然看見幾條黑影狂奔而來,而更遠處,梆子急敲,被驚動的聞家次第亮起燈火,夜色中鋪開一片閃爍的星。

  那幾條黑影到了門前,立刻踹門入內,他們一衝進去,文臻立即翻身下牆,轉到自己院門前,準備好的鐵條一插,把門從外面給栓上了。

  裡頭幾個人衝進去,發現火勢太大,又看見水缸裡的張七,急忙將人扯出來,結果看見他光溜溜居然沒穿褲子,領頭的人頓時髒話亂飈,沒奈何,這樣子帶人出去如果被看見就是不小麻煩,又急急解衣將人遮住,再一起往外衝。

  這回卻衝不出去了。

  起火不是小事,救援必然是最快速度趕到,就這麼一再耽擱,聞家的人已經趕到,在他們已經進入視線範圍之後,文臻又把鐵條給抽掉了。

  裡頭不停踹門的人幾下沒踹開,正全力一腳猛蹬,一下力道用空,葫蘆一樣滾了出來,正正滾到趕來的聞家家主及其護衛的腳下。

  那群人被煙火熏得眼淚長流昏頭漲腦,還沒發現,爬起來還想繼續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猛然聽見頭頂一聲怒喝,再一抬頭,便懵了。

  聞試勺的怒吼整個聞家大院都能聽見。

  「哪裡來的混賬東西,竟敢在默園放火!給我拿下!」

  張七骨碌碌滾在地下,胡亂裹在身上的衣服散開,火光畢剝聲裡白亮晃眼,四面的婆子們一陣驚呼,紛紛紅臉轉頭。

  聞試勺一眼掠過,臉色越發鐵青。

  「混賬!混賬!給我查!徹查!」

  人群背後,匆匆趕來,連衣裳都沒來得及穿齊整的聞近純,臉色冷白。

  *************

  聞家大火燃起的時候,遠處山野間有人作歌。

  歌聲渾厚蒼涼,音調卻雍容雅穆,在午夜碧色如墨的林木間迴蕩。

  作歌之人衣袂也在鼓蕩,遠處的火光在他臉龐上躍動,映不亮他沉沉的眸光。

  他負手看著那處豔紅一點,緩緩停了歌唱,似是對風詢問:「人到哪裡了?」

  暗處有人恭聲答:「應該已經離此處不遠。屬下們已經查過,這附近有座小山,人跡罕至,可為約見地點。」

  那人嗯了一聲,又道:「雖是人跡罕至,也不可掉以輕心,你等屆時封鎖全山,若有人誤闖,格殺勿論。」

  最後四個字殺氣騰騰,他卻說得清淡平靜。

  「是。」

  ***************

  文臻此時已經翻過了三道牆。

  救火向來都是最亂的時候,也是人手被調開得最徹底的時候,她悄悄溜走,一路潛行,順利到了外圍牆邊,果然一路都沒碰到人。

  放火這事兒,昨兒她就打算幹了,一來不想得罪聞家太狠,以免留下後患,二來如果沒有個由頭,聞老頭子再對聞家有恨,也不會由她這麼下手。

  聞近純正好送上門來做隻替死的鬼。

  不管聞近純打算怎麼對付她,最後的結局都會變成「聞近純試圖暗害聞真真,並置老祖宗安危於不顧。」

  夠她喝一壺。

  以她對聞老頭的瞭解,就算惱火,也不會拆穿她。畢竟聞近純心術不正在先。

  「咚」一聲,她跳下高牆。

  感覺這一刻腳下堅實的地面美妙如雲端。

  那是自由的味道。

  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人猛然一拍。

  「嘿,就知道你在這!」

  文臻覺得自己的魂已經被拍飛了一半,伴隨著叫「自由」的風箏越飄越遠。

  還有一半魂,勉強控制住聲音不抖,「誰!」

  一雙黑烏烏的眼睛湊過來,睫毛太濃密,太近的距離看起來像一大簇髮菜,又像自帶濃黑眼線。

  「我啊!」

  文臻向後讓一讓,才看清了易人離那張容貌姣好此刻卻面目可憎的臉。

  「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要不是我聰慧出眾,今兒我是不是就要給你拋下了?」

  語氣怨婦似的,問題是,她和他有很熟嗎?

  此刻還身處聞家大院外牆下,附近街市其實還屬於聞家范疇,文臻先拖著這傢伙到了僻靜處,才把問題又重復了一遍,易人離委屈巴巴地道:「我在外院那麼多天,沒人理會,閒得捉蝨子,你也不說遞個消息給我,我只好自己過來看,晌午的時候看見你倒酒和油來著,算算如果你要搞事,肯定要從這邊後牆逃走。所以一起火,我就來這邊了。對了,你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跑?」

  「因為聞家人要殺我啊,我難道坐以待斃嗎?」文臻答得比他還委屈,「別問那麼多了,即走之則安之,趁聞家現在顧不上,趕緊走先。」

  「去哪裡?」易人離給她牽著,一邊走一邊回頭,「咱們這樣走能行嗎?聞家會派人來追吧?再說我也沒準備,連行李銀兩都沒拿。」

  文臻停住腳步,眯著眼睛打量他。

  這個人,初見的時候,他在暗無天日的小巷裡,試圖扒一具屍體上的財物。

  她不相信一個底線不怎麼樣的市井小混混,會這麼信守諾言,而他一口答應護送她上京,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

  或許他有自己的目的,但她攪進的渾水已經夠多了,並不打算再多那一桶。

  「拿行李我們就走不掉了啊,」她道,「至於盤纏,我現在不就在想法子掙錢嗎?」

  「怎麼掙?」

  「我的好廚藝啊。」文臻笑眯眯點點自己,「憑我這一手好廚藝,隨便賣個秘方,還怕湊不夠路費?」

  「這倒也是。只是這時辰,誰家飯館還開門?咱們這一夜該住哪?」

  「這鎮子繁華著呢,你看,前方不是還亮著燈火?」

  文臻手指的那一處,果然燈火通明,隱約笙歌不絕,兩人走到近處,仰頭看見門額上「試嵐樓」三字金鑲玉嵌,輝光耀人。

  易人離驚嘆:「這飯館好生氣派。」

  「是啊,」文臻甜蜜蜜地道,「你在外面等著我,我去和老闆談談,合適了就讓人叫你,這飯館這麼大,一定有住宿的地方。咱們要是能談妥,今晚就有地方睡了。」

  星月燈光下,少女笑眼微彎,粉頰似桃,肌膚凝荔,當真甜如蜜糖。

  易人離不知道是這燈光還是月光太迷離,這一刻看過去的聞真真,和昔日矜持清冷的形象剝離,於無限星月之光裡,微微浮凸另一個靈俏可親的她來。

  腦子運轉似乎變緩慢了點,他點頭,「好。」

  然後文臻便進去了,進去之前,還和他揮揮手,做了個「放心」的口型。

  易人離盯著她背影,眼神有一霎的恍惚,隨即他抱臂,靠著門口的石獅子等待。

  夜深了,不知何時起了霧,游絲一般漫上來,裹挾其中的人影,因此也變得影影綽綽,面目難辨。

  易人離忽然打了個寒顫,有些迷惑地抬起頭,就看見前方,霧氣深處,不知何時,忽然出現了一個身影。

  **************

  文臻進門,這樓形制別致,一進門照壁精雕,轉過照壁,竟然有小橋流水,一庭桃花,花下嬌容半掩,粉白翠黛,香氣迤邐,時時有吃吃低笑傳來,音色卻頗暗啞。

  這裡不大像個象姑館,倒像文人墨客雅談之所。

  文臻之所以知道這裡,是來的時候便經過此地,她有心脫身,一路上看得仔細,這樓分外高偉軒麗引人注目,而她又恰恰聽見兩個從裡頭出來的男子,一邊走一邊笑談哪個相公分外婉轉可人。

  可巧,現在這麼晚了,也只有這裡還笙歌不斷。

  轉過照壁行不了幾步,便有一個瘦高男子迎上來,看見她不由一怔,張嘴正要說話,文臻已經道:「我不是來買春的。」

  那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薄唇一掀,嗤地一聲道:「瞧著您也不是。」

  「我是來賣個春的。」文臻不生氣,笑答。

  男子後退一步,宛如被雷劈。

  「看見門外那個人沒有?」文臻站在照壁後暗影裡,指著外頭。

  瘦高男子轉過照壁,探頭向外看了一眼,頓了頓,神色驚訝。

  「您這是……」

  「外頭那是我弟。」文臻低眉垂眼,神情頹喪,「說來慚愧,父親好賭,母親多病,家道中落,眼瞧著要活不成,我這弟弟是個孝順的,想要為一家人找個活路……聽說你們這樓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小倌館,我們來問問,你們要不要人?」

  「姑娘,」那男子盯著她,眉毛挑得快飛天上,「從古至今,只聽過狠心兄長賣妹妹入青樓,就沒見過無良姐姐賣弟弟入象姑館,您這可是開了先河,獨一份哪。」

  「我這不是沒辦法麼,」文臻泫然欲泣,摸摸臉,「我這不是沒我弟長得好嘛。」

  那男子又對外看了一眼,萬分讚同地點頭,「這也是,差遠了。」

  文臻想呸他。

  至於嘛。

  易人離是長得不錯,但也沒到驚世駭俗地步,她好歹也是個甜美小美人,怎麼就「差得遠」了?

  或許古代人審美和咱不一樣,或許易人離這種在這個時代特別吃香?

  「是啊是啊,您這是也瞧見了,怎麼樣?」文臻連連點頭。

  「真是來賣身的?」男子盯著她,神情依舊有幾分狐疑。

  「阿離!」文臻高聲喚,「就在外面等我啊,別亂跑。」

  隔了一會,傳來易人離的悶悶的一聲唔。

  「很快就好了,我快要和老闆談妥了,等賣掉了,咱們的問題就解決了啊。別擔心,啊。」

  外頭又是一聲唔,聽起來有幾分怪異,但確實是易人離的聲音。

  文臻回頭看那瘦高男子。

  男子雙掌一合,笑道:「既如此,都賣?」

  文臻嚇了一跳,急忙否認:「就外頭的,我可不賣。」

  「當然不敢肖想姑娘。」那男子神情愉悅,用詞客氣。

  文臻就當沒看見他一臉的「你這品相的想賣我也不要」。

  「既如此,姑娘便請喚令弟進來吧。」男子笑眯眯又誇一句,「姑娘真是保養得當。」

  文臻心想這話怎麼說,但此刻也顧不上追究,一擺手道:「還是咱們先結了銀子,我便要走了,之後的事,便交給老闆您。」她摀住臉,幽幽一嘆,「總歸不落忍的,也沒臉見我那弟弟,老闆你家的後門在哪……」

  男子瞭然地哈哈一笑,嘴角一撇,解下一個錦囊拋來,道:「我這兒都是公價,買一個清倌兒十兩到一百兩不等,令弟姿色絕佳,便給你一百兩,你拿了錢,左拐再左拐便有偏門出去,記住不要右拐。盡早走吧,今日樓裡有貴客,可不要衝撞了人家。」

  看來易人離那姿色當真在這裡很吃香咧,都夠上「絕佳」這個標準了。

  老闆居然主動給了最高價!

  文臻捧了銀子,笑得越發甜美可人。

  「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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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8:5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二十五章 燕小倌兒

  易人離此刻正在門外,不知道裡頭那個芝麻餡的雪媚娘已經把他給賣了。

  他原本站的位置是側門,文臻進去之後,他看看門樓,生出些許疑惑,便也想進門去瞧瞧,剛一抬腿,忽然發現另一個方向的正門處,一群人正前呼後擁地走進去。

  他的目光落在走在最前面的林飛白身上,頓時一凝,抬起的腿放下,腳跟向後一轉。

  林飛白似有感應,忽地抬頭望來,易人離立即停住腳步,低頭,狀似自然地向石獅後頭一避。

  隔著距離,又是夜深,對方似乎也沒在意,目光一掠而過,隨即便與同伴們一同進門去,裡頭似乎立刻便有人接應,招呼的聲音聽來分外慇勤脆亮。

  易人離背對那個方向,手指緊緊地摳住石獅子凸凹不平的頭頂,指甲磨在粗糲的石面上,不知不覺便鈍了一個角,粉白的甲屑簌簌直下,雪似的。

  於是便有人嫌棄地「嘖」了一聲。

  這一聲驚得神遊天外的易人離霍然抬頭,便看見前方綽綽霧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那人周身攏在淺銀色的生絲斗篷裡,只頭髮與斗篷的束帶與夜色同黑,這令他整個人看起來似流動於這夜與月之間,即可融入溶溶月色,又可化為濃濃黑暗,陰鬱又高遠,迷離又冷淡。

  易人離能看見的,只是那束帶上方露處的一角下頜,玉一般的光潔。

  那人站定,對正門方向看一眼,又對他看一眼,易人離只覺得那一眼看似春風流水,卻風如刀劍水如瀑,剎那貫入他五臟六腑,將那些深藏的不可說,轉瞬便搜剔乾淨。

  他想走,卻腳步難移,想退,又覺無所遁形。

  正在此時,龜公探頭出門來看,第一眼看見斗篷人,第二眼看見易人離,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轉,尤其在斗篷人身上多停留一會,幾乎瞬間,龜公眼睛便亮了。

  那人回頭又說了幾句什麼,隨即文臻的喊聲傳出,易人離此刻神魂不屬,既掛心著剛才進去的人,又警惕著現在面前的人,也就隨意哼哼作答。

  然後那龜公便出來了。

  伸手一拉斗篷人袖子,對易人離一擺下巴,道:「行了,談妥了,你們兩個,跟我進去。」

  易人離一詫:「已經賣了?」

  「是啊賣了。」龜公滿意地看著他。

  看樣子這相公放得開,不需要怎麼費心調教。省心。

  「銀子給了?」

  「給了,高價。」龜公瞟斗篷人。

  「那她怎麼還不出來?」

  「從後門走了,你呀別管她了,且隨我來。」

  「我怎麼能不管?銀子還有我一份呢!」

  「銀子你愁什麼,你只要聽話懂事,日後大把銀兩有得你花呢小相公。」龜公伸手來拉易人離,又想去牽斗篷人。

  「這是……」易人離想到文臻說的談妥了就有地方睡覺的事,有些疑惑,「進去睡覺?」

  「啊……對對,進去睡覺。」龜公的詫異很快轉變為欣喜,笑得黃板牙都一掀一掀。

  見多哭著喊著不肯做小倌的,這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麼放得開的呢!

  他又去拉斗篷人,那人微微低頭,看了他一眼。

  只這一眼,他便手一頓,隨即一個靈活的轉身,拉住了易人離的袖子,「來來來。」

  易人離自然是不想進去的,一把甩開他的手,「你去叫聞真真出來,我們不睡你這裡。」

  「聞真真?你是說剛才那姑娘?」龜公不耐煩地道,「早告訴你走了,一百兩我都花了,你現在磨蹭個什麼勁?」

  易人離皺起眉頭,先前就縈繞在心頭的疑惑,此時越發濃厚。

  不會被聞真真坑了吧?

  龜公看他神情不對,心底咯噔一聲,忽地拍了拍手掌。

  幾個彪形大漢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團團圍住了兩人,龜公下巴一抬,「拖進去,摀住嘴,別鬧出大動靜驚擾了貴客。」

  「做什麼!」易人離猛地蹦起來,捋袖子正要動手,忽然顧忌地看了斗篷人一眼,袖子捲了一半停住,「你們發什麼瘋!」

  斗篷人忽然輕笑一聲。

  「我說小白痴。」他道,「自己被人賣了,還不趕緊進去幫著數錢?」

  「你說誰小白痴!等等……你說什麼?什麼賣?」易人離的聲音猛地扯太高,聽起來簡直像個被非禮的黃花閨女。

  「你們兩個!」龜公的耐性消耗殆盡,尖聲道,「不都是自願來賣身的嗎!你們姐姐已經把你們作價一百兩銀子賣給樓裡了,還在這裡羅唣做啥,當真要我八抬大轎抬你們進去嗎?」

  「什麼賣身什麼賣身!聞真真呢!聞真真!」易人離的袖子又捋了起來,也不藏拙了,一巴掌把來攔的兩個大漢推個觔斗,抬腿就要往裡衝。

  然後他的袖子就被輕輕拈住了。

  一股大力湧來,易人離的半邊身子一酸,步子便邁不出去了,奇的是袖子卻分毫不破。

  拈住他袖子的斗篷人,誠誠懇懇地道:「別鬧,先進去瞧瞧,打起來人嚇跑了怎麼辦?」

  「關你什麼事?」易人離眉毛一旦豎起,平日裡那種鄰家少年的真純氣息頓時蕩然無存,煞氣如刀,似隨時要擇人砍殺。

  「怎麼不關我事?她把我都給賣了。」斗篷人的語氣聽來滿是新鮮好奇,「我還第一次遇見能賣我的人呢。」

  易人離朝天翻了個月亮那麼大的白眼。

  斗篷人就用兩根手指扯著他進了門,易人離掙脫不開乾脆不掙,進門以後不住呵呵冷笑。

  娘的。

  聞真真,你可千萬別給我逮著!

  ***************************

  文臻此刻還在樓裡。

  沒有及時跑掉的原因無他——她迷路了。

  左拐再左拐,隔間太多轉得有點暈,感覺沒錯,可是愣是沒看見門,只有長長的通往各處的走廊,走廊裡一扇扇紅門依次排開。

  她不敢亂走怕越走越深,結果被一個行色匆忙的女子攔住,頭也不抬塞了一個托盤給她,托盤上有瓶酒,囑咐她送到天字甲號房,便匆匆趕去伺候客人了。

  她剛想放下托盤,走廊拐角處出來一群人,當先的居然是那個BRA愛好者林飛白!

  她轉身想溜,結果聽見了龜公在氣急敗壞嚷什麼,似乎還夾雜著易人離的聲音。

  他們進樓了!

  就在自己後面!

  真是前有狼後有虎。

  文臻立即端好托盤,低下頭,站到一邊,微微側身。

  一群人擦身而過,人群最中間的那個冰亮冰亮的傢伙,連眼神都沒給她一個。

  文臻剛要舒口氣,和她擦肩的一個公子哥,一偏頭看見她手中托盤,咦了一聲道:「一抔冰!這酒不錯,我每次來都說沒有,今兒倒見著了!哎,你,馬上把這酒送天字甲號房去!」

  「好嘞!」文臻答得清脆。那公子哥點點頭,自顧自向前走。

  已經走過去的林飛白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見嬌小的背影,根本沒有端著酒跟上來,反而加快了腳步,匆匆向旁邊拐。

  他眸子裡似有星火一閃,刺亮迫人。隨即他道:「賈兄,一抔冰我也聞名已久,到底怎麼個好法?」

  那姓賈的男子第一次見這千里之外的人忽然走到近前,受寵若驚,急忙道:「這是試嵐樓名酒之一,據說首味澈涼清越,如冰如雪,然而入腹之後……」說著便下意識轉頭,要去拿文臻端著的酒壺示範,一轉頭才發現剛才那小使女居然沒有跟在身後,而是已經走出了老遠!

  「喂你!」他急忙越眾而出,一把拽住半個身子已經轉過拐角的文臻,「你跑哪去!天字甲號房不在那個方向!」

  文臻身軀一僵,聽他這一聲嚷得急切,聲音過大,而那邊易人離聲音也在接近,眼看就要轉過拐角轉到她面前——

  「對不住公子,我這是記錯路了……」文臻刷地一個轉身,「天子甲號房對嗎?天子甲號房好的。」

  她步伐加快,甩下那賈公子,擠入那一群人,抬頭看見林飛白高高的烏黑髮頂,不知道是該罵呢還是該感激。

  不過真是奇怪,那個恨不得滿臉刻著「我清高我孤傲我為國家省肥料」的傢伙,怎麼會跑到這種煙花地,和這些一看就是紈絝的傢伙們混在一起?

  天字甲號房就在長廊頂頭第一間,林飛白當先進入,其餘人一哄而入,文臻仗著身材嬌小,順利地不為人注意地擠進門內,而此時,易人離的腳步聲已經接近,文臻聽見他怒氣沖沖地道:「你別拉著我!我說了我不是來賣身的!我要找人!聞真真!聞真真!」

  「這裡沒你要找的人,人都已經走了!喂你站住,這邊都是貴客不能驚擾——哎哎站住,站住!」

  文臻一臉純真平靜地拉上紙門——

  「等等。」

  冷而微帶金屬音的特殊嗓音,一聽就知道是林飛白那個喪氣貨。

  文臻當沒聽見,大力拉門。

  林飛白並不和她糾纏,立即喚:「孫掌櫃!」

  「哎!」外頭答應的聲音脆響,正是剛才大叫的人,聲音就在門外,與此同時「嘩啦」一聲,門被拉開。

  文臻在對方影子映上門扇的時候已經鬆手,躲入門後的死角中。

  瘦高男子諂笑著扶著門邊,裡頭公子哥和他都熟悉,有人笑道:「老孫,這大呼小叫的是在做甚?又來了不聽調教的雛兒嗎?還不趕緊給我們林公子安排一個最好的?」

  易人離的臉忽然探了過來,對屋內張了張,裡頭靜了一靜,隨即有人笑道:「難怪!果然不錯。喂老孫,就這個吧。」

  「就你老母——」易人離一句話還沒說完,他身後,斗篷人忽然慢悠悠踱了過來。

  他不知何時已經解開斗篷束帶,燈光斜斜映上他的半張臉。

  屋子裡,忽然寂靜了。

  好半晌才有人喃喃道:「試嵐樓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

  躲在門邊暗處裡的文臻看見這張臉,腦中轟然一聲。

  我去深井冰!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前兩天不是狂奔趕回天京了嗎?在天京就這麼待不住,又跑過來幹嘛?

  她沒有試圖往黑暗深處再縮,只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盡量斂住氣息,直覺告訴她,現在想跑,必定被逮。

  「孫掌櫃,這兩個……也是你樓裡的人?」有人吃吃地問。

  花樓管事人向來渾身都是機關消息,最靈活不過,孫掌櫃一看眾人灼灼目光便知道今日這是個極好機會,略一猶疑便道:「是啊,只是……」

  「那就這個吧。」林飛白忽然道。

  眾人隨著他的目光,眼神齊齊落在門口的斗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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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9:0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二十六章 打情罵俏?

  門口,「被賣了」的燕綏微微低頭,看著坐在人群中央不動如山的林飛白。

  兩人目光相撞,燭影搖紅裡似哧哧迸濺火花。

  片刻後,林飛白面無表情招招手。那手勢不像在召喚小倌,倒像喚人決鬥。

  眾人沒來由覺得緊張,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然而什麼事都沒有,燕綏眼角一彎,竟然就那麼過去了。

  林飛白對他拍拍身邊坐墊,燕綏也就坐了。

  林飛白指指酒壺,示意燕綏倒酒,燕綏拿起酒壺——

  文臻覺得現在是個好時機,眾人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深井冰身上,連易人離都忽然莫名其妙縮回去不見了,沒人注意到門口,她正好可以扁扁地,扁扁地,游出去。

  她扁扁地游到門口,抬腳——

  燕綏忽然頭也不抬地道:「酒壺空的,換酒。」

  眾人唰地轉頭。

  就看見一腳前一腳後快要逃出的文臻。

  被這一句話釘死在門口。

  文臻這一瞬間,腦海裡滔滔滾過無數念頭。

  有怒罵林飛白的,有詛咒燕綏的,有吐槽易人離的,有思考對策的,但最多的始終飛來飛去的一個念頭就是「他們都知道我在的吧都知道的吧?他們兩個都是在耍我吧都是在耍我吧?!」

  然後她應道:「好,這就去。」

  一腳跨出門外,光線昏暗,守在門外的孫掌櫃第一眼竟然沒認出她來,還抬手拍了她一下後腦勺,怒道:「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快去!」

  「是是是。」文臻點頭哈腰,腳步飛快。

  奇哉怪也。

  後頭兩個瘟神,居然沒有追出來?

  文臻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這又能怎樣呢。

  她後背黏著的那個笑得陰惻惻的傢伙還沒撕下來呢!

  「易人離,易小離,易小哥,易哥哥……你聽我說,我不是要賣你,我只是騙一下老闆,拿到錢從後門繞出來,再喊你一起逃掉,沒事先告訴你是怕你演技不過關……」

  「我瞧你現在演戲演得挺過關。」易人離幽幽地對她後頸吹氣,吹得她汗毛一陣陣起立爆炸。

  「是真的。你說我一個弱女子,孤身在外,正需要人保護的時候,我怎麼可能拋下你?我就不怕遇上強樑?」文臻掏出銀票,嗓子軟綿綿,「來來來,錢給你,出門在外錢最大,這下你相信我了吧?」

  一隻手伸過來,把銀票笑納了,但是後背的跗骨感並沒有消除。

  「我被你騙怕了,一百兩銀子不足以讓我相信你,」易人離在她身後呵呵冷笑,「我覺得跟你離開聞家是個錯誤的決定,你這樣的人,就應該被關進深宅大院裡,才能少出些么蛾子,所以我決定還是送你回聞家。」

  「易哥哥,好哥哥,你確定要回聞家嗎?咱們走之前可是在聞家放了一把火哦。」

  「……咱們?什麼咱們?那是你,不關我事!」

  「我一個纖纖弱女我沒有人幫忙能幹得出打人放火這種事嗎?易哥哥你太瞧得起我啦。」

  「……你威脅我?」

  「呃,好像是這樣?易哥哥你覺得呢?」

  背後也呃的一聲,易人離好像也被這段無恥無賴無情無義無理取鬧的對話給嗆著了。

  好半晌。他才呼出一口長氣,有點疲倦地道:「行了,你厲害,我不送你回聞家。可以,但你得幫我做一件事,作為對剛才騙我的賠禮。」

  「好的易哥哥,沒問題易哥哥,什麼事兒易哥哥?」

  易人離伸出手指,右手摸出一把小刀,輕輕一劃,指尖破裂,鮮血滴入文臻手中的酒壺。

  「你不是還要送酒回剛才那個屋子嗎,讓那個主客喝下這酒,我就原諒你。」

  「你還是送我回聞家吧易哥哥!」

  *********************

  屋子外文臻和易人離在討價還價,屋子內燕綏和林飛白「相談甚歡」。

  今日這屋子裡的,都是蒙田當地的衙內,以蒙田所屬的定州刺史之子為首,包括長史、治中、以及幾個主要郡郡守的後代,可謂軍政憲三司齊全,囊括了距離天京最近的定州上下權力層最頂端的那一群官二代。

  這群官二代能接待到林飛白也是之前毫無預料的事,只知道這位因為有事前往蒙田拜訪聞家,正好當今陛下唯一的親弟弟,皇叔燕時信也在蒙田附近參禪,說是因為蒙田發現了一處古崖石刻,酷愛一切古跡書法的燕時信為此甚至搭了個茅屋日夜觀摩,還邀請林飛白也去欣賞一番,這位皇叔身份高貴,為人卻出名的恬淡,是一位在家居士,不愛繁華,不住宮府,不喜金銀,不慕女色,日常就是養花寫字品茶參禪,哪裡清淨去哪裡,什麼閒適做什麼。

  林飛白於是在蒙田又耽擱了兩日,這群公子哥兒得家中長輩授意蜂擁而來再三邀請,今晚終於請到了人,這些人平素對林飛白也所知甚少,倒是對他那個名動東堂的老子耳熟能詳,都知道神將林擎除了會打仗之外,還擅絲竹,懂蹴鞠,精馬球,愛茶棋,是個真真正正天文地理琴棋書畫靈機一觸百類皆通的聰明人,眾人想來,有其父必有其子,這麼一個風流人物,生的兒子想必也是個梁園風月攀花折柳的主,蒙田當地格調最高最富盛名的試嵐樓,自然是要請林侯親自來瞭解一下的。

  當然,這些人也就是本地地頭蛇,離天京最高層還差十八座金鑾殿的距離,連林飛白都不熟悉,更不要說傳說中的宜王燕綏了。

  燕綏坐在林飛白身側,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坐下的時候袍角壓到了林飛白的袍角,林飛白想抽,抽不出,還想再抽,燕綏眉毛一挑,「這位公子,不用這麼急色吧?」

  林飛白立即縮手。

  眾人:哇呀看不出林侯這麼冷淡的人骨子裡居然這麼騷呢。

  林飛白自然不可能白吃虧,眉毛沉沉地壓著眸子,道:「做小倌的,不懂伺候人?桌上的莓果還不奉上來?」

  燕綏立即捧起盤子,拈了一顆鮮紅的莓果遞到他嘴邊,一邊唏噓地道:「你自小愛吃酸甜,想當年有回有人送一筐莓果,我娘當即就給了你,她倒是忘了,我也愛吃酸甜。」

  林飛白面無表情地道:「然後我瀉肚子一個月。」

  眾人:哇呀呀原來林將軍還和這位青梅竹馬來著!

  「是哦,那想必你現在也不想再吃這玩意了。」燕綏手中的莓果轉了個彎送進自己嘴裡,略品了品,搖頭,「其實還真不大好吃。」說完順手把拿過一個莓果顯得不那麼對稱的盤子又重新擺了擺。

  「有些人天生小肚雞腸。」林飛白譏誚地道,「得不到的就覺得是最好的,幾百年前的事整日裡牛一樣反芻著嚼來嚼去,也不覺得噁心。」

  「說得也是。」燕綏擺來擺去都覺得不滿意,只好又拈一顆莓果吃了,「你小時候就不怕噁心,我娘心疼你,給你吃糖都怕你咯了牙,非要幫你嚼軟了再給你吃——嘖嘖,一直忘記問你,口水好吃嗎?」

  眾人:我們在哪裡?我們在做什麼?我們聽見了什麼?我們是不是該避出去?

  「閣下真是好記性,」林飛白嘴角一扯,這麼崖岸峻刻的人,笑起來居然三分邪氣,越發顯得眸子熠熠,光劍縱橫,「記得這麼多有的沒的,怎麼不記得我爹為了救你斷了腿?」

  「那是救我嗎?」燕綏曼聲答,隨即發現新大陸一般指著他笑,「看,我娘對你那麼好,你說起來怎麼不見尊重,有的沒的?這話我娘聽見,可會傷心喲。」

  「記住你的身份,」林飛白肅容道,「小倌。」

  「恩客,」燕綏立即靠過去,「春宵一刻值千金,說這些煞風景的幹嘛,小時候你總愛纏著我……」

  眾人:感覺屁股快要和座位分離了。

  果然,林飛白唰地讓開五尺,眼刀嗖嗖地射過來,那眼神,彷彿下一刻不是春宵,而是決鬥。

  眾人:哈哈哈這位小倌好生有趣哈哈哈林將軍我失陪一下去解個手。

  眾人:呵呵王兄等我我和你一起我也要更衣。

  眾人:哎呀我姨媽喊我回家吃飯各位恕罪我要失陪了。

  ……

  一眨眼,一屋子人走個乾淨。

  文臻捧著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屋子裡空蕩蕩的,剛才那一大堆人,也不知道哪去了。

  她有點摸不著頭腦,就先沒進屋子,站在門邊,看了一眼室內。

  屋子裡只有林飛白和那深井冰,深井冰在擺弄桌上一盤莓果,一邊擺弄一邊皺著眉吃,文臻覺得他那表情比吃屎還痛苦,奇怪的是這麼痛苦怎麼還在吃,自虐狂吧?

  那個林飛白坐得離他有十萬八千里遠。燭火飄搖,光暈彌散,映得人面半陰暗半昏黃,器物鍍一層半舊的黯色,換成常人八成有幾分詭異的場景,然而因這兩人形容優美,生生便多了歲月感,如古畫慢捲,畫中人眉目如花,時光因此停滯,塵香彌漫。

  文臻卻有種奇怪的感受。

  如果沒看錯的話,這兩人很不合,針尖麥芒的氣氛哪怕路人也能察覺,那為什麼還要湊在一起?

  林飛白明明有急事的模樣,為什麼還不走?

  深井冰已經走了,為什麼又回來?

  文臻的目光落在手中酒上,易人離下毒的提議在她看來十分荒唐。當然,面對被送回聞家的威脅,她一向威武便能屈,痛快地就接了。

  反正她只答應送酒,可沒答應下毒,下毒不成功的事不也很正常?

  雖然她也很不想面對這兩個危險分子,但也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也不用掩飾了,早就被發現了吧?

  她進去,酒往桌上一擱,正好燕綏一臉痛苦地吃下了最後一個莓果。

  托盤底接觸桌面清脆一聲,兩人一起抬頭看她。

  果然,都沒露出驚訝表情。

  兩個裝逼犯。

  林飛白看她一眼,一臉不出所料表情,冷哼一聲,拍拍袍子,讓了讓身子,給她和燕綏之間空出位置。

  文臻:?

  「半夜從聞家跑出來私會,果然挺配你,小倌。」

  文臻:??

  「這你想多了,她已經不要我了,方才還把我給賣了。」燕綏皺著眉摸肚子,莓果吃多了,泛酸。

  文臻:???

  「打情罵俏請至別處,這裡不奉陪。」林飛白看都懶得看兩人一眼。

  文臻:???

  敢情林飛白以為她是和燕綏在此處私會,所以才攔她?

  真特麼比竇娥還冤!

  「咯噔」一聲,她拎起酒壺,重重往桌上一擱。

  永遠沉浸在唇槍舌劍中的兩個人,終於都轉過眼來看她。

  文臻臉上是和動作截然不同的大大笑容,指指自己,指指酒壺,「兩位,我是來自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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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9:2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二十七章 逼死強迫症

  兩人都對這陌生詞兒露出一絲茫然表情,燕綏目光在酒壺上一轉,指尖一彈彈開蓋子,微微一嗅。

  文臻心想還是這個傢伙厲害啊,雖然沒懂,但這麼快就反應過來了。

  「或者,是舉告?」她眯起眼,「聞出來了吧?酒中有東西對不對?兩位,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也沒興趣知道,也不想打擾兩位說話,我來,就是想和兩位做個交易哈。」

  她語氣微微一頓。

  就在方才,她說話時,也不知道哪句話觸及了誰的敏感神經,飄搖燭火下,彷彿林飛白的神情略有變化。

  又或者只是燭火被風掠動?

  文臻並沒有在意。

  聽到交易兩個字,林飛白抬頭,燕綏卻根本看都沒看她。

  這個人一張臉美至炫目,心思也似深海難測,文臻不知道他是怎麼確定這筆交易和他無關的,但很明顯,相比於林飛白,她寧願被這人無視。

  「這位……林公子?」她道,「一千兩,讓我走,以後也不找我麻煩,我就告訴你是誰讓我下毒的。」

  林飛白皺起眉,眼光頓轉蔑視,「規矩沒有告訴你不能透露僱主消息?真是殺手之恥。」

  「第一,我不是殺手,無需遵守殺手業職業道德;第二,這對您來說是好事不就行了?成大事者,幹嘛總拘泥於這些細枝末節?」

  「我不和無信無義的人交易。」林飛白起身,「我也不會阻攔你離開。也沒興趣知道這個下毒的人是誰。我林氏縱橫沙場數十年,冤仇無數,都去追索擔憂,那也不用吃飯睡覺了。」

  他語氣冷淡,眉間自信驕傲卻有如實質般迫人,文臻托腮看著他,心想這個逼裝得我給一百分。

  林飛白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忽然停下,也沒回頭,只冷冷道:「最近幾日我三次被刺,想必是閣下的手筆,拜託閣下,派點中用的人來,別總用一些阿貓阿狗侮辱我,知道的人知道你手頭無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失勢了。」

  說完袍角一掀出門去,文臻覺得剛才評分錯了,一百二十分妥妥的。

  文臻笑眯眯目送林飛白頭也不回出門去,又一次心想他今晚來到底是為嘛呢?

  燕綏忽然道:「他沒興趣,我有興趣,來,說說看。」手指一彈,彈出幾張銀票。

  銀票卻沒有落到文臻手裡,在文臻面前的燭火上方停住,文臻伸手要拿,銀票立即急速對著燭火墜落。

  「別急啊。」燕綏道。

  「好氣功。」文臻笑。

  然後她拿走了蠟燭,一口吹滅了燭火,伸手一抄將銀票收進手中,笑道:「謝了啊。」

  燕綏彈指——下一刻他彈指的動作停住。

  文臻在他對面,蘸著酒水,在桌上劃了一條線。

  燕綏一眼之下,心神震動,險些罵娘。

  這線為什麼不畫在中間!

  為什麼將桌子分成一半大一半小!

  為什麼畫得歪歪扭扭!

  渾身汗毛都似要豎起來,每個骨節都想要扭動,皮膚上似有螞蟻成排舞蹈,每個毛孔都在大喊難受。

  燕綏立即忘記銀票,抓過帳幔忙著先把桌子擦乾淨。

  下一秒文臻手中多了一把刀,探手一劃,嗤啦一聲,帳幔一角布料悠悠墜地。

  燕綏手一頓,扔開帳幔,正轉目尋找別的可以用來擦拭的東西,文臻手一拍,剛才那個墜地的一角布料被拍到他眼前——歪斜的,不對稱三角的,邊緣絲線長長短短拖拽著的。

  燕綏又一頓。

  文臻手一揮,嚓一聲輕響,矮几塌下半邊。

  一條桌子腿落地。

  燕綏再一頓。

  文臻動作行雲流水,抓過地面坐墊——

  「夠了!」

  燕綏沒有再被逼停頓,抬手一拂。

  矮几連同坐墊以及室內一切可以移動的事物都猛然一顫,翻騰而起,在半空中穿梭翻轉,下一瞬同時化為無數灰黃色的齏粉,在天地間飛旋浮沉,燭火因此猛然一黯。

  端坐於暗沉燭火灰黃齏粉中的燕綏,因這迴旋的風衣帶飄飛,於模糊中透出玉白容顏,恍惚間妖魅難言。

  文臻仰頭看這一幕奇景,眼神驚嘆。

  燕綏卻沒來由覺得她像在看猴戲,自己就是那隻被迫演戲的猴。

  一聲呼嘯,木屑布屑捲往室外,被夜風剎那掠走。

  室內空蕩蕩,沒有了任何可以用來作伐的物事。

  燕綏抬眼,似笑非笑看文臻,下一瞬,嘴角弧度一撇。

  對面,文臻嘿嘿一笑,抬起手。

  掌心裡,一截被切斷的、切口歪斜、因力氣不足,邊緣也不平滑的,桌子腿。

  ……

  室內的安靜有些迫人。空氣似被什麼隱形的力量絞成絲索,隨手一抖,便能將人牢牢捆住。

  但文臻很明顯滑不留手,捆不住。

  她笑眯眯掂著桌子腿,眼睛彎彎,似乎掂著的不是木頭,是一塊狗頭金。

  有些人一看就很大尾巴狼,僅憑氣場便能忽悠人夾緊尾巴乖乖做人。

  但她恰好來自現代,知道嚴重的強迫症是怎樣的一種無形的繩索。

  生理上的問題可以控制,心理上的毛病卻和自身能力無關,相反,倒可能越強大越嚴重,越難以解決。

  她這一連串逼死強迫症的動作,是要告訴他,我可以幫助你,你別動不動再吊我一次。

  但她同樣知道,這裡是古代,是人命如草芥王權大如天的古代,當她暗示對方她已經掌握了對方的軟肋的時候,接下來她就要小心自己的狗命了。

  這個人,在發現有人擁有能影響他的手段之後,正常情況下,應該都是讓那人變成死人吧。

  對面,深井冰在笑著,無害的模樣。

  她卻永遠記得第一次見面吊在屋簷對面的冰冷的屍體。

  為防被不打招呼就下手死得冤枉,她飛快地開口:「我還欠你一個人情喲。」

  隨即把桌子腿拋出門外以示誠意。

  燕綏一頓,文臻的這句回答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個被迫欠的「人情」,正常人都不會理會,這小丫頭是想幹嘛?

  「哦?」他笑,聽不出喜怒,「怎麼,想拿命來還?」

  「要我的命你會減一斤肉嘛?」

  燕綏一默,這丫頭講話真怪,正常人不是應該說「要我的命你會多長一塊肉?」

  文臻瞅瞅他,古代人啊,不能理解現代人對減肥的執念啊。

  再瞟一眼他的身材——剛才那句話還是說錯了。她探身過去,捏了捏燕綏的腰,目光亮亮:「好瘦……羨慕……」

  燕綏:……

  天塌了嗎?地陷了嗎?東堂被南齊大燕大荒同時攻打了嗎?改朝換代了嗎?

  不然這世上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大抵他的表情有些太奇怪,文臻想了想,又捏了他另一邊的腰一把,歉然道:「抱歉,忘了哈,你要對稱的。」

  燕綏:……

  不,我好像不需要這種對稱……

  縱橫皇宮朝廷二十餘載的宜王殿下,生平頭一次出現「茫然」這種對他無比陌生的情緒,以至於剛剛醞釀出來的殺氣一個觔斗雲不知道哪去了。

  但是宜王殿下什麼時候吃過虧?

  一瞬之後,反應過來的燕綏,伸手捏了一把文臻的臉蛋。

  「好胖,肉真多。」

  說真的,這丫頭皮膚粉團團的,手感滑膩,捏了不虧。

  想了想,又捏了另一邊一把。

  「來,對個稱。」

  捏完,身子舒服地向後一仰,攤開身體,一副你完全可以摸回來但是我也絕不會吃虧的姿態,眼光在她某個正在發育的重要部位上,略帶嫌棄地一掠而過。

  文臻用腳指頭都能想到他的潛台詞。

  下次你再摸我,我就回敬你胸。

  文臻:……

  M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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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9:4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二十七章 靜如處子,動如瘋兔

  互摸環節被迅速切換,好在方才那一刻令文臻隱隱緊張的殺氣也被這一攪合,給攪散了不少。

  文臻老老實實和神經病談判。

  「這位……兄台?」

  「燕綏。」

  「哦燕……公子?」

  「燕綏。」

  「好吧燕……兄,你這麼大方,我當然要履行承諾咯,這酒裡的毒,是方才外頭那位少年給下的,他叫易人離。」

  「就是被你賣掉的那個?」

  「是啊,長得不錯吧?」

  「你這無恥性子我喜歡。」

  「啊啊啊靚仔說話好有個性,我也喜歡你喲。」

  「……你為什麼要賣他?」

  「你問哪一次?」

  「你還知道你接連賣了人家兩次?」

  「這怎麼能叫賣呢?這叫無風險基礎上的發揮餘熱。」

  「哦?」

  「易人離武功不弱,一個小倌館,留得住他?打不過可以跑啊,既然對他不能造成實際性傷害,我不賣也是浪費。」

  「有理。那麼林飛白呢?他武力非凡,你把易人離賣給他,你就不怕易人離倒黴?」

  「林將軍啊……人驕傲得恨不得用下巴戳破天。易人離自己上陣真刀真槍,倒可能被狠狠教訓,但如果根本沒能成功,我看林飛白也不會追出去哭著問人家為什麼要殺他。」

  「你倒挺瞭解林飛白的。」

  「誇獎誇獎,多虧裝逼犯見識得多。」

  「我怎麼覺得你說這句話,眼光似乎有意無意掃過了我?」

  「啊,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靚仔你美得我控制不住不看你啊親。」

  「有理。那就這樣吧。」

  某人彩虹色的氣體噗噗發射,被籠罩在這股神秘氣體中的燕綏,根本看不出有沒有被熏昏,至於害羞意外之類的人類情緒,那也是絕對沒有的,依舊那般輕懶地,叩了叩桌面,就要結束對話。

  「等等!」

  「怎麼,捨不得我?」

  微微上挑的尾音,似乎是調戲,又似乎無情。

  文臻笑起來的時候眼眸微微彎起,似乎甜美,又似乎警惕。

  「我捨不得我的命啊。」

  室內稍稍沉寂,片刻後,燕綏一偏臉,笑了起來。

  他一笑,文臻就腦子發昏,感覺一萬副好萊塢最美場景或者一萬個世間最美詞語在腦海中雲霄飛車,都不足以拿來形容這人的風采之美。

  剛才雖然句句彩虹屁,但真實度百分之九十九。

  所幸她的理智還沒在美色中徹底沉淪——如果她真的任燕綏就這麼結束話題了,那她後頭的日子也別想好好過了。

  「交易結束,現在我們談個新交易吧,」她道,「首先,我聲明,我無心冒犯你,也不會提醒任何人你這個強迫症。」

  「強迫症嗎……」燕綏重復一遍,點點頭,「這個詞很有意思。」

  「毛遂自薦一下,我有一手還不錯的廚藝,可以為長期厭食挑食、脾胃虛弱、營養不良者提供必要的合理的能夠改善體質強健身體的食物搭配……」

  「說人話。」

  「美食我手,值得擁有!」

  「上次在我面前這麼吹牛的廚子,現在骨頭已經漚成花肥了。」

  「花肥我也能給你做出牛肉味你信不信?」

  「就憑你這一手噁心的形容,我信了你我怕那廚子的棺材板壓不住。」

  「說這麼多,能不能動點真格的,這就試試?」

  「我討厭煙火氣。」燕綏斜斜倚著牆邊,半邊臉隱在燭火光影中,「我比較好奇,你又是怎麼看出我挑食的?」

  「這一桌子的吃食,色香味都不錯。你目光時不時掠過,也動過碟子,但你每次動碟子,都是在將剛才被他們吃的七零八落的擺盤重新擺齊整,根本沒有動過食物一口,甚至有時手指不小心碰到點心邊緣,還趕緊擦拭。」文臻托腮,嘴對著桌面一努,「這大半夜的,離晚飯時辰已經過去很久,任誰只要還在活動,都難免有些食欲,在這種情形下還不吃東西的,除了怕下毒和挑食,我想不出還有別的可能。」

  這種一看就很凶殘的傢伙,自然不可能是怕下毒。

  那就是挑食了。

  「彷彿有些道理。」燕綏也漫不經心敲敲指尖,也沒看文臻,忽然道:「我還有朋友要招待,你去吧。」

  文臻不喜反驚。

  她摸不著這人的情緒。

  推薦自己的廚藝,沒指望這人當場就試,她只是試圖用人間煙火的氣息,來強調自己的簡單,但是這人比她想像得還要捉摸不定。

  說到底,在這樣的人眼裡,尋常人的性命好比草芥,不值上心,以至於她連對方有無殺機都無從把握。

  驚疑情緒轉瞬過,她立即站起,含笑彎彎腰,轉身就走。

  拉門,出門,上走廊,她聽見自己腳步聲細碎,響在夜半有些空寂的走廊上。走廊扶闌外是四面流水,流水中央假山層巒疊嶂,假山頂上掛一輪琥珀色的月亮。

  文臻忽然停住了腳步。

  四面好像靜得有些奇怪,這裡不是夜裡最熱鬧的小倌館嗎?

  「我還有朋友要招待。」

  這句話忽然響在耳側。

  聯合當時情境,前後語境,這句話出現得好突兀啊……

  文臻忽然轉身就跑!

  可是已經遲了。

  身後忽然一冷,什麼東西蛇一般冰涼徹骨地貼了上來,細細的呼吸響在耳畔,隱約有人低笑一聲,聲音竊竊,不知遠近。

  像夢魘,無聲無息逼近,猛一回首,就能見血紅的瞳孔和雪般沒有溫度的眸。

  文臻哇呀呀尖叫一聲,彷彿嚇得不敢回首,只埋頭向著燕綏的方向狂奔。

  後頭的人又笑一聲,似乎很是滿意。

  文臻狂奔出兩步,忽然一個大轉折,身子一扭,猛地越過欄桿,向池水裡一跳!

  「噗通!」巨響。

  後面的人猝不及防,驚咦一聲。

  一道細長身影沖天而起,避開文臻落水濺出的巨大水花。

  人影飛起後一個轉折,半空中似乎怒罵一聲,但終究不敢去追文臻耽擱時間,立即撲向天字甲號房。

  「砰」一聲巨響,天字甲號房房門忽然炸開,無數木板紗幕碎成千萬片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飛舞,如下了一場雜色的冰雹,碎片擊打在四面廊柱地面上,砰然炸裂之聲不絕,而這些混沌一片的碎片狂雨裡,一抹白光滾滾如電,穿射而出,一霎似虹,穿數丈深廊,直抵那條黑影胸前。

  那人堪堪觸及天字甲號房的門邊,就被這股狂飆凶悍的風與光逼得險些窒息,較常人分外柔曼的身影如被狂風怒捲,掠得一折一蕩又一折,接連三四個站不住腳的觔斗,眨眼被逼退到欄桿邊緣。

  砰砰之聲不絕,整個長廊,似乎都抵受不住這種彪悍至極的出手,無數木板捲翹爆裂,啪啪接連翻起,在半空中接連撞擊,撞出又一輪聲勢驚人的爆炸。

  這陣仗大到連在水底的文臻都能聽見。

  只一擊。

  那被逼到欄桿邊的人無法扛住這般風狂雨驟,風中殘荷般一退再退,始終沒能站穩,更不要說上前出手,只好趁著一次擺蕩,向後蕩出一個長長的弧度,眨眼間已經掠過水面。

  那人雖然被這驚人出手壓得未及出一招,輕功卻妙到言語難描,如羽如煙,剎那劃過一道流麗水痕。

  銀光一閃,燕綏已經到了欄桿邊,看見水面,忽然一頓。

  只一頓,那刺客便要遠遁。

  文臻忽然從水底站起。

  這水池是酒樓自己開挖,出於安全和費用考慮,必然不會挖很深,也就到文臻腹部。

  她一站起,便伸展開雙臂,迅速大喊:「怕濕鞋的,來吧!」

  話音未落,月華色人影一閃,頭頂一顫,柔軟的袍角自臉頰一拂而過,淡淡蘅蕪香氣彌散。

  文臻抬頭,水面倒映那人翻捲的披風如一大片月光漾在星影裡。

  頭頂上簌簌落下剛才被靴子踏過的微微泥屑。

  文臻:……

  **************

  我只想提供肩膀啊我!

  是什麼樣膨脹的自信讓你踩我的頭!

  默默抖掉頭頂的碎屑,文臻決定下次一定要提醒這強迫症他鞋底有泥。

  想到這強迫症以後走路渾身不得勁時不時要提起鞋底看泥,文臻便覺得那一口惡氣出了大半。

  她抬起頭,對面,刺客還在不住後掠,倒退速度居然也疾若星火,以至於對岸長廊上的燈籠被風聲帶得齊齊倒飛,在深黑的夜色中綿延飄搖成一片緋紅的錦帶。

  而燕綏就在他身前不遠處,看上去遠不如刺客如電如劍般聲勢,不急不忙衣袂飄舉,奇的是無論刺客怎麼加快速度,他和刺客之間的距離始終不變,近到幾乎探手可及,他卻不伸手,也不加快速度,就那麼吊著人家,以至於刺客竟也始終不敢轉身,兩人面對面一進一退,眨眼間將這繞湖一週的長廊都轉了個遍,眼看後方再無路,那刺客似乎也發了急,大喝道:「燕綏,你永遠都這樣趕盡殺絕,不容他人有立錐之地!」

  文臻聽得險些笑出來——說得好像來刺殺人的是燕綏一樣。

  燕綏腳步忽然一停,刺客狂喜,終於有了喘息之機,立刻轉身狂奔。

  而文臻看見平靜的燕綏,依舊平靜地,伸出了劍尖。

  下一秒她見狂電從天落,白浪自湖生,見那電般的劍光剎那橫展如巨扇,如海潮滾滾平推而來,自湖面一掠而過——

  然後她看見湖中假山飛了起來。

  整座的,高與寬都近一丈的,龐大的假山。

  像飛來峰,又或者是蹦出靈猴的神石,被一劍挑起,呼嘯越過湖面,驚動靜湖如深海,乍立濤頭無數,再撞上長廊,一路砸欄桿破廊柱掀蓋頂……最後砰一聲巨響。

  塵煙彌漫,土石紛飛,天地一片昏黃,像覆了沉沉霧霾的暮色。

  好久之後,文臻才勉強找到了刺客在哪裡。

  刺客扁扁地,被鑲嵌在了長廊盡頭的照壁上。

  大概用鏟子挖上一年能挖齊全的那種深鑲。

  假山簌落落碎裂成無數石片,在人形照壁下堆成一座小山。

  猛烈的風聲狂暴得屏蔽了文臻的聽力,好一陣子她耳朵嗡嗡作響,始終都是那彷彿天地崩裂之聲在立體聲循環播放,然後她才隱約聽清了燕綏收劍時的那句話。

  「不給你立錐之地?」出劍可翻江倒海,收勢便海晏河清的燕綏,一臉不能苟同,「喏,送你一座山,拿去,不謝。」

  ……

  文臻目瞪口呆。

  全身上下從頭髮絲到腳尖,只適配優雅神秘精緻從容等等精美掛形容詞的燕綏,動起來,居然是這一款的。

  當真是靜如處子。

  動如瘋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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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發表於 2021-12-5 09:59:5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二十九章 孤男寡女

  當燕綏慢慢走回來時,文臻已經把先前要提醒他鞋底有泥的決定,拋在了九霄雲外。

  開玩笑,和這隻外表白骨精,骨子裡時而美女蛇時而霸王龍的神奇生物在一起,做一隻舔狗都怕活不夠。

  燕綏的目光從她花似的笑容上飄過,在她濕淋淋的胸前落了落,經過她時眼光掠過精緻腰窩,自流暢腰線一瀉而下,在分外渾圓挺翹的臀上略一停留,最後微帶欣賞的目光落在那雙並攏後筆直毫無縫隙的雙腿。

  濕了身的少女,無法遮蔽那一身的美好曲線,文臻在現代自幼飲食精致,營養全面,又勤於運動,身型皮膚都發育得相當不錯,除了身高不夠修長外,體型渾圓有致,是一種頗具誘惑卻又不過火的身材,性感已至,尤物未滿,那性感便顯出幾分青澀來,反多了一份熟女不能有的青春明媚的風情。

  遠勝於這個時代那些一味追求弱柳扶風而過於蒼白身材扁平的所謂淑女。

  以至於燕綏看了半晌,忍不住輕飄飄說了句:「矮了點。」

  於他便是讚譽了,文臻聽來卻是罵人,忍不住朝天翻個巨大白眼。

  矮咋了?絆你家門檻了?

  再說人家再矮也有一米五九!

  夜風過,她打個哆嗦。

  對面燕綏看見,抬起手。

  文臻希冀地看著他披風的束帶。

  燕綏把披風束帶緊了緊。嘆一聲:「這夜真有點涼。」

  文臻:……

  我呸!

  ***********

  此時試嵐樓已經一片紛亂,無數人被驚動,龜公等人想要過來,奈何這樓裡格局,便是建築繞湖而建,以長廊連接,如今長廊被破壞,那些人想過來一時也過不來。

  對岸人聲紛擾,文臻有點發愁,心想今日這事鬧到這樣怎麼收場?

  經過剛才那一遭,她可不指望燕綏會大發善心幫她的忙。

  這個神經病,一眼看去就是那種滿身麻煩的多事體質,逛個小倌館還能引來殺手,和他交集越少越好。

  身後,燕綏忽然道:「看在你剛才提供踏腳的份上,我同意了。」

  文臻:「?」

  「矮就是這點不好,腦子也相對小。」燕綏一笑,「你先前說過的交易。忘了?」

  「高個子確實好,最起碼四肢發達。」文臻看起來一點都不生氣,「我以為我幫了那個忙,已經足夠證明我的誠意,抵消你先前的殺心呢。」

  「你什麼時候聽說過螞蟻給大象墊了個腳大象就得謝它?」

  「我還聽說螞蟻咬死大象呢!」

  燕綏也不理會她的怪話,只道:「在此之前,先證明給我看吧。聞家不是要選拔擅長廚藝的女官嗎?等聞家選上你,我就用你做我的廚娘。」

  文臻默了一秒。

  又想罵髒話了怎麼辦?

  又要掉笑面具了怎麼辦?

  特麼的老娘好容易逃出聞家,現在你叫我回去?

  今年是犯太史闌了嗎?

  「我要不要謝主隆恩?」文臻笑得滿面迎春花兒開,「廚娘哎!」

  去掉廚字我給你當好不好?

  「瞧不起一個廚娘?」燕綏瞟一眼就知道她心裡盤著什麼,似笑非笑一抬手指指對岸,「很多人殺妻賣女想要當我廚子還當不到呢。」

  他似有若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不見輕蔑,卻也未見著緊,「你還是先祈禱夠格做個燒火丫頭比較合適。」

  文臻總覺得這句話並不全像是開玩笑,然而她眼波往對面一掠,頭皮霍然一緊。

  對面不知何時已經搭起了長長的木板,一大群人黑壓壓地過來,奔在當先的並不是這酒樓的主事人,而是一群看起來便分外嚴肅的大漢,大漢之後還跟著一些人,其中一人,便是聞家家主聞試勺。

  聞試勺家裡生亂不在家裡主持大局,跑到這個小倌館來幹嘛?

  此時也沒地方躲,她只好硬著頭皮站在原地。

  燕綏忽然又瞟了她一眼,看她濕淋淋的衣服和腳下汪著的那一攤水,手一揮,一塊薄木板飛起,架在她面前,正正將她全身擋住。

  文臻……

  特麼的你那披風金子編的嗎?脫給我穿一下會死嗎?

  你的良心和紳士風度都被狗吃了嗎?

  那一群大漢先到了近前,當先一人第一眼看的就是她,那眼神,文臻覺得眨眼之間自己就被透過木板從裡到外照完了X光。

  但是看見燕綏任她留在身側,那群大漢立即便轉開了眼光,在燕綏身側找個沒有存在感的地方默默立了。

  文臻:我覺得看見了無聲的嫌棄是腫麼回事?

  她的目光無意中落在了一個地方,頓時拔不出來了。

  那些看起來是護衛的人,有意無意站在了四處區域,雖然不同於其他家護衛一樣緊緊跟在主人身後,但也隱隱將燕綏包圍,每個人背後,腰帶被壓在底下支出的一角,都繡著一個字。

  分別是言、工、德、容。

  又看了一會,文臻忽然醒悟,這不是「德容言工」嘛!

  這傢伙的護衛隊是這個名稱?

  文臻:媽媽我好想笑腫麼辦!

  肚子裡笑得厲害,以至於她忽略了燕綏和別人的對話,直到隱約自己的名字飄進耳朵。

  「……因此請真真姑娘來幫個小忙。」

  文臻一愣,再一抬頭,正迎上聞試勺以及他身前身後無數人意味復雜的目光。

  咦,好像錯過了什麼?

  隨即燕綏道:「既如此,你便去吧,孤男寡女這大半夜的,不方便。」

  文臻嘴角一抽。

  一低頭,才想起自己面前還擋著木板。

  她終於笑不出來了。

  所以眼下就是一群人趕過來看見她濕噠噠躲在門板後在和燕綏「孤男寡女」?

  特麼的哪怕濕身也比擋門板好啊!瞧那些人眼神都成什麼樣了?這是都在猜門板後的她光溜溜的吧?

  再給燕綏這混賬這麼一說。

  接下來要發展成「聞真真半夜三更裸奔勾引燕綏不成被踢回聞家」吧?

  我呸。

  孤男寡女。

  去你妹的孤男寡女。

  「好的燕綏,是的燕綏。」文臻一點頭,無視周圍眾人忽然轉為震驚的目光,抓起木板往地上一砸,木板在燕綏眼前裂成不規則的兩塊。

  燕綏這人,不規則的東西不直接在眼前播放也就當自己看不見,但赤裸裸擺在面前的,下意識就會被吸引。

  他這麼目光一轉,文臻已經上前,踮起腳,抓住他披風束帶一拉。

  淡銀生絲披風滑落,文臻往身上一裹,笑眯眯沖燕綏招手。

  「多謝公子贈衣喲。」

  反正已經孤男寡女了,不能白擔了虛名兒。

  「嚓」數十聲輕響如一聲,文臻背後忽然綻開無數刀槍劍,以至於乍一看像炸了毛的豪豬。

  「德容言工」出手護主了。

  燕綏目光一轉,毫不感動,嗤笑一聲。

  「真快。」

  德容言工們巋然不動,臉皮微紫。

  是慢了點,可這能怪誰?活了幾十年,見過這位調戲人玩弄人,沒見過有誰敢調戲玩弄這位。

  活久見,所以多看一眼,咋了?

  不然下一眼可能就永遠看不見了。

  德容言工們齊齊用眼神為文豪豬默哀。

  燕綏目光又在文臻臉上掠過。

  正常情況下,他的東西是不允許任何人碰的。上一個無意中碰到的,墳前的花都開三回了。

  然而方才,她仰起的臉一朵花兒一樣開在眼底,解男人衣毫無羞赧的姿態令人驚奇。

  然而此刻,被過長的披風裹住了整個身體,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張臉的少女,兩腮粉嫩微圓,下巴卻是精巧的尖,襯得一雙眸子烏黑迥徹,睫毛茸茸,像某種以柔軟著稱的小動物,看見的第一眼,心尖上便似被雲熨過。

  那質地柔滑的披風,也便一朵雲一般,從燕綏的世界裡滑過了。

  他對著聞試勺抬抬手,聞試勺急忙招呼文臻過去,燕綏和德容言工們,一直盯著文臻的身影漸漸從破敗的長廊裡消失。

  颶風過境的場地裡烏壓壓跪了一片。

  德容言工們齊齊對視一眼。

  肚腸內長達三米的「宜王殿下黑名單」趕緊拉出來,把「聞真真」劃掉,再加條紅槓。

  此人特殊,觀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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