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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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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8 14:25:4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一十章 來自南齊的預言

  「……紅薯這事,可能文大人確實無過。但是呢,文大人之罪,並不僅僅是紅薯種植失利,微臣以為,文大人其罪有三:其一,接旨不歸,蔑視吾皇;其二,心懷不軌,勾結悍匪。其三,勾連大臣,誣陷東宮。」

  文臻一拍桌子,挑眉怒喝:「呔!還不速速跪下領罪!」

  她在這裡唱作念打,對面,燕綏筷子挑著碟子裡的菜,不滿地睨她一眼:「有這時間編排太子,還不如去給我做幾個菜,這所謂風味山珍素席,只配給三兩二錢吃。」

  文臻呵呵笑一聲,嘆口氣道:「我這不是擔心老太太嘛。我猜她肯定上殿去揍人了,就希望她不要太用力,閃了腰。」

  英文匆匆過來,聽見前半句還以為文大人要擔心老太太觸怒陛下,聽到後半句不禁搖頭一笑。

  他將一排紙卷放在燕綏面前,這裡是相鄰西川的並州治下一個偏遠縣的酒樓。並州為臨近六州通衢,水陸樞紐,交通發達,往南可經過蒼南州一直到和南齊靜海遙遙相對的斜月海灣,往北可前往唐氏三州之地。從斜月海岸線的三千里大山斜插而過,可以直抵大燕的雲雷高原。

  之所以接了聖旨寧肯詐死都不回,是因為文臻發現燕綏手上的傷,果然經久不癒。她一路求醫,無論內科傷科,無論大夫多信誓旦旦說這傷不重,一定可以痊癒,但燕綏那一處看似不大的傷口,始終沒有收口的跡象。

  解決燕綏的問題迫在眉睫,文臻可不希望某日醒來狗血地發現燕綏失憶或者乾脆拿刀砍了自己。

  但天京的一切動向還是要掌控的,這幾日英文和他的手下的快馬,幾乎把地皮都跑掉了一層。

  紙卷一字排開,各種顏色標注,文臻之前還沒注意過燕綏這邊消息收集的細節,此刻看見不禁驚訝:「怎麼這麼多?天京的事兒很棘手嗎?」

  燕綏將紅色的幾個紙卷撥給她,道:「青色的是大燕的消息,黃色的是大荒的消息,紫色的是南齊的。黑色的是西番的。」

  「你連別國的消息都蒐集?」

  「最近剛開始。自從老大開始出么蛾子之後。」

  燕綏展開紫色的紙卷,看了一眼,嗤笑了一聲。

  文臻一邊看天京的消息,嘖嘖不休,一邊問:「怎麼?」

  「天授大比結束了。東堂輸了。」

  文臻詫異地抬起頭來,「天授大比?」

  她記得自己隱約聽說過這事,一時卻想不起細節了。

  旁邊的英文解釋:「這是咱們和南齊那邊的一種比試。你也知道咱們這裡天授者比較多,最初先聖武帝組建刺客組織天刺,漸漸尾大不掉,為了管束好這些天授者,殿下想方設法將之從地下轉向地上,設立了天機府。後來又和南齊合議設立了天授大比,約定哪個國家連輸三次,就要開放一處口岸,允許自由通商,給予最惠政策。」

  文臻恍然道:「對,當初我還誇殿下年紀輕輕如此老奸巨猾來著。」

  「南齊那邊都是好大喜功之徒,比如他們那個人妖國公。滿心以為天授大比可以佔點咱們的便宜,卻不知道咱們天授者本就多,且經過專門訓練,豈是那些南蠻子可比?」

  文臻悻悻地想,是啊,是多,多到她這個異能者成了雞肋,導致本來以為拿到的是金手指異能劇本,最後變成了美食劇本。

  「南齊已經連輸了兩次,這次再輸,就要開放通商口岸了,咱們這邊已經瞧好了靜海城。大皇子一直帶著海軍駐守靜海黑水峪對面的斜月海峽一帶,在周邊海域實力雄厚,一旦能得了靜海城,就能在南齊南部打出一個缺口,未來想要以此開疆拓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大皇子出發的時候躊躇滿志,立下軍令狀半年之內必定拿下靜海城。」英文指指那紙卷,嘆了一口氣,「可惜,輸了。還輸得很慘,帶隊的人統統受傷,連大皇子都受傷了。」

  「怎麼會輸?」

  「據說那邊出了個厲害人物,硬生生反敗為勝。」

  「我們這邊帶隊的是誰?」

  「是司空昱。他身具多種能力,可見極遠處,可見極微處,可無遠弗屆……他本該是贏定了的。但是南齊有人才橫空出世,那也是運氣。」

  文臻忽然心中一動,急忙問:「那人叫什麼名字?」

  誰知英文竟然道:「不知。因為我們打聽的重點不是天授大比的細節,而是其中出現了一個神語者,也就是擅長預言者,我們聽說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才飛馬驅馳告訴殿下,否則,以往無關中樞和世家的事,我們是不管的。」

  文臻有點失望,又問:「那對方是什麼異能?有聽說嗎?」

  「當時我們的人比較遠,不過那人明顯具有毀滅之能。沒有武功和內力,卻揮手可斷一切物事。」

  文臻直起的身子,頓時塌了下來。對後頭的事情頓時失去了興致。

  她剛才想到了三個死黨,但三個死黨無論誰都沒有毀滅之能。

  燕綏看她一眼,他聽文臻說過幾個死黨的事情,但文臻並沒有細說過朋友的能力,文臻自己這個雞肋的微視,導致他也覺得,那幾位的能力想必也有限,自然不能夠在這樣國家級的比試中力挽狂瀾。

  「不想聽了?」他道,「這個打聽到的其中一個預言的一半,可能和你有關呢。」

  文臻詫異抬頭。

  一卷紙卷鋪在她面前。

  「……你看著那個最高的位置,可是,別想了。那不是你的,甚至不是現在那個人的,那個該坐位置的人,從來都等在那裡……不過他原本也沒這個命,但是天降星煞,命盤推動,他的命數改了……那個流星般越空而來的少女……」

  文臻駭然抬頭。

  雖然預言只打聽到了一半,但是她已經明白了。她盯著燕綏,想看他明白了沒有。

  對面,燕綏的眼眸,依舊那般淡而遙遠。

  似乎這上面驚世駭俗的預言,和他完全無關。

  「忽然想起初初見你,你便在屋頂上。奇裝異服,言語古怪。你不是聞家人,你是怎麼來到東堂的?」

  文臻望定他,良久,忽然笑了。

  「真好呢,看這預言,感覺你可以活很久。不會被毒死。」

  燕綏一怔,看了她半晌,眉毛一揚,笑了。

  這樣一個令人心神都會崩裂的預言,她關注的竟然不是那預言中隱隱暗指的最終榮華,而是從中推斷出的他不會短命。

  他的小蛋糕,是世人無緣擷其香美,只有他才有福品嘗的寶貝。

  「便是皇帝,也有短命的。」

  「若皇帝真短命,那在這個預言上會體現出來。若皇帝短命,東堂必定大亂,皇子必定爭奪皇位,那麼最終皇位會很快落在別人身上,那預言也會變化,所以,這個預言,就是說明了你會沒事。」文臻信心滿滿。

  燕綏卻笑著搖搖頭。

  文臻觀察他的神情:「怎麼,不想做皇帝喲?」

  「我若想做,太子之位輪得到燕縝?」燕綏將紙卷焚毀,「只是咱們家老大,要失望咯。」

  「這預言是對他說的?」

  「嗯,神語者對咱們這邊的人,只說了兩個人,一個是大殿下,一個是季將軍。大殿下那個預言,因為當時在場的護衛很多遭到了滅口,我們的人也只來得及傳出了半句話。但是季將軍的,因為相對不那麼重要,從另外一個渠道打聽到了。」英文給她看另一個紙卷:「……你跟對了主子,卻跟錯了人。你會擁兵百萬,榮寵一時。可是天命自有定數,你的榮寵注定一生,可你的一生注定很短……這是給季懷遠的判詞。」

  文臻點了點頭,「我甜。小心這個季懷遠。」

  燕綏唇角一彎。

  文臻將看完的天京消息遞到火上燒了,想了一會兒,忽然道:「你讓祖母告御狀,派出張洗馬,甚至那麼遠的地方你都安排了,你是要攪亂天京?讓天京朝廷和太子把注意力放到這一系列衝擊中,從而不能及時得到關於這個預言的消息?」

  這個預言對她極為不利,一旦被人查出她就是這個所謂扭轉命盤的少女,她就要陷入狗血的「得文臻者得天下」的命運,真的成了一塊蛋糕,誰都想啃幾口,分分鐘得跑路。

  「可惜,老大知道了。雖然老大一定不會將這個消息放出來,但是也一定不會放過你。何況這個預言的下半截是什麼,我也很想知道。」燕綏忽然笑道,「蛋糕兒,我們繞個道,去斜月海峽把老大解決了吧?」

  「為什麼?不過一個預言,大皇子也對我還沒動作,就直接對他下手?咱們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了吧?」

  「沒有動作嗎?」燕綏搖搖頭,給她看一個紙卷,「咱們離開共濟盟沒多久,就有很多陌生人進了五峰山範圍,也在搜尋咱們,英文他們查過了,對方雖然身上沒有任何標記,但是膚色黧黑,身上有股散不掉的魚腥味,腳掌特別寬大,下盤堅實,顯然是常年海上作戰的水軍出身。老大可能已經在懷疑你的身份。既然他派人來找你,緊跟著陰魂不散有點煩,那我們調轉去找他算了。」

  文臻皺皺眉。

  「斜月海峽那邊,老大一定不甘心失去靜海受到懲罰,咱們就快和南齊開戰了。」燕綏淡淡道,「巧得很,聽說南齊靜海新任總督,就是那位天授大比中的力挽狂瀾者。」

  文臻興趣缺缺地哦了一聲。

  「那就走吧。」燕綏長身而起。

  文臻愕然睜眼:「現在就去?大皇子是皇子,你還真能殺他?再說你的傷也最好不要再耽擱了……」

  「只要對你存在不利,就該早點掐滅。不一定要殺,但也一定要他打消任何心思。」燕綏慢慢戴上一隻手套,那是個做的非常細膩宛如真實皮膚的手套,能遮住他不能痊癒的傷口,「本來可以嘗試把這事交給季懷遠,但是這個預言,說明季懷遠也未必可信,那就需要我親自去一趟了。」

  「而且我聽說了一件事,大燕冀北柳家,祖先曾經游歷天下,在南齊靜海藍灣曾遇海盜,得救後在收了救命恩人的孩子做徒弟,在南齊留下了自己的傳承。方人和就是這一脈的記名弟子。據說這一脈的弟子在經脈氣血治療上頗有獨到之處,倒可以給你看看體內經脈現在如何了,方人和畢竟只是個記名弟子,當初教你的那個法子又太過霸烈。如今繞道一趟,如果順便能把那位隱世名醫請出山,給父皇瞧瞧,想必就算給老大吃點苦頭,也差不多能抵消了。」

  文臻一聽這個打算,便不說話了,這是燕綏的孝心,誰也不好置喙。

  只是她隱約覺得最後這句話裡有些什麼,轉頭去看燕綏神情,卻沒發現什麼異常。

  「回客棧吧,這一桌又沒得到你的恩寵,少不得我親自出手爭寵了。」

  「多謝娘娘垂憐。」

  兩人哈哈一笑,文臻激靈靈打個寒戰。

  別,可別,那什麼預言,皇后娘娘什麼的,她一點都不感興趣。

  她一點也不想莫名其妙地和皇位扯上關係,天知道她在現代讀網文就最痛恨什麼鳳命什麼得某某得天下之類的神神叨叨情節。皇權有什麼好?承天下治江山,經人間至煩至苦,幸福安寧都是奢求。

  她想做權臣,不然做廚娘也行。

  就她看來,燕綏也不適合做皇帝,他太隨心所欲,對塵世的羈絆感太淡,這樣的人要他夙夜匪懈,為國事操勞,聽聽都覺得不靠譜。

  兩人相攜著向外走,隱約有語聲傳來。

  「其餘幾國有什麼新聞啊?」

  「什麼叫新聞?軼事嗎?大燕是我們下一個要去的目標,我有打算從堯國進大燕冀北,堯國聽說新採出了祖母綠礦,還是上好的六芒祖母綠,路過的時候給你搶一些來。不過咱們得快一點,不然說不定堯國就打仗了,道路封鎖,搶錢不利啊……」

  「怎麼好端端就打仗了?」

  「撞到祖母綠大運的是步湛他爹,這位本就有錢有實力也有野心,不出一年,一定會試圖染指皇位。」

  「那步湛將來豈不是堯國皇太子,這次借道堯國可以看看故人啊,順便還可以多借一點盤纏。」

  「看他做甚?想他了?」

  「喲,怎麼聞著一股酸味兒,正好回去配蟹吃。」

  「他啊,也配?這個皇子,我看他沒這個命。」

  「這好像還是在酸啊殿下。」

  「你知不知道堯國的鎮國公主?步夷安是個人物,當年曾經實際掌控堯國的鐵血公主,扶立弟弟後被皇室逼嫁大燕冀北王。但據我所知,這麼多年,她對堯國的暗中滲透並沒有停止。華昌王不反便罷,一旦反了,步夷安絕不會坐視。」

  「終究是女性啊,還遠嫁了,再回國干涉內政也不方便了吧?」

  「以她在堯國的威望地位,華昌王不會讓她回國。但是我覺得,她一定有辦法回去,而這兩人對上的時候,就是堯國戰火燃起之時。」

  「那咱們得加緊了。那麼你看,真要打起來,誰會贏?對整個大陸局勢會有影響不?」

  「誰會贏,要看大燕怎麼出手。大燕皇室代代皇帝似乎有怪病,容易早死,因此對藩鎮十分警惕,我猜他們早有削藩之意。就是不知道會在堯國生亂之前還是之後削冀北藩。大燕如果趁機吞併了堯國,再收攏雲雷,我東堂便要腹背受敵,或者該給他們找點麻煩,比如去柳家的時候,順便把大燕目前頗受器重的皇太孫請去喝喝茶……」

  「殿下,在人家地盤上,想著把主人擄走喝茶,您的膽子裡,裝的是整個宇宙嗎?」

  「宇宙又是什麼?你不要總說怪話,不然我總想起那個鬼裡鬼氣的預言,什麼天降星煞,越空而來……以為你是掃把星嗎?」

  「哈哈哈那叫哈雷彗星!」

  「說到掃把星,還有件……新聞。大荒那個野蠻之地,去年也有個天降女王的傳聞。他們的國師起了祭壇,一個女子一屁股坐碎了祭壇,國師便說那就是命定女王,當真奉回帝歌繼位了。」

  「這麼荒唐?不會是有心人設計,以女王為傀儡吧。」

  「你跟在我身邊,真是越來越亮堂了。就是這樣。宮胤那個冰塊心高氣傲,雙膝豈會跪尋常女子?」

  「哎,那女王,可真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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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9 09:56:5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十一章 刺駕

  文臻和燕綏行萬里路一路逍遙算計,金鑾殿上撕逼還在繼續。

  迎著眾人驚異的目光,太子心中暗暗嘆息,他素來要做賢王,不喜出頭,如今事涉西川,他是當事人,不得不跳出來打頭,心裡鬱悶得很。

  但隨著老三和他那個姘頭功勳越來越大,越來越礙事,他總得抬起腳,將那攔路石頭給踢掉的。

  他從袖子裡抽出一封文書,呈給皇帝。

  「這是兒臣收到的一封證詞。來自共濟盟原匪首之一屠絕,稱文臻得共濟盟大當家蕭離風邀請上山,時常與幾位當家來往密議,參加共濟盟上天梯比試奪取護法位,更曾給西川刺史易銘之姑母易慧娘治病,且曾在易銘和唐羨之上山時與其密會……種種般般,都顯出文臻動機不純,說是潛伏共濟盟為臥底,但並無任何對共濟盟不利之舉,兒臣領兵剿匪,也未曾得文大人提供任何線索……甚至在剿匪當夜,文大人明明在山上,隨即離奇失蹤,並將其居處炸毀,兒臣懷疑,文大人此舉為消滅證據,很可能當夜她曾對剿匪大軍出手,且救走了共濟盟的零散匪徒……」

  太子捏了捏手中紙卷,他不敢說文臻帶走的幾乎是全部共濟盟的精銳,那樣會減弱他的功勞。

  他也不敢說共濟盟剿匪的後續——易銘給他來了信,說共濟盟的各地分壇一夜之間走空,明明之前有被嚴密監視,結果走得讓人猝不及防,易銘在信中提出,剿匪定然未能竟功,共濟盟精銳力量未曾受損,否則不能如此順利撤出西川。
  太子心中暗恨。這一手,坑的何止是易銘,還是他。

  易銘來信就是暗示他,這是他的把柄。他之前回京之前,就已經派人在朝中民間,將自己這次的豐功偉績大書特書,傳得天下皆知,如果給朝中知道所謂的剿匪,只剿滅了五峰山上一些小毛賊,對冰山之下的共濟盟真正實力絲毫無損,他這個太子,屁股恐怕就要坐不穩了。

  但是現在已經顧不得被易銘鉗制的可能,他得打起精神來,無論如何也要把文臻給打下去。讓她要麼回京問罪,要麼永遠不敢回京。

  想起那輛馬車裡關著的兩個人,他的心微微定了些。

  群臣此時神情驚駭。太子話雖然說得溫和,但其間意味不言而明。文大人在共濟盟事件中涉及的,已經不是無所作為的問題,還涉嫌和匪徒勾結,甚至,還可能和易家,唐家,都有勾連!

  唐季易三家,雖然還沒和朝廷撕破臉,但是等同外藩,朝臣不可與外藩結交是鐵例,但凡擦著點邊,不死也要脫層皮。

  皇帝接了那證詞,看了一遍,又遞給李相姚太尉和尚書令等幾人,幾人看完俱都神色凝重。

  李相出身寒門,對文臻最有好感,沉吟道:「此等指控太過駭人聽聞,口說無憑。」

  太子立即道:「還有人證。請父皇移駕承乾宮並傳證人。」

  皇帝看了他一眼,太子迎上他目光,只覺得那眼神頗有些奇怪,微微一怔。

  隨即他聽見皇帝道:「傳。」

  「傳證人——」

  正陽門外的黑色馬車,被旗手衛裡三層外三層地看守著。

  這輛馬車一直不許任何人接近,只是在快要駛到正陽門的時候,和一個官員的車馬不小心撞在了一起,也並沒有起紛爭,對方一看旗手衛出示的東宮標志,立即連連道歉,讓開道路。

  所以也就沒人看見,兩輛馬車撞在一起的那剎,馬車之下,有一團非常小的黑影掠過。

  旗手衛非常小心,撞車後便檢查了一遍車子,但是沒有查看車底。

  因為為了防止有人在馬車底作祟,這馬車特製過,底部特別矮,正常人根本不能進入。

  所以這插曲很快翻篇。

  馬車裡兩個人,一人神色鎮定,一人面帶驚惶。

  神色鎮定的屠絕,鬆鬆垮垮戴著個鐐銬,打量著對面面色驚惶的小丫鬟。

  聽說是文臻的貼身侍女,太子在剿滅共濟盟的那天夜裡抓獲,經過一番威脅利誘,成功取得這女子的口供。便與他一起,送到天京做證。

  至於他自己,自然也是唐家與太子交易的一環,他出賣共濟盟之後下山,本想回歸唐家,卻中途得公子之令,著令他裝作被太子俘虜,上京為太子作證,扳倒文臻和燕綏。做證後自然不會要他性命,會在大牢中尋找死囚替死,而他金蟬脫殼回到川北,之後自然會得到公子厚賞。

  至於公子和太子交易,太子自然也應有所回報。具體的他不清楚,只隱約聽說了公子有和太子提及,臨近橫水南部的中原腹地,湖州的刺史,希望太子在人選上用用心。

  唐家世代經營川北橫水定陽三州,這些年也沒少往周邊州縣滲透,只是刺史這樣的位置,終究非唐家所能操控。屠絕覺得,公子所求定然不小,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要掌握湖州刺史,只要此事能成,他就是功臣,功勞遠非拿下共濟盟可比。

  屠絕想到這裡,不禁有些唏噓,公子對那文大人,明明有情,卻反手就毫不猶豫地把她賣了,這份心性,果然是成大事者。

  屠絕在心底將自己馬上要說的話細細想了一遍,一遍鄙視地瞟了對面小丫頭一眼,將目光轉了過去。

  為奴者忠心乃第一要務,他屠絕雖然沒做過幾件好事,但對公子忠心耿耿,這小丫頭深受主恩,卻背主求榮,真是不屑多看一眼。

  雖然要做的事是一樣的,但屠絕依舊不齒這女子為人,也懶得和她多理會。

  更何況,他在出發之前,公子特地派人囑咐他,如果遇上了文臻或者燕綏的人,萬萬不可理會,一句話也不許說,最好能避多遠就避多遠。

  屠絕雖然尊敬公子,但對這話也不敢苟同,宜王和文大人這樣的人,要避著也罷了,怎麼他們身邊一個小丫鬟也要他退避三舍?他這樣本身是唐家武比選出來的高手,還是智計出眾掌控共濟盟多年的最高護法,用得著避個小丫頭?

  公子也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不過,還是小心為上,他不用避著這丫頭,讓這丫頭自己不敢靠近不就得了?

  聽說文臻善用毒,她的貼身丫鬟可能也會這一手,倒是要防著些。

  馬車忽然一晃,坐在對面的小丫頭一個不穩,便往他身上倒,屠絕盯著她的手,果然看見她留著指甲的手指輕輕一彈——

  屠絕一腳就把她蹬開去,撞在車壁上砰然一聲響。

  車頂上簌簌落下無數灰塵。嗆得屠絕咳嗽。

  車門猛地被拉開,旗手衛警覺的臉探了進來,屠絕皺眉指著那小丫頭:「檢查她的指甲!」

  護送的旗手衛都是太子親信,知道他的身份,二話不說拉起那丫頭,上下檢查。

  原本就已經仔細搜查過,畢竟燕綏文臻凶名在外,他們的身邊人,也沒人敢掉以輕心。這姑娘連頭髮都被散開檢查過並再三洗過,渾身上下,連根頭髮都藏不住。

  指甲再檢查一遍,並沒有問題,屠絕有點悻悻的,但依舊不改疑心,道:「還是把她另行看守吧。省得看著礙眼。」

  旗手衛便另外趕了輛車過來,將那女子押了上去。屠絕這才安心,揮手驅去不散的煙塵,閉目養神。

  再睜開眼時,他眼眸一片血紅。

  ……

  等皇帝率領大臣們回到承乾宮時,兩名證人已經在殿下等候。

  太子向皇帝稟告兩名證人的身份:「……一人是共濟盟的至高護法屠絕,他親眼見證文臻化名扈三娘,在五峰山上的可疑行徑。另一人是文大人的貼身侍女採桑,她陪同文臻在五峰山飛流峰居住多日,期間燕綏也曾上山,並陪同文臻上天梯。」

  之前太子一直避開談論燕綏,此刻這句話忽然拋出來,眾臣心中都一緊。

  都知道太子攻訐文臻的真正目的是要將燕綏打落塵埃,現在既然敢這麼說,自然是這兩位必將給出非常扎實的證據。

  「宣。」

  屠絕上殿來,一步一步走得非常穩實,眼睛微垂著看著地面,像是在思索著什麼。太子站在他正前方,語氣平靜:「屠絕,將你所知一切,細細御前道來。」

  屠絕直挺挺站著,盯著御座上蒼白荏弱的皇帝,那眼神直勾勾的頗為侵犯,眾臣都皺眉,但也更加相信屠絕的不聽教化匪首身份。

  押送他的已經換成金吾衛,自然不能允許這匪首罪人如此直視天顏,叱一聲:「狂徒,竟敢見君不跪!」一腳踹在屠絕膝窩。

  這一踹,像是開啟了某個機關,屠絕忽然狂叫一聲,向前猛撲。

  他躥起時候像平地起龍卷風,嘩啦啦一陣鎖鏈亂響,太子站在他正前方,一抬眼心神俱裂,下意識拔腿就逃,一邊狂叫:「救命!救命!」

  他跑開時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一眼忽然看見一名門下官員,正拚命對他打眼色,太子心中電光一閃,此時才想起皇帝就在自己身後,自己如果逃開,就等於讓陛下直面刺客,別說受傷,便是受了驚嚇,也是百死莫贖。

  而他帶來的證人忽然刺駕,那他又怎麼能說得清楚?

  不能跑!

  不僅不能跑,還應該勇猛衝上,拼著受傷,也要將這老東西攔住!

  就算攔不住,他如此奮勇,也能洗清嫌疑!

  電光石灰間太子腳跟一旋,生生將撤開的腳步轉回,大喝:「惡賊竟敢偽裝證人刺駕——」一邊向屠絕撲了過去。

  但忽然一片黑影向他當頭砸下,風聲沉重,一聽便知道砸實了天靈蓋必定開花。

  太子再想洗清表白自己,也不能拿命開玩笑。已經轉過去的腳跟又是生生一轉,已經退了兩步。

  嘩啦一聲,砸在他的腳尖,砸得他嗷地一聲,抱著腳臉瞬間就扭曲了。

  再看一眼砸到他的東西,太子腦中又是轟然一聲。

  那竟然是屠絕身上的鎖鏈,在他飛起的瞬間掉落。

  太子驚恐地想,這下糟了,為了表示對屠絕的體諒,鎖鏈鎖得很鬆,這下就這鎖鏈掉落,他就要說不清了。

  但是他一抬頭,發現更驚恐的事還在後頭。

  屠絕順利衝過他身邊,向著御座上的皇帝去了。

  他並沒有高喊什麼昏君納命來,他的所有動作兇猛悍然,臉上表情卻非常扭曲,眼神透著恐懼和絕望,像是被人忽然裝了另外一個靈魂,在那個靈魂驅使下做出自己死也不敢做的事情來。

  而此時大殿之上一片混亂,群臣驚呼的驚呼,下意識逃跑的逃跑,守在殿門口的衛士狂撲而來,卻被混亂的朝臣給攔住道路。最前面幾個都是老臣,李相撲過來想救人,卻一口氣沒喘過來差點暈了,姚太尉和鼎國公是武將之首,上殿卻不能帶刀,兩人情急之下向前撲,卻因為幾個臣子的慌亂撞在一起,姚太尉怒罵:「老貨讓路!」一把抓起鼎國公的玉珮就向屠絕砸去,鼎國公痛呼:「我的千年翠山玉!」怒極之下乾脆抓起姚太尉,氣拔山兮氣蓋世地一聲大喝,把老姚砸了出去。

  老姚氣得在半空中生生吐了一口血。

  而皇帝僵在御座之上,驚恐的眼眸倒映屠絕怒鷹般撲來的身形。

  屠絕的靴子已經踏上最後一層玉階。

  玉階上有人眉毛一抬。

  忽然一個物體凌空飛來,邦地一下砸在屠絕後腦上,那東西不重,但屠絕也不禁頓了一頓,隨即又是一樣東西呼嘯而來,砸在同樣的位置,這回這棍狀玩意兒重了很多,敲在屠絕後腦骨上咚地一聲悶響。屠絕晃了晃,身子僵在了台階上,他勉力想回望一眼,看看誰還能在這樣慌亂的時刻這般準確的出手,然後他對上了一雙眸子混沌神情卻堅硬的臉。

  是一個老太太。

  為什麼……是一個老太太?

  這是屠絕倒下去之前,最後的一個念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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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9 09:57:1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十二章 多想想我

  大海湛藍如鏡,上罩著藍天白雲,白雲之下,是一艘艘形色各異的大船,飄著各家標志的七彩旗幟,犁開波浪,劃出一道道長長的白色印痕。

  這是從洋外歸國的各地商船,從斜月海域過,一部分船會回到東堂的黎州斜月港,一部分則屬於南齊的商船,穿過這片海域,回到南齊的靜海港。

  這批商船並不很多,因為今年下半年,南齊和東堂這一處遙遙相對的海域,海盜猖獗,兩邊海軍摩擦不斷,隨著南齊最大的海上霸主海鯊及其勢力被鏟除,以及天授大比東堂方的失利,大皇子安王殿下的半年內拿下靜海的計劃流產,因此,兩天前,東堂海軍悄然繞過海峽,抵達南齊藍灣,在黑水峪和南齊發生了一場大戰,擊沉了南齊一艘戰艦,獲得了初戰的勝利。

  也因此,這一批經過斜月海域的商船,就等於要穿過兩層炮火,才有可能回家。

  一艘中等大小的南齊商船上,船主正用一支洋外的遠目鏡,看著前方,兩筒圓圓的視野中,隱約可以看見前方不遠處一片隱約的黑色。

  船主放下遠目鏡,憂愁地嘆了口氣。

  船上另一個方向,文臻也在眺望海面,燕綏隨手拈著她的頭髮把玩,道:「看到了什麼?」

  文臻嘆了口氣:「船,軍船。將前方封鎖了。這一隊商船,很可能暫時回不了家了。」

  燕綏不以為意地一笑,此時看見軍船並不奇怪,黑水峪發生戰事,若是以前他會有興趣湊個熱鬧,此刻卻不想帶文臻去戰場凶危之處。

  這些南齊商船,途徑東堂港口的時候,會趁機停一停,賣上一些貨。東堂建州港以前就是舶來品銷售集散地。所以哪怕雙方在打仗,按照規矩,東堂方面也不會為難這些南齊遠洋商船。

  如今沿海一線已經實行戰時管制,燕綏和文臻現在不宜暴露身份,兩人便買通了南齊商船上的人,在建州港以捎帶一程為名上了船,打算跟著商船走到斜月海峽,傳說中的醫家在那附近。

  南齊東堂有了戰事,南齊船再讓東堂人上船就存在風險,不過燕綏銀子使得足,船主無法抗拒。只是船上人因此都對文臻燕綏十分戒備,有時候他們討論兩邊戰事,文臻走過去想聽聽,這些人就立刻閉嘴,再加上這幾日,商船被盤查得非常緊,如今看南齊那邊也設立了封鎖線,想要過去,就不能再跟著商船了。

  兩人還沒說幾句,又有軍船靠近,旗語打亮,要求檢查。

  船主嘆著氣把搭板放下,那一隊東堂軍士匆匆上,上上下下搜查了很久,又命所有人站到甲板上,對著上報的名單再次查核人數,好在這船上,本就有兩個人,在建州港生病滯留,文臻和燕綏正好頂了兩人的名額,那群士兵搜尋無果,便匆匆離開,去搜下一艘船隻。

  文臻看著那艘軍船離去,道:「他們在找人。」

  這些人並不查看貨箱,倒是對人數非常著緊,顯然目標是人。

  「剛剛發生過海戰,應該有對方將領落海。海軍自然不會放過。」

  文臻對戰爭存在天生的厭惡感,又怕燕綏這個愛作祟的傢伙跑去戰場攪事,生怕討論多了,引起他的興趣,插上一腳,乾脆對遠方海峽的戰事一句不問。也不接這話。

  此時天色將暮,晚霞在天際抹開七彩,霞光後日色隱隱,鍍一層閃亮的金邊,而船側半天豔紅如火,半天湛藍如水,景緻綺麗斑斕。

  文臻忽然想起現代那世看過的某著名大片,騙了很多無知少女眼淚的那部,再一轉頭看見船頭正前方的桅桿,來了興致,拉了燕綏道:「來,我們來泰坦尼克一下。」

  「什麼太坦你克?」燕綏皺眉,他就不愛聽她各種怪話,總覺得每次她說這些的時候,便彷彿和他隔了一個時空,那個時空裡沒有他沒有東堂,是一片令人不安的空白。

  他睥睨東堂,萬事盡在掌握之中,對於「無知」和「失控」,有天生的反感。

  文臻格格一笑,拉著他飛身而起,衣袂在風中一蕩,已經踩著桅桿上去,然後張開雙臂,迎著壯麗的晚霞和海風。

  燕綏自然而然地在她身後抱住了她的腰。

  文臻的髮被海風吹蕩,拂在他面上,滑潤如緞,隱隱透著花和乳交織的奇異香氣,燕綏微微偏頭,貼住她的頰側,霞光映在他烏黑的眉睫,他眼底的雲天裡只有她含笑的唇。

  海風鼓蕩更烈,文臻衣袖兜滿了微濕的風,似一雙翩翩的蝶,戀著愛人的蕊盤旋不捨去。

  泰坦尼克的經典姿勢,文臻擺出來的時候,本是玩樂,然而此刻於高處見天際幽遠深邃,滄海似要蔓延至天盡頭,天盡頭一線深黑處,卻有月色悄然探頭。

  闊大而靜寂,浩然而永恆,像看見天宇之外不斷炸開行星星火,千萬年宇宙卻恆定如初。

  「原來,當年,傑克和肉絲,看見的是這樣的景色。」

  「傑克和肉絲是誰?」

  「是一對苦逼的情人。」文臻把那個淒美的故事說給燕綏聽,末了不懷好意地問他,「如果落水的是我和你爹,而你只來得及救一人,你救誰?」

  燕綏稍稍沉默,道:「我爹會水。」

  「那就是救我?」

  「你也會水。」

  「嗯?」

  「而我,不會水。」

  文臻:「……」

  「所以問題來了。」殿下問,「如果聞老太太和我同時落水,你救誰?」

  文臻:「……」

  算了,送命題這種玩意,在別人的女朋友那裡是勒緊男朋友喉嚨的法寶。可遇上她的這位,只有她被勒緊的份兒。

  她只好再次岔開話題:「這個故事你都不感動嗎?當年可是騙了我們寢室兩個人很多眼淚呢……」

  「那兩個人中一定沒有你。」

  「哦?為什麼?在你眼裡,我是這麼鐵石心腸的人哦?」

  「不是鐵石心腸。而是你不會相信。我敢說你當時聽這個故事的時候,一定在想,肉絲好像有點不厚道啊,一邊享受著有錢未婚夫的資助和厚待,一邊和漂亮窮小子眉來眼去,是不是有點自私?還是她談不上多少真心,只是被未婚夫管束太過想要尋一點浪漫?你說不定也會分析傑克的心理,一個豐腴美貌的富家小姐,一段船上的浪漫奇遇,聽起來好像也沒幾分靠譜……」

  文臻聽著聽著就笑了,閉著眼睛將腦袋擱在他肩膀上,「你倒是瞭解我啊……」

  「這不是碰壁多了摸索出來的嗎?」燕綏的語氣聽起來竟然有些怨婦。

  文臻駭笑轉頭看他:「碰壁?你?殿下啊,我甜啊,你是不是記憶發生錯失了?」

  「沒有嗎?」

  「有嗎?我待殿下,不是一直笑臉迎人,百依百順嗎?」

  「你對誰不是笑臉迎人,百依百順?我問你,當初你研製新菜的時候,內侍總管老孫送來的新品種調料,你為什麼不用?」

  「……孫總管我又不認識,他送來的東西我怎麼敢隨便要……等等難道不是孫總管送的……」

  「有次你被燙傷了手,晴明給你一支藥膏,你為什麼不收?」

  「……我當時已經用過藥了啊,效果很好,幹嘛還拿人家的……等等……」

  「有一次膳房撥給你一批蒼南州的野味,你為什麼說不會烹調野味?」

  「……那些野味我都不認識,而且野味多病菌,也不知道能不能處理好,皇宮大內,我怎麼敢把那些東西隨便拾掇,這萬一吃出什麼問題……等等那也是……」

  「有次皇后要你做藥膳,你按照太醫院請的脈案也做了,要送去的時候,卻有人提醒你那脈案不大對,按照那個脈案做出來的藥膳,皇后很可能吃了會出現不適,然後給你提供了正確的脈案,這事你肯定不記得了。」

  「我記得!我後來還尋找過那位侍衛,但是皇宮那麼大,一時也無處去尋,我還奇怪呢,一個路過巡邏的護衛,是怎麼看出我蓋著蓋子的藥膳不對的……等等又是……」

  「有次麗嬪半夜傳你去幫她做點心,你也就真準備去了,走到半路又被打發回來了,說麗嬪又不想吃了,以後麗嬪也沒找過你麻煩……你怎麼就沒有試著去問問麗嬪為什麼從此安分了嗎?」

  文臻瞠目結舌地慢慢轉頭看著燕綏。

  殿下的眼眸中明明白白寫著「你無情,你無義,你忽視我的感情,你就是個虛偽的玩弄我感情的女紙。」

  文臻:「……」

  等等,這些事情都是他做的?

  那段時間,她在宮中大展身手,新菜不斷,全心全意為皇帝調理胃口的時候,沒少暗中腹誹宜王殿下,一天三頓,頓頓不脫地來蹭飯,還挑三揀四,沒少給她添麻煩。

  但是此時想起來,卻忽然發覺,好像那段時間,對於一個剛進宮,沒有根基沒有靠山,又火箭一般獲得帝王寵愛,偏偏又地位不高的女官來說,日子,似乎,太順利了些?

  沒有攻擊,沒有陷害,就連排擠嘲諷都很少,還經常遇見各種好意,比如那個眼睛長在頭頂的皇帝近伺小太監晴明,居然會好心地因為她燙了手指而給藥,她當時怎麼就那麼傻沒有多想一想呢?

  隨即她又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殿下還真是悶騷啊。

  難怪她後來遇上殿下似有若無的追求時,還覺得有些突兀,因此有點抗拒,現在想來,在燕綏自己看來,他可是示好無數次,是她無風情。

  心底有微微的欣喜和無奈,欣喜那般的心意原來來得很早,無奈的是,某人表達的方式為何如此傲嬌迂迴,這種背後默默暗示的方式,很考驗緣分的好嗎?

  「怎麼樣,感動了沒?」燕綏把下巴擱在她肩上,聲音因此顯得低沉幾分,分外動人。

  文臻笑眯眯捋了一把他的髮,聲音拖得長長:「就算這些是你做的,我可幹嘛要承情,你那不都是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畢竟我這個廚娘倒黴了,可沒人給你開小灶。」

  「真是無情無義的女人啊……」燕綏嘆息,「行,你說我是為了口腹之欲,那就先滿足我的口腹之欲吧……」

  長風之下,桅桿之上,泰坦尼克經典姿勢不在,只能隱約看見散飛的燕綏寬大的錦袍,和他俯下的臉頰間隱隱露出的少女微紅的頸項,一隻海鷗落在桅桿不遠的甲板上,偏了頭。

  好半晌文臻才氣喘籲籲地抬起頭來,只覺得臉頰發熱,看人都快出了重影,不禁輕輕籲了一口氣,一邊想明明兩人已經邁過了那一步,並且哪怕她一路拒絕,燕綏也始終有辦法爬上她的床,說起來都快是老夫老妻的關係了,但在他懷中還是忍不住的心跳,嗅見他的氣息還是忍不住深呼吸,撫著他的肌膚還是心間癢癢,嘴上說著不要,身體無比誠實。

  食色性也,文臻寬慰自己。

  燕綏一手依然摟緊她,另一隻手的手指忽然一彈,那隻偷窺的海鷗忽然一聲淒厲的尖鳴,隨即向後倒飛,還未落入大海,便已經蓬地一下炸成一團血雨。

  這煞風景的一幕令文臻一怔,抬頭看燕綏眼睛時,卻只看見一抹淡漠眼光。

  她忍不住皺眉,道:「一隻什麼都不懂的鳥,何必弄死?」

  燕綏怔了怔,眼裡迷茫的光一閃而過,隨即淡淡道:「死便死了。」

  文臻凝視著那蓬未散的血雨,心中再次後悔不該繞道。

  燕綏在改變。

  如果是以前的他,根本不會有這樣暴戾的反應。

  這一路來,她已經隱隱有一絲感覺,燕綏在很多事的處理上,越發的冷和狠,倒有點像在兩人見面之初的感覺,人間氣息漸漸淡去,那種已經消失了一陣的空無感又來了。

  和這次受傷始終不能癒有關,還是和他體內的毒逼近發作期有關?

  文臻回想起她第一次聽說燕綏名號的時候,那時大家對於宜王殿下的描述,就是像現在這樣的,給人感覺他會越來越暴戾,越來越冷酷,越來越反人類。

  夜間相擁時,有時忽然醒來,看他直挺挺睡在身邊,氣息冰冷,難以測知,會忽然引發驚恐的懷疑。

  她對此沒有什麼好辦法,只能盡快去找名醫,並越來越溫柔,想用人間情感,拉回他似要溺入深水的靈魂。

  「我甜。」她輕輕撫著他的眉端,那眉黛黛青青,精緻流掠,像隨時能振飛去關山之外。

  「你現在已經不是以前的你,你已經有了我。我們是要相守一生,生兒育女的。所以將來你會有更多牽絆,有更多在乎你,愛你的人。所以請你記住,任何時候,做任何事,請多想想我,想想未來,想想還有更多美好的日子在等候。對這個世界多點溫柔,好不好?」

  燕綏抬手,捏了捏她的兩腮。

  她湊上去,臉頰貼著他臉頰:「我香嗎?我暖嗎?」

  燕綏也貼了貼她,「嗯。」

  「當你心中有惡時,當你心情冰冷時,當你想要殺人時,當你想把全世界都踏在腳下時,你便記得這一刻我的香和暖吧。」

  燕綏抬起手,抱緊了她。

  文臻在他耳邊輕笑:「那些都不算什麼。只有眼前人最重要是不是?你說,是我做的提拉米蘇不好吃?」

  「好玩。」燕綏道。」

  「你日後,每聽了我一次話,饒過一個該饒的人,救了一個該救的人,我就獎勵你,怎麼樣?」

  燕綏:「成。」

  犧牲巨大的文姑娘一臉壯士斷腕的神情點頭。

  眼看風有些大,她便準備下桅桿,忽然目光一凝,看見遠處海浪間沉浮的小點。

  「有人落水,救人!」她一溜煙下了桅桿,就要招呼水手,船主忽然放下遠目鏡,快步過來攔住她:「等等,不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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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十三章 你們家主是誰?

  文臻詫異地看著他。海上船隻遇見落海者,救人是規矩,畢竟誰都有落難的時候。

  「不能救。方才的軍船你看見沒?那個方向,是先前黑水峪大戰處,落水的肯定是士兵,東堂人是敵人,我們沒必要救,南齊人……東堂軍隊查這麼緊,一旦我們被發現窩藏南齊士兵將領,全船的人都活不了!」

  「那就眼睜睜看著人死?」文臻眼力好,已經看見海中浮沉的是一男一女,男子似乎已經昏迷,露出海面的肩膀上一個血肉模糊的洞,顯然是被炸傷,女子則正拖著他在海中掙扎,但顯然也堅持不了多久。

  文臻明白船主的道理,海裡求生的人的命是命,船上幾十人的命也是命,只是不知怎的,那女子拖著男子海中掙扎的一幕,便觸動了她,讓她這麼眼睜睜視而不見,也是不行的。

  船主很警惕地盯著她,又看著上頭還沒下來的燕綏,水手們也聚攏來,文臻並不想在這些不相干的人面前露出武功,引發麻煩,正思考著,忽見上頭燕綏手指一彈。

  文臻心中一動,退後一步,呵呵笑道:「你說的有道理,不救便不救。」

  船主鬆了口氣,文臻又道:「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人家自己能靠近這船,你們再不給人上來就不大好了喲,小心海神娘娘降怒。」

  那船主看看那兩人掙扎的距離,笑了一笑,心想天黑浪急,這距離似近實遠,那兩人又受了傷,便是神仙也游不過來。便慷慨地道:「那是自然!」

  船主放心地帶著水手下船艙去了,文臻抬頭看,燕綏在桅桿上,彎起手指,一隻手比了個圓,一隻手攤平,做了個手勢。

  文臻瞪著眼睛看了半天,才忽然明白。

  老漢推車!

  三十八式之一!

  還沒等她放聲吐槽,燕綏又比了個二。

  兩個人,兩次。

  文臻目露凶光,叉腰剛想拒絕,燕綏抬起手,文臻吸一口氣。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畢竟剛立了FIAG,言而無信,下次就真治不住這魔王了。

  沒多久,船舷邊水聲湧動,又有人聲嘈雜而去,隨即文臻聽見水手驚呼:「有人爬上船來了!」

  文臻過去,果然看見那一男一女精疲力盡,濕淋淋地坐在甲板上,女子身上還纏著一根無比粗壯的海帶。

  有發春高手燕綏在,這滿海裡都是可以救人的工具。

  那男女兩人精神萎靡,男子蒼白瘦弱,水蛇腰長條臉,女子面容倒算清秀,神情堅毅平靜,文臻一看她那神情,不知怎的便覺得親切。

  像某個故人。

  此時船上商客們趕來,倒有不少人怕惹禍上身反對救人的,那男子暈迷著,女子一言不發,勉強支起身子,背起男子,看那樣子,竟然打算背著男子再下海去。

  船主也匆匆趕來,燕綏看一眼文臻,手指連彈了三次,船主在舷梯上,連著摔了三跤。

  等他終於趕到面前,已經心驚膽戰,還沒說話,正遇上笑吟吟的文臻,對著上頭一指,以示神明在上,小心天譴。

  船主臉色連變,最終上前,道:「既然已經上了船,還能逼人再下去不成?終歸是兩條人命,兩位先留下養傷吧,且在底艙待著,萬萬不要上來便是。」

  眾人還有些不願,忽然有人道:「你們看他們腰上……」

  這聲一出,大家目光轉過去,臉色頓時微變,文臻好奇也看過去,視線卻被遮掩,她上前一步想看的時候,那女子忽然拔刀,一刀割斷自己和同伴身上的腰佩,轉手拋進了海中。

  這明顯是被人發現了身份,為了遮掩銷毀物證了,文臻怕馬上就會爆發衝突,上前一步要護在那女子身前,誰知道那些剛才還十分抗拒的海商們,對視一眼,忽然便換了臉色語氣,十分慇勤地湧上來。

  「快,快把人抬下去!」

  「派人去底艙先收拾一處乾淨地方來!底艙太醃臢了!」

  「我去準備吃食和傷藥,另外去傳船上大夫!」

  「來,來,慢點,小心!」

  文臻目瞪口呆地看著眾人眾星捧月地把這兩人送下了艙,十分慇勤地搶著安排一切,商量如果東堂軍船再來查該如何遮掩,又互相告誡保守秘密萬萬不可說漏嘴。討論得十分熱火朝天。

  她忽然感覺這世界非常魔幻。這兩人在她看來,武功不弱,可也不強,氣質雖然不差,但明顯也不會是什麼高貴出身,行動舉止之間,倒有些從屬家將的味道,如何會得人這般尊敬?

  但是她一走近試圖打聽,這些海商水手就停止了討論,各自打著哈哈散開,文臻知道他們是警惕自己外來人的身份,也就笑笑。

  一直等到吃完晚飯,眾人休息,文臻帶了一些藥,出了艙,早有潛伏的英文給她指示了那兩人在底艙的位置。

  那是一間不大的屋子,虛掩著,門縫裡透出一點光來。

  裡頭兩人在說話,文臻毫無聲息地站在最後一層階梯下靜聽。

  「……不知道大人會不會封鎖海域,如果這些商船不能及時回去,那咱們也要滯留海上,大人如果以為我們已經……」

  「我現在就希望小佳爭氣一點,不要被咱們的失蹤嚇倒,回去告訴大人,驚擾了大人……」

  「戰事失利,大人是一定會知道的。我只希望,咱們的消息傳回去的時候,不要正好逢上大人生……」

  那有些沙啞滯重的女聲,似乎驚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自己停住了口,文臻在黑暗中皺起了眉頭。

  生?生什麼?

  這兩人果然是南齊將領,但是南齊將領的頂頭上司,自然要參與戰事,怎麼聽這兩人口氣,這位大人並沒有上戰場,甚至這兩人還不希望驚擾他?

  這不會真是說的是生產吧?

  文臻下底艙,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彷彿冥冥中有什麼在促使著她,總想從這兩人身上探聽出一些消息,然而此刻聽著這些,又覺得興味索然。

  她和燕綏不打算靠近戰爭區域,也絕不會插手,對方一個將領關她什麼事。

  不想再聽,她彎身準備放下藥丸就走,剛剛起身,忽覺勁風撲面,冷光耀眼。

  她一驚卻不亂,肩膀一低,整個人已經游魚般一滑,撞入了對方懷中,與此同時手腕一托手指一旋,那砍下的刀鋒便在指尖滴溜溜翻花般一轉,啪地一下狠狠打在了對方額頭上。

  一聲悶哼,那人捂著流血的額頭踉蹌後退,果然是那個女將。

  文臻笑眯眯看著她,心中卻起了惡感。這人不問緣由便下殺手,也真辜負了她一番相救以及兩次老漢推車。

  她不想多說,指了指小袋子裝的藥丸,笑道:「你兩人被火炮所傷,還受了刀劍之傷,那刀上還有毒,我送你們幾顆更好的毒藥,可以死得更快一些,免得那毒發作太痛苦……不謝,再見。」

  她轉身就走,並不理會那兩人怎麼想。回到艙房,燕綏正在燈下看信,見她來了,抬頭笑道:「季懷遠知道我來了,來信請我一敘。已經派了船來,明早咱們便換船罷……你方才去做甚了?」

  「沒什麼。看出那兩人身上有毒,去送解藥,結果好心被當驢肝肺燉了。」

  「人家是南齊將領,你卻穿著東堂服飾,對你拔刀相向才是正理。只可惜了你為了這兩人,答應我的老漢推車兩次……」

  「我現在就把你給推海裡去!」

  ……

  笑鬧聲漸歇,轉為低低的呢喃和咿唔之聲,像這深藍海水裡無數透明的泡泡,從黑暗深處悠悠升騰,穿越深紅的珊瑚和雪白的貝殼,被柔曼的海藻輕吻撫摸而過,最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懷中的女子像一抔雲一團玉,是最好的大廚做出的最芳香柔美的甜點,柔軟遍及全體,馥鬱透骨而出。也不知道是不是長久浸泡藥物,以及功法特殊的緣故,她的肌膚遠超常人的滑膩瑩潤,看著還不出奇,一旦觸及,卻讓人瞬間從心底到靈魂,都要發出舒服至滿足的嘆息,柔雲軟月,如臥綿上。

  而偏偏這樣柔潤的肌膚底,是久經鍛煉的柔韌肢體,因那水晶凍巨缸裡常日打拳,她平日裡身形便分外曼妙流暢,如今那柔軟裡便多了尋常女子難及的彈性和張力,無論怎樣的翻轉周折,都輕盈自如,可作掌上舞,可化人間蓮。

  燕綏修長的手指穿過文臻的長髮,貪戀著她肌膚的柔膩,兩人都流了汗,肌膚在黑暗中瑩潤生光,他的眼眸亦熠熠生光,燃燒著自己都不能理解的狂熱的慾望,他素日其實是個淡漠幽遠的人,便是正當青春年華,雖說不上清心寡慾,但對於男女之事,也無多少執念。他曾以為,自己便是一輩子不近女色,也沒什麼奇怪的。

  然後他至此時方才得知,原來人間歡樂,還有這一種。

  原來人間,還有歡樂。

  食髓知味,不能割捨。

  她一直都是他最珍重的蛋糕兒。

  生命便短又如何?只願和她盡歡一日得一日,只願令她盡歡一日得一日。

  便如這天光再長,終至黑夜,誰還能因為天終將黑,便忘卻白日歡欣?

  ……

  天色將明的時候,文臻躺在床上,發呆地看著殿頂,輕輕地撫了撫自己的小腹。

  她偏頭看了看燕綏,其實自從找方人和診了脈,她就很少和燕綏再親近,怕引發他的毒性,雖然她對方人和的說法有懷疑,但是小心終究無大錯。

  悄悄起身,日頭還沒出,她走上長廊,對著海風伸展身體,纖細的腰肢和手臂,長長舒展開去,月影鍍上一層流暢的銀光。

  燕綏體力驚人,換成尋常女子,此刻已經爬不起身,但對於她來說,也就是有點痠痛而已。

  今天就要下船,去季懷遠那裡探探口風,順便尋訪一下那個大夫。

  文臻正準備回去收拾行李,忽然聽見身後輕輕的腳步聲,轉頭一看,是那個聲音微啞的得救南齊女將。

  文臻一看她便知道她已經吃了藥,解了毒,眼眸不由彎起。

  她的笑容素來以甜蜜著稱,是讓人一見很容易心生好感的那種,果然那女子原本有些繃緊的肩,也微微鬆了些。

  文臻甜甜地道:「姐姐體質真是強健,這麼快就能起身啦?」

  那女子彷彿對她的自來熟不大能適應,抿了抿唇才道:「還沒多謝姑娘贈藥之恩。」

  說著深深一禮。

  文臻擺擺手,笑道:「小意思,小意思啦。不過我還以為你們不會吃呢。」

  那女子猶豫了一下,道:「家主教過我們。當我們落難時,說好話的未必是好心,出惡言的也未必一定要害人。如果到了絕境時,在立即死和可能會死之間,寧可選擇可能會死。我瞧著姑娘對我等並無惡意,遂冒險一試。」

  文臻從身上摸出兩包瓜子,隨手扔了一包給她,道:「你們家主,聽起來倒是個人物。」

  「家主是這世上最優秀的人。」女子接住瓜子,卻沒有拆開,緊緊捏在手中。

  文臻回頭,看見她眉宇間的堅定之態,顯然這女子是全心全意這麼認為。

  文臻不過笑而不語,這世上優秀的人那麼多,哪有什麼最不最的,但這女子的忠誠,還是值得尊重的。

  她心中忽然一動,試探地道:「我昨晚好像聽見說……」

  女子忽然背脊一挺,目光一厲,文臻清晰地看見她手中的瓜子紙袋快要被捏破了。

  「……你們家主是個女子?快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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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十四章 誰最剛?

  朝堂上的紛亂,在屠絕終於倒下去之後,宛如沸水遇冰,瞬間死寂。

  尤其當眾人看清楚屠絕身邊那一隻鞋子和一根搟麵杖之後。

  眾人呆滯了好半晌,目光緩緩轉向聞老太太。

  聞老太太今日上殿身份特殊,又年高德劭,之前一直也站在太子身邊,太子逃開之後,就變成她離屠絕最近。

  而聞老太太也是最鎮定的一個,她眼瞎多年,所以嗅覺聽覺反而越發強,屠絕行動帶起的風聲,讓她很早就確定了屠絕的方位,先是扔出了一隻鞋,再扔出搟麵杖。

  之所以沒有先扔搟麵杖,是老太太冷靜得超乎常人,感覺到屠絕離皇帝很近,如果她扔得不夠準或者棍子被砸飛傷及皇帝,那反而惹禍。所以先扔鞋,確定方位,拖慢屠絕動作,再來一棍狠的。

  這一棍可比揍蔣玄那一棍狠多了,用力太過傷了手腕,老太太在摩挲手腕,張洗馬附在她耳邊,將方才的情形一一細說給她聽。

  此時李相等人終於緩過神來,姚太尉從半空落下,揉著胸口,齊聲下令將刺客拖出去,又趕緊詢問皇帝安好,以及趕去慰問並感謝聞老太太。

  太醫也急急趕來,太子咬牙忍痛從地上爬起來,帶著太醫前去查看皇帝情形,慇勤地要去扶皇帝:「父皇,您受了驚,還是先退朝回景仁宮休息吧。這邊後續的事務,由兒臣來便好。」

  皇帝看他一眼,將他的手推開,道:「去瞧瞧老太太,老太太似乎受傷了?」

  太子一僵。只得轉身去看望聞老太太,聞老太太也手一擋,隨即躬身道:「殿下可千萬別對老婦太好,不然老婦怕等會有些話便不好意思說了。」

  太子又是一僵,駭然看著聞老太太。

  隨即他上前一步,咬牙低聲道:「聞老夫人,今日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老婦算哪個牌名上的人,配和太子討價還價?」

  「聞老夫人,莫要逼人太甚!你便能中傷孤,焉知孤沒有後手!」

  「那就請殿下都拿出來罷!」

  聞老太太推開太子,往前一站。

  她這一站,紛擾立止。皇帝也看過來。

  「聞老夫人有話說?」

  「陛下,老婦有三問。」

  「請說。」

  「一問罪人鎖鏈何以輕易掉落?」

  「二問太子的證人為何暴起弒君時,避開首當其衝的太子?」

  「三問太子為何不顧君父首先逃離?」

  ……

  朝堂這一刻好像死了。

  知道老太太剛,不知道老太太這麼剛。

  眾人都以為,她頂多問一句,為何太子的證人會行刺陛下。

  但這樣的問題,誰也無法當殿確認,而一旦沒有當場認定,在慢慢的辯論博弈之中,往往會偏離人們心中的第一看法。

  但是老太太劍走偏鋒,不談刺客,只進行誅心之問。

  這三個問題拋出來,皇帝心中種下的刺被狠狠撥了一撥不說,一旦傳揚出去,太子何堪為儲君?

  驀然一聲嘶喊,太子猛地撲了上來。

  素日風度翩翩氣度溫良的太子,此刻頭髮披散,面目猙獰,一聲大喊炸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父皇,兒臣冤枉!罪人乃兒臣帶上金殿,一旦出事兒臣難辭其咎,兒臣怎麼會這麼蠢?此人既然為刺客,想必也有幫手試圖救他,之前也許就已經挫壞了鎖鏈!刺客也並沒有放過兒臣,他的鎖鏈掉落就是對兒臣出手!兒臣一心要擋在父皇身前,是被這鎖鏈所砸才無法挪動!」

  幾位老臣詫異地看著太子。之前一直覺得太子溫吞得近乎懦弱,如今看來,卻是頗有急智,這般情形之下,還能頭腦如此清醒,四句話將三問都辯了回去。雖然依舊有些牽強,但已經給了陛下台階,且這幾個理由,也是這情形下最好的理由,幾位老臣捫心自問,都覺得換了自己,也不過如此。

  老臣們心中升起幾分詭異的欣慰,儲君不僅需要賢明,也需要才幹,太子今日表現,倒讓人覺得東堂未來可期。

  只是轉念一想到人都不在天京,弄個老太太出來,就能把才幹不弱的太子逼到如此狼狽地步的那兩人,又不禁扼腕若有所思。

  當下又有司空群及太子門下的官員紛紛上前表示此事蹊蹺,太子忠心可昭日月,想必遭人陷害,請陛下明察云云。

  太子並沒有因為自己的精彩辯詞便鬆口氣,看一眼神色不著喜怒的陛下,急急磕一個頭,道:「父皇……此事蹊蹺!屠絕是兒臣抓獲的共濟盟匪首,卻忽然當殿反水刺殺父皇,兒臣懷疑,這是屠絕和文臻勾結,故意被兒臣抓獲,以行此大逆之事,栽贓陷害兒臣!此事,兒臣有證據!」

  說著道:「帶那女子上來,不可進殿,就在殿門外跪著!」

  便有金吾衛將採桑帶上來,在殿門外跪著,太子道:「父皇,此乃文臻貼身侍女,她知道文臻上山前後一系列行徑,包括文臻先在五峰山下開包子店吸引共濟盟注意,引得共濟盟當家親自下山延攬,以及和易銘在五峰山私會之事……採桑,還不速將你所知道的一切如實招來!」

  金吾衛將採桑一推,採桑向前一撲,趴在門檻上,一眼看見了聞老太太,立即哭道:「老太太!老太太救命!」

  眾臣都嗤笑一聲,有人低聲道:「賣主求榮,還有臉求老太太救命!」

  「求老太太救救我家姑娘!」

  眾臣:「……」

  太子:「!!!」

  不等有人發問,採桑已經哭叫起來。

  「陛下,各位大人,我家姑娘費盡心思,混入共濟盟入臥底。一直未有動作,是因為姑娘覺得,共濟盟在五峰山上只有區區數千人,與傳聞中的強大實力不符。姑娘擔心,共濟盟留在五峰山上的只是少部分力量,以作幌子,真正的實力還在民間,如此,便是將這五峰山上下數千人都殺盡,也動不了共濟盟的根基,因此,姑娘決定等待上天梯之機,掌握共濟盟高位,弄清楚共濟盟的秘密之後,再從長計議,如此,無論是一網打盡,還是招安歸降為我王朝再添助力,都於國有利。」

  皇帝長眉一抬,太子驚駭神情未去,指著採桑,抖索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這丫鬟之前表現得貪生怕死,他才帶她上殿,未想到文臻身邊一個小小丫鬟,也會騙人!

  大臣們卻都已經信了三分。

  別的不說,這一番心思籌謀,可不是區區一個丫鬟能編出來的,必然是文臻和貼身侍女透露過這樣的打算。

  更重要的是,這一番話,直接揭了太子的功勞!

  如果剿匪根本沒有傷及共濟盟筋骨,那麼太子的所謂平匪之功就是一個笑話!

  「……我家小姐,明明功夫微薄,卻為了陛下的大計,不得不用盡心思,一路上天梯,奪得至高護法之位,卻因此引起原至高護法屠絕嫉恨,慶功當夜,屠絕忽然對小姐下手,將小姐擄走,奴婢無意中發現後尾隨下山,誰知道因此反而逃過一劫,就在屠絕對小姐下手同時,剿匪大軍忽然進入五峰山……奴婢倉皇逃竄,最終還是被屠絕的手下抓住,可不知為何,奴婢醒來後,卻到了太子手裡,太子要奴婢指認小姐和共濟盟匪徒勾結,奴婢不從,太子便命人給奴婢下毒……奴婢不得已,只得假意順從……老太太……奴婢一死不足惜,您快想辦法,救救小姐吧……奴婢當日跟在擄掠小姐的人身後,聽那人說要將小姐送給唐家……求您了……救救小姐吧!」

  群臣嘩然。

  這一番話信息量可太大了。

  竟生生將太子扣給文臻和燕綏的所有罪名,都反過來扣在了太子頭上!

  屠絕擄走文臻,剿匪大軍就進入五峰山,採桑被屠絕手下抓住卻落入太子手中,說明屠絕和剿匪大軍有勾連,變相坐實今日屠絕的刺殺和太子有關。

  但屠絕卻又不像是太子的直接手下,畢竟共濟盟幾名大頭目,朝中臣子也都聽說過,這位屠絕在共濟盟時日已久,地位又高。如果真是太子的人,以太子的性子,早就會要求他裡應外合,請旨剿匪了。

  所以採桑最後一句話,就回答了這個疑問,屠絕是唐家的人。

  等於是說,太子和唐家有交易……

  實在太驚人,太子當真這般膽大,竟敢把自己做過的事全部推給宜王和文大人?

  偏偏這一段話又合情合理,無懈可擊。

  採桑涕淚橫流,死死扒住高高的門檻,指甲深深地摳進門檻中。

  她不敢看皇帝,就將目光死死盯住老太太,多看一眼老太太八風不動的臉,就多一分勇氣。

  要知道,她是在代小姐攻擊當朝皇太子啊!

  身為一個小小侍女,居然能有這樣的成就,採桑雖然心中顫慄,仍舊驕傲地覺得,就是下一刻像戲文裡一樣,被拖出去午門斬首,這輩子也值了。

  她本不該站在這裡的,站在這裡的本應是採雲,那麼事情就真的大條了。

  但是採雲在被大軍押解找文臻的過程中,被殿下派的暗衛給救了。但暗衛得殿下指示,並沒有將採雲送回小姐身邊,反而找到了逃出去的她,和她說了採雲的事。

  採桑記得當時自己的震驚和後悔,當初小姐要在繡娘中選丫鬟,採雲找過她,她也覺得採雲穩重,向小姐推薦了採雲。

  如今採雲疑似變節,採桑覺得彷彿自己變節一樣,無顏見小姐。

  殿下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讓暗衛問她,可願將功贖罪。

  她當然願意,於是她很快就被那批丟失了採雲的軍士抓住了,那批人丟失採雲,不敢向上匯報,一口咬定一開始抓住的就是她。

  因為有了之前「帶領大軍去找文臻」的行徑,所以太子這邊接收她的時候,也就去了很多疑心,她也表現得分外畏縮配合,和太子那邊說,危機來臨時,文臻竟然不管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侍女,令她寒心,因此也就不必再忠心於她了。

  侍女沒有武功單身流落也是事實,所以太子最終相信了她。但也沒少對她一次次搜查和長期監視,但她記得殿下所說,無需她帶什麼藥物,也無需她和任何人聯繫,只需要在有異樣的時候配合,在該說話的時候說話。

  死寂之後,太子再次爆出一聲猛烈的嘶喊。

  「不,不是這樣的,這無恥賤婢,竟敢當殿構陷太子!」

  採雲伸出雙手,不知何時她十指指甲全部脫落,露出發白的甲床,看著甚是可怖。

  「這是太子殿下令人對奴婢刑訊逼供的證據!」

  太子怒聲道:「你胡扯,孤什麼時候對你用過刑……」他忽然看見那甲床,不禁一怔。

  那十個手指的甲床並不是鮮血淋漓的,相反,蒼白皺縮,一道道的凸起,顯然是用過刑罰且已經傷癒後才有的傷口。

  如果此刻鮮血淋漓,太子便可以說這奴婢自毀,但是這種舊傷,再這麼解釋就顯得蒼白。

  太子死死盯著那傷口,實在想不明白,對著押解她的旗手衛看了一眼,旗手衛頭目驚駭地微微搖頭。

  確實沒有用刑,因為這女子一開始便合作得很,何必再用刑引得她怨恨。之前也檢查過她,從車上下來時候,指甲都是完好的。

  指甲是什麼時候脫落的?

  只能是剛剛脫落,但那又怎麼會形成這樣的舊傷傷口?

  採桑也有點驚異地看著自己的指甲。

  當初殿下令侏儒告訴她,門檻內有藥,手指插進去須臾,就會弄掉指甲且並不疼痛。雖然有輕微毒性,但是無妨,稍後會安排人為她解毒。

  可宜王殿下是怎麼算到她不能進殿,最終會撲在門檻上的?

  他是把今日殿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提前算到了嗎?

  還有,正殿門檻下面竟然有毒藥!

  是殿下提前埋下的嗎?還是小姐的意思?這藥好像小姐那裡有過。可他是什麼時候埋下的呢?他為什麼要埋這麼可怕的東西,這殿中,還有沒有別的地方,悄悄埋著這樣可怕的東西?

  細思,恐極。

  採桑想起小姐說過殿下是孤臣,目下無塵,從不屑於結黨營私,在朝中沒有勢力,還活得囂張。

  一個沒有勢力敵人無數卻依舊活得囂張誰都不能拉下馬的男人……

  採桑激靈靈地打個寒戰,再次為自己的選擇慶幸。

  她有些發怔,不知何時長慶郡王司空群已經到了她身側,上前一步,抬腳便踢,怒聲道:「你這賤婢,信口雌黃!」

  這一腳風聲凌厲,沖著採桑側頸,踢實了,採桑現在和以後,只怕都很難說話了。

  雖然當殿傷證人會引起陛下疑心,但是讓這婢子再說下去,牽扯的人和事,就實在太多了。

  司空群一向以脾氣惡劣著稱,是個連宜王殿下都敢找茬的角色,他來這一腳,情理上合適。

  鼎國公厲響站得也不遠,發現不對怒喝一聲正要攔阻,他身邊的定王燕絕,有意無意上前一步攔住。

  太子看著這兩人,眼底掠過一絲感激之色。

  風聲凌厲。

  正在發呆的採桑霍然抬頭,卻已經躲不過去。

  忽然一條人影躥出,撲在採桑身前,砰地一聲,那人被一腳踢中肩頭,撞在採桑身上,兩人一起撲倒在門檻上。

  皇帝怒喝:「在做什麼!都按住了!」

  皇帝很少發脾氣,這一聲驚得眾人一起告罪,司空群被金吾衛立即拖到一邊。

  那人捂著肩頭抬起頭,正是一同上殿一臉告狀姿態的張洗馬,他攙起採桑,轉頭盯著太子。

  太子也盯著他,眼色冷沉。

  他本來今天是要對張洗馬發作的,但隨著對方一波波的意外攻擊,他心底已經打算放棄,怕節外生枝。甚至在想著,如何在殿上想辦法安撫一下張洗馬,提出私下談判的可能,好歹先渡過這一關再說。

  可眼瞧著,這人也要來落井下石了!

  來就來吧!既然情勢已經對孤不利,那正好拿你岔開話題!

  你不仁,不要怪孤不義。

  他緩緩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張!洗!馬!」

  張洗馬站起身,對著太子一禮,卻並不看他,轉向陛下,磕頭道:「陛下,東宮洗馬張鉞,歷劫歸來。」

  他這樣的用詞,讓包括皇帝在內所有人,目光一縮。

  「陛下,先前聞老夫人上殿是獻祥瑞,而微臣上殿,卻實實在在是為了叩閽。」

  皇帝沉默了一會,道:「你所要舉告之人,可是太子?」

  「正是!」

  太子冷聲道:「張洗馬,你做下那醃臢之事,孤不與你計較,放你一馬,可如今你是要恩將仇報,當殿落井下石嗎?」

  張洗馬回頭靜靜看著他:「醃臢之事?張鉞不明,求太子教我。」

  太子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你窺視東宮,垂涎東宮女眷,更趁著孤攜良媛出行之機,潛入良媛所居內院,欲行不軌,被孤親手拿獲後逃逸至今。孤念著你是孤的老師,放你一馬,你卻不念孤的恩情,反而和文臻勾結,欲待構陷孤,如此無恥奸狡之徒,果然不愧是文大人一丘之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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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9 09:58:0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十五章 後院起火的小甜甜

  「你們家主是個女人?懷孕了?」

  甲板上,這句問話一出,對方就繃緊了身體。

  這反應,文臻一看便明白了,她心中又掠過一絲失望,隨即嘲笑自己,也真是奇怪,為什麼忽然會想到太史闌?

  是因為這女子說的家主名言?還是因為這女子的神態舉止有幾分太史闌的味道?還是因為有次路過飯堂,隱約聽見那些海商提起南齊靜海總督好像是個女的?

  但是穿越二年未滿,太史闌便是神,也不能爬到這樣的高位,掌握軍權,這樣級別不低的將領都是她的手下。

  除非當了皇帝的娘。

  更關鍵的是,太史闌可能懷孕?可能這麼快就懷孕?

  照文臻的記憶,男性生物能接近她身週三尺都是奇跡。本性難改,太史並無厭男症,但就那種自然散發的對男性的蔑視和排斥,才最叫人吃不消。

  現代社會都無人敢於接近,更不要說這古代男權社會。

  就算太史有緣遇見能看得上的人,以她的性子,也絕對不可能早早結婚生子,讓家庭拖累。

  更更關鍵的是,如果太史真能爬上靜海總督那樣的高位,又怎麼會在戰爭凶危之時懷孕生產?

  文臻笑著搖搖頭,心中念頭萬千過,灑落失望萬朵。

  真是太荒唐了,自己。

  她意興索然,一時關於戰事一句也不想問了,舉起手中瓜子,對著那女子象徵性一舉:「祝你家主安康。」

  那女子稍微放鬆了一些,也虔誠舉手,「願家主安康,南齊安寧。」

  文臻笑笑,看她轉身離開。伸手喚來英文,道:「她那個底艙,真要遇到東堂軍船,還是很容易被搜出來。你帶兩個人,去做點障眼法,幫人幫到底吧。」

  英文領命而去,文臻看著前方,一點白帆出現在海平面上,季懷遠來接她和燕綏的船快要到了。

  半個時辰後,文臻上了季懷遠的船。季懷遠親自來接宜王殿下。

  這次對南齊戰役,季懷遠因為上次和南齊的天授大比,重傷未癒,並沒有去一線戰場,而是帶領部分海軍,留在東堂這邊的明海海灣,一方面防備南齊從另一處海域進入,攻擊東堂南方諸州,另一方面,協助就近邊軍,監督滇州連綿群山中時常衝出來搶掠的山民。

  其實更主要的原因,還是天授大比中,關於季懷遠的那個預言,其間的跟錯主子跟對人的說法,讓自認為是他主子的大皇子吃了心,乾脆把他打發出戰爭,在後方吃風,和一批南蠻子打交道去。

  也因此,季懷遠感覺地位不穩,對燕綏便更加攀附,秘密親自來接,一上船便開宴。

  而在上船之前,文臻便做了改裝,打扮成燕綏身邊的護衛。

  她的身份也足夠重要,現在一樣處於「被追殺失蹤」之中,不宜顯露人前。

  雖然她自己覺得,已經和燕綏不可割捨,出現燕綏再出現她也沒什麼奇怪的,燕綏卻堅持要她改裝,季懷遠沒那麼可信。

  因為文臻只好站在燕綏身後,燕綏喝酒她喝風,文臻嚴重懷疑燕綏是在報復昨晚沒有把兩次推車兌現的仇。

  席上季懷遠單獨相陪,頻頻舉杯,燕綏不過略略沾唇,倒了問了南邊的很多事情。

  也因此文臻知道了蒼南州不安定,部分熊軍和共濟盟幫眾已經到了蒼南州和滇州邊境的留山境內,卻無法安營紮寨,臨近的寨子和市鎮對外來人十分排斥,已經引發了好幾起小衝突。

  只是大山連綿,道路曲折,發生在深山裡的事,再傳遞出來不方便,現在得到的消息已經是好幾天前的,目前事態發展到什麼程度,季懷遠並不清楚。

  文臻心中微微焦灼,她猜得到熊軍和共濟盟在蒼南發展可能會有一定阻礙,卻沒想到這麼難。按說這一批勢力在站穩腳跟之前,應該自己親自主持,但是因為心懸燕綏的毒,她選擇了陪在燕綏身邊,把這個重擔交給了不會武功的聞近檀,現在既然兜兜轉轉還是到了這附近,再不去就說不過去了。

  只是去留山又要耽誤時間,她頗有些兩難。

  燕綏那邊,季懷遠正和他竊竊私語,兩人不知說些什麼。

  文臻瞧著,心中頗有些不大好的預感。

  船行大半日,在東堂黎州港停泊,早有一隊馬車等在那裡,飛快地將燕綏一行接到季懷遠在此處的別院。

  車輪的疾風颯颯壓過南方微微濕潤的土地,濺起的泥點落在鐵輪上,也落在鐵輪椅上蒼青色的袍角上。

  碼頭上,坐在輪椅上的人,從牆壁的拐角後緩緩轉出,看著那一隊馬車遠去的影子。

  黃昏黯色的光影下,那雙眸子,密佈血絲,滿是陰毒。

  ……

  季懷遠的別院並不大,但是頗為精緻,可見他這一年來在季家地位果然不同以往。

  進入別院的時候,已經是夜間,因為又有消息傳來,燕綏並沒有進後院,便留在了前院書房,繼續和季懷遠議事。

  文臻還想跟著,聽聽留山那邊有沒有消息傳來,卻被燕綏一個眼神止住,隨即她發現其餘護衛也沒有跟過去,就知道燕綏要和季懷遠說些比較私密的事,不宜護衛在場。

  如果是她自己真實身份,自然沒問題,但是她現在是個護衛。

  文臻只好悻悻地表示要先回後院去給殿下做些準備。

  季懷遠聽了,便笑著吩咐中文等人:「給殿下安排的是暖音閣,都已經打掃好了。也給殿下安排瞭解悶的好玩意兒,護衛也安排好了。諸位無需多操勞,在前頭下房裡吃席便好,只需命人多燒些水備著便罷了。」

  文臻心不在焉聽著,心想要喝很多酒麼?

  去了暖音閣,果然閣外一排下房裡已經擺好了席面,文臻知道自己如果在,中文等人吃飯不能盡興,當下便道:「我吃不慣這些,我自己進去做些,也給殿下備上夜宵,順便等會幫他換藥,你們便不必再進來了。」

  中文等人便應了。

  文臻便往暖音閣走,誰知道剛走到門口,便被兩個婆子攔住。

  當先一個婆子,操著一口有些難懂的南地口音,道:「這位官爺,這是貴人的下榻處,閒雜人等,不可進入。」

  文臻掏出燕綏的令牌:「主子下榻之處,護衛怎可不親自查看?請兩位讓開,我們要關防。」

  她原以為這理由天經地義,誰知道那婆子竟然看也沒看那令牌,只垂著眼皮:「這裡是季將軍的府邸,奴婢只認得季將軍令牌。」

  另一個婆子更不客氣:「裡頭我們將軍已經派了秘密護衛,也再三檢查過,安全絕對無事。這位官爺,你硬要闖,莫非別有用心?」

  「有啊,我要當著你們面進去等著刺殺貴人呢!」文臻氣笑了,將令牌收起,上下打量兩個牌子,「對了,我既然想進去刺殺貴人,那自然是要把看見我的閒雜人等,都殺人滅口的哦。」

  那兩個婆子卻各自撇嘴一笑,輕蔑地看她一眼,竟然是不當回事。

  文臻怔一怔,嘴角一撇,心想俺要是在天京說出這話來,分分鐘人跳出三丈開外,偏偏這偏僻南疆,民風彪悍又少見識,竟然以為是吹大氣。

  遇上渾渾噩噩的,也就只好來硬的。

  其中一個婆子又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原來是個女娃兒,喲,難怪這吵著鬧著要進去。」

  文臻想這話是什麼意思,搖搖頭,懶得多說,一步跨了過去。

  她走過的地方,兩個婆子無聲軟倒。

  文臻看也沒看一眼,進了屋,此處果然佈置得精雅整潔,更關鍵的是,橫平豎直,兩兩對稱,諸般器物,極其講究齊整之美,讓人恍惚一眼以為回到了天京,季懷遠果然是個心思很足的人。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香氣,文臻嗅了嗅,不是迷香,文蛋蛋也從她髮辮上滾了出來,示意一切如常。

  文蛋蛋在她離開五峰山密道後便追了上來,文臻對於它當初明知五峰山上酒中有迷香卻不提醒之事,很有些意見,頗冷落了它一陣,所以文蛋蛋現在很是慇勤,恨不得遇山開路,遇水架橋,每到一處,每個角落都會先滾上一遍清掃。

  文臻看過房間沒問題,又打開提前送進來的行李,換了一件夜行衣,躍上了屋頂。

  她憑著先前記憶,往季懷遠書房而去,沒敢從屋瓦上走,提前老遠落下來,躲過兩批巡邏護衛後,伏到了季懷遠書房的外牆上。

  再不能往前走了,瞞不過燕綏的。

  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銅盅,倒扣在牆上,隱約的話聲傳來。

  「……那人大概在靜海城,可能得殿下您親自走一趟,可現在戰時管制,您想去靜海,可能很難瞞過大殿下……」

  「不用瞞。咱們堂堂正正地去,我正好去和老大做個交易。」

  「可是靜海不比東堂,又是戰時,又是敵國重城,靜海那位女總督,十足十鐵血人物,心狠手辣,以殿下身份,何必為一個只會些跌打損傷術的大夫,深入險地呢……」

  文臻眉頭一皺。

  要尋訪的那位大夫,不是說擅長經脈之術嗎?怎麼忽然又變成擅長跌打損傷了?

  裡頭燕綏卻不接季懷遠的話題,兩人接著說到了留山之事。

  「……殿下,這是留山另一封消息。您上次來信要求幫助安置的那些人,現在進入了留山境內,然而當地人十分排外,不斷阻擾,前後發生衝突好幾次,雖然您這邊的人武力不弱,將之驅散。但是對那些地頭蛇,光憑武力是不行的……」

  文臻聽著,才知道留山綿延數千里,位於蒼南和滇之間,是三不管地帶,村寨隱於大山之間,號稱九部,大小無數,一直也沒什麼有效管理,等於半自治。

  朝廷也好,季家也好,沒少招攬。不過表面上都沒什麼效果。信奉山神的村寨寨民,更推崇他們的所謂的神的代言人,大祭司和祭女,是留山九部的精神領袖,他們的話,在某種程度上,比朝廷的聖旨和季家的命令管用。

  大祭司和祭女據說也頗多神異,是留山傳說中最接近神,掌管並傳達神的意旨的人。

  所以這樣的土著,想要鎮服難,想要收攏更難,且地盤意識十分強烈。燕綏選定的山谷本來並不在任何村寨的勢力範圍內,眾人也未驚擾對方,但對方卻十分霸道,不允許九部之外的人長居留山境內。大家一開始好言相向,後來不得不拔刀捍衛,打退土著之後,對方開始騷擾。今天說挖地基觸動了他們的地神,明天說引水驚動了他們的水神,後來在山谷內放毒蟲,大後天在水源裡放瘴毒,沒完沒了,擾得一日不得安寧。

  季懷遠說他已經派人相助,但是他畢竟得勢不久,在留山勢力有限,又不能公開幫忙,因此能做的也有限。

  而今日剛傳來的消息,是說營地裡接連被毒倒了好幾人,聞近檀終於忍不住,帶人去和當地寨老們談判去了,結果傳回來消息,說是談判時,大祭司發現聞近檀根骨奇佳,有近神之資,是百年難得一遇的通神種子,可為下一任祭司或者祭女,當即轉了口風,表示可以留下這批外來人,但是聞近檀要進祭壇受戒,受祭女培養。

  文臻聽著,眉頭一皺。

  裡頭燕綏已經嗤笑一聲道:「那群傻子不會信了吧?留山村寨如此保守排外,大祭司和祭女又是他們那裡最重要的傳承,那麼自己村寨的人不要,莫名其妙要一個外來人?」

  文臻想的也正是這個,心底微微焦灼,近檀可千萬不要信了!

  近檀要是有個閃失,她怎麼對得起蕭離風?

  近檀也是為了蕭離風,才一力承擔起共濟盟的重任,但是她江湖經驗不足,乍然面對復雜險惡環境,要保持清醒很難。

  共濟盟是交給自己的,該承擔責任的是自己,怎能讓近檀因此損傷一根汗毛?

  她這裡焦灼,裡頭季懷遠和燕綏卻都似乎沒將這事放在心上,季懷遠聊起了當日預言的情況,將大皇子預言的後半段告訴了燕綏,又提起大皇子最近對他的防備,以及季懷慶斷了腿,失了寵,最近搬出了季家堡,但是他卻放心不下,總覺得最近行事頗有掣肘,擔心季懷慶經營多年,賊心不死,求殿下指教云云。

  文臻聽了一會,越聽心中越有些不快,覺得燕綏瞞著她的事情太多了。

  這人太過睥睨,什麼事都不在眼裡,什麼人都不放在心上,人間情感淡漠得近乎於無,所以很多事,在他那裡,大抵是覺得不值得一說,但對於她來說,卻容易生出不被信任感和隔膜感。

  她無聲嘆口氣,實在沒有心情聽下去,正準備走,忽然聽見季懷遠笑道:「按殿下吩咐,給殿下準備了兩件禮物……聊慰寂寞……」

  沒聽見燕綏回答,隱約似乎唔了一聲,首肯的意思。

  文臻也沒多想,怏怏地回去,心情十分復雜。

  她急於趕到大燕,去幫燕綏看病,但是燕綏為了她免除後患繞道到了南境,已經是耽擱了,如果自己再去留山處理共濟盟的事情,那就要耽擱更久。再說聞近檀這事看起來也不是壞事,這理由有點說不出口。

  但就是因為看起來不是壞事,所以她才特別擔心。

  她滿懷心思地回去,想著要怎麼和燕綏提這件事,不過燕綏自己應該會和她說吧……

  門口守著的兩個婆子已經不見了,她直接進了屋,洗漱了,吹了燈,準備鑽進燕綏的被窩裡,如果燕綏又是老習慣一樣不愛多說,她就多撒撒嬌,給他佔點便宜……

  她示意文蛋蛋不要跟進內室,心不在焉地進入室內,抹黑到了床邊,脫了外衣,往燕綏被窩裡一鑽。

  下一刻她猛地蹦了起來。

  被窩裡有東西!

  光滑的,柔軟的,香氣隱隱的,不著寸縷的!

  燕綏被窩裡有女人!

  不穿衣服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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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十六章 暖床人

  文臻有一瞬間傻傻地愣在那裡,完全反應不過來這個突發狀況,然而一句話非常清晰地忽然滑過她腦海。

  「按殿下吩咐,給殿下準備了兩件禮物,聊慰殿下寂寞……」

  她瞪大了眼睛,身側,兩個女子,還以為她是燕綏,哧哧低笑著,呢聲道:「殿下……」

  光裸的柔軟的手臂,柳條兒一般一蕩一纏,便攀上了她的腰和胸,隨即女子軀體便如柔滑軟緞般裹了上來,伴隨著如蘭似麝的香氣和嬌痴低笑,要像扭股糖一般將她纏溺於紅粉胭脂鄉中……

  其中一人卻忽然低低「咦?」了一聲。

  文臻猛然出手。

  她雙手張開,閃電般探出,就要一手扼一個先扼昏再說。

  敢爬老娘男人的床!

  一隻手已經觸及那滑膩肌膚,另一隻手卻忽然抓空。

  文臻一怔,心中警兆忽起,猛地收回手,一個翻身躍起。

  下一瞬,兩道風聲從她方才待的地方掠過,哢嚓一聲,那片床板裂了,一隻柔美的手,深深插在床褥中,如果她剛才還在那裡,那麼這隻手,插入的就是她的胸膛。

  而就在那隻手旁邊,還插著一把黑色的刀,仔細一看,好像是先前掛在牆上的裝飾匕首。

  但那面牆是隔壁的牆。

  床上兩女厲喝:「何人敢冒充殿下!速速受死!」

  文臻翻身落下,落在床邊椅子上,黑暗中看見其中一個女子手一揮,嚓一聲油燈點亮。

  油燈點亮,三人相對,文臻看清對方是兩個面貌姣好的女子,一個清瘦些,雙眉清越,氣韻如蘭,一個豐腴些,粉嫩團團,眼眸如水,兩人用被子裹著身子,神情間雖然有些媚態,卻不令人感覺低賤,顯然不是一般的風塵女子。

  就方才那兩下出乎意料的發展,就知道不是簡單角色。

  那兩人也驚異地打量著文臻,尤其文臻還是一身內衣,這半夜三更,脫了衣服往宜王殿下床上鑽的,會是什麼人?

  「你是什麼人!」

  文臻差點氣笑了。

  好像捉姦在床的是她吧,怎麼就變成她被質問了?

  脫光了在她男人床上的小三,問她是誰?

  「你們又是誰?」

  右邊那個豐腴些的女子道:「我們是貼身伺候殿下的人,是季將軍安排來的,殿下也知道,你還沒回答我們的問題!」

  文臻看著她,不知怎的覺得有點面熟,再想想,恍然大悟。

  這風格,不就是像她嘛!

  這個認知讓她很是不爽,笑容卻越發甜蜜了,「哦,原來是這樣。我啊,我是殿下的暖床人。」

  兩女一愕,從沒聽過暖床人這樣的稱呼,都上下打量她。

  「殿下嘛,有很多奇怪嗜好,比如嘛,他睡覺,得有小廝幫他先暖被窩。」文臻笑道,「不過今天開始,有兩位姐姐在,想必這差事也用不著我啦。」

  右邊豐腴些的女子又仔細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腹中落了落,忽然眼睛一眯,眼底掠過一絲詫色,隨即一笑,附耳在那清瘦女子耳側,低聲笑說了幾句。

  那清瘦些的女子便也看了文臻肚子一眼,眼底不屑一掠而過,淡聲道:「既然知道,就早些出去吧。這裡不用閒雜人等,有我姐妹伺候便好。」

  「是咧,有勞兩位姐姐了。」文臻彎彎腰,抓起自己的外衫,笑道,「那等會殿下回來了,還請兩位姐姐不要提起我,免得殿下以為我失責。」

  「行了行了,出去吧。」

  文臻笑眯眯出去,還不忘帶上門。

  她在外間穿好衣服,沉思了一會,去了這院子配的小廚房,去做夜宵。

  過了一會門響,她從廚房裡探頭,看見燕綏進門,笑盈盈招呼道:「回來啦,我也是剛回。剛才出去了一趟,買了些當地特產,現在打算做夜宵,今晚想吃什麼?」

  「五色湯團。」

  「好。」文臻去拿麵粉,隨口道,「和季懷遠聊了什麼?這麼晚才回來。」

  「沒什麼。」

  文臻手一頓。隨即笑道:「你先進去洗手吧,或者先躺躺去,湯團一會兒我端到你床前。」

  燕綏一直傷口不癒,連帶精神也懶懶的,文臻最近頗照顧他,燕綏也習慣了,應了一聲,便往內室走。

  文臻垂頭,揉著麵團。

  燕綏進去了好一會兒,沒有動靜,沒有料想中的怒喝尖叫,也沒有任何人從房中出來。

  文臻的手慢慢停了下來,手拄在案几上,良久,籲出一口長氣。

  隨即她彈指,文蛋蛋骨碌碌滾了進來。文臻指指已經放滿水的大碗,文蛋蛋舒服地進去泡澡。

  泡完澡,文臻順手把那水加進了麵團中。

  ……

  金殿之上,張鉞瞪大眼睛。

  他之前聽宜王殿下提過一句,說太子得知他被救,可能會構陷他一些比較不堪的罪名,讓他有個準備。

  他也做好了面對匪夷所思罪名的準備。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居然不堪到這個地步!

  太子轉開眼,道:「父皇。此事原本兒臣深以為恥,且有辱皇家尊嚴,所以才按住不提。誰知此人狼子野心,心術不正,竟欲構陷太子,意圖動搖國本,如此,若再輕饒放縱,傷的便是我東堂根基和天下安定。因此,兒臣也不必再拘泥於內眷之私,這便請旨,宣聞良媛上殿。」

  「宣吧。」皇帝的神色露出一絲疲倦。

  東宮離承乾宮不遠,不多時,聞近純裊裊婷婷上殿來。

  她面對滿朝文武並無怯色,經過張鉞身邊時,卻面露驚惶,急急收袖而走,生怕自己的衣襟碰著張鉞一點衣角,嫌惡之態十分真切。

  張洗馬險些咬碎了牙。

  「……臣妾見過陛下及諸位大人……這位張大人,臣妾素來尊敬,因其為太子之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因此幾次花園遇見,此人對臣妾多番挑逗,臣妾也沒立即告訴殿下,怕壞了洗馬和殿下的師徒情分。未曾想有一晚,此人竟然翻牆而入臣妾寢室……臣妾拚死反抗,險些被他所殺……」說著微微捲起衣袖,便見潔白手臂上隱然傷痕。

  時隔已經許久,傷痕還如此明顯,顯然當時受傷不輕。

  張鉞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怒氣填胸,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隨即聞近純手一翻,掌心竟然現出半塊玉珮來。

  張鉞眼神震驚。

  他那碎了的玉珮,怎麼會在太子手裡?

  文大人當初救走他時,故意留下他的玉珮,是想要以此令易銘和太子狗咬狗,拖延太子剿匪時間,好讓她安然等到方人和上山看病,事實上這一計奏效了,可是落入易銘手裡的東西,怎麼又給太子得回去了?

  「……搏鬥中,臣妾無意中拽落此人玉珮,玉珮落地碎成兩半,當時太子已經趕來,此人驚惶之下未及全部撿回,留下這半塊玉珮……老天有眼,讓這玉珮落地,好讓這起子小人不至於指鹿為馬,誣陷殿下……」

  太子手指默默揉著自己袖口,盯著那半塊玉珮,心中慶幸,當初火場中發現玉珮,易銘搶先一步把玉珮拿到手裡,並且猜到了玉珮的可能用途,話裡話外暗示要挾他,逼得他不得不先放下剿滅共濟盟的事務,先後派出無數護衛高手,想要奪回這塊玉珮,為此折損了不少人手,最終還是趁易銘匆匆上五峰山以及忙於平定熊軍和鹿軍變亂的時候,將這東西拿到了手。

  當晚事件,在場大部分人都是東宮的人,雖然不免有人猜出了端倪,但誰也不會和自己的身家性命做對。唯一比較不可控的是西番王女和她的侍女,如果不是對方身份特殊,太子早想殺了她們,最後還是聽了聞近純的獻策,好生伺候著,並以賠罪為名,用香粉和美食,將西番王女誘去了聞家。

  先將人留在那裡,只要熬過了這段時間,便是後面西番王女再回京,說什麼也遲了。那位王女看似憨,其實也是個聰明人,不會多嘴的。

  昨天接到信報,王女和她的侍女們現在還都在聞家呢!

  太子上前一步,沖御前長長行禮,哽咽道:「父皇,兒臣也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也不曾傷害過任何人,只不過一場剿匪,兒臣第一次得父皇寄託重任,不敢稍有懈怠,盡心竭力,只求為我皇分憂解勞。可剿匪前後,卻發生了太多離奇之事,先受內宅之辱,後蒙不白之冤,這些宵小像是約好了一般齊齊撲咬,連遞送人犯,都能當殿刺殺……兒臣真的不知招惹了誰,又或者兒臣德薄才鮮,不配這般功勳,懇請父皇收回對兒臣的一切封賞……」他話鋒一轉,忽然又厲聲道,「只是張鉞這般顛倒黑白,喪心無恥之徒,請陛下務必將其嚴辦,以儆傚尤!」

  他語氣先是哀切,後轉憤激,情緒拿捏恰到好處,言語暗示相當到位,別說門下官員紛紛聲援,便是幾位中立重臣,也不禁微微動容。

  張鉞已經過了最憤怒的時刻,直挺挺站著,想著他原先擔憂此事告太子並無證據,殿下卻說,到了京城不必著急鳴冤告狀,且等過十天半月,自然證據便有了。可如今,他的玉珮莫名其妙出現在太子這裡,殿下所說的證據,他以為是西番王女,也完全沒有影子。

  罷了,就當把這條性命,拋卻在這金光熠熠太子冕旒之下吧。

  太子說完一揮袖,道:「拿下張鉞!」

  金吾衛正要上前,張洗馬忽然道:「太子殿下。陛下尚未退朝,什麼時候輪到您發號施令了?」

  太子一僵,還未想好怎麼說,張洗馬盯著他的眼睛,又道:「殿下,你我師徒三載,臣雖然才薄,辜負我皇厚愛,未曾教好國之儲君,但殿下的性子,臣還是瞭解一二的。殿下素來恭謹守儀,度量弘深,喜怒不形於色,若非心神慌亂,從不恣意妄行,今日何以急躁至此?」

  太子一凜,深吸一口氣,隨即冷笑道:「孤今日屢逢意外,又屢屢被污,你還要孤平心靜氣不成?」

  「殿下慌亂時,會習慣性抓自己袖口,可別揉皺了。」

  太子臉色一僵。眾人目光都落在他袖子上,果然皺巴巴的一片。

  聞近純卻忽然道:「殿下揉袖口這個習慣,據臣妾所知,並不是慌亂時所致,倒是憤怒時,會不自覺揉袖口。臣妾是殿下身邊人,想來比洗馬要多知道一些。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洗馬就別說來惹人發笑了。」

  張洗馬目光掠過聞近純有些舊的裙擺,眼底厭憎一閃而過。

  他可以使詐,讓聞近純露出近況窘迫的破綻,從而引出那件事真正的開端,然而,他不願。

  和這女人多說一句話,他都覺得噁心。

  他轉向皇帝:「陛下,您令臣為東宮洗馬,是期許臣教導輔佐東宮,臣有負所托,心下惶愧。臣本想不惜此身,為太子諱,為尊者諱,只可惜此事真相,關乎國體,臣不敢隱瞞。」

  「此事確因聞良媛而起,但絕非良媛所說那般。事實上,是聞良媛因為家中兄弟沉迷游樂,屢屢要錢,手頭窘迫,便借機和西番王女交好,將劣質香粉以次充好賣與王女,被王女發現後引發糾紛,而當夜太子卻與歌姬徹夜廝混……」

  他將那晚的事細細說了,聽得皇帝眾臣目瞪口呆,都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著太子。

  太子面色鐵青,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是當殿被說出這樣的事情,再厚的面皮也抵受不住,不禁狠狠地瞪了聞近純一眼。

  聞近純垂下眼,心中怒火亦是騰騰升起,她的窘迫何嘗不是被當殿揭開,此事雖然她有錯,但太子薄待,導致她手頭窘迫,才有那後頭的不得已之舉,而這些日子,她為了補償,也沒少為太子出謀劃策,可恨這人看起來溫良,實則也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貨色!

  等張洗馬說完他因為要彈劾太子而被太子滅口,眾人的不可思議就變成了目瞪口呆,燕絕第一個大聲笑起來,不斷搖頭:「荒唐,荒唐。我說張洗馬,你什麼理由不能找,你編這種謊?太子殿下多年來是個什麼名聲,是什麼樣的人,滿朝文武誰不知曉?」他指著自己鼻子,斜著眼睛道,「你說的這些,還不如套在本王身上呢,說起來還更像一些!」

  司空群也陰惻惻地道:「先前說某人欲對太子不利,我還不太相信,如今瞧來難怪啊,這是連太子身邊人都買通了,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張洗馬看看眾人神色,心中嘆息一聲。

  他就知道會是這樣。

  太子多年韜光養晦,苦心經營,賢明形象已經深入人心。誰又能想到他一旦出京,多年壓抑的本性出猛虎出柙,竟像生生變了一個人?

  嫖宿歌姬,內宅混亂,縱容妾侍,殺人滅口,這樁樁件件,哪件看著這不像面前這溫良英俊光明的皇儲所為啊。

  再說就算是真的,為了朝廷顏面,也不可能當殿認下這指控。

  但是,便是一死,他也要把這人的面目撕一撕,就當為了文大人,噁心這兩人一把也好!

  太子忽然冷笑起來:「這一段編得甚好。只是有一點孤不明白,既然西番王女受了委屈,為何至今一言不發?這是西番王女,孤可脅迫不得。」

  張洗馬默然,半晌道:「臣不知。」

  太子一拂袖,厲聲道:「破綻百出,漏洞遍地,竟然用這等下作罪名來構陷孤!」他轉向皇帝,拜伏於地:「求父皇給兒臣一個公道!」最後幾字,已聞哽咽。

  皇帝看了他一眼,皺眉看著張洗馬:「張鉞,此指控事關重大,你可有證據?」

  張洗馬稍稍沉默,才道:「臣有一事,可為證據。」

  「說。」

  「臣心中傾慕,另有其人,又怎會對聞良媛心懷不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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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9 09:58:5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十七章 老娘很生氣,殿下請倒黴

  「自然是有證據的。」張洗馬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這是臣在回京路途上,買到的開墨堂刊印的近年來的詩詞文章集。臣慚愧,裡頭有幾首臣的舊作,其中便有……寄託情思之作。」

  他微微垂下眼,臉色微微發紅。

  眾人也不奇怪,張鉞這樣的大儒,一旦有詩詞文章出來,就會被流傳天下,而開墨堂會定期蒐集刊印天下好詞好文,收錄張鉞的詩詞理所當然。

  張鉞將冊子遞上,皇帝翻看了幾眼,讚道:「好詞。」

  又看了看時間,這冊子是在張洗馬隨太子去西川之前刊印的了。

  冊子被眾人傳看,果然張鉞那幾首詩詞,一反他素日憂國憂民之風,多以桃花明月寄情,描寫女子情態,描寫人間煙火,描寫宮牆亂柳,寫那女子當爐執炊的賢惠靜美,婉轉細膩,綽約有情。

  若非心中有情,斷不能寫出這般婉約纏綿語句。

  司空群淡淡道:「有種人,心思浮華,看著這個小娘子美貌,寫幾首詞撩撥,看那個小娘子風情,又再動一番心思,也不是不可能的。」

  在座的多是男人,自然都明白,大多拈鬚點頭。

  張洗馬沉默了一會,終於道:「諸位大人,沒看出來,我思慕的是誰麼?」

  皇帝怔了一下,又細細看了一陣,臉色忽然變了。

  「臣之所以不敢言明,是怕毀人清譽。畢竟此女子其實並不識得臣,也不知道臣這一番暗中思慕。只是臣無意中得見,又久聞朝堂中她的傳說。驚其才智,感其大義,心嚮往之,不敢或忘。」

  眾臣聽著,臉色也漸漸變了。

  這女子,既然能被稱為朝堂傳說,現在除了文臻,還有誰?

  燕絕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你是說,文臻?」

  張洗馬肅然:「正是。」

  燕絕沉默半晌,忽然哈哈笑了起來,手指一翹,心悅誠服地道:「好,好,服氣!」

  眾臣看著他,臉上都寫著「閣下大膽,閣下作死,閣下走好。」

  誰不知道目下無塵的宜王殿下,視文臻為至寶,據說當初有人背後輕薄了文臻幾句,都曾被他麾下那群名字亂七八糟的護衛當街亂砍,如今竟然有人敢當殿直訴傾慕文大人,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燕絕心情甚好,只要燕綏不高興的事兒,他就高興,也就懶得再說了,似笑非笑點著腳尖。

  人群裡,周謙微一皺眉。

  冊子的事,是沅芷的獻計,沅芷也不知怎的猜出了太子那邊可能會用女人來誣陷張洗馬,遂建議張洗馬寫上幾首情詩,然後由殿下麾下的能人拿開墨堂刊印的詩詞文集來做手腳,將那幾首詞重新印了然後做舊,夾入去年詩集中,以備不時之需。他交給張洗馬的時候本不以為然,沒想到居然真派上用場了。

  還是女人瞭解女人啊。

  只是沒想到,張洗馬那幾首詞,竟然是為了文大人寫的,還當堂認了。

  張洗馬將那詩集攤開在聞近純面前,靜靜道:「聞良媛。文大人是你的姐姐,她走的是和你完全不一樣的路。我既然思慕她那樣的女子,怎麼會再對你這樣的女子,有任何妄想?」

  聞近純盯著那墨跡,只覺得張洗馬的話,像一個個耳光,狠狠扇在了臉上。

  而他眼神裡的不屑蔑視,更如利劍,戳得她的自尊如篩網,瞬間千瘡百孔。

  她嘴唇顫抖,舌尖緊緊抵著齒關,霍然抬頭盯著張洗馬,滿心的憤怒和屈辱彷彿瞬間便要衝關而出。

  為什麼是文臻!

  為什麼又是她!

  為什麼無論什麼時候,她以什麼方式出手,她無論在不在場,都能陰魂不散地,一刀刀戳在她心上!

  她拿清白做抵,卻在這朝堂之上,被她再次將清白踩在腳下。

  不用抬頭看,她都知道,那些官兒,現在看她的眼神都不對了。

  之前他們都相信他,現在這個姓張的,說一句傾慕文臻所以無心於她,所有人便立即信了!

  那是因為,他們都覺得,文臻是雲,她是泥,文臻是天上人,她是個物件一般的妾,他們對文臻再多攻訐,內心裡都不敢不尊敬認可,卻真正將她,視做一個連清白都可以拿來詆毀他人的低賤女子。

  喜歡了文臻,怎麼還會看上她呢?

  那兩句,那樣的女子,這樣的女子,比千言萬語的譏嘲還要狠毒。

  聞近純渾身顫抖——比起被打臉,這種關於身份和尊嚴的天上地下的落差感,才更刺心得讓人無法忍受。

  那樣的女子?哪樣的?一樣的人,一樣出自聞家,論容貌文臻還不如她。不過是運氣好,迷住了皇子,自此飛黃騰達,享盡榮光。而她輪上那樣的母親弟弟,那樣的涼薄夫君,費盡心思,苦心操持,還要被這樣輕賤!

  不,她不能輸。

  今日如果輸了,她要如何再在皇家立足?

  她盯著張洗馬,忽然淒愴地笑起來。

  「張大人,為了開脫自己,你就該這樣再次踐踏一個無辜的弱女子麼?」

  「我沒有辦法,我說的話沒人相信,我滿身的傷不足信,我不惜清白被毀的證詞不足信,幾首詞,一個名字,便壓下了我的冤屈,那我還能說什麼呢?」

  她慢慢地上前幾步,淒淒冷冷地盯著張洗馬:「不過,連太子說的話,都沒人相信,我一個東宮良媛,又算什麼?」

  她忽然一個轉身,撞向殿中金柱!

  「我只能拿我的命,來證明清白了!」

  ……

  燕綏步入內室。

  內室的燈已經再次滅了,他卻走了兩步便停了下來,沉默了一會,道:「起來。」

  床上兩個女子急忙從被窩裡鑽出來,向他磕頭。

  她們望著立在門口的燕綏,朦朧月影裡那人身姿修長,如玉樹如修竹,一頭長髮散披肩頭,微微閃耀著烏緞般的光澤,而眼眸在暗夜中,也似這千萬年的星光凝練,轉側之間便是光輝星雨紛落。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燕綏並沒有避開她們微帶迷醉之色的眼睛,甚至還仔細看了看兩人身形,才道:「下去。」

  兩個女子闃然一醒,慌忙下床,都不敢穿衣服,燕綏手指一抬,被子翻捲而出,裹住那個清瘦女子,那女子剛剛一喜,床單又飛了起來,裹住了另一個女子,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劈裡啪啦,枕頭,床褥,床上大小物件連同帳子,都統統飛了起來,劈頭蓋臉地砸在她們身上。

  兩個女子不敢躲藏,裹著一身亂七八糟東西跪了下去。

  「選你們來做護衛,就是做到我的床上?」燕綏的聲音依舊聽不出喜怒。

  兩人磕頭,清瘦女子低聲道:「季將軍說,讓我們……」

  「滾。」

  世上很少有人如燕綏這般,把滾字也說得毫無煙火氣,兩女子急忙再磕頭,裹著那一堆東西站起身來,燕綏忽然一揮手。

  兩道寒光,向兩人呼嘯而來。

  清瘦女子霍然抬頭,身形一閃不見,下一瞬她出現在床後。

  豐腴女子手一抬,手中已經多了一面銅鏡,噹地一聲,一柄裝飾匕首撞上銅鏡落地。

  兩人急忙再次跪下,燕綏卻沒有再說什麼,也沒再出手,揮揮手。

  兩人隱約明白這是殿下考校她們的能力,如今看來是過關了,都鬆一口氣,急忙再次撿起被單要走。燕綏忽然道:「方才可有人進屋,看見你們?」

  兩人對視一眼,急忙道:「沒有!」

  「出去。」

  「是。」

  「等等。」

  「殿下……」

  「把你們睡過的,碰過的,摸過的,所有東西,都統統帶走,從側門走,不許經過前庭。」

  「是……」

  ……

  文臻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團,跨過門檻,笑吟吟招呼燕綏:「湯團好了!」

  燕綏從室內轉出。

  文臻抬眼看他。

  他已經取了冠帶,散了髮,換了一身便袍。

  他最近很懶,除非她幫忙,是不會自己做這些事的。

  燕綏在案几邊坐下,低頭見文臻在吹手指,便將她手指牽了,往自己耳垂邊湊,這是兩人慣常的小動作,文臻的手指頓了頓,依舊在他耳垂上捏了捏,笑道:「你看看這湯團好不好看?」

  清亮的湯水泛著晶瑩色,漂浮著一個個龍眼大的湯團,湯圓每個都呈五色,芝麻的黑,桂花的黃,豬油的白,豬肉的粉紅,青菜的翡翠綠,透過透明粉糯的皮,

  可以看見五種顏色涇渭分明,像一簇簇花兒,盛放在清塘玉池。

  五色湯圓別處也有,但一般都是五種顏色分開,或者比較大,像文臻這樣,能五種顏色清晰分明,那就是絕頂的技巧了。

  燕綏看看湯團,又看看她,道:「沒你好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得了滋潤了些,還是終於長開了,他的小蛋糕兒,近日越發肌膚潤澤,眼眸晶瑩,總似含著一泊水般,轉側間流光動人,此刻湯團熱氣氤氳裡,她越發顯得眉黑目清,粉嫩婉轉,綽約霧氣裡,一雙唇粉色綺麗,也像那碗中美食一般誘人品嘗。

  燕綏的身子,在自己都未曾發覺的時候便緩緩傾了過去。

  文臻卻含笑起身,十分自然地提前避讓開了這一刻的索吻,道:「還有幾盤小菜給你開胃。」

  燕綏笑道:「夜了,吃不了這許多,來,餵我。」

  文臻笑著推他:「你傷的是手指,不是手。想得美。」

  她走了開去,走到門邊,回頭看他,正看見燕綏舀起一個湯團要吃。

  她忽然道:「我總覺得季懷遠有點鬼鬼祟祟的,他沒和你說什麼不妥當的吧?」

  「沒有。」燕綏放下勺子,輕輕地攪拌湯水,漫不經心地道,「他告訴了我預言的後半截,據說老大如果不收手,只有六年性命。但我看老大可不捨得收手,特別是太子馬上就要吃癟了。」

  「權欲、財富、美人,本就是這世上男人都難以抗拒的東西。」文臻聳聳肩。

  她腦海中忽然掠過先前那兩個女人向後看她肚子的一幕,突發奇想地道:「還有子嗣,你們男人是不是也很重視子嗣?」

  燕綏正要吃,聞言嗤地一笑。

  文臻盯著他。

  「不,以上這些,最起碼,我沒興趣。」

  燕綏舀起一個湯團,慢條斯理吃了,文臻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有開口。

  「尤其子嗣。」燕綏吃完才道,「我為什麼要一個小崽子來隔在你我之間,讓你把無數精力心血都花費在他身上?他會哭,影響我睡覺,他會到處便溺,髒臭不可聞。他會佔據我們的床,讓我沒地方安睡,他會要你整日抱著,他會……」

  「停停停——」文臻聽不下去了,豎起手掌,「這是每個嬰兒必經的階段,你自己也是……」

  她住了口,因為她看見燕綏放下了勺子。

  他沒有表情,密密眼睫垂落,像美人開扇掩嬌容,遮住藏了萬千心思的眼神。

  文臻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燕綏的童年如此不可言說,她不能揭人瘡疤。

  靜默裡,好半晌,燕綏淡淡道:「我大抵是沒給德妃娘娘添過這些麻煩,因為我聽說我剛生下時險些死了,直接抱進太醫院住了三個月。德妃娘娘據說當時也身子不好,三個月後才第一次見我。」

  文臻不語。

  一個未曾享受過父母和家庭溫情的孩子,你叫他如何會期待延續自己血脈的下一代呢?

  因為所得太匱乏,所以他一旦遇見自己想要的,就會緊緊抓住,不允許任何人來分享或者掠奪,這任何人,甚至包括他的血脈。

  這不是自私,這是貧瘠荒漠童年生涯投射下的陰影,籠罩在他看向芸芸眾生的那段目光下。

  她嘆了口氣,問他:「那如果你有了孩子,你要不要?」

  燕綏乾脆地答:「不要。」

  「哪怕是我的?」

  燕綏抬眼看她:「你體內的問題還沒解決,你不能懷孕。」

  頓了頓他又道:「萬一懷了,對你不是好事。我不允許你冒這個險。」

  文臻望定他,忽然笑了,聳聳肩道:「別說得這麼凶神惡煞的。反正我又懷不了。不過,如果以後我病好了,能懷呢?」

  「那還是不行。」

  「為什麼?」

  燕綏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有再吃湯團,文臻忽然笑道:「怎麼不動筷子了?還真想我餵你啊?那行,」她拿過勺子,舀起一個湯團,眼眸彎彎,「來,啊——」

  燕綏看她一眼,很配合地張嘴吃了,忽然道:「今天的湯團是單數。」

  文臻以前給他做食物,只要是按個數來的,那肯定是雙數。

  文臻架著手肘,托腮看著他,彎唇一笑,道:「是啊……倒也。」

  燕綏抬頭,看著她,半晌,他身子緩緩向一邊一傾,他卻用胳膊撐住,依舊盯著文臻。

  文臻並沒有避讓他的目光,笑道:「殿下,我覺得,需要給你一個教訓。」

  燕綏直直地看著她。

  「你來斜月海峽不是為了尋找那個所謂名醫,你是直接來找大皇子談判的。接下來你可能讓我去找那個所謂的名醫,你直接去靜海,雖然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麼,但很明顯,你要在南齊東堂的海戰中插一腳,從中博取一些利益,來要挾或者和大皇子交換,逼他以後老實一點,不要試圖給我添麻煩。但是這件事,你從一開始,就把我撇在了一邊。」

  「你接到了共濟盟在蒼南不順利的消息,卻不想告訴我,因為你分身乏術,又不願意我獨自去解決;你被窩裡有女人,我想你並沒打算睡她們,但是你依舊不告訴我,你覺得你自己明白就夠了;你認為我不能生孩子,那以後想必我想生也沒機會,那是不是什麼事只要你覺得,就不能再有我覺得?」

  「之前你不是這樣的,但是我最近覺得你有在變化,你漸漸不再相信任何人,你的心思越來越難捉摸。這不應該,我們已經是最親近的關係,我們還要面對太多的惡意,如果我們之間都不能互相信任互相坦誠,那我們要麼越來越容易被別人撬動關係,路越來越難走,要麼就是最終分道揚鑣。」

  「所以我想,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時間吧,你不要再丟下一切,跟著我,護著我,不肯放開我。你該看見我的能力和強大,不需要你掠陣也可以走天下。我不希望西川的事情再發生一次,為了早點趕回五峰山你不惜受傷,我感激你的心意,但是根源在於你不信我會有辦法自救。這不行,這有點傷我自尊心。」

  燕綏的眼睛,終於慢慢閉上了,臉依舊沖著她的方向。

  在他意識徹底模糊之前,他聽見文臻聲音輕快地道:「其實啊,以上,都是廢話。最關鍵的是……今天老娘特麼的,很!生!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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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十八章 罵殿

  承乾殿上。

  驚呼聲起!

  誰也沒想到聞近純如此烈性,也沒發覺她走的那幾步已經繞過面前的人,正對著柱子,她身邊最近的是太子,太子驚呼著伸手去拉,卻不知怎的還是慢了一步,眼看就要血濺當場,忽然人影一閃,伸掌將聞近純髮髻一拉,聞近純慘叫一聲,腳步頓時緩了,腦袋雖然還是撞在了柱子上,卻只是不重的一聲,但她還是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出手的人動作太猛,一時也沒站立住,向他身邊的人撞了過去,那人身子一轉,如流水如游魚,手掌一撩一帶間,輕鬆便將撞過來的偌大身體撥了出去。

  這都發生在一瞬間,等眾人驚魂初定,才發現出手救人的是鼎國公厲響,以奇異手法化解他衝撞之力的是永王燕時信。

  這位殿下難得上朝,上朝也從來不聲不響,是個毫無存在感的人,但剛才那一招行雲流水,毫無煙火氣,輕鬆就將分外胖大的厲響給撥了出去,著實令人驚豔,眾人都不禁多看他一眼。

  但隨即太子的怒喝聲便驚回了眾人的神智。

  「張鉞,你逼人太甚!父皇!父皇!聞良媛素日賢惠知禮,此事她不惜清白受損也要為我訴冤,卻被這賊子逼至如此,這是我皇家的媳婦啊!若不懲治此人,兒臣何顏再為儲君!」

  幾位老臣對看一眼,都搖了搖頭。

  今日之事,已經亂成一團麻,不能善了。

  無論如何,皇家媳婦,被逼撞柱以表貞烈,皇家尊嚴不可侵犯,張洗馬這罪,不認也得認了。

  張洗馬一旦入罪,太子就可以有機會從張洗馬入手,將整件事翻盤。

  周謙眉頭皺得更深。

  總覺得張洗馬今日發難是一著臭棋,生生將先前已經定給太子的罪名,翻出了變數,再加上張洗馬自承傾慕文大人,雖說抬出她容易讓人相信張洗馬無心聞近純,但是更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拿來攻訐張洗馬和文臻燕綏早有勾結。

  除非確定張洗馬一定會贏,否則都不該現在露面。

  殿下和文大人,太自信了……

  皇帝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今日殿上的事,樁樁件件都在掃皇室顏面,再糾纏下去,還不知道要怎樣不堪。

  「朝堂並非審判之所,既然各執一詞,一時難明,那就慢慢審。張鉞,別事且不論,你輕慢皇族便有罪,暫且先……」

  「陛下!」

  太監的尖利嗓音刺得皇帝眉頭又皺。

  「西番大王有國書遞來!」

  皇帝詫異地抬頭,這不年不節,和西番近日正是蜜月期,好端端地遞什麼國書?

  眾人都莫名其妙,盯著皇帝展開國書,掃了一眼,臉色立即變了。

  隨即他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愕然,被這一眼盯得後背冷汗直冒。

  皇帝看完國書,將國書捲起,抵住額頭,支額不語。

  眾人齊刷刷看著他,此刻把這半天的紛爭都忘了,都心中打鼓。

  陛下性情溫和,少見各種情緒,這般頭痛之色,是西番又作妖了嗎?

  正要被帶走的張洗馬,目光卻亮了。

  皇帝默默抵了一會兒,太子忍耐不住,試探地喚道:「父皇……」

  皇帝霍然睜眼,手中已經揉皺的國書,猛地向太子砸了過去!

  「噗」地一聲,國書砸中太子額頭,軟沓沓的綢緞,自然不能造成傷害,太子卻如遭雷擊,腿一軟踉蹌跪下。

  他心中隱約已經猜到了國書上說的是什麼了。

  燕綏太狠!

  他不敢再說一句話,連父皇都不敢再喊,趴伏在地,瑟瑟發抖,心中一片絕望。

  他鬥不過。

  他怎麼都鬥不過燕綏。

  這是個妖孽,從小就是,如陰影,如天上冷月,月下冰,冰上火,火中毒。既淡又遠又凌厲,端著一張無心的臉,做這世上最寒光逼人的刀。

  從小到大,無論大事小事,他這個太子,從未能在他手中討到一分好。

  他錯了,之前是燕綏無心對付他,讓他錯覺自己可以與這個弟弟一戰,所以才敢下手,卻沒想到,燕綏都不用親自出面,就可以輕鬆打他下塵埃。

  可他本無心和燕綏爭競,只要他不試圖染指皇位。

  如今看來燕綏心意未改,為什麼忽然就選擇對上他?

  僅僅是因為他對文臻下手?

  李相撿起國書,看了一眼,眉心便一跳。

  國書是西番大王親自寫來的,說西番王女在東堂受了欺騙侮辱,東宮的妾,竟然敢拿劣質香粉冒充高級胭脂賣給王女。王女表示漢人不可信,要回西番。西番王在信中質問東堂,欺辱王女便是欺辱西番,兩國既然已結盟好,何以背信棄義,令王女失望回國?是覺得西番的戰馬太肥了,再也越不過燕山關了嗎?!

  那措辭,憤怒中隱含一種急躁,令人詫異。李相忽然想起聽說的一個傳聞,據說年輕的西番王十分害怕他的姐姐,一心要將這位王女給送出去,如今看這態度,這位王更憤怒的,好像並不是姐姐被欺騙這件事,而是姐姐要回家這件事……

  李相苦笑一聲。

  國書這一手,厲害啊。

  哪怕是西番王女親自作證,都有可能被翻轉,但是從西番國內發來的國書,誰又能翻案?

  皇帝坐在御座上,以手支額,一言不發。整座殿中落針可聞。

  這個時候沒有人敢說話。

  當然,這個人不包括聞老太太。

  她總是在該瞎的時候瞎,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此刻的肅殺氣氛,上前一步,開了口。

  她一開口,太子就一抖。

  「陛下。老婦先前說聽見令人憤怒的奇事,因而揮杖傷了石獅。如今也該說說此事奇在何處。老婦人想先求問陛下與各位大人。張洗馬是陛下親自簡拔為太子之師,以陛下聖心燭照,以諸位大人識人之能,當真會認為張洗馬是無恥貪色之徒嗎?」

  眾人默然。

  自然不會那麼容易輕信,但是事關皇家顏面,又有太多話不能說。

  「女孫文臻,自入宮入朝以來,不說頗有建樹,也當得起為國盡忠,為民謀福這八個字。她獻出美食無數,創立夜市,江湖撈開遍東堂,以實業接納救助無數貧民,更以江湖撈一成收益,撥建三問書屋,亦遍及全國,免費借書,提供住宿簡餐,惠及無數貧苦士子。她尋回紅薯,找到玉米,免天下飢餒之苦,更不要說協助宜王殿下,不費一兵一卒,平定長川,使我國土免分裂之災,百姓免流離之苦……十七八歲女嬌娥,別人家閨中繡花待嫁,她在兩川凶險之地奔波,就這樣,還要遭受風刀霜劍,背後攻訐!」

  「老婦山野之人,也知為臣當為國盡忠,為將當馬革裹屍。但為國盡忠者不可死於國,馬革裹屍者不可受背後箭,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死於風雪!」

  「老婦還記得一件事。當初長川易以福壽膏暗害滿朝文武,是文臻最先發現並救助,那段時間文臻日夜不休,奔走於各位府邸,護持各位大人渡過難關。在座者想必亦有受惠者,但是現在老婦人瞧著,俱都是漠然面目,世人趨利避害、獨善其身,記仇不記恩之醜態,原來並不獨於民間耳!」

  在場官員人人不能安坐,俱汗顏垂頭急退。

  「福壽膏之害,諸位大人心中應該明白。文臻救各位的,不僅是仕途,還有性命身家。文臻不求回報,也未曾以此為功。但這般的恩惠,就算不足以讓各位大人為她挺身而出,難道把持本心,不隨波逐流落井下石也做不到嗎?」

  「諸位大人的性命、仕途、身家,難道都不值得撐起一回鐵骨嗎?!」

  ……

  瞎眼老婦之前,滿朝文武齊垂首。

  沒有一個人能接話,敢接話。

  誅心之問。

  便是自問清正,立場公允的李相蔣鑫等人,也聽出了一頭慚愧的汗。

  聞老太太筆直向聖而立,微微下垂的嘴角,撇出剛硬的弧度。

  文臻並沒有要她駕前罵群臣,相反,她只是分析了一下紅薯沒種出來的原因,讓聞老太太有空對德妃娘娘提一嘴。再三稱此事無妨,等她回來也一定能輕鬆解決,請祖母不必擔憂,萬萬不可強出頭。

  可她意難平。

  她這把年紀了,多活一天也是多浪費一天糧食,怕什麼打擊報復?這起子無情小人,她今天得把他們罵服氣了。

  不僅要當面罵,還要變著花樣罵,還要給他們罵出記憶和教訓,罵得他們從此以後,再也不敢隨波逐流,落井下石!

  她知道今日得罪的不僅是群臣,還有皇帝,口口聲聲,亦在責他看似溫厚懦弱,實則涼薄。

  聞老太太看著表情淡淡的皇帝,心中冷笑。

  既然是溫厚寬慈聞名的主子,自然也不能因為一位瞎眼老婦為受怨孫女張目,怒罵群臣便降罪罷!

  「老婦眼盲之人,半截身子已埋黃土。想來便是今日宮中為孫女說幾句的機會,也難再有。但一朝為臣,官聲如何,自己知道,百姓知道,三問書屋的貧苦士子們知道,未來百年之後,便史冊不載,民間散卷知道!」

  眾臣霍然抬頭。

  皇帝眼眸一跳。

  所有人瞬間出了一身汗。

  文臻很早就開始辦三問書屋,如今已經不知道辦了多少間,恩澤士子無數,這些窮苦書生,想必都視她為恩人,一旦得知她被冤枉,被虧待,可想而知,會流傳出多少影射當今的話本傳奇,而這些話本傳奇,自己想必也要扮演一個不光彩的角色,百年之後,都要在人們的嘴皮子裡車軲轆嚼!

  史筆如刀,士子手中筆也是刀!

  所謂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那是梟雄心性。對於大多數苦讀十載效力皇家的官員來說,贏得生前身後名,才是要務。退一步,寧可籍籍無名,也不可遺臭萬年。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半晌站起,竟對著聞老太太微微一揖:「聞老夫人一席話,朕聽著,汗顏無地。老夫人女中豪傑,見識卓越,真真是今日殿前的祥瑞。您一席話,朕和諸臣,都會銘記在心。」

  眾臣大驚。皇帝素來寬仁謙和,但這番當殿行禮舉動也前所未有,眾人急忙轉身,跟隨著皇帝向聞老夫人行禮。

  皇帝又道:「只是朕也要代諸位大人向老夫人解釋一句,文臻所涉案情,也需要時日辨別查明,諸位大人並非諂媚阿諛無骨之人,只是朝堂之事需持重深省,從長計議。諸卿都為朕肱股之臣,無論於朕內心,還是將來千秋史筆,自有美名流傳。」

  老臣們眼淚唰地流了出來,都淒聲喊:「陛下!」

  大殿之上頭磕得邦邦響,臣子們齊刷刷跪了,紅著眼睛不住磕頭。

  得皇帝親口維護,代為致歉解釋,這是千古未有之恩遇,眾人此刻心中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即剖出丹心,為陛下死上一回,才能訴盡心中激越澎湃於萬一。

  得明主如此,此生夫復何求!

  聞老夫人也深深吸一口氣。

  並不是為了皇帝紆尊降貴這一揖,她多年前便和還是普通皇子的皇帝打過交道,多少知曉一些他的脾性。她只是有些懊悔。

  本想罵醒臣子,為孫女兒日後鋪路,未曾想這也能被皇帝用來市恩。

  明明是皇家無情,虧待功臣,最後卻令皇家得益,文臻卻可能因此要得罪人了。

  她心中忽然掠過一個念頭。

  這一屆皇帝如此寬慈仁厚,史書必將留美妙一筆,而繼任者的壓力也就隨之增大,比如經過這一屆仁厚之主的大臣們,能接受宜王殿下那樣的主子麼?

  好在,殿下無意於皇位,自然也就不必擔心殿下為皇位步步艱難,牽連孫女兒了。

  她退後三步,深深躬身,「老婦於金殿之上狂妄僭越,大放厥詞,都賴陛下和諸位大人寬慈。老婦今日衝撞陛下,但有罪責,皆由老婦人一人擔當,還請勿要牽連老婦那完全不知情,還在西川遭受追殺擄掠,下落不明的孫女兒……」說著兩行淚已經無聲落下。

  這老婦人一直剛硬鐵直,打得大臣,罵得皇帝,砸得金殿,揍得刺客。此刻落淚,眾人更覺震動。李相當即上前,扶起聞老太太,低聲勸慰。上頭皇帝已經道:「老夫人放心。朕這就令姚太尉發文西川臨近並州承州郡尉,調撥當地軍隊尋找解救文臻。至於你等今日朝堂所告之事,涉及皇族的,由宗正寺主理調查;涉及凶殺之事,由大理寺查辦。」他頓了頓,緩聲道,「太子,就先在東宮自省吧。東宮諸人一並自省,無朕旨意不可出宮一步。待有司調查清楚所涉罪狀再議。」

  說完他便起身,神情疲倦,太監高呼退朝,眾臣領旨,如潮水般退去。

  這般涉及東宮的大案,要想在殿上就給個章程是不可能的。聞老太太目的已達成,再不多話,也在張洗馬攙扶之下離開,張洗馬跨出大殿時回望一眼,只看見大殿之上一片狼藉,血跡斑斑,太子失魂落魄坐在滿地凌亂之中,背影煢煢。

  他嘆息一聲,轉開眼睛,邁出高高的門檻。

  ……

  「屠絕今日為何忽然發難?」

  「不知。想必還是著了道兒。那兩人手段實在太過厲害,令人防不勝防。」

  「您瞧如今該怎麼辦?趁勢把太子解決,一勞永逸?」

  「解決他又怎樣?安王有軍,宜王有勢。踩倒太子,便宜的是別人。」

  「那……」

  「我們要的只是亂,東堂越亂,大家越有機會,準備時間越長。所以,你派人去天牢,仿照燕綏那邊的手段,把屠絕殺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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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十九章 搶老婆這種事

  黑暗的天牢裡,先前如瘋虎一般的屠絕已經平靜下來,呆滯地望著斑駁的牢頂。

  他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麼,卻不知為什麼會發生。

  事已至此,必死無疑,他反倒平靜下來,也不去想原因,打定了主意,審訊的時候一定咬緊牙關,誰也別想從他嘴裡撬出一句話來。

  他伸手摸了摸頸項,他頸項上有個小小的痦子,那裡藏著他為自己準備的毒藥。

  如果熬刑不過,那就自戕。無論如何不能把公子牽扯出來,讓朝廷過早地盯上公子。

  頭頂忽然一道風聲掠過,他霍然睜眼,還沒躍起,一條人影已經掠到他面前,手掌一翻,掌心裡一道令牌令屠絕眼睛一睜,喜道:「公子!」

  他翻身而起。

  公子派人來救他了!

  那人點頭,道:「快跟我走!」伸手來拉他。

  屠絕正要去接,那人忽然手掌一翻,掌心裡寒光一閃,屠絕一驚,下意識伸手一擋,先是叮地一聲,隨即嗤一聲輕響,屠絕只覺腹部一涼一痛,駭然低頭去看,只看見肚子已經被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

  若不是他警覺,拿手一擋,手上又有重鐐,擋住了大部分的刀鋒,這一刀就能要了他的命!

  屠絕猛然向後翻倒,帶出淅淅瀝瀝一地血液,他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那黑衣人,嘶聲道:「你……你們……公子……」

  那人眼神掠過一絲懊惱,揮刀又要撲上,忽然外頭有聲響隱約傳來,那人一跺腳,縱身而起,再次從天窗上躍了出去。

  那人臨走時,手掌一揮,一點黑光落入亂草堆中,隨即煙氣騰起,屠絕盯著那煙氣,眼底掠過一絲絕望。

  他認得那黑丸,是唐家小樓裡的秘密毒藥之一,一旦散發,方圓百米之內,沾上一點皮膚都會立即斃命。

  他猛地躥起來,捂著腹上傷口,撲到牢門前,將柵欄搖得山響。

  「我要招認!我現在就要招認!快來人啊!快來人!」

  ……

  留山在東堂南部的地圖上,看起來像個彎彎曲曲的大蜈蚣,長長的身軀是連綿千里的山脈,兩邊的支脈和河流則是延伸出的無數蜈蚣腳。

  而在這隻蜈蚣的中段,就是文臻和燕綏當初選定的留山千秋谷所在,那一處山脈最寬廣,河流最豐富,林木最茂盛深邃,是當地最優秀的獵手也不常去的地域。

  文臻坐在飯桌邊,對著三個銅板一張的簡易當地地圖,圈出了留山當地百萬土著最信奉的大祭司和祭女所在的古田山寨。

  而她自己的位置,離千秋谷和古田山寨都算近,一日趕路可至。

  這裡是一個頗為繁華的聚居地,一半當地土著,一半漢人,是附近數百村寨交易所在地,自然也是信息流動最頻繁的地方。

  千秋谷大得很,周圍地形復雜,她一個人離開,不確定具體位置。但是那許多人,總是要採買物資的,她在隱蔽之處留下了接頭暗號,現在在等自己的屬下前來接頭。

  「客官,菜來咯!」

  小二托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托盤來上菜,文臻放下地圖,眼神對四週一瞟,周圍人不少,吃喝得熱火朝天,看上去沒什麼異常。

  但她總有種被人盯住後背的感覺。

  她不動聲色,看著小二上菜,一盤……油炸蠍子。

  再一盤,酥螞蚱。

  再一盤,炸蜻蜓。

  再一盤,炸蟬蛹。

  ……好容易上了一盤好像是正常米飯的白白的東西,再仔細一看,全是一節一節的蟲子,形狀十分引人發生某種不太好的聯想。

  文臻精於廚藝,原本天下食材,只要能吃,都有勇氣入口,可是現在看著這些玩意,不知怎的胃裡酸水一層層地向上湧,她只得拚命往下嚥,生怕一個不小心吐出來。

  本地民風彪悍,十分排外,還頗有地域驕傲性,文臻為了不引人注目,還特意換了本地少年的裝束,彩布包頭,兩邊掛一紅一黃兩個絲穗兒,自己覺得像一左一右掛了兩串紅黃辣椒。

  但看在當地人眼裡,卻覺得這少年容顏嬌嫩,眼眸圓大,十分可愛。小二為此特意多贈了一盤炸蟬蛹。

  文臻聽著小二笑眯眯表功,盯著那一盤盤黑黃色的物事,滿心唏噓。

  最難消受蟲子恩。

  嗯,那種背後窺視的感覺又來了。

  她對著盤子久久不動,周圍已經有人看過來了,一個當地漢子喝了一口燒酒,斜著眼睛笑道:「這位小兄弟,對著如此美味,怎麼不動筷子啊,莫不是個外來人吧?」

  這話一說,竹樓上原本熱火朝天的氣氛頓時一靜,人人回頭。

  隨即便有竊竊私語。

  「聽說千秋谷那邊最近來了一大批外來人,而且個個行蹤鬼祟,還會武功,殺了好幾個當地老鄉!」

  「不是說被大祭司和祭女拿下了嗎?現在都老老實實縮在千秋谷裡頭不敢動呢。」

  「難說會不會跑出來一兩個,這些北蠻子,不會是來搗亂的吧?立火節快要開始了,這些北蠻子這時候跑來,可別鬧出什麼事來。」

  「看他吃不吃。北蠻子都不愛吃這個,說咱們化外之民,他不吃,就拿下他!」

  文臻嘆口氣。

  諸位,悄悄話可以不要說這麼大聲嗎?

  她不怕這些人出手,卻不願意現在就驚動那所謂的大祭司。

  她只得操起筷子,忍住噁心,將面前炸得微黃的蟲子夾起一條。

  她的筷子忽然一頓。

  白蟲底下……

  筷子頭一伸,確定了,居然是白米飯。

  她心中一動,又把筷子伸進其餘的菜當中,果然,炸蟬蛹底下埋著茄子條,炸蜈蚣底下是酥里脊,炸蜻蜓底下是牛肉末。

  誰這麼好心?

  文臻有一瞬間險些以為是燕綏追來了,但一想,燕綏可不是默默改裝跟在她身後的狼狗人設,他要在,這些菜就沒機會上來。

  此時眾人都盯著,她也不好查問,趁勢拖過碗,一陣風捲殘雲。

  分外香毫不做作的吃相,頓時打消了眾人的懷疑,男男女女土著們回過頭去,繼續喝酒談笑,說著一年一度大祭司主持的節日大會,提到在會上能夠喝到的聖水,吃到的聖餐,得到的賜福,以及大會之前必定會有的搶婿,會上的各種活動,和未來一年的許願的靈驗,眉飛色舞。

  文臻默默聽著,這才知道,所謂立火節,原是當地土著的傳統節日,是為了紀念留山傳說裡一位帶領土著們抗爭魔王的英雄所設。每年由留山留族中世代相傳,居有極高地位的大祭司主持,節日從十月十一開始,會一直持續一整個月,在這一整個月裡,整個留山區域,全民狂歡,會有滿山繞火把、花亭比巧、平湖連歌、鬥牛、賽馬、競技、樂器連彈等等一系列慶祝活動。這一個月裡,留山村寨開放,女子走娘家,親戚多聚會,交易盛行,既是祈禱來年風調雨順,也為當年冬季的物質做儲備。

  而整個立火節的重中之重,便是開幕第一日和最後一日分別的祭女和大祭司的祈福儀式,今年據說還要選出下任祭女,所以整個留山的女子,都很是興奮。

  茶樓上正說到祭女,文臻凝神聽,這才知道祭女並不是她想像中的選青春少女,而是要已婚女子,留族早年生存環境惡劣,磨難頗多,對血脈延續就很看重,很是尊重女性,對於「母親」這樣的身份頗多推崇,所以選祭女,也是選已婚的,面容端莊,性格柔和慈憫的女子。

  而大祭司每年向上天祈禱的祭壇上,也會隨機選擇已婚女子對她們進行祝福,幫她們祈願,所以每年立火節前,就會湧現出一大批成婚女子,立火節後,則會有一大批女子懷孕。

  也因此,慢慢衍生了一種新風俗,立火節開始之前,有些地位較高的姑娘會到處捉婿,看見中意的就捉走,好盡快實現已婚身份。

  文臻對於這種以手段促進族群繁衍的手段不置可否,現代社會女人都不可避免被看成生育機器,還能指望古人能有多少覺悟,無論如何,女性地位高總是好事。

  她比較感興趣的是眾人八卦大祭司和祭女。說起大祭司的神通,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又說大祭司身邊的神通姑姑,其中一人可令世間一切破碎之物復原,一人可瞬間消失又瞬間出現在別處,一人可見他人五臟六腑內所藏的污濁魔氣,看破一切隱秘和偽裝;一人能隔空馭天下萬物,控制水火。

  文臻聽著聽著,手中的筷子就捏緊了。

  這是異能!

  更重要的是,這幾種異能聽起來無比熟悉,也無比巧合!

  太史闌的異能是復原,君珂的異能是透視,景橫波的異能是瞬移!

  會不會……

  文臻的心砰砰跳起來,一時覺得不可能,哪有這麼巧的事,一時又覺得未必沒有可能,許是她們三個當時落在了一起?

  她隨即想到了東堂天機府,建州離蒼南州不算太遠,天機府在大皇子的管轄之下。當初她就曾經因為聽說天機府有和君珂形貌相似的神眼女子,而試圖趕往建州,被燕綏給逮了回去。後來此事被證明是陷阱,她也就把這事給忘記了。

  文臻勉強按住自己此刻激動的心情,冷靜下來想這件事裡頭的另一個信息。

  按照規矩,大皇子對天機府只有照管權沒有調動權,可如果這大祭司和他的人是異能者,那和大皇子可就有脫不開的關係了。

  這天高皇帝遠的,誰知道大皇子會不會把天機府當做自己手中的一把刀?

  東堂的異能者雖然算是多,但是大多被搜羅進天機府,尤其南部,尋常百姓能見到的已經很少,這些天機府中的異能人物,隨便展示兩手,也足夠愚弄百姓,一旦留山百萬彪悍的百姓,是被幾個異能者所掌控……

  那大皇子想要做什麼?

  她一邊思考,一邊將菜底下的菜都挖完,又感覺到後背被盯的感覺。

  她想了想,招呼來小二,道:「店家,你家的蟲餐,做得比我們寨子還地道,我吃著歡喜。這樣吧,我做東,請在座各位都再來一盤炸蟲子!」

  一時皆大歡喜,紛紛道謝,懷疑盡去。

  文臻向來是個有親和力的人,店家用大托盤將蟲子餐送上來之後,她親自陪著,一桌桌去送,逢人寒暄,半天下來,不僅知道了這附近村寨的很多事,還隨口認了七個哥哥三個弟弟一籮筐叔叔嬸嬸。

  她送菜的時候,那種被人盯視的感覺果然沒了,

  文臻更加確定人就在這竹樓上,固然,大半圈轉下來,走到一處角落時,她明顯看見那裡側身坐著戴斗笠的人,脊背緊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特意找了一盤看起來最不能接受的炸白蟲過去,托到那人面前,笑道:「兄台,賞個臉?」

  說著十分慇勤地乾脆挖了一大勺,往那人嘴裡送。

  那人一偏頭,伸手擋住了她的手,一邊去接盤子,一邊低聲道:「多謝……」

  文臻忽然手一歪,一大盤白白長長的蟲子都潑在他手上,那人斗笠下的下頜立即繃緊,下意識一閃,文臻已經一手掀開他的斗笠。

  那人急忙轉頭,文臻伸手去掰他的臉,忽然觸及那人猛然紅彤彤的耳朵,頓時一怔。

  只這麼一怔,外頭忽起歡笑吵嚷之聲,噹噹噹一陣鑼鼓亂響,一群女子大叫道:「午時正,捉婿了!」

  隨即一陣腳步急衝上來的聲音,還有茶樓上的人歡呼起身看熱鬧的聲音,有人哈哈大笑道:「嬌姑娘,來捉我,來捉我!」

  文臻一轉頭,正對上一個衝上來的姑娘,那姑娘束著彩裙,滿頭叮叮噹噹的銀飾亂響,黑色的眉毛塗成一線,紅唇豔得像要著火。一眼看見了文臻,頓時眼睛大亮,指著她大叫道:「我要這個!」

  頓時一大群人衝了過來,將文臻圍住,有人笑道:「滿花寨子最美的花兒,今兒終於要捉到自己心愛的兒郎了!」

  文臻偷溜的步伐已經要抬起,聽見這句「滿花寨子」,頓時不動了。

  剛才看過地圖,滿花寨子位於千秋谷和古田寨子之間,離兩處都近,且路程也是相對最好走的。

  她正愁不能盡快進入大山呢!

  她停住了,不僅停住,還迎著那姑娘笑了笑,那姑娘原本看她動作有點猶豫,見她這一笑,那姑娘頓時大喜,手一揚,一段火紅的絲帶套上了文臻的脖頸,嬌笑道:「我的人,跟我走吧!」

  文臻也就笑眯眯準備跟她走了。

  誰知身後方才那個拚命躲避她的傢伙,忽然站起身,咳嗽一聲。

  那姑娘頓時將目光轉過去,然後眼珠子就直了。

  不僅直了,還驚嘆了,不僅驚嘆了,還付諸行動了,文臻眼睜睜看著她伸手去抽自己脖子上的絲帶,看樣子準備轉獻給那個傢伙了。

  她人生的第一次豔遇就這麼快被豔壓了嗎?

  文臻頓時急了。

  無論是要解決聞近檀和共濟盟的問題,還是要看看那幾個神通姑姑是誰,還是想摸清大皇子是否控制了留山土著,她都必須盡快去古田寨子一趟。

  這最好的機會可不能放棄。

  她轉頭看那斗笠人,果然,是個英俊的青年,但那張臉很陌生,文臻仔細看了一下,看見他耳後面具極其細微的接縫。

  眼看那絲帶就要被抽走,她急忙伸手按住,正色對那姑娘道:「這位妹子,你確定真要換人?我可是咱們寨子裡最英俊的小夥兒!不僅是咱們寨子,整個留山,你去打聽一下,比我英俊的也沒幾個了!」

  那姑娘一怔,轉頭看她一眼,笑道:「是不是最英俊我不知道,但這性子可真討人歡喜。不過嘛……」她瞟著旁邊面色僵硬的英俊男子,「這個就比你英俊,像我最喜歡的俠客!」

  文臻:「那就是個繡花枕頭!我才是真正的俠客,我會舞劍!」

  英俊男子:「……」

  姑娘:「舞劍啊……這位哥哥你會不會?」

  英俊男子:「……」

  文臻笑吟吟看著他們,大姑娘這回一定要失望咯。

  看這人肢體僵硬,拳頭緊握的不自在狀態,明顯沒興趣就這樣當街被捉婿嘛。

  結果她聽見那男子咳嗽一聲,又咳嗽了一聲,又看了她一眼,才艱難地道:「我……我會。」

  文臻:「……」

  等等大哥,你明明無意,非要和我搶什麼?!

  姑娘大喜:「好好好,舞劍的漢子你威武雄壯,就你了!」

  文臻:「等等等等,留山最美的花兒,我還會做菜!」

  男子:「……我,我也會。」

  文臻:「我還會打魚打獵,會織布補網,會建屋築房,會縫補衣裳……我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浪得大床,捉了我去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男子:「……我,我也會!」

  文臻大怒:「我還會塗脂抹粉,畫眉製香,裁剪繡花,打扮化妝!」

  男子:「我……我也……」

  文臻:「你再說一句我也會試試?信不信我現在就叫你把你的假眉毛重新畫?」

  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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