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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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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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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 16:49:4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四十章 殺王

  厲以書在護衛們的護送下進了城,開始在最亂的地方對百姓進行宣講。

  「……陛下體恤長川父老多年辛勞,特令賦稅減免三年!」

  「三年後田賦三十稅一!畝稅取消!絹綿定額取消!」

  「口賦自七歲始算,每年十錢!」

  「取消易家自國法之外專程設立之所有雜稅雜調!」

  「金麒軍舊罪不究!可就地解甲歸田,歸家者撥田畝每丁三畝,免一年勞役!」

  ……

  一條條一例例,都是針對百姓最大的怨氣和軍士最深的擔憂而定,並未來得及向皇帝請旨,燕綏直接頒行。

  百姓揍完了易家護衛,發洩了心中怨恨,再聽到這些,都發出由衷的歡呼。

  士兵們尚在猶豫,尋找著自家將領的眼神,卻有數騎飛奔而來,大喝:「稟告宜王殿下!徽州大捷!金麒軍五萬人於寒山中伏!副將仇木春被邱統領斬於馬下!」說罷高舉起手中頭顱。

  金麒軍士兵們臉色大變。

  「邱統領挾勝而來,兵發長川!頑抗者格殺勿論!」

  片刻之後,武器與鐵甲落地之聲響起。

  隨即叮裡噹啷金屬碰撞聲響成一片。

  數萬男兒齊解甲。

  烽火歷遍渴歸鄉。

  親歷戰爭者,沒有人喜歡戰爭。

  易秀鼎注視著這一切,神情有些茫然。

  盤踞長川多年的巨龍,這一刻是徹底被掀入深淵了吧。

  像一場夢,被天際滾滾而來的火光燒透,伸出指尖,觸及現世冰冷。

  一陣拼殺聲起,范不取渾身黑灰,帶著一小部分親信人馬衝了過來。他一進城門就陷入了百姓的汪洋之中,大軍被牽扯住,他心知不好,隨即又發現了一個目標,出手便耽誤了時間,並沒有看見自己副將的頭顱。

  此刻城門已經重新關閉,而金麒軍士兵不斷解甲走入百姓人群,去尋找自己的親人,范不取不能後退,只能向著這場變亂的主事者而來。

  他的馬頭前押著一個人,那是厲笑。

  文臻霍然站起。

  又有追殺聲起,另一支人馬從一條巷子裡衝出,當先是易人離,六個葫蘆娃正一臉憤怒地衝在他後面。

  葫蘆娃們一邊衝一邊還在大罵易人離:「叫你保護好我們小妹,你吃屎去了嗎!」

  易人離:「要不是你們七個人搶屎一樣搶功,我至於被擋住來不及救厲笑嗎!」

  文臻站在簷角高喊:「怎麼回事!」

  底下一堆人七嘴八舌地告狀兼亂七八糟互罵,互相指責對方保護厲笑不力導致被范不取瞅到機會搶人,鄉下街頭小混混和天京惡霸葫蘆娃天雷勾動地火,措辭從天靈蓋到下三路,問候從身上的每個器官一直到祖宗八代。

  燕綏聽都沒聽,他今日有些煩躁,常常皺眉:「就該一人賞一顆雞心。」

  「宜王殿下萬安!」范不取一臉病容,聲音卻挺有穿透力,「殿下神人,一力將我等置於水火之中,我等蜉蝣之身,難撼大樹,只能和殿下討點恩惠。這位厲小姐的性命,殿下要也不要?」

  燕綏:「不要。」

  范不取:「……」

  噎了好一會兒,范不取才道:「殿下不怕從屬寒心?厲家一家忠心耿耿,跟隨你遠來長川……」

  燕綏漠然道:「厲以書是來做刺史的,厲家女兒也好,諸位兄弟也好,所出力氣,說到底都是為他。而本王以皇子之尊,親自為他潛入長川主城,將易家地盤拿下送到他面前,誰欠誰?」

  范不取:「……」

  這位可真是太不講究太難啃了!

  感覺再談判下去,很可能要把厲笑逼自殺來償還殿下的恩情。

  他只好把目光轉向文臻,還沒說話,文臻已經道:「范統領,殿下說話一向比較梗,智商低的人接不住,抱歉了啊。不過在他那吃了癟就來找我這讓我有點不高興呢,怎麼?看我軟柿子好捏?哪我跟你說,厲小姐呢,我要救,條件呢,我不談。」

  范不取:「……」

  沒見過這麼硬的軟柿子。

  「看見個人就拎住以為有籌碼了?」文臻笑盈盈看他,「我倒要問問你,你打算怎麼談?一命只能換一命,你打算換誰的?段夫人?易雲岑?易秀鼎?還是你自己?」

  范不取臉色一變,被點到名的幾個人盯著文臻,文臻不接他們的目光。

  好一會兒范不取冷冷道:「文別駕,別忘記我們還有大半大軍在城外。」

  「哦,忘記提醒你,你那一半分兵,落入邱統領陷阱,仇木春的頭顱方才已經給大家欣賞過了,至於五萬人馬……預估留存數,可能比你這一場還低一些。」

  「那不可能!」

  「你可以不信,但很抱歉,好像也沒什麼可能給你出去親眼驗證。」文臻笑,指指他那群不斷分流的士兵,「范統領,你想過沒有,你的軍隊都出身長川,這裡的百姓很多都是他們的親人,所以他們不可能對自己的父老舉起武器,可以這麼說,當你們進城,遇見的不是歡呼而是怒罵的時候,你們就注定失敗了。」

  「雖然易家人認為你對他們絕對忠誠,但是我覺得所有的忠誠都經不起現實的考驗。比如現在,你會用厲笑換誰?我想應該是你自己,丟下易家,丟下最後效忠你的軍隊,換我們給你開一條逃生通道。你一路如喪家之犬,惶惶從人群過,因為是你自己切斷了和易家和軍隊的聯繫,所以你心虛,緊張,再無依靠,你好不容易出了城,遍地卻已是敵人,你怕逃出的易家子弟報復,你怕遇上惱恨你拋棄他們的屬下,你還要應對來自我們的不間斷的各種救人的手段,疲倦,勞累,不能休息,你能堅持多久?哦對了忘記告訴你,我們還有天機府的人。」

  文臻滿意地笑看最後一句話擊中了范不取——天機府的人未必有武功,但是在追蹤,信息,和搶奪救人等方面手段難以防備。

  她很想把之前在丹崖居說的那句話也送給范不取。

  小孩子才做選擇,我們成年人,什麼都要。

  「又或者,我看走眼了,你打算犧牲自己救別人?那麼問題又回到了原點,你打算救誰?」

  范不取先前遇上那突如其來爆炸都沒出汗的額頭,開始冒汗。

  他發現這對傳說中的男女,確實都很難對付,燕綏根本就是個瘋子,無法和他談判,文臻看似好說話,骨子裡卻非常縝密狡猾。

  兩人行事風格都和常人不一樣,這讓人無法按照既有的經驗去應對。

  文臻笑笑,給身邊閉目養神的燕綏遞一包瓜子。

  厲笑的安危當然很重要,燕綏也許不在意,可她不能讓厲笑受任何傷害。

  但范不取也別想討到任何便宜,她得讓所有人明白,想要活命,那就配合,其餘一切手段,都是自己找死。

  范不取被逼問得無從選擇,段夫人的語聲忽然傳來。

  「我們誰都不用救。」

  眾人轉頭,就看見段夫人從車中出來,立在風裡,對范不取淡淡地道:「范將軍,把厲小姐放了吧。事情沒到絕路,不要自己先把路走絕了。」

  她抬頭看文臻,凝視她半晌,微笑道:「文別駕名下無虛。」

  文臻對她微微欠身:「夫人謬讚。」

  「我想,殿下和別駕,並沒打算對我幾人趕盡殺絕。畢竟易家幾乎已經沒人了,總得有那麼幾個老人留著,以示朝廷恩寬。」

  文臻就當沒聽出那淡淡的諷刺,笑道:「夫人慧心。」

  「金麒軍已經散了。十八部族大抵也就剩了我身後這些,長老堂近乎全滅,易家大院被百姓衝毀。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切。」段夫人看著文臻燕綏,輕輕道,「恭喜兩位,大獲全勝。」

  燕綏沒有表情,人前,他是永遠目下無塵的宜王燕綏。

  他也沒看段夫人,只看著這屋頂的屋瓦,右數第七塊瓦片左下角有塊缺口,這令他十分煩躁,又不能起身去將那瓦扔掉,扔掉也不對,少了一塊更難受。

  這讓他對易家觀感更差,偌大簪纓世家,居然用破了的瓦!

  無奈,他只能吃瓜子轉移注意力,打開瓜子袋便得到些許安慰——所有瓜子都是選過的,仁兒飽滿且不說,關鍵個個大小如一,連花紋都近似,也沒有任何添加鹽味或者甜味,只有屬於葵花子原本的浸透了陽光的香。

  這世上,也只有她這般懂他,愛他,願意為他費心。

  其餘人都覺得費心的事就該他的。

  他不理人,文臻便從容支應,她淺淺一笑,欠欠身。

  沒什麼好說的,解釋或者針鋒相對,都顯得蒼白。

  各為其主,無分對錯。

  「事已至此,我們還活著,那就是殿下想讓我們活。自然,我們也應該拿出易家最後的態度和誠意。易家還有龐大的產業,有遍佈全國的店鋪和關係脈絡,有礦藏,有武器,有健馬,有即使朝廷都不知道的多年積蓄的資源和寶物。而整個長川的民生,土地,官府,架構,制度……只有易家最為熟悉,這些,想必殿下都是需要的。老身願意盡數獻出,諸般事務也全力相助朝廷。」

  她沒有說想要求什麼,因為初見燕綏已經說過,燕綏自然明白,點了點頭。

  既然不打算滅門易家,那麼刺史之位回歸了朝廷,易家還是需要自己的家主的,那些龐大的事務,總需要有人打理或者交接。

  段夫人以歸順,換取最後這批人的生存。

  范不取沉默著,段夫人道:「雲岑,你作為家主,該表個態。」

  「表態?表什麼態?祖母不是已經都說了嗎?」易雲岑難得態度頂撞。

  段夫人只是好脾氣地笑笑,抬手似乎想摸摸他的頭,最終卻沒有動。

  易秀鼎沉默半晌,道:「雲岑,這是保住你,保住易家的唯一的辦法。」

  易雲岑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半晌低低嗯了一聲,抬起頭,望向文臻燕綏。

  文臻燕綏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喊了你們這麼久的哥哥姐姐。」易雲岑指著自己馬上的行囊,語聲漸漸悲憤,「現在行囊裡還有你們送的娃娃,然後,在那些我以為同舟共濟的日子裡,在我們一直護著你們,幫著你們的時候,你們一直在搗鬼,破壞,欺騙,殺害,最後毀掉了半個長川城,把祖母和我逼到退無可退。」

  易秀鼎垂著眼睛站著,這樣就沒人看見她睫毛尖上閃爍的淚光。

  易雲岑又看向燕綏,看了半晌,失望地道:「我以前一直崇敬你,愛戴你,我到處蒐集你的話本,聽關於你的所有故事,質問所有詆毀你的人,夢想著以後有機會見你一面……現在我見到你了,原來我早就見到你了,而你……」他呵呵笑一聲,「……我現在只為我說過的每一句敬慕你的話而後悔……」

  燕綏剝了一排整整齊齊的瓜子,排在一塊瓦片上,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他人對他的愛也好,憎也罷,都只是他人自己的狂歡,與他何干?

  世人為不相識的人投注精力和喜愛,卻不甘於寂寞,妄想得到同等回報,憑什麼?

  易雲岑仰著臉,聲音在漸漸冷寂的夜風中迴蕩,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的臉有些白,眼下似乎有隱約的兩道淚痕,看起來更顯得稚嫩。

  這一刻的沉默令人尷尬,像巨石投在了空處,半晌,文臻嘆息一聲,道:「易公子,道不同不相與謀。」

  「好一個道不同不相與謀。」易雲岑咬牙,伸手到行囊裡,摸出那個娃娃,娃娃太大,因此他只帶了裡面的兩層,半個手臂大小,他似乎不捨地撫摸了一下,忽然大聲道:「還給你!」抬手一扔,娃娃砸向燕綏文臻。

  文臻注視著那娃娃。

  彷彿還是當初小鎮上,門檻上迎面相撞,他送了她一隻珍珠小兔子,她給他買了一個大大的套娃。

  不是所有的禮物都有迴響,不是所有的美好都永久留藏。

  到最後面具撕裂,彼此都看見對方一張冰雪之顏。

  燕綏一直閉目養神,忽然一揮衣袖,道:「接著!」那娃娃便以原先更快的速度飛了回去。

  易雲岑咬牙看著,眼看那娃娃要墜落地面,最終手一招,將娃娃又收回手裡。

  他捏緊了娃娃,手指的骨節青白。

  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開始下雪了,雪花很大,一片一片晶瑩地貼在黑樹青瓦上,不一會兒,天地間便一片濛濛之色。

  百姓們鬧了一晚,多半也累了,扶老攜幼地散開,一起回去的還有那些自幼從軍的子弟們。

  那些焦黑與鮮血,漸漸被一片白色覆蓋。

  那些人離開時,都沒有多看這邊一眼。

  易家僅剩的幾位高層,注視著自己的子民漠然從身前走過,像注視近半個世紀的統治終於在眼前落幕。

  榮華與權勢,像雪花在捲風中收束,再頃刻碎去。

  厲以書帶著護衛們,遙遙地守衛著這裡,並沒有接近。

  文臻和燕綏坐在高處,袍角和裙角在風中飛揚捲纏在一起。

  半晌易雲岑低頭,短促地笑一聲,道:「我懂了。我會好好做這個家主的。我就一個請求,祖母年紀大了,不能再長途跋涉,也渴望落葉歸根,易家大院,希望能留下一個小院,生與死,我們都還想留在這裡。」

  燕綏並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卻忽然道:「段夫人,你說要交出屬於易家掌控的一切。但是你離家多年,易家高層又幾乎損失殆盡,那些印鑑鑰匙暗號密探等等,你從何得知?」

  段夫人抬起眼,隔著風雪看他一眼,慢慢道:「是啊。殿下說的有理,但是殿下還是弄錯了一件事,我和易勒石總歸多年夫妻,他藏的東西,我自然拿得到。」

  她微微偏頭,對易雲岑道:「雲岑,去我的馬車裡,門簾往下一抽,打開試試。」

  易秀鼎就站在轎子旁,她卻吩咐易雲岑,易秀鼎眼底閃過一絲受傷,橫跨開一步。

  易雲岑轉頭看看轎子,想了一下,走過來,彎下身,伸手抓住門簾。

  段夫人走過來,伸手道:「不是這樣,你斜一點……」

  「嗤。」

  寒光在飛雪中依舊不可被遮掩,一亮如驚虹。

  然後再帶出一道血虹。

  易雲岑的身體一僵,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彎身斜站著,扭過頭,艱難地看著自己的肋下。

  那裡一個血洞飈出彷彿無窮無盡的血。

  血噴射在雪亮的匕首上,匕首上倒映段夫人平靜的容顏。

  易秀鼎:「!!!」

  范不取:「!!!」

  幾乎所有人的眼神都不可置信。只有高處,文臻忽然握緊了燕綏的手。

  燕綏冷冷哼一聲。

  易雲岑年輕的臉整個扭曲了,死死盯著慢慢抽出匕首的段夫人,那一刻他眼神如蛇,說話也像蛇一樣嘶嘶漏著風:「……祖母……你……你和朝廷做交易了?」

  段夫人微微俯首,看著他,古井不波地道:「勒石,雲岑是我最疼愛的孫子。」

  易秀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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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 17:40:5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四十一章 真相揭秘

  「易雲岑」如遭雷擊。

  他渾身抽搐了一下,捂著肋下似乎想站起來,但最終沒站起來,一個翻身倒在馬車邊,那染血的門簾兜不住他的身體,發出嘎的一聲撕裂聲,讓人以為他整個人也斷了。

  「……原來你……原來你一直……」易勒石嘶啞地笑起來,又去看燕綏文臻,「你們都知道……」

  「我大概是最遲一個知道的吧。」文臻有點悵然地道。

  早該知道的,最美好即最虛妄,但終究有些難過。

  「勒石。」段夫人道,「你確實聰明絕頂,但是聰明的人容易犯一個錯誤,就是會把別人看蠢了。我和你畢竟夫妻多年,你到底哪裡來的信心,覺得能一直瞞住我?」

  易勒石淒慘地笑起來,一聲聲吸氣,「不……不可能……你們在……詐……」

  燕綏忽然開了口。

  他的臉在漫漶的雪花中依舊玉一般的清晰光潔,也玉一般的堅硬。

  「如果你是賊,想偷一件被所有人搶奪的寶貝,競爭者實力都很強,你會怎麼爭奪?」

  這是當初四人玩官兵捉賊游戲時,燕綏問易雲岑的問題。

  當時易雲岑答:「何必要爭呢?我不要便是。或者我去和其中最強的人套關係,讓他最後把東西送給我?」

  文臻唏噓一聲。

  膽兒真肥,腦洞真大。

  看得出燕綏有些煩躁,並不想多說話,她道:「易家主,你大抵是一切順利,得意忘形了。什麼話都敢說,也不想想,這句話落在殿下耳朵裡,真是一句話就夠了。」

  易勒石按住傷口,急促地喘息。

  「殿下那種人,只要有一點懷疑的種子,就能發春出萬頃良田你造嗎?當他開始懷疑你,你就完了。」文臻在慢慢梳理思路,「當晚平雲夫人的囡囡失蹤,我們幫她找到囡囡,平雲夫人激憤之下說漏口了一些事,當然也有可能不是說漏口……囡囡已經十歲了,看起來只有兩三歲,而她對一種藥物成癮,那藥物我經過分析,發現有令肌膚恢復青春,顯得特別幼嫩的能力,當然隨之而來的,肯定還有很多副作用。」

  「那麼這藥是不是易勒石為了治病研究的藥物之一?在殺了無數親人和長川無辜百姓和孩子後,他終於成功了?這麼好的藥,易勒石會不會用?一定會吧,付出那許多,研究那麼多年,好容易看到希望,怎麼捨得不用?如果他也用了這藥,肌膚狀態會是怎樣的?」

  「因為這藥成功了,也因為煉製過程太過惡毒,以及可能在使用過程或者使用後會發生某些劇烈的變化,不能讓任何人知情,所以,天星台出了變故,家主倒下了,參與這件事最深的解經和問藥長老死了。」

  「但其實他只是換了個地方,換了個身份。順帶解決掉一切知情人而已。這藥物能讓人肌膚新生,髮質變黑,瞳仁等等都恢復了正常,最起碼他從裡到外看起來,都是個年輕人了。」

  「而此時,朝廷來使前往長川,要正式褫奪易家的權柄。」

  「他便有了想法。比如,借用某個健康的繼承人的身份再回來。朝廷要來便來,何必要自己硬對上?長老堂一定會出手的,十八部族也一定會鬧事的。長老堂妄圖分權,十八部族桀驁不馴,他已經厭煩很久,自己動手容易招致反噬,也傷損實力,那麼正好,讓朝廷來解決,狗咬狗,一起咬死最好。」

  「如果朝廷贏了,很好,為他掃清障礙,把家主之位給他送上。他什麼都不用做,等著就行。哪怕就算現在,只要你們沒識破他,他還在做著這個家主,那等你們走了,他也遲早能把易家拿回來。如果易家這邊贏了,他恢復身份,長老堂和十八部族一定已經元氣大傷,他的權勢會更上層樓。」段夫人接了話。

  「很妙的計劃。」文臻沒有表情地鼓掌,「但是漏洞其實很多,看你這樣子,想必很不服氣,那我就一一分析給你聽,總不能讓你死也不能死明白。」

  「其實你前期一直表現很好,最起碼我就真的沒有想到,你能把一個年輕人扮演得那麼惟妙惟肖。殿下什麼時候懷疑你的我不知道,但對於我,是從住進段夫人小院後開始有了淡淡疑惑,因為我不止一次看見你夜裡眺望段夫人的臥室。」

  「我還看見過你和理刑長老碰面,理刑長老之前把秀鼎下了黑獄,雲岑對他很憤怒,見了面怎麼可能不吵?但那天,雖然沒聽見你們說什麼,但是顯然態度平和沒有衝突。這就不像易雲岑了。你們那麼平和地碰面,在說什麼?」

  「丹崖居爆炸之後,我的疑問更濃。因為我發現,丹崖居爆炸,從段夫人開始,沒有一個人提出要尋找易勒石的下落。」

  「十七小姐對易勒石沒有好感,性情也淡,她不提還可以理解。夫人為何從來不問?是不是知道易勒石的下落所以潛意識裡就覺得不必問?而雲岑呢?一個如此純良的,之前也一直在祖父膝下盡孝,還算受寵的孫兒,為什麼對祖父的下落和病況如此無動於衷?」

  「之後,不知道是不是易家主感覺到了什麼,怕露餡,在長老堂選拔會議上,特意展示了一下屬於易雲岑的異能。卻不知弄巧成拙。易雲岑可馭風,可手指讀字,當日也確實讀字了,可是請問一下啊,為什麼殿下先給了你一張染過字的手帕,你親手撿起,卻沒讀出來?那字雖然用藥水泡過沒有顏色,可在帕子上寫的痕跡很重,你那麼一大本曆書都讀出來了,那麼大的字怎麼沒發現呢?」

  易勒石臉色慘白,嘴角有血瀉出來,落到雪中,瞬間化為紅晶。

  原本完美無缺的驚人計劃,怎麼到了這兩人口中,便成了破綻百出的愚蠢主意呢?

  「不過我還有一個疑問需要和你親自確認,你是一開始就扮成了雲岑是嗎?你是怎麼能扮得那麼真實呢?直到後期你才露出馬腳。」

  易勒石淡淡道:「自然要一開始就扮。否則以你們的精明,中途換人難保不會被察覺。雲岑被選定為我的繼承人後,有一段時間和我同吃同住,他性子單純,和我無話不談,我很是喜歡。天星台事件後,我就變成了他,為了能取信夫人,取信你們,我還特意讓理刑長老給我進行了意念灌輸術,讓我覺得自己就是雲岑,一直到回到易家大院,意念術效用漸漸消退,我才回歸本我,但那時候已經不需要費力扮演了。」

  文臻不想和他說話了,為什麼這世上就有人能一邊眉梢帶著溫柔說喜歡,一邊割下人家臉皮取代了他?

  整件事其實還有很多蛛絲馬跡,但是當時未必察覺,現在也沒有說的必要,有些東西言語並不能解釋清楚,其過程也絕沒有現在回頭剖析這麼輕鬆,最起碼她一直被瞞了很久。易勒石確實牛逼,能想到這樣可怕的辦法來解決危機,借力打力出神入化,如果來的不是燕綏,任何人,最後都只能是為他做嫁衣裳。

  「所以,易燕吾一直是家主的人呢,那天拿來曆書驗證自然是事先商量好的。你們故意一直強調天星台,把我們目光引去那裡,其實真正煉藥的地點在黑獄。我就說易修年什麼玩意,也值得人效忠。卻原來也不過是草船借箭的草人一個。想想你們易家真可怕,兩個所謂的繼承人,根本從未存在過,從被定下繼承人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你拿來作伐了。」

  「還有虎符。」林飛白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一邊冷冷看著燕綏,一邊道,「他去金麒軍大營的時候,和范不取假做寒暄,撩開頭髮,其實就是給范不取看真正的虎符……虎符屬於他的那一半,就是他頭上的胎記。」

  他語氣平靜,聽起來卻很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到現在再不明白他就不是林飛白了,他又被燕綏坑了。

  燕綏拿到的虎符是對的,但燕綏也懷疑易雲岑就是易勒石,那麼再真的虎符其實都沒有用,讓林飛白去那一趟,目的就是麻痺易勒石和金麒軍,讓他以為宜王這邊毫無察覺,從而分兵去打邱同和長川主城。

  從頭到尾,殿下給林飛白安排的不是調兵拯救大局的光榮任務,而是障眼法替死鬼麻痺器以及軍營相親解決情敵大禮包。

  是草船借箭的那個草,故弄玄虛的那個虛。

  真是,每天還想殺王啊……

  文臻也恍然大悟。易勒石直接把自己腦袋上那塊長了胎記的皮膚作為虎符,必須他本人親自到場才能湊齊。

  所以才有那個關於虎符無論誰都永遠拿不到的極度自信。

  那還真是誰也無法調動他的軍隊,也是他敢這樣冒險的底氣,無論何時,軍權才是王道。

  老易的心思也太可怕了。

  但她家殿下更牛啊。

  她轉頭笑看燕綏,眼眸裡似乎閃著星星,底下人都仰望著看他們。

  那些沉默的眼底,滿滿感嘆。

  這一對身份尊貴,卻不惜親自潛伏敵營,聯手空手套白狼,憑借智慧和少量幫手,硬生生將銅牆鐵壁坐擁大軍,甚至還有桀驁部族作為助力的易家撕開無數缺口,拋落塵埃。

  中文等人的眼神更是感慨。

  單槍匹馬的殿下,終於有了足可比翼高飛的伴侶。

  不會羈絆他,不會牽累他,不會令他全力前飛時不得不回頭等候,任何時候,她的雙翅都能觸及他的翼尖。

  他們可同潛入深海,相攜上雲霄。

  哪怕智慧高絕,終究難免寂寞,愛他的女子那麼多,真正相配的卻只有那一個。

  中文覺得自己笑得像個老父親。

  兒媳婦渾然未覺,轉頭笑看段夫人:「夫人呢,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段夫人沉默半晌,才道:「一直有怪異的感覺。直到小慶告訴我,雲岑能令河水解凍,所以以前很喜歡在冬天解凍河水去撈魚,但是今年一直沒有。另外他對殿下……」她頓了頓,看了眼燕綏,嚥回了想說的話,只解釋道,「小慶是雲岑的貼身小廝。」

  易勒石咳嗽兩聲,嘶啞地道:「殺他太遲!」

  段夫人冷淡地道:「惡性不改。」

  扮演得再像又如何?終究演不了人心幽微。比如自己最終還是察覺了,比如小慶也早早發現了,她還記得那小廝在進城的時候便和自己說,覺得少爺有點奇怪,他對宜王殿下的崇拜喜歡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明明他並不讚同宜王殿下的行事,只是覺得他特別好看而已,當然這話,他只在私底下和小慶承認過……

  易勒石忽然又笑了起來,道:「月情。你對我下手……是提前為自己的謊言向朝廷贖罪賣好嗎?」

  段夫人道:「我確實沒有那些鑰匙印鑑寶庫地點和你的單線聯絡人名單。」

  易勒石剛想笑一下,就聽一個人道:「可是你帶著啊。」

  隨即一隻雪白的手,輕輕將一個套娃拋在雪地裡。

  那是從他行囊裡掏出來的,最後一個最小的套娃。

  還是官兵捉賊游戲。

  燕綏問易勒石,如果想要藏東西,會藏在什麼地方。

  他說:「如果不能毀的話,我就把它放在最顯眼最常見的地方,所謂燈下黑。」

  他忠實地貫徹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連他自己,也放在了最顯眼的地方。

  掏套娃的人是平雲夫人,轉頭對易勒石媚笑道:「家主,你早該來找我,你現在這麼年輕漂亮,說不定陪我睡幾次,我就不背叛你了。」

  易勒石喉間發出幾聲咻咻聲響,像煙花在喉嚨裡爆破了。

  但他隨即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又抬頭對燕綏道:「聽說你令人把聖旨送入城,便算我接下了?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當年救過先帝的命,曾得先帝醉後立誓,朝廷對長川的一切舉措,必須我親手接旨親口應諾才算數,否則皇家後代,必遭天譴。」他狡黠一笑,「我不會接這旨意,你爹就要承擔遭天譴的風險……此次事了,有的是嫉妒痛恨你的人……等著再接一整個景仁宮的彈劾狀,和你爹離心吧……」

  「你不是接了嗎?」

  易勒石:「!!!」

  半晌他反應過來,看向先前他抓住,後來中刀之後才落下的那個大一點的套娃。

  「裝悲憤扔過去,我真要接你就贏了。」文臻聳聳肩,「怎麼可能呢?我們家殿下,報仇從來不過夜的。」

  易勒石那一番悲憤的質問,扔過去那套娃,不過是想讓文臻心軟心虛罷了,裡頭定然是藏了機關的。

  燕綏以其人之道還其人自身,扔回去的時候,已經把聖旨塞了進去。

  易勒石怕套娃落地觸發機關暴露自己,不得不接。

  接了,也就上當了。

  論起算計,燕綏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易勒石徹底不說話了。

  他眼睛虛虛地闔著,雙手向後撒開,倒在馬車口,微微偏著臉,雪花落在他顴骨上,半天不化。

  他死了。

  四面蔓延開無盡的靜默,只留風雪聲肆虐。

  段夫人緩緩地走了過來,她眼神裡似乎藏著一整個星河的悲愴。

  易秀鼎有點木然地走過來,要幫段夫人將易勒石的屍首拖走,她從方才開始,就失去了全部的表情和動作,整個人像個雪做的人偶。

  但她並沒有來得及幫忙——易勒石忽然眼眸一張!

  他是詐死!

  易秀鼎大驚搶上,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易勒石狠狠一腳蹬在段夫人身上,將她蹬飛撞到離最近的林飛白,自己借著這股後坐力倒躥進馬車,他身前鮮血灑成一線,身後則是車門大開一覽無餘的馬車內部,他倒撞進馬車,已經被拽掉的門簾頂端忽然降下一塊鐵板,然後整個車車窗車底都哢哢伸出鐵板,將車包裹得刀槍不入。

  那邊,一直扣著厲笑沒放的范不取也有了動作,他將厲笑頂在身前,向著馬車的方向猛衝,他的手下則比他還快一步,早已拍馬猛衝上前,護在了鐵馬車的兩側,而在不遠處的湖水裡,忽然咻咻飛出兩條勾索,勾住了馬車邊緣探出的兩個搭扣,湖底下似乎有機器在絞動,失蹤有一陣子的理刑長老穿著水靠,幽靈般從水底冒出來。

  而坐在高處的文臻燕綏聽見身後風聲狠厲,一回頭看見廢墟裡站起操弓的易燕吾,拉弓如滿月,對著兩人。

  一時間易勒石最後的所有人手齊齊出動,只求護著他逃出此刻的樊籠。

  易勒石已經進了馬車,沙啞的大笑聲從馬車內傳來:「月情,你還是那麼心慈手軟,一次殺不了我就永遠殺不了我了知不知道!明白了嗎?我帶去青州接你的馬車,其實是為我自己準備的……啊!」

  最後一聲忽然變成了慘叫,比剛才段夫人給他那一下還狠。

  所有奮勇做最後一博的人,下意識地停住了手,驚疑不定地看向馬車。

  只有那鎖鏈還在不停地把馬車往湖裡拉,易勒石卻沒有了聲音。

  范不取震驚大呼:「家主!」

  理刑長老在湖裡叫道:「沒事!不會有事!那車裡你看見的!沒有人!」

  范不取知道沒有人,還知道那機關不經過家主自己無法啟動,知道那轎子沒別人進去過,可那樣更令人覺得可怕好嗎!

  轎子已經被密封了,連血都漏不出來。

  卻有一陣咕咕的笑聲傳來。

  聲音一開始很悶,很低微,在這凌晨幽寂的雪夜裡,像是雪花裡生出的妖在低笑。

  眾人面面相覷,四處尋找,隨即震驚地盯住了馬車。

  馬車裡有人在笑!

  一聽就不是易勒石!

  可裡面方才門簾扯下一覽無餘,明明沒人!

  是易勒石的鬼魂嗎……

  不知道誰的牙齒微微打戰聲響,細細密密,聽得人心頭發涼。

  燕綏忽然一抬手,奪奪兩聲,兩柄飛箭投入水中,鎖鏈隨即停止絞動,馬車停了下來,最後的鎖鏈摩擦雪地聲響也沒了,那笑聲伴隨牙齒打戰聲便更加清晰。

  燕綏飄下來,他落地的那一刻,馬車開始解體,一方轎板傾斜,易勒石的身體,無聲無息地滑下來。

  他的頭頂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洞。

  他的胸口上,蹲著一個小小的孩子,手裡拿著一柄沉重的,沾血的小小鐵錘。

  她皮膚幼嫩,瘦如骷髏,頭上有個皺褶橫斜的瘤,雖然瘤子比之前已經小了一些,但看起來依舊十分可怖。

  她眼神有些狂躁,拿著小錘子,對著易勒石的腦袋,游戲一樣,一會兒敲一下,一會兒敲一下。

  不時格格笑一聲。

  那鐵器接觸腦袋發出的清脆不斷的骨裂聲伴隨著她空空的笑聲,讓人心裡也似被敲裂再揉碎了一般,既痛且刺又心生恐懼。

  平雲夫人看她的眼神卻像面對至寶,充滿喜悅和憐愛。

  她把女兒抱起來,道:「好了,囡囡,仔細把衣服弄髒了。」

  所有人又一次感到了透骨而過的寒冷。

  段夫人俯視著易勒石的屍首——易勒石頭頂血洞的位置,正好就是他那塊用來做虎符的胎記的位置。

  彷彿命運的譏嘲——你所驕傲的,終將失去。

  「夫人……」易秀鼎顫聲道。

  段夫人聽而不聞,輕聲道:「沒有一次殺了你,只不過因為,你不配死得那麼快而已。」

  易勒石這回不會再回答她了。

  段夫人的目光落在易勒石掌心,那裡肌膚光滑細膩,他真的是脫胎換骨了,連當年的舊疤痕都不見了。

  原本那掌心裡該有一道淡白的疤,淺淺的,那是弓弦勒出來的傷口。

  這一霎的大雪收束著捲入蒼穹深處,灑下一幕秋色斑斕落日溶金,那一年的段大小姐二八年紀,坐在山崖邊慢慢撕書,山風捲起她繡了鳳尾蝶的百褶裙,像無數隻蝶兒在青黑的崖間翩翩尋花。

  阿爹說了,女人要傳家立業,承繼祖宗傳下來的青螭刀。十八部英武勇猛的漢子只有在段家的庇佑下才能自如地馳騁,段家的大小姐,識得幾個字便好了,刀法卻是不能不練的,自家獨門的傳承不能不精熟,更不能拿那練家傳絕藝的寶貴時間總去看那沒用的書。

  可是她只喜歡書,不喜歡那些生冷詭異的一切。

  青螭刀的刀鋒青幽幽的,琉璃珠子泛著七彩冷光,總讓人想起那些冰冷的屍體。

  每次舉刀平眉,好像都會在那一線冷光裡看見無數駿馬長嘶倒下,染血的皮甲零落於碧草間。

  阿爹說過的那些千百年英風豪烈的故事,在她眼底,是青螭刀振動刀鋒時彈起的帶著血氣的浮灰。

  但是終究是拗不過,段家嫡支長女,生來就該承擔起十八部族的安寧和榮盛。

  阿爹要燒了她的書,她氣不過,帶了書到了寒山崖上,一本本的自己撕。

  撕著撕著想,如果阿爹他們追來,看見自己這樣,會不會以為自己為了書想要自盡,那麼阿爹是會讓步還是繼續堅持塞給她那把可惡的刀?

  想著想著,她笑起來,張開雙臂,手一撒,那些散發著墨香的她最愛的書頁,在山風中浮沉。

  卻忽然有人大喊:「小姐不可!」

  對崖咻地一聲,一柄利箭穿透山風而來,白色的尾羽捲起山嵐如漩渦,一閃便到了她身前。

  她大驚,險些真的掉下去,身子剛剛一傾,那箭穿透她的牛皮腰帶,將她帶得向後一倒,釘在了山崖邊。

  她驚魂未定,正要大罵,卻見一人忽然穿山嵐越青崖而來,半空中向她張開雙臂,下一瞬,她被這人撲倒,年輕男子的濃烈氣息頓時撞了滿懷。

  這接二連三的動作徹底亂了她的心神,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想要甩一個耳光,卻最終只將手裡剩下的半本書拍在了他臉上。

  那是一張英俊的臉,目光明亮,因為她的舉動,驚愕得瞪大了眼睛。

  ……

  現在想起來,那一刻的他,真的很像雲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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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兩百四十二章 天上掉下個公主來

  燕綏終於將他的瓜子都排列整齊並一顆顆吃完,從高處落了下來,他神情有些疲倦,眾人仰望他如仰望天上神祇,他卻眼神空無,連易勒石的屍首都沒有興趣多看一眼。

  文臻有點擔憂地看著他。

  這段時間燕綏看似悠遊自在,但長川情勢復雜,千頭萬緒,燕綏居於中央指揮,一處都遺漏輕忽不得,心力耗損一定不小。

  也許安定下來,還能給他補一頓年夜飯。

  文臻一邊心裡安排著菜單,一邊和厲以書易人離林飛白商量後續事宜,范不取算是忠心耿耿,在易勒石死亡後反應最激烈,卻發現自己無法報仇,乾脆一轉刀抹了脖子,金麒軍殘餘群龍無首,除一兩個不肯降逃逸的,其餘都放下了刀槍,便交由林飛白收編管理。

  厲以書拿到套娃裡的印鑑名單等物,帶著自己的兄弟和妹子準備一一盤點接收。後續會需要忙很久。

  易人離則負責處理易家大院的事務,理刑長老被擒,易燕吾射箭偷襲燕綏被燕綏接箭反手一箭刺中,雪地上留下他倉皇逃離時落下的長長的血線,易人離循跡追蹤而去。

  文臻自己的護衛耿光陳小田,以及燕綏的護衛們,則負責清理易家大院,清點安排餘下的易家子弟。

  易家子弟其實眾多,但大多有病,嫡系尤其病重,這幾年已經死了許多,經過昨夜百姓大鬧,逃的逃,死的死,剩下一些大多是不被看重,也沒掌管什麼要緊事情的旁系,都被看守在易家祠堂中。至於段夫人易秀鼎平雲夫人幾個女人,文臻下令讓她們在段夫人小院待著,除了暫時限制自由外,其餘供應如常。

  段夫人也沒謝文臻,帶著幾個女人靜默著看易勒石的屍首被抬走。

  對這些易家人的處置,燕綏可以做主,如果他不打算做主,那就要等朝廷回復。厲以書正要找燕綏商量,文臻卻道:「我們累了,要先休息。」

  她是看燕綏今天似乎氣色不大好,情緒也不大對,得先安排休息,看看他情形如何。

  燕綏也沒說什麼,下了屋頂便要走。易秀鼎忽然停下,道:「厲……文臻,夫人小院你們住的那間屋子的屋頂簷角……你有時間去看一下。」

  文臻愣了一下,應了,看易秀鼎頭也不回走了,想起她有陣子一直睡在屋頂上,是發現了什麼嗎?

  燕綏卻彷彿沒聽見,直接往大院裡走,中文等人急忙接出來,已經給他打掃安排好了一處沒人住過的院子,文臻想了想,來不及和兩個剛剛趕到,淚汪汪看她的丫鬟敘話,先命她們跟過去伺候,自己則去段夫人小院瞧瞧。

  走的時候她看了中文幾人一眼,發現這幾個護衛臉上也隱約有焦躁之色。她有心想問,但現在她有一件事急著要去驗證。

  燕綏向來和她形影不離,這回卻沒有多問,只擺了擺手便去休憩,文臻心想著等會回去問他。

  躍上小院屋頂,她在自己屋頂的簷角,發現了上面有對穿的小洞。

  寒冬,大雪,北風呼嘯從那小洞穿過,發出一陣細碎的顫音。

  文臻又去了易秀鼎之前待過的屋頂,發現那裡簷角果然也有個洞,和自己院子簷角的洞幾乎在一條線上。

  她站起身,看了看,然後掠到另一處屋簷上,在那簷角上也找到了洞。

  她的身影在大雪中穿梭,片刻後已經走過了近半個易家大院,看過了幾十處院子的屋頂簷角。

  凡是和自己院子屋頂簷角上成直線的簷角,都有一個洞。

  最後一個院子,是易燕吾的。

  文臻在他屋子的簷角上不僅找到了洞,還找到了洞旁一個豎立的小鐵片,風從這個洞掠過的時候,聲音會有細微的改變。

  那些不同的簷角上,有的有鐵片,有的沒有,風穿過這些洞的時候,便會有不同的變化。

  文臻立在屋頂上,茫茫風雪裡,她眼裡那些簷角,那些洞,漸漸飛起,在空中排列成線,最後化成了一支巨大的多孔的笛。

  以簷為笛身,以簷洞為孔洞,以風吹笛,奏天地之聲。

  這樣的心思,這樣的手筆,這樣出神入化以天地萬物為樂器的氣魄和能力,除了唐羨之還有誰。

  剛來易家大院的第一夜,風聲奇異,燕綏輾轉難眠。

  習慣性睡在屋頂的易秀鼎,無意中將手中的劍往旁邊一擱,那聲音被阻擋,風聲淡去,燕綏入睡。

  當時文臻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只是怎麼也沒想到,唐羨之還有這樣前所未聞的一手在等著燕綏。

  後來易秀鼎對燕綏生出心思,又被燕綏寒磣,再也不在屋頂上睡,孔洞沒有了阻礙,聲聲歡唱,干擾了燕綏本就可能有病狀的大腦。

  所以後來他的睡眠越來越差。

  縈繞在心頭的謎團被解開,文臻有點茫然地下了屋頂。

  這樣的傷害不可解不可逆,唐羨之竟然最後還留了這麼一手。

  這個玩意對別人沒有影響,而對於燕綏,這籠罩了半個易家的風笛,就是他的催命魔音。

  事成之後,他肯定還是睡在易家,多睡一日便多一日危險。

  如果不是易秀鼎無意中發現並提醒……

  文臻出了一身冷汗,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想,或許人生應該修改一下目標。

  她不想和這些滿身都是心眼的人們鬥了,她想找到逆轉時空的辦法,帶著燕綏,離開這些爾虞我詐,去醫學繁榮發達的現代。

  到時候她的病,燕綏的病,說不定都可以輕鬆解決。

  要什麼富貴榮華,萬人之上?

  誰知道那背後無數血淚和悲愴?

  她只想健康地和健康的他守在一起,天荒地老。

  文臻在屋頂中,徹骨風雪中,撿了石子,親手一個個堵死了那些孔洞。

  最後一個洞堵完,就能感覺到易家大院之上的風聲有了細微的變化。

  文臻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指,又搓了搓臉,讓凍得蒼白僵硬的臉變得紅潤一些,愉快一些,才下來去找燕綏。

  燕綏這回搬去的院子叫宜園,倒是很適合他。文臻進去的時候,看見中文正端著茶盞出來,這位侍衛大頭領臉上,方才的些微焦慮已經不見了,換了一點隱秘的欣喜和微微的不安。

  中文給她請了安便走了,採桑採雲站在廊下,悄聲對她道:「殿下睡了。」

  文臻便也不進去打擾,在隔壁房間睡了一會,起來洗手做羹湯,準備給燕綏補一頓年夜飯。

  這一做就是大半天,其間她有看見採雲採桑打水送進去,燕綏應該是醒了,這讓她略略安心,最起碼燕綏沒什麼身體問題。

  她在廚房裡大展身手,煎炒烹炸,採雲採桑都來給她打下手,冷盤有口水雞,醬鴨,野菜豆米墩,豆皮豬皮凍,熱菜有鹹魚鱸魚雙拼,獅子頭,水煮魚片,蟹釀橙,烤羊排、十景素燴、鮑汁海參、三杯鵝……主食有臘味煲仔飯,炸醬面……沒有用山珍海味,也不玩新奇做法,只走家常風味,溫馨熱騰新鮮為第一要務。

  只是這次做菜,文臻總有種奇怪的感覺,以前她做菜,廚房裡擠滿了學藝的廚師,外頭擠滿了聞香而來的食客,燕綏雖然不耐煙火,但也總等在最近的地方,隨時等待她的投餵,但這回,易家的廚子自然不能進這廚房,只有一個李石頭誠惶誠恐地給她打下手,不斷叨叨道歉自己當初先聽信了韓芳音的話險些給殿下大人帶來麻煩……外頭沒有了扒窗戶搶食打架的人群,燕綏也不在。

  文臻覺得,一切的原因,其實只有最後那一條才是原因。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做好,她親自去喊燕綏,結果居然吃了閉門羹。

  燕綏又睡了。

  文臻端著菜,站在緊閉的房門前,天冷,只多站了一會兒,那盅獅子頭便凝了冰,浮著乳白的脂肪,看著十分膩人。

  面前的門緊緊地閉著,裡頭毫無聲息。

  文臻默不作聲將菜又端了回去,採雲採桑十分擔憂地看著她。

  她們不明白,小姐好不容易陪著殿下一路過來,做到了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如今勝利了,怎麼反而忽然鬧生分起來了?

  文臻也不明白,燕綏雖然散漫任性,但自從和她在一起,從未和她使過性子。

  發生什麼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直接問便是。

  她一腳踢開房門,聲音不小。

  床上沒有動靜。

  文臻心中一緊,想到某個可能,快步過去,卻看見燕綏確實正在安睡。

  他面容平靜,先前眉宇間那種細微的煩躁在睡著後終於消失,長長的睫毛細而密,弧度優美的眼尾自帶陰影。

  看他真的在睡,文臻的怒氣頓時不見了,他的睡眠太難得了,文臻不能容許自己吵醒他,輕手輕腳放下托盤,給他掖好被子。

  她又搓搓手指,輕輕給他把了把脈,這方面她學得不大精通,只感覺沒有太差。

  她放下心來,不是身體出什麼問題就好。

  端了托盤又出去,看著一大桌沒人吃的年夜飯,她想了想,命採雲採桑各拿了一個食盒,帶著去了段夫人小院。

  段夫人的貼身嬤嬤帶著警惕又微微憤恨的神情道了謝,將食盒收了進去。平雲夫人親自出來接著,並當著侍女的面,拈了個炸丸子吃了,一邊笑盈盈地感謝說終於吃到了廚神的菜。

  易秀鼎的菜是文臻親自送去的,算是感謝她的提醒。

  室內沒有點燈,十分黑暗,易秀鼎盤膝坐在榻邊,面前擱著自己的劍,一個隨時可以抓劍奔起的姿勢。

  她看著文臻一道道的布菜,沒有謝意也沒拒絕。好半晌她道:「你這人很奇怪。」

  「嗯?」

  「你不心虛麼?」

  文臻挑眉,笑意驚詫。

  「我為什麼要心虛?」

  「為什麼不心虛?」易秀鼎道,「雲岑,不,前任家主那句質問你們的話,雖然身份不對,但是也算是實話。夫人待你們不薄,你便一點都沒有歉意?還能這麼坦然地再次出現在我們面前?」

  「保住你們的性命,我便沒有任何歉意。」文臻給自己斟酒,「你要明白,生在易家,已是原罪。易家的罪惡,都有你們一份。不要以為自己沒有參與作惡就是無辜,你既然享受了易家作惡後帶來的豐厚物質待遇,就應該有承擔孽力反噬的覺悟。」

  以易家當初在天京作祟的罪名,就夠滿門抄斬,文臻覺得燕綏也有此意,畢竟斬草除根最清淨。只是礙於她,才放過了段夫人等人,雖然文臻並沒有開口求情,但兩人相處這許久,關於對生命的尊重,燕綏很明白文臻的想法。

  文臻承情,所以絕不會再聖母地開口要求什麼,為難心愛的人。

  何況段夫人後來明知易勒石的身份卻一直保持沉默,心思也未見得有多純粹。

  易秀鼎想了一陣,似乎想通了,點點頭,算是接受了。

  文臻很喜歡她這種性格,硬,卻不拗,不鑽牛角尖。

  一開始覺得她有點像太史,後來又覺得不像,但現在,經過一番感情的自我磨折,倒是有點像了。

  因此她對易秀鼎有幾分移情作用,希望能看見她過得更好一點。

  「韓芳音曾經攛掇過你吧?但是你為什麼沒有下手,還提醒了我屋頂的事?」

  易秀鼎沉默半晌,淡淡答:「我如果做了那樣的事,我就成了和她一樣的人。」

  已經失了尊嚴,不能再失了人格。

  這是易秀鼎的底線,而韓芳音沒有。所以唐慕之說,情敵和情敵也是不同的。

  文臻無聲對她舉杯。易秀鼎卻沒有回應,手指扣在劍上,冷淡地道:「我永遠不可能感謝你。」

  文臻正想笑說我也不需要你感謝,就聽她道:「但我可以給你一個提醒,算做最後的回報。」她拿出一張信紙,從桌上推過來。

  文臻一眼認出那是燕綏屬下互相之間用來飛鴿傳書的專用紙,一邊接過,一邊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易秀鼎道:「先前有人匆匆路過我身側,身上露出一個信鴿專用的管子,我給拿了出來。」

  文臻隱約知道她的能力,點了點頭,掃了一眼,臉色便變了。

  她甚至沒來得及打招呼,起身便出了門。

  留下易秀鼎,沉浸在黑暗中,夾起一塊菜,慢慢地吃了一口,沒有笑意的笑了一下。

  這世上所有的愛戀和在乎,都是天上浮雲,一陣風來,便都散了。

  ……

  文臻急匆匆往回奔。

  腦海裡那幾段話不斷來回,撞得她腦袋嗡嗡響。

  什麼叫永王立功,成功說得西番降服,什麼叫西番獻藥,並求兩國交好,什麼西番王女戀慕天朝上國繁華,想親身沐浴上國教化,已將王女送至邊境,請宜王殿下一併照拂帶回天京?

  從哪冒出來什麼阿貓阿狗?

  永王殿下不是在邊境游學的時候,無意中被打草谷的西番人當做百姓俘虜了嗎?怎麼忽然又成了縱橫家,還說服了西番?

  西番這麼多年,和東堂經常打架,偶爾求和,反反復復也不少次了,但文臻總覺得這事兒有點離奇。

  還有,藥,什麼藥?

  她隱約覺得這事兒和燕綏這幾日的反常有關。中文等人這兩天神情也不大對。

  但她還沒奔到燕綏那裡,就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易家地方寬大,道路寬闊,是可以跑馬,但正常人都不會在殿下已經入住的情形下策馬在這裡馳騁。

  雪依舊在下,文臻回首,隔著鵝毛雪片,看見當先身著軟甲的姚太尉,他身後是一身黑甲的旗手衛,和部分軍士,人數不少。

  文臻停下了腳步,有種不好的預感。

  姚太尉為什麼忽然出現在這裡?千里迢迢他也來了長川?他什麼時候來的?剛到?還是一直跟在朝廷隊伍身後?

  這意味著什麼?朝廷的不信任?

  聯想到之前聽說的關於朝中老臣對宜王出使長川的疑慮,文臻的臉色微微一沉。

  姚太尉策馬近前,對文臻略一點頭,手下的旗手衛自動散開,包圍住了段夫人的院子。

  姚太尉略一點頭,道:「拿下。」

  文臻:「!!」

  她快步過來,小院門忽然開了,段夫人,平雲夫人,易秀鼎都站在門口。

  段夫人看了一眼面前的陣仗,又看了一眼文臻,文臻瞬間在她的眼神面前無地自容。

  平雲夫人則驚詫道:「什麼意思?為何忽然又有朝廷軍隊前來?我們不是已經獻出易家了嗎?我對宜王殿下還有功呢!」說著又轉頭看文臻,「文別駕你說是不是?文別駕這是怎麼回事?你們要反悔了嗎?」

  易秀鼎也沒說話,緩緩將劍轉到自己一手能拔出的地方。

  姚太尉對段夫人躬了躬身,道:「段夫人。陛下有旨,易家上下,悖逆不法,罪同謀逆。著令全員收監。二十歲以上子弟,不論嫡庶,不論男女,一律處斬,二十歲以下者,著令澹州流放三千里。夫人為皇后親母,身份特殊,由老夫親送至天京,日後贖盡罪孽,當可與皇后團聚。」

  說完一擺手,對旗手衛道:「帶走。」

  「慢著!」

  文臻快步過來,往小院門口一站,抬頭看姚太尉。

  姚太尉皺眉看著她,道:「文別駕,此次你輔助殿下,收歸長川有功。陛下會給你嘉獎。但為人臣子,當謹守本分,切不可居功自傲,更不可挾功而有所僭越。此事陛下已經下旨,由我全權處置,你退下吧。」

  他身後跟來的幾人,都表示讚同地點頭,文臻依稀認識是大理寺的幾個文官,還有一位不認識的青年,那些士兵都站在他身後,神情都特別悍厲。

  文臻簡直沒氣笑了。

  長川是燕綏和她以及這許多人辛辛苦苦拿下的,這些人跟在後面,想必是不放心燕綏,生怕他和易家做了什麼利益勾當,過來搶勝利果實。

  這也罷了,燕綏和她本就無意爭功,但招呼都不打一聲,便要來處置段夫人她們,她還一句話沒說,先擺上架子訓一頓,這是要給個下馬威?

  易秀鼎已經過了二十歲,在處斬之例。段夫人與女兒相見,還得加個贖盡罪孽的條件,如何贖盡罪孽?寺廟修行?還是苦役?段夫人並無惡跡,也沒享受多少易家的榮華,這個年紀,還要這麼對她?

  她笑,先給姚太尉行個禮,道:「下官不敢僭越,但是敢問太尉,殿下才是長川事務的總管,太尉既然攜旨意一路遠來,要對易家人進行處置,是否應該讓殿下也旁聽一下?」

  姚太尉道:「我已經先去拜會過了殿下。」

  文臻一皺眉,心想這句話什麼意思?字面意思,還是已經得了燕綏首肯?這不可能!

  燕綏雖沒明白說要赦免段夫人幾人,但分明已經默許了她的處置。

  她對四面看了一下,不知為何,附近沒有一個她的人或者燕綏的人。

  姚太尉只答了這一句,便又道:「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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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兩百四十三章 打你巴掌不嫌多!

  姚太尉只答了這一句,便又道:「帶走!」

  那高個子青年身後的士兵上前來,文臻上前一步,擋在路上。

  姚太尉的聲音已經冷了下來,「文臻,你什麼意思!」

  「太尉請勿誤會。」文臻壓了壓火氣,依舊的笑容可掬,「收服長川的整個過程,太尉想必不太清楚。請太尉撥冗聽我仔細說過,再……」

  「文臻!」姚太尉爆喝,「你以為這是生意場,可以討價還價嗎!聽清楚,這是聖旨!」

  他身後,一個官員急忙道:「太尉息怒。」又對文臻使眼色,「文別駕,你勞苦功高。但易家諸般行徑,罪在不赦,這些處罰,是你們離京之後,朝廷便決議定了……」

  文臻認得這人算是單一令的門生,這是為她打圓場,聽見他的解釋,她的心沉了下去。

  長川易家在福壽膏事件中,幾乎得罪了整個朝廷,會得到這樣的反噬也不奇怪。

  這已經不是聖旨的問題,是整個福壽膏事件中遭受傷害和自尊受辱的群臣的報復,其中包括她的老師單一令。

  對易家的處置,嚴格來說也並不過分,前朝也有世家獲罪,滿門被斬,女子入教坊司。易家是皇后的母族,已經得到了應有的尊重。

  所以性情冷厲的姚太尉暴怒,如果她再堅持,就是和整個朝廷做對,甚至會被懷疑和易家有勾連。

  她可以硬攔,向燕綏求救,但是這意味著燕綏要再次對上群臣,辛苦奪下長川的功勞也會被抹殺,他是皇子,遭受的懷疑和攻訐會更多!

  她甚至不能拿段夫人和易秀鼎屢次救護來求情,那會令懷疑更深,一旦她和燕綏陷身攻訐,段夫人她們就死定了。

  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可她不能拖累燕綏!

  這不是有人在針對她和燕綏,卻是她和燕綏至今遇見的最為難的局面。

  冬日寒雪中,文臻怔怔而立,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姚太尉看她神情,皺了皺眉,不讚同地道:「文別駕,你此來長川,功勞不小。回朝後論功行賞,也當在前列。切莫婦人之仁,更勿和這些罪臣家眷糾纏不清。」

  那高個子青年嗤笑一聲,輕聲道:「女人啊,就是婆婆媽媽。」

  又有人道:「文大人如此牽念不捨,莫非別有隱情?」

  身後腳步輕響,易秀鼎忽然走了出來。

  她淡淡道:「文別駕,當初你用盡心思,借我等之力潛入易家,為了取信我等,是說過要保我等性命。但你最終將長川攪了個天翻地覆,殺盡我等親人,已是我易家上下不共戴天的仇人,又何必遵守當初那個虛偽的誓言?便是你假惺惺要遵守,我也不想領你這個情。」她看著文臻眼睛,一字一頓地道,「因為我但逃得性命,一定會殺了你。」

  文臻看著她波瀾不起的眸子,只覺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段夫人沒動,站在門檻上平靜地道:「既如此,容老身收拾幾本書。」

  平雲夫人彷彿此時才反應過來,驚喊道:「怎麼會這樣!為什麼還要對我們下手!文臻!文別駕!你和他們說,我們不是罪臣家眷,我們是有功的!我們暗中幫助朝廷撥亂反正!你答應過我要保我的我女兒性命的……」她眼淚忽然滾滾而下,尖聲哭道,「囡囡啊……囡囡啊……」

  她一直抱著的孩子被吵醒,用自己那顆變形的頭顱貼了貼她的臉,平雲夫人哭得更凶了。

  那個高個子青年笑了一聲,道:「好吵。」又皺眉道,「哪來的怪物!」再對自己的手下一擺頭,「拿下,阻攔者格殺勿論。」

  當下便有士兵拿了鎖鏈上前,要繞過一動不動的文臻,文臻伸手一攔。

  她此刻正在思索能緩解此刻局面又不造成任何隱患的方法,攔人的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那士兵卻是個悍的,又素來只聽自己主子的話,看文臻攔他,眼神一厲,手中鎖鏈嘩啦一聲,當頭就對文臻抽了下來。

  姚太尉大驚,大喝:「住手!」

  但這手已經住不了了。

  而文臻還在走神,更沒想到這士兵居然敢對她動手,等到驚覺抬頭,就看見一片沉重的黑影壓下來。

  她百忙中錯步扭身,讓開了頭臉,卻眼看手臂已經躲不開。

  忽然霍霍聲響,一道細長的黑影猛地搭在了那鎖鏈上,一抖一彈,嘩啦一聲,鎖鏈倒彈而起,稀裡嘩啦砸在了那士兵的臉上,那人慘叫一聲,臉上瞬間便開了醬油鋪。

  文臻抬腳便將他踹了出去,那人撞在牆上重重一聲,那高個子青年怒道:「你!」

  文臻抬頭盯著他,目光相撞,高個子青年窒了一窒。

  一陣風過,易人離帶著一身風雪捲了近來,還沒到就怒聲嚷嚷道:「什麼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這裡對文臻動手?」一邊順手抽回他的長鞭,一邊大聲對文臻道:「發生什麼事了!聽說有人來搶功了?還真他娘的心急啊這是,曉不曉得外頭剛才差點出了事,一個逃跑的重病的易家子弟灌了一瓶自己身上的膿水要投放在城裡的水源,好險被我給奪下來了……」

  易人離雖然看見了那一幕,卻沒當回事,想著大概是哪個沒搞清楚情況的傻子,踢死了算完,他急於向文臻報告方才城內發生的險情,順便也有提醒大家先別爭功共同御外的意思,不防他正說著,忽然身後風聲猛烈,與此同時文臻猛地將他一推,道:「小心!」

  易人離反應也快,一個觔斗翻出一丈,落回雪地一回頭,看見那高個子青年不知何時已經下馬,正轉著手腕,一臉冷笑地看著他。

  易人離的眉頭豎起,油滑氣質中忽然便生了戾氣,「好哇!」

  他上前便要動手,頓時一群士兵湧上,將那高個子青年團團護住,那人負手立著,微帶淺淡的笑容,道:「易人離?易家子弟,也敢這麼囂張?」又轉頭問姚太尉,「太尉,方才旨意中,可有對這位易家少爺的特赦?」

  姚太尉皺起眉頭,他很清楚易人離和其餘易家人不一樣,但是問題是當時討論對易家的處置時,很多人忘記了這個例外,便是有人記起,也懶得提醒,反正又不是他們的命。

  旨意沒提,後頭就需要燕綏單獨向陛下提請特赦,但畢竟還沒提請,祖少寧這麼一問,還真不好回答。

  這位祖少寧,原是東堂名將封家的養子,封家犯事後,祖少寧接了封家的陷陣營,向來有志超越東堂神將林擎,常年駐守在內陸,這次是準備和邊軍例行換防,順便護送姚太尉來傳旨的。

  據說這位承封家養育之恩,又得封家以女兒相許的有為青年,在封家敗落後迅速撇清關係,為表劃清界限,甚至親自擔任監斬官。

  這位當年在封家事件中,曾經險些被宜王殿下一刀斬了,是陛下親自發話才留了性命,也因此和林擎那一系關係向來不和。

  姚太尉一猶豫,祖少寧便笑了,易人離則再次吊起了眉毛,「什麼意思?什麼旨意?」

  文臻沒有理他,直接看向姚太尉。

  「太尉!你難道連易人離也要算在死亡名單上嗎?!」

  姚太尉還沒說話,祖少寧接了話。

  「為什麼不能算?」他高高挑起眉毛,順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我們接到探子密報,稱易人離親信陽南嶽,正秘密和十八部族殘餘聯絡。長川已經收歸朝廷,十八部族也將遷入城中成為我皇子民,你易人離一個易家人,在這種時候還在交聯結黨,用心何在?」

  易人離茫然道:「什麼聯絡?什麼結黨?你放你娘的什麼屁?」他沒再理祖少寧,轉頭對文臻道:「我現在知道為什麼燕綏一副整天誰都看不上的死樣子了,這官場怎麼比易家還噁心?」

  祖少寧眉毛一斂,卻沒看他,只對身後兵士擺了擺頭。

  文臻轉頭吩咐了身後丫鬟幾句,採雲採桑匆匆離開。

  陷陣營的士兵撲向易人離,易人離長鞭在空中劈啪一甩如閃電,割裂空氣聲裡祖少寧道:「易人離,你想清楚,本來你還有微功,說不定還能求免個死罪,這一動手,你最後的機會也沒了。」

  易人離回答他一聲呸。

  一隻手按上易人離的鞭子,易人離轉頭詫異地看文臻,文臻揚眉看著祖少寧和姚太尉:「收歸長川,易人離功不可沒。方才他說的話您也聽見了,若不是他,此刻長川就要有一場瘟疫!更不要說之前易家大院潛伏多虧他提供地圖,交結底層僕役,傳遞信息,易家長老堂的候選人也是他出手殺的,他雖是易家子弟,但是早早棄暗投明,當初正宗易家繼承人他沒做,現在怎麼會和其餘人勾連再圖謀不軌?就他這些功勞,不說封賞,還不夠抵他出身的罪?如果他這樣的明白人都會被處置,那麼以後還有誰敢再相信朝廷?」

  姚太尉微微變色,祖少寧卻平靜地道:「人心易變。何況你和易人離關係匪淺,你說的再多,都不足以為證。」

  「他的功不夠抵他的出身原罪和他的嫌疑是吧?」文臻道,「好,那麼加上我的呢?」

  她譏諷一笑:「你總不能說我的功勞也都是誰編的吧?」

  祖少寧嗤笑:「怎麼,你要拿你的微功,去換易人離的性命嗎?」

  文臻搖頭,「不止。還要換我身後的女子們。」

  祖少寧怔了怔,大笑,隨即猛收,換了冷峭的表情,「文別駕,你還真是狂妄。先不說收服長川本就是你的職責,到底算不算功勞還是兩說。便算是一點微功,那也是陛下洪福齊天,殿下智慧無雙,你躬逢其盛,做一點分內事罷了。陛下賞你,那是陛下恩典,你只管磕頭領受便好,還想以此討價還價?為人臣子的,可千萬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姚太尉也皺眉,道:「文臻。功勞歸功勞,罪人歸罪人,你不要混為一談。更不要試圖拿陛下恩典交換什麼。這不是為臣之道!」

  祖少寧譏誚地道:「一點微功,換數個大逆之人性命,倒打得好算盤!」

  「那加上我的呢?」

  突如其來的女聲令祖少寧一怔,回頭一看,不知何時,厲家兄妹,林飛白周沅芷以及護衛們都到了。眾人排排往文臻身後一站,團團護住了她。

  說話的是厲笑,她和她家的葫蘆娃們都一臉匆忙,厲以書手裡還拿著賬本。

  厲笑攔住了要咆哮的哥哥們,對祖少寧聲音清晰地道:「厲家子弟參與此次長川收歸事宜,也略有微功,並與易人離並肩作戰,可為他一切行為擔保。」

  她一邊說話,一邊順手把易人離的鞭子收走了。

  易人離:「……」

  祖少寧眉毛一揚,還沒說話,厲笑眉頭一揚,道:「怎麼?你說文別駕一個人不能換這許多人性命。那我們厲家八個人的功勞,總該能保得下一個易人離吧?」

  祖少寧怒道:「功勞不是這麼算的!你們把陛下的恩典當成了什麼?集市買菜的添頭嗎?」

  「咦,一開始這麼算的不就是你嗎?」文臻一笑。

  祖少寧一窒。

  「還有我。」林飛白終於開口,眼睛沉沉地壓在眉毛下,盯著祖少寧,「我與我父的功勞,夠不夠為那幾個女子作保?

  周沅芷立即很夫唱婦隨地接口道:「至於小女子和家父,那點微功,自然是不足以擔保什麼的。所以小女子只想請太尉和祖統領消消氣,切莫傷了彼此的和氣。」

  若不是此刻劍拔弩張,文臻險些要笑出來。

  厲笑和周沅芷真是太可了。

  厲笑頭腦清晰冷靜,周沅芷善於以柔克剛,她知道方才一人一句祖少寧已經被懟得夠了,就不必再火上澆油,但她那一句,明擺著還是威脅。

  想清楚,要不要同時得罪這麼多勢力雄厚的世家。

  姚太尉臉色很難看,但明顯已經在思考,想了一陣,慢慢道:「既然如此——」祖少寧忽然道:「太尉!」不等姚太尉回答,便冷聲道:「請諸位明白,功勞歸功勞!處置易家歸易家!沒誰允許你們拿功勞換赦免!更何況這功勞還沒給你們結算呢!今日在下領的職責,便是將這些罪人收監,餘者一概不管!諸位要想救人,那就趕緊寫摺子去天京和陛下要恩典去!來人,拿下易家餘孽!」

  旗手衛沒動,他手下陷陣營轟然一聲,水流般上前來。他怕士兵再次被阻攔,自己也下馬,大步上前,就要撥開正中間的文臻。

  眾人都在看文臻,文臻似乎在思索什麼,眼看祖少寧的手已經要碰到她肩膀,林飛白第一個按捺不住就要動作,周沅芷卻在此時忽然歪了一下,鞋子踩在林飛白的腳上。

  林飛白一瞬間臉都扭曲了。

  繡花鞋的鞋底為什麼會這麼硬!

  他慢了一步,祖少寧便沒人阻擋,手落在文臻肩上,眾人臉色一變。

  祖少寧臉色也一變。

  他忽然發現,手被黏住了!

  祖少寧大驚,下意識用力拔手,這一拔,頓時帶得文臻身體向他懷裡栽,隨即祖少寧手一輕,他正心中一鬆,卻聽文臻怒道:「祖少寧你做什麼!」

  祖少寧這才發現文臻給他這一拔拔得向自己懷中跌來,心道不好,正要伸手去扶,忽聽砰地一聲悶響,小腹劇痛,像是內臟在瞬間被砸爛,整個人又像被一股巨力拽起,猛地向後飛去,再噗地一聲,摔在一尺深的雪中,將雪地砸出一個人坑。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間,在眾人看來,就是祖少寧忽然把文臻向他懷裡拉,文臻便給了他一拳。

  一拳之後,文臻還不罷休,飛身躥起,跳到祖少寧身上,一把勒住他喉嚨,將他半身拎起,抬手就是一個耳光!

  「既然你說我的微功不能換誰的命,打你這賤人總夠抵了吧?來來來,我們算算,一巴掌抵一功,看看能給你多少掌!」

  「啪!」

  「我揭穿西川易銘身份使易家陷入內亂不能插手長川內務,算一巴!」

  「啪!」

  「我攻心逼走唐羨之,避免身份被唐羨之向段夫人揭穿,算一巴!」

  「啪!」

  「我冒險潛伏易家大院,配合殿下套取多方情報,算一巴!」

  「啪」

  「我重傷唐慕之,揪出韓芳音,將背後作祟的人解決,算一巴!」

  「啪!」

  「我騙走易修年的令牌,拿到巨額款項準備填充國庫,並成功散佈流言,使長川百姓心生畏懼,難起抵抗之心,算你一巴不多!」

  「啪。」

  「我給長老堂兩位候選人提供詩詞,使他們能上求文長老的二樓,鏟除候選掃清障礙的同時也成功挑撥長老們陷入混戰,這該能算兩巴的,打個五折,算一巴!」

  「啪啪!」

  「我給平雲夫人女兒研製解藥,因此得她許諾相助,丹崖居幫我們分散守衛,最終殺了易勒石,這大功算一巴我太虧,算你倆!」

  ……

  「啪啪啪啪啪。」

  一時間天地只回蕩清脆巴掌之聲。

  文臻出手又快又狠,語速也極快,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她一連串巴掌已經把祖少寧扇成了豬頭。

  姚太尉目瞪口呆,抖索著手指著文臻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往日在朝堂只見過文臻甜蜜糖兒的模樣,還以為這姑娘天生柔軟狡猾不會生氣不會動粗的呢!

  這啪啪啪啪也似乎一聲聲扇在他臉上,以至於他第一直覺要怒喝,竟然被嚇住了沒敢喝,感覺好像一出聲,那獰惡的巴掌就會換他來受。

  然而一聲聲聽下去,他又有些感喟,潛伏易家翻覆易家說來簡單,卻其實步步驚心。

  好容易文臻稍稍一停,他剛要說話,文臻轉轉手腕,忽然一笑道:「本來不想算那件功勳的,那是我自願的不該拿來算功勞,但功勞還沒完全抵消我不過癮,只好委屈你繼續受了。」

  她抬手。

  啪啪啪啪又一陣疾風暴雨般的巴掌。

  姚太尉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

  他顫顫巍巍,喘息地問:「你……你這又是為何……」

  「我在唐家和易家的聯合追殺下救了殿下!沒有殿下就沒有長川的回歸!這才是大功!這功我不要誰嘉獎我,就求多扇他幾下!」文臻笑眯眯地道,「我就不明白了,我們在敵營虎穴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拿下了這麼個艱巨的任務,居然還有人揣測我們,懷疑我們,迫不及待地跑來接收戰果,還想趁機整死我們,陛下肯定不會讓臣子寒心,自然都是這些嫉賢妒能的小人作祟,我怎麼能允許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佞臣繼續留在陛下身邊蹦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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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 17:41:4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四十四章 精神病人歡樂多

  姚太尉感覺那一排巴掌終於狠辣地甩在了自己臉上,打得老臉火辣辣。

  祖少寧可能一開始就被打暈了,一團破布一樣任憑文臻左右開弓。他的士兵們想救,林飛白易人離及護衛們早已堵住了所有的通路。

  一個士兵救主心切拔刀就砍,頓時飛上了旁邊的樹梢,落了人們一頭簌簌的雪,片刻後人們混戰成一團,穿黃色皮甲的陷陣營士兵不住被抱摔而起,狠狠地一次次摜在地面上,像他們的統領一樣,摜出一個個雪花飛散的人坑。

  大家都是人精,沒人動刀劍,全是肉搏,打最痛的地方,還叫你看不出傷口。

  在這些砰砰砰的沉悶摔打聲裡,還夾雜著文臻的咕噥聲:「我從荊棘叢裡就救走他,一巴掌!我帶他躲過唐慕之追兵,一巴掌!我帶他逃出陷阱,一巴掌……」

  沒人聽得清,文臻也不想讓人聽清,姚太尉在一片混戰裡不斷大喝住手,可惜沒人理他。

  祖少寧被扇暈過去,又被扇得渾身灼熱疼痛地醒來,只覺得腹中似乎有火在燃燒,而整個腦子都似乎成了漿糊,臉上木木的,耳中嗡嗡的,天地變成了一道細細的縫,晃動著文臻在這種時候還掛著笑的臉。

  他還沒理清楚,啪地又一下,他已經感覺不到多少疼痛了,也聽不清楚文臻在叨叨什麼,只知道自己又挨打了,還在挨打,在當眾挨打。

  極度的憤怒和不可思議湧上心頭,他張開嘴,好一會兒才嘶啞地大喊:「文臻!你瘋了嗎!」

  「對!我被你們逼瘋了!我瘋了你首先小心你自己!精神病人可不管道理綱常!」

  祖少寧嘶吼著,拚命掀開文臻,跌跌撞撞爬起來,撲向姚太尉,姚太尉猝不及防,被他收勢不住撞倒在地,祖少寧從姚太尉懷裡掏出一封密信,回身,往文臻臉上砸,咬牙嘶聲道:「你這瘋女人!你敢這麼對我!你是仗著殿下一定會護著你是嗎?你怎麼不想想殿下為什麼一直沒出現……」

  「因為他已經被我藥倒了!」

  祖少寧正要砸出去的手停住了,瞪大了眼睛看文臻,文臻一把將他手中的密信奪了過去,拿在手裡,卻並沒有拆開。

  她忽然恢復了平靜,看向姚太尉:「西番軍隊暗中偷襲平州等地,被陷陣營擊敗後求和,並獻上據說可生死人而肉白骨之靈藥,同時請求讓先王長女跟隨殿下入京,接受天朝上國的教化。陛下為表對殿下的嘉賞,著令將靈藥賜予殿下,西番王女也由殿下護送進京,同時陛下為表為我的嘉賞……」她笑了一下,看著姚太尉微微驚異的眼睛,「授予我長川別駕實職,著令我就地任職,待協助刺史徹底安定長川後再回京。」

  姚太尉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的!」

  祖少寧也十分驚愕,文臻明明沒有拆那封密旨!

  文臻暗中鬆口氣,一指祖少寧:「他洩露的。」

  「你胡說!」

  「你昨夜派人暗中聯絡我,將這件事透露給我。你告訴我,陛下有意為殿下聘西番王女,作為賜下靈藥的條件。而殿下因為身體存在隱患急需靈藥,已經接受了。」文臻微微側頭沖他冷笑,「雖然你派來的人沒有表明身份,但是如此清楚此事,不是你是誰?」

  她又問姚太尉:「太尉。統兵將領暗中交聯朝中大臣,並試圖挑撥合作皇子和朝臣的關係,影響大局,用心不純,該當何罪?」

  祖少寧瞠目結舌:「你——你胡說——」

  「如果不是你先來挑撥,我怎麼會知道此事?密旨一直在姚太尉這裡,你們今天剛剛才到。總不能是太尉洩露給我的?」

  祖少寧張了張嘴,發現這真是無可辯解。他們剛剛趕到,之前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事,文臻知道了,不是姚太尉就是他洩露的,姚太尉是主官,不可能給自己找這個麻煩。

  然而他實實在在沒做過這樣的事,那麼文臻是怎麼知道的?

  文臻目光冷冷對著地面,怎麼知道的?密旨雖然是密旨,燕綏的消息網卻得了部分消息,比如靈藥和西番王女的內容,傳遞過來時被易秀鼎隔空移到手裡,告訴了她。

  而陷陣營勝西番以及賜藥和她自己的被安排,是她猜出來的。

  無他,林擎和邱同一直在長川搞事,西番好端端忽然求和必然先有一敗,至於誰勝了他們,既然這個得意洋洋的陷陣營統領出現在眼前,自然是他的戰果。

  既然想要撮合燕綏和王女,自然要給他不能拒絕的好處,所以藥是給燕綏的。

  皇帝向來不喜歡作風強硬,既然給燕綏做了這個安排,自然就會讓她留下,先分開一段,讓燕綏和那王女培養一下感情再說。

  她得出推論,一試,果然沒錯。

  順手把祖少寧坑了。

  祖少寧和燕綏有過節,他出現在這裡,很可能接下來要陪同燕綏回京受賞,文臻不想燕綏身邊有這麼一條狼。

  她也正好趁這件事,和燕綏割裂一下。

  這麼想的時候,心中依舊一痛,說把燕綏藥倒是她撇清關係的假話,但燕綏為何至今沒出現?

  他……已經用了藥了吧……

  用藥意味著接受了西番送王女的條件……

  文臻立即打斷了自己的思路,對面祖少寧還在辯白,她不理祖少寧,問姚太尉:「太尉,既然我是長川別駕,那我作為地方官,就有權力彈劾臨近統軍將領不法事。我現在彈劾祖少寧涉嫌干涉地方政事,有攪亂大局之嫌……」她頓了頓,帶笑而輕蔑地看了祖少寧一眼:「……以及其人疑似和西番勾結冒領戰功一事。」

  前一句也罷了,後一句簡直石破天驚,所有人都霍然轉頭,祖少寧失聲道:「你說什麼!」

  他已經顧不上追究剛才的暴打之事了,這女人一波波的攻擊,每一次都讓他猝不及防,無法招架。

  「西番一直在徽、隋、池三州臨近一帶活動,多年來也多半和神將及邱統領交戰,最近十年裡,西番和林帥大小交戰五十三次,和邱統領大小交戰二十五次,和陷陣營交戰……七次。」

  「這麼低的交戰頻率,為什麼這次就這麼巧,在神將和邱統領都離開大營後,西番不去攻擊擋住他們的邊軍大營,卻要繞路去平州交戰?平州位於內陸和徽州中間,西番為什麼不怕一不小心被邱統領和陷陣營夾攻?」

  「那說明西番知道邱統領不在,不會被夾攻,甚至有可能,西番知道這是一場假惺惺的戰爭,他們甚至不會受到陷陣營真正的攻擊!」

  「不論是哪種情況,離邊軍大營最近的陷陣營統領,都免不了嫌疑!」

  「西番的求和也十分突兀,對陷陣營只是小敗是吧?當年神將攻西番,最慘烈的一次西番大將耶律元真死,戰死三萬人,這樣的慘敗西番都沒求和,現在忽然求和修好,合理嗎?」

  「何況西番擄走了永王殿下,正是談判以求獲取好處的好機會,為什麼放棄了?我倒寧願相信是被永王殿下的光風霽月氣質感召的,可太尉你信嗎?」

  「朝廷渴望和平,對和談一向態度積極,可如果是包藏禍心的求和,甚至可能和統兵大將有所勾連的陰謀,請問太尉,你怎麼看?」

  「……」

  一陣靜默。

  懂軍事的所有人,都臉色凝重又意外。

  世人只知文臻擅廚藝,為人圓滑,善於解決問題,但因為那一段宮中經歷,難免都有幾分輕視,覺得她不過是先抓住了陛下和殿下的胃,再憑借小聰明和好性格,步步上青雲。

  畢竟是個女人,能有什麼眼光和格局?

  卻不知有種人不顯山露水,掌心暗藏驚雷,一翻手便是霹靂雷霆生。

  姚太尉默然半晌,才道:「老單還真是比我們有眼光……」

  他定定神,心中發緊。

  文臻今日的態度和處理方式,實在太出乎意料。

  她先講道理,講完道理便動拳頭,動完拳頭再砸罪名。

  瞬間把一個有兵有敵意的祖少寧內外夾攻搞到廢。

  留下態度比較緩和的他,來做這個最後決定。

  而她的所有動作,都是警告。

  如果他也和祖少寧一樣拎不清,那麼姚太尉相信,文臻一定有本事也給他先煮後炸,從肉體到精神到前途都給他來個全套雜燴。

  更何況,文臻彈劾,自己不能不接,祖少寧待罪,自己也就沒有了幫手,再得罪文臻,長川估計就是埋骨之地。

  但他也有難處。

  易秀鼎等人好辦,可是段夫人……

  姚太尉下意識看了一眼段夫人。想起了皇帝的態度,心下有點為難。

  文臻看他表情,心中一動,心想皇帝忌憚段夫人?

  忽然外頭一陣吵嚷聲響,一個旗手衛大步奔來道:「十八部族餘孽正聚集大院門外,說朝廷鳥盡弓藏要殺害夫人,誰動夫人誰就別想走出長川!」

  文臻:「!!!」

  那群漢子平時也沒見他們多護著段夫人,為什麼這時候忽然跑出來發瘋?

  她眼看就要翻盤,這下全給毀了!

  祖少寧忽然哈哈哈笑起來,一抹嘴邊的血,道:「果然!」

  他從懷中也掏出一封密信,對著臉色微變的文臻抖了抖,才冷笑著遞給姚太尉,姚太尉愕然展開看了一眼,臉色微變。

  片刻後他轉向段夫人。

  段夫人一直平靜地站在一邊,攔住了易秀鼎不要參加鬥毆,也擋住了平雲夫人不讓她逃走,此刻對上姚太尉的目光,她也並不意外地道:「是陛下的密旨嗎?」

  姚太尉不語。

  「是聖旨的後續吧。比如,對我的處置。如果十八部族安分,就押解我上京;如果鬧事,就地處決?」

  姚太尉沉默。心想難怪陛下不放心你。

  文臻皺眉,心想陛下是不放心特別桀驁反復的十八部族?段夫人掌青螭刀,段家是十八部族永遠的共主,陛下怕朝廷刺史將來鎮不住十八部族和段夫人留下隱患?

  段家已經沒落了,只剩了段夫人一個,已經沒有了直系的子孫。

  從穩定角度來說,這麼做符合帝王心思。但文臻總覺得這其中還有什麼別的原因。

  門外的喊殺聲遙遙傳來,令這一角落剛剛平靜下來的氣氛驟然又緊繃。

  段夫人上前一步,垂目道:「那便請罷。」

  易秀鼎驚道:「夫人!」

  姚太尉點點頭,攔住了文臻的話頭,道:「我答應你,易人離和易秀鼎等數人,暫不處置,但也不可離開長川,等你們向陛下請旨後再說。」

  文臻道:「段夫人……」

  「段夫人情形不同。我只能答應你不立即處決,但需要羈押,並隨我等一同上京。」姚太尉深深道,「你我同朝為臣,你該明白我的難處,我最多只能做到這樣,你再堅持,便是為難我,那便連我一起殺了吧。」

  文臻默然。

  她知道姚太尉說的是實話。

  便是燕綏來了,也不可能讓老姚再讓步,除非燕綏不理聖旨。

  可她不能讓燕綏這麼做。

  姚太尉對段夫人一拱手,段夫人自覺上前。易秀鼎忽然道:「我陪祖母去監牢!」

  姚太尉無可不可一點頭。

  祖少寧冷冷道:「文臻,你對我的彈劾我接著,但我現在也還是傳旨副使,你拒不接旨,毆打統兵大將,你也別想……」

  「是惹。」文臻舉手打斷他的話,「所以我也申請去監牢,就我為毆打統兵大將的巨大過錯進行深刻的反省!」

  祖少寧:「……」

  「文臻!」

  林飛白上前一步想阻止,文臻手一擺道:「林侯,我現在反正也沒什麼作用,來個長川監牢一日遊也不錯。」

  「那我也……」

  「咱們外頭,可不能沒有人。」文臻意味深長地打斷他。

  林飛白明白她的意思,陷陣營和旗手衛來了,自己的人就不能分散,得看緊他們,以免再出么蛾子。

  他默然,隨即道:「我非常讚同文別駕對於祖統領的質問和懷疑,我並且懷疑祖少寧和西番勾結,意圖破壞殿下和文別駕收服長川的大計,稍後我也會上書朝廷提出彈劾。」

  厲以書在一邊適時地道:「我也。」

  「本朝三人以上對同一人提出彈劾,那人就應該先暫停職務待勘。」林飛白道,「太尉,蓋因祖某是統兵大將,為安全計,我建議請他也在長川監牢內思過。」

  厲以書立即道:「身為長川刺史,我可用印提供該場所給祖統領。」

  姚太尉吸一口氣,感到棘手,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這麼難搞?

  祖少寧臉色鐵青,「真是一丘之貉!」

  他想發作,眼光已經在尋找自己的士兵,結果一轉頭,就看見遍地雪坑,每個坑裡都栽蘿蔔一樣栽著自己的人。

  祖少寧喉間發出一陣憤怒的喘息,好半晌,扭頭就走,「行!一起去蹲你長川監牢!記住,今日你們逼我進去了,改日想要請我出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真是英雌所見略同,這話也正是我想說的。」文臻感嘆道,「請?」

  祖少寧鼻青臉腫地走了,走好遠都沒反應過來文臻又罵他了。

  文臻後一步,走之前,看了看燕綏院子那一角青色的飛簷。

  隨即她便轉開了目光。

  雪地裡一行腳印漸漸遠去。

  ……

  人群散開,雪地一株青松後,走出燕綏的幾大護衛頭領。

  他們早就來了,方才卻一直沒有出面,不是不想出面,而是文臻的丫鬟採雲半路將他們攔住了,告訴他們,文臻請殿下一系的所有人,都不要介入今日的事。

  幾人只好在樹後聽著,越聽越覺得不妙。

  中文問英文:「那什麼公主,是怎麼回事?」

  英文愕然道:「不知道啊。但是今天出了事兒,一封密報中途被人給截了。說起來也奇怪,我那個手下一向謹慎靈巧,從沒出過錯兒,他好端端地來給我送信,結果到了地頭,一摸,信不見了。可他發誓說中途絕對沒有接觸過任何人。」

  「可傻了吧。」日語冷笑,「這不明擺著被文姑娘截胡了嗎?我猜那封消息裡說的就是西番要送女人給殿下的事兒!」

  「那可完了!」德語搓著手,急得團團轉,「殿下不知道,文姑娘卻知道了,殿下現在還……」

  「都是你出的餿主意!」中文怒道,「說殿下腦子撞壞了,眼看著不對勁,神將既然按聖旨派人來送藥,這藥明顯也對症,雖然就是用了以後要睡幾天,晚睡不如早睡,反正長川也安定了,就自作主張安排上了,現在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朝廷這麼心急!這麼不信任咱們!事情都辦完了,現在的長川本該是最安全的,現在不用,難道等到上路再用嗎?那更危險!」

  「那也得和殿下說啊。」

  「說了他就會吃嗎!」

  幾個大頭領沉默了。

  這話沒法反駁。藥是除夕夜神將派人加急送過來的,是說了西番求和送藥的事,但並沒有提王女的事情,藥到了之後,自己幾人查看過這藥,欣喜地發現這藥雖不能根治,但確實對殿下的病有好處。

  可殿下卻一直沒吃,自己幾人以為殿下是因為要睡幾天而心生猶豫,而那藥效用很短,必須在三日內吃了才有用,幾番催促無果之後,德語大膽在給殿下的茶裡加了藥。

  現在想來,殿下沒吃藥,很可能是預見到西番送藥動機不純,以及後續朝廷可能會插一手,朝廷一旦插手就難免衝突,殿下不願在這時候睡倒。

  現在好了,殿下一睡,祖少寧作妖了,文大人進牢了,更要命的是,什麼見鬼的王女出現了,還給文大人知道了。

  這藥沒吃還好,一吃,文大人會怎麼想?

  文大人在這種時候還不想牽累殿下,可這焉不知是文大人怒了,所以要和殿下撇清關係?

  幾個大頭領面面相覷。

  怎麼辦?

  如果殿下醒來,發現媳婦飛了一半,那麼自己等人還能不能剩下一半?

  ……

  黃昏日光反射著厚厚的積雪,光芒刺目地映射在長川府衙的青瓦上。

  以往,長川刺史也就是易家家主,府衙雖然有,形同虛設,府衙裡的大牢也不常用,還不如黑獄使用率高。

  厲以書是個人才,剛接手刺史,就安排人把府衙打掃好了,監牢也緊急做了安排。給段夫人安排了一間條件最好的監室。

  姚太尉原本只想軟禁段夫人,段夫人卻自願去坐牢,他也就無可不可應了,但當文臻也要住進來之後,他又後悔了。

  殿下如果知道,會不會發瘋?

  然而文臻並不理會他的猶豫,陪著段夫人進了監室,她覺得就現在這種情形,只要自己在,大牢說不定還比別處安全一些。

  段夫人永遠寵辱不驚,進牢房時看見床鋪整潔還有桌椅,還和牢頭道謝。

  她身上有種久經歲月淘洗的非凡氣度,像一卷半舊的兵書,半箋墨香半箋劍,歷千萬年自生神光。

  文臻卻並不希望自己成為第二個她。

  因為她總覺得,當段夫人還是段小姐的時候,一定不是這個樣子的。

  所謂琢玉成器,可是被琢的那塊玉,到底痛不痛苦,誰知道呢?

  段夫人在榻上坐下來,小几上竟然還有茶壺和茶杯,段夫人親自給兩人都斟了一杯茶。

  她把茶盞往文臻面前推了推,笑道:「喝茶吧。」

  一切神情姿態,都和以前那些大家一起喝茶聊天時一樣。

  文臻看著她眼睛,就知道自己是注定從她那裡得不到答案了。

  正如她不會對自己和燕綏質問責怪對她的欺騙一樣,她也不會告訴文臻,為什麼皇帝好像對她特別有戒心。

  她只是輕輕喝茶,看陰暗牢房裡高高天窗上一抹月色光影。

  茶杯裡的茶葉不太好,蜷縮著乾癟的葉子,像隻折了翅膀的蝴蝶。

  文臻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特別的苦,她也就放下了。

  段夫人喝完一杯茶便歇下了。文臻和易秀鼎自然不會睡。

  本就是怕牢裡出么蛾子,才進來陪著段夫人。文臻沒打算在牢裡待多久,燕綏醒來自然會處理,燕綏就算被絆住了,她今日已經遞出了線索,林飛白自然會通知林擎,林擎自然便有辦法接著她的話,再給祖少寧捶一下狠的。

  把祖少寧解決了,後頭的事便好辦。

  文臻和易秀鼎坐在牢房的角落裡,文臻遞給易秀鼎一包瓜子,易秀鼎搖搖頭,從懷裡掏出一包苦辛,抽出一根對她示意,文臻也搖頭。

  隨即她笑起來,覺得這簡直像男人見面寒暄互相遞煙。

  兩個人各吃各的,文臻一邊嗑瓜子一邊低聲道:「我有兩個方案,你要不要聽?」

  易秀鼎有點詫異地看著她。

  「一個是今晚,裡應外合,越獄的幹活。我送你們走,給你們安排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本來這個做法我有點猶豫,因為厲以書已經接了長川刺史,你們要逃走,他便有干係,不過現在沒關係了。」

  現在她做了實職別駕,被暫時留在長川,她又主動留在牢裡,那麼段夫人等人逃走,主要責任就可以她來擔了。

  但這話她不會和易秀鼎說,以免她犯了倔脾氣。

  易秀鼎不置可否,直接問:「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是如果你們還是留戀長川,那麼我們就再想辦法,讓你們堂堂正正留下來。」

  十八部族既然能被人利用來鬧事,那自然段夫人也可以就勢把十八部族收攏,文臻想著,要發掘出十八部族不可取代的某些作用,而只有段夫人易秀鼎才能駕馭他們,那麼朝廷也只好留下段夫人等人的性命。

  一個人能不能活命,關鍵還是看有沒有價值。

  易秀鼎還是不置可否,看了一眼段夫人安臥的背影,靠牆嚼著苦辛,忽然道:「今天易公子……殿下為什麼沒有出面?」

  文臻嘴裡的瓜子殼崩地一聲,「我不知道啊,也許在睡覺吧?」

  「西番獻上靈藥,表達王女親近之意。他為了那什麼藥,接受了那什麼公主,準備帶她回京了?」

  「那你得問他。」

  「他這麼無情無義,你為何還一直在幫他撇清關係,生怕牽累他?」

  「在還沒有完全瞭解真相之前,我建議最好不要太早下定論哦親。他到底接不接受那位公主,是不是因為心虛不想面對我,這些事,我並不想知道。我只做我該做的。」

  「所以你選擇直接將殿下撇開,連他的護衛都不讓參與此事。你怕他為難,乾脆幫他先斬斷關係?」

  「你這話說得好像我跟個聖母似的。」文臻出了一會神,嘻嘻一笑,「其實也不是啦。我不是怕他為難,我信他不會背叛我。但就是因為他不會背叛,所以我幫他做了選擇。那藥一定對他很重要,我希望他不要拒絕那藥,就算拒絕也不能是為了我,那樣我會有負罪感,那不是什麼好的感受,所以說到底,我還是為了我自己啊。」

  「是你怕殿下已經選擇了藥,你不敢問,你雖然對他有信心,但是殿下這人性格很難把握,你怕失望,所以你自己先割裂了。因為你怕受傷。」易秀鼎沒有表情地道,「所以,你能別笑了嗎?看著太假。」

  文臻往上扯的嘴角頓時掛了下來,轉身撲在牆上嗚嗚嗚:「啊啊啊其實我心裡好難受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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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兩百四十五章 意難平

  怎麼能不難受呢。

  在和姚太尉祖少寧交鋒的分分秒秒,看似從容自如掌控全場,其實她每分每秒都在期待都在等。

  期待著他忽然出現,等他和以往一樣酷炫狂霸拽地懟天懟地。各種騷操作讓她心醉神迷,抱大腿躺倒吃瓜。

  她並不依賴他,也不是非他不能解決,說到底,喜歡的是那樣的感覺——我的愛人頂天立地,隨時都能踩著祥雲來罩我。

  她用了很大力氣,阻止自己一遍遍看他所在的方向。

  希望在潛意識的等待中漸漸冷卻消彌。

  不由自主便會想到之前的異常,聯想到現在,忍不住地要渾身發冷,要各種不祥的猜測。

  本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就代表著極大的變數。

  她自認為瞭解燕綏,他不會理會皇帝的安排,也不會接受任何隨便塞過來的女人,但正因為不會,所以他之前的避而不見和方才的不露面便特別讓她不安。

  她派丫鬟去攔中文等人,固然確實是不願意燕綏牽扯此事遭受攻訐,也有試探的意思。

  明顯燕綏那裡沒有發生什麼事,這種閉門不見的情形,很可能確實是接受了西番的獻藥。

  燕綏不可能不明白西番獻藥的意思,更不可能不明白陛下把藥賜給他就代表要他接受西番的王女。

  這要她如何看待?

  文臻只覺得心裡塞了一把亂糟糟的火,燎得她也想一把火把這破牢房給燒了。

  為國辛苦奔忙,到頭來皇帝老兒還是不肯拿她當媳婦。

  她何苦來。

  她知道陛下的心思,表面看她是個能幹媳婦,陛下未必覺得配不上燕綏,但是就是因為她太能幹了,陛下疑心病又重,反而更不願意把她給燕綏了。

  如果燕綏是太子,一切反而不是問題,她母家不算煊赫,自身才幹突出,做皇后很適合。但不知為何,很明顯陛下從未想過讓燕綏當太子,那麼絕慧的燕綏再配上能幹的她,這樣的組合,對下一任帝王就太不友好了。

  陛下只要她老老實實當官,為東堂謀福利,不會虧待她,但多一步,就會限制著她。

  還是那個選擇題,擺在她面前,是接受陛下的看重專心搞事業,還是放棄事業和他兒子搞戀愛。

  文臻捧著腦袋重重嘆口氣。

  不。現在不是她做不做選擇題的問題,現在可能是燕綏自己勾了答案了。

  易秀鼎坐在牢房的陰影裡,注視著她,忽然也嘆了口氣。

  她難得嘆氣,文臻抬頭看她,以為她要勸自己和大豬蹄子分手算了,卻聽她道:「就這點事,你就喪氣了?」

  文臻煩躁地道:「不是喪氣!這種情況你叫我怎麼辦?我去叫他不要拿藥?讓那狗血的公主去死?做人不能這麼自私!真這樣做了你以為他不會鄙視我?再說這大豬蹄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虛,都不見我!啊他竟然不敢見我!」

  「他不敢見你你敢見他啊。」易秀鼎嗤之以鼻,「你暴打那什麼統領的膽量呢?閉門不見就踹門!裝睡不見就打醒!別讓我覺得輸虧了!」

  「嗤,你輸什麼輸,你就沒參加過好嗎?」文臻想像了一下暴打裝睡燕綏的場面,莫名地覺得有些躍躍欲試。

  對面,易秀鼎並沒有因為她說的那句話生氣,反而彎了彎唇角。

  文臻看著她,覺得她真是湛湛生輝。

  「對不住。」她道。

  易秀鼎淡淡道:「各為其主而已。」

  只這幾個字,文臻便感覺到,彷彿一道透明屏障,忽然劃開了這監牢的空間。

  易秀鼎是個就事論事的人。這並不代表她接納了這一切。

  凡以欺騙為開端,便是過程再怎麼美好,到得最後,都不會開遍繁花。

  友情如是,愛情亦如是。

  文臻輕輕嘆息,沒有再說什麼。

  有所得必有所失,她沒有權利再奢求什麼。能平心靜氣說幾句話,已經很好了。

  依舊是她吃她的瓜子,她吃她的苦辛。段夫人忽然翻了個身,悄無聲息地坐起身。

  易秀鼎急忙過去,段夫人目光在黑暗中熠熠發亮,問她:「什麼時辰了?」

  「大抵丑時了。」

  不遠處隱約還能聽見祖少寧憤怒的聲音,為了安全,厲以書請他住了另一頭的牢房。

  易秀鼎要點燈,段夫人按住了她的手,文臻沒有過去,靠在一邊,讓她們祖孫倆說話。

  段夫人和婉的語聲在牢房中回蕩,聽得人心情幽幽淡淡。

  「丑時啊……秀鼎,我和家主當年成親的時候,燈火丑時末還沒滅,全家老少都在盯著洞房,當時老夫人還在,還派人委婉地問新人是怎麼了,如何夜不能寐?據說還傳出兩種流言,一種說是我太美,新郎官看我看得發痴,忘記了時辰;一種說我太醜,新郎官內心不願,所以遲遲不肯熄燈……」

  文臻在黑暗中挑起眉毛,沒想到段夫人夜半而醒,忽然和孫女說起這個。

  「……其實啊,只是我當日得了一本好書,捨不得,藏在喜服裡偷偷帶了過來,進了洞房後一邊偷吃零食一邊把書拿出來看,勒石進來了我都沒發覺,我看得入迷,也沒在意茶一直是熱的,手邊一直有最愛吃的零食,直到看了大半,才發現原來勒石一直在我身後添茶倒水……當晚丑時燈火不滅,是因為我們頭碰頭看那本孤本,看到大半夜,新婚夜在洞房一起看書這種事兒,大概也就我家有了……」

  段夫人輕輕地笑了起來,文臻抿了抿唇。

  她殺易勒石的時候,毫不手軟,之前又多年分居,以至於文臻一直以為,這是一對怨偶。

  可今夜長川監牢裡,黑暗中,飄蕩著的,分明是當年深深愛戀過的聲音和場景。

  是何時流年風霜換,恩愛繾綣如雪化。

  段夫人不再回憶當年,絮絮和易秀鼎說些閒話。

  「易家沒什麼人了,你以後陪著平雲,好好把囡囡養大,我瞧著囡囡的瘤子在縮小,說不定能痊癒。以後讓她嫁個普通人家,千萬不要聽平雲的,平雲是季家遠親,習慣了富貴尊榮,我怕囡囡以後好了,她動念要把囡囡送到季家,你務必攔著,朝廷既然動了世家,季家唐家遲早也是一樣下場,去不得……」

  「你自己如果不願嫁,便不嫁罷。這世上原也沒什麼人配得上你。萬不要在意別人言語,我知你看似不在意,其實心思重,好在你剔透剛介,遲早能明白那些人和事都是過客。只是你記住,過剛易折,以後遇事盡量軟和些……」

  「我還有些私房,並不在易家大院,在外城四季山房,你拿著這個去找掌櫃,他會把賬本給你。主城之外賣書的茶樓名叫磨石的,大概整個長川有七八家吧,都是我的,只是掛在掌櫃名下,經營得一般,畢竟長川人愛讀書的少,你以後想盤了也好,繼續經營也好,都由得你,但是那些書你要留下來,不可損毀。長川歸了朝廷,聽說朝廷要開科舉,這些書總歸是有用的……」

  文臻聽她絮絮說著,有點昏昏欲睡,心想段夫人經過這一劫想歸隱也正常,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易秀鼎已經道:「夫人,我不懂俗務,怕毀了您的產業,您還是自己掌著,但有事吩咐我去辦便是。」

  段夫人笑道:「對了,還有青螭刀……十八部族元氣大傷,但總歸當年在段氏祠堂前磕過頭,立過誓,只要還留一個人,段氏都有責任照拂,這事兒以後就交給你……」

  易秀鼎忽然大聲道:「夫人你為什麼說這些!」

  文臻也一骨碌爬了起來,但已經晚了。

  「嗤。」一聲輕響。

  靜夜裡聽來卻動魄驚心。

  文臻撲過去,聽見段夫人喉間發出細微的格格聲響,易秀鼎的喊聲低沉痛切,充滿不可置信:「夫人!」

  有細微的水聲淅淅瀝瀝地順著桌沿流淌下來。

  文臻撞翻了桌子,伸手去摸段夫人,卻摸到一截冰冷的刀柄。

  她心中轟然一聲,手指猛地顫抖起來,不敢再摸,轉而去點桌上蠟燭,火石也在不斷地抖,打了三次火才打著。

  火光亮起,她眼前卻依舊盤桓著濃重的黑,這黑裡彌漫著更加濃重的血氣,好一會兒眼前才亮起來,看見易秀鼎抱著段夫人,手裡拿著青螭刀,青螭刀的刀刃,深深地插在段夫人腹中。

  段夫人今天一身黑衣,她看不到血,但整個坐席已經被染紅,一線血色細流正濺到她靴子上。

  文臻想不起來躲避,她腦子一片混亂,震驚和不解如巨石迎面砸來,她甚至忘記問為什麼。

  易秀鼎抱著段夫人,她沒有流淚,在屢經變故後,她的淚似乎也忘記流了,整個人僵硬著,像裹了人皮的木頭,畫著慘烈的五官。

  監牢高窗外的風雪哭號得越發猛烈。

  好半晌文臻才顫聲道:「為……為什麼……」

  段夫人半睜開眼睛看她,對她招了招手,輕聲道:「你的兩種辦法……都不太好。」

  文臻心中一片冰涼。

  段夫人看似一言不發,接受安排,其實她是最不願領她的情的那個。

  無論送她們走還是想辦法留,都會留下隱患,給文臻帶來麻煩。

  歸根結底皇帝忌憚的只是段夫人,她的地位身份才智心性,以及對十八部族的掌控權,都是皇帝心中的刺。

  段夫人死了,皇帝才能放心,才會出於歉意和補償,放過易秀鼎等人。

  也或許,從親手對易勒石出刀開始,她便不想活了。

  文臻慢慢走過去,抓住段夫人另一隻手,像抓住了一塊冰,凍透了心口。

  腦海中一片混亂,她喃喃道:「夫人……對不起……」

  其實並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也明白道歉並無意義,她只想打破這一刻死一般的寂靜,寂靜一般的死。

  她也不大明白,段夫人為什麼要喊她,思維在此刻似乎被滯住了。

  段夫人笑了笑,道:「此去不能再見,我……送你個禮物吧。」

  她手指一動,一顆琉璃珠子落入文臻掌心,那珠子有些微熱,觸及肌膚刺刺的。

  文臻下意識握緊。

  段夫人看她的眼神卻似乎含了歉意,緩緩抬手,輕輕地撫著她的臉,低聲道:「……其實怪不得你……但終究意難平……對不住……我還是不甘心……要給你們一個小小的懲罰……孩子……彩雲易散琉璃脆……我想看看別人是不是也這樣……不過我也給了你補償……咱們最終還是,無恩無怨……願你好運……」

  文臻聽到意難平的時候,就心知不好,她迅速要撒手後退,誰知道段夫人反而先一步放了手,同時指尖在她手腕上一彈,不知道擊中了什麼穴道,文臻腦中轟然一聲,無數畫面化為光影從眼前掠過,又有無數聲音嚶嚶嗡嗡從腦中響起,那些東西都太多太雜,以至於將她此刻的思維瞬間沖得零落,但那些飛速流轉的畫面和噪噪切切的言語也並沒有在她腦海中留下多少痕跡,大多瞬間便支離破碎了。

  文臻並非對人沒有戒心的人,但她和段夫人相處了這一路,實在不覺得對方是個奸惡之人,尤其在自己拚命護持了她之後,段夫人實在沒有理由對她下手。

  可她忘記了,當一個人心存死念,萬事在她那裡便已經沒有了道理和邏輯,只有需要了結的恩怨本源。

  文臻向後退,撞倒了小几,茶杯翻倒,裡頭竟然飛出一隻蔫蔫的蝴蝶,文臻心中電光一閃,這才明白方才那茶裡有點像蝴蝶的茶葉,竟然是真的!

  一抬眼看見易秀鼎震驚又苦痛的眼神,還看見段夫人忽然用盡力氣,將易秀鼎狠狠抓住,罵道:「你……你竟然背叛我!」

  又向文臻戟指怒喝:「你竟然指使她背叛我——」

  文臻頭痛欲裂,已經不能思考段夫人此刻這麼做的用意,她只覺得心火猛烈,如將燎原,滿心裡都是一股強烈的,難以控制的憤怒,這憤怒不知從何而來,也並不針對一人一事,卻像積累了千萬年人間黑暗壓抑的負面情緒——被背叛、被傷害、被欺騙、被遺忘、被掠奪……沒有光明和微笑的,永久沉淪苦痛折磨的恨的地獄。

  這世間恩怨難解,對錯難辨,大家都是在命運罅隙裡掙扎的苦命人,每一刻天光都只是一刻歡欣。

  她喘息著,看見段夫人最後抓緊了易秀鼎的手,和她說:「把那卷《舊南都記》給我再看一眼,然後陪葬吧……」

  看見易秀鼎手抖得幾次無法拿穩書,而段夫人僵硬冰冷的手指在緩緩觸及書面時,倏然垂落。

  看見易秀鼎抓著青螭刀的刀柄,渾身顫抖,放聲大哭。

  看見易秀鼎顫抖著揮手,然後她自己忽然便出現在了監牢之外。

  然而她什麼都顧不得了,腦海裡彷彿什麼都有,又彷彿什麼都沒有,思維崩散前的最後一個清晰的想法,突然蹦了出來。

  都說段家掌控十八部族,但是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去問一問,段家到底是靠什麼,來掌控駕馭那些桀驁的草原之子的?

  ……

  文臻一陣瘋跑。

  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情況很奇怪。

  並沒有失憶,但像是忽然被塞進了大量的負面情緒,或者忽然被放大了內心裡所有的陰暗面,對每一件事的感受,都好像猛烈了很多倍,心緒非常的暴戾煩躁,簡直不像她自己了。

  她向來謹慎,善於自控,從未有過這種失控的感覺,整個人都像一列轟隆隆的火車,往幽邃的黑暗而去。

  奔行中路過了祖少寧的監牢,厲以書才不會寬待祖少寧,他的監牢就是監牢,祖少寧正站在牢門前,怒喝著送來的食物是不是餵豬的,看見文臻居然出了牢房,更是大怒,當即將手臂伸出鐵柵欄要去拽她:「文臻!真以為長川是你的天下?敢這麼耍我……」

  文臻拔出匕首就砍!

  驚得祖少寧忙不迭縮回手,臉色鐵青,轉眼看文臻神情有異,皺眉想了想,忽然笑起來,道:「文別駕瞧來不大愉快?也是啊,今日西番王女就要到了,說不定現在已經去拜見殿下了。西番這位王女據說是那蠻荒之地難得的美人兼才女,出身更不要說,是現今西番王耶律大冶的親姐姐,尊貴無倫。啊,說是對天朝上國素來仰慕,大抵仰慕的是我們同樣才貌精絕的宜王殿下吧哈哈……」

  他一邊笑著,一邊看文臻走近來,等到文臻走到柵欄前,忽地伸手,手上不知何時已經戴上了精鋼爪尖,猛地去抓文臻肩頭,一邊冷喝道:「我倒要瞧瞧你這肩膀上什麼玩意,有本事再黏一次我的手!」

  那鋼爪爪尖精光閃耀,十分鋒利,文臻猛地向後一讓,嗤啦一聲肩頭衣裳撕裂,哢地一下祖少寧精鋼爪尖合攏,卻是抓到了一點文臻的肩頭衣裳和一個琉璃珠,祖少寧「咦」了一聲,文臻回頭,便認出那是段夫人最後塞到自己手裡的珠子。

  可當時驚變,自己後退,那珠子明明應該滾到地上去了才對。

  她此刻心情燥鬱,聽見祖少寧的話,注意力就集中在西番王女,王女去拜見殿下這幾個關鍵詞上,二話不說就沖祖少寧撒出一堆毒粉毒蟲,看也不看轉身就走。

  因此她也就沒看見,祖少寧忽然瞪大的驚愕的眼神。

  更沒看見那琉璃珠在被祖少寧夾起之後,忽然彈開,周身五彩閃爍,竟然是一隻背甲斑斕堅硬的蟲子!

  那蟲子一彈開,一股淡淡的綠色煙霧也隨之散開,祖少寧目光發直,仰天倒下。

  那蟲子落在文臻肩上,肢體彈動,扭了扭腰,似乎團了太久想要鬆泛一下,文臻一轉頭,那蟲子唰一下又把自己團成一顆珠子,穩穩地掛在文臻的衣領邊。

  文臻也沒察覺,看一眼倒下的祖少寧,還以為是被自己毒倒的。

  她想走,忽然又想起什麼,一把將祖少寧拖了出來,開始搜身。

  她想搜搜祖少寧身上有無什麼可疑物事,能證實他確實和西番有勾連的。隔著柵欄不好搜,她又頭痛欲裂無比煩躁,乾脆拔出匕首,唰唰唰將這傢伙腰帶割斷,祖少寧的褲子掉落在地,文臻一眼確認了這傢伙身上沒什麼東西,才失望地將光豬一般的祖少寧往他那堆破衣爛衫裡一扔,轉身就走。

  她出了監牢,直奔燕綏的宜園而去,奔跑中覺得臉色木木的,伸手一摸,臉上不知何時起了一些疙瘩,她也沒在意,奔到宜園,迎面就撞上日語,日語臉色不大好看,有點奇怪地看了文臻一眼,伸手一指道:「何方人士?此處不可亂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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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 17:42:2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四十六章 渣男,分手!

  文臻一怔,沒想到日語竟然會這種態度,看一眼日語,日語卻沒看她,一臉的煩躁和陌生。

  文臻本就莫名其妙的心火哄一下便爆起,不知怎的,當初日語和自己的過節便逼到面前來,那險些要了自己命的欺騙,和在水底九死一生的痛苦,至此刻分外鮮明,恍惚裡似乎這過節也沒揭開,日語沒有道歉,而自己很冤枉。

  這麼一想便覺得忍無可忍,想要殺人,但她天生自控力極強,靈台尚留一絲清明,拳頭捏了又捏,一拳砸在日語旁邊樹上,日語嚇了一跳,莫名其妙看她,道:「哪來的瘋女人!」

  還沒罵完,就看見眼前一個不斷放大的拳頭,然後砰一聲,金星四濺,鼻子開花。

  日語仰天便倒,鼻子突突地向外冒血,眼前一片天地亂轉,忽然感覺胸口一癢,似乎被什麼東西吸了一下,渾身真氣猛地往外一洩,他大驚,還沒來得及掙扎,吸力停止,有什麼東西蹦上自己的鼻樑,看上去五彩閃爍的倒挺華麗,然後那東西屁股翹了翹,然後一線細流便瀉到自己嘴裡。

  日語昏過去前,腦海中掠過一個念頭——這玩意兒剛才是不是在撒尿……

  而文臻早已一陣風般越過他上了院牆,她也不知怎的,現在身體非常輕捷,一閃身上圍牆後,連院子裡梭巡的護衛都沒人察覺。

  她貓著腰一溜煙順著牆轉了一圈,砰砰砰砰四聲響動,四角暗中守衛的侏儒們被扔下了牆。

  那隻鬼鬼祟祟的琉璃珠兒蟲兒再次躥了出來,先是每人羶中穴親一口,這回卻很不滿意,立即呸呸地吐了出來,口中冒出一股淡黑色的氣流。隨即屁股翹了又翹,也不知道哪裡來這麼多尿。

  文臻一回頭,那玩意立即把自己縮成一顆珠,骨碌碌滾在文臻腳下,文臻順手撿起,往袖子裡一塞。

  她解決暗衛後奔到燕綏臥室上方,坐在屋瓦上,底下,正站著一個華服麗人。

  那麗人的衣著打扮,截然不同東堂女子,果然是西番王女到了。

  從文臻的角度看不見她的臉,但從那曼妙身形和傲人身高來看,當是個美人無疑。

  美人王女探頭對著中庭張望,似乎有點憂傷,不時地嘆一口氣。

  她身後站著兩個侍女,一個說:「殿下你便進去唄。」

  王女說:「我怕。」

  一個說:「殿下我給你望風,進去瞧一眼不礙的,雖說漢人都盲婚啞嫁,但咱們西番可不作興這一套。你便進去看看,未來夫君如果長得不夠好,就不要他。」

  王女說:「那是。不過如果我看他的時候,他在洗澡怎麼辦?或者他睡覺忽然醒來怎麼辦?我受了驚嚇,便不美,不美他便可能看不上我,到時候又是許多麻煩。」

  侍女說:「殿下你又來了,婚姻大事,能是麻煩事嗎?」

  幾人嘀嘀咕咕說著,竟然就在中庭的瓷几旁坐了下來。

  西番王女道:「原本我是不想來的,不過這中華上國,物阜民豐,諸般器物文華,比西番確實強了好多。比如那護膚的珍珠芳草玉髓膏,用在臉上,肌膚果然沒幾日便光滑了許多,只是實在太貴,一車上好的藍狐皮子只能換一小瓶。也不知道這位殿下有沒有錢,能不能夠供應我每日一瓶玉髓膏。」

  一個侍女從袋中拿出風乾的羊腿,幾個女人圍在一起啃羊腿,西番王女一邊啃一邊嘆氣,顯然對燕綏的財產十分擔憂,一個侍女道:「聽說這位是東堂朝中,年紀合適又沒有婚配的唯一一位皇子,十分受寵,定然是有錢的。但是又有說他有未婚妻。」

  另一個侍女道:「未婚妻又怎麼了?殿下性子好,許她做個側妃也便是了。」

  王女道:「她美嗎?性子好嗎?進了門玉髓膏要分她一半嗎?聽說東堂女子大多溫柔可人,回頭向她取個經。只是我有點擔心,據說東堂女子的溫柔很多都是表象,內裡其實頗有心機,我看過許多東堂的話本兒,這種女子一般都是正房大娘,平日裡在夫君面前,對小妾寬容,對妾生子慈愛,其實背地裡動不動罰跪,餓飯,鞭打……」說著便開始發呆,似乎已經陷入了被大房笑裡藏刀折磨的憂懼裡。

  兩個侍女異口同聲道:「醒醒!殿下!別再瞎想了!你不是妾!你是正房!」

  王女:「哦……」

  她想了想,又愁眉苦臉地道:「話本子裡說,小妾也有很多凌駕於正房之上的,仗著夫君偏寵,便表面尊敬大房,其實背地裡挑唆,把大房氣病或者逼懸樑,然後欺負或者養廢大房的兒女,謀奪大房的嫁妝……」說著語氣低沉,這回代入了大房的淒慘憂懼,顯得加倍地喪。

  兩個侍女再次發出振聾發聵的吶喊:「醒醒!殿下!你是誰!你是西番王女!是大王最尊敬的姐姐!你的陪嫁可以說是整個西番,哪個妾敢謀奪!」

  屋頂上的文臻:「……」

  果然很仰慕天朝上國的文化。

  敢情都是話本子的功勞。

  「哦……」王女點點頭,「說的也是……誰敢謀奪,殺了便是。」

  她一直很喪,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然而這句話出口卻非常輕鬆隨意。

  此時她已經啃完了羊腿,忽然手一抬,羊腿閃電般射向屋頂上的文臻!

  文臻手一抄接住,一個翻身下了屋頂,兩個侍女反應極快,一聲不吭便拔刀,刀光如雪練般滾滾而下,文臻滴溜溜一轉,便轉出了兩人刀下,但一陣金屬碰撞聲響,風聲沉雄,一柄巨大的鐵錘已經當頭轟了下來。

  鐵錘抓在那嬌滴滴的西番王女雪白的手中,一手一個,也不知道她從哪裡拿出來的,錘子上手指長的鋼刺看一眼都讓人頭皮發麻,文臻一個大背身輕輕鬆鬆越過錘影,王女身形卻極其流暢,楊柳一般的細腰猛地一扭,那看上去足有幾百斤的鐵錘便交錯蕩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彎,這回轟向文臻的屁股。

  這種姿勢一般是身嬌體軟的舞女做水袖飛天之舞,拿來舞上千斤鐵錘文臻平生僅見。

  文臻矮下身子向前一躥,半空一個倒翻,正踩著鐵錘翻起,衣袂如翻花,垂下來擋住了王女的眼,王女下意識偏頭,文臻的拳頭已經擊中她手腕,鐵錘激射而出,叮當聲響,撞飛那倆侍女砍來的刀後,直飛出去,轟然一聲,將燕綏臥室的窗戶撞破了一個大窟窿。

  臥室內幾大護衛頭領都衝了出來,看見這中庭女子群架,一出手就是鐵錘鋼刀,目瞪口呆。

  文臻擊飛王女鐵錘之後,就將一肚子的怒火都沖她去了,騎在她身上,看她的臉便揍她一拳,她本來還防備著兩個侍女上來攻擊,不想兩個侍女也不知道在幹嘛,在身後鬼喊鬼叫,卻不近前。

  她背對兩個侍女,因此也看不見那顆琉璃蛋兒又出來作祟了,趴在兩個侍女胸前,陶醉地吸吸吸,尾巴尖兒抖出迪斯科的節奏。

  兩個侍女也在抖,不明白真力怎麼忽然就沒了。

  琉璃蛋兒光顧完兩侍女後,又去了王女身上,本能翻身的王女瞬間便失了力氣,任由文臻痛快蹂躪,她也挺光棍,輸了就躺倒任打,只是一直努力捂著臉,大抵是怕文臻給她毀個容,文臻卻只撿肉厚的地方招呼,聲音響,打著爽。

  王女一邊挨揍一邊喊:「醜丫頭你是誰!」

  文臻在砰砰聲中冷笑:「我是你欺壓大房的小妾和欺壓小妾的大房!」

  王女:「……」

  侍女:「……」

  語言護衛:「……」

  王女:「醜丫頭你住手!」

  文臻:「妖豔賤貨,住口!」

  語言護衛:「……」

  王女:「不要打我臉!」

  文臻一拳揍破了她嘴角。

  語言護衛:「……」

  挨了幾拳後,王女開始聰明地裝死,沒有掙扎和對抗的單方面毆打對於發洩並沒有太大幫助,文臻很快覺得沒意思,鬆了手,一轉頭,琉璃蟲兒又變成了琉璃珠兒,滾進了她的袖口裡。

  夜裡,也沒人發現這個細節,一地狼藉的雪地上,文臻迎著語言護衛們驚愕的臉,衝進了燕綏的臥室。

  燕綏果然還在睡覺。

  心中的暴戾之氣在衝突,段夫人的招數好像要把人心中的陰暗之處都激發出來,但好在這感覺可以消減——採用暴力手段後,會稍微好過一點。

  她站在室內,看著安睡的燕綏,那股憤怒的火焰又燒起來了。

  剛才屋頂上那一大堆小妾正房實在很刺激此刻的她。不管燕綏有沒有接受這王女,憑什麼她在那不斷遭受刺激他還安然高臥?

  吵也要吵醒他!

  「嗑藥了是嗎?」她冷笑。

  跟著衝進來的護衛們面面相覷,片刻後中文試探地問了一句:「文大人?」

  更遠一點,趕過來的她的護衛丫鬟們都倒抽一口冷氣。

  文臻察覺不對,一偏頭看向了桌上的銅鏡,裡頭的那個怪物是誰?

  臉還是那張臉,可不知何時,被一片密密麻麻的淺黑色疙瘩蓋住了半邊,乍一看簡直要犯密集恐懼症。

  文臻汗毛倒豎。也不知道是那茶的問題還是段夫人摸了她的臉才變成這樣。但她隨即更加驚恐地發現,那疙瘩似乎還在長!

  文臻覺得要瘋了。

  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日語第一眼沒有認出她來。

  她在房中怔了半晌,那股洶洶的氣忽然便散了許多,本來想把燕綏從床上拉起來狠揍的,現在忽然覺得揍了也沒意義了。

  她需要獨自一個人靜一靜,理清楚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文大人,文姑娘,不是你想的這樣……」半晌中文才反應過來,滿頭大汗地要和她解釋。

  文臻:「都滾出去!」

  從沒見過文大人發火的語言護衛們呆了,德語還要說話,被中文硬拽了出去。

  門砰地一聲關上。

  隨即裡頭乒乓乓乓,一派打砸搶之聲。

  外頭的人聽得心驚膽戰,德語臉色煞白,問中文:「……文大人不會把殿下大卸八塊吧……」

  中文咽口唾沫:「不能吧……」

  「文大人這是怎麼了……那臉怎麼回事……」

  英文走過來,手裡一根裝密信的管子嘎巴一聲掐斷了,恨恨地道:「一群蠢貨,那麼關鍵的信息到現在才來!」

  「怎麼?」

  「段夫人!段家!殿下之前讓咱們查段家當年憑什麼掌控了十八部族,段家又是怎麼敗落的,段夫人何以不學武功何以依舊能成為十八部族之主,還有那青螭刀,除了是掌控部族的象徵物之外,還有什麼特別之處。現在消息來了。可是好像已經太遲了……原來段家才是這長川掌控異術和蠱物的天養家族,靠異術和蠱掌控十八部族,但是後來被大蠱反噬,以至於家族衰敗,很多人瘋癲而死,段夫人為了斬斷有病的血脈和擺脫大蠱的糾纏,拒絕學習家族之藝,並將蠱王藏在了青螭刀中……」

  中文忍不住感嘆:「同樣有病,段夫人選擇不再承續寧願做個普通人,易勒石卻選擇犧牲更多人來承續他有毒的血脈……這一對夫妻便是沒有長川事變,也走不到底吧……」

  耿光忽然飛奔過來,聲音驚惶。

  「剛才牢中傳報……易秀鼎殺段夫人以向朝廷表忠誠,並獻上青螭刀。」

  眾人:「!!!」

  耿光:「還有……還說,段夫人臨死指認是文大人指使易秀鼎殺害了她!」

  眾人腦子一蒙。

  反應最快的中文忽然道:「糟了!文大人這瘋模樣,不會是段夫人幹的吧?」

  眾人面面相覷,這消息實在太意外,誰也沒想過溫文爾雅的段夫人,最後會來這一手。

  裡頭的乒乓聲聯想到方才聽見的八卦,更加令人發散出無數驚悚的想像。

  屋內。

  文臻砸了鏡子,掰了凳子,用壞了腿的凳子砸裂了雲母石的桌面,她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大的力氣,但此刻也唯有破壞和摧毀,能夠遏止她總想掐燕綏脖子的惡念了。

  每次她力竭,就會覺得後背一熱,隨即力氣又源源不絕而生。她一度有點疑惑,伸手去背後撈,什麼也撈不著。

  背後沒長眼睛,自然也就看不見每次她的手伸過去,都有一隻琉璃珠兒在她背上左躲右閃,滾來滾去,每次都精準地避開她的手指。

  文臻最後用鑲嵌著雲母石的桌子砸塌了燕綏的床。

  她一直神情憤怒,是不可控的憤怒,但在最後一下砸下來的時候,本來對準了床頂,床頂上的架子落下來會砸到燕綏的臉,她的胳膊微微一動,那一砸偏了些許,床架子被砸了出去,撞倒了插著梅花的天青花瓶,劈裡啪啦瓷片碎了一地。

  花瓶碎裂的同時,她臉上有淚猛地瀉落。

  ……

  瓷片尖銳的碎裂聲響起時,惶惶不安守在門外的護衛們再也忍不住了。

  當他們終於懷疑自己的推斷,打算冒死衝進去阻止時,打砸搶的聲音停了,眾人屏息靠近,就連西番王女也一邊掰下簷下的冰敷自己發青的眼圈,一邊湊了過來。

  前門被推開的時候,後窗嗒地一聲響。

  等到人們衝進燕綏臥室的時候,看見的是一地狼藉,燕綏V字型睡在已經斷成兩截的床榻上,險些被一大堆的被子帳子壓死,在那些帳子上頭,有紅彤彤的觸目驚心的四個大字。

  「渣男,分手!」

  望之驚心,再望之眼疼,僅看字體和顏色,振聾發聵的怒吼便似撲面而來。

  中文顫抖地看一眼主子的襠,再小心翼翼地摸一下那字,出了一口長氣。

  還好,是胭脂。

  中文又看一眼主子,心裡很想哭。

  這藥太霸道了吧?這樣還不醒?

  姚太尉帶了太醫來,專門負責看護殿下吃藥,此刻那老太醫踩著滿地碎片過來,十分敬業地看一眼猶自沉睡的燕綏,欣慰地道:「服藥後的休養斷不可被人打擾,多虧老夫今早給殿下的補藥裡添了許多安眠藥物,瞧,殿下睡得多好。」

  中文:「……」

  老王八,你知不知道,今天殿下睡得好了,咱們可能就要睡一輩子了……

  ……

  文臻從後窗躥出去,回到原先自己的房間,收拾了自己的細軟,戴上從燕綏那摸來的面具,準備從院子後頭的小樹林走,拉開門,卻看見自己的兩個丫鬟,抱著包袱站在門口。

  採雲採桑從出行開始就丟失了主子,十分不安自責,好容易長川碰頭後,便一直守著文臻,文臻在監牢時候她們守在門口,文臻去燕綏院子後她們等在院子後頭,雖然追不上文臻,但總等在她的必經之路上。一心一意,不去看熱鬧,也不管文臻這裡到底怎麼回事,只是等著她。

  文臻想想,兩個丫鬟,如果總是主人不在,對她們也不好,嘆了口氣,便讓她們跟了。

  她現在不想見任何人。這幾日發生的事,讓她心亂如麻,恩和怨,是與非,糾纏在血色之中,讓她第一次對自己所要做的事產生了質疑。

  收服長川真的是對的嗎?

  那麼沒有沾染過任何人鮮血的段夫人易秀鼎何辜?

  段夫人又是怎麼想的?

  或許她同樣在懊惱自責——她沒有及時發覺易雲岑就是易勒石,她引狼入室把自己和燕綏帶入了易家,導致了最後的結局。

  發現易雲岑的問題後她可能也察覺了她和燕綏的身份,或許她也想靜觀兩虎相爭,無論誰贏,都是天意。

  然而到得最後,並不是不怨恨的。那是她的家,她傾注過全部愛戀的人。

  她的恨裡,還有一份是對著她自己。

  到得最後,她不願承她文臻的情,也不想放過自己。

  用死亡來報復,來保護那最後一批人。

  或許她還有更深的用意,文臻卻不想去想了。

  朝廷如此紛亂,皇帝難免涼薄,她越努力,有可能越不能和燕綏在一起。

  文臻苦笑了一下。

  段夫人是自己多年怨偶,所以不想看她和燕綏恩愛情深吧?

  她是想看看自己和燕綏,在現實和情感的雙重考驗前,是否會成為另一對易勒石和段月情?

  不過文臻現在並不打算拿自己的人生賭氣。

  她現在一腔戾氣,又碰上這勞什子西番王女,很容易便鬧出事端。

  為了所有人的人身安全,她如段夫人願,拋下燕綏。

  當然,還有這張見鬼的臉,在治好之前,她也不想見燕綏。

  發瘋鬧一陣,報上朝廷,說她一怒之下失心瘋了,多少也能交代她擅離職守的問題了。

  兩個丫鬟背上包袱,問她:「小姐,我們去哪裡?」

  「我們啊,去當山大王。殺盡所有渣男,成立渣女教,千秋萬代,一統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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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 17:42:3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四十七章 殿下的清算

  燕綏是在當夜醒來的,比所有人預期的早了一天。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晃動著一張堪稱美貌的臉,唯一有點破壞那美貌的,是那臉上嘴角的淤青和愁眉苦臉的表情。

  愁眉苦臉的美人看見他醒了,猛地跳起來,一邊對外面大喊:「醒了!」一邊慇勤地去端茶,只是端茶的手勢很不熟練,茶杯茶盞在茶托上晃晃蕩蕩,讓人很擔心那茶杯遲早砸在她腳上或者燕綏頭上。

  燕綏眼神有一瞬間迷茫,隨即便迅速清醒,坐起身來。中文等人立即帶人魚貫而出,低眉順眼地擠掉了還沒把茶端過來的西番王女。

  燕綏目光在人群中溜一圈,又看了室內一眼,稍稍沉默。

  所有人膽戰心驚。

  片刻後,燕綏道:「藥給我吃了?」

  他臉上看不出喜怒,中文顫抖著點頭。

  「西番王女?」

  西番王女喜滋滋正要接話,中文急忙道:「是。」順便屁股一歪,不動聲色將她擠得再後退一步。

  非為爭寵也,實為救你小命也。

  「銅鏡換了……房間被人破壞過?」

  中文汗下如雨。

  明明房間裡的東西全部換過一模一樣的,連每件家具擺放的位置都精心用尺子量過,殿下為什麼還是一睜眼就看出來了?

  燕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褻衣,他一醒來就覺得渾身難受,並不是因為房間的擺設不對,而是他的褻衣被剪去了很小的一角。

  中文等人注意力都放在了家具更換上,哪裡想得到文臻最狠的招在這裡。

  燕綏目光越過屋子內濟濟的人頭,落在院子裡,易秀鼎一身素衣,手捧青螭刀,面色如霜,立在院中。

  雪地上的她從頭到腳的白,不仔細看幾乎以為那是雪人。

  燕綏又稍稍沉默。

  「段夫人死了?」

  這回他的語氣低沉了些,語言護衛們連回答都不敢回答了,中文連退三步,頭垂得更低。

  燕綏又看了一眼,姚太尉立在門口,臉色很有些難看。

  段夫人忽然身死,易秀鼎捧著青螭刀,稱已遵文別駕之囑,殺了圖謀不軌的段夫人,向朝廷投誠。

  文臻又忽然瘋癲,大鬧一場後跑掉了,易人離厲笑等人已經追去,姚太尉感覺大事不好。

  燕綏道:「老姚逼的?」

  眾人心中砰地一跳。

  姚太尉退後一步,臉色煞白。

  宜王殿下醒來後,不怒不驚,不疑不問,只說了簡短的幾句話,卻每句話都讓人驚心動魄,恨不得拔腿就逃。

  他一雙眼睛,看透這世間,說與不說,都在他眼底。

  姚太尉本來還想委婉地將事情說明,眼下卻只能暗暗叫苦。

  燕綏說完一眼看明的近況,並沒有對於朝廷決議陛下意旨表現出任何的憤怒,他只是稍稍沉默了一會,所有人卻心髒抽緊,恐懼得冷汗橫流。

  彷彿一個世紀之後,燕綏終才問了眾人最害怕的那個問題。

  「文臻呢?」

  一陣沉默。

  連原本上來想伺候他穿衣的護衛們都不敢上前,跪了一地。

  令人窒息的沉默。

  燕綏:「嗯?」

  眾人額頭浸出汗來,只有被擠到人群最後的西番王女,踮著腳蹦來蹦去,雙手拿著一段輕紗,在頭上拚命揮舞。

  燕綏一抬眼,就看見那是一截撕裂的紗帳,原本應該在他頭頂上,現在那紗上用胭脂寫著觸目驚心的四個大字。

  「渣男,分手!」

  燕綏:「……」

  一覺醒來便被分手這種事,便是無所不能的宜王殿下,也感覺到了老天爺深深的惡意。

  西番王女終於獲得了燕綏的注意力,艱難地擠過人群,正想和燕綏談談自己的想法,就見燕綏頭一偏,道:「口臭。」

  西番王女:「……」

  燕綏不再說話,披衣起身,中文德語要上前伺候,燕綏淡淡道:「不敢當。」

  語言護衛們的手指像被電了一般彈起。

  「膽兒也肥了,心也大了,敢自作主張了。」燕綏一笑道,「我用不起這樣的護衛,也不敢用,諸位大人請回,宜王府從今以後,不敢再留大駕。」

  「殿下!」語言護衛們噗通跪了一地,喊得撕心裂肺。

  可燕綏已經自己穿好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中文絕望地看著燕綏背影,跟隨在燕綏身邊多年,他深知燕綏的性子,他不和你強調犯錯會怎樣,因為犯錯基本就沒機會了。而且神態越清淡,越動怒。

  越求他結果越糟。

  語言護衛們怏怏地趴在地上,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陣,日語道:「怎麼辦?」

  德語說:「我自殺謝罪!」

  「殿下只會嫌你的血,弄髒了他門前的地。」

  中文道:「能怎麼辦?男主子為了女主子不要我們了,現在只有去哭求女主子了。」

  英語:「為了解決很快就要到來的危機,我先前已經去哭求採雲了,請她務必給我們留下女主子的蹤跡,雖然我們怕觸怒女主子不敢追,但好歹我們能及時獻給殿下將功贖罪。」

  「啊,文大人去了哪裡?快說!」

  「採雲臨走前留了書說女主子去當山大王了,或許我們可以去當嘍囉?」

  「……」

  「殿下總要追去的,到時候我們把他擄上山做壓寨相公,到時候殿下愉快,女大王也愉快,兩位龍心大悅,舊事一筆勾銷,一舉兩得,萬事勝意。」

  「……」

  燕綏走過院中時,易秀鼎雙手舉起青螭刀,向他深深拜下。

  「殿下。」她道,「夫人已死。青螭刀封刀獻出,易家至此,已經跪伏於殿下腳下。殿下滿意否?」

  原本應該微帶憤懣的話,她說出口卻語氣平平。

  所有的苦痛都裹了冰覆了雪,深深地壓在了昨夜黑暗的監牢裡。

  那張原本就顏色淺淡的臉,只兩日夜便又瘦了一圈,透明的皮膚底,透出淡青藍色的筋脈來。

  燕綏看著那青螭刀,沒有接,半晌道:「怎麼回事?」

  易秀鼎略略沉默,道:「夫人自裁。臨終前給文臻下了藥。我不知道是什麼藥。夫人說,意難平,所以給兩位一點小小懲罰。」

  燕綏看著青螭刀:「我記得刀上似乎原本鑲嵌一顆琉璃珠?」

  「許是掉了。」

  燕綏沒有再問。

  「我赦你之罪。你願不願意幫助朝廷安定長川都由得你。但你永不可對文臻生歹意,永不可離開長川。」

  「謝殿下。」

  燕綏不再看她,往門外走去,易秀鼎忽然又道:「殿下明知我心中怨恨,為何還敢留我在易家?」

  「有何不敢?你易家坐擁大軍虎踞長川我也沒在意過。只餘你一人還要小心戒備,用文臻的話來說,那叫內心虛弱。」燕綏並沒回頭,跨出門檻,「當然,最重要的,是文臻想你活。」

  她想你活,我便讓你活。

  哪怕因此可能埋下隱患。

  他跨出門去。

  易秀鼎立在雪中,看著他背影遠去。

  這一眼便是最後一眼,此生不能再有交集。

  他是天上人,於彼處浮雲迤邐,儷人成雙,不願垂顧人間。

  而她還要在這塵世,為那不得不背負的責任而掙扎。

  她靠在冰冷的院牆上,慢慢地嚼一根苦辛,枝頭厚雪,簌簌落滿肩頭。

  苦辛的滋味在唇舌間繚繞,眼前彌漫開晶瑩的雪霧,霧氣裡段夫人手拿書卷安靜地走過,易雲岑抱著他的套娃在她身邊挨挨蹭蹭,傳燈長老遞過來新得的藥,十八部族的漢子們赤著精壯的上身於雪中追逐獵物。

  易秀鼎的眼角,漸漸凝了一顆晶瑩的冰珠,她的髮梢在風中颺起,那原本閃爍銀光的梢尖不知何時,已經和這冬日大雪同色。

  蒼天不佑,人間多苦。

  ……

  燕綏下一步去了監牢,因為忙碌,也因為對殿下醒來後的怒氣很是擔憂,沒人提起要放出祖少寧的事,當然他也沒醒。

  燕綏隔著柵欄,一眼看見了衣冠不整的祖少寧。也一眼在祖少寧不整的衣冠中,非常眼尖地發現了其中一根熟悉的布條。

  那是文臻的衣服。

  燕綏可能不記得自己昨天穿了什麼,但絕對記得文臻穿了什麼。

  燕綏盯著那根布條看了半天,他的眼眸比牢獄不見天日的陰影還黑還冷。

  祖少寧似乎終於感應到了危機的逼近,顫抖著睜開眼睛,一睜眼就看見面前的鐵柵欄發出瘆人的斷裂聲當頭倒了下來,他想要跑卻還沒有力氣,驚得發出一聲慘叫。

  一條人影衝入,撲在柵欄上拚命往後一拉,用盡全力和身體的力量,將那倒下的整面柵欄堪堪拉住,滿頭大汗大喊:「殿下息怒!不可殺統兵大將!」

  燕綏斜斜睨他一眼,來救人的姚太尉僵住,忽然感覺到凜冽的殺機。

  隨即他聽見燕綏輕描淡寫地道:「中文,回頭記得給朝廷上摺子,祖少寧因罪羈押,行事悖逆故遭天譴,被年久失修的牢房柵欄砸死,享年二十三。姚太尉英勇救人,亦不幸身故,請為太尉遺孀優加撫恤,並追封列侯,謚號……」他還認真地想了一下,「不悔前過曰戾,武戾吧。」

  姚太尉:「……」

  從古至今未有見當面定謚號者。

  還是個要人命的惡謚。

  古人為死者諱,天大的過錯也不過是個平謚,眼前這位,輕輕鬆鬆就給了戾這個字,而且姚太尉能深切地感覺到,這絕不是在開玩笑。也絕對能做到。

  他腦中轟一聲,眼前發黑。

  士大夫對於死後哀榮之看重,不下於對生前富貴,甚至更有過之,畢竟那關係著遺臭萬年還是百世流芳。姚太尉這樣位極人臣的人,寧可現在奪職下獄,也不能接受這個戾字。

  他的手幾乎立刻就軟了。

  柵欄轟然砸下去,還好經過這緩衝,祖少寧得以及時爬起退後幾步,逃過了死亡一砸。但是他很明白,逃過這一砸不代表沒事了,燕綏看他的眼神,就跟看個死人似的。

  祖少寧又是驚恐又是惶惑,怎麼也沒想到哪裡觸怒了這位煞神,姚太尉在他手下一句話都抵擋不住,自己又何以逃生?

  祖少寧是鎮守邊關的將領,離長川也比較遠,和周邊州縣官員以及林擎那一系關係都不大好,也就不大清楚文臻和燕綏的關係,但他也算聰明的,眼珠一陣亂轉,忽然福至心靈,大喊道:「殿下!殿下!我沒碰到文別駕!我隔著柵欄就被文別駕給打倒了!我的褲帶……我的褲帶就是被她割斷的……」

  他這麼一喊,燕綏的眼光就落在他某處,祖少寧臉色一白,趕緊一捂,生怕這位主兒得了提醒,明兒請他入宮做太監。

  祖少寧忐忑不安地看著燕綏,卻沒察覺自己這話其實並沒能讓人寬心多少,燕綏眼底的冷意不減,忽然衣袖一拂,祖少寧整個身子炮彈般倒射出去,轟然撞倒監牢牆壁,砸進了外頭的雪堆裡。

  燕綏還要上前一步,一陣腳步急響,林飛白衝了進來,怒道:「夠了!」

  他衝到燕綏面前,厲聲道:「擅殺朝廷帶兵統領,你解氣了,你想過我爹會遭遇什麼嗎?朝廷會怎麼猜疑他嗎!文臻可不僅僅是被這些人逼走的,你要撒氣,煩請先看看你自己!」

  「林侯。」燕綏冷淡地道,「你說的對。說話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

  林飛白冷笑一聲:「我怎麼了?我欠你的了是吧?拿我作伐,拿我做幌子,拿我當猴耍,殿下智計無雙,手段百出,我等痴愚,自然由得殿下盤弄。不過得提醒殿下一句,我願不願意和你爭,都不會影響德妃娘娘對你的態度;我喜不喜歡文大人,也都不會影響皇家對她的態度。殿下你既然不屑我等,那何不把眼光往上抬一抬?看看你真正要解決的人和事,也好給文大人一個現世安穩!」

  他一腔憤懣,再顧不得刺著誰,一口氣說了一大串,一回頭,就看見周沅芷站在監牢門口,靜靜地看著他。

  她眼底沒有憤怒沒有難堪也沒有傷心,甚至微帶笑意,似乎聽見林飛白親口承認喜歡文臻,是件愉悅的事。

  林飛白卻在這樣的目光下心虛,一腔怒火也瞬間消彌。有點訕訕地轉過頭去,聽得環佩叮當,周沅芷走過他身邊,林飛白在這一刻竟然在想,她走路的時候,裙角為什麼不動?

  周沅芷一直走到燕綏面前,福了福道:「殿下,文大人直接出了城。她的護衛已經去追她。厲大人打算替她向朝廷告病假。家父也有信來,稱林帥已經回大營。西番求和,長川事了,家父已經無需留在隋州等地監察,願前往長川,暫時觀風,稍後陪同太尉和祖統領送西番王女去天京。只是此事還需要討殿下鈞令。」

  林飛白聽著,哪怕此刻心情不豫,也不禁暗暗讚嘆。

  這位周大小姐,當真世情通達,一句廢話都沒有,看出燕綏想要什麼,就幫他做什麼。算準了燕綏絕不會護送王女回長川,但陛下那裡不好交代,直接就把後續安排好了。有周謙在,監督著姚太尉和祖少寧,也就不怕回京後惹出事端。真是安排得妥妥帖帖。

  燕綏面無表情一點頭,林飛白那句話說出後,他表情沒什麼變化,四周空氣卻忽然繃緊,直到此刻,才稍稍緩解。

  周沅芷笑得溫婉:「只是殿下,家父是文臣,我們護衛有限……」

  燕綏道:「林侯自然會親自護送他的救命恩人。」

  聽見前半句林飛白要抗議,後半句立刻閉嘴。

  周沅芷笑得滿意,輕輕鬆鬆地把林飛白拐走了。

  天光將暗的時候,被冷落了好半天的西番王女,喪喪地走出自己院子,喪喪地和自己連宜園門都進不去的侍女們道:「一天一瓶的玉髓膏看樣子是飛了。」

  侍女們心有餘悸:「王女,東堂這位殿下好看雖好看,脾氣卻是太差了,他那未婚妻更是潑婦一個,咱們上當了啊。」

  西番王女愁眉苦臉地道:「是啊,咱們現在反悔回西番還來得及麼?」

  兩個侍女對望一眼,心想大王如果知道你又回來了八成得瘋。

  兩人各自摸摸自己口袋裡剛剛收到的金珠玉鐲,一個道:「殿下啊,回去做什麼呢,西番有東堂的珍珠芳草玉髓膏嗎?就連羊腿也沒這裡好吃啊。」

  另一個說:「殿下。玉髓膏又不是只有這位皇子買得起,這東堂還有比他更有錢的人呢,別說一天一瓶玉髓膏,便是一天一百瓶也沒問題啊。」

  「啊,是誰?」

  「中原有句話,叫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只有皇帝,才能想要什麼有什麼啊。殿下啊,東堂的皇帝好像也不很老,長相嘛,看這位皇子也知道不會醜,還地位更高,要麼你試試換一換?」

  「哎,」西番王女道,「也不是不行啊……」

  牆頭上,剛剛完成賄賂任務的中文抹了把汗。

  這世上被老子塞女人的兒子千千萬,可幹得出把女人塞回去給老子這種事的奇葩,古往今來,大概就殿下一個……

  為陛下念阿彌陀佛。

  ……

  永裕十七年長川的雪,從年前落至年後,那些紛落的碎絮,被天公慈憫地灑下,掩了這夜來嚎哭,掩了這血跡零落,掩了那爾虞我詐,掩了那紅塵裡來來去去的恩和是是非非的怨。

  雪下這一片遼闊土地上曾經的鐘鳴鼎食,旌旗連綿,高牆銅瓦,人丁簇簇,都被那一場凜冽的北風捲去,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那一片皚皚白雪上,有數行的秀氣的腳印,遠遠向山那頭不斷迤邐。

  也有武者輕巧的足印,似迎風飛舞的梅花,淺淺地印在雪上。

  還有深深的,踏入雪中的馬蹄印,每一落足都飛濺碎雪,一路留下深深的印跡,向著同一方向奔去。

  (第三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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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兩百四十八章 一碗鑑渣男

  三月的春風渡過西川飲冰河的河岸,催開了河岸邊一樹一樹的桃花。粉簇簇的花影裡,烏青色的船篷倒影連綿在碎冰中搖蕩。

  桃花樹下的渡口,近日終於解了凍,過往的人也便多了起來。行腳的,走商的,求學的,訪友探親的、還有住在附近拉皮條的閒漢……各色人等到了渡口等船,免不了便要去十字坡包子店門口,去坐一坐她家的茶座。

  十字坡包子店出現不過寥寥幾個月。幾個月前,幾個女子來到此地,賃了一間小院,略事休整,掛出了包子店的牌子。此地相隔不遠本就有家賣吃食的茶肆,眾人都以為這包子店想必也開不了多久,沒想到不過幾天,包子店的肉香便彌漫了整個渡口,來來往往的人屁股坐下來就再也挪不走,倒生生把那茶肆的生意攪了好多。

  人多了,話就多。

  「哎,你們聽說了沒?咱們新任的刺史,新娘子在新婚當夜,和野男人跑啦!」

  「哈,誰這麼大膽!那野男人死了沒?」

  「沒有!聽說那野男人身份也不低呢,是長川易家的公子。你說這新娘子可有意思,轉來轉去,都是易家男人。」

  「長川易家不是被宜王殿下滅了門嗎?聽說是宜王殿下和那位文大人潛伏在易家,將易家直接給掀了,嘖嘖,好生厲害。」

  「我有個遠房親戚在長川易家做個管事,我可是聽說了,宜王殿下和文大人,是扮成咱們刺史和夫人,去長川易家行騙的!消息傳到西川,可把咱們新任刺史氣個半死。」

  「難怪最近關卡嚴格,和長川接壤的州縣更是三步一卡五步一哨,原來是那位被氣著了?」

  「這些大人物,哪像你我草民,會為這些雞毛蒜皮小事在意。最近嚴格的可不僅僅是關卡,咱們和長川那邊私下的商路已經被堵了,倒是和川北那邊的關卡鬆了些。路難走了,稅還在加重,田賦口賦雜稅……還增加了勞役,往年秋天才開始的勞役,今年春天就開始抽人……」

  「這動靜……上頭莫不是要打仗了?」

  「我倒是聽到一個消息……說是共濟盟在咱們這兒鬧了太久,多少年都除不去,今年刺史新任,朝廷給下了旨,說派了人來,幫咱們西川剿匪。務必要將盤踞在西川的巨獠給徹底滅了。」

  「呃……滅共濟盟……這事……算了我就笑笑不說話。」

  「莫談國事莫談國事……咱們還是談談那位私奔的新婚夫人吧,不知道是怎樣的傾國傾城,能讓兩位易家的傑出少年都神魂顛倒?」

  「砰。」

  盤子落在桌子上的聲音沉重,嚇了聊天的客人們一跳,一抬頭,就看見這十字坡包子店的女老闆之一,人稱孫二娘的那位。

  說起來這位孫二娘,年紀不大,雖皮子微黑,但容貌俏麗,脾性也不錯,來往客商裡好色的,難免心動,時常便也有人搭訕討好,便是扒門溜戶的也幹過,但是奇怪的是,這麼幹的人,最後都不見了。

  後來有人傳說,看見過孫二娘在河邊磨刀,仔細一看好像磨的是人骨頭。

  說這話的人言之鑿鑿,聽的人半信不信,但從此色膽包天的人便少了。

  孫二娘性子好,倒難得見她沉著個臉,別有風味,換成往日眾人少不得要欣賞一番,但此刻包子上來,哪裡顧得上說話,筷子一操,搶成狗。

  埋頭幹完一大盤包子,才舒一口長氣,第一萬次感嘆一聲:「包子做出這麼味兒來,什麼人參燕窩也不換!」

  「人參燕窩哪比得上咱們的肉窩窩。」一聲冷笑,一把大茶壺飛來,打著旋兒穩穩地落在桌上,女子的聲音爽利,「新鮮豆漿來咯!」

  又是一陣瘋搶,有人大喊:「顧大嫂,你家相公什麼時候做五彩豆漿!哎呀,可想死我了!」說著想豆漿,眼睛卻瞟著顧大嫂嘻嘻笑。

  顧大嫂身量高挑,一手一個比她頭還大的茶壺,看也不看輕輕巧巧拋出去,準準地落在每張桌上,聽見這句眼睛一豎,笑一聲:「現在就給你!」一腳踢出一隻茶壺,半空中那壺一歪,嘩啦啦倒了那傢伙滿頭。

  驚呼聲裡眾人蹦開,廚房裡又探出一個腦袋來,是個清秀男子,慢吞吞地道:「明日新品,七彩豆漿。」說著掛出一個牌子,牌子上浪漫地畫著彩虹一樣的豆漿,斗大的字寫著:「嘩!今日新品,七彩豆漿!主要原料:渣男心、肝、脾、肺、胃、腸、腦漿。」

  偷偷瞄一眼的眾人:「……」

  底下還有一排小字。「原料說明: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裡面什麼樣。本餡料便是呼應人們內心深處的好奇,選擇了渣男體內所有的內臟,和用以運轉所有齷齪念頭的腦漿,靈感來自於草原上名菜羊肚腸,羊肚腸並不僅僅是肚腸,還包含著邊角羊肉和胸隔膜之類的所謂廢料,但其口感筋道別致,香美異常。而我們的豆漿必定不遑多讓,請君品嘗。」

  大部分人早在那牌子掛出來的時候都齊齊轉開目光。

  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

  也不知道這家什麼毛病,東西好吃得要命,也新奇得要命,換別人家早就吹出駢四儷六一篇華彩文章,這家卻不肯好好說話,每次都拿渣男說事,還一次比一次說得噁心。

  上次那個醬肉包怎麼說來著?

  「渣男的肚腩梅條肉加渣男血及梅子醬入缸炮製,蒼蠅狂歡三日生毛後出缸入餡,滋味無窮,欲購從速。」

  吃著滿嘴流油,看著腸胃翻騰加某處心理性疼痛,美食的極致歡愉和心靈胃口的飽受戕害相結合,欲仙欲死,欲死欲仙。

  眾人正要排隊等豆漿,大喊顧大哥快點快點,那顧大哥又慢吞吞道:「限量供應。」

  眾人還沒來得及罵,顧大哥又道:「痛揍輕薄漢子者,加供應豆漿一杯。板磚爆頭者,兩杯。打斷腿,左腿加三杯,右腿加四杯,中間腿,加五杯。」

  說著纖纖手指一指,準準地指向方才那個輕薄顧大嫂已經挨了一茶壺的男子。

  當即便有人起鬨:「顧大哥發懸賞榜咯——」

  人群一哄而起,那個輕薄浪子本來被潑了一頭豆漿,氣洶洶帶著家丁要捋袖子,眼看眾人獰笑圍上,大叫一聲,踩著桌子要逃,卻被那坐在桌邊的人一彈指,跌了個狗吃屎,一骨碌滾出好遠。

  那桌邊人一直背對眾人坐著,這是個青衣男子,坐著也能看出身量高頎,有一張十分吸引人的臉,眼眸細長,眉濃鼻直,乍一看十分斯文,笑起來則可在斯文後面加禽獸兩字。

  那青衣男子沒參與搶食也沒參與動手,他面前攤開著一本書,一邊看書一邊喝豆漿,此刻也不過一彈指便收了手。那輕薄公子哥的隨從上去扶他,為了找回點場子,發狠地對他捏了捏拳頭,男子視若無睹,低頭喝一口豆漿,道:「不謝。」

  家丁:「……」

  家丁罵著瘋子扶著自家公子狼狽跑走,男子搖搖頭。

  救了你們的命,知不知道?

  他目光忽然一凝,彷彿看見那公子哥兒方才滾過的地方,落了一顆寶光璀璨的琉璃珠子,他正想去撿,那珠子忽然蹭蹭蹭自己跑走了。

  他眨眨眼。

  再眨眨眼。

  對,不是滾,是跑走,一頓一頓的,晃動幅度很大,讓人想起撅起的肥碩的屁股。

  男子在春日陽光下發呆,有點擔心是不是最近豆漿喝多了眼睛發花。

  他這裡發呆,那邊,因為輕薄浪子是在他桌子前跌下的,眾人的目光自然追過來,看見這人,便禁不住又開始嘀咕。

  「喂,這傢伙在這兒吃了一個月了吧?」

  「天天過來,卻不和人說話,哪來的怪人。」

  「莫不是看上了這裡的哪位老闆娘?顧大嫂名花有主,莫不是孫二娘?」

  青衣男子背對他們,充耳不聞,一盤熱騰騰的三丁包正送到他桌上,男子看一眼包子,看一眼面前攤開的書,那是一本天京正流行,本地還很少的精裝話本,書名叫《梁山蕩寇志》。

  他翻開的這一頁上,第三十二回 ,「母夜叉川北道賣人肉,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男子抬頭,看一眼送包子來的孫二娘,臉上表情,一言難盡。

  那邊的竊竊私語還在繼續。

  「瞧他看孫二娘的眼神……一定是色膽包天,看上了看上了!」

  青衣男子下意識看了看面前的書頁。

  「……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繫一條紅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紐。說道:「客官,本家有好酒、好肉。要點心時,大饅頭!」

  再看看面前的孫二娘,穿一身灰撲撲布衣,無插戴無脂粉,聲音清脆,笑道:「客官,本店無酒無肉,只有豆漿油條三丁包!」

  青衣男子看一眼書。

  「……武松問:酒家,這饅頭是人肉的,是狗肉的?我見這饅頭餡內有幾根毛,像人小便處的毛一般。我從來走江湖上,多聽得人說道:大樹十字坡,客人誰敢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

  青衣男子:「敢問店家,這包子餡……」

  西川孫二娘十分熟練:「渣男的眼珠舌頭及某丸切丁加醬油醋醃製一夜,風乾後切碎做丁。風味獨特,不可錯過。」

  青衣男子:「……」

  孫二娘嫣然一笑,走了,男子沒來得及按照書上的劇情走,問一聲你丈夫怎的不見了?

  不過他覺得真問出來了,自己恐怕就要成為三丁包的主餡料了。

  茶座後面的三間屋裡,有一間是廚房,此刻熱氣騰騰的大鍋前,還有一個人隨手下著餃子。笸籮裡包好的餃子雪白圓胖,被她看也不看隨手一撒,有時候撒著撒著還在發呆,發一陣呆好像忘記撈餃子了,再手忙腳亂趕緊撈,但只有行家才能看出來,那些撈上來的餃子,火候都是正正好,哪個先下就先撈,後下就後撈,再一分也沒有錯的。

  不過片刻,那一大笸籮的餃子,便成了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餃子都是元寶狀,圓潤可愛,餃子皮玉色透明,隱約透著翡翠碧色溶鵝黃的,是韭菜雞蛋餡的;淺青柔紅如晚霞映江的,是韭菜鮮蝦的,肉色如美人頰上胭脂的,是牛肉餡的。

  餃子撈得只剩一碗的量的時候,女子隨手把一個琉璃珠子扔進去,珠子在滾開的湯水裡舒展開身體,曬著白色的肚皮,像沙灘上日光浴一樣。

  過了一會,女子把那碗煮過珠子的餃子連湯裝起,隨手往那些盛裝好餃子的碗裡一推。

  她探頭對外看了一眼,窗外,清風不識字,還在亂翻書。

  青衣男子背後的竊竊私議聲還在繼續。

  「……瞧這兩人也沒啥貓膩啊,說不定就是沖著美味來的呢,你們聽說沒有,說是主廚雖然是顧大哥夫妻,但扈三娘的廚藝其實更好!」

  「可別瞎吹了。顧大哥顧大嫂這廚藝已經是那竹筍頂頭尖上尖了,扈三娘還能好到哪裡去?御廚嗎?」

  「哎別別別,扈三娘廚藝再好,我也不要吃她做的,嘔,瞧她那張臉……」

  「這位該不是為了扈三娘來的吧哈哈哈哈……」

  「扈三娘來了!」

  一聲出而群體驚。

  眾人嗷地一聲,從板凳上躥起,抄包子的抄包子,揣豆漿的揣豆漿,潑潑灑灑,嗷嗷呼燙,除了幾個剛來的不知道情況的,其餘轉眼跑了個乾淨。

  青衣男子將書合上,轉頭,回望這位讓他等了一個多月才等到一面的店老闆。

  逆光而來的人影看起來有些嬌小,輪廓纖秀美好,尤其腰細得似乎掌握可折,一樣的不戴釵環,卻在兩鬢細細地編了辮子,辮子上沒有珠花飾物,只用細細的金絲一道一道地綁了,透著點小精緻,辮子最後在腦後收束成一股,墜著一顆五色斑斕的琉璃珠子,看上去有點眼熟。

  她小小的臉微圓,下巴卻是尖的,微微側頭的時候,長長的睫毛覆蓋著晶透的眼眸,眼神很遠。

  整個人透著散漫的講究,講究的隨意,隨意的自如,自如的凌厲。

  男子想著這麼一位堪稱美好的女子,如果就讓人聞風退避?

  隨即扈三娘走到了近前,日光潑下來,男子窒住了呼吸。

  那一張輪廓美妙的臉上,密密麻麻都是細小的黑疙瘩,幾乎將那原本美好的五官破壞殆盡,臉頰上一顆最大的黑疙瘩上,還有三根長毛,迎風飄揚。

  那毛太銷魂,總讓人錯覺拔下一根來,就可以變作石猴傳奇裡孫悟空的金箍棒。

  難怪這位老闆娘輕易不出來,那臉看一眼,生意得降三成。

  扈三娘手裡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是熱氣騰騰的餃子,顧大哥又悶聲不吭地掛出了今日新品的招牌。

  十字坡包子店從未一天出過兩次新品,這使逃開的眾人又聚集了過來,探頭一看,小黑板上寫著:「今日新品:餃子!主要原料:腳上老皮。原料說明:午夜,忙碌了一天,坐在黃臉婆準備好的熱水盆前,脫下滿是臭汗的靴子,和爬滿了蝨子的襪子,摳完腳趾縫裡的老垢,把腳伸進熱水裡,一瞬間籲出一口長氣,感覺靈魂出竅,而泡完腳撕下的那一道道雪白透明的腳皮,堪稱這世上最令人有成就感的妙品。這一道餃子,收集了一千個苦力腳上的老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你值得擁有。」

  眾人坐在桌前,從靈魂到表情都如僵屍。

  吃,還是不吃,這是一個問題。

  還有更大的問題,就是扈三娘,女掌櫃,聽說她不咋出來,每一次出來,都會伴隨一個人失蹤。

  之後便有說法,這扈三娘,身懷異術,年輕時候被渣男騙了,就擁有了「一碗識渣男」的本領,她輕易不端菜出來,端出來就是發現了渣男。她的食物,大部分都沒問題,但會有一碗,總是巧巧地被渣男吃到,然後這個渣男就不見了,再然後,大家就吃到了包子,餃子,牛肉麵,獅子頭,麻辣燙烤串冒菜等新品。

  這真是一個細思極恐,足以嚇哭所有晚上不肯睡覺的熊孩子的好故事。

  吃客們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一個都沒有跑掉。

  因為顧大哥顧大嫂和孫二娘以及店小二們都出來了,都在場外梭巡,雖然沒有拿凶器,但是手中鍋鏟雪亮,菜刀鋒利,連顧大哥手裡的切菜板都是純銅的,四個角尖得可以殺牛。

  這些年被菜刀砧板支配的恐懼,令吃客們無比乖巧。

  不是不怕,只是扈三娘難得出來,出來了那個倒黴鬼也不一定是自己,人都有僥幸心理,也都扛不住十字坡包子店的美味殺。

  扈三娘走過來了。

  餃子散發著令人神魂顛倒的香氣,眾人咽著口水,眼光卻不敢望那碗裡飄,生怕那一文錢一個遍地都是的藍花大瓷碗是傳說中的「鑑渣碗」,一下秒就會伸出雙手指著自己鼻子說:「你是渣男,快獻上肚腩!」

  那背對著眾人的青衣男子,肩背也十分緊繃,他覺得自己有個不大好的預感。

  老闆娘這傳說中的一碗,應該是和他有緣分的一碗。

  餃子開始發放,老闆娘出場,免費供應,吃了是升仙還是升天,全憑運氣。

  發到男子面前時,他把書往前推了推,老闆娘卻像沒看見,餃子隨意擱在書上,湯水暈染開書中扈三娘的插畫,暈開的黑烏烏的臉更像眼前人。

  男子看著面前清湯裡浮沉的淡粉晶瑩的餃子,艱難地嚥了口口水,心裡似乎是不想吃的,身體卻很誠實。

  心裡驚恐大喊:「不,我不想!」

  手卻誠懇地告訴他:「不,你很想。」

  很快,和周邊的所有誠實的人一樣,他拿起了筷子。

  開吃的時候他心裡慶幸,那一塊寫了新品說明的黑板,沒有掛在他面前,反而擱在了角落裡一個倒黴蛋那裡,好歹眼不見心不煩,不用對著腳皮下飯。

  所有人都幸災樂禍地看著那個倒黴蛋,這傢伙自從坐下一直盯著扈三娘看,肯定是觸怒扈三娘啦。

  這人好像也是唯一一個沒有吃任何東西的人,無論是孫二娘端上來的包子,還是顧大嫂端上來的豆漿。

  眾人盯著他,想看看他這次吃不吃,青衣男子卻在想,這個人之前來過沒有?今天又是什麼時候來的?這全場的人都在他眼底,為什麼對這個人毫無印象?

  他也是沖著扈三娘來的嗎?

  青衣男子有點警惕,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餃子。

  一泡鮮汁湧入口中,是牛肉的。

  青衣男子低著頭,看似將餃子吃下了肚,下巴處衣裳硬領微微一動,露出一個小袋子,餃子不動聲色地落入了袋子裡。

  他斜眼一瞟,看見那個就著腳皮吃餃子的倒黴蛋,果然已經開吃,看一眼小黑板,吃一個餃子,看一眼小黑板,吃一個餃子。

  看上去還挺下飯來著。

  一碗餃子,一個不漏地吃完,倒黴蛋端端正正擱下筷子,筷子擱在碗的正中間,碗擱在桌子的正中間,然後,端端正正,往後一倒,倒在椅子的正中間。

  偷窺的青衣男子一怔,眼眸一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四面吃飯的所有人都倒了。

  青衣男子恍然大悟,急忙也往桌上一趴。

  有腳步聲過來,青衣男子想著,果然是我了。

  天選之子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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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兩百四十九章 文甜甜改嫁了!

  腳步聲走過了他身邊。

  青衣男子:「……」

  桌椅挪動聲,人腳拖在地上的聲音。

  青衣男子一陣緊張。

  果然是黑店,果然是賣人肉包子的黑店,果然是看過《梁山蕩寇志》的黑店!

  接下來是要割人肉做包子了嗎?

  但為什麼沒看上他的肉?

  一個人從他身邊被拖走了,他悄悄睜開眼睛一看,赫然正是剛才那個就著腳皮吃餃子的倒黴蛋兒。

  青衣男子心中湧起一陣失望,這種失望的情緒來自於天選之子落選的落差,和是否願意成為人肉包子餡無關。

  拖著倒黴蛋兒的人是扈三娘,她走過青衣男子身側,掠起一陣暖香,青衣男子看見她兩手都戴著瓔珞串金的鏈子,兩邊都垂下金箔片,金箔片刻著字,左邊寫著:「去逑!」右邊寫著:「滾蛋!」

  青衣男子:「……」

  「去逑!」和「滾蛋!」在那個倒黴蛋兒臉上叮叮噹噹響了一陣,把人拖走了。

  但是隨即便有腳步聲到了自己身側,他急忙閉上眼睛,以為是孫二娘來了,結果卻是那個瘦弱的也不高的顧大哥。

  青衣男子正想著顧大哥也好,性情溫和,想必拖得會有尊嚴一些,就見顧大哥一手拎著他的領口,把他一個比他還高半個頭的漢子直接拎起來,走了。

  藏在脖頸袋子裡的餃子被這凶狠的一抓,硬生生擠出來,擠了他一脖子的牛肉。

  青衣男子:「……」

  兩個天選之子被拎進了廚房後面的備菜間。

  一陣風過,外頭的食客紛紛醒來,彷彿根本沒發覺暈倒過,沒事人般,聊天的繼續聊天,吃飯的繼續吃飯。

  好一會兒有人反應過來,站起來數人頭,隨即大驚:「今天少了兩個人!」

  站在門口的扈三娘,眯著眼看著太陽,深沉地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渣男遍地數。」

  蹭地一下,受到驚嚇的人群跑光了,可以想見,未來三天應該都不會有客人來吃飯了,他們沒有挑戰人肉包子的勇氣。

  當然,無需擔心生意,因為不會超過三天,他們又會來了。

  這是人類永無解藥的通病作祟:好了傷疤忘了痛。

  啪一下,一個「食材入庫,打烊備料」的木牌子掛了出來。

  砰一聲,十字坡包子店的大門關上了。

  ……

  青衣男子被拎進了備料間,一路被拖走的時候,經過院子低矮的院牆,忽然呼啦一下一盆水從天而降,顧大哥卻很是靈活,拎著他一轉便讓過了,躲閃的動作很熟練。

  院牆外有人憤怒地呸一聲,噠噠噠的腳步聲走開。

  遠遠地有人在問:「咱們的芳鄰又發羊癲瘋了?」

  顧大哥答:「還好,今天是水。」

  青衣男子想,今天是水,那以前是什麼?糞?看那盆水倒的位置,好像是隔壁的那家茶肆,這段時間包子店十分紅火,擠掉了茶肆的生意,所以引發報復倒也正常,只是這十字坡包子店一臉黑店相,居然肯如此忍氣吞聲?

  青衣男子覺得有點小小的失望。

  他忽然覺得頭髮被動了動,抬頭看時顧大哥卻毫無異樣。

  門開了,是備料間,顧大哥扔下他的時候顯得有些費勁,轉了轉自己細瘦的手腕。

  青衣男子原本以為這備料間定然會有一些玄機,比如暗道地牢,比如黑暗刑具,又或許,有幾個嬌媚風情的女子也不一定。

  然而什麼都沒發生,備料間就是備料間,牆上倒是掛著砍刀鉤子,沾染著碎肉血跡,青衣男子被扔在一堆新鮮肉旁邊,眯起眼睛辨認那肉到底屬於人還是豬。

  辨認了半天,得出結果,他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失望,隨即端坐而起,抹掉脖子上的牛肉,整理質地上乘的衣裳,找了個看起來最安靜的位置,十分有姿態地靜靜等著此地主人的到來。

  等啊等,等啊等,從天光正亮等到夜色漆黑,也沒有人來,不知怎的青衣男子越來越睏倦,明知道不能在此地打瞌睡,卻漸漸迷糊過去。

  迷糊過去之前,他在想,另一個被拖走的倒黴蛋,在幹什麼呢?

  倒黴蛋的待遇比他好多了。

  倒黴蛋被拖進了院子裡,一進院子,廊下一隻八哥就大叫:「文甜甜死了!」

  倒黴蛋:「……」

  扈三娘站在廊簷下給八哥餵小米,耐心地教它第二句話:「隋丹高改嫁了!看我口型,改——嫁——了——」

  八哥跳了半天,大叫:「文甜甜改嫁了!」

  倒黴蛋:「……」

  扈三娘看也不看他一眼,道一聲:「待客——」自顧自走開。

  被招待的客人籲一口氣,神情很滿意的樣子——終於見到老闆娘,終於被正式招待,不管什麼樣的招待,終歸都是跨時代的進步。

  之前也不是沒正式招待過。第一次他摸到這裡,還沒到費盡心思爭選渣男環節,就被發現了。店裡給人家上的是茶,他面前是一盆顏色渾濁的水,水底還有看起來髒兮兮的布,他對著那盆看了半晌,正準備表示一點誠意開吃,就看見顧大嫂忽然趿拉著鞋子打開門,大叫:「誰把我的洗腳水端走了?」

  他忍不住擱下筷子,隨即那洗腳盆便被端走了,過了一會兒,有人把那盆洗腳水端到正對著他的窗口前,拿起筷子,唏哩呼嚕地吃起來。

  那是一份口鹼渾湯蕎麥麵,只是手藝太好,沉在湯底的麵條看起來特別像洗腳布而已。

  窗口的簾子垂下一半,遮住了吃麵人的臉,那雙紅唇幾乎不動,麵條便吸溜溜下了肚。

  他盯著那紅唇看了許久。

  然後就被趕走了。

  第二次招待他吃切糕,雪白的切糕中間夾心紅豆沙,切糕香糯綿軟,紅豆沙細膩清甜,一切都很完美,但是一刀切下去,中間的紅豆餡心,是偏的。

  這偏得他渾身炸毛,忽然店裡養的一隻土狗偷摸摸跑來,鑽在他桌子下,尾巴挨來擦去地討東西吃。

  他卻沒上當,一腳將那狗踢開。用小刀剜去了紅豆泥的餡心,慢慢琢磨。

  過了一會,他起身離開。

  桌子上,雪白的碟子裡,多了一朵紅豆泥的牡丹花,雕刻得栩栩如生。

  而那個挖去了紅豆餡的切糕,那個洞也被挖成了對稱的心形,然後填進了一個木製的十分精巧的公輸鎖。

  第二次,沒見著人,卻送成了禮物,他很滿意。

  第三次,上了黑糖大餅,雪白的發麵餅子,烘烤得邊緣焦脆,裡頭的黑糖烏黑晶亮,滲出餅皮,在餅子表面上鼓出一個又一個黑色的小疙瘩,其中一個疙瘩上,還拉出了三根晶亮的糖絲,看上去黑痣上的長長汗毛。

  他低眼看著那賣相難看的餅,感覺到深深的惡意。

  有很多人在盯著他,如果他對這餅奇特的賣相產生任何不良情緒,他有預感,他想要和她好好見一面的願望八成就黃了。

  所有他平靜地拿起餅子,首先,把那三根毛,哦不糖絲珍愛地一根一根拔著吃了。

  窗檯後,偷窺的人們腦袋碰到窗框,齊齊心悅誠服嘆一聲:「服了。」

  三次後,終於老闆娘出馬了。

  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是一桌很符合他要求的菜。

  所謂的符合要求,是指兩兩對稱,整齊精緻,擺盤完美,顏色對應。

  比如正中間一個大盤,是一塊黃色的餡餅,餅的一週是十條死不瞑目的完整的魚,都張開大嘴,嘴眼朝天。

  非常的對稱,非常的整齊。

  旁邊有小牌子寫著菜名,這回十分簡練:仰望星空。

  還有一道菜,是巨大的香腸,灌得粗細均勻,大小一致,都呈烏黑透紫的莊重之色,盤成完整的幾圈圓形在盤中,乍一看很像茅廁裡某些經年風乾的排洩物。

  這道菜叫:五穀輪回。

  另一邊的菜更讓人忍不住讚嘆,圓形的,像個巨蛋,顏色比剛才的五穀輪回略淺,除了太大,一隻盤子只能裝一個之外倒也還算能看,但廚師比較體貼,又在旁邊擺了四片從這種巨蛋上切下來的片,上面紫紅黑色黃色的密密麻麻一堆蟲卵一樣的玩意兒,整體從內涵到外延都散發著完美規避色香味的氣質,十字坡包子店的土狗從旁邊經過,探頭嗅了一嗅,趕緊夾著尾巴奔去茅廁吃屎安慰自己被虐的胃腸了。

  最後一道菜和前三道菜風格迥異,看起來十分的洗眼睛,淡黃色的杯盞形狀糕點一碟四塊,倒也算噴香誘人,名牌也顯得投人所好:護腎精英。

  送菜上來的「顧大嫂」君莫曉十分爽快地道:「這位客官,恭喜你入選我們老闆娘獨家舉辦的『渣男品鑑團』第一號候選渣男,現在你已經進入非常重要的一道關卡,題目很簡單,把今天的菜吃完,可以獲得和我們老闆娘面對面一次的機會。」

  她笑得十分不懷好意,前三次都被這位大神給輕描淡寫解決了,這次看他怎麼混。這玩意兒,是個人都吃不下哈哈哈。

  燕綏看了一眼幾樣菜,目光移開,筷子在桌上頓了頓,問:「吃完是嗎?」

  「然也。」

  「什麼?」燕綏卻好像沒聽清,側頭微張了張。

  君莫曉大聲道:「把這些菜吃完,就可以面見扈三娘!放心,沒有毒,要不要我撕一塊嘗嘗先!」

  燕綏立即皺眉謝絕,開玩笑,撕一塊還能不能好了。

  君莫曉揚起眉毛,盯了他一眼,奈何沒本事從這位身上看出個所以然來,也得不到任何自己可以幸災樂禍的反應,只好悻悻拎著托盤走了。

  隔著花窗,「扈三娘」抱著雙臂,靜靜地看著正在研究仰望星空的燕綏。

  她身後「孫二娘」「顧大哥」都在,孫二娘厲笑托著下巴,道:「殿下這般模樣我從未見過,真該讓我那七個哥哥來瞧瞧。想當年他們吃了殿下多少苦頭,說起來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剛進門的君莫曉冷笑一聲:「該!」一把勾住「顧大哥」聞近檀的胳膊,「夫君,你可不能負我,不然我肯定比阿臻還要絕情一百倍喲。」

  聞近檀慢吞吞地答:「娘子,你壓痛我的胸了。」

  君莫曉驚訝地一摸聞近檀的胸,「你都二十了,居然還能長?有什麼秘訣?說來我聽聽?」

  「哦。很簡單。」聞近檀道,「珍愛生命,遠離渣男。」

  頓了一頓,她又道:「遠離妹妹也算。遠離弟弟也算。」

  君莫曉哈哈哈笑起來,和眾人道:「聞近純最近不僅把太子賜給她的首飾都當了,連東宮按她的份例做的四季衣裳都當得差不多了。偏偏她又愛出風頭,各種宴席詩會花會的辦個不休,還總要做主人,衣裳首飾又不能總穿那一套,她也算有本事,總在小玩意上花樣翻新,做個絨絨花啊,彩帶編個腰鏈啊,好幾次還引領了天京官宦仕女追逐潮流呢。衣服翻翻改改細節式樣,便又算一件新的,偶爾被人發現了,就藉口說年成不好,去年冬好幾地雪災,百姓流離失所,陛下號召群臣捐銀賑災,並以身作則,皇宮縮減用度,身為皇室成員,自然更該響應陛下,厲行節儉……反正她都有話說。」

  聞近檀道:「上次宮宴,她實在沒衣服沒首飾,還派人向我借了。當然她沒說借,只說西番公主來東宮做客,對漢人衣裳首飾十分喜愛,為了展示我東堂的富足和國力,正號召東堂皇族女性和官員家眷,將自家的別致首飾和衣裳送去東宮,給蠻子好好見識見識,我作為聞良媛的姐姐,自然當大力支持。」

  君莫曉冷笑:「然後就一借不還了。」

  文臻笑道:「不還才好啊。還有她去的當鋪什麼的,你們都關照了?」

  「關照了。不急,瞧著她呢。」聞近檀嘆氣,「攤上這麼個好賭的弟弟,也算是她倒黴。」

  君莫曉不以為然,「倒黴什麼,這叫惡人自有惡人磨。聞近純現在有身份有地位,她父母又沒有官身,聞近純真想擺脫這一家子又不難,還不是她自己太要臉面,要撐著架子,自作自受。這人啊,看似狠辣,其實還沒我們小檀一半清醒決斷。」

  聞近檀道:「聽說她最近和西番王女走得很近,兩人好得什麼似的,我們不在天京,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在西番王女面前編排小臻。」

  文臻眯著眼睛道:「編排我又不會少一塊肉。我倒是想著,這位既然這麼缺錢,又和那人傻錢多的西番王女在一起,她捨得不下手嗎?」

  她想了想這種可能性,倒覺得是個整聞近純的好機會,只是聞近純在天京呢,想想也只好遺憾地算了。

  厲笑讚同地點點頭,又和文臻道:「別人且不提,先說眼下這事,殿下算是有心了。這麼老遠地追過來,找到你。你不想見他,他也不勉強,你戲耍他,他不僅不生氣,還有耐心陪你玩,我覺得便是陛下,也得不到他這般耐心遷就。之前的事情中文他們也和你解釋過了,殿下確實無辜,你便也邁過去吧。」

  顧大嫂手指頂著鼻子發出不屑哼聲:「不,就不。阿臻不理他是對的,嫁入皇室不比嫁給尋常家,殿下再有誠意又怎樣?你看看皇帝老子,阿臻為收歸長川沒少費心思,甚至為了避免猜忌,只盡力配合殿下,一心把實權都收歸皇家,這般忠誠,最後還不是說收西番公主就收西番公主?殿下拒了這一個西番公主,下次來個大燕公主,來個南齊公主,怎麼辦?」

  厲笑:「不管怎麼辦,都應該好好談談再辦。別拿你的臉說事,我知道最近你臉上的疙瘩已經開始掉了,天天早上還要費勁黏起來你累不累?」

  文臻摸摸臉上疙瘩,片刻後怒道:「蛋蛋!說了別再吃我的疙瘩!我說怎麼最近黏不滿整張臉了!」

  一張靠近扈三娘臉的哢嚓哢嚓的血盆大口驀然停住,片刻後,骨碌碌滾回了她辮子上。

  文臻還要罵那顆球,聞近檀忽然道:「咦,殿下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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