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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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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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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14:23:2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章 替老婆出頭

  燧峰入口山道上,聞近檀和君莫曉聽見了一聲尖叫,聲音熟悉,兩人赫然回首,果然看見了採雲正被押在一群黑衣人當中,卻不見採桑。

  當時兩人正半掩在一處灌木後,聞近檀先站起身,看見採桑的那一刻,立即死死按下了君莫曉的腦袋。

  「你先別出聲。」她悄聲道,「讓我先出面看看情況再說,不要大家一起栽進去。」

  一邊把一塊布塞進了君莫曉的手裡。

  「如果事情有變,你先走,去找小臻。這塊布上記著共濟盟最重要也最隱秘的一處密道所在,我們要先去找到,放煙花通知小臻過來……」

  君莫曉一把把布推出去,怒道:「讓你一個不會武功的人頂著,然後我一個會武的自己逃?你做夢!」

  聞近檀望定她,淚眼朦朧地道:「不然怎麼辦?讓你頂著,我一個不會武功的人帶著密道圖能跑出幾步?」

  君莫曉語塞。

  「共濟盟現在能出的山口一定都把守重軍,那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共濟盟那些人一定跟著小臻,那麼多條人命,都小臻擔著,你就不去幫她一把?」

  「可是……」

  「可是我有辦法保全自己。」聞近檀忽然一笑,又是她那種慣常老實的笑容,眼底的光卻狡黠的。

  她湊近君莫曉,微帶羞澀地悄聲道:「那個,那個蕭離風,是共濟盟的大當家,之前很多次夜裡,他有來幫我推磨磨豆子……他告訴了我很多共濟盟的事,我對這裡很熟悉,放心,我有辦法自救。」

  君莫曉張開嘴。

  她聽見了什麼?

  蕭離風是大當家?

  不不不,蕭離風對小檀有意?

  不不不,他們兩個早就暗通款曲私下勾搭?

  信息量太過巨大,一時把單細胞生物君莫曉衝擊得腦子轉不過彎來,聞近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忽然一個手刀劈在君莫曉頸後將她劈倒,自己已經站起身撲了出去。

  她衝出去,看見採雲,雙眉一豎,怒道:「你這出賣主子的賤婢!」

  採雲看見她出來,又聽見這句,一時有點傻。

  她本和採桑在一起,躲在山門暗哨處,看見大軍進山,大氣也不敢出,眼看大軍已經離開山門上山,兩人便悄悄溜出來,採桑身子靈活,閃出了山門,她運氣卻不好,前方不知何事落單了一個軍士,偶一回頭發現她正要溜出門,當即一箭射在她面前的鐵門上。

  隨後採雲就被抓住,她的衣著打扮說明她不會是共濟盟女賊,太子早已令幕僚暗中傳令全軍,將文臻一行的人數身份簡單形容都通報過,此刻剿匪軍一看,便知道這應該是文臻的侍女。當即便押著採雲去找文臻。

  文臻雖然在飛流峰坑了剿匪軍一把又一把,但是軍隊散於大山之中,信息傳遞不及時,直到此刻軍隊都還沒確定文臻在哪裡,這一批軍士打算去飛流峰,此處正是通往各峰的岔道。

  採雲聽明白了這句,再看聞近檀神情,也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顫聲道:「小姐,你原諒我……」

  聞近檀轉身便跑。

  那些軍士聽得這句,知道這便是文臻了,頓時大喜,都追了過去。

  聞近檀奔向藏銳峰。

  這條路是最長也最崎嶇的,並不適合逃生,她卻依舊往上而行。

  冒充文臻被大軍追逐,她知道自己已無幸理,但在死之前,她想要再見他一面!

  她雖然不會武功,但為了能適應在文臻身邊的生活,也一直跟著君莫曉強身健體,比尋常女子要輕盈,但這麼奔波半夜,體力也漸漸透支,雖然仗著地形熟悉,帶著那些人繞來繞去,沒很快被追上,但隨著體力耗盡,腳步漸緩,喘息漸重,那些平日輕鬆抬腳就能跨過的石階,此刻也變得彷彿高聳入雲,腿面抬起似有千鈞之重,肌肉繃得痠痛。

  偶一回頭,看見石階之下黑壓壓的人頭越來越近,而石階之上,四聖堂依舊遙遠如在雲端。

  聞近檀抬手拭汗,看著前方黑黝黝的天和慘白的石階,苦笑一聲。

  然後她停了下來,背對著四聖堂方向,兩手都伸進了自己的袖囊裡。

  沒有人知道,她身上總帶著三件東西。

  一柄匕首,一瓶文蛋蛋洗澡水,一個火藥彈子。

  匕首用來在危險時刻殺人或者自殺。後兩者就完全是為了將殺傷力更擴大一些。

  她等著最先衝上來的墊背。

  身後隱約有呼喝打鬥之聲,她沒回頭,反正能在這裡公然出現的,都是敵人,那麼,多來幾個,多幾個墊背。

  一個軍士最先衝了上來,聞近檀有點嫌少,面露驚惶之色向後退,惶然道:「別殺我,我有東西給你——」

  這話一說,有更多的人爭先恐後擠了上來。

  而身後風聲急掠,寒氣逼人,聞近檀一側頭,一滴血啪地一聲濺上她臉頰,也不知道是誰的血。

  她依舊沒回頭,算著這血濺射的距離,身後的人也來得很近了,她乾脆多退幾步,讓兩撥人聚齊一點。

  前方的軍士的靴子已經踏上她下方一級台階。

  身後的男子帶來的風已經掠起了她的長髮。

  就在此刻!

  聞近檀左手潑灑瓶子,右手將火藥彈狠狠往下一砸!

  「咻。」

  一聲輕響自她耳側過,那風尖銳,冷意滲骨,一蓬鬢髮猛地飛起,化為黑霧悠悠散於天地間,而潔白如玉的耳垂上,慢慢滲出一顆鮮紅的血珠如珊瑚。

  聞近檀睜大眼睛。

  預想中的爆炸聲並沒有響起。

  看見一截雪亮的劍尖,緊緊擦著自己的臉頰,平端在眼前,劍尖之上,一顆黑褐色的彈子正滴溜溜地轉著。

  而自己的另一側身前,則是另一柄長劍,和剛才的細窄不染血的短劍不同的是,那劍身寬闊平直,血跡斑斑,此刻劍身上滿是水跡,被那些鮮血一混,化為一片粉紅。

  然後一個有力而溫暖的臂膀伸了過來,將她一摟,姿勢隨意而熟稔,隨即又輕輕一壓,聞近檀被他摟在懷裡低下了頭。

  那人手一伸,修長的手指一彈那柄長劍,嗡聲清越裡,那一片粉色的水,便化為一蓬細雨,籠罩向此刻已經匯聚在山道之上的兩處追兵。

  雨落無聲,山道上瞬間倒了好幾個。其餘人雖然站著,也動作遲緩了一瞬。

  那人再一縱身,摟著聞近檀上了旁邊最高的一棵樹,他縱身時,手中短劍依舊平端,火藥彈依舊滴溜溜轉動,直到他穩穩上樹,才將短劍向下一傾。

  轟然聲響。

  巨響聲裡,那人俯下身,替聞近檀挽了一挽剛才跑散的髮,手指在她凝血的耳珠旁停了一停,才似笑似嘆地在她耳邊道:「方才,你是想謀殺親夫嗎?」

  ……

  文臻向下倒去。

  她甚至都能感覺到那一刻深井般的密道底,風聲更加兇猛地撞上來。

  她正要啟動自己身上的機關自救,又想這可怕的地形可能無論什麼機關都不能避免自己受傷,忽覺身子一停,撞上了什麼溫暖的軀體,然後向後一彈,她踉蹌一下,站住,被扶穩。

  與此同時她聽見一聲墜落聲響。

  她顧不上看是誰扶住了她,掙脫開扶持撲向密道口,正看見一截黑黃色衣襟消失在黑暗裡。

  那是耿光的衣裳。

  就在方才她要被推落的那一刻,一直擔心著她的耿光,拿身體墊了一下她,自己跌了進去。

  文臻二話不說便要下去,易人離推開了她,冷聲道:「你先處理上面的,耿光我來救。」說著便下了密道。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

  這批共濟盟的人裡面,很可能還是有奸細。

  對她存疑很正常,不願意信任要離開也正常,但是趁機出手,就不正常了。

  她冷冷掃向人群,人們臉上都是驚愕神情,方才那幾個出言攻擊的人,躲藏在人群中,黑夜裡也無法辨明。

  鳳翩翩神情有點難堪,低聲道:「三娘,先別……」

  文臻手一抬,鳳翩翩住了嘴,文臻轉頭看她,眼睛彎彎,卻無笑意,看得鳳翩翩心頭一震,下意識退後一步。

  「鳳三當家。」文臻緩緩道,「我接受不理解,接受有分歧,接受沒義氣,但是,我不接受恩將仇報。」

  鳳翩翩臉色陣青陣紅,吶吶低頭。

  底下忽然傳來易人離驚喜的呼聲:「哎呀這密道沒有想像中陡,也沒那麼深,有轉折!」

  眾人喜動顏色。

  密道通風,本就說明有出口,只是因為太陡,彷彿要直線爬下懸崖,讓人擔心這是陷阱,此刻聽易人離這麼一說,那麼密道就沒什麼危險性了。

  大喜之下,木易和他的手下人當先動了,木易抱著女兒過來,他的一個手下搶先要去試。

  文臻橫臂一攔。

  那些人的臉色立即冷了下來。

  「什麼意思?扈三娘?孩子的路你也要攔?」

  「壇主的妻女可以下去,我派人親自護送。」文臻平平靜靜地道,「但是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許先下。」

  這話一出,鼓噪頓起。

  「扈三娘,你是要絕了大家的路嗎!」

  「憑什麼不許我們下去!」

  「這麼多人,馬上大軍就要到了這裡,你是要獨霸密道,把我們都葬送在這裡嗎!」

  文臻盯著人群,大部分人其實還是沒說話,吵鬧的還是那一小撮人,依舊隱在人群裡不露面。

  但是大部分人看著山下漸漸逼近的火把,面前被攔住的密道,聽著這些挑唆的話語,臉色一半慚愧,一半焦灼。

  厲笑臉色比他們還不好看,大家小姐,翻來覆去只會罵一句:「不要臉!」

  文臻倒一切如常,還笑眯眯聽著,等眾人罵過一波,才悠悠道:「密道是我發現的,我說了算。」

  「密道是共濟盟的人修築的,自然我們說了算!」

  「那你來,來,從我面前下去。」文臻對那方向招手。

  沒人走出來。

  底下忽然易人離哎喲一聲,聲音很大,似乎遇見了什麼意外。

  鼓噪戛然而止。

  厲笑緊張地撲到密道口,向下看卻黑黝黝什麼都看不見。

  厲笑喊了幾聲,易人離卻沒回答。

  四面猛地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片刻後,先前那準備下去的男子向後退去,道:「既然不許我們下,那壇主,我們便走罷。」

  木易嘆息一聲,搖搖頭,扶著妻女便要轉身,有一些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要跟在他後面。

  文臻忽然道:「慢著。」

  她走向人群裡一個低眉縮眼的男子,神情自然,看似只是想問句話,那人也坦然看她。

  文臻忽然一笑,劈手抓向他肩頭。

  那人立即後退,退得極快,大喊:「扈三娘搶奪密道殺人了!」

  文臻哪裡在乎他喊什麼,手中寒光一閃,已經射向他肩頭,這人身形卻極其靈活,一扭身換了個方向,往密道那裡衝去,與此同時,文臻只覺得腳下有風,她騰身躍起,幾道黑光從腳下呼嘯掠過,不知道撞在什麼東西上蓬地炸開,騰開一片黃霧,頓時遮蔽了人們的視野。

  黃霧漫起時,刀劍連響,亂箭飛射,不知道有多少人向文臻的方向出手!

  有人奔過來試圖援救,有人茫然不知所措,有人皺眉原地旁觀,有人悄悄站到了密道口。

  鳳翩翩大呼:「住手!」又喝叫自己的屬下,「快去救人!」

  卻有刀風急響,竟然是對她當頭砍下,她急忙避開,只覺得心中混亂。

  想不明白平常團結友愛的大傢伙兒,怎麼變成這樣了。

  想不明白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危難面前,那些平素忠勇的、憨厚的、直率的、熱誠的漢子們,怎麼忽然就現出了一張張愚昧的,狹隘的,自私的,齷齪的嘴臉。

  文臻並不奇怪。

  危難本就最為考驗人性,更何況共濟盟出身草莽,良莠不齊,且成分雜亂。

  大部分的好人在無所適從的情形下,遇上一小部分的心思不純的人的挑唆,也會走向與心意相反的方向。

  她無意做救世主,更無意在這種時刻浪費寶貴時間去救贖誰。

  哪怕看見木易嘆息著,最終還是離開戰團,帶著妻女下山,她也沒再試圖阻攔。

  她趁著混亂,躲過攻擊,招呼了自己的人,往密道口衝去。

  這裡只有她和易人離知道密道開關的方法,等她們下了密道,直接關上門,讓他們繼續去和剿匪大軍撕逼吧。

  文臻撲到那個不大的密道口,卻發現那裡已經密密麻麻都是人,甚至將口子都堵住了。

  有些人是要試圖下密道,有人是要拿別人來試密道的危險性,但還有一兩個人,文臻瞧著動作不大對。

  那好像是……在嘗試關上密道!

  軍隊在上山,溪水倒灌需要時間,密道一旦被關上,就再沒有機會再次打開了!

  文臻撲了過去。還沒撲到,就看見其中一人,手指已經搆上了崖面下面的機關處。

  那人一邊抵著那機關一邊大叫:「三娘,在哪關?在哪關?」

  隔著黃霧文臻清晰地看見他唇角那一抹詭詐的笑容。

  文臻怔了怔,一時氣得時時掛在唇邊的笑容都掛不住了。

  感覺自己快要成了河豚,受了刺激的那種。

  這句話何其險惡!

  不僅要絕她的路,還要栽贓,還要把這崖上所有的人,一瞬間都變成她的敵人!

  已經有人聽見這句話,開始怒罵,開始對厲笑和她的護衛展開攻擊。煙霧漸漸散去,她身邊的人看見她,也憤怒地向她劈下武器。

  文臻不得不閃躲開一柄大刀和一根槍,以至於明明看著那詭詐的笑容要氣炸,也無法及時阻止。

  「來不及了!」這個念頭剛剛閃過文臻腦海,她眼前就忽然爆開血色的花!

  彷彿密道下的風忽然怒吼,巨大的力量從地底衝出,無聲無息卻又兇猛無比,瞬間將密道口的所有人掀了個底朝天!

  人們向四面八方跌開,四面飛濺開長長的血絲。

  那個想關門又嫁禍的傢伙最倒黴,手永遠地留在密道口,人還在半空慘嚎,另一邊的手臂也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然後腿在半空中詭異地一折,另一條腿又一折。

  不過一圈半的空中轉體,他便成了一個殘破的鬼娃娃,直挺挺地落了下來。

  他沒能落在地上,一隻手忽然從密道中探出,輕巧一抓,便抓住了他。

  文臻盯著那隻手。

  清瘦修長,指甲如玉,骨節分明,非常漂亮的一隻手。

  只是那隻她很熟悉的玉雕一般的手上,食指上卻裹著一截布條,布條沾染了泥土髒兮兮的,布條底下還隱隱透出血跡。

  這就讓她很陌生了。

  以至於她明明很肯定那隻手的主人,一時也不敢呼喚。

  蹭蹭蹭,幾條人影躥了出來,卻是易人離和中文英語,以及他們各自的屬下。

  易人離懷裡還有一個人,卻是耿光。

  文臻舒出一口長氣。

  易人離一出來,就呸了一口,大罵:「一群白眼狼!」

  文臻卻只盯著那隻手的主人,和先前那狂風烈捲出手的霸氣不同,這人不急不忙地壓軸出場,拎著那個奸細緩緩出了密道口。

  文臻一看他出來,那一身黑衣裹著修長的身影,眼睛頓時一亮,連眼前的局勢都忘記了。

  嘖嘖,平常總是寬袍大袖的看不出來,真是,屁股是屁股,腿是腿啊!

  雖說已經有了最深入的交流,但是山洞光線不好,又忙著打架,她又有點不好意思,現在想來,真是對美好資源的浪費。

  這身材,穿點什麼執事服制服之類的,應該也很夠勁,或者回頭給他做上幾套……

  這邊她在色迷迷意淫著制服PLAY,那邊眾人怔怔地望著眼前身量高頎的男子,覺得他似乎戴著面具,顯得眉目靜冷,但饒是如此,風采也迥異於常人,令人不敢逼視,也正因為他的特別,所以明明戴著面具,眾人也能察覺到,他不高興。

  很不高興。

  無形卻令人窒息的殺氣,似黏膩的毒漿,在這寂靜山林懸崖之上流淌,窒息著每個人呼吸的空氣,以至於共濟盟上下,沒有一個人敢發聲。

  另一個不敢發聲的原因是,所有從密道上來的燕綏的手下,手中都端著一把奇形弩。

  弩的形狀是眾人前所未見,上有刺下有勾,青光閃爍,分外猙獰,箭已上弦,抱著弩的人面無表情站成扇形,青黑色的箭尖森冷地對著每個人,包括鳳翩翩。

  而四面風聲瑟瑟,黑暗中似乎還有一團一團的黑影,盤踞在頭頂,虎視眈眈。

  眾人不知不覺便大氣都不敢出。

  這種肅殺緊張的氛圍裡,燕綏發布命令卻十分清淡。

  「一起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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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14:23:4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零一章 你有了?

  「慢著!」

  文臻說了今天第三句慢著,忍不住苦笑。

  周圍那些沒等到審判就要被宣判的眾人,此時才來得及震驚,聽見文臻這一句出口,且端弩的人們果然沒有立即出手,便有兩三個人飛身要逃。

  然後電光追越,厲風如嘯,幾個人同時慘嚎著翻落溪水中,血濺出三丈。

  這一下,所有人都安靜了。

  殺人對於這些江湖漢子來說,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中文等人出手的乾脆俐落,從頭到尾,眉毛都不曾抬一抬。

  便是這些殺人如麻江洋大盜,看著也心裡發怵。

  文臻嘆口氣,心想土匪就是土匪,見識眼力都不夠,以為殿下是她這樣的慈悲心腸?

  她不理眾人看向她的復雜目光,走到燕綏身邊,看著他的手指,道:「怎麼回事?」

  見她第一句話便是問自己的傷,燕綏的眼神微微一柔。

  周圍的共濟盟眾人頓時覺得那種無處不在的殺氣消散許多,感覺又能活了。

  「燕縝害的。」他把手指直遞到她面前。

  文臻抽抽嘴角,心想殿下您這時候當著這麼多人面撒嬌告狀合適嗎?

  何況還搶我台詞。

  燕綏的手指一動不動,看樣子像公舉在等她的王子親吻下去。

  文王子懂她家的公舉,這是要她現在重新包紮的意思,文臻嘆口氣,看看已經很近的火把,只得從懷中抽出乾淨布條給他重新包紮。

  解開布條她才發現那真不是一點小傷,就憑太子,能把他傷成這樣?

  想到方人和說的燕綏不能受傷的事情,她頓時心情也很不爽。

  只是現在不是敘話的時辰,她麻利又輕巧地給燕綏重新上藥包紮,一邊輕聲道:「這些人不能全部殺,很多人還是向著我的,殺傷無辜,有干天和。」

  燕綏答得漠然:「在你危險時並沒有以身相護,算什麼幫?」

  「他們不信任我是正常的,要麼,丟他們自生自滅得了。」

  燕綏唇角一扯,忽然提高聲音:「既然說你勾結刺客,何必擔了那個虛名?乾脆就殺了他們,回頭剿匪大軍敘功,你我斬殺共濟盟頭目百十人,無過有大功,何樂不為?」

  眾人嘩然加凜然。

  文臻沒有反駁,只給他的繃帶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還彎下腰,煞有介事地吹了吹。

  「呼呼就不痛了哈。」

  中文等人殺氣騰騰端著弩,背對他們,聽著這二人任性對話,想笑卻不敢笑。

  文姑娘就是這樣,看著溫軟,實則強大,這一夜逃亡中被攻擊背叛栽贓陷害,如果不是殿下趕回正好遇見,她大抵是一個字都不會和殿下說的。

  好在殿下也迥異於常人,不然對於一個強大的男人來說,女人太堅強,怪傷自尊心的。

  燕綏低下眼看著自己的小蛋糕兒。

  她抬起的眼眸烏黑,圓潤的鼻頭閃著一點晶瑩的細汗,和眼底的光交相輝映,他心底那一點煩躁和憤怒,便如這細微的汗一般,在風裡靜靜地淡了。

  只是還是不願輕輕放過,別的事慣著她也罷了,這些醃臢貨何必怕冤枉他們,一起清理了才乾淨。

  傷我蛋糕兒者,雖遠必誅。

  「給我一個理由放過他們。」

  「唔……」文臻拖長聲音,眼珠轉了轉,忽然湊到他耳邊,鬼兮兮地道,「就當慶祝你順利被我失身,殺生不祥?」

  燕綏:「……」

  失身是什麼鬼?

  顛倒混淆的本事越發令人失敬了呵呵。

  「或者……就當為咱們的娃積德?」

  燕綏眉頭一聚:「你有了?」

  「當然……沒有。那就當我們為要個娃積德?」

  燕綏:「我倒覺得不殺了這些混賬,我們的娃會嫌棄我們懦弱,氣得不肯來這世上呢。」

  文臻:「……」

  顛倒混淆的本事越發令人失敬了呵呵。

  燕綏抬起手指,點點自己的臉,其實他只是手指垂下有點痛,抬起來舒服一點,但色狼文今天自看見他,腦子就總往少兒不宜十八禁的方向跑偏,拉都拉不回來。看見他這個動作,老臉忽然一紅,看一眼眾人,又一紅,然後嘿嘿笑著,踮起腳,在他頰側親了一口。

  眾人:「……」

  白日宣淫什麼的,能不能最起碼先打個招呼?

  燕綏:「……」

  隨即他便明白文臻誤會了,眼眸閃過一絲笑意。

  這種誤會,就不必特地解釋了。

  乾脆偏過臉,又指了指。

  文臻一看他怔了一下,便知道自己誤會了,哪裡肯再表演一下,恨恨推了他一下。

  燕綏一笑轉身,對中文擺擺手。

  中文等人轉身,勾著勾索躍下了山崖,往下降了一半,然後齊齊對著底下半山飛流峰平台小院方向,按動扳機。

  眾人好奇,好些人偷偷探頭去看,燕綏也不攔著。只是眾人臉上表情都頗有些不以為然。

  此地離半山平台的距離就算直線,也有一百餘丈,這個距離實在太可怕,便是巨弩弩箭,也達不到。

  然而一聲巨響,人人變了臉色。

  咻咻聲響破風厲烈,十幾道黑光流星電射,下一瞬半山平台殘破的小院,再次轟然著火,將裡頭還在搜尋的人們,燒出個慘叫連天。

  那火燃得又快又急,幾乎沒給人反應時間,比先前炸毀弩弓的火藥彈還要兇猛。文臻心中暗讚,她原本離開時候也想放火,徹底燒毀半山小院,不給太子那邊留下任何找到證物栽贓的機會,但是剛下過大雨,無法點燃屋子也就算了。

  燕綏這裡,想必不僅弩弓改良,火藥彈也改良過,這個射程和效果,足夠震懾共濟盟這些人。

  果然文臻回頭再看的時候,眾人神色都非常凜然。

  片刻後中文等人回來,眾人都悄悄後退一步。

  燕綏也不理他們,伸手挽了文臻示意她隨自己下密道,文臻回頭看看,木易帶著老婆孩子早已不見,那個愛錢的壇主,並不是奸細,但因為精明,是對她最不信任的人之一。

  她心中嘆息一聲,知道此刻燕綏還在氣頭上,說要帶共濟盟的人下去他定然不願。

  何況這些人當中藏有奸細,此刻也來不及一一辨明,真要一起都帶下去,底下黑暗,地勢狹窄,發生變故的可能性太大了。

  這些人本該大多是死人,她救下帶來這裡,給他們留下了生機,也算仁至義盡。

  那就就此江湖別過吧。

  文臻心中本有個隱秘的想法,想要像收服熊軍一樣收服這些共濟盟的精銳,但現在看來,土匪果然不是軍隊能比。

  她和燕綏下密道,中文等人走到密道關閉處,那架勢讓眾人都變了臉色,但方才都見識到了改良弩的威力,不敢發聲。

  鳳翩翩忍不住道:「三娘……」

  文臻回頭,對她一笑,道:「三當家,我不叫扈三娘,我叫文臻。」

  鳳翩翩頓時啞了口,神色復雜地看著她。

  眾人誰都聽過東堂廚神,官場異數文大人的名聲,一時嘩然,頓時那總藏在人群背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果然是奸細!果然是你故意帶我們來這裡的!」

  「是啊,我在飛流峰只要裝看不見走開,你們就死翹翹了,我非要辛辛苦苦把你們帶到這裡來再弄死,我這是和你們一樣有病哦?」

  一陣靜默後,文臻唇角翹了翹,只看著鳳翩翩:「三當家,我知道你們一直懷疑我的身份,你們懷疑沒有錯,不過你們還是想多了。我來共濟盟,本身只是私事,對共濟盟毫無惡意,今夜我本來應該悄然離開……當然現在離開也來得及。」

  她招招手,便要跳下密道,卻聽有人道:「離開可以啊,帶兄弟們一起啊。」

  她毫不猶豫地答:「你兄弟們可沒把我當兄弟……」忽然住口,探頭對外一瞧,詫然道:「曉曉!小檀!」

  又更加驚詫地道:「大當家!」

  她喊前兩個名字的時候大家還沒反應,最後一句則令很多人驚詫,紛紛轉頭去看走來的那個男人。

  蕭離風尷尬一笑,知道文臻這是在報復。

  文臻看他一眼,發現他衣裳遍血,看起來實在有點狼狽,想來是一路從藏銳峰上衝殺下來的,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女孩,看樣子是木易的女兒。

  她目光不禁向他身後投去,蕭離風略一沉默,沉聲道:「木壇主從僻道下山,本來那條路應該沒人知道,但是不知怎的就被軍隊堵截,正好遇上我,木壇主將孩子託付給我,並請我代他向三娘致歉。」

  「他人呢。」

  「木壇主說他知道自己錯了,大家一再質疑三娘,三娘想必已經寒心。他願領兄弟們在山下作戰阻攔大軍,一來以此向三娘表示誠意和歉意,二來請三娘大人有大量,再救兄弟和他唯一血脈一命。」

  他態度誠懇,微微躬身,從頭至尾只看著文臻。

  文臻默然。

  這種時候在山下阻攔軍隊,等於就是敢死隊。

  此刻木壇主便是在託孤,拿命來祈求她的原諒和庇護。

  她不怕硬碰硬,但一旦共濟盟轉變了風格,她倒覺得為難。

  聞近檀忽然悄悄上前一步,文臻掃了她一眼,確定她果然毫髮無傷。君莫曉也安好。

  這自然是蕭離風保護之功。

  又一個人情。

  文臻承了他保護兩個閨蜜的情,嘆息一聲,按住了有點不耐煩的燕綏的手,示意聽聽他說什麼。

  蕭離風開門見山:「三娘,我還是叫你三娘吧,方才的事,我都知道了,兄弟們多有得罪,說到底還是我們的錯,是我們一直沒有信任三娘,才有今日的惡果。如今追兵將到,還請三娘大人大量,攜我等自密道逃生,事後我等定有回報。」

  他悄然上前一步,低聲在她耳邊道:「共濟盟這許多年的積攢,自然不能便宜了太子去……」

  文臻眼睛一亮。

  共濟盟家大業大,盤踞西川多年,之前她就想過一定有自己的寶庫,如今這密道修築得如此離奇隱秘,顯然絕不僅僅是個逃生的密道。

  只是這些人當中隱有奸細,帶到底下也絕不妥。燕綏已經受傷,她要為他的身體考慮。

  「至於奸細,三娘放心,到了底下,自有辦法甄別。」

  文臻頓時下定決心,笑道:「大當家太客氣了,這密道本就是你們共濟盟的,我們怎敢鵲巢鳩佔。」

  她轉頭笑眯眯握住了燕綏的手,道:「一頓打鹵麵。」

  「不行。」

  「兩頓!」

  「不行。」

  「再加一個杯子蛋糕,一份最新研製的芝麻魚鬆。」

  「再來一個老壇酸菜牛肉方便麵。以及睡三晚。」燕綏頓了頓,還加了句解釋,「那種睡的睡。」

  文臻:「……」

  什麼鬼。

  為什麼話題忽然就跳到少兒不宜?

  為什麼這種少兒不宜話題他說的語氣和索要老壇酸菜牛肉麵一模一樣?

  眾目睽睽之下,文臻實在不想和某個一本正經地什麼蟲上腦的傢伙討論哪種睡的問題。

  「成交!」

  燕綏滿意地擺擺手,中文等人收了弩箭退開一邊。

  但文臻並沒有立即安排人下去。

  她並不在意蕭離風所謂甄別奸細的話,她一向最相信自己。

  哪怕不能將人一起殺了,也一時無法將奸細全部拎出來,也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他們。

  文臻和燕綏低語幾句,燕綏點點頭,隨即從人群中拎出了那個先前被文臻發現,暴起發難的奸細。

  那人想逃,但是被弩箭震懾住,躲在人群後,還是被拎了出來,拚命轉動著眼珠,想著托詞,然而文臻燕綏根本沒理他,中文直接把他拖到了林子裡,片刻後幾聲慘呼,聽得眾人神情緊繃。

  過了一會,中文走了出來,神色平靜,衣上帶血,對燕綏點點頭,和英文走到一邊,商量了幾句,便由英語帶兩個人,往山下走。

  眾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是打得什麼啞謎,文臻笑道:「方才那位兄弟,經過我等諄諄教導,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決心撥亂反正,交代了和大軍的秘密聯絡方式,並為了表明心跡,願意為馬前卒,帶領我們兄弟去伏擊大軍。」

  人群一陣騷動,有些人目光閃爍,臉色蒼白。

  文臻又道:「孤身一人去攔截大軍,想來也沒什麼機會回來。那位兄弟英勇可嘉,對我們說,犧牲也要犧牲的有價值,所以他一旦被俘,會向大軍交代,他的諸位兄弟都因為大當家許諾的共濟盟寶藏,棄暗投明了。」

  人群裡騷動又起,方才那些臉色蒼白的,現在已經很難看了。

  這一手釜底抽薪,很是毒辣。英文是去布陷阱,只要軍隊有人吃了虧,就會懷疑暗樁的忠誠度,隱藏在這些人裡頭的奸細,不管是哪方的,出於什麼目的,經過文臻這一手,都失去了和大軍聯繫或者投誠的機會。

  後路被斷,也就只能老實一些。

  雖然這樣做也有弊端,可能會導致這些人從此深深潛伏,找出來難度增加,但對於馬上就要下危機四伏的密道來說,還是先讓他們安分一點比較重要。

  再說對於文臻來說,也不存在太多難度。

  文臻說話的時候,她身後眾人都緊緊盯著人群。

  神情有異的,都默默記下。

  蕭離風在一邊看著,眼神閃動,微帶讚賞,似乎還有幾分得意,也不知道在得意什麼。

  然後文臻才開始安排人下密道。

  中文帶一部分護衛先下,佔據先機,然後便是共濟盟的傷員,然後是那批可疑的人們,集中在一起,不給他們突然發難在人群中到處製造麻煩的機會,然後燕綏易人離,然後是共濟盟的高層和完好的人們,最後是文臻君莫曉聞近檀和蕭離風。

  燕綏為了保證安全兼顧頭尾,走在了中間,頗有些不甘願,頻頻回頭。

  蕭離風本該走在中間,卻死皮賴臉地要走在最後,文臻看一眼聞近檀微微泛紅的脖頸,笑了笑,同意了他的要求。

  蕭離風最後關閉密道的時候,聽見了木易的慘呼,他的手顫了顫,決然按下了機關。

  嘩啦啦水流奔湧而出。

  須臾後,一群士兵奔上山之後,看見的便是奔湧的溪水和青灰色的山崖。

  木易和他那一批手下,為了讓追兵發現不了機關的秘密,咳嗽著,吐著血,拖著傷了殘了的身體,越過溪水,爬上崖面,用自己的血染紅了整座突出的假山崖,然後跳了下去。

  那些追兵先是被溪水擋住,然後親眼看著這些人全部跳崖,只得悻悻放棄,認為眾人散入四面山林,轉身去四處搜尋。

  他們在崖上爬行的時候,蕭離風和文臻還沒走,兩人靠著冰冷的山石,聽著相當於一道門距離之外,那些人用鮮血和性命為兄弟們鋪路的聲音。

  密道的密封做的很好,那些塗滿崖面的血流,流不入這黑暗的空間。

  蕭離風手裡的火把光芒跳躍,映著他微微發白的臉,文臻忽然發覺他雙眉之間似乎有一道青氣。

  這一點也令她想起自己一直以來的一個疑問,剛想叫文蛋蛋來看看,一摸辮子想起文蛋蛋不是跟著君莫曉聞近檀的嗎?現在蛋呢?

  文蛋蛋傻逼兮兮地回半山平台去找文臻,結果險些被燕綏那一發火藥給炸死,好容易滾出火場,勉強在硝煙裡找到了文臻的氣息,現在正順著後山索道一點一點滾向燧峰呢……

  等他滾上燧峰,估計文臻都回天京了。

  但此時回頭去找文蛋蛋也來不及,文臻想想,蛋蛋那麼一顆珠子,也就多滾一些日子,絕不可能遇到什麼危險,也便罷了。

  她自然又問起採雲採桑的下落,君莫曉剛要說話,就被聞近檀狠狠捏了一把手心。

  捏得她把要說的話生生嚥了下去,瞬間也就明白了聞近檀的意思。

  文臻如果知道採雲落入敵手,一定會回去救她,此時外頭滿山大軍,怎可讓她再入險地?

  聞近檀也不想自己冒充文臻的事情被文臻知道。

  更何況在聞近檀和君莫曉看來,雖然文臻允許兩個丫鬟在危急時出賣自己自救,但身為忠心下屬,這種事情無論如何不可為,採雲遇上大軍後真的帶他們去找文臻,忠誠度已經不過關。

  何必為忠誠度不過關的丫鬟去冒險?

  君莫曉有些不忍,聞近檀對她示意,已經拜託中文去找,中文在外頭留下了一部分侏儒暗衛,潛伏在山中做一些後續事宜,不會允許採雲真的出賣文臻。

  「她們當然安然出去了,她們在快要下山的時候才和我們分手,一路暢通無阻,我親眼看著她們出了山門。」聞近檀的語氣很平靜。

  「外頭也有大軍,希望她們兩個機靈一點,找地方躲好。」文臻舒了一口氣,也沒有多想。

  實在這密道也不是個敘話的好地方。這裡說是密道,其實就是在絕崖上人工修築了一條路,生生鑿出了一級級的台階,在最上端,搭建假崖以遮掩,人力多能創造奇跡,文臻向下走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總覺得大地即將迎面衝來,真是很難想像人們是怎麼能在這樣的崖壁之上鑿梯的。

  這是一項非常浩大、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非數十年不能竟全功的工程,絕非蕭離風一人能夠做到,但看共濟盟上下,竟然除了他沒有人知道這處密道,這就很奇怪了。

  而且這密道也有些殘破,看來是有年頭了。看來是很久以前修建的,只是被蕭離風發現了這一處的秘密,那麼他為什麼沒有告訴別人?文臻總覺得這位大當家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她回頭想問幾句,便看見蕭離風扶著聞近檀,一步步向下挪,神情十分專注。

  文臻心中一動,又看了一眼聞近檀,目光在她下意識緊緊握住蕭離風手腕的手上落了落,然後轉開了目光。

  原本應該為聞近檀感到高興的,可不知怎的,她心中總有淡淡的憂慮縈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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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14:23:5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零二章 我在乎的人最重

  身後,蕭離風忽然悄聲道:「這條路不會一直往下,等會會有個轉折,走入落塵峰的山腹,你記得在那個轉折之後,觀察人們的手掌。」

  「怎麼?」

  「奸細或者別有異心者,會想辦法在密道重要轉折處留下記號,先前入口你們的人持弩盯著,沒人敢做手腳,但是等會進入山腹之前也有機關門,我在那裡塗了螢石粉,只要悄悄碰過那門邊,手上難免沾染。你等會注意誰的手發亮,誰就是奸細。」

  文臻打了個響指表示點讚。

  一路向下,並無多話,果然走不多遠,坡度漸緩,直到雙腳平平落地,眾人都舒了一口長氣。

  前方出現一道門戶,有蕭離風在,自然也不想需要多費力氣便開了門,文臻正在想如何把辨認奸細的方式告訴在前面的燕綏,就看見燕綏忽然背對她舉起了手,她頓時明白燕綏已經看出問題所在,倒是不需要她多操心了。

  過了那道門,蕭離風提醒所有人都熄了火摺子,說是山腹中有一種石頭很容易燃燒,帶著明火會十分危險。

  這也是最適合有異心者下手的好機會。

  文臻走在後面,能夠很清晰地看見前方一閃一閃的淡綠色瑩光,很微弱,不是仔細看很難覺察。

  應該就是隱藏在共濟盟裡的別有用心者了,或者是易銘的人,也說不定還有唐家的人。

  隊伍還在繼續向前走著,隨著幾聲細微的哧哧聲響,那些綠光一個個不見了。

  文臻知道燕綏動手了。

  殿下行事狠辣乾脆,連廢話都沒一句,語言護衛們穿梭在人群中間收割性命,動作太快太突然,很多共濟盟的人都沒察覺。

  只是文臻的眼底忽然多了淡淡的疑惑。

  她眼神好,透過面前廣袤的黑暗空間,隱約看見極遠處,似乎也有星星點點的綠光在閃爍,時有時無。

  那個距離,不可能是她們這一批人。

  這些綠光又是什麼?

  這山腹應該也是自然形成,空間並不憋悶,因為空曠因此回聲不絕,文臻聽著身後蕭離風的腳步聲有點拖沓,聲響因此更大,因此蓋住了她想要問蕭離風的話。

  前方停了下來,說是發現了一座吊橋。

  因為這裡已經地勢平坦,不需要再排成蛇形長隊,因此眾人都聚攏在那平台邊,看那吊橋。

  雖然光線很差,但也能看出那吊橋年久失修,朽爛不堪,和外頭共濟盟的鐵索道安全度無法比。這樣的吊橋,先上和後上都很危險。

  而底下深不見底,隱約氣息腐臭,可見如果落下去,和落崖也沒什麼區別。

  中文安排幾個護衛搶先上了橋,忽然黑暗中「咻。」一聲,爆開一朵火花,落在那破爛吊橋之上,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火光亮起,憤怒的中文回刀便砍,一人慘呼著墜了下去。

  文臻心中暗叫一聲不好。

  方才斬殺奸細的時候,有漏網之魚!

  這一點並不奇怪,畢竟也許有人比較審慎,沒有立刻在機關處留下暗號,自然也就不會沾染螢石粉。

  這人發現了同伴幾乎都被殺,知道自己暴露了,一旦出了密道走入陽光下,也難逃性命,於是先下手為強,以火箭毀了吊橋。

  吊橋實在朽得厲害,只一點火星,就讓火勢不可收拾,瞬間斷成無數截墜落。

  而兩邊的距離,飛鳥也難越。勾索也沒這麼長的,一群人頓時就堵在了這裡。

  更糟糕的是,因為這山洞並不潮濕陰冷,反而算得上溫暖乾燥,裡頭的石頭大概含易燃礦物質很多,被這吊橋的火一激,頓時很多石頭爆出火花,點燃了一些洞穴植物,燃燒會迅速消耗洞內的氧氣,產生的毒害氣體對人體又是莫大傷害。

  幾乎立刻,燕綏就撕下了一截衣襟,接過中文遞來的水囊澆濕,給文臻捂在了口鼻上。

  此刻情況危急,文臻卻不能控制地想,他衣襟這下不整齊了,比聞煙霧還難受吧?

  念頭還沒轉過,燕綏手指劃下,嗤地一聲,另一邊的衣襟也整整齊齊斷落,他捂在了口鼻上。

  兩塊衣襟一般大小,一樣形狀,就連連著的布絲都長差不多。

  此時共濟盟中的人已經陷入了慌亂。

  畢竟剛剛逃離追殺,又入絕地,有人開始往回奔跑,試圖回到地面上,但是跑沒幾步,隱隱一聲悶響,整座山腹都似乎微微晃了晃,簌簌落下一些燃燒的石頭來,驚得眾人紛紛走避。

  文臻霍然回首,望著那個方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預感,入口處一定發生了變故。

  火光的微光裡她看見蕭離風的臉色,慘青慘青的,有氣無力地沖她笑了一下,道:「不用看了,入口那裡應該被破壞了。」

  他聲音很低,想是怕那些人聽見,但是眾人已經有所猜測,絕望驚恐的情緒悄然蔓延,有人經不住這起伏跌宕的命運,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呆滯。

  文臻抬頭看一眼遠處的綠光,伸手入懷,取出哨子,開始她無聲的吹奏。

  蕭離風本想說什麼,看見她這樣,翻了個白眼。

  無聲的音波在山洞層層回蕩,遠處那點綠光似乎有了變化,閃動愈急,文臻心中一喜,越發賣力吹奏,過不多久,隱約有一些黑點飛掠而來,伴隨一點瑩瑩綠光,在人們眼前劃過黑色的弧線。

  是一些黑色的蝙蝠。

  文臻卻很失望。

  先前她看見那綠光就懷疑是洞中的蝙蝠,一眨一眨的綠眼睛看上去像小燈泡在明滅,那麼遠的距離還能看見蝙蝠眼睛的綠光,要麼蝙蝠變異了極大,要麼蝙蝠非常多,無論哪一種,都有可能載人過天塹。

  但是現在飛來的,只是很少的一些蝙蝠,個頭也很普通,無論如何也搭不成送人過谷的鵲橋。

  也不知道是她的馭獸技術終究不是正宗,還是這山洞的蝙蝠太有個性。

  那些蝙蝠直沖她而來,還沒抵達,就被燕綏一袖子捲了出去,尖叫著四散。

  「這是血蝠,還是其中最厲害的一種,只吃腐肉和毒血。」蕭離風在她身後輕聲道,「不過其實我……」

  文臻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轉頭問燕綏:「有什麼辦法不,這樣大家堅持不了多久?」

  「有。」

  文臻一喜。

  燕綏指指上頭:「我以輕功帶你貼壁過去。」

  文臻抬頭往上看,上頭穹頂深黑,怪石嶙峋,正常人看一眼就心中冒涼氣的那種。現下這許多人中,能做到帶人上去安然度過的,大概也就是燕綏了。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文臻都沒問燕綏其餘人怎麼辦這種蠢話,殿下一定回答涼拌。

  蕭離風又湊了過來,似乎又想說什麼,然而文臻和燕綏今天好像眼睛散光,愣是看不見他,只管自顧自聊。

  「還有一個辦法。」

  「怎麼說?」

  「這種血蝠,我剛才說了,喜食腐肉毒血,肉要腐的,血卻是要鮮的,你的口哨召喚不來它,毒血說不定可以,但這毒血的毒,得越離奇越好……比如我的血說不定可以一試。」

  蕭離風眉梢一挑,詫異地看著燕綏,感覺自己聽見了一個了不得的秘密,又似乎失去了一個巨大的籌碼。

  然而文臻立即否決了燕綏的提議,「不行!老方說了,你不能受傷!」

  燕綏的眉梢微微挑起,眼眸難得地似帶了桃花色:「哦?犧牲一點毒血,救這麼多人,也似乎不是不可以。」

  文臻望定他,忽然笑了,愛嬌地抱住他手臂,鼻頭在他胳膊上胡亂蹭了蹭,暱聲道:「又來試探我,你無聊不無聊?都說了我不是聖母,我首先只會考慮對我好的人,然後才是其他。我可做不出拿愛人的生命去為什麼天下蒼生獻祭之類的事兒。一條性命和很多條性命孰重這種偽命題,在我看來都是庸人自擾,說我自私也罷,說我冷血也罷,總之,在我心裡,我在乎的人最重。」

  燕綏垂頭看著她,彼此的眼眸裡都有光,穿越人間幽黑,抵達愛與信任的天堂。

  兩人相視微笑,氛圍柔和美好得讓幾次想說話的蕭離風都開不了口。

  好半晌文臻幽幽地道:「那就沒辦法了?」

  燕綏:「嗯,沒辦法了。」

  蕭離風:「也不是……」

  文臻:「那護衛們怎麼辦?」

  燕綏:「自生自滅吧。」

  蕭離風:「不不不,就算你們不管護衛,那小檀她們呢……」

  君莫曉:「寧死不做累贅。」

  聞近檀:「自生自滅我可以。」

  蕭離風:「……其實我有……」

  文臻:「哎,文蛋蛋偏巧又不在……那就只好一拍兩散,各走各路了,反正死道友不死貧道,來,抱抱我……」說著雙臂一張,撲向燕綏。

  「哎,我有辦法,我有辦法!」蕭離風躥起來,以巨大的燈泡灼灼之姿,攔在了兩人之前。

  燕綏眼風都不飛給他一個,文臻轉頭幽幽看他:「算了,不必費盡心思了,此刻無論什麼辦法,都注定有人犧牲巨大,憑什麼要人犧牲呢?不如各自逃命去吧。

  蕭離風急促地道:「不,不用別人犧牲。」

  文臻笑了一聲,轉身就走。

  蕭離風拉住她:「算我求你,算我求你聽一聽行不行?」

  文臻轉身看著他,燕綏盯著他抓住文臻胳膊的手指,蕭離風慢慢地鬆開手,忽然苦笑了一聲。

  文臻涼涼地盯著他。

  君莫曉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幾個人打啞謎,聞近檀倒似明白了些,眼神一黯。

  蕭離風揉揉鼻子,咕噥一聲道:「一點虧都不肯吃……」

  「我吃你的虧還沒吃夠嗎?」文臻呵呵笑,「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份,故意找到了十字坡包子店,故意引我們上山,故意舉行了上天梯,甚至這個密道的最初,也可能是你故意漏出點線索,引英文發現的,不然英文急著搜索小檀下落,也沒那麼多功夫去發現偌大燧峰的這麼隱秘的一條密道。大當家,你說是不是啊。」

  「是是是。」蕭離風諂媚地笑,「我這不是發現三娘骨秀神清,才華卓著,一心結交,這才出此下策的嘛。」

  文臻就當他放屁。

  在她看來,蕭離風是怕兔死狗烹,想攀上她和燕綏這個靠山,為共濟盟尋求出路,這才故弄玄虛,誘她上山。

  只是蕭離風似乎在試圖通過一系列的手段,一方面鞏固她在共濟盟的地位,讓空降的她盡快被幫眾接受,另一方面,他也在試圖施恩於她,讓她和燕綏迫於人情,不得不接受他的「好意」。

  所以方才蕭離風本想讓她和燕綏去求他,借此提出一些要求,但是她既然已經看出來了,怎麼肯配合?

  他需要搞清楚,到底誰才是有求於人。

  「大當家,你再不爽快一些,你的人很快就要被悶死了。」燕綏涼涼地提醒。

  蕭離風苦笑:「殿下,您能不能把火先滅了?我就不信您先前已經走過一次密道,發現這些能點燃的石頭,會完全沒有準備。」

  燕綏瞟他一眼,揮揮手,中文等人換了一種弩箭,射出時哧哧一陣水響,石頭上的火焰漸漸滅了,四面又恢復了黑暗。

  緊張的氣氛稍稍緩解了一些,但是擔憂仍在,畢竟天塹在前,圍困在後,眾人依舊被堵在中間。

  黑暗中蕭離風聲音很低:「毒血我這就有,已經準備好了,是這邊巨蝠最喜歡的口味……」說著還嘿嘿笑了一聲。

  文臻懷疑地看著他,這洞中有巨蝠,想要吸引這種大東西,幾滴血是肯定不夠的,但流血過多會要命的,這就是她不敢用毒血吸引巨蝠的原因。

  但如果蕭離風有準備就好辦了。

  他指引文臻去到旁邊山崖上,敲了一陣,找到一個空心的岩石,打開開關,果然立即有黏膩的液體流了出來,文臻聞了聞,有血腥味,便放下心來。

  「這血新鮮嗎?過期變質人家不愛喝。」

  黑暗中蕭離風聲音懶洋洋的:「放心,定期更換,保質保鮮。」

  文臻還有疑問:「吊橋之前沒斷,你怎麼就準備血誘蝙蝠了?」

  蕭離風對答如流:「吊橋沒斷,可蝙蝠有時候會攻擊人,兩邊我都備了毒血,就是用來引走巨蝠的。」

  潺潺的血流聲裡,他提醒文臻:「你們每人塗一些在靴子底。」

  文臻招呼了大家來塗靴子,忽然感覺燕綏離開了自己身邊,走向了靠在岩石一邊的蕭離風,然後蕭離風身邊的聞近檀也走開了,燕綏似乎單獨和蕭離風說了幾句話。

  她心中一動,想要走過去,正好這時候有人黑暗中摸索不到血流所在地,詢問文臻,文臻不得不指引他,等到她忙完,那邊燕綏已經走了回來,由中文幫他在靴底塗毒血。

  而此時洞中忽然起了風,捲起一陣腥臭的氣流,遠處隱約有躁動之聲,眾人頓時安靜下來,知道巨蝠已經被吸引而來。

  片刻後,大風漸起,夾雜著尖銳的鳴叫,整個洞中呼呼之聲回蕩,仿若忽然起了一陣黑色的風雪,那陣風雪越逼越近,須臾便到了斷橋上方。

  文臻看著那一片黑色的雲,飛得極其散亂,她看見那巨蝠體型時候,心中一沉。

  巨蝠單個的體積沒有想像中大,不夠載人飛行!

  而巨蝠也不受她哨聲驅使,那麼就只能想辦法使這些巨蝠聚攏搭橋。

  文臻衝過去,在崖邊坐下,將腳一翹,果然立即有巨蝠飛來,她大喜,急忙呼喚厲笑:「你快過來!上了這頭巨蝠再往前走一步,引第二頭巨蝠來!」

  厲笑輕功好,只要她能邁出去,後續的人一步步接上,就有可能成橋。

  厲笑衝了過來,一腳跨上那隻被文臻吸引來的巨蝠,然而那畜生瞬間嘶嘶一聲,猛地身子一歪,如果不是文臻一直抓著她的手,厲笑就能被這巨蝠給掀了下去。

  易人離嚇得臉色都白了,鞭子捲出,將厲笑捲了回來,和文臻道:「不成!」

  確實不成,誰也沒想到,這巨蝠的性子如此凶悍難搞。

  文臻凝視著前方深沉的黑,想著那就只剩一個辦法了,然而那辦法……

  她激靈靈打個寒戰,但此刻已經不能猶豫,不能立即搭橋,大家還有可能因為那血被巨蝠攻擊。

  她正要咬牙起身,忽然一條影子,閃電般掠向崖邊。

  是燕綏!

  此時洞中還有少量岩石在燃燒,能看見燕綏的影子以如雲飛濤捲,眨眼便掠到斷崖上方,眼看就要力盡墜落,眾人的驚呼聲,幾乎上衝洞頂。

  文臻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這是最危險的一著,蝙蝠來了,卻不聽馭使,那只能是有人先衝到懸崖懸空處,然後以靴底血跡吸引巨蝠聚攏搭橋,但這需要對方絕高的輕功,能一直掠到兩崖正中,還需要運氣——一旦巨蝠反應稍慢,沒有被毒血立即吸引聚攏,那就必定墜崖。

  現在,最糟糕的事情好像已經發生了。

  大家都塗了血,到處都有毒血,單單掠在空中的燕綏靴底那一點血,不夠吸引足夠的巨蝠的注意力。

  巨蝠沒有立即過來,燕綏的身形開始下墜。

  文臻大喊:「中文發暗器接應!其餘人坐下,雙足相抵!」

  因為人多而毒血有限,眾人都怕太早踩在地上,血跡留在了地上浪費,都坐在將腳蹺著,因此毒血處處都有氣味。

  聽見文臻大喊,眾人紛紛和就近的人靴底相抵,再拿袍子遮住靴子,盡量遮掩氣味。

  「咻咻」連響,中文手中弩弓連著勾索連射,在空中飈出一條條血線——他雞賊得連暗器勾索都塗了毒血。

  箭尖射到燕綏腳下,他足尖一點,穩住下墜的身形,已經第二支箭也已經到了,接連三箭,他的身形在空中三振,都穩穩地點在了箭上,崖上氣流湧動,他黑髮伴衣袂飄飛,翩然如仙人凌空,眾人看著,饒是還身處險地,都忍不住喝一聲彩。

  文臻卻沒有心情喝彩,緊緊盯著燕綏,她眼力好,看見燕綏三振之間,靴底的血被細微地震開,周身暈開細密的血雨,這一手著實妙絕,她卻知道這對於超級潔癖的燕綏來說多麼難能。

  血滴被化成無數極其細微的血滴漫開,果然巨蝠都被吸引,當先就有幾頭最大的巨蝠爭先恐後地落入了燕綏腳下,然後以他為中心,飛來的巨蝠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從半空就看去,就能看見懸空之上一點黑點,逐漸變大,向兩邊蔓延,巨翅攢動,綠光連閃間,如巨鳥的雙翼憑空生成,不斷擴展,閃電般向兩邊懸崖延伸。

  像在半空中憑空生出一道黑羽之橋,而燕綏便單足而立於橋心,身形穩定如玉樹,衣袖擺蕩,微微垂下雪白的臉,遠遠望去,像擁天之雙翼而生。

  場景浩大而又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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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14:24:0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零三章 真颯爽,我喜歡

  眾人一時連喝彩都忘記,都怔怔看著燕綏,直到文臻躍起,將君莫曉和鳳翩翩當先推了過去。

  這兩人一人渾然不懼世間事,一人勇於承擔世間事,被文臻推出立即醒神,毫不猶豫踏著巨蝠橋往對岸奔去。

  這事說起來簡單,但鵲橋也不過是神仙傳說,也不是搭給人踏的。巨蝠搭成的橋不夠緊密不說,那些玩意兒身上油膩光滑,一腳踏上去,那腳感綿軟空虛令人心頭發瘆,也就是文臻這種時候都注意到了選誰先上的問題,君莫曉一腳踏上,本想驚呼,看一眼鳳翩翩,頓時不服氣地閉上嘴,鳳翩翩本也驚得一抖,看一眼君莫曉,頓時覺得不能被比下去。

  她倆先後越過燕綏身邊,到了對岸。

  而兩個女子順利過橋,給了眾人信心,文臻又令共濟盟的人和自己的人穿插過橋,以示公平。

  不過人剛過了一小半,上頭一直站在巨蝠頭頂鎮壓著那幾隻巨蝠頭領的燕綏忽然道:「蛋糕兒,過來。」

  文臻:「就來!」卻不動腳步。

  她知道燕綏不肯讓自己斷後,但是她卻更怕自己過了橋,燕綏就撤了。

  殿下隨心所欲,她卻不想已經走到了這裡,再折了不相干的人的性命。

  好在後來眾人也都學會了燕綏的辦法,將毒血振開,籠罩著巨蝠,一時那橋倒也安穩。

  中文對聞近檀示意,打算保護她一起走,聞近檀卻轉頭扶起了蕭離風。

  蕭離風似乎怔了怔了,想要拒絕,然而對上聞近檀的眼神,最終沒有說什麼,勉力起身,扶住了她的一邊胳膊。

  此時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文臻看著聞近檀和蕭離風的背影,有些欣慰地笑了笑,想著也許以後不多久,就有喜酒喝了。

  卻見蕭離風跨上巨蝠橋之後,忽然大笑著道:「三娘,今日多謝你想出這毒血誘巨蝠之策,共濟盟上下都賴你所救,大恩不言謝了。」

  文臻一怔,腦子忽然一蒙,覺得這句話裡好像有什麼不對。

  誘巨蝠是她想出來,但這話說得怎麼好像毒血也是她提供的一樣?

  蕭離風又把功勞不要錢地往她頭上送幹嘛?

  而且他忽然對她表示感謝,卻背對著她,只對著共濟盟的人喊那麼高做啥?

  周圍眾人聽見這句,上橋之前都對她拱手或者躬身,經過先前的連番變故,一直走到現在,再加上奸細基本清除,所有人都明白了很多,再無先前的浮躁和懷疑,眼神誠懇。

  文臻一邊還禮,一邊也大聲回答蕭離風:「大當家過謙了,這毒血明明是大……」

  話音未落。

  巨蝠橋上蕭離風忽然好像腳滑,身形往下一栽!

  變起突然,大家都在巨蝠橋上,走得小心翼翼自顧不暇,中文英語雖然在那附近,但是兩人注意力都在聞近檀身上,文臻還在崖上,誰也救不及,驚呼聲裡文臻風一般地衝上,但心已經沉了下去。

  下一瞬又是驚呼聲起,文臻再睜開眼,就隱約看見不知何時聞近檀已經橫身在巨蝠之上,一手緊緊抓住了蕭離風的一隻手腕。

  而她的腳腕和另一隻手腕,分別被英文的勾索和中文的手緊緊拉住。

  空中,蕭離風睜開眼,眼底詫異一閃而過。

  他並不意外聞近檀會救他,但他真沒想到在這種情形下,沒有武功的聞近檀能夠救他。

  聞近檀臉色蒼白,看上去比蕭離風還要難看。

  倒在巨蝠身上,比走在巨蝠身上,那感受還要恐怖一萬倍。先不說那種滑膩冷涼的周身觸感被無限放大,那巨大的老鼠般的頭顱就在臉側,閃著綠光的眸子側過來陰森森地盯著她的咽喉,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獸的散發著腐臭氣息的口中發出磨牙的聲音,而雪白的細密的牙間掛著不知何物的黑紅色的肉絲……

  沒有女人不怕老鼠,還是這種巨大的老鼠,她走在上面的時候腿都軟了,可現在她倒在老鼠身上,巨大的恐懼和噁心澎湃地壓過來,她的手卻更有力了。

  她不能讓他這樣跌下去。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或許只是好感,或許也就是寂寥之餘的慰藉,她未曾真正想過那些月下推磨的日子代表著什麼,也未曾期許過未來,但她向來是個知道自己要什麼的女子。

  她要他好好活著,可以不在她的眼前,但一定要這一生中,能夠永享那般月下看景的日子,能夠在那樣的日子裡,將微笑和暖意送給所有內心寂寥微涼的人們。伴所有他在意的人,看那春花有色夏有風,秋葉漸黃冬有雪。

  她死死地盯著蕭離風,眸子裡是不能說出口的萬餘千言。

  上來!

  你給我上來!

  蕭離風仰望著她。

  目光從她素日平靜此刻終於著火的眼眸,看到她蒼白有汗的臉頰,和她細白顫抖的手腕。

  他也不知道他對她的感情,或許也只是好感,或許也只是一份淡淡的吸引,正如她這個人一般,不起眼的,乍一看甚至可能是懦弱的,像山花在角落悄悄地開了,還要垂下頭,將花苞謙卑地靠近泥土。

  可很快他就知道,她並不是那樣的。這女子便是低下頭將花苞靠近泥土,那也是為了隱藏那花心裡暗藏的刀。

  他一開始並沒有在意。

  一開始他就是奔著那位傳說中的女子而去,想看看她的人才,想為盟中兄弟們尋找下一個掌舵人,可最後,他卻不知不覺地注意到了顧大哥。

  看她心細如髮,來過一次的人就會記得人家的口味,他喝過兩次豆漿,她就會記得給不愛甜的他每次少加半勺糖。

  看她老實表象下的狡猾,來客中不乏挑逗孫二娘和顧大嫂的,方式各不相同,往往那些人還沒露出多少端倪,孫二娘兩人自己還沒察覺,她已經不動聲色給了懲治,還是那種當事人都無法察覺吃暗虧的懲治。

  所以當日終於見到扈三娘,他靈機一動,忽然便說要求娶顧大哥。

  她把裝昏的他拖到後廚的時候,悄然摘走了他的髮帶,他當時是歡喜的。

  以為她亦有一份對他與眾不同的心思。

  再後來有了月下推磨的那些日子,他原本只是單純喜歡看那豆漿汩汩流出時的靜謐美好,心在那一刻也靜若深水,也可以看她總是微微一笑,讓人覺得每一刻和她相伴的光陰,都像曇花在悄然綻放,珍貴而不可錯過。

  後來便忍不住說一些話,因為她是如此地善於聆聽,因為她在聆聽時微微垂下的眼睫濃密如一扇黑色的月光。

  他那時候便忍不住想。

  當初原本是戲言,便是當真也不妨。

  可是轉念一想,他又怎麼配呢。

  他從來不是純粹的人,來也去也,進也退也,都含了無數百轉千回的心思在。他便有一顆心,也是泡了半缸的黑汁,穿了千孔的竅洞,透過凜冽盤算的風,容不下世間溫暖,太匆匆。

  ……

  上與下,目光相撞,心間已過千萬年,於時光裡不過一瞬。

  蕭離風最終只是向聞近檀笑了笑。

  他笑容微微疲倦,也微帶歉意。

  聞近檀的眼圈頓時就紅了,卻強忍著,手上使力。

  這時候其餘人已經紛紛幫手,將蕭離風拉了上來,又將聞近檀扶起,中文瞟一眼聞近檀的脖子,看見她脖子上黏著好幾根大老鼠毛,正想提醒,卻見蕭離風衣袖一拂,將那噁心東西拂掉了。

  而聞近檀目光只在他身上掃蕩,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狼藉。

  不遠處燕綏遙遙看過來,又轉開了目光。

  文臻此時已經衝上巨蝠橋,看危機解除,鬆了口氣,催著眾人趕緊過去,燕綏居中控制巨蝠首領,時辰越長消耗越大。

  好容易眾人都過了蝠橋,燕綏起身,腳下用力,那隻最大的巨蝠便頭顱崩碎,尖鳴著向深淵墜去,其餘巨蝠頓時受驚散開,梭巡不敢靠近眾人。

  而燕綏也借著那一踏之力,躍到了對岸。

  此刻眾人瞧著他和文臻的眼神,如視天神。

  然後眼前忽然一暗。

  最後一塊燃燒的石頭也滅了。

  黑暗中,文臻感覺到有人走到自己身側,一股奇異的味道傳來,隨即又消失了。

  耳邊響起的是聞近檀的咳嗽聲。

  文臻一邊關心地問她:「你沒事吧?」一邊又對著她身邊道:「蕭大當家?你也沒事吧?」說著襯度著他腕脈的位置,伸手去給他把脈。

  她總覺得蕭離風氣色很不好。

  手指卻忽然觸及一節乾瘦的手腕,指下皮膚皺褶如老人,她怔了一下,隨即聽見旁邊一聲老者的咳嗽。

  好像共濟盟這一批人裡是有老者。

  但蕭離風呢?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就聽見蕭離風道:「您放心,我沒事。」

  他的聲音很輕,風一樣拂在文臻耳邊,文臻有點不自在,便讓開了。又有點擔心燕綏,便走到他身邊,耳邊聽著聞近檀和蕭離風低聲在說話,不由笑了笑。

  蕭離風靠在聞近檀身上,並沒有入文臻所想的在說情話,他只是在和她絮絮叨叨。

  「前頭雖然暗,倒也沒什麼危險了,等下會走過一條山腹熱河,河上有大石可供踩腳,水溫很高,還會有一些耐熱的水獸,會在水下偷襲人,但是並不怎麼厲害,提醒大家一聲便可躲過。」

  「巨蝠不要擔心,這山洞裡各自有各自的地盤,過了它們的地盤,它們便不會往前面去,它們和我一樣,怕水。」

  「過那條熱河的時候,記得不要踩著石頭上的黑泥,那種黑泥是可燃的,而熱河過了就是一段看似平常的土地,那地上會有一些零碎的灰黑色石頭,那裡沒有機關也沒有野獸,但是走路一定要小心,要慢慢走,不能快,不能蹭,走得越輕巧越好。」

  「等到地面重新變成黃色土地的時候,這路就到頭了,出門的機關應該宜王殿下知道,畢竟這路他們已經走過一次,不過你不要覺得這樣我就是在說廢話了,他們走過不代表他們就知道了所有危險,只是他們那幫人武功高,通各種機關手手段,他們會在行進時下意識趨避,採用了最安全的方式,所以才能避開種種危險之處……你可不要逞強。」

  聞近檀一直默默聽著,感覺到手臂上承擔的份量越來越重卻一聲不吭,她知道這一路過來,蕭離風確實受了傷,以至於血腥味至今不去,但是心底卻有些疑惑始終不能散,忽然便打斷了蕭離風的話。

  「你為什麼一直和我說這些。」

  一陣沉默,片刻後,蕭離風輕輕道:「因為我想和你說啊……」

  「你應該和殿下說,或者和文臻說。」

  「小檀,你需要變得更重要些。」

  這是他第一次當面喚她的名字,以前一起月下推磨的時候,他會戲謔地喚她顧大哥,彼時他眼中帶笑,她看似臉紅,眼眸冷靜。

  此刻她卻震了震。

  這是他的想法嗎?

  他看出了她內心些微的自卑嗎?

  君莫曉厲笑都有武功,能幫上文臻,唯獨她天資所限,不可能練成高深武功,她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廚藝,而這也不是獨一份的,文臻自己就是廚神,君莫曉也是不遜於她的高手。

  她一度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總覺得自己可有可無,也因此在遇上小臻的事情時,她總想不自量力地多做一些。

  所以她包攬很多活計,事事不低調,就是想讓自己和她們一樣,不成為小臻的拖累。

  她看向蕭離風,黑暗中只看見那雙眸子溫潤流光,向她展開另一方天地。那天地裡只有一個卑微又不甘卑微的自己。

  她忽然伸手,扣住了他的手指。

  這回換蕭離風震了一震。

  他緩緩低頭,看著她扣緊他的手指,無數言語在此刻狂湧而來,然後齊齊在咽喉堵住。

  他直覺這樣不妥,但是卻不捨得放開,手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指尖。

  聞近檀也心中激蕩,以至於沒有察覺扣住的手指的冰冷。

  她輕輕道:「我不需要變得更重要,小臻從未因為我的無用而嫌棄我。」

  她又道:「但是我需要你更加地瞭解我……大當家,我們相識也不算短,一直都是你在對我說,你從未聽我說過。」

  蕭離風笑了笑,輕聲道:「現在,你願意說了嗎?」

  「我從未不願意說過,我只是覺得……你也許不願意聽。」

  「不,小檀。我願意用一生裡所有……剩餘的時光,去聽你說。」

  蕭離風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可聞近檀的聲音也在發抖,因為緊張,因為激越,因為內心裡此刻澎湃卻又忐忑的那些情緒。

  像浪潮,一波波迭蕩不休。

  「大當家,我只是聞家一個不受寵的女子。更重要的是……」聞近檀咬咬牙,「我嫁過人。」

  蕭離風聲音平靜:「我知道。」

  「我前夫是被我殺死的……」聞近檀閉上眼。

  像不敢面對屬於他的審判。

  殺死前夫的事情,只有文臻和君莫曉知道,聞近檀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再提起這事,也一輩子不會後悔這件事,然而此刻,她卻突然開始後悔。

  如果早知道會遇見他,她會努力做個他喜歡的賢良淑德的好女子,如她一直在他面前表現的那般,而不是那個骨子裡凶狠毒辣,注定會讓他失望的真正的她。

  可是如果不殺死那個畜生,她又如何能遇見他?

  或許這就是命運,總在你未知的時刻逼你做決定,並在未來的某一個瞬間教你深深明白,它的兇猛和強大。

  耳邊蕭離風的聲音像隔著水波一般,忽遠忽近,他說:「是嗎?」

  聞近檀的心,深深沉了下去。

  果然還是……

  隨即她聽見他道:「真颯爽,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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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14:24:2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零四章 聘禮

  聞近檀猛地睜開眼睛,眼神愕然。

  蕭離風已經笑起來,在她耳邊用氣音道:「小檀,我並不在乎你嫁沒嫁過人,殺沒殺過人,我既然喜歡的是這個你,那這個你就是最好的,難道我還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卻要相信那些世人的流言?」

  聞近檀霍然轉頭,轉得太快,以至於剎那間,他的微涼的唇,擦過了她的頰。

  明明只是蜻蜓點水的一觸,她卻猛然一僵,只覺得渾身的毛孔都在瞬間炸開,全身的血都在瞬間沖上臉頰,就集中方才他觸及的地方,再滔滔向四面暈開,她整個人好像都著了溫暖的火,將心灼燒成灰,再軟軟地罩在天地間。

  蕭離風卻沒想到她竟然反應那麼大,眼底閃過笑意和憐惜,他看得出她還是個處子,而方才的情緒反應也說明,她那所謂的前夫,一定不是個東西。

  如此美好的女子,憑什麼要活得如此沉默而卑微?

  如果可以,他想每日獻給她這世上最美最好,令她日日煥發光彩,讓她明白她配得起這世間一切。

  他嘆息,微笑著牽起她的手,「小心,到那條熱河了,來,抬腳。」

  聞近檀剛才扣住他手指毫不臉紅,此刻卻悄然轉過了臉頰。

  有點麻木地聽著他的指令,輕輕抬腳,上了一塊大石頭,感覺那石頭底部不牢,彷彿漂浮在水上,她站立不穩,跌入蕭離風懷中,蕭離風趁勢攬著她坐下,底下河流的熱氣撲面而來,她的臉紅得滴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熱氣蒸的。

  蕭離風在她耳邊輕輕道:「有點累了,我們歇一會吧。」

  聞近檀覺得在此處休息實在不是個好提議,但是此刻她人到心都在暈眩,哪裡還能提出反對意見。

  有人從身側掠過去,那是易人離和厲笑,兩人在半空回首,看著石上那兩人相依的輪廓,眸光帶笑,隨即又相視而笑。

  有人在他們側方停下,那是燕綏和文臻,文臻笑眯眯看著兩人,燕綏卻將目光移了開去。

  聞近檀隱約感覺到眾人的目光,只覺得心中溫軟,她囑咐了文臻兩句這熱河的注意事項,讓文臻告知眾人,說完之後她回頭,想對蕭離風解釋一下,自己並不想出頭,蕭離風卻已經飽含讚嘆地嘆息道:「小檀,能得你這樣的朋友,應該是每個人的幸運。」

  聞近檀笑了笑,發了陣呆,道:「真正的朋友,都是互相成全的。」

  蕭離風又嘆息一聲,聞近檀卻從種聽出一些淡淡的遺憾,她剛要回頭詢問,卻見蕭離風已經向她靠了過來,她微微一怔,以為他是想要佔些便宜,雖有些怨怪他太過風流,但推了推之後發現推不動,也就罷了。

  她本就是個看似懦弱實則無畏的性子,骨子裡頗有幾分離經叛道。和文臻一起待久了,禮教之防也漸漸淡了,覺得既然彼此心悅,機會難得,錯過了老天是要打雷劈的。

  蕭離風靠著她,輕聲笑道:「之前咱們盡說些不相干的事兒了,現在便說說我們自己的事吧。」

  聞近檀微微紅了臉,半晌才似乎遲鈍地「嗯」了一聲,卻又道:「大家都在等著我們呢。」

  蕭離風卻似乎沒聽見,輕輕道:「等此間事了。咱們去各處走走吧。走到哪裡走累了,就選一處最美的地方停下來,結廬而居,我就住在……」

  聞近檀輕輕哼一聲。

  蕭離風笑道:「……你隔壁。」

  聞近檀卻沒和他鬥嘴,只低頭笑了笑。

  結伴走天下看遍河山景,固然令人嚮往,可他有共濟盟的責任要擔,她則還要幫小臻把江湖撈開遍全國,要創辦廚藝學校,要管好書屋,彼此要做的事情都那麼多,閒雲野鶴終究只是夢想。

  但是夢想終歸是很美的,留在心間,便是宇宙星海,天際虹霓,遠而閃耀,令人日夜不忘。

  那麼,又何必煞風景地打破呢。

  「我挺會打獵的,你又會廚藝。到時候我的獵物換你的豆漿好不好?如果你覺得佔了便宜,你可以幫我硝製皮子,完整的皮子在市面上挺值錢,回來咱們二八分,我二你八。晚上咱們一起磨豆漿,只是不要再那麼一磨一整夜了,夠咱們兩人喝就夠了。也不需要賣豆漿,我打獵夠養活你,但如果你喜歡,那也可以開個小食肆……」

  聞近檀唇角含笑,並沒有說好不好,半晌只輕聲道:「我做鹿肉也是很好吃的。」

  「我最喜歡鹿肉了。」蕭離風歡喜地道,「對了,我前些日子獵了一隻鹿,那皮毛尤其好看,我便親手剝了做了頂鹿皮帽子,只是想著天氣尚熱,沒好意思送給你,你回頭有機會記得去拿……」

  聞近檀沉默半晌,忽然道:「是聘禮麼?」

  四周忽然安靜了。

  前後左右偷聽的人固然傻了,連蕭離風都失了聲。

  眾人見慣這女子不聲不響,走路都順著牆角走,誰想過她一旦敞開心懷,竟是一腔熱血如沸。

  半晌安靜之後,蕭離風忽然笑了起來,大抵是有些激動,他一邊笑一邊咳,眼底晶光閃爍。

  「不不不……」

  聞近檀神色一黯。

  「……給你的聘禮,怎能這般草率?」蕭離風笑聲分外舒朗,「小檀不計較虛名富貴,我卻不願委屈小檀……聘禮有,就在前面……」他附到聞近檀耳邊,悄聲道,「在抵達最後出口前的那一片灰黑石地,我囑咐你不能快步走不能停留的地方,底下藏著共濟盟這麼多年來積攢的寶貝,原本我是要獻給文大人,作為共濟盟以後安身立命的資本以及……總之現在我改變主意了,珍寶為聘,獻與聞姑娘。一求姑娘垂青一顧;二願姑娘眉壽萬年。」

  聞近檀靜靜聽著,面上神情紋絲不動,便是蕭離風靠得極近,也無法在黑暗中看見她垂下的密密睫毛,更看不見睫毛上微微閃爍的晶瑩。

  她心中有些茫然,想要回應,又覺得此刻無論什麼回應都顯得不夠力量,這樣的黑暗,這始終縈繞不散的淡淡血腥裡,她不想說那些以後注定要回味一生的話。

  所有的話,她要在日光下,看著他的眼睛,回答。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垂下,觸及蕭離風垂落在地上的髮,便輕柔地掬起,忽覺有點戳手,她不禁一怔。

  大當家什麼時候頭髮這麼枯乾了?

  蕭離風忽然直起了身,聞近檀以為是剛才自己動作唐突令他不快了,趕緊放了手,蕭離風卻又在黑暗中一笑,有點唏噓地道:「小檀,但望你日後學會放開些。無需謹小慎微,無需看人眼色,無需考慮太多他人所想,遇事先想著自己便好。」

  聞近檀不說話,她的手指按在石頭上,觸及一些短短的戳人的東西,她將那東西一根根拈在掌心,當她終於明白那是什麼的時候,剛才還火熱的掌心忽然便冷了,那一根根的物事,像冰刺一樣,刺得她不能呼吸。

  沉默好半晌後,她顫聲道:「大當家,你……你怎麼了?」

  然後她聽見輕微的噗通一聲,像是人體倒下,卻不夠沉重,她心頭電光一閃,猛地伸手一抓,果然抓住了蕭離風的袖子,只是料想中抓不住蕭離風會讓他落下熱河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但她的手依舊不斷顫抖起來。

  越抖越厲害,那顫抖隨即從她的手一直傳遞到她的唇,以至於她上下牙齒格格打戰,好一會兒才擠出支離破碎的幾個字:「你……你你你為何這麼輕了……」

  蕭離風似乎笑了一下,聲音嘶啞,他剛才躲開的手指又伸了過來,拉住了聞近檀的手,只這一觸,聞近檀只覺得彷彿摸到了一截枯乾的木頭,她心中轟然一聲,霍然半跪而起,對著黑暗中大呼:「小臻!小臻!」

  文臻此時已經過了河,卻心中若有警兆,站在河邊沒有繼續向前走,聽見這一聲,毫不猶豫返回,在轉身的那一刻,她聽見燕綏似有若無嘆息了一聲。

  她落足在聞近檀所在的大石上,一手按住她不斷發抖的肩頭,一手便要去掏火摺子,卻聽見蕭離風忽然喘息著出聲:「不能點火……」

  文臻停了一停,伸手去懷中摸,她身上有夜明珠,燕綏送給她的小玩意之一。

  但是蕭離風忽然道:「能給我留下最後一點尊嚴嗎?」

  文臻停了手,她站在熱河黑石之上,滾滾熱氣蒸騰而上,心情卻忽然蒼涼,像隔著朦朧的窗明明看見春花秋月,一指戳破後卻看見茫茫的雪。

  她沒有再試圖蹲下身去查看蕭離風的情況,她已經知道先前她把過的那手腕,確實是蕭離風的。

  她迅速塞了一顆燕綏師門的補氣藥丸到蕭離風嘴裡,好讓他能把該說的話說完。

  別的,也就無能為力了。

  好半晌文臻澀澀地道:「大當家,為什麼?」

  聞近檀半跪著,木著臉,將跌到一邊的蕭離風抱在自己懷裡,她記著他方才的話,扶他的時候,沒有觸及他的任何肌膚。

  但手底那不似人的極輕份量,還是讓她心中一慟,她垂下頭,一口口嚥下哽咽,將熱淚也無聲地嚥下去。

  蕭離風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模糊,卻依舊在笑。

  「聽說過傀儡嗎?我就是。」

  「不僅我是,我爹也是,你們在共濟盟這麼久,很少聽人提起大當家吧?那是因為大家都覺得,沒有經過上天梯,直接從父親手中繼承共濟盟的所謂大當家,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擺設罷了。」

  「這也是我想要的。我父逝去時,和我說,再利的刀,也有用鈍的時候。到了那一日,也便飛鳥盡良弓藏,而這個日子,隨著老家主逐漸老邁衰弱,想必也已經不久了。」

  「我父是被毒死的。蕭家上上一代在老家主暗中扶持下創立共濟盟,自此之後,代代都被種毒,如提線木偶般吊在易家家主手中。」

  「不如此,西川易家何以能允許臥榻之旁有虎成長?」

  「我自接位,不露面,不出頭,將權力下放給諸當家護法,在易家看來,我是因祖父和父親的死,因自身的毒而心灰意冷,不願管事。易家樂見其成。」

  「畢竟一個神秘的,大部分人沒見過的大當家,如果哪一天死了,想必大部分人也不知道,那麼再來一個大當家接替,也比較輕鬆一些。就算不打算接替,一個頹廢的,沒有野心的大當家麾下的共濟盟,也比較好毀滅些。」

  「但是我不要共濟盟被徹底毀滅,被隨時扔出來為他人魚肉。這是我們蕭家一門一直以來的堅持。我父死時,要我跪在他榻前發誓,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保留住共濟盟的精銳,要報仇。」

  「所以我在接位之初,就著力壯大各地分壇力量,不斷將本山留守子弟打發出去,山上只留最低能夠維持運轉和聲勢的幾千人。好讓萬一變故來臨,損失能減到最低。只是我被監視得厲害,共濟盟裡探子極多,四聖堂尤其多,我被看得很緊,而且我那毒也困住了我。那些探子定期會有人與之聯絡,一旦發現有誰少了,我小命不保不說,共濟盟也隨時會遭到打擊。我只能忍,等待機會。但我知道時間越來越緊迫了,朝廷加緊了對門閥的動作,西川易家主更迭,易銘登位之初忙於鏟除異己,一時顧不上共濟盟,但是等她騰出手來,要麼迫於朝廷壓力獻上共濟盟,要麼和朝廷徹底撕破臉皮拿共濟盟做炮灰,無論哪種,共濟盟都只能是最先被犧牲的角色。」

  「我做過努力,試圖聯繫過其餘易家人,易慧娘想要做共濟盟四當家,我也秘密吸納了她。易錚,哦,就是那個紅衣美貌少年,易銘的堂哥,也曾上山和我密談,但是他們的力量都不足以和易銘抗衡,又沒有足夠胸懷氣魄放棄爭鬥聯合對抗易銘……然後他們都輸在了殿下和文大人手裡了。」

  文臻忽然打斷他,道:「你不必說了,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她轉頭,大喊:「文蛋蛋!文蛋蛋!」

  文蛋蛋和她之間有感應,說不定能及時滾過來呢。

  蕭離風呵呵笑了一聲,道:「你那個蟲子啊……沒用的。」

  文臻倒沒想到他也知道這個,隨即聽見他道:「說起來,要多虧文大人你那隻蟲子呢,不是它一次兩次三次地給我下毒,以毒攻毒,我早就該毒發,拖不到今天……」

  文臻默然,第一次有了慚愧的情緒。

  她該早就想明白的,當初她借著給易慧娘看婦科病的機會給蕭離風下毒,如果蕭離風真的不想暴露身份,為什麼每次她來看病的時候都在她面前晃?

  他就是在給她下毒的機會!

  一來是想看看蠱王對他的毒有沒有用,二來是送她人情,好借此事誘易銘帶方人和上山。

  三來他也可以借此機會看看她有沒有辦法對付易家那一窩。

  而對於這位心思復雜縝密的大當家來說,無論是她還是易家那方的損失,對他都不是損失。

  「文大人不必對我抱有歉意,因為我對文大人也沒存多少好心……」蕭離風輕飄飄地道,「我把易家當成試刀石,試圖磨礪出文大人的光輝……我聽說了長川事件之後,就有了想法,之後十字坡包子店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太子的剿匪大軍也到了,我日日去十字坡包子店,妄圖引起文大人的注意,就是想誘文大人上山……」

  「之後我算是通過了你的考察,所以你提前舉辦上天梯,想要替我鞏固在幫中的地位和聲名?」

  「是,只是我也沒想到,災難來得這麼快……」蕭離風轉向聞近檀,「……小檀,對不住,孫才的事情,我知道,你被關在哪裡,我也知道……其實我一直有在看著你……」

  聞近檀垂下眼,她從大當家開始說這些,便明白了。

  她並無失望傷心。她從很小的時候便明白,世間事從來不是非黑即白,人間情也從來不是非愛即恨。

  總有很多為難苦痛隱情,橫亙在那些愛與恨之間,混淆界限,是非難分。

  可是她覺得,在永恆的分離和死亡之前,那些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甚至可以接受一切都是騙局,只要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笑著問她:「今天打算磨幾斤豆子?」

  ……

  「所以密道的蛛絲馬跡,也是你趁英文等人尋找小檀的時候,故意透露的。」

  「是的……」

  「先前用來誘惑巨蝠的毒血,不是事先藏在石頭裡的,那巨蝠需要極其新鮮的血,那石頭是假的,只是個容器,是你割開了自己的腕脈,不讓血凝固,然後通過管子,將血灌了進去,可能裡面還有稀釋血水的工具吧,稀釋了再給我們使用……所以你的血,已經流盡了。」

  「是的……反正都是要死的,物盡其用,最好不過。」

  「你先前在橋上是故意失足吧?」

  「是的……那一瞬間,我忽然不想讓小檀看見我最後的樣子……反正你們都是聰明人,有些事我不交代,你們也能猜到。」

  「你把這功勞也推給我,你一直在努力提升幫眾對我的忠誠感和接受度……你想把共濟盟交給我。」

  「是的……」

  「你想過沒有,我是朝廷命官,私下接下江湖匪幫,會將我自己陷入死地。」

  「文大人是怕這些的人嗎?文大人真怕,就不會私下收攏熊軍這樣的敵藩軍隊。那可是滿門抄斬的罪名。文大人最怕的,只是自己不夠強罷了。」

  「不,我怕自己不夠強,不代表我就要為此退讓或放棄原則。你的提議,我不接受,我從不接受別人自作主張對我的安排。蕭離風,想要保住共濟盟,就自己保,不要總指望別人接你的爛攤子。」

  蕭離風吭吭地咳嗽起來,文臻以為他要發怒,然而他輕輕笑了,忽然轉了方向。

  「殿下……你不覺得,你家文大人為了你東奔西走,長久不在中樞,難掌重權,因此身邊實力有些不夠麼?」

  燕綏遙遙站在對面的一塊石頭上,大概對你家文大人這句話比較滿意,終於答了,語氣卻很漠然:「她終究會有的。」

  「只是她現在還不夠。」蕭離風道,「風刀霜劍,一日不休。殿下久經風浪,自然覺得這些魑魅魍魎之輩不值一提。可是殿下終究不能時時守在文大人身側,比如今日……文大人麾下豐足,才最能令殿下放心,不是麼?」

  「你不必從我這裡入手。」燕綏淡淡道,「要不要共濟盟,是她的事。她想,搶我也會替她搶來,她不願,我也絕不會伸手代她去接。」

  蕭離風碰了釘子,卻不生氣,還輕輕讚道:「殿下待他人鐵石心腸,待文大人卻是一腔柔腸,蕭某真是替文大人感到欣慰。」他又轉向文臻,「只是文大人……你就沒想過,壯大實力,可為殿下臂助,於風刀霜劍之前,有機會為殿下擋得一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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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14:24:3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零五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文臻嘆息一聲。

  蕭離風七竅玲瓏心,一番話在她和燕綏之間翻轉周折,句句其實都契了她和燕綏的心意。

  他甚至先問燕綏,明知道燕綏會拒絕,他的目的,只是要她感受到燕綏的難處和心意,因此更加堅定接下共濟盟的決心罷了。

  她當然想要助力,想要擴充實力,入官場一年多的經歷,她最深刻的體驗便是,想要聲音大,想要不受傷,先得拳頭硬。

  不武裝到牙齒,如何應付那一波一波的明槍暗箭。

  所以她打了熊軍主意,如今自然也不會拒絕共濟盟,只是一直不想被蕭離風挾制而已。

  「這密道,從我祖父開始,集中親信秘密建造,前後斷斷續續歷時數十年,內藏我們所能搜羅到的所有武器和金銀珠寶。密道打通山腹,佔地廣闊,也是一處絕好的退路……如今……我以共濟盟精銳和百年收藏相贈,求文大人笑納。」

  他並沒有提更多的要求,一切盡在不言中。

  文臻沉默半晌,答:「好。」

  蕭離風似乎舒了口氣,將一塊牌子輕輕擱在石頭上,又道:「三當家。」

  鳳翩翩和其餘人都等在河邊,含淚向這邊看著,聽見這一聲,鳳翩翩越石而來,半空中聽見蕭離風道:「翩翩,帶眾人,重新見過文大當家吧。」

  他這一聲提起了最後的力氣,十分清晰,所有人都聽見了,鳳翩翩心中一亂,險些跌到熱河中,勉強在石上站穩,定了定神,二話不說,對著文臻拜了下去。

  她一拜,河邊眾人也便跪了,一路走到現在,奸細已除,文臻所表現出來的能力心性也令眾人心服口服,都拜得十分用力。

  蕭離風為了能更好地令幫眾接受空降大當家,也一直游離於群體之外,大部分幫眾對他並無太多歸屬感,因此也就沒什麼悲傷和抗拒。

  文臻默然,想著眼前這人,為了共濟盟機關算盡,到頭來這些承他恩惠的人們,能記住他的又有幾人?

  這麼一想,只覺愴然。

  天地悠悠,世間之大,最寂寞的,不過是知己不長伴,奉獻無人知。

  半晌她才道:「起來吧。」

  頓了頓又道:「大家小心退出前方那塊地域,高抬腳,輕放下,不可奔跑,不可磨擦,不可有任何稍重的動作。」

  寶藏什麼的,還是先別挖了,出山要緊。

  眾人依序退去。

  蕭離風一直吊著的氣息,在文臻終於接下了大當家之位並發布命令之後,終於衰弱下去。

  聽得人聲漸漸遠去,他轉向聞近檀:「小檀……我對文大人用了心計……但對你……沒有……我那毒性,不宜多思,多思多慮則早夭,我這麼多年想了太多,時日無多,夜來常難眠,便在山中亂走,後來遇見你,便停住了……」

  自此日日只去飛流峰半山,伴瀑布聲與她夜推磨。

  聞近檀低低道:「我明白……你放心。」

  怎麼能不明白呢,蕭離風告訴她的那些,本該拿去向文臻邀功或者誘惑她,卻直接告訴了無關緊要的她。

  說到底,他是憐惜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想要幫她變得更重要一些罷了。

  蕭離風似乎笑了,終於主動拉了拉她的手。那枯乾的手指,輕輕一碰,便似要碎了。

  「但是……我終究是對不住你……我本不應招惹你,不該和你說……那些撩撥你的話……只是我沒忍住……」

  「不,」聞近檀靜靜地道,「你若不說,我這輩子,就再也沒機會聽見了。」

  「可別……小檀……以後……還是忘了我吧……讓文大人幫你找個好男人……踏實一點……老實一點……不要像我……對你好就行……」

  「離風。」聞近檀忽然喚了他的名字,「你努力點,早點投胎……我也努力點,盡量維持美貌……過二十年,你再來找我便好。」

  她一句一哽咽,卻最終沒哭。

  蕭離風沉默了。

  文臻轉過身去,不知何時燕綏已經站在她身側,把她攬進了懷中。文臻額頭死死抵著燕綏的胸,拚命忍住即將奔湧的熱淚。

  她家小檀,實在命太苦了。太苦了。

  君莫曉怔怔坐在河邊,覺得這世事便如秋葉一般,眨眼便碎在了金風裡。明明剛剛聽小檀微帶羞澀地說起和大當家的事沒多久,明明她才看見小檀眼底的希冀和期待如雲霞般亮起沒多久,怎麼一眨眼,就要生離死別了呢?

  鳳翩翩也痴痴的,她知道大當家為了共濟盟頗費心思,但她不知道竟然費了這許多心思,更不知道這些心思,是在這人時日無多的情形下,日日籌謀而來的。

  可笑她之前還偶有怨念,覺得大當家總把事務扔給她,太過散漫。

  人為什麼,總是要到無可挽留的時刻,才能看清一個人呢?

  厲笑早已哭倒在易人離懷裡。

  好半晌,蕭離風道:「也好。」

  聞近檀笑了笑,抱緊了他,只覺得懷中那人也如枯葉,即將飄進這千萬年的黑泥裡,從此再無可覓之處,也再無相見之期。

  「最後求你一件事……」蕭離風卻似乎心情很好,語氣竟然是輕快的,「不要點燈……不要看我……在前方那片易燃地,點燃一處火焰……直接把我燒了吧……我要留在這裡,守著祖輩積攢的一切,看著西川傾覆……我也希望……你最後還記得的,從來都是十字坡包子店前喝豆漿的我……」

  聞近檀握緊了手掌,指甲掐進掌心,然而肌膚是冷而麻木的,她的回答也是麻木的。

  「好。」

  便不再見吧,她也希望他記得的是當初月下推磨的自己,第一眼便喜歡的自己。

  這樣,再過二十年,他來找她,一眼之下,便可再續前緣。

  蕭離風的手緩緩往上伸,似想撫一撫她先前破了的耳垂,那是他吃了最後能壓製毒性的虎狼之藥後,無法準確控制力度,給她留下的傷痕。

  聞近檀卻把臉湊了上去,她的腰彎得如此之低,以至於朦朧中看去便如要折斷一樣。

  那隻手卻忽然無聲迅速地落下去。

  在即將觸及她臉頰前一秒。

  像一朵早已枯萎的花,將被採擷之前,靜靜自風中散了。

  四面沉寂如死。

  沒有呻吟沒有呼救也沒有哭泣,只有凝固如雕像的身形相擁。

  時光在這一刻奔流而過,攜往事生涯如碎花片雪,那些絕望苦痛,怨恨籌謀,算計人心,終將暗香漸隱,雪化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聞近檀起身,她沒有武功,抱著那人,卻輕飄飄地像捧著一張紙。

  她就那樣捧著,穩穩地走過其餘的石頭,其間甚至還自己避過了水下一隻水獸的攻擊。

  她一直走到那片黑土中央,一個靠著石壁,相對平整乾燥的地方,將蕭離風放了下來。

  也沒什麼動作,火頭忽然便起來了,像是一直在等待著這場燃燒一般。

  那些未能出口的諾言,未能挑破的心意,未能延續的歡喜,未能明了的未來,就都寄在這一夜的黑暗和火焰中,都燒化了吧。

  聞近檀就坐在火前,認真地看著那火在燒,煙氣熏騰而來,君莫曉想來拉她,被文臻攔住。

  兩人緊緊站在聞近檀身側,生怕她一時衝動,自己也撲到火裡。

  也許聞近檀和蕭離風,只在好感朦朧階段,並沒有到生死相許那一步,但文臻卻覺得,小檀此次受到的打擊,並不僅僅是失去心動的人。

  她失去的是好不容易重振的自信,好不容易挽回的對愛的期待。

  遇人不淑,自甘卑微,是那個男子夜夜月下推磨,推動了她乾涸堅硬的內心,天長日久,亦有甜美雪白的蜜漿,即將汩汩流出。

  卻最終在這夜一簇微火裡重新被燎乾。

  那火並沒有燒多久,蕭離風中毒太久,最後血液流盡,以至於瞬間枯乾,身體裡已經沒有多少水分了。

  眼看火焰將盡,燕綏招招手,中文騰空了一個弩箭匣子,捧了過來。

  火焰還沒全滅,地上多了一層灰白色的灰,聞近檀忽然把手伸進火中,文臻一驚,趕緊拉出她的手,她的手指手背已經燎了一層的晶亮的泡。

  手裡卻緊緊攥著一根指骨。

  也不知怎的,蕭離風瞬間成灰,這指骨卻完整地留了下來。

  聞近檀不要任何人幫忙,親自收殮了剩下的骨灰,裝在匣子裡。手上的泡破了,發出輕微的嗤聲,聽得人心中發緊,卻沒人能說出口要幫忙。

  她神情如此認真,近乎虔誠。

  眾人沉默看著她又扯出一個香囊,小心地將那節指骨裝在了香囊內,掛在了脖子上。

  最後她借來君莫曉的劍,將匣子埋下。在埋葬匣子旁的石壁上,刻了一行字。

  「先夫之墓。」

  不能寫名字,不能留落款,不能留下任何的線索。

  此身成灰終化土。

  也沒關係,棺木會朽,墓碑會倒,便是機關無數帝皇地宮,也會被盜。

  唯有寫在心上的人和事,在時光流年裡微笑永久,多年以後幀幀翻開,幀幀都是愛和命運的紀念。

  前方隱隱現出一線光亮,像蒼天不知人間悲歡,時時睜開含笑的彎眼。

  提前過去的英文,打開了最後的門戶。

  聞近檀伏在地上,最後擁抱了埋葬了他的大地。

  就當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擁抱。

  然後她起身,整整掛在心口的錦囊,輕聲道:「走罷。」

  ……

  聞近檀指引著眾人,走完了這條漫長的密道的最後一段路。

  在出門前最後一刻,聞近檀在門側的暗匣內,取出兩本冊子,交給了文臻。

  一本冊子是整個共濟盟,包括各地分壇的主要主事人員的名單,非常詳盡,包括姓名籍貫出身,入幫緣由,優勢缺陷。有了這東西,就能最快速度掌握龐大的共濟盟。

  文臻直到拿到這名單,才知道蕭離風的強大,他是如此居安思危,遠見卓識,他不理五峰山諸事,一直暗中培植各地分壇,分壇不僅遍及西川,在西川之外各州也有,勢力不可小覷。

  他將真正的精英投放於整個廣袤大地,五峰山上其實只等於一個拿高層人物做幌子的空殼,太子和唐家以為他們已經剿滅了共濟盟,到最後他們會知道,這只是個笑話。

  而他最後將共濟盟交到了文臻和燕綏的手上,大抵打的也是將來還有機會報仇的主意。

  而另一份冊子,記載的是共濟盟成立壯大數十年間,和西川易家的一切暗中交易和往來,作為西川易明面上的要錢藉口和暗地裡的刀,共濟盟知道西川易家太多的秘密。

  裡頭甚至還有蕭離風探聽到的,關於西川易家和朝廷命官的一些不大妥當的往來,只是因為信息渠道問題,這部分都有點含糊不清,多以暗語記錄。

  西川易家不會想不到這一點,據鳳翩翩說,四聖堂經常遭遇刺客,因此負責保護四聖堂的精銳隊伍黑木隊應運而生,日常將四聖堂圍得鐵桶似的,蕭離風也長久坐鎮四聖堂,一切給人感覺像是最重要的東西就在四聖堂一樣,引得刺客探子一批批地往四聖堂衝。

  但實際上,這個重要記錄一直埋藏在密道裡,而這密道,自修成後,只開啟過兩次,兩次都在昨夜,一次是燕綏回山救文臻,一次就是方才眾人通過密道逃生。

  數十年間,共濟盟不可能完全沒有遭遇危機,但是蕭離風都沒有開啟密道。

  他堅持到了最後,將這個秘密只告訴了喜歡的女人,他做的所有準備,都只肯在能發揮最大作用的時候,才拿出來。

  他的隱忍和籌謀,令文臻也不禁嘆息。

  在和西川易,和唐家,甚至和朝廷的鬥爭中,這個江湖草莽組織的頭領,大獲全勝。

  想必,蕭離風此刻正在地下偷笑吧。

  當他們穿出密道時候,已經脫出五峰山的範圍,眼前是一座不知名的矮山,從山巔望過去,隱約可以看見遠處落塵峰裡,還有一些如螞蟻一般的軍隊在出沒搜尋。

  燕綏手下善於改裝的護衛在幫共濟盟幫眾進行改裝,數百人的隊伍太顯眼,待會大家便要分頭走。

  文臻和燕綏都沒打算帶著這批人,共濟盟是地頭蛇,在西川經營多年,想走很容易。

  尤其蕭離風接手後這次逃出來的都是頭目,屠絕想集中精銳一網打盡,最後卻便宜了文臻。文臻當即和鳳翩翩商議後,結合自己這段時間的瞭解,就地提拔了一批人,除了當家和護法還沒定之外,重新選了五壇壇主,並命他們赴西川最大的五分壇,就地收攏幫眾,以最快的速度出西川。

  這需要打時間差,易銘現在要麼在試圖收攏熊軍鹿軍,要麼得知共濟盟被大軍圍剿,要趁亂上山,將一切可能對她不利的證據銷毀,總之暫時都不會顧得上先拔除共濟盟江湖勢力。

  這些人憑著多年經營的當地關係,人脈熟,路途熟,先出了西川,然後在燕綏屬下帶領和護送下,直接前往蒼南州。

  蒼南天高皇帝遠,山多林密,民風彪悍,地圖上沒有的無名山谷無數,隨便找個山谷一鑽,出動大軍都找不到。

  而蒼南是季家的地盤,季懷遠是燕綏的人,在燕綏的扶持下,最近很做了幾件像樣的事兒,漸漸得到了季家的接納,已經完全取代了季懷慶,成為了季家的繼承人。

  共濟盟的新盤口,和即將收攏的一部分熊軍精銳,都將在那裡默默擴充實力。

  聞近檀也成為了新一任的金壇壇主,這是她自己要求成為共濟盟一員,文臻和鳳翩翩商量後的結果。

  從文臻的角度出發,她希望聞近檀能放下這段過去,重新開始。可是她瞭解聞近檀外柔內剛心志堅定的秉性。

  她知道,小檀這輩子,再不可能走出那條密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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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14:24:5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零六章 告御狀去

  既然如此,那就由著她吧,只要她覺得好,便好了。

  眾人也沒有什麼異議。蕭離風臨終前對聞近檀表露求聘心意,在眾人眼裡,她是前任大當家的未亡人,擔任當家也使得。

  按照大家商議的結果,聞近檀將跟著金壇殘餘的漢子下山,收攏堂口後出西川轉道蒼南。

  眾人在山口分別。

  聞近檀抱起了前任壇主的女兒,她收養了這個小姑娘,從今天開始,她是個有夫有女的女子,她要在林深莽莽處,繼續用一生來護持蕭離風用命保下的共濟盟。

  蒼南還沒有江湖撈,稍後文臻會調一批掌櫃過去,聞近檀也會接管江湖撈在蒼南的生意。

  天地太大,天涯很遠,一陣風吹來,身邊的人就會散去如浮萍。

  這是文臻站在高崗上,看著聞近檀的身影,漸漸遠去的時候,心中飄過的念頭。

  聞近檀走的時候,並沒有流連,也沒有落淚,也沒有煽情地擁抱,只是微微笑著,將她和君莫曉厲笑看了又看,然後留下了一些她自己研究出來的香水方子。

  她一向是個內心清爽的女子。

  文臻也就不做小兒女姿態。雖然這個時代車馬緩慢,信息難通,一次分別可能就是永別,可她堅信,終有一日,她會在繁花葳蕤間,再次看見那個微微羞澀笑著的女子。

  易人離也向她告辭,他打算離開西川後,直接進入長川,長川那邊,聽說原來易家的一些遠房老親趁著易家傾覆,出來撿漏,欺負獨木難支的易秀鼎,他打算回去,把那些老傢伙,一個個挨次揍過去。

  他說話的時候,一眼一眼地瞟厲笑,可惜厲笑也來向文臻告別,她打算回天京了,伯父來了好幾次信,說她父親這些年身體不太好,還說自己也不大好,原來一頓能吃八斤肉的,現在只能吃五斤了,讓她不要再和臭男人混在一起了,趕緊先回去盡孝。

  孝道大如天,誰也阻攔不得,易人離不禁悻悻,但是文臻悄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便又興奮起來,當下走得也不那麼拖泥帶水了。

  文臻讓他回去,好好接手易家,好歹先擺脫江湖混混的身份,才有資本去和厲笑提親,到頭來她可以鼓吹殿下幫忙做媒。

  易人離暢想了一下,覺得宜王殿下親自做媒不僅有排面,還有效果,不怕那幾個老傢伙作梗,遂歡天喜地準備好好回易家,去捍衛殿下的勞動果實了。

  蕭離風的精銳衛隊黑木隊沒有隨著眾人離開。他們堅稱黑木隊不屬於共濟盟,是大當家的私人衛隊,只負責保護歷任大當家。

  黑木隊在變故中負責收攏幫眾,損失也頗慘重,現在只剩下了一大半。

  文臻接受了之後,立即拿出大當家的威風,下令眾人分散去保護厲笑君莫曉等人,完成任務後再回來保護她。

  眾人都來告辭,是因為感覺到,她不會立即回天京,而且看宜王殿下的意思,恨不得這些人快點滾遠,滾得越遠越好。

  最後山頭上只剩下文臻燕綏和幾個貼身護衛,看著人群分散如涓流,細細匯入各條道路。

  燕綏此時才把兩份聖旨給她看。

  文臻笑眯眯地看完,把聖旨一合,問他:「怎麼辦?」

  「看你想怎麼辦?」

  「哦?願殿下有以教我。」

  「其一,立即驅馳回天京,離京十里便棄馬步行,去冠帶,著布衣,於陛下階前和百官之前痛陳冤情,剖白心跡。這是官場上慣常以為的上策。足可見忠君之義,為臣之道。」

  文臻覺得自己從殿下的眼眸裡看見赤裸裸的「惡臭」二字。

  「其二呢?」

  「還是回京。省去那些噁心做作的表演,直接反告大皇子在外和東堂有所勾連,告太子暗殺東宮洗馬,在玉米紅薯種子上做手腳,在西川為搶功誣陷你我,不把朝堂攪個血雨腥風不罷休。」

  「聽起來有點爽。」

  燕綏卻在文臻的眼睛裡看見赤裸裸的「無聊」二字。

  兩人對視一眼。

  沒說第三條。

  文臻問燕綏:「你有準備?」

  燕綏反問:「你也有?」

  文臻:「西川這裡,我沒有;但是天京那裡,我有。」

  燕綏:「那就好。天京那裡我有,西川這裡,也會有。」

  狐狸公婆對視一眼,再齊齊看向天京方向,呵呵一笑。

  ……

  半個月後。

  天京。

  夏末喜雨。

  一夜的細雨淅淅瀝瀝,到了清晨正好收束,給早起的人們留下一抹被洗過的湛藍天空,和分外青翠可喜閃閃發亮的青葉。

  日頭的光斑灑在那些翠葉紅花之上,一簇一簇,明亮的豔,清新的媚。

  聞老太太和平時一樣,卯時正便起了床,伺候她的侍女十分明白老太太的嚴謹講究,數十年如一日不變的習慣,準時進來給她梳頭,梳頭的時候分外小心,生怕引發老太太心情不好。

  近日府內外都聽說了那幾個消息,都很是緊張。

  文大人立下軍令狀,要以性命身家擔保的紅薯玉米的種植,沒有成功。不僅沒成功,聽說唯一種出來的一個紅薯塊莖,還吃死了宮中一個太監。

  那一批紅薯只種出了一個塊莖,本來沒人動,還打算扔了,但是一個小太監被人攛掇,吃了那個唯一的紅薯,當時沒事,但是過了一個時辰,人死了。

  太醫署查過了,並不是下毒,當天小太監吃的食物也很平常。

  問題應該出在紅薯之上。

  隨即又有流言傳出,說是那批紅薯,當初並不是文臻,而是唐家繼承人唐羨之找到的。

  牽涉到唐家,事情就很微妙了。再有人別有用心提起,文臻和唐羨之那一段賜婚。

  流言再發展下去,就變成了文臻在唐羨之的授意之下,以有毒作物進獻朝廷,想要戕害整個東堂百姓。

  這消息一傳出,頓時引爆天京。糧食是百姓的命根子,在糧食上做手腳,是百姓最不可承受的惡,天京百姓義憤填膺,江湖撈生意大損,甚至還被流氓地痞砸過兩次。

  而長久在外的宜王殿下,在剛剛平定長川得到封賞之後,卻又爆出和南齊勾結導致東堂水軍失利的事兒。

  都是絕密的消息,不知怎的卻傳得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當得上滿城風雨。

  而前幾天,消息又開始出了變化,一說宜王殿下在西川被太子殿下動用剿匪大軍逼迫,中箭後落水身亡,而太子殿下挾剿滅共濟盟大勝之功,還在試圖壓下此事。

  然後沒幾天又說其實是宜王殿下拒接聖旨,太子不得不追趕阻攔,宜王殿下囂張跋扈,打傷太子隨從,假作受傷入水詐死,以此逃脫國法。

  昨天又有消息私下悄悄流傳,說太子之所以對宜王殿下窮追不捨,是因為有個極大的把柄被宜王殿下抓在手中,宜王殿下不死,太子殿下可就要倒黴了。所以太子要趁著手中有兵的時候對宜王殿下出手,再正常不過。

  消息不斷反轉,各大茶館酒肆生意最近天天爆滿,老闆們笑得合不攏嘴,但是茶客們大多憂心忡忡,擔心著馬上要變天。

  多少年來,天京百姓也聽慣了宜王殿下的跋扈囂張,氣焰更勝太子一籌,而太子溫良,從不與弟弟爭競,因此地位穩固。他倆一個受寵,一個地位尊貴,各自強大,卻因為宜王對皇權無意,因此多少年相安無事。天京百姓自然也習慣了這種模式,如今這皇家最強大的兄弟倆,卻齟齬不斷,紛爭越鬧越大,竟然已經鬧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這是要……爭奪帝位的架勢?

  在這些紛繁的消息中,有那麼一點微弱的聲音,提到宮中太醫院最近全員好久沒放假的消息,但是這麼個毫無爆點的消息,在那一大堆勁爆八卦中自然沒有競爭力,一點水花都沒激起。

  和外頭的許多人的關注皇家奪嫡大事不同,聞家大宅更關心的是出去的幾個女子。宜王殿下出事了,那文臻呢?君莫曉和聞近檀又怎樣?

  聞老太太天天讓聞家大爺親自出門打探,但是得來的消息都顯得很含糊。

  文大人?聽說宜王殿下落水身亡,文大人就投水殉情了。不殉情能怎麼著?還準備殺了太子報仇嗎?

  聞老太太聽說這個消息時,眉頭一挑,聞大爺心驚膽戰地望著老娘,隨時準備上前搶救,結果聽見他剛硬的老娘硬邦邦拋出一句:「荒唐!」

  也不知道是誰宜王殿下落水是荒唐,還是說文臻殉情是荒唐。

  又有人說,文大人啊,你們知道不,宜王殿下就是因為她,才和太子殿下槓上的。不然何以那麼多年相安無事,這兩年忽然事端不斷?不就都是殿下遇見文大人之後才發生的?聽說……文大人想做皇后!

  說者神秘兮兮,聽者一片嘩然。

  聞老太太:「胡扯!」

  消息傳來傳去,所有人都在等著當事的幾個人回京,但是太子都回來了,那輿論的中心人物卻遲遲不見蹤影。

  大家便有些慌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回京待罪的,那兩人竟然毫無消息,這難道……真是出事了?

  梳頭的丫鬟輕輕地給老太太梳著頭,想著這消息一日一個的,今日可別要再出什麼麼蛾子了吧。

  她還不知道,很快,今日最大的麼蛾子,就要由她手底下這位老太太親手製造了。

  聞老太太閉著眼,手中摩挲著一個盒子,那裡面是一封信,是昨夜有人偷偷送到她床邊的。

  文臻寫給她的信。

  這幾日的流言聽下來,聞老太太早有些不耐煩,只是她一直在等,等一個消息,如今,終於等到了。

  她睜開眼,像是看見窗外花開盛景,忽然道:「窗外木槿花是不是開了?採一支來我戴。」

  梳頭丫鬟十分訝異,老太太從來不喜歡戴花,這是怎麼了?

  便是心緒不佳,也該選擇素色花朵,這大紅木槿,老太太是有什麼喜事要慶祝?

  梳頭丫鬟也不敢多說,忙折了一枝花,給老太太端端正正戴了。

  聞老太太起身,道:「去花房。」

  聞家大院有專門的花房和暖房,花房裡頭還有個小暖房,養一些矜貴的花兒,那些花兒老太太親自照料,從不許人進去。

  大家也沒見過老太太把裡頭的花端出來欣賞過,未免有幾分好奇。

  老太太謝絕攙扶,獨自進了花房裡的小暖房,片刻後,捧出一個罩了紅罩子的大缸,那缸不小,老太太捧得吃力,聞大爺忙小心接過。

  老太太便帶著兒子,捧著那缸,上了自家的馬車。

  老太太吩咐了馬車夫幾句,馬車開動,聞大爺才小心翼翼問老娘:「娘,這大清早的,是要做什麼去?」

  聞老太太八風不動的回答,讓聞大爺險些把手裡的缸給砸了。

  「告御狀去。」

  ……

  同一時辰。

  天京一家普通客棧裡。

  一個年輕高瘦男子,挺直腰背,穿過底下口沫橫飛正在議論年度宜王殿下和太子撕逼大戲的人群,上了門口等待的一輛馬車。

  他眼底閃耀著憤怒的火焰,手裡緊緊捏著一卷紙卷。

  ……

  以此同時,一隊鮮衣怒馬的旗手衛,押送著一輛鐵黑色的馬車,轆轆穿過了城門,因了那車頭明黃標志,一路暢通無阻。

  偶爾有些反應遲鈍的路人不知避讓,當先軍士就會一鞭子甩過去,大喝:「押送重犯,閒雜人等迴避!」

  ……

  德勝宮內,一貫看睡懶覺的德妃娘娘,今日卻起得早。

  不僅起得早,她還逛去了後殿。

  後殿她原先從來不去,她未做德勝宮主位的時候,曾和人合住德勝宮,後殿就曾住過一個妃嬪,是皇后的眼線和小跟班,日日監視著她,沒少作妖。

  後來這位作妖的妃子,先是成了冰面下的屍首,後來做了花園裡的花肥。

  後殿多年未曾住人,前陣子聞老太太被送過來,德妃娘娘不懷好意地將後殿賜給了老太太住,指望著夜裡飄幾個鬼魂作妖嚇嚇老太太,結果鬼魂有沒有出現不知道,那死老太婆更會作妖倒是真的。

  德妃走路拖拖踏踏的,身後跟著一個一模一樣拖拖踏踏的菊牙,菊牙一邊走還一邊磕著瓜子,心裡想著娘娘這是也中了一種叫做「聞老太太」的蠱吧?自從老太太走後,經常會莫名其妙來後殿轉轉,進去的時候還總是一個人,出來之後還總是滿臉怒氣,但是下次還去。

  菊牙就覺得,特邪門。

  聞家的人怎麼回事?一個個的,聞家的孫女兒擄獲了目下無塵的宜王殿下,聞家橘皮老臉的老太太,擄獲了整座德勝宮的宮人,到現在還有很多小宮女,動不動滿嘴「聞老太太說」,聞老太太走後,菊牙還不止一次看見輪休的宮人,偷偷去後殿,真是的,後殿都空了,她們還去幹嘛?去感覺聞老太太留下的香氛嗎?

  菊牙被自己的想像激得渾身一個激靈。

  德妃娘娘踢踢踏踏地進去了,過了一陣子,又踢踢踏踏地出來了。

  出來果然臉色不大好看。

  菊牙心中嘆口氣,心想娘娘莫不是為了殿下的那個消息煩心?雖說她不大信,一個人禍害成那樣,沒可能那麼容易死,不過娘娘總歸是親娘,或者有點,傷心?

  她剛想試探且隱晦地勸慰娘娘幾句,就聽見德妃憂傷而惆悵地道:「我怎麼這麼倒黴,兒子不省心,兒子看上的女人不省心,連兒子看上的女人的奶奶也不省心……」不等一臉懵的菊牙反應,她負了手看著殿內:「派人看好後殿。」

  「是。」

  德妃娘娘背著手,踢踢踏踏走了,菊牙一低頭,正看見她家娘娘保養精緻的指甲內,有一點泥土。

  咦,娘娘最討厭泥土髒物,這是做什麼去了?在後殿種花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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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零七章 正陽門下打石獅

  宮門之前有一道門,是正陽門,百官在此下轎,白丁在此停步。

  不過在正陽門外百步,還是允許一些百姓攤販進入,以示親民之意。

  一大早正是早朝時辰,官轎川流不息,百官們臉上帶著倦色,頂著稀薄的晨曦下了轎。

  卻忽然被一陣香氣所吸引。

  眾人聞香而去,卻發現今日那些不多的攤販中間,多了一個不大的攤子。中央放著一個很大的鐵桶樣的爐子,旁邊還有一個小鍋,有人正在鍋子上攤著什麼金黃色的餅,有特殊的清香氣散發開來。

  又有人從那個鐵桶裡掏著什麼,但是鐵桶上有遮擋,看不出什麼,隱約有人看見是一團團黑炭樣的東西,看著很沒有食欲,但是把那黑團子一掰開,便露出裡頭黃中透紅的瓤,那瓤看著細膩鮮亮,日光一般釅釅的醇黃色,掰開的時候還拉出長長的金黃色細絲,看著便覺得甜得彷彿能滴出蜜,而掰開那一刻的香氣,簡直是爆炸式的,眾人都覺得鼻端好像蓬地一下,瞬間就被那般溫暖甜香給熏得要暈。

  明明都是吃過早飯來的,但此刻忽然覺得,無法抗拒想再來上這麼一看就又香又暖的一口。

  於是便有人走過去了,捧著個焦炭樣的東西回來,眾人有點訝異地發現,先過去的竟然是那個端正嚴肅,平日裡最不好湊熱鬧的御史中丞蔣大人。

  眾人看見蔣大人一口下去,鼻頭上沾了焦炭,都沒顧上。

  眾人都是人精,頓時都命家裡的下人去購買,漢白玉廣場上,到處都是三品以上大員捧著個焦炭在啃。

  那種黃色的餅子也有人買,雖然不及炭團香氣逼人,但清香有餘韻,也是眾人沒吃過的新鮮吃食。

  那個攤子後,張了一道簾子,後頭似乎坐了人。眾人雖有些奇怪,對口中食物也很好奇,但此刻已經快要上朝,眾人急著吃完這東西,還要淨手臉,也沒來得及去討論,紛紛忙著站好隊。

  一頂綠呢金頂大轎過來,太子過來,眾人紛紛讓開道路。

  太子最近挾剿滅共濟盟之功,風頭正勁,擁躉愈多。現在朝中隱隱已經有了一些說法,說太子剿滅共濟盟,且幾乎本身無傷亡,此等軍事才能實在非凡,之前都說宜王殿下平定長川是大功,如今比起來,那些陰私手段,哪裡比得上皇家正嗣勇武光明?宜王風頭一直越過太子,說到底,不過是儲君胸襟廣闊,看小丑蹦跶罷了。

  雖然也有些關於他逼殺宜王殿下的傳聞,但一來沒有證據,二來宜王殿下素日名聲實在太差,滿朝文武誰沒吃過他虧?滿朝文武誰不知道他手段狠辣強大,這樣一個人,被溫良恭謹的太子逼死?這簡直等於要德妃娘娘當眾給皇后娘娘端茶。

  沒可能。

  是以雖然蔣鑫掌管的一向公正的御史台,也有御史遞上幾個摺子,彈劾太子濫用公權,疑似欺凌親王,但也沒激起多少水花來。

  而太子挾此大勝歸來,在朝中人望更上一層樓,他關於逼殺宜王的辯解,聽起來倒更符合眾人心目中的既有印象一點。

  今日大朝會,東宮之前已經派人私下暗示過眾臣,燕綏文臻罪名還在其次,如今遲遲不回京,不露面,連一個自辯摺子都沒有,這不僅僅是藐視陛下和朝廷,是否還存在心虛畏罪,叛逃他處的可能?

  這個他處沒說明,其實指的就是西川,如今畢竟西川明面上還是東堂屬州,自然不能直接說。

  張洗馬事件像一個炸彈隨時懸在太子頭頂,他一定要趁這個炸彈引爆之前,先把那兩人打下來!

  再說文臻到如今還沒敘收復長川之功,有傳言說宜王殿下已經替她向陛下要了未來的入閣機會,這要真給她入了中書,太子覺得自己以後也別想好好睡覺了。

  陛下一如往常,對於彈劾摺子十分慎重,留中不發。

  這兩年,朝廷減免商稅,扶持商賈興建各類作坊,允許商戶招募農工,最近又收了長川,國庫肥了一大筆,目前正準備改革稅制,先提出了官紳一體納糧,後頭聽說,陛下還想要趁著長川收服,西川共濟盟被平之機,將隱然獨立的那幾州也納入稅收範圍,集中天下財富至中央,這些都是可能動搖國本的大事,陛下心思都在這些天下大事上,並不願意看見兒子們撕逼。

  但對於太子來說,這些事都有燕綏和文臻的手筆,別看那扶持商戶的事似乎和兩人沒關聯,拍板這事的時候他可是在現場,剛進宮的文臻,一碗湯引老臣們回憶當年,君臣交心定百年國策,這已經成了佳話,外頭還有話本流傳呢!

  做得越好,那兩人聲望越高,此消彼長,等到陛下萬年之後,他能有什麼好結果?

  太子覺得憋悶,雖然陛下對於彈劾他的摺子也是留中,但是他可不覺得這是公平,所謂老三被他害死,一看就是胡扯好麼,能和老三對他的實際迫害比麼?

  父皇還是偏心老三!

  所以近日大朝會,會有四分之三的官員上書,他也會帶去證據,一定要在今日,要陛下給出個明確態度!

  罪還是疑罪,但是不敢露面,就是心虛!

  真要說被逼落水,那有種就一輩子裝死不露面,不露面就沒了親王實力,還不是由他捏死。

  再露面,那就是欺君!

  太子在轎子中左右盤算,覺得今日勝券在握,心情頗好,也沒注意區區一個路邊攤。

  他的車轎後還跟著一輛普通馬車,並沒有跟著他進正陽門,留在了正陽門邊,等待傳喚。

  承乾宮高高的階梯上,太監甩鞭,眾人在意氣風發的太子排列帶領下,帶著一身暖甜氣息進殿。

  廣場上恢復了寂靜,攤販們也收了攤,只有那個今日剛出現的攤子留了下來,幾個江湖撈的掌櫃將攤子收了,恭謹地拉開攤子後的布簾,戴了一朵木槿花,顯得氣色鮮亮的聞老太太,筆直著背脊走了出來。

  她凝目看著巍峨的宮殿,等了一陣子,看見一個高瘦年輕人走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然後聞老太太從懷裡取出了一根搟麵杖。

  ……

  金殿上,皇帝正在揉著眉心。

  昨夜和諸臣商量改革稅制的事兒,意料之中遭到了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們委婉的反對,讓他不禁有些想念文臻當初第一次進宮,一碗湯擺平一群老傢伙。

  而底下紛紛擾擾,都是些混賬事。

  「陛下,宜王殿下落水一事並無實證,而如今太子已回朝,宜王殿下接詔卻未奉詔,至今遲遲未歸,此乃欺君行徑啊!」

  「陛下,太尉已經發文蒼南,著令東南水師副將季懷遠入京述職,季懷遠卻諸般推脫,明顯有所依仗,心懷鬼胎,臣請將季懷遠就地解職,由安王殿下親自押送進京嚴加審問……」

  「陛下,紅薯和玉米都是司農監監正文臻所尋覓及大力推廣,如今這兩種作物種植都出了問題,糧食作物關乎黎民生計,此事不可不慎。如今聖旨早已發往西川,文大人卻一直蹤影不見,這定是畏罪潛逃,請陛下下令有司立即緝拿……」

  「陛下……」

  皇帝凝眉看著底下,今日朝堂之上,分外紛擾,似乎要下定決心,要將燕綏文臻的事,討個明確說法。

  雖然大部分官員並沒有站出來,但今天都是沉默的大多數。倒不是他們都讚同對宜王和文大人進行處罰,主要對於種種指控,總要當事人出來自辯,他人才有判斷並決定立場的機會。如今燕綏文臻雙雙不冒頭,真相不明,主角不在,便是要做好人也做在空處,官員們自然樂得閉嘴。

  大司空單一令本算是文臻的師傅,可他因為年紀大了,現在一般也不上朝。之前鼎國公也嚷嚷過一陣子,左僕射周謙因為是明面上的宜王的人,也沒法說話。

  聽著朝堂紛擾,周謙和鼎國公對視一眼,心底掠過一絲無奈和焦灼。

  不管有什麼冤情內情,好歹出來說啊!

  別的不說,再拖下去,就算有冤情,也要被一句「蔑視聖旨」給壓過去了!

  皇帝聽了半晌,實在頭痛,覺得今日如果不拿出個章程,國事也別想討論下去,只得道:「既如此……」

  忽然一陣有點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隨即一個太監略有些倉皇的臉出現在承乾宮高高的門檻上方。

  宮人都經過嚴格訓練,都講究姿態從容端正,不是急事大事,絕不會有一絲失態。

  眾人都心中一跳,皇帝面色一凝,還沒開口,那太監已經急聲道:「陛下……正陽門外有人打石獅!」

  轟地一聲。

  整個朝堂都亂了亂。

  年紀大的臣子立即轉身,年紀輕的,不熟悉規矩的臣子,還在疑惑地問:「什麼?打石獅?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告御狀!」鼎國公忽然哈哈一笑,挺著肚子就向外走,「喲,這可是新鮮事,從陛下登基以來,好像就沒人敢告過御狀,還是打石獅這種,臣倒要瞧個新鮮!」

  他武將出身,出名混不吝,別人自然不敢跟著,都伸長脖子瞧著,有人在低低科普:「正陽門打石獅,是當年開國祖皇帝立的規矩。給天下百姓留一條直達天聽,訴怨陳情的門路。也就是告御狀,只是這告御狀也有規矩,若是以民告官,便是贏了,也得流配三千里,所以本朝以來,還未有人敢驚動陛下。」

  「鼎國公的語氣,好像是說打石獅尤其少見,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正常告御狀,正陽門下喊冤就行,打石獅,意味著,告的是皇族。」

  ……

  皇朝規矩,有人打石獅,是必須要接的。

  不多時,告狀者便跟著太監到了承乾宮。眾人伸長脖子,只看見一個年輕男子,彎著腰扶著一個老婦人,兩人都垂著頭,看不清面目,只是那老婦人手中還拿著一根搟麵杖,搟麵杖上沾著的白色碎屑,不是麵粉,是獅子頭。

  眾人:「……」

  第一反應很震撼,後來想想,打石獅告御狀這種事都出來了,做什麼都不奇怪。

  不過這兩個人不是想像中的那兩個人,幾乎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如果真是那兩人突然出現,並且用這種方式告御狀,今兒朝堂一定能炸了一半。

  太子緊緊盯著那個高個年輕男子,一種可怕的猜想幾乎立刻就佔據了他的全部思緒。

  那好像是……張洗馬!

  這顆火藥彈,還是要爆了!

  對於張洗馬,多方尋覓和試探過後,太子確認了他不在易銘那裡,那就只能是文臻燕綏出了手。

  太子沒有辦法找到並滅口張洗馬,也不能坐以待斃,所以一方面加緊對兩人的攻擊,一方面也下令城門領加強九城查禁,暗中畫了張洗馬的畫像,日夜盤查,不讓他進天京。

  太子也想過是不是先構陷張洗馬,徹底絕了後患,卻又怕引起其餘人的猜疑,但他對此也做了一定準備,此時雖然緊張,倒也不至於失態。

  此時那兩人已經走到殿中,對御座下拜,兩人抬起頭來,在場包括皇帝陛下,倒是大多數人都認識的,頓時一陣竊竊私語。

  聞老太太一貫的精神利索,站得筆直,鬢邊一朵紅木槿襯著一頭銀絲,十分招眼,這般鮮亮的對比,卻令人生出幾分凜然之意,彷彿看見這瞎眼老婦從容表象底,不折的剛骨和悍厲來。

  皇帝望著聞老太太的搟麵杖,眉梢抽了抽。

  瞧著有點害怕。

  總感覺老太太的搟麵杖,是打算來抽他的。

  皇帝熟悉老太太,畢竟接進宮住過,安置在宮中第一鬼見愁德妃那裡,結果聽說德妃在她那裡吃了癟。

  皇帝對聞老太太的戰鬥力略知一二,頓覺頭更痛了。

  而另一個人,令他更驚訝,他親自給太子安排的年輕有為的師父,太子回京還特地和他報說,剿匪過程中張洗馬中流矢身亡,他還唏噓一陣,下令優加撫恤。

  如今活生生站在面前,他看了太子一眼,卻見太子也盯著張洗馬,倒沒看出多少心虛之色,他心中一動。

  「聞老夫人,何以今日當眾鞭打石獅叩閽?」

  「陛下。老婦今日未曾叩閽。」

  眾人:「……」

  齊齊看向搟麵杖。

  搟麵杖抽石獅的事兒不是你幹的嗎?剛才鼎國公看過了,那堅硬的石獅泡泡頭都被抽掉了一層皮。

  現在你說你不是告御狀?

  唵,你用這種方法順利進了承乾宮,然後賴皮說不是告御狀,你老人家臉呢?

  再回頭一想,聞老太太是文大人的祖母。

  嗯……明白了,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

  「陛下,老婦今日本是來敬獻祥瑞,不想剛到了正陽門,就聽見了一件令老婦憤怒的奇事,老婦人一怒之下,揮舞搟麵杖,陛下您也知道,老婦雙眼已盲,激憤之下,可能不小心碰著了石獅,老婦人慚愧無地,稍後一定出資修葺石獅。」

  眾人:「……」

  這無恥而險惡的辯詞。

  但是聞老太太是個瞎的,她說她無意中碰到石獅,這誰也不能硬指著她鼻子說你就是故意的。

  這讓殿中幾個得了太子授意,本想以擅自叩閽驚擾朝堂罪名給老太太點教訓的官員,都訕訕閉了嘴。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聞老太太身後,兩個太監捧著一個很沉重的大缸進來。缸上蓋著紅布。

  「老太太,祥瑞何在?」

  聞老太太側身一讓,笑道:「陛下,祥瑞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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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零八章 揍你個棒槌!

  紅布掀開,眾人首先看見的是一堆土。

  別人還不明所以,長慶郡王司空奇最先發聲:「這莫不種的是紅薯?」

  當初文臻在獻出紅薯玉米種子的時候,曾請燕綏當殿發春,幾位重臣當場嘗到了紅薯和玉米的味道,才下了決心種植。這事兒普通官員不知道,高等級官員皇族還是都知道的。

  紅薯玉米種植出了問題,朝廷下詔令立了軍令狀的文臻解釋,最近腥風血雨的也和這事有關,聽見這一句,眾人立時嘩然。

  聞老太太點頭道:「正是。」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著那缸。聞老太太不理會任何人,和張洗馬兩人動手,將那土刨開,從裡頭拎出一串一串的紅薯。拎了一陣子,停了下來。

  眾人瞧著,嗯,挺多的。十來個呢。

  司空奇冷笑:「這祥瑞啊,你孫女兒已經獻過一次,當時確實好一番嘩眾取寵,請宜王殿下出手催生,一缸子裡面拉出來好幾十斤,當場文大人就下了軍令狀,要達到畝產兩千斤。可如今瞧著,怎麼沒有宜王殿下妙手,這產量也遠遠夠不上畝產兩千斤啊。」

  眾人原本覺得不少,此刻一聽,頓時覺得果然文大人吹了牛皮。這離兩千斤差得遠呢。

  只是司空奇這話險惡,暗搓搓暗示宜王和文臻勾結作假,眾人一時都不敢接。

  聞老太太抬起厚厚眼皮,瞟了司空奇一眼,這一眼瞧得司空奇一怔。

  這老太太,明明是個瞎眼老婦,眼神竟然忒嚇人。

  隨即他便聽見聞老太太慢吞吞地道:「郡王稍安勿躁,老身這是歇歇手,這還沒挖完呢!」

  司空奇:「……」

  和她孫女一個德行!

  聞老太太不急不忙又繼續拉,紅薯越拎越多,一個不算太大的缸裡,變戲法似的一串一串,感覺好像永遠都挖不完一樣。

  人們神情漸漸變得驚異。

  傳說中紅薯產量極高,如今看來倒是不虛。

  李相等幾位重臣沒什麼表情,這一幕他們當初就看見過,關於紅薯玉米種植不利的事,其實並不是什麼大事,一種糧食的試種和推廣本就需要時間,特別是外來作物,水質土壤風太陽,每一種都可能對作物產生影響,這次種不出來,再種一次便是了。

  至於有毒,他們親口吃過,也沒被毒死。不過對於此事,太醫署倒是有人說,這紅薯對於身體強健,常吃葷食的人並無傷害,但是對於常年食不果腹,體質羸弱的人來說,卻有可能損傷體質,之前吃死了的小太監,是個瘦弱的冷宮太監,所以禁不住這紅薯。

  這終究是未經證實的流言,就算立了軍令狀,因此令文臻仕途折戟,在老臣們看來也不算要緊事,年輕人仕途太過一帆風順不是好事,多經歷打磨方能成才。

  是以幾位重臣都冷眼旁觀。並且心中有些不滿,覺得文臻確實太心虛了,都不明白這一層道理,竟然不敢回京,生生把事態惡化,實在愚蠢。

  殿上,聞老太太直到所有紅薯都起出,堆在地上一大堆,才道:「陛下,您瞧,這三尺方圓一個缸,只用尋常沙土,竟然產出這許多紅薯,此物易種產量高已是不爭之事,一旦推廣天下,東堂將再無飢餒之民,這不是祥瑞是什麼?」

  李相神情惆悵,他幼年全家餓死,最後一點糧食只活了他一個人,因此對於紅薯玉米推廣最為在意,此刻再次看見那產量,不禁十分扼腕。

  還是司空奇,看著那一地紅薯,怒道:「這是已經證實能要人命的惡物,你竟然還敢拿出來謊報祥瑞!」

  「是嗎?」聞老太太打量著他,淡淡道,「那郡王趕緊回府,去準備後事吧。」

  她轉身又對群臣道:「諸位也請加緊一些,畢竟棺材鋪存貨有限,去遲了怕沒地方躺。」

  「聞老夫人!」李相沉聲道,「朝堂之上,陛下駕前,豈可胡言亂語!」

  「老婦不敢。」聞老太太不急不忙施禮,「只是這便不得不提起老婦為何在正陽門外憤怒了。說這紅薯是惡物,能毒死人,那老婦也吃了,老婦的兒子媳婦,府中丫鬟婢僕都吃了,也沒人……」

  「你口說無憑,誰知道你吃沒吃!」司空奇冷笑。

  聞老太太再次「瞟」他一眼:「郡王,老婦人這次,話也還沒說完。」

  司空奇再次臉漲得通紅。

  「……諸位大人也都吃了,如今也過了有一陣,老婦人聽著,也沒發現哪位大人有不妥來著。」

  眾人:「……」

  等等你說啥?

  司空奇這回不說話了,連著被嗆兩回,再來一次,保不準要被陛下疑心他心思不純。

  半晌有人咳嗽一聲,問:「聞老太太,敢問,方才外面那個攤子是你設的?我們吃的那物事,就是紅薯?」

  說話的是一向話少的御史中丞蔣鑫,有人恍惚記起,第一個去吃那東西的,好像也是這位。

  原來那就是紅薯和玉米?確實很美味啊。

  眾人對這兩樣作物一向只有耳聞,今日才得見真面目。

  聞老太太一雙無神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蔣鑫:「蔣大人,味美否?」

  「美哉。」

  「可有不適?」

  「並無。」

  「黃色的是玉米烙,如何?」

  「清香甜美,別有殊味。」

  「等一下。」這回司空奇忍不住了,但是嘴上說著等一下,自己倒先等了一下,確定了聞老太太這回再沒么蛾子,才接道,「紅薯玉米是文臻首獻,那丫頭一向怪裡怪氣的,按說這是皇家親自培育的重要新作物,便是首獻者也不能私下截留自己栽種,這點本王先不和你說。只是文臻既然精通這些,為何她種在自己府中的能豐收,種在皇宮的反而不能?總不能說皇宮專門用來培育良種的土壤還不如你府中?那麼你這紅薯玉米,是否有特殊的種植方法?是否又經過了處理?」

  眾臣一聽,都覺得司空奇這回腦子有長進,這幾個問題問得很是誅心。

  不動聲色提出了私下截留這個問題。卻又輕輕放過,接下來本來問題很容易被引向宮中種植的貓膩之處,但是司空奇繞過這個問題,轉向了文臻這裡自己做了手腳,就變成了文臻有私心,甚至有有害邦國的重大惡念。

  雖然之前闢了種植園,但是種植園無法大批量用暖房,所以收獲季節還沒到,先種出來的是皇宮暖房這一批。

  「郡王與其詢問文臻是否有別法料理作物,倒不如先問問宮中暖房是如何料理這紅薯玉米的?」

  司空奇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皇宮暖房這裡,也不是宮人照料這些作物,而是司農副監蔣玄親自料理。」

  蔣玄也在場,聞言眉毛一挑露出怒色,眾臣眼色卻都往御史中丞蔣鑫飄去。

  在場很多人都知道聞老太太和蔣中丞早先有婚約,本以為涉及奪眼之仇,早就恩斷義絕,可瞧老蔣鑫方才那做派,明顯舊情未了嘛。

  結果一眨眼,聞老夫人的磚頭就砸到他侄兒那裡去了。也不知道是蔣鑫發作呢,還是聞老夫人自己先把磚頭撿回來?

  眾人一臉看八卦的興味,結果蔣鑫八風不動,聞老太太不動八風,彷彿沒聽見那句暗含挑撥意味的話,只道:「陛下,老婦人請求去宮內暖房瞧瞧。」

  「准。」皇帝起身,對眾臣笑道,「朕坐了這半日,你們站了這許久,都累了,便都去鬆泛鬆泛。」

  眾臣便都跟著,浩浩蕩蕩往暖房去,暖房本來就設在內外廷的交界處,並不算遠。

  進了暖房,暖房裡第一批紅薯幾乎沒有收成,但是為了驗證,第二批已經種了下去。此刻都已經出了秧苗,密密麻麻綠瑩瑩一片,呈現一片瘋漲之勢,眾人進去幾乎無處下腳,甚至還有人一進去就絆了一跤。

  幾位重臣之前經常關注這些紅薯,這架勢幾個月前就見過,當時都十分興奮歡喜,覺得秧苗長勢這般好定然豐收,然後經過一次打擊,再看見這般模樣,都臉色不大好看。

  聞老太太聽著張洗馬對於暖房內秧苗的描述,讓一直跟在身邊的張洗馬,蹲下身來摸摸那些土和秧苗,還沒說話,就有趕過來的太醫道:「土壤等等我們都已經檢查過,確認沒有毒物。」

  聞老太太臉上的皺紋毫無鬆動,只淡淡對張洗馬道:「數數植株。」

  眾人都瞧著張洗馬,不知道這位傳說中失蹤的東宮洗馬,怎麼忽然會和文臻的祖母湊在一起,而且對太子不理不睬,又忍不住一眼一眼去瞟太子。

  太子適時扮演了微帶驚愕難堪又強自按捺的表情。

  這個人敢出現,還敢以這種方式出現,他心裡也一陣陣發跳,隨即想到這也許就是張洗馬以這種公然方式出現的原因,一來走到陽光下眾目睽睽讓他有所顧忌,二來也是攻心之計,要他猝不及防之下自亂陣腳。

  太子提起心氣,越發穩穩地站著。

  張洗馬倒神色自若,皇帝還沒對他發問,他便一切如常,數了數植株,告訴了聞老太太,聞老太太聽著,臉上一鬆。

  隨即她轉身對皇帝道:「陛下,這紅薯不結果實,原因有二。」

  皇帝凝神。

  「土確實沒問題。問題出在種植和養護上。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植株的種植,比原先文臻定下的要多上許多。導致植株過密,難以結果。」

  蔣玄臉色一變。

  他原是光祿寺官員,喜歡農事,被調入司農監,雖然對這份任命不抗拒,卻對於頂頭上司頗有幾分不以為然。在他看來,一個廚子,去掌握農事,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別的也罷了,這麼關乎天下生計的重要作物,怎麼能聽她的?

  尤其他聽說了那個畝產兩千斤的軍令狀,更覺得荒唐,這是根本不可能達到的數字。

  他很看重專門設立的司農監,覺得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因此便不能有失,眼看著文臻擬出的計劃書,要將司農監種植園搞成充滿商賈氣息的地方,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掛上鉤,他就覺得不自在,覺得這個女廚子,果然非常不可靠,明顯是追名逐利浮誇之徒,而司農監剛成立,就要承擔畝產兩千斤的重要任務,萬一給這女人搞砸了怎麼辦?

  此刻眾人目光射過來,蔣玄鐵青著臉色答:「是,本官在種植之前,詢問了一些老農的意見,都覺得達到畝產兩千斤有難度,因此不斷增加土壤肥力,也增加了一些植株。」

  他是擅自更改了文臻的種植要求,增加了將近一倍的植株,但他考量過土壤肥力的!還在不斷施肥,不會有問題!

  聞老太太將那土壤在手中捏了捏,聞了聞。

  「蔣大人加了很多肥啊,讓老婦猜猜,發酵煮熟的豆子瓜子?麻籽?甚至還有……人的尿液?」

  蔣玄鎮定地道:「都是老農們教導的上好肥料,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不妥是蔣大人的榆木腦袋。一種陌生作物,不聽他人良言,僅以過往舊經驗胡亂作養,惹出大禍而不自知!今日老婆子便代我那被你害了的可憐孫女,揍揍你這個棒槌!」

  聞老太太一棒槌就轟了過去。

  也不知道瞎眼的老婦出手咋那麼准,啪一下,蔣玄的官帽掉了。

  眾人:「……」

  聽說這位老太太性子很烈,但平素算得上端莊謹嚴,斷然沒想到,潑起來令人髮指。

  敢當著陛下的面揍四品官!

  這老太太和她孫女一樣狡猾,入宮禁不可帶武器,可她先在正陽門外擺攤,再以需要支撐為名順手從攤子上拿個搟麵杖,誰也沒話說。

  話說回來,這位老太太當年被娘家拖累,害了未婚夫一隻眼睛,居然敢找上門去,生生挖了自己眼睛賠了,這份膽氣心志,不是尋常人。

  這麼一想,僅僅揍掉官帽不算啥,好歹沒挖蔣大人眼睛,把多給蔣家的那隻眼睛給要回去。

  聞老太太臉不紅氣不喘掂著搟麵杖站著,她想揍人很久了!

  孫女兒在外為國出力,京中這些人還不消停,大功未敘,無端惹上禍事,明明為國為民,卻被這起子小人每日胡亂編排,總想把她踩到泥坑裡!

  孫女兒在信中提出了對於紅薯出問題的猜測,如果是宮中人下毒所為,請老太太務必要忍著,等她回京來處理,如果是如她所猜測,是蔣玄自以為是自作主張,那麼就不必客氣,好好幫她教訓這個王八蛋!

  聞老太太想著孫女兒說有急事,暫時還回不了天京,想來定然是重要的事,不然不至於面臨攻訐都不回來,她心中憂慮,看這蔣玄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得虧這是在駕前!

  不然那一搟麵杖招呼的可不是官帽!

  要這愚蠢腦袋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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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14:25:2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零九章 不盡耳光滾滾來

  蔣玄當眾被揍掉官帽,臉漲得通紅,看一眼伯父,看他神色尷尬,便知道礙著這老太太身份,不會替自己出頭,但他心中的怒火也就更甚。

  這老婆子,說到底還對不起伯父,仗著和伯父的舊情,這麼欺負人!

  「聞老夫人不問緣由,擅自對朝廷命官出手,不怕治你個駕前失儀之罪!再說我這明明是經驗良方,你說不出個章程,卻要在此胡攪蠻纏,豈有此理!」

  「誰說我說不出章程?這豆子麻籽之類的肥料,養花種菜很好是不錯,卻是催發根莖葉之物,這紅薯藤本就容易生長,再被這肥料催發,越發長得不可收拾,看似繁盛,實則奪取根莖養料,致使塊莖無法長出。且你不知紅薯產量擅作主張,這一處暖房方圓,最多只能種植千株,你卻種植了近兩千株,再催肥莖葉,擠擠挨挨,塊莖卻又從何處生長?」

  李相急忙問:「那應該用何肥料合適?」

  「不用肥料也可,真要用,淘米水,剩茶水都可。紅薯不擇地,沙地也能活,只是易生蟲害,用這些預防蟲害便行。」

  司空群忽然道:「那那個小太監又怎麼會死?」

  「或許是紅薯保管不善已經壞了,或許紅薯發了芽,那唯一種出來的紅薯是放了好幾天才有人吃的,吃它的人又是冷宮小太監,想必也不甚講究,因此中毒而死。」

  眾人靜了一靜。

  過了片刻,一個黃門侍郎道:「說到底,都是聞老夫人一面之詞啊。」

  有人道:「這東西到了聞老夫人這裡便種得好,文大人這是藏了私,將來好作為要挾朝廷的砝碼嗎?」

  又有人忽然道:「怎麼我覺得有些不適……」

  司空群也皺起了眉,摀住肚子彎下腰呻吟道:「是有點……」

  又有一個官員道:「聞老夫人,雖然你的辯解聽起來都很有道理,但是紅薯致人死亡的確是真,此事尚未定論,你便把你自己種出來的紅薯,不經事先告知,誘哄我等吃下,這萬一真有問題……」

  張洗馬在聞老太太耳邊道:「度支尚書楊元,太子門下。」

  聞老太太嘴角長久微微垂下的紋路紋絲不動,只顯得更深了些。

  以往但聽說朝堂髒,今日代孫女兒出頭,才知道髒成這樣。

  不擇手段的惡,肆無忌憚的狠,無所顧忌的構陷,陰柔奸狡的心。

  臉面尊嚴,這些傳說中士大夫為之可拋性命的珍貴,在他們那裡,也不過就是一塊妝扮的面罩,彈彈手指,便棄了。

  聞老太太冷笑一聲。

  並不理會那些裝不舒服的噁心傢伙,只向著皇帝的方向躬身:「陛下,這種紅薯,除了遇上傻子,否則確實易種,無需費太多心思,在哪裡都可存活。文臻一心為國,紅薯是她首獻,從無,也沒必要對陛下藏私。諸位大人如若還是心中存疑,或許這宮中還有一處,可為諸位大人解惑。」

  皇帝愕然道:「宮中有人種?朕未聽說啊。」

  太子和司空群對視了一眼,當初薯種是被嚴格控制的,只有皇宮暖房和種植園才有,還有專人看守。文臻留了一手,讓祖母私下種植,雖然讓他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想到。太子也早已想好了,便是文臻種出來也沒用,皇宮沒種出來,她種出來了,那正好給她扣上個心思不純,故意藏私的罪名,順便追究一下私藏薯種的罪。

  只是皇宮裡也有人種,就讓人意外了,這裡是死角,太子在宮中多年,不能控制也能俯瞰一切,他確定宮中除了暖房,並無別處種植紅薯。

  文臻擔任官職了便是外臣,手不可能伸到宮裡。

  太子心中瞬間掠過德妃,隨即自己便否了,德妃娘娘那裡,是他唯一無法探聽消息的地方,但是德妃和燕綏的關係,比他和德妃的關係還差,德妃也是出了名的不喜歡文臻,怎麼可能幫她?

  此時眾人已經在皇帝帶領下又往內宮走,還沒走多遠,就經過了德勝宮,德勝宮的宮門恰好在此時打開,一身寬鬆黑衣的德妃娘娘踢踢踏踏出門來,手裡還親自拎著個籃子,似乎準備送什麼東西去,看見皇帝帶出一大群人走來,也不驚訝,也不羞澀,合掌一笑道:「可巧,陛下來了,妾算著也該下朝了,正準備送些好吃的給您去呢。」

  又探頭看了看後頭的人群,挑了挑眉道:「哪來這許多人?陛下,我的東西不夠這許多人吃,幾位老臣以下的,便讓他們外頭等著唄。」

  眾人都訕訕的,後宮妃子敢這樣公然鄙視群臣的,也就眼前這一個,被鄙視慣了,大家都沒脾氣。

  德妃眼眸在聞老太太臉上掠過,頓時臉一沉。

  這沉得非常自然真實,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是真的不待見聞老太太。聞老太太那麼耳聰目明的,到了她地盤忽然就不聰也不明了,裝傻不知道,木著臉站著。

  太子的心頓時放了下來。

  聽說聞老太太在德勝宮裡住著的時候,和德妃很有些齟齬,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那就不用多想了。

  皇帝卻笑道:「你別拉我,我還要陪著聞老夫人去宮裡轉轉。」

  德妃卻眉頭一豎:「我最近用了個好廚子,時常有新鮮玩意,今兒這點心第一次做,據說就要趁熱吃,等您轉回來就不好吃了,既然撞上,那就是有緣分,不能不來。」說著順膀子一拐,便將皇帝拐了進去。

  眾人都目瞪口呆看著,素日知道寵妃很受寵,但也不知道是這麼個寵法,年輕臣子急忙低頭,滿臉通紅想著非禮勿視,年老臣子卻都在捋鬍子,心裡關於美色誤國的彈章腹稿一會兒就打了一半。

  皇帝態度倒坦然,他寵愛德妃母子已經成了習慣,倒不覺得什麼,一邊往裡走,一邊道:「來便來,但你不許對諸位大人不恭敬,都是我東堂股肱之臣,哪容你一個後宮女子嫌棄。」

  「哪兒敢嫌棄呢,都是英明神武的大人吶。菊牙,大開宮門,請各位大人在前殿都歇歇腳。」

  她「英明神武」四個字尤其加重了語氣,眾人忽然想起近日朝上大家對她兒子的集體攻訐,一時都有些訕訕,但看這位娘娘神色明朗,並不像是含沙射影,想起某件傳言,不禁一邊感慨母子很像,一邊慶幸母子不合。

  都是外臣,自然不能進內殿,就在外殿各自坐了,想著今日算什麼?陪陛下臨幸後宮?這麼大逆不道的念頭自然不敢多想,各自對著瞅一眼,卻都瞅見對方眼底這個尷尬的念頭。

  好在德妃宮中行事風格和她本人一樣,有種蔑視一切的不羈,安排眾人坐好後,便給每人上了點心,點心十分別致,金黃色的一條一條的裝在淡碧色的小竹簍裡,香氣撲鼻,底下還墊著乳白色的名貴的玉版紙,紙上浸潤出金黃的油花。

  在場之人多大儒,筆墨紙硯常放心頭,一看那麼名貴的紙只用來墊點心,又想起傳說中宜王的奢靡,頓時堅定了自身的正義信念——妖妃和跋扈皇子,人人得而誅之!

  倒是李相等幾位重臣,經常進宮的,對德勝宮也熟悉,並不想那麼多,李相早上並沒有吃那烤紅薯,半日朝會下來,飢腸轆轆,拈起便吃,眾臣聽著他齒間碾碎油炸之物清脆細聲一響,異香便噴薄而出,等同於繪聲繪色地描繪了這點心的香脆,頓時便覺得腮幫發緊,有點抵受不住。

  有人開了頭,便陸續有人吃了起來,那油炸之物果然香脆潤美,並無作料,只沾了點細鹽,中和了油炸的微膩感,口感更佳豐富醇美。

  眾人等著皇帝臨幸完畢,反正也無事,德妃也不可能給全朝廷的重臣下毒,不知不覺地便將那點心吃完了。

  有人問菊牙這點心是什麼做的,可是用麵炸的,菊牙笑吟吟答:「是啊,這叫炸酥條。」

  眾人本就覺得和家裡的炸麵點差不多,只是口感更佳細膩香美,便都點頭讚一句。

  菊牙又道:「咱們宮裡有個小宮女,喜歡琢磨吃食,最近不知道怎的開了竅,做出來的好多食物,都頗有野趣。」說著便將那小宮女喚來,讓她給眾位大人磕頭,笑道,「向諸位大人討個賞兒。」

  眾人也便都賞,太子素來扮演平易近人角色,還問了一句:「都以為天下廚藝十分,七分都在文廚神。沒想到你也有這般悟性,可是文廚神調教出來的?」

  那小宮女忙謝太子。又道並無福氣得廚神調教,只是自己隨意以宮中栽種之物做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點心。

  菊牙卻微笑帶著煞氣地道:「太子這話奇怪。您可去翻入禁冊,看看文大人有什麼機會進我們德勝宮?」

  太子一聽,便放下心來。心想果然如傳說中所說,文臻在德妃這裡是個忌諱。

  他含笑拈了一根點心,隨口道:「如此美食,回頭教了孤方子,給母后也嘗一嘗。」

  眾人忙誇殿下孝心可嘉,菊牙訝然道:「這東西皇后娘娘那裡也有,早就吃過啦。」

  這話讓太子一怔,隨即便聽裡頭腳步聲出來,皇帝一邊走一邊擦手,道:「確實香脆輕美,就是油大。這是何物所制?」

  德妃看向那小宮女,小宮女卻露出為難之色,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聞老太太忽然道:「方才菊牙姑娘已經說了,這是炸薯條。」

  太子:「是啊,我們知道啊,炸酥條,麵點而已嘛。」忽覺不對,驀然變色。

  聞老太太已經盯著他,一字字又道:「炸、薯、條。紅薯的薯。」

  死一般的靜默。

  眾人心中此刻滾滾流過一行加粗黑字:老虔婆又騙我們啃紅薯!

  又騙我們!

  還有完沒完!

  片刻後,最先爆發的竟然是德妃:「什麼?紅薯?我宮裡哪裡來的紅薯?!」

  眾人原本都覺得是她和聞老太太下好的套,此刻見她神情驚怒,頓時一怔。

  德妃看向那小宮女,小宮女兩股戰戰,勉強磕頭道:「娘娘……奴婢不知道是什麼紅薯,奴婢只是在後殿園子裡發現了這東西,試做了以後姐姐們都說好吃,且吃了以後,有胃病的桃夭姐姐病都好多了,奴婢便想進獻給娘娘嘗嘗……奴婢該死!」

  「種在哪裡!帶本宮去瞧!」

  小宮女爬起來跌跌撞撞進去,德妃氣勢洶洶地跟著,眾臣們此時隱約明白又被套,無可奈何地跟上去。

  德勝宮招待人的前殿陳設簡單,越往後卻奢麗,看得眾人咋舌搖頭,但到了後殿,忽然一個冷清清還掛著點蛛網的殿門出現,眾人都愣了愣。

  一眼就能看出,這地兒,德妃娘娘肯定從來不來的。

  小宮女戰戰兢兢推開殿門,在後殿的一個單獨的小院子裡,竟然也有個小小暖房,想必是以前住在這裡的受寵宮妃獨自開闢,果然那小宮女說,有次腮幫腫痛,聽說這後殿雜草中有藥草,便進了來,然後看見這小暖房,又發現裡頭長了些秧苗,便偶爾去澆水,後來便收獲了一些紅色的塊莖,一開始不敢吃,後來無意中放入炭火烤了,發現非常美味,也並無任何毒性,這才邀小姐妹們一起吃,然後進獻給娘娘的。

  德妃陰惻惻地道:「本宮怎麼不知道這裡種了紅薯?」

  今日燕絕也在,定王殿下自從瘸腿,性情沉默陰鷙了許多,很少說話,此刻忽然一笑道:「娘娘不知道?娘娘這後殿荒廢,似乎確實不知道。但是一個荒廢的後殿裡,居然也會設了暖房,還一直維持著。」

  這話正中要害,維持一個暖房是鋪設地下火道並維持長久燃燒的,一個荒廢的,娘娘都不理會的後殿,怎麼會一直有暖房可以用?

  德妃手一伸,菊牙遞上帕子,她隨手擦了擦沾油的指尖,曼聲道:「德勝宮地方小,沒別的地方設暖房,這後殿本宮不來,暖房卻還是要的。定王殿下這麼說可提醒本宮了,陛下,您看臣妾的宮殿如此破爛——」

  她隨手將擦油的帕子往地下一扔,轉了眼風,笑吟吟向皇帝一喚。

  從皇帝開始,到所有臣屬,瞬間齊齊感到頭暈目眩。

  一是被美人輕顰帶笑晃花了眼,二是被那話刺激得太大。

  轉頭看那雕欄玉砌,珠宮貝闕,朱甍碧瓦,綺羅竟列,和佔地幾乎要接近鳳坤宮的面積,眾人心中齊齊掠過一個念頭:您這是終於想要住進鳳坤宮麼?

  這個念頭令太子心中一跳,所以竟然是他把話題給轉到別處,慌亂之下竟然問:「那這紅薯怎麼會莫名出現?」

  聞老太太立即接上:「是老婦在德勝宮居住時,隨手所種。」

  她那「隨手」兩字咬得很重,噎得眾人翻白眼。

  果然這老太太直接道:「先前諸位大人認為老婦人手中的薯種,可能得了特別培育,可能文臻藏私,總之種種可能,種出來的都不能作數。但是萬幸老婦人是個閒不住的,在德勝宮居住的時候,也種了幾棵,秧苗剛發,老婦人就回了府,之後再未進宮。」

  她這話一說,眾人都沉默,皇宮出入自有記錄,這個說不得謊。而聞老太太寄居德勝宮,是個人質身份,和德妃並不相得,在宮裡又必定處處不便,定然談不上對薯種精心培育,且剛種出就出宮,一個小宮女,也頂多就是來澆澆水。

  那麼,這紅薯就徹底證實了「隨便養,好養活」的論調。反對派再想扯到文臻藏私種子有問題上面便顯得私心卑陋。

  太子覺得方才說錯了話,心中不甘,半晌溫和笑道:「聞老夫人所言有理。不過老夫人種出秧苗之後便回了府,想來也不知道後來紅薯是如何種出來的。」

  他這話暗示德妃撒謊,和聞老太太勾結合作,雖然涉及不到紅薯的問題,卻可以令陛下想一想燕綏和德妃的真正關係,以及德妃平日裡對文臻表現出的不待見,是否真實?

  一旦帝王猜疑誰在做戲,那麼那人便很難恢復帝王的信任。

  德妃笑吟吟地踱過去,隨手抓了一把已經冷掉的薯條遞給太子:「給東宮潤潤嗓子。」

  太子莫名其地,不得不接,手剛伸出來,就見那麗色驚人的妖妃微微俯身湊近,淡淡幽香沁人,他心中一蕩,隨即便聽見妖妃輕聲道:「你們以為紅薯就種這兩處嗎?」

  太子心神一震。

  紅薯原先以為只有宮內暖房和種植園有,結果文臻未雨綢繆,聞老太太種了。以為只有聞老太太種了,結果可能是燕綏也未雨綢繆,在德勝宮種了。

  皇宮裡另一處玩笑般的成功種植,等於一個耳光,扇腫了他們的臉,也打腫了嘴。再無法牽強附會地攻訐。

  那如果,別處還有呢?以這兩位的風格,既然防著他們到處都種,那自然選擇的是種出來能打臉的所在,比如……

  太子忽然看見德妃手指微翹,向東北,西北兩個方向指了指。

  心中有鬼的太子,腦子一炸。

  那兩個方向,一是鳳坤宮,一是東宮。

  如果鳳坤宮或者東宮也發現了成功種植的紅薯,那麼他這個在此事上跳腳頗歡的東宮,首先就要挨冷板凳了。

  陛下寬慈,並不介意朝中爭鬥,這是帝王心術。

  但他不會容忍連國計民生這樣的千秋大事,都被人用來構陷黨爭,一逞私慾。

  太子閉了嘴,他一閉嘴,麾下臣子也就縮頭不語。都知道此事斷斷不能再糾纏了。

  聞老太太卻不肯停了。

  她對皇帝施禮,沉靜地道:「陛下。紅薯已經證明沒有問題。至於玉米,並非文臻尋回,種子也不是她管理,老婦並沒有試種玉米,但是紅薯的情形,已經能說明其間另有玄機。宮中暖房種植失利,那幾位明明很懂稼墻之術卻給了蔣玄錯誤指導的老農,很是可疑。而那幾位也照管著種植園,很可能秋後,種植園也沒有收成。這是朝事,老婦人無權置喙。老婦人今日來,一是為了替紅薯申冤,二是,為了我那孫女,向陛下求一個公道。」

  皇帝眼神一凝,眾人眉毛一皺。

  來了。

  老太婆牽著大家轉了半天,從各個角度把紅薯事件的各種陰謀論徹底堵死,現在要反將一軍了。

  皇帝正要說話,太子忽然道:「聞老夫人,求公道這話,還是莫說得太早的好。雖然紅薯這事,文大人可能確實無過。但是文大人更重的罪責並不在此。在本宮看來,文大人其罪有三:接旨不回,蔑視君上,此重罪一;勾結悍匪,心懷不軌,此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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