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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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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7 11:54:4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五十章 為誰動心為誰忙

  文臻沒忍住,「噗」一聲笑出來。

  唐鄞也笑,坐下來給她倒酒,又道:「方才還是說笑,只是猜著姑娘既有了好鵝掌鴨翅,若無酒未免太煞風景,想來中了姑娘心意,鴨翅兒一定少不了我的。」

  他接連三句,三句都拿鴨翅兒抖包袱,為人風趣自不必說,更難得風度極佳,口齒明晰,文臻自來東堂,總覺得古人道德品質不談,但性格多半沉悶,難得見到這麼輕鬆的人物,更難得這人如此美貌,氣質近乎聖潔,言談舉止卻如此親切接地氣,但還絲毫不損風神,簡直也算朵奇葩。

  這讓她因為某人形成的「尊貴=難纏」世界觀瞬間受到了巨大的轟擊。轉眼便要碎在了這唐公子的雪白長袍下。

  唐鄞是那種外形和行事相差十萬八千里的類型,頂著張高貴如立雲端的臉,人卻十分自來熟,有種很容易就讓人放鬆的特質。文臻把鹵菜推給他,他給文臻斟酒,兩人從鴨翅說起,談鹵菜的醃製和火候,又談酒的釀製和種類,再從燕絕談到朝堂,從朝堂談到民間,到最後士農工商、土木建築、屬國異域、外交內政……唐鄞幾乎無所不知,雖淺談輒止,但也聽得出博聞廣記,信手拈來,如數家珍。

  大多數時候他說文臻聽,畢竟她一個現代人,又剛來不久,實在也是插不上話,但唐鄞竟然這樣也能照顧到她,時不時拋個她能回答的有意思的小問題給她,讓她不至於覺得被冷落或者被低視,竟然也算相談甚歡。這人還十分善解人意,發現文臻於廚藝一道尤其有興趣,便又和她分享傳說中《伊膾要術》中的奇珍異膾,最後文臻竟然發現他連怎麼做小餅乾都能聽懂並且能舉一反三,竟然和她建議用特製的桶可以更好的打發黃油,文臻仔細想了想,發現居然真的具有可操作性!

  簡直了!有一瞬間文臻覺得自己的眼睛一定變成了今夜的星星,蕩漾在這個奇妙男人的眼眸裡。

  善解人意也好,幽默風趣也好,都不如這種可以跨越時代和空間的思想的交融,彷彿荒野中長久行走的孤獨旅人,終於聽見這天地間最親切的人聲——穿越者的孤獨深藏靈魂,那種舉世滔滔非我歸屬的寂寥和失落無人能懂,一旦有人能夠實現部分互通,便彷彿心靈有靠,而天地生花。

  三春釀並不烈,否則也不會被這個極有分寸的男人用以贈送女子,文臻也喝得不多,她事先已經按照聞至味教的方法驗過無毒,但出於天性的審慎警惕,便是如此心蕩神搖時刻,也沒有因此多喝幾杯酒,但文臻覺得自己臉似乎已經有些發燙了。

  她手背按按臉頰,想著這春夜花香酒香也醉人,恍惚裡也不記得都聊了些什麼,彷彿唐鄞說今夜這驛站分外熱鬧,又和她推薦這境內名山,然後就著山又聊了一陣,最後唐鄞說她有酒了,致歉之後,親自攙扶著她回去歇息,其間放下了衣袖,禮貌地不接觸她的肌膚,行走在燈火輝煌處,在月洞門口便微笑和她道別。

  文臻蕩漾著一臉痴漢笑,等他轉身後,便背靠著月洞門,狠狠摳了摳嗓子,將今晚吃的東西都嘔了出來。

  用聞至味教的方法試了又試,確定確實是沒問題的,她才嘆了口氣。

  一時心緒復雜,不能說是慶幸或者歡喜,倒有幾分對自己的淡淡鄙棄。

  在這美好的春夜,遇見這麼美好的人,明明心花都要開了,還要自己澆一盆冷水。

  太史闌說過她,看似甜美乖巧得讓人想掐一把,其實冷心冷骨時時恨不得掐人家一把。

  孤兒的出身,研究所小白鼠的遭遇,再加上天性裡的多疑和冷漠,讓她似乎已經失去了信任和愛的能力。

  她在月亮下痴痴坐了很久,看那薄霧濃雲花未收,良久才回房睡覺,隨便找個地方一躺,很快就開始做夢。

  夢裡她在潭水裡蕩啊蕩,抱著兩根雪白的大腿,忽然水聲大響如瀑布轟鳴,一抬頭看見燕綏直挺挺砸了下來,倒立在她面前,遞過來一樣東西,文臻一看,繡著鴨翅的金絲肚兜!

  文臻活生生被嚇醒了。

  呀呀呸!

  ……

  這一夜之後似乎再無事發生。

  只在後半夜,有鳥花間輕鳴,有人遙遙作歌。

  有人在驛站裡默默等候,看見遠赴山海關的車隊便悄然離去。

  有人在月下磨石雕刻,問一聲人當真走了麼?

  有人在樓上點亮紗燈,燈上垂翡翠無事牌。

  有人推窗見月,看一眼那翡翠碧色在燈光下暈染如碧水流波。

  有人立在半山,看那腳下眾生心思各逞。

  有人回望天京,鞭梢凝露,月色下面容冷若霜雪。

  ……

  次日,留下的定王護衛,護送文臻等人,一日驅馳,終見天京。

  臨走時文臻並沒有看見中年帥大叔和青年白月光,她覺得吧,不看也好,一看就不是和她一個世界的人。她的夢想是東堂某飲食連鎖店老闆娘,而不是在誰的後院做誰的妾。更不要說人家不過萍水相逢,也沒見得多看她一眼來著。

  她心底那一池不是春水,黑墨墨的都是烏賊汁,就不要拿出來貽笑大方了。

  文臻抬頭看見天京那分外高闊的青灰色城牆時,心中湧起奇異的感覺——這是一個陌生的國度,她真的落入了時空的不知名的罅隙,從此之後便是星際浪旅,得了自由,卻永不能回。

  等她在這陌生國度,博一處清淨田園,她相信,終有一日姐妹會相聚,到那時,總得有個院子,供君珂玩游戲,供景橫波跳舞,供太史闌健身。

  在此之前,先好好地活吧。

  君莫曉聞近檀易人離留在宮外,住進了聞至味在京中的宅子。文臻計劃和她們合作開店,把火鍋先推行開去,當然在此之前,先要進宮好好當差。

  入宮的程序並不復雜,她說到底只是個小小女官,只比宮女高級一點,在女官體系中目前也在底層。宮中但凡出納、典籍、禮儀舞樂、衣裳首飾、瑞寶符契、製膳醫藥、幃帳茵席、輿輦羽儀……事無巨細,都有人管,加起來是龐大的多達數百人的女官隊伍。

  但說普通,她的身份又略特殊一些,畢竟中途加塞,來自積年御廚總管的聞家,擔負著調理陛下胃口的期待,所以被先帶到了鳳坤宮,據說皇后娘娘一早就說過要見她。

  文臻進入東堂皇宮的時候,頗有些失望。倒也不是不華麗不講究,東堂尚水德,主黑,宮中諸般建築裝飾,黑色佔了很大比重,因此便顯出了幾分陰沉肅殺之氣,文臻跟在定王身後一路走著,心想難怪皇帝身體不好,難怪燕綏不愛在宮裡,這誰待在這麼壓抑的環境裡,也要內分泌失調啊。

  鳳坤宮和皇帝的寢殿遙遙相對,位於皇城中心軸線正中,真正的母儀天下,尊貴無倫。據說這位娘娘和陛下算是患難夫妻,當初陛下並非受寵的皇子,而是太子暴斃,諸子爭位,鷸蚌相爭之後撿便宜的那個。當年沒少受諸位兄弟磋磨,皇后出身大族,本是諸多皇子追逐的對象,卻棄諸位實力王爺而選了那個荏弱皇子,多年不離不棄,陪他一路風雨直至走上人間最高處,所以她生的皇子落地便封了太子,陛下對她一向尊重有加,更難得這位一心沖著賢后的名頭去,一心一意想要死後封號孝賢,事事處處都以前朝賢后為標桿,不爭不搶,大度能容。最為人傳頌的是當年德妃進宮,欽天監說不祥,皇后親自向天禱告,願以十年壽換業消罪贖,令陛下能得所悅者相伴。德妃才能進了宮。

  不爭不妒到了這地步,可算奇觀,文臻覺得,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她是不大信的。

  瞄一眼燕絕,這位王爺頭上還帶傷,現下眼袋掛在腮幫上,腮幫垂在嘴角下,一臉的欲求不滿。關於昨晚的事,一大早他也問過文臻,文臻一臉無辜地反問他,「殿下問這個,是打算給我姐妹三人撫慰費嗎?」

  燕絕的嘴角當即就控制不住一陣亂抽,沒來由居然被問出一陣心虛。

  他對昨晚的事記不大清,就是自己去附近鎮上喝酒,他喝酒不喜歡一個人獨酌,必得找個熱鬧地方才行,他也知道自己身份要緊,一路上都護衛成群小心翼翼,太平無事回到驛站,便鬆懈了,正巧路過了聞近檀的房間。

  驛站畢竟是臨時駐扎之所,不可能內外分院,當時那姑娘正寬衣準備就寢,她也忘了這裡不是聞家,沒有先吹燈,燈光把曼妙身形映上窗紙,被燕絕看了個正著。

  向來酒色相連,更不要說燕絕本就寡人有疾,當即腦子一熱,揮手令護衛原地不動,自己摸過去了。

  沒走幾步,就腦子一昏,然後感覺自己被推進某個屋子內,尖叫,巨響,砰一聲,金星四射,再醒來就看見他的惡魔哥。

  真是一段令人完全不想回憶的不美妙體驗。

  而文臻幫他補了另一段更不美妙的過程,在她的描述裡,自己姐妹們看到定王殿下闖入聞近檀房間,被一個黑衣人襲擊昏倒,姐妹三人齊心協力,奮不顧身,與歹徒展開了艱苦卓絕的搏鬥,眼看不敵,宜王殿下趕到,殿下神勇無倫,一照面就險些滅口刺客,在她們的提醒下,為了保護弟弟和刺客展開了投鼠忌器的周旋,最終安全救下定王殿下,遺憾的是因此也讓刺客逃之夭夭。

  這個版本一大早文臻就和楊長史講述過了,此刻再更新一遍,進行了BUG修訂和文筆潤飾,感覺更好看了些呢。

  燕絕聽得一臉便秘,感覺這個浮誇的本子活生生把自己捲吧捲吧蹂躪在燕綏太陽般的光輝下,成了一個畫花臉的丑角,戲份還是打醬油那種。

  他忽然對文臻產生了一種熟悉感,但這種熟悉感絕不是那種「我好像見過妹妹」的旖旎套路,更接近於「這大忽悠的坑法好生眼熟」,想來想去,似乎和自己的惡魔哥差相彷彿,雖然氣質風格相差十萬八千里,但精神內核不離其宗。

  燕絕把手攏進袖子裡,大步生風,不動聲色地拉開與文忽悠的距離,任文臻的小短腿追得艱難——他現在不想看見她,一點都不想。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進了鳳坤宮,燕絕乾脆不等文臻先進去,待不了一會兒便出來,道一聲,「你自己進去,我還得去見見我母妃。」便匆匆走了,文臻看看四周,並沒有導引的宮女,忍不住翻個白眼。

  定王殿下對她真是太沒紳士風度了。

  她是穿越女主啊!

  說好的皇家九龍人人愛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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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8 19:35:1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五十一章 文臻VS德妃

  沒人理,那就自己進去唄。

  鳳坤宮地方很大,一進進宮門一座座高檻,跨得文臻腿酸,不過宮殿雖大,伺候的人卻不多,據說,皇后還很儉樸,嗯,這也是賢后居家旅行宮鬥搶孝賢必備法寶之一。

  越過數道紅門,迎面一座小小花圃,文臻終於看見一個人,是個中年婦人,鬢角微白,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墨綠色掐月牙邊彈墨綾裙,相貌依稀可以看出年少時的秀麗,微微有些清瘦,正拿個噴壺澆花,看見文臻進來,便笑了,放下噴壺正要說什麼,忽然身子一晃。

  文臻下意識手一伸扶住了她,看看她臉色,笑道:「這位姑姑,您這氣色好像不大好啊。要麼,吃點甜的吧。」便從口袋裡掏出一小袋自製的糖果。那糖果是她在驛站抽空做的,棒棒糖,自己做的模具,採了一些當季的花瓣,桃花月季薔薇迎春等等,熬蜂蜜和糖,做出來微黃晶瑩,如琥珀軟玉,嵌深紅淺紅金黃粉紫諸色花瓣,美得君莫曉當場看見就鼻涕冒泡。

  文臻特意帶了一袋進宮,此刻拿出來,那婦人果然眼前一亮,接了在手裡細細地瞧,嘆道:「凝玉蘊芳,妍美永固,這糖別致又美麗,簡直讓人想為它寫詩。」又問,「未曾見過這種糖呢,姑娘自做的嗎?當真手巧,只是不知這糖叫什麼名字?」

  「這糖啊,內藏花瓣,香色永存,象徵著宮中娘娘們綺年玉貌,青春永駐,是我特地做了來敬獻給宮中貴人們的,所以,我叫它固春糖。」文臻笑眯眯地道,「也就圖個好看好口彩,真要論味道,那還是個糖。」

  婦人笑起來,眼角紋路彎彎都是如水溫柔,笑著拍了拍文臻的手,道,「手巧,心也靈,嘴還甜,是個妙人兒。」

  「這位姑姑怎麼稱呼?可否帶我前去參見皇后娘娘?」文臻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奉詔入宮的聞家女,名真真。特地來向娘娘請安。」

  那婦人笑了笑,緩聲道:「知道,只是今日不大方便,要麼你便先回吧,改日自有宣召。」又指了指那袋糖,「這是個新鮮東西,姑娘可介意贈我鳳坤宮一些?」

  「您不嫌棄,我就很歡喜了。」文臻乾脆地把整袋都遞過去,笑得眼睛彎彎。

  「好孩子。」婦人慈和地道,「既如此,你便先去尚宮處應卯,讓尚宮安排你,孫姑姑。」

  她說話聲音不高,不疾不徐,讓人想起春風渙渙流水潺潺,長遠的靜的卻又流動不絕的,從心間輕輕地過了。

  一個年歲和她相仿的婦人,從一叢花後轉出來,笑著挽了文臻的手,道:「隨我去尚宮局吧,今日早些安頓下來才是。」手臂輕輕一挽,便將文臻挽走了。

  文臻也便道謝,隨她出去,並沒有回首看那婦人。那孫姑姑是個熱情人,自帶她去負責安排女官的尚宮局,又囑咐她這幾日先不要亂跑,多學學規矩,至於什麼時候給陛下調理飲食,則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不必急。

  文臻認真聽講,適時詢問,態度積極認真,表情乖巧投入,那孫姑姑神情十分滿意。

  走沒幾步,孫姑姑忽然停住腳步。

  一瞬間文臻感覺到了她像個在自己領域內漫步的母獸,遇見天敵開始炸毛。然而那毛炸得隱晦,面上依舊扯一副八風不動的笑,看向花叢後轉出的一個宮女,淡淡道:「菊牙,這個時辰你不在德妃娘娘面前伺候,跑到這裡來做甚?」

  菊牙瞥她一眼,並不答話,倒仔細看了文臻一會兒,她的目光是宮中女子少有的放肆大膽,體態舉止也分外不同,透著一股入骨的媚意,本就極盛的容貌,越發豔麗逼人。

  她看了多久,文臻就對她笑了多久,目光殺這種事可嚇不了她——誰能殺得過太史闌?

  那菊牙看了半晌,見這姑娘始終一臉不知利害的傻白甜,才一撇嘴,道:「聽說宮中來了新客,娘娘打發我來瞧瞧。聞女官,你方才可是獻給鳳坤宮一種新糖?鳳坤宮也真是,收了新人的供奉,也不說回個禮,德妃娘娘協理六宮,皇后娘娘年邁疏忽的事,自然該她來彌縫。」她招招手,身後兩個小宮女端上兩個大大的托盤,托盤上紅綢布下方方正正,堆得山高。

  「聞女官,」菊牙道,「聽說你手巧心靈嘴也甜,知道給人送糖,那自然該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娘娘也有糖賜給你,你就在這裡吃了吧,也好把嘴吃再甜些,說不定陛下見了你能更歡喜些。」

  紅綢布掀開,兩大盤的糖,做得方方正正,渾然一體,每塊都像個小紙箱大,大抵得有十幾斤,先不說猛地吃十幾斤糖會不會出問題,這糖造型就讓人無法下嘴,上嘴舔能把舌頭累斷。

  文臻覺得之前的宮鬥戲一定是看得不夠多,怎麼這位娘娘折騰人的操作這麼騷呢?

  孫姑姑的臉色比那黃褐色的糖塊也差不了多少了,上前一步,怒道:「菊牙,你這是折騰人呢?這不是你們德勝宮的宮女,這是女官!」

  「孫姑姑。」菊牙慢條斯理地道,「我剛才說了,這是娘娘賜的。」

  孫姑姑怒視著她,胸膛起伏,文臻看著面前宮女鍥而不捨端著的盤子,彎起嘴角。

  瞧,氣成這樣,也沒讓人把盤子撤下去,也沒敢有別的動作呢。

  「聞女官?」菊牙果然笑容如菊花,露出一嘴牙。

  「娘娘賜,不敢辭。」文臻躬身,雙手接過盤子。

  「是個聰明的。」菊牙的語氣彷彿她才是女官而文臻是宮女,「那就在這兒吃完吧,我在一邊伺候著。」

  「現在就要吃完嗎?」文臻面有難色。

  「是呀。」菊牙笑眯眯看她,「娘娘賜糖,這是何等的榮耀,你如此推三阻四,是要藐視娘娘嗎?」

  「不敢,」文臻恭恭敬敬地道,「那一時半刻恐怕吃不完呢。」

  「那就慢慢吃。」

  「可我還想去德勝宮請安……」

  「吃完了再請安也是一樣。」

  「那真是可惜了的。」文臻咕噥,「我還想去給娘娘獻傳說中來自《伊膾要術》的傳奇七日美容瘦身方呢。」

  說完她就自己找了個乾淨石頭坐下來,端起一個盤子,拔下髮簪,撬了一小塊下來,慢慢吃,一臉舒暢地讚美,「不愧是德勝宮做的糖,真是甜,還加了松子,香氣澄淨,好吃。」

  菊牙瞪著她,好半晌才忍不住問:「什麼方子?」

  「好吃好吃。」文臻笑眯眯嚼糖,好像沒聽見。

  「我問你,什麼方子!」菊牙提高聲音。

  文臻無辜地抬頭看她,「娘娘賜糖,這是何等榮耀,我要專心地吃,菊牙姑娘故意打擾,是要藐視娘娘嗎?」

  「你……」

  「要麼,菊牙姑娘就來一起分享娘娘的恩澤,我這人不小氣,分一半給你。」文臻吃得專心,頭也不抬,「咱們虔誠一點,快一點,一天一夜大概也就能吃完了。來,菊牙姑娘,這石頭也分一半給你,快呀,早點吃完,我也好早點去向娘娘獻方呢。」

  菊牙瞪著她手中只啃了螞蟻大一小點的糖,那神情大抵是想把那糖砸到文臻頭上。

  孫姑姑的青面獠牙早已恢復成了慈眉善目,慈眉善目地站在一邊微笑,演菩薩像個十足十。

  「行啦。」

  節奏獨特,尾調曳長的聲音一傳來,剛才還渾身戾氣的菊牙就像被按了暫停鍵,立時低眉順眼退到一邊。

  文臻笑眯眯嚼碎了嘴裡的一小塊糖。

  這些古人啊,不裝逼能死嗎?

  好奇,好奇就自己來看看就是了,非要弄個宮女玩一齣狗仗人勢戲碼,總是把自己放在案几上低頭看人的姿態,只會顯得臉大腰粗啊親。

  不急不忙站起身,一抬頭,也忍不住晃了眼,恍了神。

  神經病的媽,果然也美得不大像人。

  只是美人怎麼穿得這麼接地氣,春寒料峭,套了件鬆鬆垮垮一口鐘式樣的大襖子,半點腰身不顯,雙手還攏在袖子裡,褲子是方便走路的窄腳褲,窄腳褲居然配的是一雙精巧的小鹿皮靴。

  有那麼一瞬間文臻險些以為這位也是穿越人,瞧這身裝扮,她來東堂就沒見誰這麼別致的,寫意風流又俐落,居然有點潮。

  德妃也沒插戴珠寶,只頭髮攏起,戴了個繡花珍珠抹額,那珍珠滾圓碩大,顆顆生暈,然而還不如她肌膚細致玉潔,神光離合。

  如果說第一瞬間文臻還覺得皇帝和神將的眼光有問題,此刻她就覺得這兩位能當上皇帝和神將果然真真是有道理。

  那女子擁有截然不同這個時代的風采,不像個宮妃,什麼都不像,她站在那裡,天地間光輝不在,天地就只能剩下她一人。

  「方才是菊牙逗你,我讓的。」德妃果然哪裡都不像個妃子,說話直接得讓人沒法接,「當然,如果你沒有辦法解決,真去吃糖了,我也不會攔,甜死活該。」

  「娘娘啊,」文臻一點都不生氣,「您可真調皮。」

  德妃笑看她一眼,「怎麼,覺得我性情直接,就想著活潑一點套近乎?」她笑著指指文臻,「別揣摩我,我這人沒什麼好揣摩的,我要人死或者活,沒有理由你懂不懂?」

  「懂,不過您也別把我想太復雜。我只是覺得,一個人能否在宮中存活,靠的是自己的謹慎和價值,我是個對娘娘有價值的人,也是個有點意思的人,宮中寂寞,娘娘不想活得有意思點嗎?就這麼把我折騰死了,回去再和千篇一律的深宮日子作鬥爭嗎?」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不是廢物,都覺得自己有見識。但總得讓人看見。」德妃攤開手掌,「七日美容瘦身方呢?」

  文臻立即從懷裡抽出一個單子遞過去,慇勤地道,「草木果實,順應天時,都有其本元最盛的時辰。所以這湯的熬煮,也得在特定的時候,須得在丑時三刻入鍋,而裡頭的所有材料,都必須切碎成指頭大小塊,事先用洗米水淘洗一遍,無根水淘洗一遍,再用剛從井裡打出來的最新鮮的水淘洗一遍,這湯熬煮好之後,每日還得搭配不同的食物,食物的製法也各有講究,再者,最後一點,就是製作這些只能假一人之手,人多了,調配用料手勢輕重總有區別,對效果有影響,而且得心靈手巧,姿容美貌的女子來做則是更好。」

  菊牙在一旁聽著,不知怎的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你別的也罷了,但這最後一點我可想不通,美貌和做吃的有什麼關聯?聽說你廚藝不錯,可我瞧你長得也不怎麼樣啊。」

  文臻:……

  好好好你好看!你全家都好看!

  ------題外話------

  七日美容瘦身湯來自網絡,出處不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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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8 19:35:3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五十二章 老光棍兒

  想到這句話,覺得更氣了。

  「娘娘知不知道,我的家鄉有一種茶葉,最貴的一種,就是要求美貌的姑娘用嘴採下,再在大腿上捻成卷的。要說這姑娘的唾液和茶葉似乎也關係不大,然而植物也有靈呀,美人出手,自然靈氣十足。」

  「哦,」德妃若有所思,「照這麼說來,我應該自己親自做。」她環顧四周,不勝嘆息,「她們都太醜啊。」

  文臻看看她四周的燕瘦環肥,再看看她,不得不承認她有資格說這句話。

  然後剛才的怨氣也沒了——她連菊牙都不如呢。

  「我可起不來,那就菊牙你吧,試試看。」德妃果然瞟向了菊牙。

  菊牙的神情裡充滿「聞真真你是故意的吧聞真真你等著瞧」的怨念。

  文臻以萬年傻白甜笑容面對,她不愁這湯沒效果,景橫波親自試驗過,七天瘦了十斤。要說方子也不稀奇,網上鋪天蓋地都是,除了麻煩一點,除了這湯之外每日還要搭配不同的飲食,就材料而言也沒什麼特別的,文臻還關照了不要加鹽和油——並不是為了健康,純粹只是為了更難吃一點而已。

  德妃其實並不胖,但美人嘛,沒有嫌自己瘦的,女人通病。

  「狼桃是個什麼東西?」德妃皺著眉頭琢磨,總覺得這名字看著就不像好的。

  文臻微笑,「這個就要看德妃娘娘敢不敢吃啦,眼下就有現成的,哪,您德勝宮裡現下壽禮中就有這個。它有另一個名字,叫寶石果。」

  德妃一怔,一瞬間,這位一直瀟灑風流的寵妃,眼神彷彿便從春到了冬,然而那只是剎那,片刻後她笑道:「你消息倒靈通。」

  「神將每年給娘娘送壽禮,從邊關出發至天京,都坦坦蕩蕩。而娘娘每次收到壽禮,也都陳放在德勝宮,無所遮掩。神將這次從洋外搜尋而來的奇花異果中,有種果子紅果翠葉,鮮豔無倫,沒少引大家嘖嘖稱羨。」

  「但是林擎說,這個也就是個瞧著好看,他無意中從洋外行商那裡得到種子,在山海關以南多地試種了兩年,才種出來這麼一筐,這個東西這麼鮮豔,瞧著便不大放心,在洋外,都是用來饋贈親友吉祥物兒罷了。」

  「若不能吃,我怎麼敢在單子裡添上這個。娘娘想要青春永駐,還非得多吃它不可。」文臻嘴一努,「或者各位姐姐們也可以先試一試呢。」

  菊牙殺人的目光又飄過來——神將特地囑托過,這狼桃便像蘑菇,越豔麗越不能吃,這蹄子不安好心,是想毒死她是吧?

  再一看德妃轉過來的單子,只一眼就想發暈,第一天只能吃湯和果子,第二天吃湯和蔬菜,不能吃豆類,不能吃水果;第三天湯,水果,蔬菜,不能吃豆類,第四天湯、水果、蔬菜和奶,奶的量不能超過湯……

  這是菜單嗎?這是來逗她的吧?

  「聞女官,」菊牙陰惻惻地道,「七日瘦身美容湯,好大的口氣,可如果七日不瘦呢?」

  「那就只能是菊牙姑娘切菜不夠碎,時辰不夠準,心不夠誠,每日安排湯菜果不夠準確的緣故啦。」

  「啊呸!」菊牙沒忍住,給了這個一臉無辜的娃娃臉氣吞山河的一口唾沫。

  德妃不知怎的,有些出神,彷彿忽然失了興致,只揮了揮手,道:「七日,我自會按你的囑咐進膳,但如果不見成效……我是君,你是臣,你自己掂量。」

  文臻微笑躬身。

  德妃手又揣進袖子裡,看樣子是準備走了。

  文臻剛鬆了口氣,就聽見她忽然恍然道:「差點忘了,那糖,繼續吃啊。」

  文臻:……

  「娘娘,我已經獻了七日瘦身美容湯啊。」

  「獻方又怎樣?這本就是你給本宮的見面禮,難道本宮一個一品德妃,還不夠資格收你一份禮?」

  菊牙又笑成了一朵帶牙的菊花。

  「婢子願繼續留在此地督促。」

  文臻覺得,第一次見到燕綏時心裡滾滾奔過的一萬頭草泥馬,這次又噠噠噠奔回來了。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德妃揣著手,帶著自己那一干人施施然走了,菊牙又留了下來,想到夜裡要經受的那些折磨,她的牙越發亮,腳越發穩,一動不動,灼灼地盯著文臻。

  文臻嘆口氣,眼角瞄到這一片園子裡遠遠的似乎有孩子出沒,沒辦法,只得祭出殺招了。

  她請孫姑姑幫忙借來了一個爐子,找來一塊薄石板,塗上一層油,另外用鍋在爐子上融化糖稀。

  熬糖稀的時候又讓人找來竹子,飛快地削了些竹簽。

  這糖看起來就是蔗糖做的,褐黃透明,純度還不錯。

  鍋裡的糖很快融化了,泛出金黃的細密的泡泡兒,咕嘟咕嘟微響,露天熬糖,很快就有芬芳甜蜜的氣味傳了出去,便有些蹬蹬蹬的腳步聲近了。

  果然是個小蘿蔔頭兒,後頭跟著一大串宮女嬤嬤,跑得快了一點,後面一連串喊殿下,他也不理,好奇地湊到文臻旁邊瞧,還想伸手蘸糖稀吃,文臻笑道:「小殿下,可別急,那個沒意思,等我變個好玩的戲法給你玩。」

  糖稀已經熬好,流動如蜜,文臻用小勺舀起,在石板上畫了個叮噹貓,再用簡易版的小竹鏟鏟起,黏上竹簽,一個向來最討小孩子喜歡的糖人便成了。

  這門手藝,這一世文臻並沒有在這裡看見過,但是就算有也肯定在民間,對這些輕易不能出宮的皇族子弟來說,必然是很稀罕的東西。

  這手藝也沒什麼技術含量,唯熟練手快耳。文臻別的不敢吹,手上功夫向來一流。

  那孩子果然看見糖人眼睛都大了一圈,踮腳伸小手,「我要我要!」

  文臻一讓,對著人家瞬間含淚的大眼泡兒不為所動,高舉糖人笑眯眯道:「小殿下,這個可不能給你,這是德妃娘娘賞我的糖,我要是隨便給別人吃了,那就是不尊敬德妃娘娘喲。」

  菊牙對天翻了個白果大的白眼兒。

  「德妃奶奶很喜歡我,你給我吃,她一定不會生氣的。」小孩跳起來搆,可惜文惡魔半點沒有放下來的意思。

  「德妃喜歡殿下,但是沒道理喜歡我呀,她不和殿下生氣,但會和我生氣呀。」文臻搖頭,「德妃娘娘說,我必須自己吃掉。」張開血盆大口,打量著叮噹糖貓,笑道,「這大腦袋咬下來一定夠勁。」

  「你先別吃先別吃,」小孩兒含著手指,眼巴巴看著糖人,扭頭沖身後宮女道,「去德妃奶奶那裡,和她說,我要吃糖。」又沖文臻笑,「德妃奶奶說可以,那就可以了吧?」

  「殿下英明!」

  宮女領命而去,菊牙又翻個沖天白眼,打個呵欠。

  今天這功夫看來要白費了。

  她家娘娘惡名在外,但是有一點絕對好得沒道理可講,那就是喜歡孩子,宮裡娃娃多,哪個都是她心頭寶。

  宮女果然帶回了德妃娘娘讓小殿下盡管吃的口信,那孩子歡天喜地拿了一個叮噹貓一個佩奇走了,過不多時又回來,屁股後面跟了一大串蘿蔔頭,其中一個蘿蔔頭還拖了一個筐,表示要分給她今天沒來的伴讀。

  這群蘿蔔頭七嘴八舌,文臻倒也聽個大概。有幾個年幼的皇子公主,幾位老郡王的孫子女,大皇子家的一個兒子,太子家的兩個兒子,定王家的兩兒一女,排行第四的青陽公主燕紈的一子一女,以及來自於各王公貴族家的伴讀,最大的不過十歲,最小的就兩歲。一群娃娃走到哪裡就像蝗蟲過境,滿花園的草斷莖折。

  看看,弟弟妹妹都兒女滿堂了,燕綏還是個老光棍,人品太差的下場。

  文臻的臨時糖人攤生意爆滿,半個時辰,糖塊用完。蘿蔔頭一手一個頭上還插一個,滿意而歸。

  文臻也很滿意,菊牙早已氣沖沖走了,有這麼一群小蝗蟲在,再來十斤也沒問題,她還留在這裡幹嘛?看文臻用噁心的娃娃腔忽悠皇子公主們嗎?

  文臻微笑相送,等人走遠了回過頭來,看見那孫姑姑,笑容頗有些復雜。

  文臻不想解讀這種復雜,鳳坤宮和德勝宮暗潮洶湧,濕了整個後宮的鞋,她就算是跑不掉,也不想先自己淌過去。

  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倒是孫姑姑,送她到尚宮局之後,猶豫了一陣,還是提點她道:「你今日做的不錯,宮中孩子多,向來最令人頭痛,能哄好他們也是你的功勞,只是你贈了德妃娘娘一個方子,可有給其他娘娘們準備禮物?」

  這是示好了,文臻笑眯眯拍了拍腦袋,「給容妃娘娘的防便秘方,給丹妃娘娘的生髮食譜,給慎嬪的去痘飲,給麗嬪的失眠食補建議……」

  孫姑姑:「……」

  ------題外話------

  狼桃=寶石果=西紅柿=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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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五十三章 飛來橫禍

  孫姑姑:「……」

  半晌她才眼神古怪地道:「你倒是對宮中貴人們打聽得清楚。」

  「怎麼敢探聽貴人們的隱私。」文臻笑道,「實是我家老祖宗原先御膳房伺候,食與醫不可分,他也略知道一些諸位貴人的飲食喜好禁忌,我這次進宮,他便提點我了一些。」

  孫姑姑神色這才和緩一些,此時尚宮局尚宮親自迎了出來,這位黃尚宮容長臉兒,眉毛微微耷拉,顯得眼光總是向下,透著一股謹慎勁兒,唯有偶爾掀起眼皮,才可以看見那般眼神冷肅如電光一閃。

  她對孫姑姑保持有距離的禮貌,對文臻的態度看不出冷熱,文臻的一張甜蜜臉兒笑眯眯對人的時候,多半很有親和力,但這位黃尚宮硬生生眉毛也不動一絲。

  看著軟和,其實冷硬著呢,文臻想。

  兩位宮人做了交接,黃尚宮帶著文臻進了尚宮局,先問了問她的禮儀規矩學得怎樣了。這個文臻在跟隨定王和聞家一路上京時,已由聞家請來的嬤嬤教過,雖然不能做到像聞近純那樣精通講究,倒也中規中矩,黃尚宮便給了她一本厚得可以砸死人的書,要她在三日內背完,又給她指了一間靠近正門的屋子,撥給她兩個小宮女,說明三日後要來抽考她規矩,到時候再確定她的職司,便走了。

  那本書便是女官入宮規矩指南,分能做和不能做兩大類,其中不能做的內容佔據了百分之九十五篇幅,能做的只有寥寥幾張。

  文臻著重先挑女官的升遷黜降條文來看,這是她最關心的點,果然,女官服役時有恩賞,升遷至四品,則可賜宮外住宅,可每月探視家人,可推舉家族一名子弟捐官入朝。

  本朝君主為人寬厚,對宮人多有恩賞,宮女人數不多,三年一放,女官就更不要說了,相對清閒和清淨,有一定地位,體系獨立一般也不至於捲入後宮爭鬥,很多期滿後嫁給重臣皇族的,也有轉為宮妃的,還有不願嫁人轉到各皇族王府去做教習或女官的,最奇妙的是一位,出宮後參加武舉,居然還中舉了,不過最終也沒去做將軍,後來如何,卻是不得而知了。

  女官出宮後地位很高,各方面都有便利,出路也多,難怪聞家女子們當初爭破頭。

  伺候她的宮女秉持宮廷教條,絕不多言,見她沒有吩咐就自己退下,文臻便自己背書,這尚宮局是單獨的一個不小的院子,位置略有些偏,周邊多是花圃,殿宇不多。

  一邊背書一邊開始熬湯,她是司膳女官司,雖然還未定品級,但直接伺候皇帝身份不同,所以她的屋子還配備了一個小小的廚房,裡頭各色菜蔬每日換新,和大廚房同步。

  文臻開始熬高湯,她跟著聞至味惡補了幾日,知道了一些御廚的做法習慣,確認了在東堂,目前沒有高湯這個說法,聞家老袓是個有天分的人,最早在御膳中使用了高湯,是以很快出頭,到了先帝時期,一次也不知怎的吃壞了肚子,事後嚴查,並無人下毒,便懷疑那廚子用的高湯變質,那廚子因此丟了性命,從此御廚房直到聞至味告老出宮,都一直沒用過高湯。

  聞家原先用的高湯配方,單純以肉打底,在文臻看來卻不夠講究,她熬的這鍋湯,有蹄髈、老母雞、鴨、鴿、活魚、瑤柱、菌菇、海參、對蝦……加上作料小火慢燉,一鍋湯從晨間燉到傍晚,撈去所有食材,只留下清湯,以潔淨紗布過濾,再把雞肉脯斬成肉茸,用蔥薑酒浸泡之後,紗布包好放入清湯,旺火加熱再小火,等所有渾濁懸浮物被雞茸吸附後,再重復兩次這種操作,這在術語上叫吊湯,一吊便為精製,二吊三吊則更為講究,到最後湯色清澈如開水,才叫完美。

  文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傳召展示廚藝,但有備無患總是好的。她的衣服總愛縫很多暗袋,藏著各種小瓶裝的調料。

  湯好了文臻自己試了試一道開水白菜,果然滋味鮮美,文臻剛吃完飯正準備繼續用功,那兩個小宮女又來了,兩人一個叫點金,一個叫抹銀,面貌身形頗有相似,一問才知道,兩人是堂姐妹,同時被選入宮。

  看起來比較伶俐的點金道:「黃姑姑請聞女官今日負責值戍,以及重華殿那邊的膳食。」

  文臻聽得莫名其妙,問了抹金才知道,尚宮局女官每旬有輪休,休息的時候就要回到尚宮局,回來之後也還要參與尚宮局的值夜,主要就是負責當晚的燈火門戶等安全事宜,至於重華殿那邊,其實可以算是皇廟,裡頭現下有幾位清修的太妃和皇族中人,因為是持齋,向來不從御膳房走菜,由專門的小廚房負責,由尚宮局旗下的尚食監女官們送飯。

  今晚本來值班和送飯的女官身體不舒服臨時告假,黃尚宮便點了文臻。

  聽著是很正常的事兒,文臻卻不敢這麼認為,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呢,再說她剛來就讓她上差,怎麼都透著一股不對勁。看那兩個小宮女,神情也頗有些不自然,似乎隱隱在畏懼什麼。

  她按照抹金教的程序,領了腰牌,去尚宮局附近的小廚房領了飯,兩個小宮女拎著食盒,一路順著一條比較隱蔽的小道,前往重華殿。

  一行三人在扶疏花木間穿行,遠處有人經過,遠遠看一眼花木間穿梭而過的嬌小身影,便停住了腳步。

  他身後太監等了半晌,不明所以,遲疑地探問:「殿下?」

  ......

  重華殿前,自有宮女接著文臻等人,當先一個清瘦的年紀不小的宮女打開食盒,看一眼,不著痕跡地眉頭皺一皺。

  別說她皺眉,文臻都想皺眉,打開盒子,一股油氣沖天而起,這種大葷飲食,適合清修的人嗎?

  她就著夜色打量了一下重華殿,半新不舊的殿宇,深黑的簷角斜斜地曳在蒼青的夜空裡,簷下的銅鈴斑駁,風過不響,仔細一看,裡頭已經沒有了鈴鐺。

  重華殿的宮女讓她門口等著,她去把中午的食具給她帶回去。

  文臻便站在門口,離門口還有段距離,她雖然隨性,卻謹慎,奉行林妹妹教條「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絕無任何好奇心,頭都不往門口伸一下。

  然後她忽然聽見了一段樂聲。

  一開始她沒反應過來是樂聲,這宮中莊嚴肅穆,氣氛低沉,太后和皇帝聽說都喜靜,皇后自然也夫唱婦隨,德妃是個不拘卻難搞的性子,底下嬪妃在這幾尊大神之下活得戰戰兢兢,誰也不敢吹拉彈唱絲竹舞樂,到哪都靜悄悄的。

  按說這宮裡出現樂聲應該感覺很突兀了,但文臻卻在這樂聲響起好一陣才察覺,只因這音律過於順耳,如風如水如潤物春雨如烈日雪花,撲入胸臆便化作無形,心間便似被雲熨過被花吻過,渾身的血液都流淌舒緩,潺潺地要流入那一片春光中去。

  文臻不通音律,都聽不出是蕭是笛,但這不妨礙她欣賞一切美的事物。幾乎剎那,她便沉浸其中,下意識順著樂聲來源走了幾步,靠近了這院子的門口。

  裡頭忽然啪嚓一聲脆響,像是什麼東西碎了。

  兩個原本就站得遠的小宮女,原本也露出一臉迷醉之色,聽見這聲脆響,霍然驚醒,猛地後退,幾乎已經到了幾丈外,文臻心中一跳,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到門口正中,也立即向後退。

  但是已經遲了。

  像呼嘯的風,又或者出膛的炮彈,深紅宮門深處忽然捲出一道灰黑的光影,眨眼間就到了近前,那一捲灰黑的風裡伸出一隻乾枯黑瘦的手,指甲尖利泛青,猛抓向文臻的咽喉。

  那人速度驚人,文臻只來得及抬起手臂,嗤啦一聲——

  此時才聽見那人聲音粗嘎,呵呵發笑,「來毒死我了麼?啊?終於來毒死我了嗎?好好好,來啊,來啊!」

  「齊氏,放下!」腳步急響,宮女們和護衛們像現代那一世影視劇中的警察一樣,終於最後出現。

  「快請太醫,娘娘又犯病了!」

  「鬆手,鬆手!這不是您的仇人,快鬆手!」

  雜亂的呼喊聲裡,抹金點銀兩個小宮女,害怕地閉上眼睛。

  這樣類似的場景,她們之前也見過,一位才能出眾的女官,生生被這個瘋女人捏碎了咽喉……

  聞女官想必也是差不多下場吧……兩人這麼想著,趕緊再往後退幾步,把裙子往上提了提。

  上次那個女官死的時候,鮮血噴了幾丈遠,可不要弄髒了她們的裙子。

  抹金和點銀對視一眼,眼神有點惋惜,更多的是漠然。

  惋惜的是進宮的女官,多半也是從沒有硝煙的鬥爭場中廝殺出來的,很難有真正溫婉和善的性子,這也讓她們伺候起來分外吃力。

  好容易遇見一個看起來不錯的,誰知道馬上就要葬送了。

  誰叫她還沒進宮就得罪人了呢。司空家特地輾轉託人進來囑咐。貴人們啊,輕飄飄一句話,就是一條人命呢。

  兩個小宮女低頭想著心事,也有心避開馬上就要到來的血濺三尺的恐怖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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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五十四章 宜王殿下事兒多

  兩個小宮女低頭想著心事,也有心避開馬上就要到來的血濺三尺的恐怖畫面。

  所以也就沒聽見各種驚呼以及之後的戛然而止。

  猛然安靜下來,點金有點悵然地想,果然還是那樣了麼……

  嘆口氣,無奈地抬頭,做好了接下來面對衝擊畫面的準備——

  肩膀卻被輕輕一拍,熟悉的聲音帶笑,響在耳側。

  「怎麼了,嚇呆了?」

  點金霍然抬頭,然後真的被嚇呆了。

  對面,緋色衣裙的少女,笑靨深深,眼角彎彎。

  文臻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小宮女瞬間慘白的臉色。

  看樣子這兩位是知道什麼呢。瞧那一臉「咋沒死?」的詫異。

  還好只是詫異,不是失望,不然只怕她這麼菩薩心腸的人也要惡向膽邊生了。

  菩薩心腸的文臻同學笑眯眯再來一句,「怎麼,很失望?」

  兩個小宮女慘白的臉色轉為慘綠,她才笑著轉身,看向對面更加茫然的宮女護衛們,以及那個瘋女。

  瘋女手中拿著一張紙,好奇地看來看去,還伸手不住地在紙上摸。

  剛才,就是這張紙,救了文臻一條命。

  她緊急中抬起袖子,袖子被抓破,袖子裡一疊紙飄了出來。

  紙上是她畫的3D畫,小型的,折成了各種形狀,原本她是想著進宮了,不管待多久,多結善緣都是對的。聽說宮裡娃娃很多,平日裡鬧個不休,太監宮女們很是受罪。她可不想一開始就被一群尊貴的小魔王給整治了,便準備了一堆色彩鮮豔的3D畫,以前世那些著名動畫片角色為主角,必要的時候拿來逗趣哄人,但是好玩的東西沒必要一次性拿出來,所以今天給那些娃娃做了糖人,這些畫就留著沒動。

  剛才袖子一破,畫撲入那女子眼簾,是一張長鼻子豬妖佩奇從城堡中探頭的畫面,佩奇的長鼻子感覺像能戳到人臂膀上。

  那女子一眼看見,當即停了手,現在抓著那張畫瞧個不停。

  文臻將其餘畫收拾藏好,她不想被太多人看見自己的這個奇怪的技能。

  逃過一劫,她正準備回去,不妨衣袖被那女子拉住,那女子忽然探頭過來,在她身上嗅來嗅去,眼睛越來越亮。

  文臻只覺得她眼神裡忽然間閃得出奇,和先前有些迷亂的神情截然不同,漾著喜悅、興奮、疑惑、解脫般種種復雜情緒,文臻沒想過一個瘋子也能有這樣復雜的眼神,一時有些恍惚,隨即聽到她道:「阿巧,你來了!」

  阿巧是誰?

  這瘋子為什麼會把她認成另外一個人?

  瘋子卻已經大聲道:「來,來。」不由分說將她拉進了門。

  ……

  文臻在重華殿門前遇險時,燕綏在皇帝的議事大殿前抄手看花。

  看了一會花,他忽然沒頭沒腦地道:「從曲花亭那裡走,一般會去哪幾座宮殿?」

  他身後小太監怔了一怔,隨即道:「可去風荷館、寧蕪宮,重華殿……」

  他說到「重華殿」的時候燕綏眉頭一挑,似乎想到了什麼,隨即轉身,沖著殿裡喊,「父皇,皇帝不差餓兵這話聽過嗎?這都什麼時辰了,可別讓三公心裡罵你都不知道安排夜宵。」

  裡頭靜了一靜,過了一會,傳來一個溫和的中年男聲,語氣頗有幾分無奈,「來人,傳膳。」

  「御廚房溫火膳十分精美。」燕綏道,「最難得的是所有菜都一個味道。」

  裡頭又靜了靜,隨即皇帝罵道:「就你事多!」

  ……

  那個瘋女子手勁奇大,文臻抗拒不得,只得一邊跟她走一邊對那倆小宮女道:「我隨這位齊……齊……」

  「齊雲深。」瘋女子忽然答。

  她口齒忽轉清晰,文臻一愣,看她一眼,月色下那女子形容邋遢,眼眸卻奇亮,灼灼如星如月,不知為何給她一種熟悉感。

  但她確認之前沒見過這個人。

  又有人道:「這位是齊姑姑。」

  文臻又是一怔,剛才她明明聽見有人叫齊雲深娘娘,看她身邊宮女護衛的情形,也不像個普通宮女啊。

  她只得對點金抹銀揮揮手,那兩個丫頭正在心虛,忙不迭地回去稟報了。

  齊雲深拽著她腳不點地的走,一路看見有些屋子亮著燈火,隱約還有木魚篤篤之聲,一直走到最裡面一進小院子,齊雲深把門砰地一關,險些砸了想要跟進來的宮女一鼻子。

  文臻站定,打量屋內,看這規制,也不像普通宮女屋子,齊雲深此刻已經沒了先前瘋勁,笑嘻嘻沖她一伸手,道:「別的呢?我看看。」

  文臻知道她要什麼,只得把那一疊圖片都給她,齊雲深樂呵呵看著,一邊看一邊咕噥:「阿巧如果看見,一定會喜歡……」等到最後一張看完,忽然把圖片一撒,大哭起來。

  文臻正在打量她,猛然被她一哭驚了一跳,生怕她犯了瘋勁兒,向後一退,那女子卻並無先前的暴戾,只嗚嗚咽咽地哭,音色淒切,於重樑畫廡間盤旋。

  「阿巧我的兒,你再也看不見啦……」

  「你那無情無義的爹,不要我們了啊……」

  「我等了你十九年,十九年啊……」

  她聲音粗嘎,哭起來卻音調幼細,宛如弱女,那一線細音顫顫巍巍拔高,聽得人心底發瘆,也似要被戳痛了一般。

  整個殿宇靜悄悄的,剛才的宮女護衛念經的人都一瞬間啞聲,所有人漠然沉靜,等待那個人多少年如一日的悲傷如水流過。

  文臻聽了半晌,竟也覺得悲從中來,鼻頭發酸,想起了那些美好或者不美好的人和事,然後都在天地傾覆的那一瞬間,隔山隔海,甚或隔世。

  好一陣子她才回神,發現齊雲深已經不哭了,趴在桌子上似乎睡著了,只是人睡著了,屋子裡卻不安靜,時不時有咕嚕咕嚕聲音傳來,文臻看看她的肚子,再掀開桌上的食盒看了看,菜已經冷了,湯面上凝結了一層油。

  她想了想,憑著剛才驚鴻一瞥出了院子找了一陣,找到了重華殿的廚房,她先前雖然被拽著走,沒忘記觀察地形,當時有一個屋子開著門,裡頭有爐灶鍋碗,想必是用來熬藥熱菜燒水之用,一般不開火。

  廚房裡自然沒有米麵菜蔬,文臻生了火,將那冷飯下鍋加水重新燉燙飯,出去在那個有些荒廢雜亂的小花園裡一陣尋找,果然找到了好些野菜。

  她找野菜的時候,那個先前來接食盒的宮女悄沒聲息地走了過來,看了一陣,才道:「這位女官,奴婢奉勸你一句,那位齊姑姑,你還是少用點心好。」

  文臻當沒聽見她話語裡暗含的諷刺之意,含笑道:「只是看著那位有點可憐……一餐飯不算什麼的。」

  「你可憐,她可憐,這宮裡何人不可憐?何況一個滿嘴謊言的瘋子,靠著上意恩旨苟延殘喘,已經是幸事,有什麼好可憐的?」

  「滿嘴謊言?」

  「看女官你心善,奴婢便多說幾句,本來這事也是宮中人人皆知。這位齊姑姑,曾經救過太子殿下的命,並因此全家慘死。太子殿下感念其恩,將她接入東宮,聘為女官,打算照應她一輩子,誰知道她受此打擊,竟然瘋了,在外頭風言風語,說什麼是太子殿下殺她全家,還說太子對她始亂終棄,真是好笑,殿下何等人也?無緣無故殺個平民全家做甚?如果殺她全家,又怎麼不斬草除根,還留她說瘋話敗壞聲譽?太子殿下一怒之下便想將她遠遠嫁了,誰知陰差陽錯之下,不知怎的她又衝撞了御弟永王殿下,這回更好,直接纏上了永王殿下,可誰不知道殿下最是清心寡欲一個人,這瘋婦滿嘴胡纏還不如處死。殿下被污衊攀附,也沒生她的氣,還說她淪落至此,確實可憐,竟當真為她求了側妃封號,也就是個封號,殿下就沒和她住一處過。殿下常雲游天下,不在府中,後來便把她送到宮中,求皇嫂代為照顧。大抵這也是殿下自證清白之舉,怕留在府裡萬一出什麼事更說不清楚。」那宮女淡淡道,「皇后娘娘覺得她既然和永王殿下只是掛名夫妻,稱王妃實在不大合體統,念著她對太子有恩,又封了她一個女官身份,所以叫娘娘也得,叫姑姑也得,說到底,就是個什麼都不是的尷尬身份。」

  「原來如此,多謝姐姐解惑。」文臻對她笑出一臉的恍然大悟,抱著一大包野菜站起身,見那宮女還擋著路,笑眯眯把手裡東西又抬了抬。

  那宮女盯著這個一臉甜蜜卻油鹽不進的傢伙看了半晌,最終只能悻悻一轉身,掉頭而去。

  文臻自去廚房,她就喜歡這種地方,在這裡,她才能靜心做事,將一切復雜繁瑣信息先丟開。

  作為一個廚子,文臻一向隨身帶著調料包,沒有太多配料,蒲公英和馬蘭頭便用開水燙過後加作料涼拌,魚湯加熱撇去浮油之後撒上新鮮的野蒜。

  說起來簡單,但是經過文臻的手,那野菜綠瑩瑩白生生泛著晶亮的油光,鮮嫩得像摘了三春的精髓,燙飯不如粥黏稠香口,勝在米粒分明清爽純淨,能滌蕩掉肚腹內過厚的油膩,魚湯原本的乳白色漸轉透明,深翠色的野蒜是點晴之筆,散發著自然生長之物獨有的濃烈香氣,似伸出無數小勾子,一勾便勾到了人胃裡。

  原本一直沉沉睡著的齊雲深,幾乎立即便醒了過來。

  醒來便看見面前的兩個小菜一湯一粥,眼睛立刻便亮了,二話不說拖過來開吃,一時滿屋子都是她唏哩呼嚕的吃喝之聲。

  文臻看她恢復了平靜,也沒打算多待,起身要走,手腕忽然被齊雲深抓住,這女人也不說話,也不讓她走,抓住她猶自吃得頭也不抬,文臻剛要說話,那女子忽然一抬手,文臻手腕一痛,一根針扎入腕間,隨即她便不能動了。

  「哎,齊姑姑,齊娘娘,齊姐姐!」文臻目瞪狗呆地看著齊雲深,真不知道她是瘋還是沒瘋,怎麼這就紮上了呢?,「你這是做什麼?我好心剛給你做了飯,還送了畫,你老人家這是要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恩將仇報……」齊雲深卻好像自己被這四個字紮了一針,眼神頓時混亂起來,文臻一看不好,可不要真把她的間歇性瘋病給召出來,只好閉嘴,仔細感覺一下,身體雖然麻痺了,但是體內卻彷彿被這一根針喚醒,剎那間血液翻騰,一線微熱的氣息從腳底直沖頭頂,沖得眼睛發花,文臻霍然睜大眼睛,覺得自己如果說原本能看見食物上的細灰,現在已經能看見灰裡的細菌了。

  她的異能是微視,也就是能看見極其細微的物事,這原本便是一個雞肋的異能,不如君珂的透視實用,不如景橫波瞬移方便,更不如太史闌的復原酷炫,能看清微小物算個什麼?看見各種灰塵更加沒有胃口好嗎?

  原本她還想著自由後發揮一下異能作用啥的,結果來東堂的第一天,就看見了滿大街的異能展示,個個都比她高端大氣上檔次,驚得她再也不敢打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

  後來到了聞家,乃至到了天京,這種遍地異能狗的情況卻又不見了,以至於她一度在想自己那晚是不是因為初來乍到看花眼了,但是不管異能在這裡是不是遍地走,沒有必要她也輕易不想展露自己的特殊能力,她的微視當年給她帶來了太多心理障礙,後來便在一位老研究員的指導之下,學會了平時收斂,不運足目力,便和平常人無異。

  此刻她的微視能力卻在她沒有自主控制的情形下,忽然展現並更上層樓,而體內的變化並不僅僅於此,頭腦越發清爽,耳聰目明,渾身舒泰,連身體都似乎輕健了幾分。

  齊雲深看她神采奕奕模樣,古怪地笑了下,忽然將那針拈了一下。

  文臻忽然眼前一黑,剛才的分外清明透亮的世界瞬間變得暗沉,而體內血液流動似乎在變緩,思維變慢,尖銳的疼痛從腑臟向身體四處輻射,轉眼間她便沉沉出了一身汗。

  這感覺原本還能忍受,但和剛才的舒暢對比,太過分明太過突兀因而令人分外難捱,而就在此時從天堂到地獄的間隔裡,文臻忽然遠遠地聽見一聲傳喚,彷彿穿破另一個世界而來。

  「陛下宣召尚宮局司膳女官聞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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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五十五章 燕懟懟

  文臻頓時感覺腦子更加蒙了。

  皇帝怎麼會這麼晚召見她?她原以為得有十天半個月才能見到皇帝呢。

  雖然打著進宮為陛下調理膳食的幌子,但是她不認為這是皇帝自己的意思,真想要,早就讓聞家來人了。

  可現在問題來了,她動不了,這個半瘋不瘋的齊雲深似乎也沒把聖旨放在心上,這不聽傳召,明年這個時候她墳頭的野菜應該也可以吃了。

  「齊姑姑,齊娘娘,齊姐姐……」她急出了一鼻尖的汗,「你倒是放開我呀,你這樣要害我抗旨嗎?我好心給你送飯你要回報我牢飯啊親?親你放開我我經常過來給你開小灶好不好?那一個月一次?半個月一次?一週一次?一天一次!」

  她這裡說得額頭冒汗,那裡齊雲深理也不理,十分投入地用舌頭一圈圈舔碗。

  傳喚的聲音已經近前,「聞女官!聞女官!還不出來接旨呢!」

  「公公哎!」文臻苦著臉,「救命啊!」

  門吱呀打開,一個小太監探頭進來,嗤地一聲道:「王妃娘娘,阿巧要出門了,你還不去收拾?」

  齊雲深猛地跳了起來,急急忙忙把針一收,飛快地對文臻道:「今日的感受記住了嗎?陰陽轉逆,便如人生,你是想先甜後苦,還是先苦後甜?想清楚了便來找我。我去給阿巧收拾衣服了!」匆匆跑走,猶自不忘拋下一句,「一天一次!」

  「我神經了才一天一次找虐。」文臻撇撇嘴,領了口諭,跟著那小太監一路前行,去的卻不是陛下議事的景仁殿,而是皇帝寢宮承乾宮。

  文臻一路上想和那小太監搭話,問問他怎麼知道她被齊雲深扣住了,又怎麼知道那一句話能替她解圍,可惜那小太監傲嬌得很,只在她接旨時用鼻孔看了她一眼,便一直袍角翻飛地走在前面。文臻也只得默默一路跟著,遙遙看見承乾宮燈火通明,深紅色的宮燈自漆黑的天幕上一路逶迤直上,似要蔓延入雲端,而金黃色琉璃瓦頂青金色瑞獸在燈光掩映下半明半暗,在寬闊潔淨如天水的漢白石地面上投射下一個個奇形異狀的影子,踩上去,便彷彿忽然明了這一霎自己立足的所在的威嚴與至高無上,莫名的有種心驚。

  然而這種心驚,在她隨著太監小心翼翼踏上雪白高階,恭謹報進,推開深紅隔扇門,迎著洩出的一殿暖黃明亮燈光,看見沐浴在燈光裡的那個嗑瓜子的人的時候,忽然就消失了。

  對面,龍座之側,倚著彈墨軟袱坐著嗑瓜子的,不就是燕綏?

  雖然已是夜深,殿內還有好幾個人,看樣子還在討論國事,人人正襟危坐,氣氛靜寂微有些僵硬,唯有燕綏的嗑瓜子聲篤篤,不急不慢。

  文臻想傳說中皇帝很寵愛宜王,真真不假。

  議事未畢,皇帝沒有轉過目光,那小太監也就沒有帶文臻上前,示意文臻無聲躬身後先站到一邊。

  文臻趁機先偷偷看了皇帝一眼,這位傳說中身體荏弱的皇帝,倒並非想像中蒼白虛弱,穿一件半新不舊的便袍,臉頰很瘦,膚色有些暗淡,容貌清臒,看上去四十出頭模樣。說話輕聲慢語,用詞也頗為柔和,但神情微淡,只偶爾在看兒子的時候,眼底才會浮現一絲笑意,將那難以接近的距離感,拉近些許。

  燕綏下方坐著幾位正在討論的重臣,其中一人引起了文臻的注意,那是個膚色黑黃的男子,五十許年紀,一雙眼睛奇大微凸,看人時目光便顯得咄咄逼人,文臻聽旁邊的人喚他長慶郡王或者司空郡王。

  幾個重臣都沒注意到一個進入內殿的小小女官,唯有這位司空郡王,有意無意瞟了她一眼,那一眼文臻只覺得似有刀鋒割面。

  這就是傳說中的殺氣嗎?

  可是和一個沒見過面的小女官殺氣外放做啥?

  對面,燕綏嘴裡清脆的咯嘣一聲,文臻下意識看過去,正見那神經病對她揚了揚手中瓜子,示意「要不要來一顆?」

  文臻回以微笑的白眼——還是塞您自己鼻孔裡去吧!

  這麼一番眼神來回,感覺那位大眼睛仁兄的眼刀又要殺過來了,文臻急忙低頭,不再理燕綏,有一搭沒一搭地聽殿內說話。

  此時好像前頭的事已經告一段落,眾人閒聊了幾句,燕綏和皇帝說,長慶郡王家的小兒子,闖入了他府裡的鳥獸園,害得他豢養的孔雀從此以後都不開屏了,這是長慶郡王教子無方,要求他賠他六對新孔雀,要求綠的白的都要有。

  文臻聽著只覺得這人真是無理取鬧,看那長慶郡王臉都黑了,皇帝臉色也有些奇怪。隱約聽見身後小太監噗嗤一聲低笑。

  見文臻看他,那小太監忍了忍,還是悄聲說了一句:「殿下又促狹了。長慶郡王家的小兒子……嗯,過於美貌,有點男生女相……」

  文臻:哦,原來是缺德樹上又結缺德果。

  皇帝倒無所謂的模樣,笑道:「你長慶王叔二十一方才娶王妃。」

  燕綏詫道:「我們在說孔雀。」

  「娶王妃時機不巧,過門一月王妃之父過世,王妃守孝三年,所以長子直到你王叔二十六歲才出生。」

  燕綏:「我們在說孔雀。」

  「因為王世子出生得太遲,也沒能趕上前些年皇族子弟龍驤營選拔,失去了好些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

  燕綏不說話了,微微掠起眼角,眼神裡滿滿的還是「我們在說孔雀,你岔這些做什麼?」

  「連帶著王世子也娶親遲,又錯過了去年的皇族子弟集中冊封。」

  燕綏扔掉了手中的瓜子,用瓜子殼拼:孔雀!

  皇帝還是那一臉的不疾不徐。

  「……你王叔之所以事事遲步步遲,是因為他十八歲準備娶王妃的時候,被人一把火燒掉了王府,而欽天監認為此事不祥,必得在原址重建王府才能大婚,他只得再花三年,重建王府,之後才娶王妃進門。」

  「……而那個放火的人,是兩歲的你。」

  ……

  半晌之後,燕綏狀似無意一拂袖,案几上瓜子殼拼的字沒有了。

  長慶郡王瞪著他的眼神彷彿要吃人,四周的重臣一臉想笑不敢笑的便秘狀。

  文臻只有把頭低得不能再低,以免嘴角的笑容被那誰看見引發遷怒。

  好笑之餘又有些淡淡羨慕,沒想到東堂皇族父子是這樣相處的,沒想到天家還有這樣的父子親情。

  聽說燕綏和他娘的關係不大好,幸好,還有這麼個溫和愛開玩笑的父親。

  雖然皇帝用一種損人戲謔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但長慶郡王的怒氣顯然沒有因此消彌,在發現自己的眼神殺不起作用後,他試圖開始另一個問題。

  「宜王殿下這麼多年依舊淘氣啊。說到當年臣納王妃的事,臣倒是要笑殿下一句,當年臣若非那縱火意外,十八歲也就成家了,殿下如今二十有一,怎麼還不見王妃進門啊?」

  天底下所有的老子都是希望兒女早日成家的,說到這個話題,連皇帝也不再玩笑了,微微直起身子,正要說什麼,燕綏已經又拿起了那碟瓜子,磕了一顆,摸了摸指尖,道:「我小時候吃瓜子不小心,把這手指尖劃破了,到現在還有一道疤呢。」

  長慶郡王愕然道:「手指有疤和王妃進門有什麼關係?」

  燕綏斜斜掠起一眼,笑道:「是啊,你說呢?」

  ……

  一霎寂靜。

  在座的能位極人臣,都是人精,頓時便知道,長慶郡王又被懟了!

  又被懟了!

  那位不著髒字,盡得風流。

  手指有疤和王妃不進門沒關係,我王妃不進門和你也沒關係。

  「要你多管閒事」六個大字就差沒直接甩人臉上,但比直接甩人臉上還叫人尷尬,長慶郡王微黑的臉色這下黑紅黑紅的,半熄的炭似的。

  皇帝也怔了一瞬,隨即笑著搖頭,暗帶警告地瞟燕綏一眼,隨後岔開話題說起正事,先說了要讓長慶郡王小兒子司空昱進天機府的事,長慶郡王臉色這才好看一點,起身謝恩。

  皇帝又說起堯國華昌郡王世子要來東堂求學的事情,著令太子傳諭鴻臚寺和國子監做好準備。便有一個坐在燕綏對面的青年男子起身應是,文臻這才知道太子也在座,看看雖然面貌英秀卻在燕綏光彩之下毫無存在感的太子,她心裡不由默默嘆口氣。

  又提起這位世子作為周邊諸國第一位對東堂表示善意的王族之後,此次前來到底應該以何種態度和規格接待,幾個老臣都表示我東堂為華邦大國,豈是一個小小堯國所能企及,雖然沒有臣屬關係,但說到底也算天朝上邦,自然應該保持適當的尊貴,略略有些禮遇也就罷了,太過周到,反正會令那些山野小國產生自大之心。

  文臻聽著,心想裝逼這種技能真是不分時代,古今皆同。

  皇帝本來也沒什麼意見,結果燕綏用鼻音表示了唯一的不讚同。

  皇帝也便立即認真聽取了這聲鼻音。

  燕綏的理由很簡單。

  「堯國的土包子,應有見世面的機會。」

  文臻想我錯了,這位才是真正的B王。

  於是又決定好歹要盡主人之誼,要讓對方感覺到賓至如歸,並充分感受到上邦的物阜民豐,商定操辦一桌不過分正式又足夠令人記憶深刻的小型國宴,這事依舊交給太子去辦。

  皇帝又說起西川郡邪教「共濟盟」煽動民眾,佔山為王的事情,幾位老臣倒覺得不過是疥蘚之疾,已經鬧出不止一次了,諭令州刺史郡守縣令三級地方官吏不可懈怠,著力搜捕,清查謠言源頭,那也在祖少寧陷陣營管轄範圍內,再調動陷陣營臨境震懾也差不多了。

  這是政事了,許是因為皇帝已經露出倦容,討論得很快,很快眾人便都請辭,皇帝擺擺手笑道:「先別急著走,已經很晚了,留用了夜宵再去外殿睡一宿。燕綏這小子,明裡暗裡總擠兌溫火膳不好吃,正好今日聞家給朕送了個小廚娘,大家都來嘗嘗她的手藝。」

  這是傳喚文臻了,小太監急忙推文臻,文臻上前行禮,跪得麻溜,喊得糯甜,皇帝笑著擺了擺手叫起,看了文臻一眼,道:「看著是個軟和孩子。」

  又問她:「我們用膩了御廚房的溫火膳,你可有什麼新鮮玩意與我們吃?夜深了,也不用太復雜,看著做便是了。」

  文臻有種玄幻感——說好的皇帝不是心機深沉就是暴虐鐵血就是高傲冷漠各種酷炫狂霸拽的呢?

  這種平易近人鄰家大叔模式是要鬧哪樣?

  後宮穿越小說果然看多了!

  皇帝又笑看燕綏,「是你鬧著要吃夜宵的,你自己說要吃什麼,別到時候人家辛苦做出來,你又不喜歡折騰人。」

  文臻默默撇嘴。

  不喜歡?

  有種他倒是把那些烤肉涮肉炒飯給吐出來先啊!

  又想皇帝這心偏得也沒邊了,太子還在一邊坐著呢,真難為人家依舊笑得一臉謙恭大度。

  「想吃新鮮花樣,我晚飯還沒吃呢。最好是對父皇身子有補益,卻又不難吃的。」燕綏懶懶道,「您那些補湯,怕是加了郡王家嬤嬤的洗腳水,真虧您吃得下去。」

  長慶郡王臉又黑了,皇帝笑罵道:「你又胡說什麼!越發沒個規矩!」忽然張望了一下,道:「四弟呢?聽說今日進宮了,怎麼到現在都沒過來,叫他過來一起夜宵。」

  一個太監便道:「永王殿下去見太后了,日落前已經出了宮。」

  燕綏也道:「皇叔又不愛吃葷,那個小貓食量,看著都影響胃口。我們難得吃您一頓,把他弄來您是想省點錢嗎?」

  皇帝看樣子又想罵他了,忍了忍沒理會,又示意文臻趕緊去,神情有點懨懨的,看樣子被「洗腳水」「省點錢」又敗了不少胃口。

  文臻心中暗恨,這神經病,就不能少給她找點事?就知道大晚上的忽然被拽過來有貓膩!

  幾個老臣對看一眼,都興致缺缺,年紀大了,胃口自然不行,大半夜吃溫火膳這種事,實在是敬謝不敏。就算這小丫頭熱火現炒,一個小女子能弄出什麼新鮮花樣來?

  他們也知道聞家送人的事,在所有朝臣看來,所謂調理飲食不過是藉口,往陛下後宮塞人比較重要,不過是個後備嬪御罷了,瞧那姿色,也不會成為第二個德妃,看在陛下面子上,等會稍稍夾幾筷,捧個場罷了。

  御廚房離此不遠,文臻跟著那個小太監一路過去,想了想,又先去自己屋子裡取高湯來,那小太監倒也同意了,走了幾步忽然道:「宜王殿下讓我和你說,除了菜色一定要合陛下胃口外,再爭取做個暖心的菜。」

  「什麼意思?」文臻眨眼,暖胃她沒問題,暖心是個神馬玩意。

  「殿下說,有些人官場打滾久了,心腸冷了,私心多了,忘記當年狗一樣跪在他爹腳下發誓效忠的事兒了,需要點熱乎東西暖一暖,如果暖不了,澆在頭上也一樣。」

  文臻抽抽嘴角,心想三世不積德才會當燕綏家的官吧?

  御廚房裡頭還有廚子在值夜,聽說她要來下廚,神情都有些詫異,互相對視了一眼,才給她派了個人帶她去選食材,文臻一路急走,將所有東西都看過一遍,忽然眼角餘光掠到什麼東西,有點詫異停住腳步,又看了看,才道:「這是什麼?」

  那袋東西用袋子包裹著,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那廚子看了半天,才恍然道:「這個啊,南滇州刺史派人送來的一種菌子,說是極其稀少珍貴,其味奇妙不可多得,但這東西硬邦邦黑烏烏,看著就不怎麼樣,可不敢隨意呈上御供,之前咱們總管嘗試著親自做了一碗湯,陛下喝一口就吐了,好險沒追究,你可千萬不要隨便動手。」

  文臻倒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御膳很有講究,季節性太強的,味道太奇特的,不多見的食物,都不會送到皇帝面前,怕出問題,也怕不能隨時供應。

  但這是松露啊!

  號稱世界三大珍肴之一,貴比黃金的松露啊!

  決定了,就這個。

  皇帝愛不愛吃先不說,她愛吃就行,她只知道做法,還沒機會吃過呢。

  一旁的小太監也在咕噥,「哎,你在找陛下喜歡吃的嗎?別白費心思。陛下食欲不振已經好多年了,任那御廚房極盡補藥奇珍,也不過一口半口。去年皇后娘娘急了,特地從南江郡尋來了德泰樓大廚劉安豐,做了一桌德泰樓名聞天下的南地美食,那叫個香飄十里,德妃娘娘的貓兒都來偷嘴,可陛下也沒吃幾口。你想要別出心裁弄些亂七八糟的,可別連累我們吃掛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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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8 19:36:3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五十六章 一碗熱湯利千秋

  文臻呵呵笑,「不吃就不吃,陛下仁厚,我便做得不好吃,想必也不會處死我,更不可能牽連你們是不是?但不能因為他不愛吃,我就不好好做呀。」

  那兩個不說話了,冷眼站在一邊。看文臻除了這個怪東西外,選的其餘東西都是青菜豆腐毛豆之類的粗菜,又對視一眼,扯一抹冷笑。

  那小太監也忍不住道:「說不讓你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你也不能這麼敷衍啊,青菜豆腐這麼寡淡,誰吃得下!」

  「哎,我做的,陛下保準吃得下。」

  「吹吧你!可別司膳還沒當上就先被趕出宮。」

  幾個輪值的御廚也失去了興趣,各自抱著膀子離開。

  文臻先將黑松露乾片放入冷水泡發,冷水泡發菌類,甜香味道能最大限度留存。

  高湯大火燒滾後又吊了一次,再放青菜豆腐慢慢燉。

  然後她就開始做別的菜,幾個粗使宮人幫她剝毛豆,剝玉米,搗碎,加水,加她配製好的調料,入鍋燉煮,直至糯爛,篩去所有的比較大的顆粒,只留嫩綠一色,芡粉調成均勻的糊糊,找一個平鍋,再找來紫銅片,請宮中侍衛將其彎成S形,銅片放入平鍋中,銅片兩邊抹一層熱豆油,將鍋燒得滾熱,一邊倒青豆糊,一邊倒玉米糊,青豆糊上點一滴玉米糊,玉米糊上點一滴青豆糊,靜待數秒,提起銅片,就是一個完美的太極圖。鵝黃翠綠,盤旋繚繞,其色誘人。

  此時松露已經泡發,文臻快刀切碎,熱鍋,炒乾黑松露,另取一碗,蛋液、薑末,鹽,和黑松露一起打勻,文臻打蛋手勢飛快又輕巧,蛋液時而拉出金絲細長,時而燈光下鋪展如金色舞裙。

  黑松露炒雞蛋,說起來簡單,其實是食品界的天作之合。雞蛋向來能提香,能極好地激發松露特有的層次豐富的滋味,那一盤黑金色出鍋之後,路過的侍衛隊伍齊整的腳步都亂了許多。已經走出去的幾個御廚紛紛探頭進來,瞪大眼珠。

  沒想到這種醜得不能看的食物居然能做出這麼香得不同凡響的菜。

  那眼珠子在看見文臻公然把一小半留下之後瞪得更大了。

  文臻也不理他們,火上坐著又熱乎又實惠又飽肚的燜鍋,手裡包著燙麵大包,所有的菜色都不加水,直接添高湯,當香氣層層疊疊在室內氤氳的時候,幾個菜差不多一起出鍋了,文臻便招呼了幾個御廚房太監一起搬過去。

  燜鍋是響應燕綏要求特意安排的,用料太多,太重,所以最後是用一個案几直接搬過去的。

  殿內的皇帝皇子重臣談談講講,不知說到什麼,氣氛有些僵硬,正爭執間,忽然都停住了,有人下意識就要猛嗅,忽然想起御前不雅,拚命忍住,懶洋洋坐著的燕綏終於坐直了一點身子。

  太子笑道:「這香味就是和溫火膳不一樣。」

  皇帝點頭,「和藥膳也不一樣,朕常年吃那些藥膳啊,吃得覺得渾身都散著藥味兒。」

  他天生荏弱,繼位後他的膳食一向是重中之重,藥膳常年不斷,後來的御廚監也多在這方面下功夫,他因此越發厭食,今晚宣召文臻,也不是自己多想嘗新,完全就是燕綏攛掇的。

  然而此刻嗅見的香氣,實在是生平未聞,甚至難以用言語描述,皇帝也忍不住放下了奏章,翹首張望。

  那邊文臻看看,大臣們都是跪坐堂上,一人一几,這樣可吃不出燜鍋的好,單獨坐一邊能暖什麼心?大家頭碰頭圍在一起吃熱騰騰的鍋子才容易有感觸。也能拉近天家和臣子之間那種楚河漢界般的距離感。

  「陛下,」她端著菜,笑吟吟道,「民女來自鄉野,也只會做些鄉野粗菜,鄉野粗菜須得鄉野吃法才得味兒,所以民女想求陛下個恩典,換個吃法。」

  皇帝生了點興致的樣兒,揮揮手示意她隨意。

  於是她就開始拖桌子。

  被猝不及防拖走案几的老臣傻眼驚呼,「你這是做什麼!」

  「吃飯呀。」文臻一邊拖一邊招呼太監,「來幫我一下!」

  太監得皇帝示意,上前幫忙,拖到燕綏時,作妖帝開始作妖了。

  「不要,我喜歡一個人吃。」燕綏按住桌子,「一群人擠在一起,蹭到衣服怎麼辦?胳膊撞到怎麼辦?觸到口水怎麼辦!」

  文臻想這神經病不得不說腦子好用,別人都沒反應過來呢。

  她自然知道古代吃飯的規矩,可不是現代那樣一大桌子筷子打架,禮節多了是。但見了皇帝之後,尤其是聽了燕綏那一句吩咐之後,她想試一試。

  皇帝性子溫和,今夜明顯對這些老臣有所求,推恩御下,拉近距離這種事,想必會願意配合。

  至於某個人不配合,拉倒吧,等下別後悔就成。

  「您不去就不去唄,回頭給您單一份。」文臻也不慣他,放棄他那張桌子直接走人,順嘴對一個小太監吩咐了一句,那小太監點頭匆匆出去了。

  她張羅著讓太監們搬過幾個長几拼在一起,成了一張大方桌,巨大的燜鍋熱騰騰放在中間,旁邊依次是幾個小菜,太極兩儀,魚香雞絲,醋溜白菜,蔥燒金蒜木耳,燜鍋葷菜多,配菜則以爽口開胃素菜為主,蒸籠裡,韭黃鮮肉和薺菜香乾兩種餡的燙麵大包熱氣騰騰,完完全全一桌還帶幾分鄉野氣息的家常菜。

  眾人一時都有些怔愣,往日帝王賜餐也不是沒有過,但都是各人各據一桌,平日裡宮廷大宴,那更是要跟著禮官唱禮,什麼時候舉杯什麼時候舉著都有講究。帝王家的飯嘛,那就不叫飯,叫恩典,你見過恩典能趴在桌上吃得呼哧呼哧的?

  皇帝也愣了一愣,隨即眼睛一亮下了座,那靈活的小太監急忙給他搬來坐墊,皇帝在桌首坐了,其餘幾人在他催促下,有點無措地各按座次坐下。

  燕綏一個人坐在一邊,文臻接過讓小太監拿來的,她自己帶來的分成四格的不鏽鋼餐盤,正準備每樣菜都給作‧香菜精夾一點,香菜精那邊緊急叫停了。

  「等等!」

  「怎麼啦?殿下?」

  「怎麼就四個格子?菜都不止四樣!」燕綏斜眼覷她——坑病又犯了是吧?

  「可是這盤子,精光錚亮,兩兩相對,四個格子,無比完美,又不用和人擠擠碰碰,又不必觸著誰的口水,您不想用這個單獨吃飯嘛?」文臻奪奪地彈著盤子,聲音脆亮,「您聽聽,多清脆,多乾淨,多高級,多配您的氣質和風采!」

  燕綏一伸手奪過盤子,也不理她,毫不客氣走到皇帝右側坐下,原本坐在那裡的一個老臣,在他到來之前就飛快地不動聲色地挪走了屁股。

  皇帝的面前空著一塊距離,文臻單獨托上一個碟子,布在皇帝面前,上頭是一湯一菜。

  眾人一瞧,好傢伙,青菜豆腐清湯,白水一般的湯裡青菜翠綠豆腐瑩白,色澤清爽是清爽了,但湯面居然一點油星都沒有,皇家的湯向來講究,就沒見過這麼白水一般看著就毫無食欲的搭配。

  菜則黑烏烏的也瞧不出什麼玩意。

  長慶郡王皺眉道:「你這婢子好不懂規矩,陛下本就食欲不佳,你這湯還這麼寡淡?更不要說這黑色的菜,用料前所未見,你難道不知道,未經三次試嘗的奇特食物,不可奉於陛下駕前嗎?」

  「郡王容稟,」文臻笑盈盈道,「這兩道菜並非普通菜色,前者為龍鳳十珍翡翠白玉羹,後者為黑松露蒜汁黃金蛋。都是最適宜陛下食用的膳食。」

  「怎麼看都是白水青菜!」長慶郡王臉色冷峻。幾位老臣臉色也不好看,倒是皇帝,揮了揮手,道:「多說無益,吃了再論。」招呼各人入席。

  燕綏一坐下,伸手就想把皇帝面前那盤黑松露炒蛋拖過來,被皇帝不動聲色一手按住,一邊笑吟吟招呼眾人:「來,坐坐,這吃法新鮮,春寒料峭,擁爐群餐,今日我也與諸位愛卿,體驗一下鄉野老農之樂。來來,都不要拘禮了!」

  眾人面面相覷,終於在太子帶領下,齊齊謝恩,被皇帝和燕綏一人一個白眼給按住了,便依次坐好,一時眾人圍坐,桌上菜色熱氣騰騰,幾個老臣不知是被熱氣熏的還是怎的,眼眶都微微濕潤了,先前有些僵冷的面色都微微緩解。

  皇帝和太子對視一眼,也沒說什麼,皇帝只探頭去看那菜,笑道:「好一個色香味俱全,那一盤菜竟然是太極圖案,青黃二色渾然分明,當真巧思,還有中間這鍋兒好生豐富。」

  眾人也看那鍋子,文臻站在一邊,拿一雙長筷,給眾人撥動那大腹深壇,第一層是白菜香菇,第二層是肉丸魚丸,第三層是排骨蓮藕冬菇,第四層是肚片豬蹄,第五層是海帶豆腐……一層葷一層素,層次分明,齊齊整整,葷素不同的香氣滋味交織,而湯色乳白瑩亮,於大冒的熱氣中油光潤澤,皇帝親自動手,給一旁年紀最大的大司徒單一令舀了一碗湯,道:「來,老單,你素來胃寒,給朕熱熱地飲了這一碗!」

  單一令急忙躬身領受,端碗的雙手微微顫抖,長久不語,熱氣遮蔽了他的神情,只隱約眸中光芒更亮,皇帝又親自給其餘人盛湯,眾人急忙遜謝恭領,一時桌上氣氛熱鬧親切又家常,眾人都免不了有些燻燻然,未飲酒便微醉的舒暢,等到每個人都喝到滋味醇厚入舌香滑的湯時,桌上一時竟然靜默下來。

  幾個重臣對視一眼,都隱隱覺得有點意外——沒想到聞家這回心思純粹,還真的送了個高手來!

  御廚房也不是做不出美食,只是做久了皇家御膳,漸漸就被那些規矩講究束縛,不圖驚豔,只求安穩,自然也就缺了創意和靈性,而文臻的手藝,除了口味新鮮,創意特別外,還多了一份來自現代,見識廣闊思維多變的靈氣。

  這種靈氣言語難以描述,只能自口舌中領悟,因每個人經歷口味不同而感受不同,但諸般變幻,都是精彩滋味。

  口腔裡滋味豐富了,感受自然也容易潮湧,美食令人充盈力量,也令人懷念和心緒舒緩,眾人臉上的神情,也似這夜開的曇一般,於細微處悠然展開。

  這邊場面溫馨,只有燕綏一臉不理會,吃得看似不急不慢消耗卻極快,一邊吃一邊還瞧著皇帝面前那單獨的一份黑松露炒蛋,皇帝此時也沒抵受住這盤菜總鑽入鼻端的特殊勾魂香氣,操起了筷子,旁邊的小太監立即眼疾手快地試菜,一筷入口,便怔了怔,一時都忘記了反應。

  燕綏一瞧,立即拿過自己的碗要撥菜,皇帝抬手,溫柔而堅決地把他的碗推到一邊,自己先吃了一口。

  入口他也是一怔,這薄薄黑黑一小片的東西,第一口有些難以適應,讓人想起密林深處潮濕的泥土,然而隨即,泥土翻開,藏著大自然最奇妙的贈予。一股攜著奇妙蒜香、溫潤蛋香、醇厚堅果香、蜂蜜甜香……無數品種混合而成的復雜香氣,便如潮水般爭先恐後沖向味蕾,而雞蛋的嫩滑已至頂峰,輕輕一捲便碾碎在舌尖,柔、韌、嫩、鮮、諸般滋味掃蕩口腔一遭,再從容滑入腸胃,腸胃似被這萬家燈火般的暖香盈滿,天地亮起,萬物隨春萌發。

  旁邊,是和這松露炒蛋一般柔嫩的文臻的聲音,「陛下,這是黑松露炒蛋。松露是一種菌菇,極其珍貴,只生長在南方溫暖多澤之地,在幾種樹根之下埋藏,需要很艱難的方法才能將其尋出。產量極少,不耐儲存,無法培育。而男子經常食用松露,能強身健體,改善睡眠,改善疲乏無力、心煩胸悶、食欲不佳等情形。黑松露和雞蛋同炒,可彼此激發香氣,提升口感,陛下如果吃著還能入口,可令南滇州定期供應。」

  太子大喜,立即道:「我立即下令南滇州好好尋找這松露菌!」

  皇帝吃了幾口松露,始終沒去動那湯,連一直試圖撬皇帝牆角的燕綏,也沒多看那湯一眼——實在瞧著太寡淡了!

  文臻也不強調介紹,就在一邊伺候著。

  只是松露這種滋味特殊的東西吃多了,難免會覺得過於濃烈,皇帝一邊閒聊,一邊無意識地舀了一勺湯,剛一入口,勺子便頓住了。

  眾人都是看皇帝臉色吃飯,急忙停筷,長慶郡王眉頭一皺,急忙道,「陛下可是覺得壞了胃口?」又呵斥文臻,「竟敢敗壞陛下胃口,還不給我……」

  他話還沒說完,燕綏伸過勺子,在他老子湯碗裡舀了一勺湯。

  長慶郡王立時住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見皇帝一邊迅速喝完自己那勺,一邊還不忘記伸出筷子,壓住了燕綏的勺,「朕就這一碗湯你也搶!」順手把湯碗換到了太子那邊。

  太子趕緊試試溫度,笑道:「老三別鬧,父皇的湯都快涼了。」

  燕綏哼一聲,趁機挖走了一勺炒蛋。

  皇帝這才嘆息一聲,道:「瞧著寡淡,實則非凡啊。真難以想像,這般清的湯水,竟然能有這般豐富美妙的滋味,一口入腹,朕彷彿心胸都熨貼了幾分!」

  他原本雖然讚菜色精緻,卻並沒有動筷,喝了半碗湯,竟似來了胃口,又多吃了幾筷,讚道:「平凡小菜,足見功力,果然不虧是聞家出來的女子,李相,單司空,姚太尉,趁熱都嘗嘗。」

  幾個老臣此時才慢慢喝完碗中的湯,吃了幾口菜,臉上都有深思的表情。文臻眼尖地發現,除了燕綏,其餘幾人吃東西的速度都慢了下來,似乎一邊吃一邊在思考,整個飯桌上除了一開始營造出一種其樂融融的氣氛,之後很自然地又轉回了之前政事討論才有的凝重氛圍,不由撇撇嘴。

  這些帝國最高層的男人們,對著她的美食,還能想著那些國家大事,人生樂趣在哪裡?

  單司空喝完那湯,看一眼皇帝,四十歲出頭本正當壯年,皇帝的兩鬢卻已經星星華髮,他心中一動,嘆道:「滋味濃鬱,熱湯入心啊……陛下,可還記得景成十八年,咱們在天京城頭上喝的那碗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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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五十七章 皇宮頂上談舊情

  皇帝微微一笑,眼神悠遠,眸子底卻似有幽光一閃,悠悠道:「那一天,那碗湯,救了我們兩個的命呢……」

  「是啊,」單一令沉沉地道,「當年鐵血旗下,諸王屍旁,快要凍死的我們,也像今天這樣,靠得很近,我們擠在唯一一床破毯子上,一碗熱湯,您先給我餵了一大半,一床毯子,您蓋在我身上……老臣曾經對陛下發誓,願為東堂江山萬年屏障,願為陛下駕前永世走狗,如今言猶在耳,老臣卻已經昏聵了,」他顫顫巍巍離席,白髮蒼蒼的頭顱貼緊地面,「陛下先前的提議,老臣不敢再阻,只請陛下安排有識之士操辦此事,勿讓商賈逐利之徒壞我倫理綱常。」

  其餘人也各自離席,俯首而拜。

  皇帝動容,親自起身將幾位老臣攙起,拍著他們的手背,說了幾句溫情話。

  太子看了一眼燕綏,微微垂下眼睫。

  真是好運氣啊……

  今日原本要論一件大事,是皇帝近些年諸多新政中的一項比較重要的國策,說要減免商稅,扶持商賈興建各類作坊,允許商戶招募農工。老臣們反對甚烈,擔心因此耽誤農桑,敗壞風氣,令世人逐利。

  此事已經經過好幾輪辯論,老臣們雖然也終於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讚同,但出於各種憂慮,始終沒有完全鬆口,今晚就是再一次提出的時候,又說僵了,沒想到一頓圍桌餐,一碗熱湯,竟然軟化了這些老臣多年宦海浮沉練就的鐵石心腸!

  說起來似乎像玩笑一樣。影響千萬人的國策,一碗湯便可以推行下去,但只有太子這等一直全程跟隨議政的人,才知道裡頭復雜的心理博弈。

  老臣們慮的並不僅僅是商賈大量雇傭農工會妨害農桑,影響國本這樣的後果,更多的是擔心這樣的舉措,會衝擊門閥世家的壟斷地位,繼而影響朝政安定。

  本朝立國,靠的是門閥世家的支持。立國後,門閥便成為國家的重要支持者和制約者,朝廷入仕各行各業,大多為門閥把持。景成十六年,先帝執政末期,因年老怠政,法度過苛,川北郡爆發過一起造反,當時情勢危急,還是門閥組織私軍扛住了第一輪進攻,避免了天京門戶第一時間被入侵。

  當時,西番、和川北接壤的堯國,和東堂西北西南接壤的南齊大燕,都趁此機會,蠢蠢欲動,先帝無奈之下,給予了各地州刺史軍政大權,允許就地募兵,變相地改府兵制為募兵制。而這些州刺史,本身就基本出身門閥,一旦擁有了軍政大權,可以想見中央集權必然會大受影響,先帝晚年其實有所察覺,但已經來不及了,兩年後他便駕崩,再經過一輪不動聲色的皇子爭位,州刺史漸漸成為世襲之位,等到永裕帝坐穩皇位,十餘年來,幾個大州已經隱然有割據之勢。

  唐家佔據三州,易家嫡系分出去一支,各佔一州。季家季節盤踞蒼南,民風彪悍族群復雜地域廣闊。這上三家地位之高,並不顯現在任何已有條文之上,只滲透於無數心照不宣的行事規則裡。比如說從不強搶但總能讓人自動送上,比如說當街殺人但最後被殺的苦主哭著說自己誣告。比如說季家曾經令四周赤地百里,村莊死絕,但無人舉告——苦主死絕誰來告?但緣由據說只是因為季家少爺們在爭比軍功,再比如說開國太祖曾立下誓約,除非叛國弒君大罪,三家子弟,有罪不議,當斬不斬,允許以「議罪銀」免罪。

  剛才說發展邪教的西川郡,那是在西北州刺史易燕然地盤上,西川以此為名和朝廷要錢要糧說要出兵剿滅,然而那個小小教派就像韭菜一般,割了又長,總也除不盡,皇帝早就有心派人去實地查看,但總是明裡暗裡受到阻擾,到現在得出的對策,還是交給州自己去解決,下一步想必又是一波要錢的騷操作。

  在這種情形下,允許發展民間商業,下一步必然是要改革稅制,將財富集於中央,有了錢才有重新整合乃至控制門閥的可能,這本就是對門閥的一種隱形開戰。

  門閥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幾位老臣出身便不是門閥世家,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和這朝廷諸多臣子一樣,算是既得利益者,動他們的蛋糕,於公於私,都不可能輕易答應。

  事情到了此處,便僵持住了,看似溫和的陛下這次不打算讓步,而老臣們就算有心退一步,也要考慮身後龐大的家族的影響。

  這時候這圍桌喝湯,是攻心,是示弱,也是警告。

  喚醒當年的恩德和誓言,無聲昭示我的決心和疲倦,警告我已經做到這一步,你再不就此下台階,等待你的就是別的了。

  一個背信棄義無情無義的臣子,要你何用?

  別忘了行事恣肆手段狠辣的宜王殿下還在座呢。

  「湯暖不了心就澆他們頭上」可不是說著玩的。

  更何況人心也是肉做的。單一令等人陪著皇帝熬過最艱難的歲月,是真真正正領受過皇帝的恩德的,也是真真正正,越過往日拉開距離和人心的丹墀,在今夜熱氣騰騰的湯鍋旁,看見這位注定天命不永的帝王,為這事殫精竭慮,滿頭白髮。

  說不動容,是假的。

  說是做戲,未必真。

  天家無小事,一湯見天地。

  而這個小廚娘,分外聰明。今日之事過後,這位擅自主張圍桌餐,拉近君臣關係,引得老臣回想前情終於心軟的小廚娘自然要被獎賞,而提議賜夜宵的燕綏只怕也要被記一功。

  每次都是這樣,他漫不經心,抵過別人苦心籌謀。他輕彈指尖,便是人間風雨。

  文臻一直在一邊伺候,居高臨下,將太子神情看得清楚,忍不住彎起唇角笑了笑。

  她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可以猜得出,剛才應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轉折點,燕綏和皇帝兩隻狡猾的狐狸配合默契,自己也表現不錯,事情完美解決。

  難怪皇帝寵燕綏,這人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這麼的不走尋常路。

  再一看牛逼轟轟的宜王殿下,正趁著皇帝和重臣上演「帝相和」,從他老子的盤子裡把松露一勺勺的撥自己碗裡呢。

  皇帝陛下看沒看見?文臻覺得,看見就是沒看見,沒看見就是看見。

  就是這麼的高深。

  一桌飯雖然準備得量足,但在座的不是老人就是病人,再不就是講究多的貴人,再好吃,也不過寥寥幾塊。不過皇帝今晚很給面子,也證明了文臻思路不錯,長期吃藥的病人食欲不佳,需要濃烈的有一定刺激性的滋味來提神,松露炒蛋就顯得分外出彩,皇帝吃了多半盤,還有小半自然是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其入了燕綏的肚子。

  夜宵完了,事情也解決了,諸臣告退,文臻也收拾東西退下,文臻掛記著自己留下的那一盤松露炒蛋,收拾得麻利,走得乾脆,因此也就沒看見燕綏在她身後,若有所思的臉。

  等到文臻三步並作兩步回到御廚房,掀開自己蓋好的鍋蓋,就發現,那一碟松露炒蛋已經鴻飛冥冥。

  哦呵呵呵呵。

  站在空蕩蕩的鍋面前,文臻想罵燕老三。

  然後她就罵了。

  「燕綏,你要不要臉啊啊啊!」

  ……

  頭頂上噗地一聲輕笑,文臻抬頭沒看見人,還沒轉身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星月顛倒——和燕綏認識第一夜那一個令人不愉快的場景頓時重來,她恨恨地伸指,指尖尖尖,掐,捏,轉——快準狠三部曲,結果,手指打滑了。

  某人的腰又硬又滑跟大理石似的!

  某人把她毫不溫柔地往下一墩,墩在了承乾殿的殿頂上,文臻默默望天,敢爬到皇帝老子頭上的,也就燕綏一個人了。

  有人說看景必得站在高處,遙山河之遠,領天地之曠,披掛星月,滌蕩長風,往事會在這一霎從夜空奔流而過,化為流星躡足入宇宙深處。

  那麼站在皇宮的殿頂,就多了一層江山人世盡在腳下的壯闊感,皇宮殿宇巍峨連綿成一片飛簷重廡的琉璃海,而自己就在潮頭。

  哪怕知道自己此刻行為大逆不道,文臻還是深深著迷了,穿越後的環境一直有些壓抑,她願被此刻高風洗滌。

  燕綏在她身後,用隨身一塊白絹擦乾淨了屋瓦才坐下,當然,沒幫她擦。

  文臻懶得和他計較,拿過他扔掉的白絹隨便擦擦也坐下來,她怕再站下去會被巡邏的侍衛射成靶子——人不敢射宜王殿下,還不敢射她一個小蝦米?

  身側的燕綏雙手搭在膝蓋上,微眯著眼,星光在他眸底流轉,似鑽石上又承了最潔淨的晨露。

  雖然他沒說話,文臻卻沒來由地覺得他心情很好。

  是因為那頓成功的飯嗎?

  好像並不僅僅是這樣。

  身側,燕綏微微仰著頭,月色下一抹弧度精美,文臻看著他側影,覺得眼光是有黏度的,怎麼就拔不下來呢。

  好半晌燕綏才開口,「今天你做的不錯,比我想要的更好一點。」

  文臻笑眯眯點頭以示她也很讚同這個評價,還可以表揚得再猛烈一點。

  「父皇今晚應該可以不用失眠了。」燕綏懶懶道,「回頭想必有恩旨給你,想好自己想要什麼。」

  文臻心想我想要出宮以及看見你從此消失在我面前可以嗎?

  真是的,雖然這人秀色可餐,但是每次看見都心理壓力太大實在不利於心理健康和生理發育。

  燕綏瞟她一眼,那眼神讓文臻沒來由有種心虛感,感覺自己好像又被照妖鏡照出了小九九,好在燕綏並沒打算和她計較,忽然道:「德勝宮的狼桃都不見了。」

  「哦,」文臻向來不怕人思維跳躍,跟得很快,立即道,「拿去燒湯了,德妃娘娘想要美容瘦身,那是主料。」

  「林擎知道了一定很歡喜。」燕綏笑一聲。

  文臻想難怪這麼高興,原來是你娘緋聞對象送的禮物被我給糟蹋了。神將父子真是可憐,做了什麼要被你這麼可勁欺負。

  「你一定在想,林擎父子真是可憐,做了什麼要被我這麼針對。」燕綏忽然懶懶開口。

  文臻呵呵一聲,心想閣下應該改姓蛔,名蟲。

  「德妃娘娘本是西府郡一個連輿圖都不會記載名字的小城的官家女,說是官家,其實也是不入流的九品小官,那個小城臨近西番,最是不安定的地方,地薄人惡,生活艱難,她又是個外室生的庶女,境遇可想而知。」燕綏忽然開口。

  今夜星光太好,肚子很飽,難得諸事如意,身邊有隻不討厭的小狐狸,提到了神將的禮物,不可避免就要想到他那個永遠捂不熱的娘。

  他忽然想多說幾句。

  文臻不說話,她不會主動詢問他人隱私,但也不會蠢兮兮地阻止別人傾訴的欲望。

  在智者面前,做個傾聽者就夠了。

  「據說她生下之後,便被雲游的和尚批了命,說她九字鸞鳳之命,貴不可言,但世間禍福相生,她的尊貴命,是要索取掉父母親人氣運來成全的。她父母本就不在乎一個庶女,當即把她逐出家族,她自小在城外一座尼庵中長大,那種窮山惡水裡的尼庵,姑子們多半是境遇淒慘實在活不下去才落了髮,因此大多脾性古怪,德妃,哦,那時她叫側側,秦側側,吃了很多苦頭,也養成了如今這冷戾怪異喜怒無常的性子。據說……後來她的父母死得離奇,有人說是她殺的。」

  「有一年,封在那裡的相王謀反,裹挾了整個小城充作兵丁,林擎就是在那場戰役中脫穎而出,沒人知道他的來歷,但林擎很快得到了提拔,並在朝廷大軍前來平叛的時候,被相王推出來替死,林擎本有機會贏的,卻為了保護秦側側戰敗被俘,有人說兩人之前就認識了,有人說就是在那場謀反中剛認識的,總之,林擎險些被殺,秦側側衝上法場奪刀也險些丟命,但她命大,父皇那天正好經過法場,救下了這對苦命鴛鴦。」

  「當時父皇還沒繼位,只是個不得寵的皇子,保下他們也是十分艱難,為此還受了先帝斥責,先帝為人剛刻,以峻法聞名,認為反叛之罪不可輕饒,林擎為此黥身入伍,戴罪立功,先帝要他去和最彪悍的西番作戰,連贏十戰方可免罪,才不會將秦側側投入軍妓營,十戰連贏之後,方可從最末的兵丁開始積累軍功。積累至帥位,就把秦側側賜給他為妻。」

  「這條件無與倫比的苛刻,大家心裡都明白,這是要林擎在軍隊裡苦戰到死,而秦側側,注定要以戰俘的身份飄零成泥。」

  「林擎,一個月,連贏十五戰,殺西番大將耶律成,將西番軍隊驅出三百里。」

  「三個月後,他從零開始,積累軍功升至校尉。」

  「半年後升到副將,這還是壓了許多功勞的結果,因為先帝答應他只要他軍功足夠就給他升,不受任何限制,結果他升太快,真要全部敘功就升無可升,大將軍都要給他做,所以最後只壓到了副將。」

  「他在最新的界碑前插下自己的銀槍,西番人打馬過不敢拔槍。」

  文臻聽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是當年少年意氣血染黃沙,烈馬西風下,一劍逼敵退千里,長槍挑桃花,寒光徹鐵甲。

  文臻忍不住鼓掌,剛拍一下手,就被燕綏的眼神殺給逼得訕訕放下手。

  「後來呢……」文臻忍不住問一句,忽然反應過來。

  後來,後來肯定是悲劇了,說好的贏了軍功抱得美人歸,最後美人卻歸了皇帝。皇帝還是救命恩人,這叫林擎怎麼破?

  「秦側側過於美貌,父皇擔心她留在軍營惹出禍端,便帶回了自己的皇子府,秦側側為人性情古怪,和王府姬妾也處不好,也不知道是中了誰的招,某一天她竟然睡錯了房,然後……」

  文臻想哦然後將錯就錯睡錯了。

  「父皇當晚不舒服,早早睡了,秦側側走錯房兩人都立即發覺了,秦側側剛要走,已經有姬妾叫破此事,並且還從秦側側身上搜出了重要軍報,秦側側被指為奸細,先帝知道後勃然大怒,要處死秦側側,父皇為救她,迫不得已,稱兩人情投意合,已有夫妻之實。」

  「先帝卻不是好糊弄的,便道便是你的女人,也由不得她生出二心,本就是叛亂之地出身,如何能留這種禍根?除非她收心安分,從此在你身邊為你生兒育女,一年內生下一子,才可饒她一命,但此女生有反骨,永不許立為正妻。」

  「父皇無奈,也只得答應,據說秦側側寧死不從,但父皇和她剖析利害,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想要活下去再見到林擎,只能這樣。林擎如今戰功卓著,獨領一軍,如果她不表現出對父皇心甘情願,先帝那個多疑性子,必然擔心林擎為了秦側側心生反意,那首要就是除了林擎,戰場之上,刀槍無眼,想要林擎戰死,實在太容易了。」

  「就這樣,秦側側高高興興嫁了父皇,給林擎親自去了喜帖,決絕地告訴他自己移情別戀了,不用再為了她拚命攢戰功了。等到林擎終於得到回京的旨意,見到的卻是抱著我的秦側側。」

  「他當即回了邊關,此生至今,再也沒回過天京,沒見過秦側側。他似乎不在意,又似乎入了魔障,仍舊在不停地積攢戰功,從山之南打到海之北,為先帝和我父皇打下這鐵桶江山,甚至在十年前父皇御駕親征西番時,還救過他兩次。」

  「因為這一段恩怨,先帝後來特意扶持封家陷陣營和林擎抗衡,朝中諸臣也一直都對林擎頗有敵意,但父皇從來不聽,父皇總說天家欠了林擎,因為先帝駕崩時,還特地留了遺旨,著令林擎永為副帥,不能接正印。」

  「只要他沒接元帥正印,皇家就不算違背諾言,雖然秦側側已經永不能為他妻。」燕綏古怪地笑一下,「你看,皇家啊,就是這麼虛偽。」

  文臻沒有說話。

  痴男怨女故事何其多,林擎和秦側側的愛而不得,也不過是命運大潮中一道分外激烈些的浪花罷了。

  至於其後的因為心懷歉意而獨寵德妃的皇帝,因為心有不甘而厭棄親子的德妃,以及始終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那位永不踏足天京的東堂干城林擎,都不過是潮來潮去捲沒了的空城裡的寂寞人。

  唯一無辜的是燕綏,他作為一個母親的免死金牌而生,因利益交換和默契交易而來,承載著一個不得所愛的女子的所有心有不甘。她看見他,就像看見自己那段無能為力不得不割捨所愛的曾經,那段曾經裡充滿痛苦、悲憤、無奈、和永夜一般的絕望。

  要怎麼愛得起?沉入現在的幸福就是對往昔的背叛,可她烈如火中金剛石,堅硬灼灼,不被人間暖陽焐熱。

  文臻側頭看了看燕綏,他沒有表情,他是那種眉梢落滿三春桃花,眼底卻凝結一冬深雪的男子,透進那一片深邃透明的黑,看見的是一片漠然與空無。

  文臻伸手進懷裡摸了摸,掏出最後的兩根花瓣棒棒糖,塞進燕綏手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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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五十八章 賜婚?

  燕綏一低頭,就看見掌心裡一顆圓圓扁扁的糖,一邊還有一個小半圓,糖身透明,裡面嵌著淡粉色的桃花花瓣,糖下面還插著一根細細的棍子,可以抓著吃。

  「這就是你送給皇后的糖?」

  文臻一點也不詫異他的消息靈通,德妃娘娘不也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宮裡的人,好像都長了四隻眼睛八雙手。

  至於鳳坤宮那位是皇后,也是意料之中,畢竟通身氣度和上位者的舉止無法掩飾,尤其今晚見了皇帝之後更加確定——因為很像。

  皇后的神態,語氣,待人接物,和皇帝的風格很像,很容易讓人覺得,這一對很有夫妻相。

  任何人也對和自己相似的人有天然好感,這是人性。

  就是不知道這種相像是天生一對,還是刻意模仿了。

  文臻不想猜測那位一心奔著孝賢謚號去,以成為既能輔佐君王又能舉案齊眉的賢后為畢生志向的偉大皇后。

  燕綏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糖,又看了看她的,忽然把自己的往她手裡一塞,把她那根心形的換了過來。

  文臻:……

  要不要這麼幼稚!

  你是太史闌的狗狗么雞嗎?永遠看別人盤子裡的比自己盤子裡的好吃,哪怕看起來一模一樣?

  「那個是熊狀的。」燕綏面無表情地道。

  ……

  被拆穿小心思的文臻瞬間聾了,好像啥也沒聽見。

  兩人並排坐在承乾殿頂上,吃棒棒糖,看月亮。

  燕綏沒有了再說話的興致,文臻也不是多話的人,棒棒糖在嘴裡緩緩化為糖水流入咽喉,甜蜜溫暖,便是此刻高天冷風下最好的慰藉。

  燕綏的側影在星月冷光裡總有種尊雅極致的高遠,此刻含著棒棒糖,沒來由多了幾分人間氣,文臻決定下次做個圓棒狀的棒棒糖,把煙火氣再給他熏濃一點。

  吃一口棒棒糖,看一眼盛世美顏,相得益彰,胃口好好。

  燕綏先吃完,伸手到她面前再要,文臻拔出嘴裡口水滴答的棒棒糖,被燕綏嫌棄地拍出一米外。

  她在一米外格格笑,自己找個地方坐好,一邊繼續抱臂欣賞不同角度的美顏,一邊問他,「我在這殿頂上待著,明日會不會被大臣彈劾至死?」

  「大臣認識你是哪個牌名上的人?」

  「陛下在底下睡著呢,爬到陛下頭頂,這是可以誅九族的大逆不道呢。」

  「你是從哪裡看來這些亂七八糟的,陛下頭頂還有樹還有雲呢,酒樓城牆也比陛下高,要不要把酒樓城牆上的人都處死?父皇不在意這個,再說他也不在承乾殿睡。」

  「燕綏啊,你爹很寵愛你呢,就算你真在他頭頂掀瓦,他也只會叫你小心腳下吧。」

  燕綏不說話,也看不出眉梢眼角柔和多少,只閒閒將棒棒糖的棒子彈飛,但文臻可以感覺到,他此刻的心緒,是放鬆的。

  「燕綏,雖然剛才我聽過了你娘那些不能不說也不能說的故事,但我還是覺得,僅僅因為這些,並不應該造成你們母子之間緊張的關係。也許之後漫長而磨人的宮廷歲月,讓一個本就心懷怨望的女子,心態越發失衡,對你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也許其間還有什麼誤會,但是到了現在這樣,總是有點遺憾的。」

  燕綏半晌沒動,星月也似在這一刻忘記運轉,凝滯而模糊。

  文臻並沒有緊張,眨眨眼睛看著他。

  並不是不知進退,也不是沒有分寸,德妃和燕綏之間,豎起的冰雪壁壘,旁人可以繞過,可她目前在宮中,已經被德妃注意,又和燕綏相熟,總歸不可避免被捲入這母子的爭鬥之中,德妃喜怒無常,燕綏絕慧散漫,她必須抓住機會,爭取到一方的認同,好歹可為依靠。

  燕綏這樣的人,居廟堂之高,智慧出眾,便注定了孤獨,這樣午夜傾訴的機會,於她固然難得,於他也是寥寥,他願意和她說這些,本就是一個信號。

  好半晌,燕綏終於開口,聲音在星空之下,悠悠飄了出去。

  「誰允許你胡亂揣測這些?」

  「我沒有猜測,我只是有點……羨慕。」

  燕綏終於回頭看她,眼神難得帶上一絲詫異。

  「我和我的朋友們,都是孤兒。如今我僅有的三個死黨,也已經在這陌生的地方失散。今天在殿內,看見陛下那樣待你,我覺得很羨慕。我們四個人,沒有父母,沒有親戚,別說關愛和撫慰,連平常人吐槽抱怨的極品親戚都沒能體會過一次,所以我們幾個,君珂喜歡看家長里短親情倫理電視劇,景橫波看見這種電視劇就撇嘴換台,太史闌散步時看見一家子一起玩鬧,會停下她永遠匆匆的腳步,多看一眼。」文臻靠著屋脊,咬著棒棒糖,眼睛彎彎,「所有父母雙全的人,我們都羨慕,哪怕是極品父母呢,最起碼人生是完整的。不像我們,連個撒嬌吐槽的機會都沒有。」

  燕綏似乎笑了一聲,又似乎沒笑,文臻看著他的背影,哎,倒三角的線條真美好。

  「但是我們那裡也有句話,父母和命運不可選擇,我們那裡,也有不負責任的父母,也有很多人拚命脫離原生家庭,社會也漸漸從以孝道束縛子女的怪圈中脫離出來,開始鼓勵人們活出自我,活出尊嚴。在我們那裡,兒女不再是父母的附屬產物,那是獨立的,可以自主的,不依附於任何人的個體。」

  「你們那裡。」燕綏懶懶道,「說得好像你不屬於這裡一樣。」

  文臻呵呵一笑,沒有回答這個不知是隨口還是試探的問題。

  「所以你看,沒有父母有沒有父母的缺憾,有父母有有父母的糾結,這是命運給予我們的,只能接受。但是我們可以活得瀟灑一點,盡應盡的孝道,不為彼此之間的不如意糾纏,很多煩惱,是因為要求太多而導致的。放過自己也放過他人,對父母也好,屬下也好,朋友也好,不想要更多,也不和他們索求更多,就可以活得更愉快一些。而放下一點,走遠一點,說不定你也能看見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燕綏依舊仰望雲天高處,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好半晌才道:「你這論調聽起來冠冕堂皇,骨子裡都是自我冷漠,和你的脾性十分珠聯璧合。」

  文臻嘿嘿一笑,依舊是她甜蜜糖兒的笑容。

  「不過總比那些勸我不要不守孝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要子亡子不可不亡之類滿嘴腐臭的調調要順耳一些。」

  「當然了,我是甜蜜糖兒呀。」文臻笑眯眯,手指戳在酒窩。

  燕綏看一眼那深深笑靨,忽然也覺得手癢,伸手過去要捏她的臉頰,不妨此時文臻被屋脊咯得腰酸,忽地坐起身,燕綏這一伸手,正捏到她的……上。

  文臻:……嗄?

  燕綏:……?!

  ……

  時辰回到一刻鐘之前,德勝宮內。

  德妃娘娘準備睡了,換了一身寬大的薄棉袍,雖然不好看,但裡頭一層細細的絨,貼身很舒服。

  菊牙給她梳順頭髮,用綢巾挽起,一邊想著一個時辰後還要起身,要切菜要洗菜要煮湯一整夜沒的睡,那一張臉就皺成了苦菊花兒。

  她是德妃身邊最受寵愛的大宮女,向來除了陪伴德妃做點小事,自己的事都有小宮女伺候,什麼時候做過這種苦活兒。

  「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兒了,那丫頭明明就是使計,瞧準了您心軟!」

  「懶的。」德妃的回答也很懶。

  菊牙更加氣不順,她家娘娘就是這樣,並不是好糊弄,純粹隨性而為,想折騰就折騰,來了興趣就輕輕放過,除非觸及她逆鱗,並沒有一定要和誰過不去的心思。

  只是當她一定要過不去的時候,也分外凶戾,才成就了如今的惡名。

  「可您這麼高高抬起輕輕放過,傳出去人家指不定笑話您蠢!被人家隨便一個玩意就騙過了!」

  德妃掀開眼皮,看她一眼,菊牙一觸及那雙眼皮極深的眼睛裡的光,便如被針刺一般,立即低頭閉了嘴。

  「什麼放過不放過,她做了什麼讓我不能放過的了?」德妃托腮笑嘻嘻看她,「一個剛剛進宮的小女官,我隨口刁難一下叫上位者的尊貴,我一定要過不去叫什麼?她又算哪個牌名上的人,值得我這樣?」

  菊牙不敢說話了。

  「行了,知道你怕苦。叫蘭指她們幫你,幾個人活計一做,快的很。」

  「娘娘那丫頭不是說……」菊牙驚喜又猶疑。

  「是我蠢還是你蠢?還把那丫頭整你的話當真。」德妃哼笑一聲,「那丫頭那點道行,還是在宮裡少耍點心眼的好。」

  「對了,娘娘。」菊牙忽然想起什麼,「聞真真今晚被傳召御前了,聽說還給陛下和諸位老臣做了一桌夜宵,太子和宜王殿下也在,據說都用得很滿意。」

  德妃一怔,道:「燕綏也喜歡?」

  「是啊,聽說就是宜王殿下提議宣召她的呢,不然依陛下的性子,怕不要擱她好久。」

  德妃想了一會,忽然站起身。

  「咱們也去瞧瞧。」

  「哎呀娘娘,您可別想一齣是一齣啊!」菊牙忙擱下梳子追了出去,「您這是睡衣!得換衣服!」

  「換什麼衣服!這衣服露肉了嗎?不能見人嗎?」

  「那您也得換雙鞋,您那是拖鞋!」

  「拔上鞋跟不就得了。」

  「我的娘娘哎!」

  ……

  德妃娘娘向來走路拖著步子,邁出十二萬分的慵懶和風情,可沒誰知道,她每日在德勝宮裡跑步快走,真要跑起來誰也追不上。

  據菊牙暗搓搓猜測,德妃娘娘這麼注意強身健體,是不是想活得長些,熬到陛下和太后皇后都先死了,她就可以把神將召回京了。

  德勝宮離承乾宮自然不遠,這位娘娘特立獨行,也不會慢吞吞準備儀仗啥的,也不用擔心有人對她不利——沒人敢公開對她不利,上一次還是五年前,有個妃子指使宮女裝瘋拿把剪刀想要劃花她的臉,最後那個宮女連同那個妃子連同那宮裡所有人都做了德勝宮花園裡的花肥。當時是冬天,花園裡皚皚積雪,那一群女子是被埋在三尺深雪下活活凍死的,菊牙永遠記得那天雪下得扯絮堆棉,雪下掙扎哀嚎聲音淒厲,整個花園直如煉獄,所有人臉色發青瑟瑟發抖,只有德妃笑容從頭至尾近乎親切歡喜,坐在廊下,看著人一盆一盆澆水把雪凍實,直到那能刺破耳膜的尖叫之聲逐漸消亡至徹底滅絕。

  事後她在冰上漫步,低頭瞧著透明冰下一層臉色鐵青各種扭曲的屍首,格格的笑聲迴蕩在滿滿是人卻死寂無聲的德勝宮。

  事後整個德勝宮所有宮女都做了一個月噩夢,噩夢裡多是漫天冰雪,有人在格格笑個不絕。

  只有德妃娘娘,第二天胃口特別好,還下令加餐來著。

  只有菊牙知道,那美麗女子的一顆心為何也可以如冰如雪,見過當年歷陽城三日不絕的血與火,爬過高達一丈的死人堆,在儈子手高舉的鬼頭刀下擦刀而過,浸過豬籠,跪過釘板,泅渡過臘月天碎冰不絕的長河,那個人那顆心,經過無數次磨礪至鮮血淋淋再結疤的循環,早已不懼這人世間所有的風刀霜劍,惡行相加。

  前頭德妃走得很快,卻到快要到承乾殿的時候慢了下來,繞著承乾殿走了幾步,忽然像有所感應般,抬起頭來。

  然後德妃就看見了月光下殿頂的一對男女。

  看見她的生來冤家,那個高貴得恨不得蹲在雲端撒尿的夭壽兒子,手正摸向聞真真的……

  見慣風浪殺人不眨眼的德妃娘娘身子一僵。

  剛氣喘籲籲趕到她身邊的菊牙一抬頭也看見了,身子一抖,下意識兩腿一夾。

  「娘娘……」菊牙這一聲喊得膽戰心驚。

  「菊牙……」德妃的聲音此刻聽起來特別古怪,「這回,她真的,做了讓我不能放過的了。」

  ……

  屋頂上,燕綏的手,停在某處一寸之地外。

  下一個動作就是收回,文臻從他的眼神中確認了這一點,所以她也不打算反應過度,比如打個巴掌啥的。

  當演狗血愛情劇嗎?

  趁勢躺回原地當什麼都沒發生算完。

  她不矯情,也不打算和燕綏發生點什麼需要趁勢發揮,這樣處理最好不過。

  然而底下忽然有聲音,燕綏頭一偏,似乎看見了什麼,然後他的手,忽然越過那一寸之地,唰地抓下來了。

  抓下來了……

  抓下來了……

  抓……

  下來了……

  文臻一霎間腦筋短路,滿腦子就是這四個字在跳舞。

  雖然那一抓有點像作秀,最後還是僅僅擦過,但那終究是觸及了!

  一聲「流氓啊!」不經思考便要從大腦躥入嘴裡再噴到對面流氓臉上。

  她忽然順著燕綏目光,看見了底下仰著臉看著她和燕綏的女人。

  德妃。

  文臻腦子轟然一響。

  這叫個什麼事?

  和男朋友親熱被老婆婆抓包?

  啊呸,什麼玩意。

  調戲當朝親王被他娘抓包?

  啊呸,明明是親王調戲我。

  被親王調戲被他娘抓包?

  咦,好像不是個什麼事啊。

  腦子飛快轉過來發現這不是個什麼事的文臻,立即恢復了淡定,坐直身子,整整衣服,準備圍觀神經病皇子應付他神經病老娘,順便取個經。

  下一秒,她眼神一直。

  底下,德妃娘娘,忽然抬起腳,一把脫下一隻拖鞋,一抬手,把鞋給砸了上來!

  把拖鞋砸上來了……

  砸上來了……

  砸……

  文臻氣若游絲地想,皇家果然盛產奇葩啊……

  ……

  燕綏似乎也有些意外,一抬手,精準地抓住了他娘的拖鞋,隨即如被火燙了一般,飛快地又把鞋給扔了下去。

  文臻掩面——你們母子是要玩扔鞋游戲嗎?

  「燕綏。」德妃撿起鞋子自己穿上,柳眉高高挑起,「這皇宮不夠你折騰了是嗎?你要跑到承乾殿頂幹這種噁心事兒?」

  「娘娘。」燕綏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娘,「噁心事兒?這詞可稀奇,這都算噁心,那我是怎麼來的?」

  文臻嘆息——不知道德妃往事也罷了,知道德妃往事,這句話就是點死穴了。

  燕綏這個作死的,永遠都知道如何能一句話氣死他娘。

  底下德妃的臉色一層層冷了下來,屋簷下眼光幽幽地盯著自己兒子,看得人想打寒戰。

  文臻拽燕綏袖子,用口型講:「放下……放下……」

  燕綏看她一眼,扯出自己袖子,終於沒有再說話。

  德妃卻不肯放過他,忽然呵呵一笑道,「是我疏忽了,孩子大了,有家室之思了,這是好事,你們繼續,繼續啊。」說完轉身就走。

  文臻剛鬆了一口氣,忽然衣領一緊,身子一輕,已經被燕綏拎著下了地,向德妃方向追去。

  「幹嘛啊?」文臻莫名其妙。好容易你娘不鬧,你還想怎的?

  「她不是回德勝宮,她是要去找我父皇。」

  「啊?」

  「向父皇請旨,為我和你賜婚,做個側妃什麼的。」

  「啊?」

  「順便表示,我既然終於成家了,也就可以就藩了,她已經看好了我的封地,這就可以安排上了。」

  「啊??」

  「怎麼,歡喜瘋了?」燕綏睨她。

  「就最後兩個字比較接近我的心情。」

  文臻抽嘴角,這對母子怎麼這麼鬧心哪,摸一把胸沒人對她這個受害者表示歉意也就罷了,這還要拿她做筏子?

  「娶你不娶你要看我的心情,不用看你的心情。」燕綏拉她快走,「快一點,不要試圖磨磨蹭蹭,不要以為動作慢一點就能讓我娘把你嫁給我了。」

  文臻翻出三百六十度大白眼——沙豬是吧?我嫁你?

  我嫁你爹你叔你哥也不嫁你。我讓你喊我娘喊我嬸喊我嫂也不能喊我老婆!

  呵呵,等著。

  德妃走再快也沒燕綏的輕功快,在她走到皇帝寢殿前十丈,燕綏便用一句輕飄飄的話頓住了她的腳步。

  「娘娘你再往前一步,趕明兒我就讓人把林飛白殺了。」

  說完燕綏就停住了。

  德妃轉身後,文臻明顯看到燕綏唇角微勾,笑了。

  美得陰惻惻的。

  文臻心裡嘆氣,得了,今晚心靈雞湯白灌了。

  但她今晚受到的摧殘還沒完,呼啦一聲,緊閉的皇帝寢殿的窗扇被拉開了,只穿了寢衣戴著軟帽的皇帝趴在窗檯上,笑著沖這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母子打了個招呼。

  「老三,」他溫和地對燕綏道,「別這樣和你娘說話,也不用擔心她吵到朕,相比之下,你們兩個比較吵。」說著指了指頭頂。

  文臻掩面——燕綏你這個死騙子說好的你爹不睡承乾殿的呢?

  看這位置,剛才說的那些在這個時代大逆不道的話,不會給人家爹全聽去了吧?

  「也別攔你娘,朕看就指個側妃也挺好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立妃,朝裡話漸漸也多,你忍心你父皇整日為這事被他們叨叨?」

  「像我娘這樣的賢妃,是應該早早多娶幾個。」燕綏笑,「誰在您面前叨?趕明兒我便送幾個到他府上去。」

  「如你這樣的孝子,也該早日放到封地去給陛下分憂。」德妃嘴皮子也不比兒子弱,自動去推皇帝房門,「哎,陛下,我跑累了不想回宮了,就在你這睡了啊。」

  「不行不行,都走都走,朕翻了容妃的牌子,她馬上就要來了,都走,再不走朕喚侍衛了,吵得頭痛。」

  德妃哼了一聲,也不給皇帝行禮,轉身就走,拖鞋的跟踩回腳底下,啪嗒啪嗒聲響清脆,皇帝皺眉看著,無可奈何搖搖頭,再看一眼一臉無所謂站在一邊的兒子,似乎覺得多看這對母子一眼都傷身體辣眼睛,啪地一聲把窗戶關上了。

  燕綏站了一會,他本來滿臉倦意,如今也不知道是給胸還是給娘刺激的,忽然道:「走,出宮去。」

  「幹啥?」文臻嚇了一跳。

  燕綏也不答話,一根手指勾著她衣領便走,文臻的脖子給衣領勒得呼吸困難,一貫蜜糖一樣的笑容也扯不開了,怒道:「放開,放開,你要勒死我啦!」

  燕綏倒是從善如流,鬆開她的領子,改為抓住她的手臂,按說這就算牽手了,可惜半點粉紅泡泡也無,那貨速度太快,飄起的衣袂似掃把星越過半空,文臻像一面被扯起的旗子,又或者是一個沒坐穩掃把被顛下來的巫婆,兩條腿時不時告別大地在風中橫行,弱小,可憐,又無助。

  她一路無助地飄到宮外,心裡發狠地決定以後做出了什麼好吃的都不帶他!

  被燕綏一路扯著,越過宮牆,經過夜涼如水的漢白玉廣場,廣場之外道路四通八達,號稱群賢坊,是王公大臣們的聚居地。

  文臻被拽啊拽啊的,也不知道是被拽習慣了還是燕綏調整了姿勢,漸漸覺得身姿起伏,宛如跳舞,也沒那麼難受了,便欣賞一下這皇城中心的夜景,正看見聚居地的附近不遠處有一片建築,華閣重簷,庭院深深,很是宏偉,但四周卻一座庭院都沒有,孤零零地彷彿一個不受待見被孤立的小朋友呆在一邊。

  大家都在聚居,這地塊也是寸土寸金,單獨一座便顯得突兀,文臻一指那院子,笑道:「這誰家的房子,看上去感覺一臉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啊。」

  燕綏瞄了一眼,「哦,宜王府。」

  文臻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才想起來,哦,他家。

  還真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呢!

  不知為何心裡很高興呢。

  看,大家和我一樣,怕了這個香菜精,房子都不要靠近他!

  此時兩人正經過渾身洋溢著孤獨氣息的宜王府,從近處看確實這府邸人也少,燈也少,建制特別齊齊整整,透著一股不好親近的味兒,和它的主人一個氣質。燕綏對自己的所謂的家似乎也沒什麼感情,拉著文臻不停步地過了,只是他原本好好的走的直線,忽然拐了個彎,生生從自己府門口繞過去了。

  文臻有點奇怪,還沒來得及發問,就聽見了一陣哨聲。

  那哨聲十分奇特,除了第一反應認出是哨聲外,之後就能發現,那哨聲吹得悠長起伏,節奏優美,還略夾雜著幾分纏綿哀怨柔婉的調子,時而又顯得大氣朗闊金戈鐵馬,聽來頗覺奇妙。

  但夜半在這黑洞洞的王府附近忽然聽見這樣的哨聲,實在有些詭異,文臻嚇了一驚,仔細一瞧,才看見王府大門口對面一棵樹上,坐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深色衣裳,盤坐在細細的樹枝上,面對著宜王府的正門,嘴唇微微撮起,便有悠揚哨聲,從樹梢傳來。

  而文臻那雙鈦合金眼能看到更多有趣的東西——比如那人是個女子,身形高挑窈窕;比如她頭頂有一隻鳥,正在給她用翅膀扇風,比如她身邊還有一隻鳥,叼了果子往她手裡送,比如那樹下,團團圍坐了一圈小動物,貓貓狗狗,連肥兔子都有。

  這場景按說應該有些萌,但聽著這曲折幽復的哨聲,看著那女子如夜一般黑而深的眸子,文臻沒來由的總覺得有些詭異。

  然後她去看燕綏的反應——三更半夜有女人對著他屋子吹哨這種事,當事人不會不知道吧?宜王府不可能沒有護衛,護衛也沒出來一個,很明顯這不是第一次發生吧?

  那就是夜夜都有人對著他屋子吹哨咯?

  文臻的腦子裡忽然掠過校園青春狗血劇裡的在女生集體宿舍樓下唱歌的慘綠少年。

  性別對調,評論過萬系列啊……

  燕綏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連嫌棄都沒有,只事不關己一般點評:「真是吹得越來越難聽了。」

  「她吹的是什麼?」

  「《求鳳》」

  文臻長長地、長長地、哦了一聲。

  這個曲子她聽說過喲。

  說的是熱烈大膽的少女勇敢追求青梅竹馬卻十分靦腆的俊俏兒郎,最後終成眷屬的美好故事呢。

  然鵝,她看看燕綏,俊俏是有的,比俊俏還俊俏,但,靦腆?

  「好聽嗎?」她笑眯眯問,「經常聽見嗎?」

  燕綏瞟她一眼,「你在吃醋?吃醋我就回答你。」

  「是喲是喲,我就是在吃醋,你瞧瞧你,一個沒看緊,都有人半夜宿舍樓下……哦不王府門口吹哨求愛了,說好要做人家的小甜甜的呢?」

  小甜甜把她毫不甜蜜地扯了個觔斗,以此表示對她油嘴滑舌的懲罰。

  哨聲還在繼續,燕綏帶著她,繞了一個彎,風一般地從自家屋子隔壁過了。

  將那逐漸變得怨氣叢生曲調詭異的哨聲,遠遠拋在身後。

  兩條人影消失在夜幕中。

  遠處,樹上吹哨的少女似有感應,忽然一停,轉首看向兩人經過的地方。

  月色幽明,照著她烏黑沉潛若藏淵的眼眸。

  ……

  燕綏熟門熟路到了一家,門上熠熠燙金的匾額司空兩字,文臻想莫非是那個司空郡王的家?

  燕綏帶著她直接在屋脊上漫步,明明底下很多地方還燈火通明,無數護衛穿行道路目光灼灼,可他帶著個不會武功的文臻,也沒怎麼遮蔽身形,硬是沒被人發現行蹤。

  文臻漸漸在風中聞到了一股腥臊味兒,隱約底下有低咆之聲,聲音粗雄,似乎養著什麼猛獸。

  「你到底來幹嘛?」忍不住要問個明白,這個天地大大他最大的傢伙,能倒海能捅天她管不著,可現在她被拽了來,做什麼她都是共犯。

  死也得死個明白不是?

  「偷狗。」

  文臻:……

  大半夜的您這是和狗過不去還是和自己過不去?

  「司空家剛得了一隻好狗,我喜歡。」燕綏唇角一彎。

  你喜歡所以你堂堂一個皇子就大半夜來偷臣下家的狗?

  「司空家世子善於培育異獸,無意中發現了這條狗,據說此犬千百年難得一見,可為萬獸之王,這事兒引起了掌管川北、橫水、定陽三州的州刺史唐孝成家嫡女的興趣,那位小姐就是愛這些貓貓狗狗,聽說是有一手絕活,善於馭獸,司空群那老東西,向來腦袋尖,便邀了唐家人攜那小姐來看狗,一來二去,竟然給看成了姻緣,馬上唐六小姐就要和司空家世子定親了。」

  文臻想到大眼睛仁兄,先前聽皇帝喊他司空僕射,也是朝廷重臣了,這種中樞重臣和門閥豪強聯姻,怎麼說對皇室都不算是好事。更何況當時在殿上,司空群頗有些咄咄逼人,並不是個惇厚人。

  但正常的處理方式不是應該是以陰謀陽謀分化之瓦解之徐徐圖之嗎,為什麼這個傢伙的腦回路如此的清奇……

  為一條狗壞人婚姻神馬的,有點帶感啊……

  「瞧著司空家,好像聲勢不小啊。」

  「當然了,三門六姓之一嘛。」

  文臻有些懵,聽燕綏解釋了幾句才明白,唐季易三家榮盛多年,合縱連橫,由此又產生了和三大家有姻親或合作關係,或者地位特別突出、勢力略遜一籌卻也不可小覷的六家,即「司空、封、林、姚、單、厲」,合稱「三門六姓」。三大門閥地位過高,這些年逐漸隱於幕後,只在背後做那翻雲覆雨手,所以民間更為熟悉的是那六家,也稱六大世家,其中林家便是神將林擎家,是唯一一家和其餘大姓沒有關係的家族,人丁也單薄,之所以列名其中,是因為林擎的地位和民間威望,封家因事獲罪,早兩年滿門抄斬,算了絕了一姓,但舊說法已成習慣,倒也沒人改成三門五姓或五大世家。

  文臻記得,聞至味提過,聞家和唐家就有點兒八千里外的親戚關係,只是唐家勢大,族中多能人異士,向來風格神秘,就連唐家最尊貴的女人,當今太后,也是個一步不出自己宮門的低調性子,和聞家牽扯想必不大,所以聞至味也沒有多提。只告誡她如果遇上了三大家的子弟,莫要得罪,但也莫要想著攀附,那種人生來居於雲端,人命於他如螻蟻,躲遠些最乾淨。

  想不到世家居然還是九家,那是何等可怕的勢力。

  燕綏卻道:「世家本性便是掠奪,哪有永恆的盟友。唐家和厲家,就非常不對付。司空家更是滅門封家的始作俑者。」

  燕綏嘴上說話,動作也不慢,帶她落到那院子裡,院子沒人看守,正常人也想不到有誰會大半夜來郡王府偷狗,整一座院子就養了那一隻狗,特地打造了一個巨大的宛如房子的籠子,裡頭光生肉就用大盆裝了滿滿一盆,燕綏文臻剛一落地,那狗便睜開了眼睛,一霎間文臻險些被那褐黃色宛如小燈籠的碩大的眼睛嚇了一跳,再一眼才看清黑暗裡那狗小牛犢般巨大的身軀,暗色中那狗看起來是白色的,毛尖微微發著銀光。乍一看確實氣勢渾然,頗有風範。

  文臻忍不住又多看那狗兩眼,注意到了這狗獅鼻闊口的長相,心中一跳,險些脫口而出一句「么雞!」

  和太史闌那隻白狗真是太像了,當然僅僅是臉,論氣勢身形,就是悍馬和QQ的區別,么雞之慫,無與倫比,文臻覺得拿么雞和這狗對比,簡直是侮辱了這隻狗。

  難怪燕綏喜歡,這狗的逼格確實和他很配。

  那狗也頗具靈性,發現陌生人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發聲,而是警惕地打量兩人幾眼,微微挺起身子,背部的毛髮已經根根炸起。

  燕綏看了幾眼,唔了幾聲,也似表示滿意,上前一步,手指拂出。

  那狗渾身的毛瞬間炸起,前腿向後後腿繃直——

  「等等哈!」

  「嗯?」燕綏竟然真停了手,偏頭看文臻。

  「這狗看起來很驕傲,也很聰明,我感覺它好像能聽懂我們說話,建議你對它尊重一些,畢竟這最起碼也算狗王,不像我這種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小可愛,被人滿地拖也只能打落牙齒自己吞,你隨意對待它,它可能一輩子都不給你個好臉喲。」

  燕綏看看那狗臉,再看看文臻,很想問她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他,堂堂東堂親王,需要一隻狗,給好臉?

  這隻醜狗的好臉和惡臉有區別嗎?

  還有這隻黑芝麻餡湯圓,又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了是吧?

  弱小,可憐,又無助?

  聞近純聽了會哭吧?

  他又看一眼那狗,感覺都快有這丫頭高了,這種獒犬,兇猛不下猛獸,且多半性情凶戾,這丫頭藝不高膽兒卻夠肥,也不怕被那狗一口咬掉半個頭。

  「我倒是挺想看看狗不好的臉是個什麼樣兒。」他瞟文臻一眼,文臻頓時覺得那句「狗不好的臉」的「狗」字,應該換成「你」字。

  那惡質的傢伙手指一撥,弱小可憐又無助的文臻便被撥到一邊,再虛虛一抬,那狗碩大的下巴便被抬起。

  「來,凶一個,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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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8 19:37:3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五十九章 動心

  那狗臉猛地一抬,眼眸中凶光大盛,爪尖摳地,哢嚓一聲腳下青磚碎裂,低低的咆哮從喉間逸出,沉重低啞如猛獸夜哭,忽然整個肩膀往前一聳——

  燕綏抬起的手指順勢一彈。

  呼地一聲,那狗偌大的身軀竟然被這輕描淡寫的一彈生生掀起,半空中掀了個觔斗,虧得那狗反應快行動輕捷,竟然會半空調整身形,平穩落下,只略有些踉蹌,這狗似乎被激起真怒,還沒站穩就猛地一甩頭,又是肩膀一聳——

  燕綏又一彈。

  狗再翻一個觔斗。

  狗落地,這回踉蹌更劇烈了一些,這狗也烈性,居然一聲不吭,後腿緊緊抵住地面,肩膀又一聳——

  燕綏再一彈。

  那狗第三次半空風車轉的時候,文臻已經想捂臉。

  這神經病——

  砰一聲狗落地,這回已經被逼到牆邊,背後就是院牆,那狗搖了搖頭,似乎也被轉暈了,還下意識往後抵,卻怎麼都無法把腿向後伸,這一急,一躁,挫折和羞辱令它簡直要發狂,竟然猛地一轉頭,向文臻的方向衝了幾步,然後猛一轉身——

  文臻心中一跳,這一轉身,明顯是不打算攻擊人的,衝的是牆壁!

  這一看驕傲性烈的狗王,竟是受不了這般戲弄,發現自己無法攻擊之後,打算自戕!

  閃念只是一瞬間,眼看那狗就要衝過自己身邊,文臻什麼都沒來得及考慮,飛快地掏出一塊東西,往那狗血盆大口裡一塞!

  狗一傻。

  燕綏眉頭一挑。

  文臻一呆——她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做,完全是下意識行為,此刻手縮回才知道後怕,那狗的牙鋒利如刀,她縮回的手指險些被擦傷,如果剛才那狗下意識上下牙一合……

  文臻打了個寒戰。

  燕綏眼神在她手上瞄過,拎起她領口把她往旁邊一墩,「這麼急著給我的狗餵豬蹄,謝了您吶。」

  文臻:……

  手一翻抓住燕綏的手,在他甩開之前飛快地看了看他掌心。

  「好,好手相,地紋清晰,金丘飽滿,人紋深細,智慧紋長短適宜,生命紋……」一邊胡言亂語一邊盯著那狗。

  那狗嘴裡猛地被塞了東西,下意識嚼了嚼,又嚼了嚼,似乎嚼出了驚喜,畢竟是狗,也就忘記了要自殺的事情,竟然就那麼站在原地大嚼起來。

  文臻頓時放心,果然咱的牛肉乾不是蓋的。

  繼續抓回燕綏的手胡扯,「……生命紋眼花繚亂,創作紋四通八達,健康紋疏影橫斜,不測紋俯仰皆是……」

  燕綏斜過來的一隻眼睛漾著月色涼涼的光,漂亮得像珍藏在水晶樓閣裡的琉璃。

  「什麼都好啊什麼都好,我就沒見過這麼好的掌紋,果然是天潢貴胄,龍子鳳孫,不同凡響,只是有一點,好像五行缺了一點……」

  「缺德是吧?」燕綏一句話打散了文臻全部的鋪墊,抽回手,掏出一張雪白的絹帕擦手,「剛剛摸過狗嘴的手,居然有臉來摸我。」

  「是啊被摸髒了呢,要不要砍了?」文臻笑。

  燕綏不理她,盯著狗嘴巴,「你餵牠的是什麼?」

  「狗糧喲。」

  呵呵,這輩子看你還會不會吃牛肉乾。

  燕綏的表情看起來很有些一言難盡,大抵已經明白自己問了句蠢話,平白給自己以後的零食單品種增加添加了心理障礙。

  那狗吃完牛肉乾,又往她身邊走了幾步,文臻又掏出一塊來餵了,趁它放下心防專心吃肉,蹲下身,隔著籠子,給它搔了搔前肢和下巴連接處的一塊軟肉。

  她記得么雞就最喜歡被人搔那處,每次一搔都身嬌體軟哼唧不絕,做飄飄欲仙狀,可惜太史闌那個性子,絕不會淪為狗奴,做這事最多的就是文臻和君珂。

  這隻狗一看就和么雞一個品種,文臻難免有種愛屋及烏的寵愛,不忍見它受挫,也想它甘心認主,搔得十分認真,那狗果然被搔得十分受用,雖然沒有像波戈洛夫斯基同志那樣一搔成水百媚生,但也渾身炸毛都偃旗息鼓,喉間滾滾而過一串咕嚕。

  燕綏立在一邊,看著依著巨犬的嬌小的少女,粉撲撲的臉簇著那狗長而柔軟的白毛,毛尖盈盈一點銀藍之色在暗色中幽幽生光,越發映得她眸光流動,而笑意漾然,似水似蜜。

  野性與嬌嫩的相協相成似一幀妙畫,因奇異的反差而越發動人。

  他有一瞬的出神。

  心間似有些微不滿,又似生一股淡淡欣悅,像看見春花開在對岸,風過了落一水芳萍。

  隨即他將雙手,懶懶攏入袖中,閒閒靠樹立著,看似沒有關注這邊,眼神底卻漾出一分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這湯圓兒,那芝麻餡裡也摻了葡萄乾兒,一咬蜜甜,偶爾也會硌牙帶著籽兒。

  有點意思。

  文臻心思都還在如何誘拐這么雞第二身上。一邊給它順毛,一邊在它耳邊絮絮低語

  「你好,狗王,很高興認識你,我叫文臻,我和你打個商量,你跟我們走好不好?」

  狗盯著文臻,背上的毛微微低伏,又看燕綏一眼,喉間仍有狺狺低咆。

  「哪,你不用理這個變態,他這人其實很好對付的,以後我教你訣竅。我跟你說,這家子人人品不怎的,馬上要把你作為聘禮,送給一個刁蠻小姐,你想你堂堂名犬,居然成了一個添頭,這簡直是對你的侮辱,這侮辱你忍得了我都忍不了,所以今天我們來邀請你,加入我們的玩轉東堂三人組,我們負責轉,你負責玩,新馬泰太低檔,塞班馬爾代夫隨便搞,美食放開無限量供應,另外還有一個巨大的福利,我保證給你找個英俊瀟灑倜儻溫柔家世過硬幽默體貼的好老公!像你這麼品種高貴的狗,老公一定不好找,你放心,這事我給你包了,怎麼樣?考慮考慮?」

  牛肉乾已經沒了,文臻掏了掏,又掏出一根自製香腸,那東西看起來圓潤可愛,散發著濃烈的五香和肉香。

  她看似精神放鬆,其實渾身緊繃,一條腿斜斜地撐著,隨時逃跑的姿勢。

  那狗斜睨她一眼,不知怎麼的她覺得這眼神恁熟悉,想了一會,看一眼燕綏,咧嘴一笑。

  她這意思表達得隱晦,奈何那個妖怪一樣的燕綏這也能看得出來,笑道:「你再這樣看著我笑,我可能太歡喜,不小心就把籠子開了。」

  「人美就要允許別人多看幾眼,這是對美的節約和尊重。」

  「今晚真是開了眼界,居然有人能把諂媚表現得這般清新自然,佩服。佩服。」

  「過獎,過獎。」文臻眉開眼笑。

  掌心一陣濕熱,文臻這才發覺,這邊兩人鬥嘴,那邊狗王再再次沒抵抗住香腸的誘惑,一舌頭捲入大嘴。

  燕綏盯著那隻饞狗,懷疑自己是從這張醜臉上看見了滿意的表情。

  「喜歡吃,以後天天給你做喲。」文臻彎起的眼眸,是甜蜜河上的甜蜜船,一蕩漾便是漫天的棉花糖兒。

  燕綏又瞄過來一眼。

  那狗慢吞吞吃完肉,起身,走到籠子邊,拍拍門。

  高昂的狗下巴每根毛都似乎在命令:奴隸,起駕。

  燕綏覺得文臻下一秒恐怕就會來聲「喳」,趕緊一揮手開了籠門,也不用牽狗,拍拍狗頭,轉身便走。

  燕綏對這個結果很滿意——這種烈性狗,硬來確實很可能導致玉石俱焚結局,他來偷狗,固然有重要用意,但也確實是喜歡這條狗,多賴這丫頭運氣不錯,總能忽悠成功。

  走了幾步,燕綏忽然停住腳步。

  文臻也已經看見了,得賴她這雙好眼,那麼一個幾乎要同化在牆前的人,居然也能看見。

  那是個少年,大大眼睛沉淵落星,華光繁麗,似沉澱了千萬年的星月光影,眼神流轉間令人炫目,尖尖下巴線條精緻,透著晶瑩清澈的少年感,是一種漫畫感的美。

  文臻想君珂如果看見就要臉紅了,她最喜歡這一掛的,太史闌就一定不喜歡,她眼裡男人都一樣。

  景橫波是個好看男人都喜歡。

  那少年盯著燕綏,半晌翻個絲毫不損美感的白眼,冷笑道:「殿下真是風標獨具,大半夜跑到臣子家來偷狗,是嫌御史太清閒了嗎?」

  文臻表示深有同感。

  「司空昱,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偷來著?」燕綏笑,「它不願意被當做聘禮添頭,自願跟我走,你瞧,它在舔這丫頭手呢。」

  文臻偏頭微笑,手心裡香腸完美地藏好。

  那少年一副懶得和你鬥嘴表情,一抬手,文臻手裡的香腸啪嗒掉下來了。

  文臻愕然看看自己手心,再看看那少年。

  那少年還不干休,也不見他動作,那地上的香腸像被一隻無形的腳踩了又踩,慢慢成了一灘散發著五香味的肉泥。

  文臻瞪他,喂,糟蹋糧食要遭雷劈的好不好?

  一個兩個,怎麼都這麼幼稚呢。

  「奉勸殿下,」那少年冷冷道,「任性也得有個限度,別看這只是隻狗,可這狗如果沒了,小心某些人發瘋,到時候,就算您天潢貴胄……」他低眼示意腳下香腸,留下一臉譏嘲的未盡之意。

  燕綏瞄一眼那香腸,剛才他就看見了這玩意了,只是不好和狗搶,如今他還沒吃到,這小白痴就敢糟蹋。

  他看一眼那少年身邊,幾叢月季枝葉繁茂,將將到人膝蓋處。

  文臻忽然睜大了眼睛。

  那月季……正在慢慢長高!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瘋長,轉眼已經高到了尚自隔空踩牛肉的少年臉頰之側,然後柔曼的莖葉一個轉折,花苞瘋狂一甩,「啪」一聲打了那少年一個耳光!

  文臻只覺得自己的世界觀在這一刻要塌了。

  要塌了塌了……

  正因為燕綏多看了一眼。

  花也會打人耳光。

  她一瞬間忽然想起之前遇到的一些事,恍惚裡才明白了什麼。

  那少年猛地挨了花耳光,那花隱藏的尖刺劃過他雪白的肌膚,頓時留下幾條細長鮮豔的血跡,他眉頭一皺要出聲,那剛打完人的花苞猛然彈回來,塞進了他張開的嘴。

  然後……

  然後燕綏就帶著文臻和狗走了。

  等那少年吐掉花苞清理乾淨嘴裡的刺,估計一時也喊不出聲音了。

  燕綏一邊走,一邊手指一彈,一縷火星直奔院子一角一堆乾柴,嗶嗶剝剝很快便燒了起來。

  文臻想你是想彌補兩歲那次沒燒痛快的遺憾嗎?

  一出遠門就遇見一隊奔來的護衛,火頭尚未燃起,這隊護衛明顯不是來救火的,而是聽到這邊的動靜過來查看的,然而給搶在頭裡的燕綏這麼一搞,他們剩下的事也就是救人和救火了。

  文臻被燕綏拽著再次飛掠在屋脊上時,回頭望向下頭或鬧哄哄或黑沉沉的庭院時,忽然有了點小小的感慨。

  這日子沒法過了!

  文臻一路上都沒說話。直到回到宮裡,也不過懶洋洋打個招呼就要走。

  燕綏斜睨著她,這傢伙跟他出去一趟,一臉喪的回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被他給強了。

  文臻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馬上狗嘴就要吐不出象牙了,忙道:「我只是受到了一點小小的打擊。」

  「嗯?」

  「先回答我一個疑問,你們國家的異能者,是不是很多?」

  文臻想起剛到東堂時,遇見的那個雜耍班子,敢情人家並不是在逗她?

  「異能者?你是說天授者吧?確實,這種人諸國中唯東堂最多,大抵每十個人中便有一個,但大多數是沒什麼作用的觀微者,望遠者,也就是能看得遠和看得特別細小的物事。頗為雞肋。」

  擁有雞肋技能並一直引以為驕傲、且一直打算以此在陌生國度混錢混名的文某某:……

  「世事都是公平的,擁有比較突出能力的,往往千不足一,擁有不止一項天賦能力的,萬中無一,但各種古古怪怪的能力層出不窮,於國於家,其實不是好事。為此曾出了不少亂子,讓京中疲於奔命。」燕綏淡淡地道,「都是危險刁民。」

  榮膺「危險刁民」稱號的文臻:……

  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寥寥少數異能者,會被研究,有機會的還可以以氣功或魔術的招牌來獲得利益和社會地位,但是多了以後呢?會有人以此橫行,以此欺騙,以此牟取重利,甚至以此奪人性命。

  「先聖武帝重武輕文,性格峻刻,喜好嚴刑峻法,曾有『百姓如草可常剪』之說,所以他最初是嚴禁民間擅自使用天授之能,由朝廷出面網羅這些天授者,成立了『天刺』,其實也就是個官方的刺客組織,其中成員,大多屬於天眼、天耳、他心通、控夢、預知、後瞻、念力,瞬移神通,組織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用來偵緝、查探、蒐集、也就是做的密探工作,主要針對朝廷諸臣和在外親王;另一部分則主要負責刺殺,刺殺那些不能明正典刑的人物,刺殺和我國有疆土之爭或者對我國存在一定威脅的他國皇族王公,這一部分的人殺傷力很大,以至於有段時間東堂自己,以及諸國,都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文臻點頭嘆息,「確實是個大殺器,周邊諸國焉能安枕?」

  「所以後來南齊有人出了花招,南齊那個娘娘腔大公,叫什麼?容楚?楚容?採用了激將計策,又重金收買了朝中大臣,搞出了一個天授大比,以各國天授異能者集中進行比試,三年一次,彩頭便是邦交互市等等國與國之間的交易,自然對勝者有所偏向,父皇接受了這個提議。『天刺』便從地下轉入地上,進入世人視野之中,父皇下令成立天機府,天機府有完善的獎懲晉升制度,專門負責疑難事件的處理,在天授大比中表現卓越者可獲官職或賞賜。」

  文臻聽著,覺得哪裡不對,「你說這是南齊大公的激將計,但是……真的中了計嗎?」

  燕綏瞥她一眼,唇角一抹笑深意難測。

  「天刺發展到後來,勢力越發龐大,隱然有尾大不掉之勢,甚至先帝的駕崩都和他們有一定的關聯。且天刺所行之事,無一不令人畏懼顫慄,到了先帝後期,先帝晚年倦政,行事卻越發暴戾,天刺便成了一把黑暗中倏忽出沒的殺器,誰也不知道哪天自己會挨一刀,更不要說失去了有力的控制,這把刀有了自己的想法,構陷、污衊,羅織罪名,黨同伐異,陷害忠良……你說,這樣一把黑刀,還能再用嗎?」

  「所以,將計就計,成立天機府,除暗黑勢力,安眾臣之心,順勢也可以麻痺南齊……既統一管理了這些危險人物,又正面發揮了他們的作用,可以說把危險的火種收束在了自己掌控的範圍內,實在是妙不可言的對策,果然朝中大臣就是老奸巨猾。」文臻讚,「也不知道是哪位老狐狸獻的計策。」

  燕綏看了文臻一眼。

  文臻無辜地看回去。

  一秒鐘之後她恍然大悟,「哦——」了一聲。

  錯了,不是老狐狸,是小狐狸。

  十五年前……幼狐狸。

  長成了的狐狸不想理她了,施施然帶著偷來的狗子回府了,臨走前搜走了她的僅剩的小香腸,並表示今天的糖人造型雖醜但也算有意思,只是糖質不太好,下次記得改進。

  文臻抖著自己開了縫漏風的腰襟,不知道是該吐槽他的不要臉好呢還是不要臉好呢?

  啊呸。

  娃娃的糖你也搶!

  ……

  文臻就在尚宮局裡安生地住了下來。

  第二天皇帝的恩旨便到了,直接定了她五品司膳的女官品級,比起剛進宮只有六品的普通女官,直接上了一個台階,這也並不奇怪,畢竟她並不是那種並不親自做飯只負責管理廚房的司膳女官,她直接伺候皇帝,身份本就當不同,也因此,皇帝私下又讓那個叫晴明的小太監問她可有什麼別的要求。

  晴明說這是陛下額外的恩典,畢竟那晚殿上發生的事不好直接作為獎賞的理由,但有功便當賞。文臻想了一陣,便試探地問,可否給她一定的出宮自由之權。用的理由是希望能有更多機會遍嘗美食鑽研廚藝,如此也可更好地調理陛下的胃口。

  東堂女官本就不同宮女,出身和地位都較高,很多出身大家,隔段時間也會有探親假,文臻這麼一問,皇帝倒也大方,同意她在確認承乾殿沒有差事的情況下,可向中宮報備後出宮。

  文臻想出宮,是她和君莫曉聞近檀商量過,有心在天京以廚藝掙家業,但具體做什麼還沒想好,在文臻想來,皇家自帶的光環最具有廣告效果,不妨把司膳這份工作當做事業來做,做好了再說。

  皇帝並不是個喜好口腹之欲的人,並不時常宣召文臻,文臻大多數時間很閒,想到宮裡那一幫蘿蔔頭,便開始研製零食。

  普通的餅乾並不難,麵粉油平底鍋加上各種口味配料,比如她自己做的抹茶粉,南瓜泥,做的抹茶餅乾,南瓜手指餅,是給那幾個一兩歲的娃娃吃的。黃油曲奇有點難度,需要先煮開牛奶,取那層油皮,自製一個簡易打蛋器,花費很長的時間和耐性打發,直至析出膏狀物,過濾之後獲得的白裡微黃的固體,便是黃油。黃油打發得好,才有氣孔,餅乾才能香脆,牛奶原本用的是普通牛奶,做出來之後發現口味不如在現代出色,文臻細細研究過,發現古代的牛牛奶含脂量好像有點低,經過幾次嘗試,確定了水牛奶更加濃香適口,明顯含脂量高,文臻又請手巧的太監做了各種模具,動物餅乾數字餅乾,都是些討孩子們喜歡的玩意兒。

  另外又做了些水果條,嘗試著烤了紫菜片,文臻這幾日盡忙著這些了,到了晚間,就去給齊雲深送飯,上次她送過一回飯,很吃了一些苦頭,之後當然不願意再去,誰知道換了其他人去送,齊雲深卻將她們都趕了出來,指名要文臻去,文臻不想去,但其餘女官聯合起來找到黃尚宮,表示文臻不可以這麼自私,置他人於危險之中,沒法,文臻只得每晚去給她送飯,有時也把自己做的那些半成品帶來齊雲深試嘗,那半瘋不瘋的人總是很有興趣的樣子。

  每晚文臻送完飯要走的時候,都會挨齊雲深一針,無論她怎麼躲避退讓,那瘋子總有辦法把針紮到她身上去,每次紮的部位還不同,紮完之後還要瘋瘋癲癲和她說一句,「阿巧,今日覺得如何?」

  如何?

  你去死一死如何?

  那針簡直和她自己的調料盒一樣,每款滋味都不同。有時酸有時癢,更多時候是痛,痛還能分出個七八九十種,痠痛,麻痛,刺痛,抽痛……每天都有新花樣。

  所幸不管什麼感覺,都是事過不留痕,除了漸漸增多像個癮君子一樣的遍身針眼,文臻並沒有發現健康有什麼異常變化,甚至漸漸還能感覺到身體輕盈,氣息充足綿長,渾身像始終流動著力量,那力量從最先被紮針的四肢開始,向內腑匯聚,她甚至能感覺到體內似乎多了一團不一樣的東西,暖洋洋地盤桓在腹內,很舒服。

  該不會就這麼紮著紮著,她就練成天下第一的神功了吧?就好像武俠小說的傳奇套路,主人公多有奇遇,跳個崖落個水就有人傳功啥啥的。

  文臻表示她很樂意也開開金手指。

  這麼紮了半個多月,文臻對這事也失去了抗拒,愛紮紮,有時候齊雲深忘記了,她還忍不住提醒一句。

  齊雲深有時清醒有時瘋,一會兒喊她阿巧一會兒又罵她弄丟了阿巧,文臻在她的記憶裡被分配了阿巧本人、阿巧爹、阿巧的護衛、阿巧的外婆等等無數個角色,有一次還扮演了阿巧的貓。

  到最後文臻也放棄了問她阿巧是誰,這大概和薛定諤的貓一樣,是個不揭開蓋子永遠不知死活的存在。

  十餘天後,一次送飯時,齊雲深扔了一本破破爛爛的書給她,道,阿巧練吧練吧,練完這個就好了。

  文臻心想來了來了,果然來了。

  她喜滋滋捧了書回去,用拿出研究所學廚時候的勁兒,挑燈夜讀,那小冊子也就幾頁紙,開篇就是經脈運行圖,文臻這種沒學過一天武藝的人,自然是一抹黑,看得半通不通,她也不敢隨意練那個半瘋給的東西,怕被坑了,但是過了幾天,忽然總覺得體內燥熱,皮膚瘙癢,問齊雲深,也說不明白,只說阿巧你練了沒?練了就好啦。

  文臻回到屋子裡,瞪著那書發呆,一時有些睏倦,迷迷糊糊間忽覺體內熱氣一動,隨即很自然地順著那經脈圖顯示的血脈運行方向流動,那股氣息一旦運轉,那種微微的燥熱和瘙癢便減輕了許多,文臻清醒過來立即停下,燥熱瘙癢便又重來。

  文臻盯著那書半晌,一時不知是福是禍,但瘙癢這東西,經過癢的折磨,一旦不癢,那般誘惑難以抵受,文臻盯著盯著,發現自己又不知不覺地順著那經脈圖流轉體息了,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掙扎的了,便順著那路線圖運轉了幾周,果然渾身舒泰了許多。

  這樣幾天下來,竟然有點上癮的感覺,每日不練一會兒,不癢也覺得癢,好在一直都沒有副作用,體力精力越發充沛,只是沒有像武俠小說那樣玄乎地轉眼擁有神功,讓文臻略感失望。

  又過了幾日,文臻去給齊雲深送飯,齊雲深一看她來,就抓住她上下打量,有點失望地道:「阿巧,你的毒怎麼還沒拔出來!」

  文臻聽著不對,還沒來得及問,齊雲深就自言自語地道:「不行,得動點真格的!」

  文臻撒腿就跑!

  可惜齊雲深那隻鳥爪太長,一把揪住她背心,噗通一聲,天旋地轉,文臻栽到院子門口一個巨大的水缸裡。

  一進去她就發覺不對。

  這水怎麼這麼重!

  水是黑色的,沉厚凝滯,像瀝青一樣厚重,也像瀝青一樣黏滯,好在並無氣味,也不沾衣,不然文臻當場就得瘋。

  她一向隨身偷偷帶著廚具,表面是做菜方便,其實是那東西鋼鐵製作可以防身,宮裡行走不能帶武器,可她這種內心藏著小魔王的人哪裡肯呆呆聽話,一個精鋼製的小鍋鏟,鋒利,尖銳,順手,炒鍋砸缸防身必備萬能用具。

  困在這一團黏膩裡,隨便一個動作都十分艱難,文臻好容易慢吞吞揮出鍋鏟,可以聽見哢嚓一聲,缸裂了。

  喜悅還沒來得及流露就被凍結——缸裂了,那東西都沒流出來!

  齊雲深站在缸對面,擺開架勢,面無表情地道:「阿巧,跟我練完這一套,我就放你出來,放心,娘不會害你。你以前不是也和我學過嗎?終於有機會繼續學下去,等你學完這一套,也就好了。」手一抬,一道金光打入文臻肩膀,「看清楚了,我只教一次。」

  「娘我好得很,我不要學,你放我出來,我給你做魚香肉絲宮保雞丁咕咾肉麵筋塞肉水煮肉片酸菜魚小龍蝦獅子頭梅乾菜扣肉麻辣牛肉……」文臻趴在缸邊,垂死掙扎,試圖用美食誘惑肉食愛好者齊雲深。

  肉食愛好者這回意志堅定,嚥了無數口口水,還是梗著脖子道:「不行。」

  「那我就不學,也不做給你吃,你更虧。」

  「你不學你就在裡頭待著。」

  「好啊。那我睡了。」文臻躺下,就當做個果凍面膜睡一覺好了。

  悠悠晃晃的還挺有情趣呢。

  「那你可就吃不到魚香肉絲宮保雞丁咕咾肉麵筋塞肉水煮肉片酸菜魚小龍蝦獅子頭梅乾菜扣肉麻辣牛肉了哦……」

  「你也永遠吃不到哦,呵呵。」

  文臻警惕地睜開眼。

  這瘋子想幹嘛?

  「這東西會自己慢慢長哦,你只有不停地動才能抑制它的生長,否則它遲早就長過你頭頂哦,你想想哦,被裹在這一團裡,慢慢地被……」

  文臻臉都青了。

  會被什麼?

  被慢慢消化是嗎?

  這什麼玩意兒!

  還有,哦什麼哦!以後她神功大成,誰特麼敢和她學哦就打爆她的狗頭!

  「看好了哦,我就教一遍哦。」齊雲深自顧自開始打拳,「按照我給你那本書上走氣哦。」

  文臻:「……哦。」

  看一眼那動作,很好,很齊雲深。

  幸虧是埋在這一團裡打,否則要她做這些動作還真是……辣眼睛。

  瞧瞧,那一掌軟綿綿的,為啥角度如此刁鑽,末了還用力捏爆……捏爆啥?

  蛋疼。

  還有這一撲,人家一撲是猛虎下山,至不濟也是蒼鷹攫兔,齊雲深這一招是啥?投懷送抱嗎?還要在脖子上蹭蹭?乾脆再獻個吻好不好?

  文臻想到以後這一套就歸她使了,頓時感覺不存在的蛋更疼了。

  然而就這麼瘋狂吐槽的一會兒,那玩意真長了,長到她脖子了,文臻只得努力掙扎,掙扎半天不得章法,感覺快要窒息了,恍惚聽見齊雲深厲喝:「打拳!打拳哦!」

  一邊打第三遍,一邊強調,「快點學,我就教一次哦!」

  哦你媽!

  文臻只好打拳。

  這拳打得無比艱難,就好像跳進一桶口香糖裡還要在裡頭來一套迪斯科,文臻做完第一個動作就已經氣喘籲籲,更要命的是,她的肩膀還有一邊抬不起來,好像齊雲深又用針給她戳戳戳了。

  她是容嬤嬤轉世嗎?

  可她不想做紫薇!

  不想做那個被人李代桃僵最後還能姐妹相稱的大傻帽兒。

  她在那艱難地按照齊雲深的示範打那些古怪的招式,幾乎每一個動作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胳膊掙開的時候能夠聽見骨骼不堪重負發出的格格聲響,三招下來文臻便想崩潰,全靠肖想著神功大成可以分分鐘把燕綏倒吊在天京皇宮門口這樣的美好想像支撐,她這麼艱難竭蹶,齊雲深一邊打一邊還嘰嘰咕咕嫌棄,「阿巧你變笨了,你以前很有武學天賦的……阿巧你退步了哦以前你三歲就能打三招了現在反而一招都不熟了……一定是你爹把你給耽誤了……」

  「我爹是誰?」文臻冷不丁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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