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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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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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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09:4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七十章 忘恩負義

  文臻眉毛一挑。

  這丫頭倒烈性,這是知道自己把這少年扔下馬車害他傷重,要來砍自己了?

  那少年急忙伸手去抓大丫,卻沒抓得著,急得猛然起身,卻沒站得穩,一個踉蹌栽倒地下,死死咬牙才沒發出慘叫。

  大丫嚇得急忙拋掉柴刀,回身去扶起他,兩人語氣急促地又吵了幾句,大丫恨恨一跺腳,忽然又衝回屋子裡,過了一會兒拎出一個包袱,一把架住了少年,便拖著他往外走。

  經過柴房時,文臻聽見大丫道:「走!現在就走!留在這裡,等著明兒再被人綁了送去給那個女色鬼老娘們刺史嗎?」

  女色鬼老娘們刺史大人隔著窗戶摸摸自己十九歲青春粉嫩的臉。呵呵笑了一下,倒頭就睡,直到被村子裡的喧囂吵醒。

  文臻匆匆洗漱了一下,吃了自己的乾糧,打開門一看,好一個雞飛狗跳。

  村子裡的空地上已經站了一大排灰衣漢子,看穿著不像官府中人,但是衣服統一制式,大多膀大腰圓,神情猙獰。領頭的一個壯漢,穿一件黑色短打,指揮著灰衣人們踢開各家門戶,呼三喝四地闖了進去。

  一個老者陪著黑衣壯漢,點頭哈腰,神情謙恭。

  採桑過去打聽了幾句,回來悄聲對文臻道:「小姐,那老頭是本村推選出的鄉佐,那黑衣人是包稅,那些穿灰色衣服的,都是包稅手下的人,今兒是來收春租。」

  下鄉收稅需要不少人手,官府人手不足,有些州縣會聘請當地閒散人士代為征稅,稱為包稅,這些人說好聽了是社會閒散人士,不好聽就是地痞混混,用這些人收稅,也有幾分強力索取的意思在裡面,因此時常免不了會出些事兒,文臻之前聽說過有這事,沒想到一到湖州就遇見了。

  她聲色不動,點點頭,隨即便聽見了哭嚎聲。一家大門被猛地踢開,一個老婦人被拽了出來摜在地下,一個灰衣人拎著半袋糧食,怒氣騰騰地往地下一扔:「你家便是一個丁女,也該有一百八十升的定量,這半袋子你打發叫花子哪!」

  「官爺,沒有哪真的沒有哪!去年歉收,過冬都只是瓜菜代,存糧只剩了這麼些,新糧還沒上,實在沒了啊!」

  米袋子沒紮緊,劈頭蓋臉灑了一地和老婦人一身,老婦人顧不得爬起身,抖抖索索在土裡一顆顆地撿,指甲縫裡積滿了烏黑的泥。

  金黃的黍米從她灰白的髮間瀉落,她急忙脫下褂子接著,裡頭的裡衣破破爛爛,絲瓜瓤子一樣遮不住羞,她卻像根本不覺得。

  也沒人能感受到這份羞恥,門被不斷砰砰踢開,哭嚎聲不斷響起,除了寡婦家完成任務之外,大部分人家在這還沒開荒的初春,存糧都不夠交這春租,因此滿村嚎哭,狼奔豕突。

  文臻一直靜靜地站在一邊,像一個合格的路人一樣看著,她身邊的採桑咬著嘴唇,好幾次想要衝出去,看看文臻,又停住了腳步。

  採桑知道自己主子是個怎樣的人,也被殿下再三告誡過,絕不敢自作主張給她添亂。

  只是眼看無數人摔倒塵埃,眼看老者跌落,婦人哭嚎,孩子驚恐,漢子磕頭,滿村子的哀求和哭泣之聲,這出身窮苦的少女也渾身顫抖起來,眼巴巴地盯著文臻。

  寒鴉臉色冷漠,低著頭一言不發,忽然轉頭盯著牆角,那裡,冷鶯已經忍不住現身。

  文臻還是沒動。

  她不是這些未經世事的少女,她是湖州的主宰,她自踏入湖州,面對的便有可能是一個巨大的能量場,每一步都必須思量再三。

  忽然一聲尖呼。

  一個灰衣人將一家子的米甕給扛了出來,那可能是那家人最後的一點糧食,一個女子張開雙臂跟在米甕身邊跌跌絆絆擋著,一邊追擋一邊哭喊:「官爺!官爺!留下這一點小米吧!我家夫君病在床上半年了,不能斷了糧啊!」

  她身後還有人追出來,大喊:「嫂子你別追!別追!你小心你的肚子!」

  這聲音熟悉,以至於文臻在四面的喧鬧裡禁不住看了過去,聽出是昨晚她救了的那個少女的聲音,再一看那追米甕的婦人,眼神不禁一凝。

  那是個孕婦!

  灰衣漢子被那少婦不斷擋路,激得煩躁,抱著米甕便是一個橫掃:「滾!」

  文臻:「冷鶯!」

  下一瞬冷鶯出現在那灰衣人身前,砰一聲將他踹到了牆上,一手扶住了將要倒下的孕婦。

  米甕好準不準地砸到那灰衣人臉上,砸了他一個鼻血長流,他嗷地一聲大叫:「殺人啦!」

  這一聲頓時驚動了所有的灰衣人,大家都往那個院子衝去,那個由鄉佐陪著閒談的包稅霍然住了口,也快步走過去,一邊陰森森地道:「喲,小葉村今兒膽兒肥了呀,交不上租就敢打人了!」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您別誤會您別誤會!」鄉佐大驚,「怎麼回事?啊?怎麼回事!」

  院子裡已經展開了全武行,冷鶯是天機府出身,異能隱身和瞬移,武功並不算擅長,但是對付這些流氓地痞還是綽綽有餘,等包稅趕過去,院子裡已經七零八落倒了一地。

  其餘村民也趕了過來,大驚失色,當即便有人道:「和我們沒有關係!」

  「我們老實交租,沒有對官爺不敬的意思!」

  「老蒙一家子抗租是他們的事兒!官爺千萬別算我們頭上!」

  採桑聽得氣不過,怒道:「都是一村子的鄉親,這麼急著撇清還有沒有情分?再說這些包稅的不過都是地痞混混,算個什麼官爺!」

  「你懂什麼!能做包稅的,哪個是簡單出身!不是和官府有關係,就是和軍隊有關係,輪到你一個丫頭片子瞧輕!」

  採桑恨恨地呸一聲,臉都憋紅了,卻沒再說話。

  文臻看她一眼,心想這丫頭心直,性子還是穩妥的。

  那個包稅正要發火,忽然看清了冷鶯的容貌,又看見了後頭那個姑娘,眼睛一亮,道:「老田,這家子這兩個姑娘,我怎麼瞧著,是你們村之前選出來,要送到郡裡去的啊?」

  鄉佐愣了一下,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蒙珍珠,昨天夜裡你跑了,害得大家找了你半夜,原來你跑回來了,還惹出事來,你這是要害了全村嗎!」

  文臻皺眉看著那個叫蒙珍珠的少女,被救回來不趕緊跑,是因為家裡有生病哥哥和懷孕嫂嫂拖累,不得不回嗎?

  包稅陰惻惻笑起來,一揮手,「暴力抗租,一起帶走!」

  「慢著。」

  眾人回頭,就看見人群後走出的少女。

  包稅的眼睛更亮了,胳膊肘拐拐鄉佐:「老田,你村裡什麼時候多了這許多美人兒?」

  「官爺,這好像是過路的……」

  「過路的啊……」包佐眯著眼睛打量文臻,眼神漸漸轉冷。

  文臻笑吟吟上前,手掌一翻,一錠大銀閃瞎人眼。

  這一招先聲奪人,包佐的眼神頓時由色迷迷的光轉成了銀燦燦的光,下意識地盯著銀子,吃吃地道:「什麼……什麼意思?」

  「這位官爺。」文臻誠懇地道,「這錠銀子,是要向您討個情,請您消消氣,先聽我說幾句話。」

  銀子到了掌中,包稅滿意地掂了掂,對文臻的識相無比讚賞,下巴一昂:「說吧。」

  文臻不急著說,手掌又是一翻,又一錠大銀閃閃發光,「這一錠,賠諸位兄弟的醫藥費,侍女魯莽,下手不知輕重,還請官爺海涵。」

  包稅笑一聲接過,手指點點文臻,聲音幾分驚異幾分讚賞:「要得。混跡多年的官油子,都沒你這份識相!」

  文臻笑:「多謝官爺誇獎。是這樣。這小葉村,是我的恩人之村。當年我父親從此地經過,遇上強樑,失財受傷,得村人所救,臨別贈銀,才能安然回到湖州,靠那一筆贈銀東山再起。如今我父親去了,臨終囑咐我回來報恩。小葉村全村都是我的恩人,我自然不能讓恩人憂愁困苦,這點子春租,我包了。」

  全村嘩然,一臉驚疑面面相覷,各自用口型問:「你救的?」

  文臻笑問鄉佐和幾個老人:「幾位老人家一定都還記得吧?我父親姓隋,個不高,人很白淨,一臉書生相的那個?」

  幾個老漢怔了半晌,啊啊幾聲,都連忙點頭:「記得,記得!」

  「你爹那時還年輕,一眨眼你都這麼大了!」

  「當年啊,他在我家住了半個月呢!」

  文臻轉向包稅:「只是春租這麼多糧,籌措需要時間。所以請官爺再寬限我三日,三日後您再帶人來收糧便是。」說著又是一錠大銀送上。

  包稅便是見慣賄賂,也沒見過這麼痛快的賄賂,收錢收得手軟,甚至連色心都收了——如此大手筆,可別是誰家豪富,可別惹出麻煩。

  「行,交租期限本就未到,等你三日也無妨,但三日後,一定要交齊!如果不交齊,全村都以抗租論處,是要送去做苦役的!」

  「您放心,一顆也不會少!」

  「走!」

  轉眼,浩浩蕩蕩人走了個乾淨。

  文臻在被全村人圍住之前,靈活地走出了包圍圈,指揮著幾個手下,將孕婦扶起,院子規整。才和滿村的人寒暄了幾句。

  幾個老漢滿臉疑惑地看著她,好半晌才試探地問:「姑娘,你父親是……」

  「我沒父親。」

  「呃……」

  「鄉親們請放心。且耐心等候三日,這事情我一定會幫你們解決。」

  「可是姑娘,你的意思可是說,方才你在撒謊,那既然沒有你父親要你報恩的事情,你為何要幫助我們村……」

  「因為我路見不平呀。」

  「姑娘……」

  文臻已經快步進屋,留下一院子面面相覷的人們。半晌人們只得滿懷疑問地退了出去,文臻聽見鄉老吩咐大家各自清掃糧倉穀倉米缸,準備裝糧食。

  她呵呵笑了笑,去看了看那個臥病在床的蒙家的兄長,那人卻是長期的營養不良引發的疾病,好生調養便行。文臻便命冷鶯去附近鎮上開些補藥買些糧食菜蔬來,又囑咐冷鶯買些孕婦宜用的物品和食品來。

  那婦人大抵已有六七個月的身孕,雖然受了驚嚇,好歹沒有大礙,坐在夫君身邊,清瘦的臉上透出得見希望的紅暈來,臥病在床的男子緩緩撫摸著她的手,望著她的目光溫柔。

  文臻站在門檻處,雙手揣在袖子裡,一動不動地看著。

  她身邊,寒鴉忽然有點詫異地看了文臻一眼。

  她不知道文臻懷孕的事情,只是有異能的人多半直覺了得,她直覺自己的這位新主人,此刻心情似乎不大好。

  這是很稀奇的事情,不是說新主人不會心情不好,而是她是真正的笑面虎,深沉難測,她的心情好不好,她到底在想什麼,誰也別想從那張永遠甜蜜的面具下窺測而得。

  但此刻,她卻能感覺到淡淡的惆悵如輕煙,在這午後流轉的日光裡彌散。

  採桑低著頭,慢慢摳著手指。

  文臻信任她,她知道主子懷孕了,所以此刻,那淡淡的惆悵裡,也有她一份。

  同樣是孕婦,別人雖然艱難困苦,但依舊有丈夫照拂,有愛人依戀,有夫君一同殷殷期盼那腹中小生命的誕生。

  可她家小姐呢,孕後一日不得閒,奔走於山川疆域虎狼群敵之間,愛人別說照顧她,陪她一起期待愛護那個小生命,她甚至都不敢告訴他。

  難道強大的人,便注定要承擔更多嗎?

  她也不過是個十九歲的,第一次懷孕的少女啊。

  寒鴉又看了採桑一眼,不知怎的心裡一動,轉頭上下看了看文臻,在文臻頭上停了一停,最後落在文臻肚子上。

  她的天眼通,並不敢隨便對著主子施展,她這一眼看過來,文臻立即察覺,寒鴉卻不掩飾,認真看了一眼,隨即道:「恭喜主子。」

  文臻點點頭,走出屋外,她心知這事瞞不過這個天眼通,當初燕綏要她選擇天機府異能女的時候,選擇天眼通就是這個原因。

  她需要天眼幫她查看腹內胎兒發育情況。如果有問題,可以及時止損。

  寒鴉既然自己選擇挑明此事,便是效忠的表現,她便且接納著。

  「一切都好麼?」

  「我以前也曾為貴人看過胎,瞧著主子的胎並無二致。瞧著挺好。」

  文臻嘆息一聲。

  不知是喜是悲。

  她轉頭,屋內那蒙家大哥,正將腦袋擱在妻子的肚子上聽胎動。

  日光斜斜如幕,一色暖白裡,兩人唇角笑意都閃著光。

  文臻也微笑著,轉頭,跨出院門。

  ……

  當晚文臻依舊歇在寡婦家。

  寡婦對她的態度並沒有因為她今天幫全村解了圍便更好,反而更差了。

  因為寡婦家已經準備足了存糧,且為了省事今天第一個交了。結果文臻跳出來攬下了其餘人的任務,寡婦覺得自己吃了虧,想到為這幾袋糧食熬過的那許多夜晚,氣便不打一處來,一晚上都摔摔打打。

  寡婦生氣的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大丫跑了,一天一夜都沒回來,寡婦抱著掃帚在院子外罵了一晚上,其內容之豐富精彩,俚語之變幻多樣,粗話之香豔直接,力度之狠辣有力,文臻嘆為觀止,並深深遺憾那隻擅長方言的八哥留在了留山,不然可以和寡婦結為平生知己。

  只是這樣也太吵,所以第二日鄉佐請她住到自己家的瓦房去的時候,她也就應了。

  在搬家的路上,鄉佐旁敲側擊地問她,糧食何時運來,大概有多少?文臻笑而不答。

  當晚得了很豐富的一頓招待,住了黑瓦白牆全新被縟的乾淨房間,一間房間就有寡婦院子那麼大。

  吃飯的時候,陸陸續續有鄉親們來串門,大家再次詢問送來的會是什麼樣的糧食,是否需要本村小夥子去接應?文臻再次岔開話題。並詢問村中小夥是否願意出村去做工。鄉佐卻道鄉土難離,大傢伙兒都不想出去。

  當晚文臻厚被暖枕酣然高臥。並取下了文蛋蛋,因為寒鴉說文蛋蛋大抵是吸收了太多毒性的緣故,體內黑氣越發濃烈,文臻身懷有孕,整日貼身戴著它,怕是於身體無益。

  文蛋蛋現今便不再待在文臻身上,常常四處游蕩,不過一般都不離開文臻身邊太遠便是。

  文臻在睡覺,另一處鄉老屋子裡大家在開會。

  「已經第二天晚上了,咋還沒有動靜?」

  「哪能那麼快呢?籌集齊了需要時間,不然人家做甚說要三天。」

  「這萬一三天到了還不送來呢?這不是要害死我們嗎?」

  「別急別急,人家沒必要騙我們啊,三錠大銀都送出去了,騙我們又有什麼好處呢?」

  「哎,我有個疑問啊,你說她沒必要騙我們,那為啥她要編個報恩的謊呢?我可是問過了,咱們村從來沒救過那麼一個人!」

  「可是她這樣騙我們有什麼好處呢?」

  「這可說不準,外頭的人狡猾著呢,再說她身邊的人都在,也沒見她安排誰出去收糧食啊……」

  「對對對,這萬一她是和包稅串通好了,想坑害咱們抗租,然後就可以把咱們家產都沒收,全部拉壯丁去做苦役……」

  屋內一陣寂靜。

  片刻後,有人掩飾地咳嗽一聲,道:「這才第二天,瞎猜什麼!都去睡!三天到了不就知道了!」

  又一陣寂靜,片刻後,板凳移動和腳步拖沓之聲響起,人群散了。

  第三天一大早人們便來詢問文臻,文臻一樣笑呵呵打太極,讓大家稍安勿躁,事情一定能解決。

  有些年輕漢子急躁地一遍遍地跑出村去看,好像期盼能在那條土路上看見一大串運糧車駛來一般。

  收留她的鄉佐臉色卻有些不好看了,目光掃過她身邊一個不少的隨從,眼神看她就是個騙子。

  文臻也懶得解釋。她在等觀風御史蔣鑫過來,前幾日她已經派自己的護衛去接他,算著也該到了。蔣鑫這人向來清正,必要親眼看見證據才會回報朝廷。之所以要等三天,就是為了讓蔣鑫到的時候正逢上包稅收稅,人證物證俱全。

  蔣鑫到了,她的護衛們也就到了,也可以穩妥地把那批包稅一網打盡。

  到了晚間,鄉佐又問,文臻這幾日有點懶懶的,給問煩了,臉色便有些不好看,鄉佐倒嚇了一跳,連忙賠不是,又殺雞宰羊地整治了一桌好菜賠禮,還要給文臻上酒,文臻自然拒了。

  她懷孕後胃口不好,嘴裡經常泛苦泛酸,也不大愛聞油煙味,除了在燕綏身邊時,也懶得下廚房,遇上合胃口的便吃兩塊,不合的便隨便湊合吃吃,此刻吃這一桌席面也覺得味道粗劣,很快擱了筷子,讓採桑等人多吃些,自己便回去歇著了。

  這一覺睡得卻覺得不大舒服,黏膩,沉悶,束縛,彷彿自己被關在了一個悶罐子裡,身邊人影鬼鬼祟祟來來去去,有竊竊聲如鼠議不絕,聽得人心頭煩躁。

  她霍然睜開眼睛。

  然後發現天光大亮。

  再然後發現自己真被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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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10:0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七十一章 豬隊友

  再然後發現採桑寒鴉連帶沒有隱身跟在她身邊的冷鶯也都被綁住了!

  文臻:「……」

  陰溝裡翻船了啊這是!

  真是大意了,沒想到這村子一群的白眼狼!

  屋子裡滿滿是人,鄉佐帶著一批漢子臉色鐵青地看著她,道:「第三天了,馬上包稅就要來了,連輛馬車影子都沒瞧見,姑娘,你行事不仁,就別怪我們無義了。」

  「諸位,至於這樣急躁嗎?包稅這不還沒來嗎?」文臻吸一口氣,「我犯得著騙你們嗎?我拿出真金白銀耍你們好玩嗎?」

  「包稅來了又怎樣!你從頭到尾派出人去找糧了嗎!你一定是和包稅勾結了的大戶!就是騙我們抗租,好把我們騙去服苦役!」

  「……想像力可真特麼豐富……」

  人群後,一個粗嘎的嗓子忽然道:「我要說,她一個丫頭片子,真要有這壞心思,也沒這麼容易給你們綁倒了。」

  「啞嬸兒你不閉嘴沒人拿你當啞巴!」

  文臻聽出是那個寡婦的聲音。

  又有個怯怯的聲音道:「這位姐姐是好人,她救了我們一家……」

  是蒙珍珠。

  鄉佐一揮手,「把蒙家的一家子也看住了,說不準這一家也被收買了要賣了全村。」

  姑娘哭喊著被推搡走了,文臻吐出一口長氣。

  外頭忽然有車馬聲響,有個清朗的聲音問:「有人在嗎?」

  文臻一怔。

  現在來的應該是蔣鑫,但是這聲音卻又不像,但是聽著又有幾分熟悉。

  她「哎」地一聲應答,對鄉佐等人道:「糧食來了!」

  眾人愣了愣,一窩蜂湧出去,文臻喊:「文蛋蛋!」

  天殺的,文蛋蛋不知道浪哪去了。

  她掙了掙,掙不動,這繩子夠結實。

  快速地渾身上下感覺了一遍,她臉色一變。

  身上的所有裝備都不在。

  這事兒就蹊蹺了。先不說到底什麼神奇的藥能夠迷倒她,普通村民如何能夠知道她身上的各種隱秘武器配置?

  如果有人能夠迷倒她,拿走她的所有裝備,那麼為什麼不順便殺了她。

  文臻心中流過一個名字,一瞬間汗毛倒豎。

  外頭,村民們擁出去,一眼看見破車,瘦馬,青袍,書生。

  書生俊秀清雅,如玉山朗朗。車簾子在風中飄蕩,人們伸長脖子朝裡張望,別說滿袋的糧食,一顆米都瞅不見。

  這就是等了三天的「糧食」?

  這就是那個女騙子嘴裡解決問題的關鍵?

  村民們出離憤怒了。

  出離憤怒的村民,在經過第一次的順利的暴力出手後,很自然地選擇了第二次的暴力出手,一個漢子猛地跳起來,碗大的拳頭,狠狠擂上了一個長揖還沒做完,正要詢問文臻所在的書生的腦袋。

  書生一聲不吭,砰然倒地。

  隔著一條窗縫隱約看見的文臻:「……」

  但是這書生腦殼比想像中頑強,他竟然沒有被第一時間打暈,捂著腦袋搖搖晃晃要起身,一邊怒聲道:「何等惡徒……竟敢毆打朝廷命官!」

  文臻暗道要糟。

  「什麼官不官!豬圈裡去吃屎吧你!」一把耙叉子重重敲下來,正往懷裡摸索什麼的書生晃了晃,終於轟然倒地。

  啪嗒一聲,一塊臧藍底鑲金邊令牌落地,被鄉佐撿起,翻來覆去地看,卻不識字。

  片刻後,同樣被捆得直挺挺的書生被抬了進來,被扔到地下滾三滾。

  文臻一瞧。

  呵,那個書呆子張鉞。

  他好好的怎麼會來這裡?

  文臻忽然想到一個可能,不禁呆了一呆。

  看見他脖子後頭好大一個包,不禁有些發愁。

  真是八十老娘倒繃孩兒。事情怎麼就發展到了這麼詭異的一步,張鉞為什麼會孤身來此?自己的護衛隊又去了哪裡?

  屋子外頭村民們商量著等包稅的來了之後,將這兩個騙子交給包稅,讓他們自己掏錢給自己贖身,那書生看著窮,那女子卻像個有錢的,或許銀子掏足了,大家也就免租了。

  文臻一邊聽著一邊嘆息,窮生奸計富長良心此話誠不欺我。

  但她的神情已經微微緊張起來。文蛋蛋不見了,自己的裝備不見了,無法自救,耿光等人莫名沒來,護衛們也全部被放倒,現在張鉞也落入村民之手,等會包稅的人來了,萬一那夥人和湖州不法官員或者軍方勾結,發現了自己和張鉞身份的不對勁,就勢把自己兩人滅殺在這小村內,那就真的栽得冤枉了。

  正想到這裡,就聽見外頭一陣喧鬧,果然包稅帶著那一群手下來收稅了。

  文臻聽見那鄉佐帶著村民迎上去,說了些什麼,隱約那包稅聲音有怒氣。忽然身邊張鉞哎喲一聲,悠悠轉醒,文臻大喜,急忙道:「張大人,你怎麼樣了?」

  張鉞愣了一陣,眼神好容易才轉了清明,看看她這情狀,先是一喜,隨即倒抽一口冷氣道:「文大人,你怎麼也落到這般田地了?」

  「張大人還是趕緊先告訴我,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你是不是我的長史?蔣大人呢?我派去接他的護衛都去哪了?」

  「是。我便是湖州新任的長史。陛下指派我和蔣大人一起出京來湖州。蔣大人本來要來小葉村,但是臨時得知湖州那起子官員,擺出了好大的架勢說要迎接新刺史上任,擾民無度,蔣大人怕他們攪出事來,令你還沒上任就被壞了官聲,便趕緊先去湖州了。湖州是那群人的地盤,人帶少了沒用,所以護衛都跟去了那邊,蔣大人讓我先來這邊看看,助您便宜行事。」

  「這歡迎還真是熱情啊……」文臻嘆口氣。

  本想把蔣鑫弄來見證這一年三賦的事情,沒想到按起葫蘆起來瓢,湖州那邊還在作妖,張鉞這書呆子來能有什麼用?平白多個拖累。

  張鉞忽然伸手摸衣襟,道:「我的令牌呢?」

  「什麼令牌?」

  「觀風使令牌,蔣大人怕你這邊事情棘手,給我讓我拿了做憑證的,他說反正湖州別駕他們都認識他……我剛才拿了想對村民宣示身份,然後就挨了一擊……」

  文臻霍然轉頭看向窗外,此刻才發覺外頭已經安靜了一會兒,「糟了!」

  「怎麼了?」張鉞被打得暈暈的,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令牌鄉民認不出來,但是那些包稅的遊走官場,一定認識,一旦給他們認出身份,這些人做賊心虛,萬一煽動唆使百姓……」

  文臻話音未落,張鉞臉色也變了。

  若是常規就任也罷了,刺史也好,觀風使也好,這些人發現了身份,自然要恭恭敬敬上前解綁賠禮。但是問題是湖州情況未明,文臻和張鉞是來捅馬蜂窩的,面對的是四面濃重的敵意。此刻外面忽然安靜,令牌被發現的後果未必就是那麼美好……

  屋外。

  包稅定定地看著鄉民手中的令牌。

  忽然低聲道:「你們啊……犯了大事了!」

  鄉佐驚得渾身一顫,「怎麼?怎麼!」

  「裡頭的,是大官!是朝廷派來巡察的大官!」

  「啊!這這,這怎麼打了大官!快快,黑子,快去,把大官給接出來……」

  「慢著。」

  「包稅……」

  「你想清楚。東堂律法,毆打朝廷命官,斬首,親族流徙三千里。這位官兒還是朝廷二品,真正的高官,他挨你們一板子,明天你們整個小葉村,也就雞犬不留了!」

  「這這……我們給他賠罪……賠罪還不行嗎……我們也沒打出個好歹來……」

  「什麼賠罪不賠罪的,這是律法,是朝廷法度,是體制尊嚴,官老爺們的體面,是你們幾個泥腿子的賠罪能抵得過的?就算他不追究,郡守刺史也是一定要追究的,今兒你們把他們請出來了,明兒就等著自己披枷帶鎖被趕出湖州吧!」

  「那……那該怎麼辦……包稅……您給指點指點……」

  「呵呵……你們自己犯下的孽……我可支不出什麼好招兒……」

  一陣焦灼的商量爭執,包稅斜著眼睛,給人群裡一個混混使個眼色。

  那混混便忽然壓低聲音狠狠道:「……什麼大官!我們不知道!也沒見著!」

  慌亂爭執聲一停,眾人靜了一靜,都緩緩轉頭看他。

  混混扭過頭,用眾人聽得見的音量自言自語道:「一個孤身路過的書生,不見了,誰又知道!只要大家記得自己的性命,閉緊嘴!」

  「……

  又一陣沉默。

  人們面面相覷。

  良久之後,都在對方眼裡看見孤絕的狠意。

  隨即眾人默默散開,包稅手一揮,帶著人走了,走開好遠,唇便綻開一抹冷笑。

  這邊鄉佐身邊留下了幾個壯漢,將其餘人都驅走,又命幾個人看好了蒙家的那一家子。才吩咐了自己身邊人幾句。

  他們在商量這些事的時候,不遠處牆角,有一張黑黑的小臉探出來,隨即又被身後的人揪了回去。

  ……

  屋內,張鉞跌坐長嘆:「未曾想未入湖州,竟然葬身此地!」

  垂下頭想了想,又輕聲道:「文……大人,你別怕,我……我一定想辦法救你出去……」

  文臻雙唇撮起,吹起無聲口哨。

  牆縫裡忽然鑽出幾隻老鼠,向兩人衝來。

  張鉞大驚失色,下意識掙扎要逃,卻被綁得死緊,只得拚命向牆角挪去,文臻咳嗽一聲,大義凜然地道:「張大人莫怕,它們沖我來就行——」

  「文大人真乃眾官楷模——」張鉞感動得熱淚盈眶。

  文臻:「客氣客氣。說起來您當初金殿作證,也算是為我正名,往日得您照拂,自該回報,自該回報。」

  張鉞忍著噁心,看那幾隻灰老鼠,爬上文臻潔白的手腕去啃那些繩索,不禁頭皮發炸,再聽文臻這說法,忽然覺得慚愧,自己堂堂男子,難道還要一個小姑娘擋在自己面前嗎?

  再看著眼前粉團柔軟的少女,一臉正氣凜然,頓覺羞慚之意如長河之水滔滔不絕,一時連對老鼠的恐懼厭惡之心都忘卻,咬牙以前所未有的靈便蹭蹭蹭挪過去,閉著眼睛靴子一頓狂踩,「文姑娘別怕,我幫你踩踩踩踩踩!」

  文臻:「……」

  看著地上一片狼藉的鼠屍,她想哭。

  不怕狼對手就怕豬隊友啊啊啊啊。

  她的哨子已經被搜走,空吹目前也只能招來老鼠之流,何況門窗緊閉,召喚別的也進不來。

  好氣。

  她恨恨抬起腳,將那隻還在肆虐的官靴狠狠一踹,張鉞哎喲一聲,被她踹到了另一邊的牆角,懵懵然地望著她,低頭看見靴子底黏著的鼠屍,頓時咬住了唇,急忙在牆上蹭掉。

  但此時文臻臉色已經變了。

  她聞見了油氣,稻草在地面拖曳的唰唰聲,急促的腳步聲,嘩啦啦的鐵鏈上鎖聲音,轟隆一聲,窗戶上壓上了鐵板,屋子裡頓時漆黑不見五指。

  再然後蓬蓬幾聲,黑暗底紅光一亮。

  文臻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

  張鉞微帶駭然的聲音響起:「怎麼了?」

  「他們放火了!」

  文臻不再猶豫,道:「把她們幾個弄醒!」

  「這個……這個……怎麼弄……」

  「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哪怕吻醒也成!」文臻簡單粗暴地答。

  黑暗裡也能感覺到張鉞的目瞪口呆,他好像低聲咕噥了什麼,文臻沒聽清也不想聽,火焰的畢畢剝剝之聲響起,已經有熱力透入,她離開牆壁,全力調動體內的真力。

  所有的東西和手段連帶毒和蠱都被搜個乾淨,文蛋蛋被調走,連哨子都沒了,下的藥讓她渾身酥軟無法出手,對方確實夠瞭解她。

  但是還差一點。

  張鉞在那邊不知道搗鼓了什麼,片刻後接連驚叫聲裡,那幾個接連醒了。

  文臻一聽見她們聲音,便道:「寒鴉,看看這屋子哪裡還有比較薄弱的地方!」

  黑暗裡金光一閃,片刻後寒鴉道:「主子,西北角一處柱子裡有白蟻,已經腐朽大半,若在以往,我撞上幾次就能倒塌,但是現在……」

  有滾滾濃煙穿牆而入,她咳嗽著說不下去。

  「冷鶯,你現在能瞬移嗎?」

  「咳咳……主子……現在……我不能……我一點力氣都沒……」

  溫度越來越高,濃煙滾滾而入,空氣裡像爆開了無數辣椒,刺激得人無法呼吸眼淚長流,文臻先前已經看過了,知道屋子裡沒有水,現在能做的,也只能趕在被濃煙窒息死之前,合力撞破那個柱子。

  幾個人咳嗽著,掙扎著,都在呼喊著她,不知道她在幹什麼,文臻一言不發,忽然悶哼一聲,與此同時,金光一閃,破體而出,帶出一抹激射的細細的血流。

  她手臂一振,手上的摻了皮筋的麻繩被金針劃斷,被她分持手中,再一劃,腳上繩子也斷。她衝了過去,金針過處,幾女的繩索都斷了。

  「不要碰你們斷了的繩子。用盡你們的全部力氣撞那柱子!」

  文臻抽出門閂,拋過去,寒鴉抓住,橫在胸前,三女一個抱一個後背,衝過滾滾濃煙黑霧,向那一角的柱子衝去。

  卻在此時,頭頂戛然一響,文臻大叫:「小心!」猛地撲上抓住最後面採桑,腳跟後踩拚命向後仰倒。

  她身體的力量拽得三女不由自主踉蹌後退。與此同時轟然一聲,半截橫樑攜著熊熊烈火和黑煙落下,正支在那柱子和屋角之間,擋住了前衝的路。

  燃燒的橫梁離寒鴉的靴尖只有三寸距離。

  四人滾到在一地狼藉和熱火火焰裡,文臻一陣猛咳,剛剛抽針的肩頭劇痛,險些沒能爬起來。

  張鉞好像在驚叫,踉蹌著要衝過來,文臻從躺著的角度,隱約看見斜上方似乎有什麼縫隙,但是隨即她便聽見冷鶯歡喜的叫喊。

  頭頂天光一亮,好像是瓦片被掀開了,一樣東西晃晃悠悠地垂下來。

  是繩索。

  有人在上頭喊:「張先生!張先生!」

  一個身影靈活地溜下來,火光裡一張臉比煙還黑一點,赫然竟是寡婦家的大丫。

  她下來就去抓張鉞:「走!快走!」

  張鉞撲過來扶文臻,道:「她先!」

  大丫怒道:「不救這個!」

  她還抬頭對上頭望望,道:「蘇訓,你說!」

  屋頂探下一張臉,赫然是那個像燕綏的少年,煙熏火燎背景裡雪白臉上一顆紅痣越發鮮明,看一眼底下,竟然也冷冷道:「不救。」

  又道:「把張先生送上來,快點,屋頂要塌了。」

  大丫來拽張鉞,張鉞把她手一甩,往文臻身邊一坐,道:「不救她,我便不走!」

  他臉上黑一塊白一塊,不知道什麼時候燒成了半禿。

  「不走你便等著燒死吧!」

  「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死生何足懼也!」

  蘇訓:「快點!」

  砰一聲,又一道橫樑塌了,若不是只塌了半邊,還能斜斜支著屋頂,屋頂便也塌了。

  大丫氣極:「你們幾個,也不走嗎?」

  寒鴉等人不做聲,脫下外衣摀住鼻子。

  文臻笑:「我不走,她們沒人敢走的。」

  她一隻手有點礙事地翹著,笑容漫不經心。

  上頭蘇訓忽然嘆氣,探頭對大丫柔聲道:「算啦,救吧,別賭氣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仇。」

  大丫翻白眼:「什麼叫沒什麼!你腿都差點斷了!」又瞪文臻,「你這是自私!你為什麼不叫張先生自己先走?」

  「我叫了他就會走嗎?你難道不知道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誰先走而在於到底救不救我嗎?行了,不救就不救吧,你也別走了,我心情不好,陪我一起下去吧。」

  文臻手一抬,就去割繩子。

  大丫尖叫:「我救!救!」

  採桑在這樣緊張時刻依舊忍不住嗤笑——和我家小姐鬥,再去修煉幾百年吧。

  大丫伸手就去推文臻,文臻卻一手把張鉞栓上了繩子,一拍他的屁股,道:「起!」

  張鉞:「……!!!」

  他在「啊啊啊!」「她在幹什麼!」「怎麼回事!」「我該大叫還是呵斥!」「也許她是無意的?」等等思緒中不斷切換奔走,根本來不及給出正確反應,就被蘇訓快手快腳拉了上去。

  之後採桑等人也被拉上去,文臻堅持留在最後,這一處因為接連斷了兩個半截橫樑,燃盡後反而阻隔了火焰,倒也算暫時安生的地方,最主要是濃煙嗆人,但文臻的髮梢都已經捲翹了起來,稍稍一動便化了灰。

  煙氣和火光裡,她雪白的小臉灰一道白一道,長髮散了,有一部分被燎成了短髮,短髮捲捲翹翹擁在頰邊,十分俏皮且精緻可愛,望去竟然像現代那世某種頗為時髦的髮型。

  她微微仰頭,有點迷茫地站著,時不時啞啞地咳著,看著寒鴉的身形消失在屋頂。

  身後忽然起了風。

  很淡的風,淡到不貼面都不能察覺,然而文臻的手就好像等待已久,在這股風還沒觸及她後背時,手指間那根早就抽出來,卻哪怕一直很礙事也留著的金針,便無聲無息地向後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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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10:2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七十二章 斷捨離

  然後她也不管針到底落入了何處,用盡全身力氣往繩子上一撲,在上頭等著的幾個人七手八腳迅速把她拉了上去。

  上到屋頂的最後一刻,文臻回首,隱約在那一片黑煙紅火裡,似乎看見一點白影掠過,又似乎沒有。

  到底有沒有,她也不在意。

  如果真有人在暗處作祟,中招了,就等著疾病纏身;沒有中招,也不過是再鬥三百回合。

  雖然還是白天,卻是家家閉戶,一個人都沒有。既然要幹壞事,鄉佐自然勒令所有人都留在家裡,不許出門。

  屋頂已經開始傾斜,幾個人趕緊向下走,大丫走在文臻側前方,忽然一聲驚呼,文臻眼睜睜看見她腳下出現了一個洞,她一腳踩空,眼看就要掉入火場,忽然眼前一花,隨即大丫一跳,蘇訓拉著她下了屋頂。

  文臻揉揉眼睛,看著那個洞,感覺方才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眾人剛下屋頂,轟然一聲,屋子燒塌了。

  走出一段路後,文臻再次呼喚時,文蛋蛋出現了。

  文臻冷笑一聲,回頭看了看那塌了的屋子。

  看樣子,就在先前,能鉗制住文蛋蛋的東西,終於離開了。

  一行人先往村外走,這村人盡管可惡,但大家都還沒恢復,還是先離開的好。

  文臻忽然停住了腳步,她隱約聽見了一點哭叫的聲音。

  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讓她想了想還是轉了腳步,轉過一個彎,眼前是蒙家那個院子,幾個村人正捆了蒙珍珠往車裡塞。蒙珍珠正拚命掙扎。

  一個漢子惡聲道:「自己都保不住,還想去救人?縣丞府裡享福不要,非要管那些不該管的閒事!」

  又有人道:「還不是你自己找的,本來都忘了要送你去縣裡那碼事兒了,你非要偷偷跑去救那幾個人,鄉佐吩咐了這回直接送你去郡裡……哎呀你咬我……臭娘們!」抬手啪地一個耳光,甩得那少女臉一偏撞得車壁咚地一聲。

  院子裡蒙珍珠那大肚子的嫂子和那病歪歪的哥哥,兩人一弱一病,慢吞吞地掙扎出來,哭著去拉那些人的手,就被粗暴地一搡,眼看就要被搡到牆上。

  文臻忍無可忍,揮了揮手。

  一直有點喪喪的文蛋蛋,滾到了那出手的漢子頭上。

  那人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倒把蒙家三口嚇了一跳。

  幾個漢子接二連三地倒下。文蛋蛋猶不解氣,往旁邊院子滾去,準備在每家水缸裡泡泡澡,文臻道:「先去鄉佐那裡。」

  就算是蠱王,自身體積在那,在一段時間內,能毒倒的人數是有限的,自然是最先出手的毒性越深。

  文蛋蛋也不可能毒死一村子的人,讓他們先病上一段時間,懲戒一下是有必要的。

  文臻看著蒙珍珠一家,嘆了口氣,道:「看樣子這村子你不能待了,你們一家可願隨我去湖州?」

  一年三賦的事情還是需要人證,得帶去給蔣鑫做個證。

  蒙珍珠餘悸猶存,連連點頭,她的哥嫂也無異議。

  文臻皺眉看看這村子,心想這村子裡的人怎麼這般惡呢?是湖州民風就如此嗎?

  還有今日這背後作祟的人,為什麼給她一種出手出一半的感覺?

  想不明白就先擱下,當即就命那對病弱哥嫂上了車,自己也上了車,大丫把蘇訓也推了上來,其餘人步行出村。

  文臻和蘇訓對面坐著,面面相覷,看見那張像燕綏的臉就心煩氣躁。

  倒是張鉞,在車下還不忘記斯斯文文向蘇訓和大丫施禮:「多謝這位小兄弟和這位姑娘伸出援手,只是不知兩位如何識得在下?」

  蘇訓對他也從從容容施禮,道:「晚生蘇訓,見過先生。先生文章大儒,名動天下。三年前京中州學論文,晚生曾有幸一見先生風采。」

  「蘇兄弟說的可是簪花樓論文那次?」張鉞驚道,「那一次各地才子齊聚天京,與州學諸生坐而論道,蔚為盛事,未曾想到蘇兄弟竟也參加了。」

  兩人當即車上車下攀談起來,文臻閉目聽著,才知道這個蘇訓,是定州人氏,家族在當地也算望族,他少年早慧,詩名極盛,早早便由當地官府推舉,卻堅決不肯入仕,反而信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那一套,常年游學天下,行事脫略瀟灑。三年前參加過京中一次論學,見過張鉞,這次他在這小葉村教書,被一群無知村民綁了去送給自己這個女刺史,再無辜傷腿,得大丫相救,準備在村外找個地方養好傷再離開,結果看見了張鉞,便起意來救。

  張鉞自然要再次謝過,蘇訓便問他為何來此,文臻一聽不好,心想這書呆子莫要什麼都說,好在張鉞還算有點分寸,笑道:「我也是游學,也是游學……」

  蘇訓靜靜看著他,道:「張大人就莫要說笑話了。您是朝廷命官。無故不得離京。晚生倒是聽說湖州原刺史和長史都已調任,莫非,您是前來履職湖州?」

  文臻目光一跳。心想這位好生犀利。

  張鉞也怔了怔,下意識看了文臻一眼,文臻抬頭看天,哼歌。

  張鉞只好尷尬地笑笑,不承認也不否認,只道:「湖州刺史之位,在下如何配得?」

  「張先生不配,難道那女人就配了?」

  張鉞怫然不悅:「蘇兄弟這是什麼話?她不配誰配?」

  蘇訓詫異地看張鉞一眼:「張先生文章英華,不想眼光如此之差。」

  張鉞硬邦邦地答:「蘇兄弟才名遠播,不想卻也如那些酸儒般見識短淺!文大人雖是女子,卻才華識見非凡,且有大功於國。在下不才,不過一界愚魯書生,卻也萬萬聽不得對文大人詆毀之詞。蘇兄弟若是再說,在下便要下車了!」

  「哎,你下車幹嘛呀,這又不是他的車!」文大人如是說。

  張鉞:「……」

  蘇訓:「……」

  半晌蘇訓展顏一笑:「湖州百姓水深火熱,我亦希望新任刺史是能吏,能撥雲見日,還百姓清明天地。若是這位新任女刺史真的如張先生所說,我願收回今日詆毀之言,並當面向刺史大人賠罪。」

  他語氣誠懇,張鉞喜笑顏開:「你定不會失望的。」

  「不不不。」文大人道,「張大人你最後一定會失望的。」

  採桑冷笑一聲道:「說得好像刺史大人很稀罕一個白丁給她賠罪一樣,認識是哪個牌名上的人麼?」

  蘇訓微微漲紅了臉,盯了採桑一眼,採桑鼻子向天,心想這位也就臉像一點殿下,氣韻風采實在差太遠。

  轉而又想所謂山珍海味吃久了也會覺得清粥小菜有味,小姐和殿下這些日子總有些別扭,對殿下的性子不大滿意,如今見著這位,臉依稀四五分,性子不像殿下那麼不可捉摸,更煙火氣一些,也不知道會不會就投了小姐心中的那點遺憾?

  這麼一想便忍不住生出些憂慮來,想了想,忽然哎喲一聲。

  文臻:「怎麼了採桑?」

  「主子我不小心扭了腳了!」

  「……那你上來坐吧。」

  「多謝主子!」

  採桑爬上車,老實不客氣地往文臻和蘇訓中間一坐,擋住兩人的視線。蘇訓不自在地向後讓,文臻忍住笑扭頭。

  死丫頭人小鬼大。

  車子一路行出村,天色將晚的時候找了一處路邊客棧歇腳。吃完晚飯後,文臻命眾人各自去歇息,自己和張鉞在客棧的小院子裡喝茶聊天。

  畢竟是馬上要共事的人了,總要先搞好關係。

  文臻發覺,張鉞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些不自在,這可不行,這會導致以後共事不流暢,關鍵時刻會壞大事的。

  當下她忍著強力拔針帶來的不適感,親自下廚做了幾個小菜,三絲菌菇茶碗蒸、金腿香芹黃魚羹、春筍臘腸明蝦、應景的油渣薺菜炒飯。用自己的美食魅力,加兩杯小酒,成功卸去了張鉞那點難以言說的拘謹,張鉞漸漸放開了些,才恍若忽然想起般,和她道:「蔣大人有幾句話,讓我帶給您,我險些給忘記了。」

  「哦?請講咯。」

  「蔣大人想先問文大人,是想在湖州得過且過,混幾年資歷進中樞;還是真心想揪出湖州的隱患毒瘤,治一方清平,得一地民心?」

  「既來之,則治之。就怕我想混日子,有些人也不允許呢。」

  「那麼蔣大人建議文大人。且為這湖州山河,割捨個人情愛。無他,大人已一地封疆,地方軍政俱在手中,身份極貴卻也極險。大人主政湖州期間,和殿下的任何往來,都將成為大人的罪狀和把柄。所以無論是為大人計,還是為殿下計,你二人都不宜再有任何交往。誠然,有心人確實有可能想趁這個機會,割裂大人和殿下的關係,讓大人孤身應戰,但蔣大人相信以大人之能,亦可以趁此機會,將權力握於手中,那麼將來無論殿下在不在大人身邊,大人此生也可縱橫捭闔,無所畏懼。」

  文臻慢慢喝著茶,笑眯眯地不說話,張鉞看著她神情,還以為她不捨得,一時有點震驚也有點難受,不禁失望地道:「文大人這是……不樂意?」

  文臻還沒回答,忽然外頭一陣吵吵嚷嚷,隨即店主帶進一群人來,張鉞一轉頭,便一怔站起,道:「張伯,你來了啊。咦,這些是?」又沖文臻道:「這是我帶到湖州赴任的家中老僕,我讓他在這小葉村附近等我來著。」

  店主身後站著一個老蒼頭,老蒼頭身後則是一群年輕漢子,個個面貌普通,卻都高大精悍,都默不作聲站在老蒼頭身後。

  老蒼頭沖張鉞施禮,顫顫巍巍地道:「少爺,這是家裡派人送來的護衛,說是少爺來湖州上任,身邊不能沒有人……」

  張鉞奇道:「家裡?爹娘那裡哪能找到這許多護衛?好端端的要這許多護衛做甚?咱家又哪裡請得起……」

  老蒼頭道:「都是鄉里子弟,自願跟來的,想跟在少爺身邊,謀個好出身嘛……」

  張鉞急著擺手:「我能給什麼好出身?出身且靠自身掙!」

  老蒼頭嘿嘿道:「便不要出身,跟著少爺也學些道德文章,家裡人臉上也有光嘛……」

  張鉞還在擺手,文臻忽然笑吟吟走上前來,挽住了張鉞的胳膊,道:「張先生,既然是你家鄉父老的好意,那便領受了吧。仕宦在外,多有不便,多幾個人幫襯也好呀。」

  張鉞:「……」

  他感覺自己忽然就不會動了,全身的血液都忽然沖向了頭頂,再從頭頂一個急轉彎,沖到了胳膊肘被挽住的那一處,那一處肘彎突然就僵硬了,麻木了,千萬隻螞蟻在上頭爬,細細碎碎的癢,卻又能感覺到接觸的那一片女子身上細細微微的柔和香。

  他僵硬著沒有知覺和言語,因此也就沒有察覺,隱在暗處那一群年輕護衛也僵硬了。

  那一群人也將目光直直地、驚駭地落在文臻抱住張鉞胳膊的那隻手上。

  文臻一看張鉞那傻樣就知道他要完,不動聲色狠狠一掐他胳膊,低聲道:「長史方才勸說我的話,這麼快就忘記了?現在就請長史配合我了!」

  張鉞被掐得渾身一顫,劇痛之下闃然一醒,再一看那些人精光閃爍的眼睛,他雖然書讀多了有些迂氣,但絕不笨,頓時明悟,急忙挺直身子,心中卻掠過一絲淡淡的失望。

  一邊低聲道:「那這些人我收還是不收……」

  文臻冷笑道:「你且待我親熱些,他們自己會耐不住的。」

  張鉞大聲笑道:「既然大人發話,那自然唯大人命是從。」說著就勢攙扶著文臻坐下。

  他畢竟不是文臻這種到處挖坑的天生狐狸,做戲生硬,身子離文臻老遠。蹩出個別扭的姿勢。

  文臻又道:「只是都是些鄉下泥腿子,想必也擔負不了什麼重任,要麼就先派去湖州你的長史府裡,先期去幫你整理府邸吧。等你回府了,再派出去收租什麼的,我瞧當地使用包稅收租,弊端甚多,倒還不如用你這些親近的鄉親。」

  人群裡一陣騷動。

  文臻吩咐完就待起身。

  燕綏安排來的人,哪怕都是生面孔,她看一眼都認得出。

  無他,主要在身高胖瘦,基本都差不多,不會有太大的差異,乍一看身形,都像兄弟。

  倒是四大頭領,差異還大一點,估計是因為那是從小就跟隨的,強迫症主子沒得挑的緣故。

  燕綏出外已久,必須要回京,處理完大皇子事情的首尾。派人來是題中應有之意。

  但是她不能接受也是必須的。無需蔣大人告誡。

  張鉞站在一邊不知道動,文臻遞一個眼色過去,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急忙又伸手來扶。

  又是一陣騷動。

  文臻走了幾步,背對眾人,也不知道是對眾人還是自言自語,忽然嘆息一聲道:「我到得今天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我既不想害了誰,也不想被誰害了。不該有首尾的,就該早點斷捨個乾淨是不是?大家都自覺一點,不要禍害了別人辛苦掙來的一切,行不行?」

  人群中有人露出激憤之色,似乎想說什麼,卻被人拉住。

  頭頂上樹枝無風簌簌而動。

  文臻說完這句,也覺得疲憊,狗血的話兒說出口總是很累的。一邊又慶幸還好不用狗血地當著燕綏的面來說。不過想來真要當他的面說了反而無用,一個字都騙不了他。

  真是的,想演個狗血劇情都這麼難。

  話到了這裡也就夠了,燕綏有他的驕傲。

  他亦能明白,唯有兩處各自強大,將來合力才有排山拔海之力。

  她慢慢地向裡走,卻忽然先前拔針的地方劇痛,她腿一軟向前一栽,正好廊下有人轉出,看見有人栽倒下意識一接,她栽在那人懷中,一時掙扎不起。

  那人「咦?」了一聲。

  文臻一聽那聲音,便暗道要糟。

  蘇訓。

  她抬起頭,看見蘇訓的臉被廊間的黑暗襯得玉山初雪一般的白,那點詫然裡微微的冷意,在夜間朦朧的黑裡看來越發神似燕綏。

  身後「砰」地一聲,有人從樹上栽下來了。

  文臻緩緩回身。

  就看見從地上瞠目結舌爬起來的,是八婆之王英文。

  文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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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5 17:10:3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七十三章 冤家路窄

  當晚英文憤而帶領諸手下揚長而去。

  大抵是哭著回家向殿下告狀去了。

  文大人負心漢,陞官發財翻臉不認糟糠殿下,轉身就納新歡,納了一個張鉞還有一個,那一個還直接是個西貝貨!

  一個張鉞也就罷了,英文還不放在心上,都知道是個傾慕文大人的書呆子,傾慕文大人的人多了去,唐五還在排隊呢,輪得上那個鄉下小學究?

  但另外一個是誰?那狐媚子是誰!怎麼敢長得和殿下一個眉眼?還敢多一顆痣?!

  本來英文也不信文大人會這麼快移情別戀,但文大人那一投懷送抱行雲流水,被發現後居然也沒有趕緊掙開,面對他的目光理直氣壯,還指揮店家把他這個爬樹的小偷趕緊驅逐。

  英文滿腔悲憤,於滿腔悲憤中深切認識到,這次和留山中不同了,留山中文大人允許他的暗中保護,這次卻是堅決拒絕,文大人開始割裂和殿下的關係,她一旦下定決心,他們硬貼著沒用的。

  英文只得將人員撤出,不涉及生死之事不敢再進行任何干涉。

  這邊文臻也不管此事後續,要的本就是這種後果,雖然最後的插曲將事情可能惡化了一點,但……那就惡化吧。

  在那個小客棧,她住了兩天,稍微休養了身體,並等到了自己事先聯繫的人。

  湖州的江湖撈的聯絡人,帶著她之前傳書要求準備的東西,趕到了客棧。

  她早在西川的時候,就得到了可能會來湖州的消息,那時候便安排人將江湖撈開到了湖州,目前在湖州整個境內,已經開了三家江湖撈,她就任湖州刺史的消息傳來,君莫曉已經從天京趕往湖州,準備在湖州開快餐連鎖店。

  而她在開店的同時,也在和燕綏旗下的原工字隊聯合,製作一些精美細小的武器機關和毒藥暗器,這個聯絡人帶來的就是這些,正好補充她損失掉的那些。

  裝備完畢她才有信心繼續上路,畢竟目前的湖州,她還沒正式接任,連護衛隊都給了蔣鑫,可謂是最危險的一段路了。

  所以,張鉞和蔣鑫在這個時間段出京並抵達且沒有軍隊護送,是不是也是某些人有意安排?

  文臻一直覺得,朝中有一股始終不顯山露水的力量,在暗搓搓地下著讓人很難察覺的絆子。只是對方行事太過隱蔽,很多時候寧願沒有收獲,也不願輕易出手,像一隻躲在暗處的碩鼠,只在合適的時機躥出來咬人一口,如風如電,無可捕捉。

  就是不知這隻碩鼠,到底要的是什麼,到底什麼時候肯跳上前台,亮明刀槍來上一場?

  對方隱蔽,她也很明白為什麼,畢竟所有跳到台前的敵對者,都被燕綏和她或明或暗地掐死了,所以這最後一股暗流,絕不會輕舉妄動,只會尋一切可能,慢慢使壞。

  而她就必須繃緊一口氣,等著那最後時刻的到來。

  第二日她換了普通馬車,和張鉞繼續往湖州行,大丫和蘇訓不肯和他們同行。文臻也就隨便她們。

  這時候不是微服私訪的時候,必須以最快速度趕往湖州,文臻要江湖撈準備了最好的馬車,帶了最好的嚮導,選擇最方便的道路,穿城最方便就穿城,走小路最方便就走小路。

  並且在自己的車隊後面,另外備了一個車隊,空車和馬都備了好些。

  這樣趕路到了第二天,蒙家那一家子就互相攙扶著到了她面前,蒙珍珠的嫂子捂著肚子氣喘籲籲地哀求能不能慢一點,她是孕婦實在吃不消,一家子含淚看著站在車轅上的文臻。

  採桑當即冷笑了一聲。

  誰還不是個孕婦呢!

  文臻並不在意,道支撐不了便住下來,讓客棧老闆照顧著,銀錢她會先結了,回頭安定下來再派人來接也行。

  蒙珍珠卻堅持不肯,蒙家一家子生怕就此被拋下,又咬牙要跟著。文臻也沒說什麼,但終究還是令車隊稍稍放緩了速度。

  採桑悄悄和寒鴉說這一家子的累贅還不如不帶。但小葉村的事情需要人證,一村子的刁民,帶了別人都怕反水,也只能帶這施恩的一家子了。

  其間車隊遇見山匪兩次,皆無聲無息死在蠱毒之下。第二次的山匪甚至穿了皮甲,戴了面具,周身都做了防護,依舊沒能擋住文臻無孔不入的手段。

  兩次鎩羽之後,山匪這種生物便消失了,也無人敢直接追殺文臻,但之後的路途卻並沒有立即順利起來,路面經常會被挖斷,不得不繞路。地面上會有陷阱,撒了鐵釘,攔了鐵絲,令馬不能奔行。

  這時候文臻的準備便發揮了作用,後頭的車馬不斷趕上來替換,總算沒有耽擱太多的時間。

  而其間文臻也不斷調整路線,有時候入城,有時候進山,有時候甚至倒退幾步,讓人很難準確摸到她的行蹤。

  文臻一路前行,經過葉縣、梅縣、天水縣、安縣、海樓縣、鄞縣六縣,哪幾個縣受到的阻礙多,哪幾個縣比較清靜,心中都記了小本本,這一日到了離湖州最近的岱縣境外,大概還有百里路程,便可到湖州。

  這一段道路倒還平靜,馬車正在疾馳,忽然前頭轉過一隊人馬,大喇喇在路當中一橫!

  文臻的馬車本就快,那馬車從岔道斜刺裡衝出,眼看就要撞上,多虧趕車的寒鴉臂力了得,狠命勒馬,且文臻發覺不對,從車中衝出,一腳跨上車轅,手臂一伸,抓緊韁繩,猛力一扯,剎那間她臂上肌肉亦如鐵,在衣裳下凝出精煉的輪廓。

  駿馬淒厲長嘶,鬃毛在日光下揚起亮晶晶的碎光,胸前肌肉塊塊墳起,蹄尖堪堪快要踢到對方馬頭。

  兩人合力勒停馬車,文臻手腕一拉,馬車已經退到一邊,並止住了寒鴉下意識的喝罵,同時做好了出手準備。

  對方不是驚馬,明顯不懷好意。

  果然,對面簾子一掀,一個女人尖聲罵道:「哪來的小賤貨,眼睛瞎了嗎?這麼看也不看也敢往我車上撞!」

  那女子將簾子一摜,撩了裙子坐上車轅,卻是個穿著暴露妝容豔麗的女子,一看便知出身風塵,斜著眼睛看寒鴉。

  寒鴉大怒,正要下車,文臻手一攔,盯住了趕上來的第二輛車。

  那車子簾子掀開,露出一張含笑卻又隱含暴戾之氣的臉,「文大人,見著本王……為何不見禮啊?」

  燕絕。

  文臻心中恍然大悟。

  難怪老師專門來信提醒。

  皇帝可真玩得一手好平衡。

  就說呢,湖州刺史是她,長史是張鉞,觀風使是和她祖母有舊情的蔣鑫,這怎麼能讓人放心呢?

  那自然要派一個絕對不會和她沆瀣一氣的,地位也足夠壓她一頭的,監軍一類的人物來制衡咯。

  想來想去,現在符合條件的也只剩定王燕絕了。

  燕絕此刻出現在這裡,自然也是來堵她的。

  諸般念頭一閃而過,文臻眼底那一霎驚訝已經換了春風般的笑意,十分靈巧地下了車,如見故人般迎上,急忙一禮:「哎呀,竟然是定王殿下,沒想到能在湖州見到殿下,殿下別來無恙?」

  燕絕定定地看著她,嘴角一咧:「本來是無恙的,不過,你方才撞本王的車馬,本王差點有恙啊!幸虧我那小妾臨時和本王換車,本王才逃過一劫,你看,你要不要去和本王小妾賠個禮啊?」

  文臻還沒回答,張鉞驀然一掀簾,也不用人扶,直接蹦下車,拱手昂然抗聲道:「定王殿下!您這話說得好沒道理!方才明明是殿下的車馬忽然衝出,多虧我們的馬車及時勒停才沒釀成事端!再說文大人是何等身份,您要她向您一個妾賠禮,您將朝廷顏面置於何地?」

  燕絕揚眉,陰惻惻看了張鉞半晌,道:「張鉞,你可出息了。朝堂上公然承認心悅文大人也罷了,還不惜追到湖州當一個女人的長史,如今更敢為了她當面頂撞本王,嘖嘖,往聖絕學,文章香火,給你這種色令智昏之人繼承了,也不知道那些先賢大儒,會不會氣得從地下詐屍啊?」

  張鉞氣得「啊」地一聲,張著嘴僵住了——論文辯經他沒問題,但向來談笑多鴻儒往來無白丁,什麼時候遇見過這麼潑皮無恥的攻擊。

  忽然有鼓掌聲響起,啪啪聲清脆,文臻揚聲對空處道:「定王殿下這一番話很是精彩,未曾想到定王殿下口舌竟然如此便給。皇子如此犀利言辭如何能不記載於文字?大傢伙兒都記好了,三問書屋回頭給添一筆啊。」

  遙遙的,綴在後面的車隊轟然相應,隨即有人策馬離去。

  文臻回頭對燕絕笑道:「我為殿下千古揚名,殿下不必謝我。」

  燕絕窒了窒,不敢再說了。

  文臻名下三問書屋遍天下,一大群士子為她搖旗吶喊,她要真給他編個什麼語錄,傳到天京,他身為皇子,代天巡狩,卻對當朝大臣言辭如此輕佻,必將貽羞天下。

  他不說話,卻看了那個風塵女子一眼,那女子急忙湊過來,笑道:「殿下寬宏,我卻是個小氣人。怎麼,撞了平頭百姓,就可以置之不理嗎?」

  燕絕盯著對面的人們,看著人人眼底的怒意,眼底掠過一抹殘忍的笑意。

  憤怒吧,就是要這麼直接的羞辱,就要用這最低賤的女子來刺激這笑面狐狸,她要麼憤怒出手,給他抓到把柄,要麼忍氣吞聲,給他添點樂子,無論哪種,他都會很愉悅啊。

  文臻並不生氣,瞟了那女子一眼,點點頭道:「給你賠禮?也不是不行。」

  那女子剛剛笑開,文臻已經摸出刺史印信,在她面前一晃,冷冷道:「不過你想清楚。本官是湖州新任刺史,掌一地軍政民生。聽你口音,應為湖州人氏,正是我治下之民,看你妝扮舉止,也不似良家子,應為青樓娼妓。低賤妓門,竟敢攀附勾引天潢貴胄,辱沒玷污皇家尊嚴,敗壞糟踐皇室聲譽,本官忝為湖州父母官,上仰天恩,下承民意,怎能允許這等事發生?自然要第一個拿了你!」

  鳳仙大驚失色,轉頭看燕絕,燕絕冷笑一聲,道:「文大人,好大官威。不過你既然先拿官威壓本王這小妾,那就不要怪本王也拿親王之威來壓你!你想清楚得罪本王的代價!記住,本王代天巡狩,對你就任湖州刺史期間一切事宜皆有監督並急奏之權!你若有罪,本王有臨場處置之權!」

  他冷冷一招手:「趕緊賠禮。然後既然遇上,便帶著你的人,上來伺候本王,慢慢趕路吧!」

  文臻不動,含笑看著他。

  「文大人,你聾了嗎?」

  文臻施施然抱起雙臂。

  燕絕眯起雙眼,眼底冷意和殺氣一閃而過。

  文臻忽然道:「殿下這一番話,說得真是口吐芬芳,舌燦蓮花,我感覺馬上就要漫天起雲霞,群鳥齊蹁躚,都為殿下賀了呢!」

  燕絕:「……」

  不是,你是氣瘋了嗎?

  然後他忽然覺得頭頂好像一暗。

  然後他聽見隨從們的驚呼。

  然後他抬頭,就看見天並不是真的黑了,而是天際一大片鳥兒忽然飛來,黑壓壓一大片當真如濃雲狂捲,遮蔽了半邊天空,眨眼就到了自己頭頂,然後,炮彈一般,齊齊俯衝而下,就好像下了一場飛鳥狂雨。

  眨眼間飛羽共鳥糞齊落,鳥喙與啁啾同來,滿眼都是黑壓壓的亂羽飛毛,那些鳥還都十分凶惡,只往人面門上撲撞,用翅膀撲啦啦地扇,爪子撕拉拉地撓,燕絕和他的護衛都陷入了鳥的海洋,滿眼都是扁毛,滿耳都是撲翅和驚叫之聲,還有噗嗤噗嗤不斷的鳥糞落頭之聲,那個風塵女子的尖叫尤其刺耳,她的彩色薄紗裙子大抵也特別好撕,嗤啦一聲便是一道彩條兒,紅紅綠綠飄成了漫天彩虹。

  燕絕大叫:「護衛!護衛!速速撲殺這些扁毛畜生!」

  在那些劈頭蓋臉的亂羽縫隙裡,他隱約看見那些鳥竟然絲毫不理會文臻等人,而文臻片羽不沾地站在一邊,一邊大聲驚笑:「天啊,果然是為殿下慶賀禮讚而來!你們快看,只圍著殿下飛呢!昔日只聞遠古先賢邊邑考降生之時,西王母派遣七色彩鳥五千,圍繞邊邑考盤旋歡唱七日七夜,但那也只是傳說,未曾想今日有幸親眼得見!定王殿下奇才感天動地引發奇異天象!快快快,諸位快隨我去尋名畫手,名作家,各路大觸,一定要將今日傳奇一幕繪之記之傳唱之,要讓定王殿下流芳百世!」

  一邊飛快地躥上車,韁繩一抖,得得得地跑掉了。

  留下在鳥團風暴中掙扎,滿身滿頭鳥毛鳥糞的定王燕絕,看著一溜煙遠去的馬車,想到「七日七夜」,眼前一黑,幾欲吐血。

  ……

  文臻的小馬車在路上得得得。

  張鉞還有點擔心,不住地回頭看。問文臻:「殿下不會追來嗎?鳥兒真的會圍著他轉七天七夜嗎?」

  「想什麼呢?一刻鐘就散了。」

  張鉞有點失望地哦了一聲,隨即又有點緊張起來,握拳,微微繃緊了身子。

  文臻嘆一口氣,道:「張大人。」

  「在!」

  「定王殿下代天巡狩,以後是要像瘟神一樣長久在湖州討嫌的,所以今天這種情形,你一定要習慣哈。」

  張鉞吸一口氣,臉色有點不好看。

  定王燕絕本就性情暴戾,自從腳有點瘸了之後,還又添了一層古怪。他明顯沒有奪嫡野心,明顯十分仇恨燕綏和文臻,存在的最大意義就是讓使他不愉快的人過得比他不愉快。這樣一個身份高貴壓人一頭,又沒有太多顧忌,行事還邪氣的皇子鎮在湖州,再加上很可能整個抱團整個都不對勁的湖州官場……張鉞簡直懷疑皇帝讓文臻封疆湖州,是想宜王殿下喪妻另娶來著。

  隨即他肅然道:「大人放心。張鉞既為您部屬輔佐,定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不用這麼嚴肅哈。你且記住,」文臻一笑,「對誰都不用這麼緊張。哪怕他是個皇子,也一定有弱點。對於敵人,我們要重視他們,卻不必太過顧忌他們。」

  張鉞望定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臉慢慢紅了。

  文臻一呆,頓覺不好,心想這麼嚴肅的話題,這書呆子是插上了什麼聯想的翅膀飛到了風花雪月那一掛?趕緊咳嗽一聲,挪到另一邊去看風景。

  張鉞隨即也發現自己失態,其實他只是因為那一句「我們」而心潮略有澎湃而已。見文臻避嫌,頓覺尷尬,心想之後還要共事數載,自己還是下級,唯一該做的事就是善盡輔佐之責,如何能如此不知分寸?隨即驚覺自己此刻與她同車也是不妥的,趕緊起身準備下車,車子卻忽然停了,寒鴉的聲音傳來:「前頭有關卡。」

  文臻探頭出去,看見岱縣的官道上,竟然有官府的關卡,隊伍排了好長。

  縣衙的兵丁守在官道上,逐一排查來往百姓客商,只允許本城百姓入內,不允許任何外來人士進入。

  採桑前去打聽了,回來道:「說是新任刺史即將就任,為保證民生治安,防止宵小混入,對刺史大人不利,即日起對湖州方圓百里之內進行梳理排查,非本地戶籍者一律不得入。」

  張鉞怒道:「豈有此理,這豈不是壞了大人名聲!再說過往客商怎麼辦?擾民亂民怎麼辦?我且去和他們說道!還有,咱們也是外地人,是不是刺史長史也不能進湖州?真是荒唐!」

  文臻伸手一攔,「你打算怎麼去說?擺出長史身份?」

  「是啊,不然呢?」

  「然後呢?想過結果嗎?」

  「呃……」

  「兩種結果。一是對方虎軀一震,倒頭下拜,延為上賓,縣令郡守蜂擁而來,別駕郡尉聞風而動,然後一天三小宴,兩天一大宴,各縣各郡,黃土墊道,清水灑街,前呼後擁,做足聲勢,勢必要把這一場就任,做得勞民傷財,聲勢轟動,直到咱們還沒上任,就被御史彈劾為止。」

  「……」

  「二是堅決不肯承認你這印信令牌是真的,趁著你身邊無人,手中無權,一介書生,三兩女子,稱你假冒,打你入牢,諸般手段齊下,全境官員勾結,殺人如草,湮滅罪證。勢必要你我還沒進湖州,就把你我弄死在一個小縣的破牢裡。」

  「……」

  文臻陰森森對著張鉞齜牙一笑,硬生生把張鉞笑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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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七十四章 欺負殿下

  「那我們怎麼辦?」張鉞思考了一會兒,「要麼我們改裝進入吧,去和當地百姓買戶籍。或者找當地戶頭買幾張戶帖。」

  文臻看他一眼,心想書呆子倒也不是完全不會變通,任何政策都有漏洞,每州都有私下倒賣空白戶帖的,持有這些戶帖的多半和官府有點關係,被稱為戶頭,多出點錢就可以買到。但是一時之間難以尋到且不說,既然有這個漏洞,難保對方不會利用這個漏洞。

  「倒也不必買,何必花那錢呢。」

  「那我們……」

  「等唄。」

  「啊?等什麼?」

  「等啊……嗯,算算洗頭洗澡換衣服,半天時間差不多了吧。」文臻喃喃自語,張鉞聽得莫名其妙。

  張鉞發覺自己跟在文大人身邊越久,就越是傾慕,然而也越是不敢肖想。

  這是個滿身閃爍著火花和星光的姑娘,他只是這凡間背著行囊的書生,涉過山川清溪,遙望天際那一頭的風月。

  不求所得,所見便歡喜。

  他於是也不多問。文臻說等,那就等,等了小半日,她開始排隊,排到差不多的時候,路盡頭行駛來一列車隊。

  看到那車隊的那刻,文臻笑了笑。

  看看前頭隊伍前進緩慢,她拍了拍前頭的肩膀,遞過去幾枚大錢:「兄弟,打個商量,我有急事急著進城,能換個位置嗎?」

  對方接了錢,換了位,文臻如法炮製,很快換到了最前頭。

  守門的士兵手一攤:「戶帖!」

  文臻:「哦,沒有。」

  「什麼?」

  「我是來辦事的。官爺,你這是要封城麼?哪有不許外地人入城的道理!」

  「你是來鬧事的吧?沒聽見嗎?新任刺史大人要到任了,要對湖州全境進行清理,暫時約束各州縣人員流動,從哪裡來的,滾回哪裡去!」

  「你這話我不明白。新官上任就不許咱們老百姓行商走路了?新官上任湖州百姓也要吃飯啊!」

  文臻這話一出,一些因為沒有戶帖被攔在一邊的行商路人都憤憤不平地鼓噪起來。

  「是啊是啊,這樣攔住我們,我們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啊官爺!」

  「少廢話!這是新任刺史大人的命令,你們敢違抗憲命嗎!」

  鼓噪聲一靜,有人低聲咕噥道:「這位新刺史真是凶狠啊……」

  只有文臻的聲音依舊清晰,「啊,真的是刺史大人的命令?哪位刺史大人啊?」

  「文刺史文大人!」

  「你怎麼知道是文刺史文大人的命令呢?這命令不合理啊,這萬一有人假傳命令呢……」

  「你滿嘴胡咧咧什麼!是文大人親自到縣衙傳令,給我們訓話的,我們還親眼見著大人了!」

  「啊……親眼見著的啊,那你們也親眼見著了文大人的印信和下文了哦?」

  「廢話!你滾不滾!」

  「哦,好好,我滾,我滾。」文臻臉一捂,站到一邊,卻沒走開。

  那士兵正要推她走開一點,忽然馬蹄急響,幾騎飛飈而至,煙塵滾滾,氣勢驚人,四面百姓紛紛驚叫走避,隊伍瞬間被衝散。

  關卡守門兵還沒來得及呵斥,馬上騎士已經亮出金底皇牌,大喝:「王駕至,速速跪迎——」

  眾人惶然抬頭,就看見一長隊馬車轆轆近前,遠看那馬車鑲金嵌玉,玉彀朱輪,華貴至極,近了卻看見那金玉之上斑斑點點,坑坑窪窪,黑黑白白……有的還黏著些絨毛……

  一陣惶然的腳步聲響起,卻是在遠處的棚子裡休息的管事的城門官奔了來,看見那皇牌,驚得就地跪了下去,顫顫巍巍大喊恭迎王駕。

  他這一喊,所有人也便就跪了,張鉞等人本來站在文臻身後,都看文臻的動作,見文臻毫無心障也麻溜地跪了,也便跪下。

  燕絕沒露頭,咆哮聲從簾子裡傳出來,「就一個城門官來迎本王嗎?岱縣縣令呢!死了嗎!」

  城門官抹一把汗:「是是是,下下下官已已經派派人人人快快快馬馬去喚換了了……」

  燕絕不下車,也不讓人起來,就讓人跪著等,文臻本就待在關卡後比較隱蔽的地方,順勢往地上一坐,張鉞立即跪過去,把她給擋住。

  好在這裡離縣城本就不遠,很快馬蹄聲急響,一群人狼奔豕突地馳來,官帽斜斜地歪在頭上,還有人靴子都沒來得及穿好,連滾帶爬地下來給燕絕請安。

  看到岱縣縣衙的全套班子都到了,文臻也笑了,懶洋洋地站起身來。

  此時正好燕絕也出馬車,頭一伸,人群中突兀站起來的文臻自然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眼神一凝,下意識大吼:「文臻!」

  百姓:「……」

  岱縣眾官:「……」

  文臻清脆地應:「噯!殿下!我等你好久啦!」

  燕絕:「……」

  文臻:「殿下,不好意思這關卡攔了您的路啦!」

  燕絕頓覺抓到把柄:「文臻,你這個刺史就這麼當的!」

  岱縣眾官:「……」

  百姓:「……」

  燕絕:……好像覺得哪裡不對勁。

  張鉞已經笑了起來,眼底光芒閃亮。

  文大人真是絕啊。

  她先在百姓面前錘死所謂的「刺史命令」,再算好時間,等燕絕過來,借燕絕之口,宣示身份,一來洗清百姓對她的誤會;二來揪住燕絕一起,避免被岱縣黑了自己,畢竟岱縣縣令已經認了燕絕,而燕絕認了文臻,這才是文臻一直等到岱縣縣令等人都到了才現身的原因,就是要一環扣一環,公開身份。三是揪住了燕絕,就算岱縣之後採取捧殺政策,那也只能算在燕絕頭上,畢竟他才是最尊貴的主客。

  這本是無法辯解之局,文大人卻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燕絕還沒反應過來,文臻已經歡歡喜喜過來,一邊往燕絕車上鑽,一邊道:「殿下,那些飛鳥繞著您舞了多久啊?我給你找了好幾個畫手和傳記作家,都不大滿意……」

  她語聲忽然一頓。

  看見了燕絕馬車座下被捆著的一個少年。

  那人抬起一張雪白的臉,臉上依稀還有腳印,一點泥痕印在眉心鮮紅痣上,隨著他抬頭的動作,簌簌落下他發紫的嘴角。

  蘇訓。

  文臻盯著那張酷肖燕綏的臉,想著那張臉被燕絕踩在腳下凌辱,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但這所有感受都只是一瞬間,隨即她轉過眼,就好像沒看見那腳踏,繼續接上方才的話題,「……要麼您給詳細描述一下?」

  燕絕:「……下去!」

  他已經轉過彎來了。

  這關卡保不準是為了攔住文臻設的。

  他被利用了!

  這臭娘們,先前拋下他溜得飛快,現在為了進關,又專門等著利用他!

  可恨這裡全是百姓,不然真恨不得現在就一刀捅死這女人算完!

  文臻立即下去了。

  她站在燕絕車旁,面對神色驚疑不定的百姓和目光閃爍的岱縣官員,方才笑嘻嘻的臉色頓時不見,一手摸出自己的刺史印信,對著百姓緩緩展示一圈,道:「各位鄉親父老,在下文臻,新任湖州刺史。」

  百姓雖然早已猜到,但還是嘩然一聲。

  平常百姓,見到縣令已經足夠炫耀幾十年,刺史大人封疆一地,主管軍政,那是雲端人物,更何況,這是東堂歷史上第一位女刺史!

  這位據說還是傳說中的廚神!

  如今看本人,還這麼年輕。看模樣,都沒雙十年華。

  百姓的震驚之後便是濃濃的疑問,刺史大人是女性,還是這麼年輕的女性,這……這能鎮住湖州這一批豺狼虎豹,給百姓們好日子麼?

  一些老人已經失望地搖起了頭。

  怎麼可能哦。這點子大的丫頭,尋常人家閨閣裡繡花待嫁的年紀,能做啥子喲。

  文臻也不多說,百姓的偏見很正常,而看法需要時間來扭轉。她轉向那些臉色難看的岱縣官員,手中印信轉了轉,「方才諸位父老都聽見了,關卡士兵說,親眼看見我發布了設卡命令,並看見了文書。那麼我想請問岱縣諸位大人,那所謂的命令,是我本人,用這印信,發布的嗎?」

  岱縣縣令面門有點凹陷,以至於他額頭上的汗想要流到下巴上有點艱難,他胡亂地用手捋了一把,期期艾艾地道:「這……這……大人……」

  「我就不明白了,守門士兵說親眼看見我發布文書,結果我過關的時候,他怎麼卻不認得我呢?」

  人群裡有人甕聲甕氣地道:「還能是怎麼回事啊,不就是假傳聖旨唄!刺史大人,他們欺負你新官上任吶!」

  哄笑聲裡,文臻往人群拱拱手,含笑道:「多謝鄉親們為我鳴不平。不過戲文還是少看些,假傳聖旨是這樣用的嗎?」

  又是一陣笑聲,文臻道:「事實上我六天前入湖州境,方才剛剛到岱縣,之前未曾與湖州境內任何官員進行聯絡,也未曾發布過任何命令,沒想到岱縣官員對我的到來竟然如此歡迎,人還沒到,命令已經幫我安排下了。」她沖百姓們點點頭,「所以還麻煩各位父老,不要偏聽偏信。新官上任,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湖州情形本就復雜,交接諸事也繁瑣,本官又不是千手觀音,真要全部上手,沒個一段時日也是不能的。所以近日但凡聽著刺史這樣這樣,刺史那樣那樣,不要理,都是瞎扯,大耳刮子打他便是!」

  眾人又哄笑,都大聲道:「對!大耳刮子打他!」

  氣氛一時其樂融融,百姓喜笑顏開,官員兩股戰戰。

  車內,燕絕臉色鐵青。

  他知道朝中幾位老臣都頗看好文臻,明明這女子在朝時間不多,偏偏說她能夠鎮服宜王殿下,足以說明心智非凡。這什麼狗屁理由?

  如今瞧著,心智他不想提,這口才這狡猾這籠絡人的本事,還真是少有人及。

  瞧瞧,堂堂刺史,和這些下等賤民打成一片!

  文臻又轉向那些官員,含笑看著他們,就好像真的只是好奇怎麼會發生這種情況,等待一個回答,偏偏不繼續發問,岱縣那些官員,想好了各種情況,卻也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形,一個個腦中空白,滿頭大汗,只覺得面前這年輕的女刺史的目光像一把溫柔的刀,刀刀捅得人心塞。

  忽然燕絕把簾子一掀,怒道:「一點小事兒,這麼沒完沒了的,還有沒有封疆大吏的氣度了?不就是這些小官兒一身媚骨,想要討你歡心,也怕治下出事觸黴頭,先封鎖境內,清理雜碎,想要乾乾淨淨迎接你上任嗎?」

  文臻回頭看了燕絕一眼,倒沒想到這傢伙還有這種智慧,果然皇子就沒一個簡單的。

  「是這樣嗎?那還真沒想到呢,諸位父母官如此苦心孤詣……嘖嘖,只是以後,還請諸位上天也好,入地也罷,不要再掛我的名哦。」

  這般高高提起,輕輕放下,岱縣官員喜出望外,連連點頭,狂表忠心,當即撤去關卡,又恭迎殿下和刺史大人入城。

  文臻此時自然不會推辭,正要回自己車上,燕絕忽然對她一招手,道:「文大人,你來隨身保護我。」

  「殿下,男女授受不親。」

  「這都要顧忌,那你怎麼做這一地刺史?那本王不如回稟父皇,讓你回宮做女官算了,都是女人。」

  「那就如殿下所願。」

  文臻知道這是跑不掉的,燕絕怎麼捨得放過讓她難受的機會呢。

  車廂裡燕絕大馬金刀坐著,靴子底慢慢碾磨著蘇訓的臉,見文臻進來,惡意地一笑,道:「你看。我發現了一個奇葩呢。」

  文臻低頭看了看,蘇訓閉上了眼睛。

  他的腮幫因為牙關緊咬,而線條繃緊,車廂裡日光斜斜,一眼望去像一柄薄薄的玉刀。

  質本潔淨,卻染了塵,落了血。

  「怎麼樣,驚喜吧?」燕絕慢慢地搓動著腳底,蘇訓的腦袋因他這動作輕輕地撞在地上,發出砰砰的聲響,他聽著這聲響,享受地抬起頭,「看著這樣一張臉在我腳底,慢慢變形,眉目痛苦,是不是感覺很不好受?」

  文臻靜靜地注視著他:「看著這樣一張臉,在你的腳下變形,因你的蹂躪而露出各種痛苦的神情,是不是很爽?瞧,你爽得眼睛都閉上了。你怎麼就不怕,我在噁心憤怒之下,一把毒毒死你呢?」

  燕絕立刻睜開了眼睛:「你敢!」

  文臻格格一笑。

  她不笑便罷,一笑,燕絕反而緊張起來,磋動也慢了下來,渾身緊繃地盯著她。

  文臻雙手手指交握,有趣地瞧著他,輕輕道:「燕絕,你真可憐。」

  燕絕眼底閃過怒色:「你說什麼!」

  「我說。你真可憐。」文臻滿不在乎地一笑,「你羨慕你哥,嫉妒你哥,痛恨你哥,又無法追及你哥。無論是才貌、寵愛、地位、名望……所有的一切,你都無法比得上燕綏,並且深切地知道連追逐的資格都沒有,和他一併提起的是另一個家族的人,甚至沒有你們兄弟……你挑釁他,試圖傷損他或者和他有關的一丁半點來找回自己的自信和存在感,但是可惜的是,你哥如此的強大,也沒興趣成全你的幼稚,你每次挑釁都只能換來無法承受的懲罰,懲罰到你害怕,不敢再挑釁為止,這時候如果你保持安靜,你還是個正常的男人,但你看看你做了什麼?你只敢在一個長相和燕綏相似的人身上發洩你的怒氣?你知不知道當你的腳踏上他的臉那一刻起,你就完完全全辜負了燕這個尊貴的姓氏,成了一個徹底的懦夫,別說不配皇室,連坐在我面前充男人都不配!」

  「你……」

  「我什麼我?我在外頭給你一個皇子的面子,在這馬車內我還要任你折辱不成?燕絕,既然還要共事許久,我且提醒你一句,我確實顧忌你皇子的身份,但我更顧忌我自己的命,所以請殿下行事且留三分餘地,不要逼得我拚命。因為真要拼起命來……」文臻聲音悠悠地飄起來,與此同時嚓一聲輕響,燕絕只覺得手邊一涼,他猛地一縮手,袍子邊已經整整齊齊落了十片指甲邊!

  「……你可不是我對手哦。」

  燕絕沒聽見最後一句話,他盯著那白白的十片。那是他精心留了很久的指甲,現在緊緊貼著他的手指邊緣掉落,再往裡一分掉的就是他的手指頭!

  燕絕的臉白了,忽然驚覺和這女子單獨狹小空間相對是何等的冒險。

  隨即噹啷一聲,一柄匕首拋到了他腳下,驚得他把腳一抬。正要去拔自己的刀,又要去喊護衛。卻見文臻蹲下來,冷漠地看著蘇訓,道:「說到底,是這張臉惹的禍。如果你自己還算明白,就自己處理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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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七十五章 面首?

  蘇訓一伸手就緊緊抓住了匕首,抬手就對自己的臉劃去。

  「做什麼!」燕絕大怒,抬腳一踢,踢中蘇訓手腕,匕首噹啷一聲落地。

  文臻扔出匕首就沒有再看其後的發展,早已轉身下車。

  片刻後燕絕也下了車,怒氣沖沖去了另一輛車,下令起行,自有等候已久的岱縣官員們擁衛著兩人的車隊,往城中去。

  進城之後,縣令早已準備好自己的官衙,讓給殿下和刺史大人居住。又包了當地最好的酒樓給兩位貴人接風洗塵,文臻全程緊緊跟隨燕絕,連院子都要求和殿下緊鄰,看得燕絕氣悶不已,大喝:「本王厭惡脂粉香氣,讓她住遠一些!」

  到了酒樓,坐在首席的燕絕又對著席面冷笑:「有咱們東堂的廚神在,這些三流廚子何敢獻技!」

  「是哦。」文臻坐在他下首,笑眯眯挽起袖子,「要麼,我為殿下親自洗手作羹湯?」

  燕絕看一眼她那雙雪白的小小的手,仔細看那手並不十分細嫩,關節處充滿了短期內強化訓練導致的層層疊疊的繭子,和經年訓練廚藝留下的細碎疤痕,這樣的手讓他猛然一驚,頓時清醒了許多,立即笑道:「本王只是說說而已,刺史大人何等身份,怎麼能執此賤役!」

  文臻一臉感動的表情:「多謝殿下體諒。回想當初,從三水鎮認識殿下,得殿下攜往天京至今,文臻一直得殿下照拂。殿下一直這般寬厚仁德,真是令人感佩啊。」

  她說得情真意切,眾官聽得一臉迷糊——怎麼,傳說中定王殿下和文大人不和,不是真的?

  連燕絕都有瞬間恍惚,彷彿之前和文臻的恩怨都不存在,自己和她本就是相識甚早,還有最初的照拂之恩呢!

  然而一抬眼,看見燭光下,對面女子笑吟吟的眼波,和那雪白手指中擎著的淡碧色的酒液輝光相映,酒液都快遞到他唇邊,散發出一陣膩人的甜香,他忽然又出了一身冷汗。

  這善於偽裝而又善於蠱惑人心的母狐狸!

  酒已經敬到面前,親親熱熱,他倒想耍起自己的暴戾脾氣,給文臻難堪,可不知怎的,先前車裡一幕閃電般一掠而過,他低頭看看自己光禿禿的指甲,冷哼一聲接過了酒,

  然後悄悄倒進了自己的衣領裡。

  而這一接酒,便等於默認了「和文大人並沒有關係不好」這一說法。岱縣官員互相悄悄打了個眼色。

  之後流水般上菜,文臻吃得坦然,這回她謹慎了,她在吃飯,文蛋蛋就在酒樓門口的燈籠上掛著。

  燕絕卻沒吃幾口就醉了,被抬了回去。文臻敬他的那杯酒,本就是下了酒蠱,喝了能解酒,不喝聞了氣味反而會催化酒的烈性,燕絕倒在衣領上,喝一口聞一下,不醉才怪。

  燕絕一醉,他的護衛如臨大敵,把燕絕護得鐵桶一樣,送他回院子休息去了,所有護衛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他的寢室,還個個戴了面罩,生怕文大人一個不高興,放鳥放毒害死他們殿下。

  文臻路過瞟一眼,呵呵一笑回自己院子。這些蠢貨,也不想想,燕絕到了湖州地盤,安危就由她負責,她怎麼可能對他下手?保護他還來不及呢。

  不過她才不會提醒燕絕,萬一燕絕反應過來,為了構陷她自宮了怎麼辦?

  還要考慮到一種可能,就是那些暗中作祟的宵小,到底把手伸進湖州多少了?和湖州官員有無勾結?和燕絕有無默契?還是各自為政?

  又或者,這本身就是一個互相牽制隨時可以拆分的局?

  因為如果真的早已勾結成鐵板一塊,她都走不到這裡。

  文臻一路思索著走到院子裡,在院門前停了一下,看了一會,吩咐人去找些傷藥和食水來,只讓採桑跟著自己,才進了院子。

  門關上,進屋,點燈,燈光亮起,採桑就低低驚呼一聲。

  廊下坐著血跡斑斑的蘇訓。

  文臻倒不意外,蘇訓如果此刻不能出現在這裡,倒白搭了她的一番搭救。

  轎子裡她扔出的匕首,裡頭有機關,匕首裡頭還有個很細的匕首,她猜到燕絕會阻止蘇訓自戕,那麼匕首被燕絕踢飛後,裡頭那個輕的,自然會掉在蘇訓的附近,至於蘇訓能不能拿到那匕首解開自己的繩索,她不會管那麼多。

  之後她給燕絕下酒蠱,讓燕絕大醉,調走所有護衛,給了蘇訓逃出馬車的機會。

  蘇訓逃出馬車自然要來找她。

  外頭採桑幫蘇訓包紮好傷口,問了他如何被燕絕抓住的,得知他和大丫原本想去湖州尋友,無意中被燕絕撞見,他發現燕絕看他的眼神不對勁,便騙得大丫先走,自己被燕絕抓住,第二日便遇上了文臻。

  採桑唏噓幾聲,將送來的乾糧和水給他,道:「走吧。把你那臉遮一遮,沒人告訴你你這臉會招禍嗎……哎你別啊……你要劃臉也別當著人面啊……你這人怎麼這樣……」

  紙門被嘩啦一下拉開,一個面具噹啷一聲拋到了蘇訓腳下。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輕易毀損是為不孝。戴著吧。」文臻沒什麼語氣的聲音傳來。

  蘇訓看紙門一眼,紙門後燈火幽幽,勾勒出少女衣裳寬大的輪廓,而臉容線條卻依舊瘦削精美,下巴尖尖俏俏,分外透出些疏懶韻致來。

  半晌後,他慢慢撿起面具,採桑飛快地打好一個包袱,推他,「走吧走吧。」

  她每次見這人這張臉就渾身不得勁,總覺得他多待一刻,某些人的危機便要多一分一樣。

  蘇訓卻沒動。

  文臻也沒理他,慢慢地秤著藥材。

  柳老先生在給她的那個盒子裡,除了幾樣草藥之外,還有幾樣藥方,有治外傷的,有治難產的,有治先天胎弱的,其中還有一個方子,是去毒養胎的。

  這正是她急需的方子。她運氣不好,在不該懷孕的時候懷孕,一路折騰,無法避免的險象環生,還無法避免總和蠱和毒為伴,再強大的體質,也難免擔心。

  而這個方子,竟然是能幫她隔離這些外在侵害,護養胎兒的。

  所以文臻每日都在吃著,並且親自處理,務必盡善盡美。

  屋外,蘇訓終於道:「我想留下來。」

  「為什麼?」

  「救命之恩,豈可不報?」

  「報?你拿什麼報?」文臻的語氣聽起來並無諷刺,卻更令人感覺難堪,「你是能提籃呢還是能擔擔?據我所知你不會武?可能你會寫文章?不過我不覺得你會寫得比張鉞好。那麼我要你做什麼?面首嗎?」

  採桑眨了眨眼,忽然就覺得放心了許多。

  瞧她家小姐,哪怕再不待見殿下呢,那心裡也沒有其餘人待的地兒。

  臉再像也不成。

  一邊慶幸一邊又開始同情,看那台階下蘇訓的腦袋已經快要垂到地上,真的無法想像那一張酷肖殿下的臉上現在是個什麼表情。

  文臻說完話便準備睡覺了,她知道蘇訓待不下去的,那少年看似溫和,自有傲骨。

  屋外,採桑和他的對話傳來。

  「走吧,這是小姐給你的銀兩。你戴上面具,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請代我謝文大人。銀兩就不必了……」

  「對了,小姐讓我問你,之前在小葉村,失火的屋頂上,大丫曾經差點失足,但是不知怎的,她好像被你救了,你是怎麼救的?」

  「……」

  「怎麼了?」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不是我,是小姐看出來的。如果你想回報小姐,那就回答這個問題吧。」

  「這本是我的秘密,不能對任何人說的。既然是小姐問起……那是我的天賦之能,說起來雞肋……我能回溯他人的一點時間,很短的一點,也就剎那之間,一天也就一次……」

  嘩啦一聲,文臻忽然拉開了紙門。

  「我改變主意了。」

  「你留下吧。」

  ……

  當天晚上,刺史大人又溜了。

  原本當地官員見刺史大人隨身護衛很少,要給大人安排護衛守夜,大人卻拒絕了。不僅拒絕了,還表示如果有人多此一舉的話,可能會受到一定的懲罰。並在自己住宿的院子外畫了一條黃線,其間當地官員曾試探地派一個廚房僕婦送夜宵,結果人離黃線還有三尺就倒了,抬回去睡了三天才醒。

  經過這一遭,再沒有人敢靠近黃線三尺以內。

  而定王殿下因為文臻要求住在隔壁,從而把她趕得遠遠,所以完全無法得知她半夜的動靜——半夜,文臻從從容容開了縣衙的後門,套了車,把利用完了的殿下甩下,再次奔向了她的湖州。

  這一手又是一著出乎意料,等到岱縣這邊熬到第二天中午,等了又等終於不得不小心翼翼去詢問,才發現早已人去屋空。

  她的馬車都是經過特製,減震減重加速,將近中午的時候,抵達湖州城門。

  和岱縣那邊老遠設關卡不同,湖州這邊城門大開,人潮來來去去十分忙碌,大部分人從側門進出,以至於側門十分擁擠,正門處每隔數丈則有一座巨大的彩樓,一共三座,還鋪了紅毯,老遠望去像是等誰去結婚一樣。

  還有不少工匠在,正在扎第四座彩樓,看樣子刺史大人一日不來,這花樓就會沒完沒了地紮下去。

  這讓側門經過的百姓們人人側目。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對於過於浮誇張揚的行為,總會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哪怕知道未必是人家的本意。

  何況側門小,人流長,細水一般地過人,人流堵久了,難免怨聲載道。

  紅毯邊,湖州治中黃青松打個呵欠,道:「聽說岱縣接著了刺史大人,還吃了個癟,不過定王殿下也到了,想來刺史大人今日斷然是到不了湖州的……王別駕也是太小心了,非要本官現在便來守著。」

  他旁邊的屬官小心地笑道:「是啊是啊,何至於如此?刺史大人在岱縣被攔,不也沒敢發作嗎?咱們這裡花團錦簇地迎著,那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

  「她能發作什麼?諸般賬本細目還沒交接,屬官還沒見,關鍵是軍隊還沒到手,她就拿個刺史印信,能指揮誰?」

  ……

  從城門往裡轉進去,越過寬闊的青石街道,走過湖州城極富盛名的挽柳橋,穿過常年鮮花馥鬱的四明花市,翻過雕刻著湖州十八景本身也是一景的南水廣場的漢白玉欄桿,就能看見湖州州學前那一片空地上,此刻黑壓壓坐了一大群青衣白袍的士子。

  朝廷今年就要開科舉,州學是之前就陸續建好的,察舉制推薦上來的優秀學子,在州學就學是必經過程。

  州學學子和三問書屋裡的那些窮書生不同,察舉制推舉上來的多半家境優渥,不理庶務,不問世事,只埋頭讀書那種。

  此刻這些優秀學子在早春的寒風中瑟瑟發抖,每個人都瞪著自己面前的筆墨紙硯,眼神若有殺氣,那些白紙想必已經被戳了無數個洞。

  湖州別駕王黼坐在上方石台上,翻看著交上來的一疊詩稿,皺眉看了半晌,往桌上一拍,道:「平日裡好吃好喝供著,寫不出一首像樣文章!」

  底下有人憤然亢聲道:「文以載道,歌以詠志,如何能為權貴媚音!」

  「放肆!」王黼勃然大怒,「文刺史當朝名臣,廚神之名名動天下。她如今履職湖州,是我湖州之幸!她喜好詩詞,令你等為她做賦,集結成冊,以此也讓刺史大人見識一番我湖州才子的才情,不正是千古佳話?」

  旁邊一個幕僚笑道:「文刺史後宮女官出身,一朝女史,平步青雲,如此際遇,實為傳奇,大有可書,大有可書啊。」

  又一個幕僚道:「便是你等搜索枯腸,實無佳句,也可以寫寫那宜王殿下對文大人之……」

  一個幕僚道:「噤聲!莫議皇家!」

  底下眾書生都露出鄙視神色。

  一人道:「宮女!」

  一人道:「廚子!」

  一人道:「攀附皇子!」

  一人道:「以色侍人!」

  眾人齊聲道:「如此女子,居二品大員,主政一地,本就是顛倒綱常,禍亂朝綱之事,如今居然還要我等清白學子,為其歌功頌德,奴顏媚詞。這將我州學置於何地?將我湖州學子置於何地?將我道德文章置於何地?!」

  士子們齊齊彎下身,將那白紙往頭上一頂。

  「恕我等誓死不從!」

  「恕我等誓死不從!」

  ……

  平台上,王別駕怒氣沖沖,猛拍桌子,眼底卻笑意一閃。

  ……

  城門口,黃青松還在和屬官嘮叨。

  「刺史大人今天不能到最好。不然撞見州學的事情,總不大好……蔣大人那裡拖不了太久,萬一要鬧起來……」

  「別駕大人不是已經說了嗎,實在拖不住蔣大人那就不拖,蔣大人真要發作……」黃青松的兩條老鼠鬍子一動,湊出一個滑稽又獰狠的表情,「學生年輕血勇,蔣大人年紀老邁,這萬一衝突起來,無論是學生出了點什麼事,還是蔣大人出了點什麼事,說到底,那都是刺史大人的事……有何不好?」

  兩人對望一眼,都竊竊地笑起來。

  ……

  從州學廣場往西南角延伸,過春和景明二坊,便是湖州刺史的官衙,前任刺史已經前往天京述職,新任刺史尚未上任,但這並不妨礙刺史府大興土木,整座刺史府都在翻修,工程浩大,工匠百姓人群如蟻,無數的車馬運送著磚木石塊川流不息。

  初春的天氣明明還很寒冷,那些只穿了單衣的工匠卻人人汗流浹背,有人直接脫了上衣,裸露出精瘦的背脊,不停手地運木、搬磚、砌牆、挖池……饒是如此,還有縣衙的民壯手持長鞭,看誰停下來擦汗,或者稍稍喘一口氣,便一鞭子抽過去:「又偷懶!快一點!」

  「啪!」

  「班頭!這個暈過去了!」

  「冷水把他澆醒!倒會變著法子偷懶!」

  「班頭您行行好!大春才十六歲,體熱已經三天了!不能再幹了啊!」

  「是啊劉班您行行好,孩子還小啊!」

  「你們都讓我行行好,我找誰行行好啊?哎,都是鄉里鄉親,我想為難大家嗎?啊?這不是刺史大人要到了嗎?她要新府邸,府邸卻還沒建好?她人來了,我們拿什麼獻給她?拿這個建了一半的房子嗎?」

  「這麼大的府邸,工程催得這麼緊,哪裡來得及啊……」

  「這話別和我說。刺史的命令。上頭的老爺們一層層交代下來,下頭的人們只有死命扛著。大傢伙兒也別為難我,為難我就是為難你們自己,有這力氣,多砌一塊磚,都能少吃點掛落!行了少囉嗦了,幹活幹活!」

  「劉班劉班!讓我走吧!我老婆要生了啊!她要生了啊!」

  「女人生娃娃關你大男人什麼事?去幹活!」

  「劉班!給我半天假吧,我都七天沒回家了,七天前,我老娘就病了啊!我總得回家看一眼她病得怎樣了!」

  「七天前沒事,現在自然也沒事,房子建不成,遲早都有事,幹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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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6 18:20:1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七十六章 好戲連台

  湖州全境內江湖撈有三家,湖州城內江湖撈只有一家,坐落在湖州城內落晶河邊,裝修得頗為精緻高雅,垂一串珊瑚似的紅燈籠,毫無火鍋店的煙火氣。

  不過這幾日江湖撈的生意,簡直可以用煙火熏騰來形容,店裡從早到晚坐滿了人,從掌櫃的到所有店小二,全部忙碌得腳下生風。

  而且忙得也不僅僅是生意,吃飯的過程中,鬧事的,糾紛的,打架的,挑釁的,事端不絕,輕則攪亂店堂,重則鬧上公堂,鬧上公堂也絕沒有事,誰都知道這是刺史大人的產業,鬧事的都會被當眾驅逐,但掌櫃店員難免要一趟趟跑衙門,一趟趟和客人解釋,裡裡外外,各種雜事,人手緊缺,連剛剛趕到湖州的君莫曉,都不得不親自上陣開始抹桌子。

  歷來三問書屋都開在江湖撈隔壁,三問書屋的書生們也在店裡幫忙,君莫曉在和一個書生咬耳朵:「小紀,你說,這湖州怎麼回事,一直是這樣的麼?不大對勁兒啊。」

  那個姓紀的書生苦笑道:「君姑娘,往日自然不是這樣的。但自從刺史大人要任職湖州以來,就這樣了。」

  「我就不明白了。這皮裡陽秋的是要做啥?按說刺史大人的產業,該巴結著才是。可瞧著這生意是熱鬧了,熱鬧裡卻又藏著凶險一樣。」

  「君姑娘是明眼人。他們就是明著不敢做對,暗地裡下著絆。江湖撈這裡還好,就是找些茬子,把人絆著,讓人生意做不安生。我們三問書屋,近日來的人越來越少,很多書生陸續得了推舉,要進州學了。而我們做出的文章詩詞,原本合作刊印的印社,現在也反悔了,不再給我們刊印文冊。買我們詩詞文章的百姓,據說也會被偷偷截下威嚇,所以現在也沒有人敢買我們的詩詞文章了。各處的酒樓茶樓也得了私下警告,不允許傳唱我們的曲子詞賦。」

  「這好像是在……消散我們刺史大人私下的力量?他們想要幹什麼……哎,好,加湯!不是,您這好像一刻鐘已經加了三次湯了吧?沒必要這樣加吧?您把火關小一點不成嗎?哎您怎麼這樣呢……」

  「……哎哎客官您別生氣您別生氣,這就加這就加,是是是您想怎麼加就怎麼加,您想什麼火就什麼火……是是是客人最大……不不不,刺史大人是刺史大人,江湖撈是江湖撈,江湖撈絕不敢因為刺史大人就怠慢客人……您言重了言重了……這樣,小店給您再贈送一盤上好眉腰肉以示歉意……您慢用您慢用……」

  ……

  此時,文臻已經到了湖州城門側門處排隊。

  能不動聲色混進湖州最好,昨晚在岱縣吃飯的時候,她已經命冷鶯隱身進了岱縣縣令的書房,拿到了幾分普通百姓臨時進湖州的路引。

  眼看隊伍將要排到她。

  正門處的彩樓正在簪花。

  城門遠處有座土丘,土丘上有人在觀花。一人衣裳如雪,輕輕咳嗽。一人寬袍大袖,腕間一串石珠顆顆圓潤,細看來卻處處光澤幽微,那是以芥子術刻就經文萬千,每顆石珠上都是一幅名筆經義。

  他輕輕拈著那石珠,也像拈著這世間道德大義都在指尖。

  聽著那白衣人咳嗽聲聲空洞,他搖頭嘆息,「何苦來。」

  白衣人只笑不語。

  「明明有機會一擊斃之,卻偏要婦人之仁。」

  白衣人搖頭:「不能。她那隻蠱蟲護主。如果我真對她下殺手,那隻蠱王會拚命,拚命的後果我難以預料,我不能冒這個險。」

  「但你也並不很想殺她。」

  「為什麼一定要殺她呢?是怕了她還是怎的?她的存在,多有趣啊。你看過女別駕嗎?你見過女刺史嗎?你想像過女性能立在朝堂中央弄潮,和這世間男兒爭霸嗎?如果她能,為什麼不瞧瞧她能走到哪一步呢?如果她不能,看她最後不得不心服口服認輸,那也很愉悅啊。」白衣人笑起來,「當然,如果她能令我輸,我一樣是很愉悅的。」

  寬袍人搖搖頭,轉身走下山坡,「你予她一世寬容,她送你一身病痛。」

  他轉身時一彈指,咻地一聲石子彈射,遠處彩樓之上,正在掛一朵碩大絹布牡丹的一個匠人應聲跌落。

  那位置,正跌向文臻方向。

  驚呼聲起,山坡上兩人頭也不回走下山去。

  城門前,文臻一抬頭,就看見匠人不斷放大的驚恐的臉和手舞足蹈的四肢。

  心中不由嘆了口氣。

  她身子一扭,已經側身滑出人群,雙拳一抬,咚地一聲悶響,頂住了俯衝而下的軀體,向前蹬蹬蹬幾步,順勢一甩,衣袂翻花般團團一轉,那偌大的軀體也在她頭頂輕巧地被顛了個圈兒,將全部剩下的衝力都抵消,輕飄飄地旋了出去,正落在正門前的紅毯上。

  四面靜了一靜,隨即驚天喝彩聲響起。

  黃青松本來被掉落的人驚得站起,隨即又一喜,看見有人衝出來接住又有些失望,隨即又把失望掩住,幾番情緒反復之後,他一眼看見了文臻。

  隨即他一愣。

  猛地從懷裡抽出一個紙卷來讀了讀。

  文臻將人送上紅毯便轉身回到隊伍。她臉上戴了簡易的面具,倒也不覺得會被人一眼認出來。

  不想身後忽然響起顛顛的腳步聲,有人喚道:「文大人!刺史大人!」

  嘩然聲響,四面百姓齊齊向後退了一步,如見洪水猛獸。

  文臻一僵,回頭,就見一個瘦削的官員站在身後,一臉諂媚的笑,眼神卻是不避不讓。

  她指了指自己鼻子,笑:「我?刺史?」

  黃青松恭恭敬敬作揖:「刺史大人既已駕臨,何必微服私訪?湖州官員百姓,俱翹首盼望玉駕已久。下官湖州治中黃青松,已經在城門口等待刺史大人數日,大人還是快請入城吧!」

  他下垂的寬大袖口,垂落一份文書,文書上字跡清晰,赫然寫著文臻的相貌,身形,身長,髮色,擅長武功……

  文臻眼睛好,看得清楚,頓時知道,不承認也沒用了。

  人家連她最細微的身高都研究過了,再加上她剛才出了手,她的武功,尤其是拳法,還滿特別的。

  再說既然能弄出一個高墜逼她露面,自然能弄出第二個。

  更何況這位黃治中說話也不懷好意,言下之意就是她故意要微服私訪,是要查湖州官民的錯漏之處?瞧旁邊百姓那個警惕戒備的眼神。

  文臻向來性情如流水,擅長順勢而行,立即解下面具,轉身笑起來,「本不想擾民。也是見著這彩樓,被驚著了。我不過是陛下駕前一牛馬,前來湖州,願為百姓黎民躬耕。這剛剛踏上湖州土地,寸功未立,又是何德何能,敢當這紅毯鋪地,彩樓相迎?」

  黃青松愣在當地。

  四面鴉雀無聲。

  一些人群中書生模樣的人,嘴裡喃喃著「陛下駕前一牛馬,願為黎民百姓躬耕。」眼睛越來越亮。

  就連文臻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化用魯迅先生「俯首甘為孺子牛」這一名句,投放在了這一封建時代,依舊瞬間閃光,令人人心中一震。

  無他,還是這時代等級觀念濃厚,父母官名為父母,實則生殺予奪,凌駕於百姓一切生死與尊嚴之上,任何時候都不忘端著士大夫的高貴,肯自雲端俯下臉給一個親切的眼神便算是令百姓驚喜的恩賜,何曾又有人聽過這般謙恭懇切的就職表態?

  以至於這句話竟在短短數月內便傳遍東堂,人人稱頌,之後成了傳奇人物文臻的經典名句之一,並因此得朝堂老臣們一致讚賞,也因此引起了一些爭議。至於百世流芳,後世常為心懷百姓之有德才學之士援引類比,這些都是後話了。

  只是此刻這句話出口,百姓們神色便緩和許多,眾人有些驚異地看著文臻,那個剛剛獲救的男子遙遙對著文臻磕頭。

  黃青松的臉色卻不那麼好看了,一邊對身後屬官使了個眼色,一邊乾笑著伸手對文臻一引,「那麼,刺史大人請。」

  文臻看了他一眼。

  自己是刺史,既然到了,全城官員都該來迎接才是,但是這位治中卻根本不提通知全城官員的事,就這麼急迫地要她進城,看來,城內還有好戲等著自己吧。

  「百姓們都有營生要做,擠在側門未免耽誤,既如此,便和本官一起走正門吧。」她伸手一揮,「開正門。」

  城門軋軋開啟,百姓們歡喜地湧上紅毯,黃青松也未阻止,在她身側道:「大人,刺史府邸還在修葺中,可能暫時還住不得人。別駕大人為您準備了驛館,或者您想去看看您的江湖撈?」

  「那就去看看江湖撈吧。」

  ……

  州學前,士子們憤怒的呼聲越發高昂。

  驛館裡,蔣鑫終於擺脫連日來湖州官員對自己的糾纏,快步向州學廣場而去。

  ……

  江湖撈內。

  紀書生手腳並用把君莫曉按在了櫃台之後,看著熙熙攘攘的廳堂,一番爭執過後,君莫曉眼睛發直,道:「娘哎,這湖州人氏,怎麼比天京大老爺們還難纏啊。」

  紀書生一邊讓人去上眉腰肉,一邊嘆了口氣:「君姑娘,你發現了沒有?來吃飯的人也有很多普通百姓,但和以前不大一樣了。大多心懷不善,遇上事情,也不像以前一樣都站在我們這邊,反而常常幫忙起鬨,遇事挑釁,動不動拿刺史大人作伐。尤其是最近事端多,每每去官府又總是我們贏,久了大家就覺得仗勢欺人什麼的,刺史大人還沒到任,風評不知怎的便一落千丈,這以後要怎麼治理湖州……」他無奈地抓抓頭髮,「我們這段時間一直忙著店裡,隱約聽說了一些事情,但也沒有功夫去理會。三問書屋的一些書生,忽然得了地方察舉,也就不來了,我總覺得有些不安……」

  君莫曉煩躁地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扔,「這幾天忙得連口水都沒得喝,也不知道外頭都發生了什麼,咱們的人也沒有空派出去……」還沒抱怨完,就聽見雅間裡爆出一聲尖叫:「媽呀有蟲子!」

  紀書生:「……」

  君莫曉:「……」

  紀書生:「……本旬的第三起火鍋蟲子事件……」

  君莫曉目光一厲,轉頭就沖雅間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笑道:「哎呀這位客人你說什麼呀……」蓋過了那女子的尖叫聲,一邊狠狠推開雅間的門,目光落在雅間內男男女女幾人身上,一眼看見那個大腹便便手中還拎著個蟲子的女子,心中冷笑一聲。

  可真去她娘的。一個孕婦看見蟲子都尖叫了怎麼還敢拎著?

  「哪來的蟲子?啊?哪來的蟲子?」

  身後看熱鬧的人群湧了來。

  君莫曉一把奪過那女子手中那黃黃白白的一團,「我瞧瞧!」

  那女子猝不及防,蟲子被君莫曉奪去,下意識就要來搶,君莫曉手一抬,冷聲道:「怎麼了,是你帶來的什麼寶貝,還捨不得要奪回去呢?」

  那女子一怔,頓時停住,君莫曉拎著那一團看了看,嗤地一笑,大聲道:「大驚小怪!不過是一團油渣!」往嘴裡一扔,啯地一聲,嚥了。

  雅間裡的人:「……」

  圍觀食客:「……」

  紀書生:「……」

  那女子一臉驚駭,一眨不眨地盯著君莫曉,君莫曉面對著她,還不急不忙地嚼了幾下,又轉身對著圍觀群眾嚼了幾下,才從容地嚥了,道:「肥了點,不過,挺香。」

  她這般從容,眾人看著,自然是信了,倒是那個女子,直愣愣地盯著她,忽然乾嘔了一聲。

  那女子乾嘔的時候,她身邊沒有反應過來的男子,此刻終於反應過來,伸手狠狠一捏她,女子眼白一翻,向後一倒,男子接住她,驚慌失措大喊道:「不好了,吃火鍋吃壞人了!」

  君莫曉回頭一看,臉都氣白了,這還有完沒完了!

  但那男子已經抱著那孕婦哭喊起來,「喜妹啊,我就和你說這家的火鍋現在不能吃了,仗著後台大,用的料都不乾淨了,明明是隻蟲子,非和你說是油渣,吃壞了肚子也沒處告,去了官府保準給你打出來……天啊,你肚子裡還懷著我們老孫家七代單傳的種啊,這可如何是好啊……」

  這男人身材瘦削,聲音卻像練過一般尖利中氣足,裡外遠近聽得清楚,偏偏他也不鬧,也不要賠,就高聲哭著,抱著老婆往外拖:「我們走,我們趕緊走,我們不吃了……」

  眾人都斜眼看著君莫曉,神色不滿,君莫曉腦子裡亂哄哄的,只知道不能任這兩人這樣走掉,那江湖撈開不下去還是小事,文臻的名聲勢必又要黑上一層,免不了還要因此被彈劾。

  她上前一攔,厲聲道:「不行!說清楚再走!」

  「說清楚什麼!我娘子吃了你火鍋吃壞了,我們不要你賠,不和你鬧,自己去瞧大夫,你還要我們怎的,你是要害我們一屍兩命嗎!」

  男子淒厲地嘶喊著,指著女子的肚子,有人尖叫:「血!」

  君莫曉低頭一看,女子裙子上慢慢洇開一片豔紅,頓時腦中轟然一聲。

  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該怎麼辦?

  男子大叫「幫幫忙啊!」已經有人七手八腳湧上,撞開君莫曉,去幫那男子抬起女子就要往店外送。

  君莫曉腦子裡嗡嗡響,目光下意識地跟著人流向外轉過去,忽然看見了一張笑吟吟的面孔。

  她猛然一震,如遭雷擊。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擦擦眼睛,再看。

  幾乎要喜極而泣。

  文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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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6 18:20:2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七十七章 人工呼吸

  文臻只對君莫曉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情況,讓她稍安勿躁,微一偏頭,聽見寒鴉道:「是懷孕了,但是沒有小產。」

  「血袋在哪裡?」

  「沒看見,可能趁亂扔了。」

  文臻轉頭對身後看了看,戴了面具的蘇訓十分警醒地上前一步,文臻道:「去後廚,找魚鰾,豬尿泡,小腸,都可以,灌點新鮮的血來,你找隨便哪個學徒幫你。」

  蘇訓應聲悄然而去。

  然後她身邊,張鉞忽然對黃治中道:「啊,治中大人,我對湖州學政有幾個問題,想要向您請教。」並不容分說,將黃治中拉到了一邊。

  人群那頭君莫曉想要擠過去,卻被人群隔開,無法擠到文臻身邊,但是她忽然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文臻走了過來,人群中有人喊:「刺史大人來了!」

  頓時人群一靜,眾人驚詫的目光轉過來。

  那男子的哭聲便更委屈刺耳,「……不不不我們沒事……大人……讓我們走……讓我們走……」

  遠處趕來的人聽著,彷彿新一輪蹂躪又開始了似的。

  「你們確實沒事。」文臻微笑道,「但是很快就有事了。」

  那婦人頓了頓,捧著肚子,開始哀嚎:「哎呀我肚子,我的肚子……」

  文臻正好站在了她對面,堵住了兩人的去路。

  不等兩人開口新一輪的表演,她閃電般地道:「誰派你們來的?」

  「……沒有——沒有——」

  「拿了多少銀子?」

  「……不是,不是——」

  「告訴你孕婦鬧事比較方便?」

  「……呃不方便,不不不……」

  「還是一對假夫妻?」

  「……啊不,不是,我們明明是真夫妻!」

  「是不是這位教唆的?」一指宛如被劈中霍然回頭的黃治中。

  「啊!怎麼會。我根本不認識這位大人!」

  「這位已經交代了,最近江湖撈的鬧事事件都是他和你們共同謀劃的,而以你們為主謀。」一指黃治中身後的屬官。

  「啊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們明明只是被……只是吃到了髒東西!」

  「血袋掉下來了。」手指頭上搖晃著一個只剩一點血液的小袋子。

  「不可能!我明明扔掉了!」

  「……」

  死一般的安靜。

  片刻後,文臻微微一笑。

  這甜蜜近乎可愛的笑容看在很多人眼裡宛如惡魔。

  黃治中立在初春冷風中,瞬間後背冰涼。

  從文臻開口到最後問題結束,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連思考的餘地都沒有,當真如閃電一般,別說那對普通假夫妻,便是他都在這幾個問題前,都完全被劈昏了。

  幾乎每個問題都出人意料,誰也想不到傳聞裡溫和擅事的刺史大人在自家惹禍的店前,竟然不先安撫受害者,而是毫不避嫌直接當眾盤問,做好撒潑扮弱準備的那對夫婦,沒想到受害者帽子還沒戴好就被劈手打飛,當頭就蓋下無數帽子來。

  這帽子還順手一人一個,蓋給他和他的屬官!

  然而這所有的帽子和出其不意,都是陷阱,都只是為了最後那一句真正的出其不意。

  刺史毫無忌諱,他們自然就忌諱了,問的又是最心虛處,如何不心慌?心一慌,如何不露破綻?

  半晌後,百姓群裡有人低喝道:「好!」

  女刺史見所未見,雖然新奇,大多數人心中難免不以為然,今日初見,竟然是粉粉嫩嫩一個少女,所以就在方才,很多人心中,不是不失望的。

  雖失望,倒也覺得並不意外,頂多搖頭嘆息,嘆一聲皇帝莫非糊塗了,當真如傳說那般,因為寵愛兒子,而兒子又寵愛那個女子,便將那國家重器,一方軍政,百萬黎民,都交給一個女子折騰了!

  雖說那女子之前也頗有名聲,但那不過是易牙之技,這治大國,當真能如烹小鮮麼……

  但方才不過寥寥幾句,便依稀可見新刺史真顏色。

  文臻一笑之後,忽然又變色。

  與此同時,眾人也變色。

  因為君莫曉忽然大叫一聲,口吐黑血,向後倒去。

  她身邊的人急忙接住,大叫掌櫃,人群頓時大亂,又有人匆匆擠出,自稱是這城中大夫,拿銀針一試君莫曉口邊鮮血,再舉起銀針時,銀針已經變成黑色。眾人嘩然。

  有毒!

  大夫道:「是急毒,大抵就是剛吃過什麼不妥的東西。」

  文臻急問:「莫曉方才吃過什麼了!」

  紀書生道:「並沒有,我們太忙了,從一個時辰前到現在,君掌櫃和我都在店堂前伺候,這點大家都可以作證……哦對了,方才這位夫人誣陷我們火鍋裡有蟲子,君掌櫃說那是油渣,便把油渣吃了下去,然後就鬧起來了,前後只吃過這個。」

  眾人都點頭,吃火鍋耗時長,這段時間君莫曉都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忙得團團轉,吃「油渣」也確實是眾人唯一眼見的。

  文臻笑眯眯轉向那對男女:「那就說明,油渣有毒。但油渣如果真的是你們從火鍋中撈起來的,那你們現在也該中毒了才是,你們一行吃火鍋四人,卻都安然無事。本官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們不僅假充小產,栽贓陷害,還意圖攜帶有毒物事進入江湖撈,可能伺機下毒暗害江湖撈食客,置江湖撈於更大罪名?」

  這話一出,眾人變色,有人已經忍不住大聲罵惡毒。人便是這樣,但凡涉及到自身利益,立即便要更關心許多。那男子卻還算腦子清醒,大聲道:「這話不通!是我夫人叫出來鍋裡有蟲的,若真是她攜毒想要害這店中人,何必叫破!」

  紀書生忽然道:「那不是我第三次給你加湯的時候,正好好像看見你夫人拈出一個東西來,其實我是沒看清楚,但是你夫人可能怕我看見了,不敢再投毒,於是乾脆栽贓鍋裡有蟲了,只是沒想到我們掌櫃為了店的聲譽,將那東西吞了,你們見勢不妙,乾脆又來一齣吃了髒東西小產的把戲,先下手為強!」

  文臻讚許地看了一眼紀書生。這書生應變很是機靈,倒省了總是她在台前周全。

  「來人,把這幾個攜毒殺人的惡徒給我拿下!」

  「冤枉!冤枉啊!那不是毒物!那怎麼可能是毒物!那……那明明是我從自己後院子裡親手挖出來的螻蛄,我,我,我手指甲縫裡還有泥巴呢!」婦人慌亂而絕望地舉起自己還含了泥跡的指甲。

  眾人長長的「哦——」了一聲。

  文臻也「哦」了一聲,不等婦人露出希冀之色,飛快地道:「那就是你挖出螻蛄又淬了毒!且偽裝小產,一計不成又來一計,一定要置江湖撈於死地,其心可誅,罪加一等!」

  「……」婦人眼睛一翻,暈過去了。

  眨眼間江湖撈前事端平息,文臻才施施然對黃青松一笑,道:「治中大人,方才為了審理這刁民,和你開了個玩笑,你不介意吧?」

  黃青松乾癟的臉皮抽搐出一個生硬的笑,連忙道:「不介意,不介意。」

  「既然不介意,那就把這兩個攜毒殺人栽贓陷害的刁民,交付湖州府處置吧。」

  「……這……」

  「諸位鄉親父老啊。」文臻一轉身,對著泱泱人群,一攤手,愁苦地皺起臉,「你們看,我初來乍到,尚未交接,湖州上至刺史府,下至百姓家,都兩眼一抹黑。令行而禁不止,使命而必不達。連下達一個命令,還要看著手下推三阻四。」

  黃青松臉上的汗嘩啦就下來了。

  他就沒見過當朝大員能這樣不要臉來著!

  這叫什麼?對百姓撒嬌嗎?

  她的臉面呢?朝廷尊嚴呢?士大夫的高貴呢?這樣折節,以後還怎麼統帥一地?號令黎庶?

  還有,她竟然敢在湖州官員還維持表面昇平的時候,就赤裸裸對百姓表露了內裡的不和?

  她是在警告他們嗎?

  你們越要維持這虛假表象,我越要撕破了先。

  我會把這矛盾攤開在日光之下,讓所有人都看著,一旦我出了任何事,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們幹的。

  這不是示弱,也不是讓步。這是一種潑皮無賴般的狠毒。

  更糟糕的是,百姓明顯很吃這種撒嬌。

  黃青松看著陽光下那少女似乎能發光的皮膚,和天生如蜜糖流動的笑容,以及那小小委屈時分外靈動的眼眸,再看百姓眼底的光,隱隱明白了一些什麼。

  因為她是個女人,是個天生長相嬌嫩的少女,這長相原本於她的身份和事業很不利,但她卻似乎深知這一點,乾脆不試圖掩飾,不去裝作強大或強硬,就勢而為,去引導百姓對她的天然好感和呵護的一面。

  「看來黃大人有難處,而我還沒交接,護衛也派去護持別人了,人手不足。有哪位鄉親能幫個忙,把人給送到湖州郡守府啊?就說是我讓送的。」

  「我去!我去!」

  「湖州郡守府就離這不遠,鬧這麼大還裝死不來!」

  「不來就把人拖過去,咱們一起去!」

  立即便有一群人把那幾個人拖走了,文臻則團團向四下拱手,笑道:「江湖撈在湖州,一向多承諸位父老鄉親照拂了。」

  很多人有點慚愧地低下頭,最近大家聽了很多流言,也說了很多流言,談不上什麼照拂。

  「明日江湖撈請客,附近十里街坊來吃的都不收錢。算是感謝大家。」

  眾人歡呼聲裡,文臻帶大家走進廳堂,指著廳堂和廚房相隔的牆道:「之所以明日才請客,是因為今日要拆牆。從今日開始,全國所有的江湖撈,這道牆都會拆去,換上從洋外運回來的水晶玻璃,以後所有的大廚操作,都會在食客的目光下進行。如此,安諸位之心,也安我等店家之心。」

  透明廚房,可測操作,眾人聞所未聞,一時都驚住,隨即都興奮地竊竊私語。

  文臻看一眼人群後,君莫曉已經悄悄隱入人群中,抹去嘴邊那一道做出來的毒血,依舊還是一條女好漢。

  文臻出了江湖撈,留下了自己的行李,蒙珍珠一家,令店中人帶去安置。人群依舊未散,有人忽然大喊:「刺史大人府邸正在建呢,不去看看嗎!」

  文臻笑容一斂,道:「自然是要去的。」

  人群便簇擁著她往外走,一邊走文臻一邊和身邊人聊天,張鉞有點緊張,攔住她低聲道:「這萬一裡頭混進了刺客……」

  「你也去聊天,和那些看起來消息靈通,話又多的人聊。問問州學廣場上有多少學子,都是哪些人,哪些是本地人,哪些帶頭的,帶頭的有無本地人,父母做什麼的,能不能幫忙找到他們父母。」文臻截斷他的話,「寒鴉,你護好張大人,不要讓他被人傷害。」

  「哎我不是……」張鉞還要說話,已經被寒鴉護著往另一個方向去了。只得無可奈何地執行文臻的任務。

  文臻走了幾步,笑道:「請諸位不要圍我太緊。不然有刺客混進來不好交代。」

  人們刷地一下離開文臻周圍三尺之地,文臻周圍形成了一個安全的真空。

  黃青松眼角往前方某處酒樓上看了一眼,心中思量著某種舉措的可能。

  卻見文臻忽然一招手,她那個丫鬟從包袱裡取出一把小傘,文臻接過撐開了,那傘看著很小,撐開後傘面卻流水一般鋪展開來,將她恰好擋住。

  傘看著普通,日光下布面光澤粼粼,文臻笑著摸摸臉,和百姓們講:「怕曬黑。」

  四面響起一陣善意的哄笑。

  ……

  熱火朝天的刺史府工地,忽然起了一陣陣騷動。

  「大春又暈過去了!」

  「掐醒他!」

  「不好了,不對勁,這回不對勁!不好了!好像沒氣了!」

  「三郎!三郎!你怎麼還在這兒,你家娘子難產了!」

  「李老瓜,快回家,你老娘病得不行了,要見你最後一面!」

  「誰都不准走!刺史大人的府邸還沒建成呢!」

  「班頭您行行好,大不了這以工代役折抵的徭役我們不要了行嗎?讓我回去看一眼吧,就一眼!」

  「什麼以工代役?啊?誰答應你們以工代役了?給刺史大人建府邸那是咱們湖州老百姓的福氣,所有湖州百姓都應踴躍參與,說什麼以工代役!」

  「什麼!當初不是說的以工代役嗎!那咱們丟下家裡的事,丟下田地,丟下一家子老小,丟下營生,是來白白幹活的?你們當官的怎麼能這麼欺負人!」

  也不知道是誰把手中的桶猛地摜在了地上,哐噹一聲泥水四濺,「老子不幹了!」

  「哐噹哐噹!」更多的撞擊聲。

  「反了你們!」一個班頭怒吼著,舉起了皮鞭,他對面,那個老娘生病無法回去看的漢子,吼聲比他更大,將手中的桶,劈頭蓋臉向他砸下來。

  這一下砸實了,一場流血械鬥不可避免。

  「住手!」

  女子聲音並不很高,不知怎的卻讓眾人聽得清晰。但那漢子手中的桶卻收不住,依舊砸了下來。

  忽然半空中人影一閃,一隻手將那桶接住,放在一邊,又一閃不見。

  因為閃得太快,沒有人看清楚發生了什麼,只看見桶忽然就到了旁邊,那漢子對著空空的兩手發呆,而逃了一劫的班頭大怒,皮鞭一甩,卻沒甩動。

  他回頭,就看見自己的皮鞭,踩在一個黃衣少女腳下,便如生根了一般一動不動,他使足了力氣去拔,少女忽然一抬腳,他力氣使空,仰天栽倒,腦袋著地咚地一聲。

  而文臻已經風一般地捲到了人群中,那裡躺著一個面色灰敗的少年,有人哭道:「他死了!沒氣了!」

  文臻一摸他的皮膚,全身濕冷,按壓指甲背部,放鬆後不見恢復且呈現紫色,呼吸停止了,脈搏卻還在,是休克。

  來不及多想,她半跪著,將少年放平,一手放在他前額,捏住他鼻子,另一手握住他下巴,使他頭盡量向後仰,然後深吸一口氣,張嘴,覆蓋上那少年的嘴。

  百姓們:「……!!!」

  人工呼吸在這個時代驚世駭俗程度毋庸置疑,何況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何況誰都知道刺史大人還是未嫁之身。

  一時間四面靜寂如死,只聽見文臻不斷渡氣的古怪長音。

  人群外有年老書生聽聞此事,憤然拂袖:「傷風敗俗,不堪入目!」

  有年輕女子羞紅雙頰,轉身而去。

  有人躲在人群裡陰陽怪氣地道:「喲,聽說這位以前女官出身,勾引皇族,以前還以為道聽途說。現在看這般行徑,光天化日就猥褻少年,倒也不足為奇。」

  也有人大聲反駁:「我瞧著這倒像在救人!人命關天,事急從權,有何不可!」

  大多數人卻還顧不得吵架,都屏息凝神,看文臻到底在做什麼,總歸沒人相信刺史大人會如此急色。

  片刻後,那少年喉間「咕」地一聲,他旁邊的人探了探鼻息,大喜道:「有呼吸了!活了!」

  眾人轟然一聲。

  未曾想這古怪的渡氣法子,還真把人給救過來了!

  只是刺史大人這番犧牲可就大了!

  黃花閨女,眾目睽睽,不畏物議,這般救人,可非常人能為。

  文臻起身,指揮幾個人把那少年餵點熱水,裹上厚衣,抬到醫館去,好生治療。

  忽然人群裡有人驚呼:「靖郎,如何是你!你如何就成這樣了!」

  人群散開,文臻看見,那個少年擔架前,滿臉震驚看著他的,正是先前那個罵自己傷風敗俗的老書生。

  真是戲劇化的發展,文臻唇角一翹。

  片刻後,那老書生滿臉惶愧地過來給她賠罪,一揖及地,半晌說不出話來,文臻卻只擺擺手,道:「我知道在你們過往一生所受的教育裡,有很多東西都排在性命之前,有很多東西都散發著臭氣,縈繞在你們腦海裡陰魂不散。但是在我面前,在我治下,我將始終告訴你們一個道理:命為重,名節為輕,一切皆為輕。」

  那年老書生凜然望著她,文臻也無意現在就給他洗腦。她往高處走了走,人群外有人遙遙給她打了手勢,她放下心來。

  有人喊:「刺史大人!您能那樣救人,那就也體恤體恤三郎和李老瓜吧!他們一個媳婦難產,一個老娘重病,遲了都可能見不到最後一面哇——」

  忽然有人喝:「做什麼!做什麼!你怎麼又拿起桶了?放下放下!」

  那個拎桶的漢子聲音淒厲:「我管她是什麼刺史!我管她救誰不救誰,我只知道我娘子難產,只知道我家七代單傳!今兒我娘子要是出了事,她就是公主娘娘我也要她賠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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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6 18:21:0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七十八章 你挖坑,我填坑

  這話一說,人群又是一陣騷動,人群外卻忽然有人喊道:「三郎三郎,你老婆生了!大胖小子,母子均安!」

  「砰!」多災多難的桶再次落地。

  三郎直挺挺地立著,張著嘴,好久反應不過來,也不知道誰踹了一腳他屁股,笑道:「還不快去瞧瞧!」他被踹了一個觔斗,連滾帶爬地去了。

  接著又有人叫:「李老瓜,你老娘已經送到萬春醫館去了!你趕緊去瞧瞧!」

  人群裡一個漢子跳起來,大步衝出去了。

  接著又有一些家有急事的工匠們,都得到了家裡安好的消息,文臻也表明了,既然一開始說明了以工代役,那就可以代,決不食言。緊繃的氣氛頓時放鬆,那些監工的班頭眼看不好,都悄悄混在人群中溜走了。

  黃青松的臉色難看得死人一般,一直縮在一邊不做聲。

  文臻冷眼看著,心中微微鬆一口氣,知道自己的人到了。

  她身邊的護衛,明面上的耿光陳小田那一批,派給了蔣鑫。暗中她調了留山一批精銳,由潘航率領,自留山出發,也是直接到了湖州。

  只是潘航那邊還要負責查探湖州附近駐軍的任務,也剛到湖州沒多久,來了以後直奔刺史府,發現工地矛盾很大,而冷鶯有隱身和瞬移的本領,一直承擔信息傳遞的任務,將情形告訴了文臻,文臻便讓潘航帶人先去幫助解決工地工人們的後顧之憂。

  她看看面前還沒竣工的刺史府,很可能這座高大府邸,已經違制了。

  湖州遍地是坑。

  此刻面對百姓的歡呼,她笑著按了按手,待眾人聲音停歇,才指著那府邸道:「湖州自別駕以下,諸位同僚的熱情,令本官十分感動。但這份厚禮,是萬萬不敢收的。」

  黃青松默了一默,道:「刺史大人此言差矣。府邸之事,若非您親自示意,我等如何敢越俎代庖?」

  出乎他的意料,文臻並沒有和他爭論到底有沒有授意改建府邸,反而指著刺史府對張鉞道:「張長史,你瞧這刺史府佔地廣闊,若用作他途,不知道可劃分為幾片?」

  張鉞會意,笑道:「但看百姓需要。若天下寒士尚不得庇護之所,則可劃出一部分為善堂;另外聽說本地雖然尚算富庶,卻文風不昌,或許也該修一修文廟?再不然也不該讓刺史大人如此吃虧,再開一座江湖撈也是使得的。」

  眾人哄笑,文臻道:「我看可以。不過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倒不如在這辦一處技術學校,但凡紡織、造紙、造船、冶鐵、礦冶、木工、皮革、製陶、漆器、玉石器、廚藝等等諸般手工業,聘請名師,招收學徒,統一教導,但教天下技藝流通,百業才能興盛。」

  張鉞眼睛一亮,想了想覺得這想法超前,雖然推行會有很多難度,但也未必不可一試,「只是大人把府邸都獻了出去,以後難道要居無定所麼?」

  「人不過日圖三餐夜圖一宿,要那麼大地方做甚?」文臻開玩笑,「我無處可去,湖州百姓難道還不收留我麼?」

  百姓們立即笑起來,大多都叫:「自然立即掃榻相迎!」

  黃青松默默退後一步,又一步。

  這女子見招拆招,滑不留手,十分擅長籠絡人心,這才來了半日,眼瞧著湖州百姓看她目光灼灼,眼神慈愛得十分瘆人。

  現在只能期望州學那邊的事態鬧得不可收拾一些,之後定王殿下趕來了才好借題發揮。

  文臻看了一眼前方,潘航應聲遙遙地喊:「不好了,州學那邊出事了!」

  眾人又匆匆地往州學那邊趕。

  州學廣場上,士子們憤怒的呼聲越來越高。

  別駕大人已經說了,交不上今日的文章,年末州學考核就是末等。但是這文章一寫,這輩子的文人風骨也便成了末等,這如何使得?

  正僵持間,忽然一個少年上前,拿了卷子,道:「總不能讓諸位同窗為難,我寫便是。」說著刷刷援筆寫就,交了上去。

  士子們瞧著,一時倒也鬆了口氣,雖沒瞧見他寫了什麼,但遠瞧那人姿態挺拔,朗月青松,氣質出眾,想來文章亦不弱。一時心情復雜,幾分不齒幾分慶幸幾分感激,都跪直身體,瞧著上頭,眼看那少年將文章交上,別駕看了幾眼,微微一怔,但隨即便將卷子往之前廢卷裡一扔,怒道:「庸詞俗句,敷衍了事!不成!」

  士子們轟然一聲。

  一個青衣少年猛然站起,將狼毫筆狠狠一擲兩斷,「牝雞司晨,侮辱斯文,不寫了!」

  他身後,無數人斷筆擲地!

  正在此時蔣鑫奔進了廣場。

  他自從進入湖州,因為目標明顯,早早被湖州別駕等攔住,名為熱情接待,實則軟禁,步步都有人跟著,帶著他看似體察民情,實則遊山玩水,繞了好幾日,蔣鑫發覺不對勁,堅持不肯再出來,今日趁著看守鬆懈,一個人溜了出來,卻又是中了湖州官員的計,把他引到了州學廣場這裡。

  蔣鑫一進廣場,就聽見了潮水般的「朝廷用人無道,以低賤女子為官,顛倒綱常,侮辱文運,湖州危矣!」的口號。

  蔣鑫大驚失色,張開雙臂,奔上高台,大喝:「你們在喊什麼!」

  「州學士子,求朝廷罷免文刺史!」

  「文刺史尚未履職湖州,何錯之有!」

  「牝雞司晨,便是大錯!」

  「朝廷之政,焉能容爾等無知學子肆意評論!」

  「位卑者亦有憂國之思,讀遍聖賢書只求報效帝王家,如何便不能針砭時弊?」

  不知道誰在人群中大喊:「這位是朝廷派遣的觀風御史蔣鑫蔣大人,蔣大人和文大人頗有淵源,文大人之祖母曾是蔣大人未婚妻!」

  這話一出,原本還算平和的對話頓時崩了,也不知道是哪個愣頭青大罵一聲:「好呀,難怪句句袒護,卻原來一丘之貉!」衝上去就要揍蔣鑫。

  他還沒衝上去,就有幾個官差衝了上來,一把搡住他往地上狠狠一摜,腦袋撞在石台上砰地一聲,頭破血流。

  任何群體性事件一旦見了血,事態立即就會呈現幾何級數的增長,幾乎立刻,士子們便瘋了,一窩蜂衝上台來,推開士兵,扶起同伴,兩邊推搡著自然就廝打起來,蔣鑫被裹挾在人群當中,還在試圖阻止全武行的展開,哎哎叫喊著卻無人理會,眼看著一忽兒被衝到台下,一忽兒又被裹到台下,而別駕大人早已在自己貼身護衛的保護下悄悄溜下了台,到安全的角落靜觀其變了。

  人群亂糟糟地打了一陣,夾雜著各種辱罵文臻攀附皇室,以色侍人,禍害湖州的言語,別駕大人眼看著蔣鑫花白的頭顱被捲到了石台之下,悄悄對身邊人使了個眼色。

  那人便對人群中也打了個眼色。

  過了一會兒,站在較高處的別駕大人,看見蔣鑫被推到了石台的邊緣,一個激動的士子推了他一把,蔣鑫向後一倒,後頭不知又有誰一踢,將一顆尖銳的石頭正踢向他後腦之下。

  別駕大人清晰地看見那石頭刺進了蔣鑫的後腦,血花四濺——

  他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好了。

  前頭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刺史大人很厲害,江湖撈和府邸的事都沒能讓她入套又如何?

  觀風使蔣鑫死了,因為州學學子對新任刺史不滿罷課鬧事死了。

  他已經飛鴿傳書定王殿下,王駕很快就會趕來,這樣的大事,便可以立即就地讓刺史停職待勘,剛到任就出了這麼大事,這個刺史還能不能坐穩?

  之前安排的所有事,本就是讓百姓對新任刺史心生不滿,好讓之後發生的事擁有更多民意基礎,以及盡量散去刺史大人的實力罷了,沒能竟全功也沒關係,真正要命的事只在州學這裡。

  雖然刺史提前到了,但是湖州準備已久,也絕不會措手不及。

  王別駕隨即便聽見了驚呼,廣場上的亂潮被那驚呼的風拂過,一層層地平息下去,人群漸漸散開,夾雜著驚恐的「死人了死人了!」的議論,王別駕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霍然起身,快步穿過人群,看見石台下的空地上,一個少年半跪於地,抱著蔣鑫,蔣鑫鬚髮亂糟糟的遮住了臉,衣領上和地上都是一灘血跡。

  他對面一個青衣少年一臉蒼白驚恐。

  王別駕大驚道:「蔣大人怎麼了!」

  話音剛落,對面的少年抬眼看了他一眼,王別駕怔了怔,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但那個青衣少年大聲叫了起來:「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頓時打斷了他那點古怪的感覺。

  忽然人聲喧嚷,「刺史大人到了!」

  王別駕一喜,轉頭就看見人群簇擁著一個黃衣少女快步而來。午後日光下那少女竟然還打著傘,日光透過傘面在她面上灑下明滅光影,肌膚亮處如玉,暗處如冷瓷,而一雙眸子圓而大,看人時讓人想起暗夜深處悄然而來的神秘的貓。

  意外的年輕,意外的甜蜜溫柔感,王別駕卻沒來由的有點不安。

  如果僅僅如表象這般,怎麼可能成為第一女刺史?

  文臻彷彿沒感覺到滿廣場士子輕鄙的眼光,第一眼看向了少年懷中的屍首,皺眉道:「何人喪生?」

  聽見她這句,王別駕隱約又覺得哪裡不對,他身後屬官已經惶急地道:「刺史大人!州學學子罷課鬧事,觀風使蔣大人前來勸阻,卻被學子推搡致死!」

  四面百姓嘩然,文臻眉頭一皺,「因何罷課鬧事?」

  「自然是因為,不滿你文大人任這湖州刺史啊!」

  有點暴有點邪氣的聲調傳來,隨即傳報聲傳來,「王駕到,諸官民跪接——」

  文臻轉身,就看見燕絕的王轎已經到了近前,燕絕正掀開簾子冷冷看著她,只是轎子華貴,儀仗卻並不如何齊整,身上穿的王袍也七零八落,頭髮亂著,簪子斜著,滿身塵土,肩膀上還掛著大概是奔馳中被掛到的樹葉。

  被她撂了一夜,大概是狂奔追來,可能被顛得不大好受,瞧說話還大喘氣呢。

  也怪不容易的。

  燕絕下一句話便道:「文臻,你既已到任。任內出此大事,難辭其咎。更何況此事根源在於湖州士子不滿你女子主政,可見你就任湖州,難得民心,此事須從長計議。本王代天巡狩,有權將你停職,待父皇及朝廷商議之後再議對你的處置。」

  張鉞怒道:「定王殿下,此事尚未查明來龍去脈,士子們究竟因何鬧事,蔣大人究竟因何死亡還未理清楚,就急著將文大人停職。殿下這般武斷,不怕將來陛下怪罪嗎?」

  燕絕斜睨他一眼:「武斷什麼?屍首在這裡,死人總是真的吧?士子們在這裡,不滿總是真的吧?你有意見?還是你覺得民意支持文臻?那本王就當你面問問民意如何?來,這位士子,告訴我,你對你們湖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女刺史,是個什麼看法啊?」

  那士子昂然道:「一介廚子,出身低微,不學無術,善於鑽營,以色侍人,佞臣幸進,竊據高位,禍亂朝綱。」

  他話還沒說完,上來一個婦人,啪一個響亮耳光,甩在他臉上,大罵道:「老娘辛辛苦苦織布繡花,供你讀書,誰曉得供了你整日在外頭胡扯亂彈!別說刺史大人女中豪傑,就算刺史大人無甚功德,又是哪家聖賢書教你無憑無據在外頭這樣亂嚼人家舌根的?」一邊破口大罵州學腐儒誤人子弟一邊把她那被打蒙了的兒子給拽走了。

  燕絕:「……」

  燕絕忍了忍,又指了一人道:「那你來說說……」

  那士子還沒說話,上來一個老者,顫顫巍巍遞過來一個籃子,道:「兒啊,這是你這個月的束修。爹走遍城外幾家親戚終於湊來了,家裡的事你莫操心,好好讀書,啊?」

  那士子到嘴的話咕咚一聲,嚥下去了。

  燕絕還待再指,一個胖胖的士紳連地滾了過來般,連拉帶扯地將站在最前頭的兒子扯了下去。

  燕絕左右看看,幾個站在最前頭的,先後都被家裡人或強力或懷柔地給拉了下去,年輕人的銳氣也就那一陣,散了便散了。

  氣氛漸漸安靜下來,眼看想挑也挑不出什麼事來,燕絕氣得冷笑一聲,也不理張鉞了,指了文臻道:「說那許多幹啥。蔣鑫死了,你就有罪。說,是等我派人拿你,還是你自己交了印信?聰明點,還能博個好境遇。」

  文臻笑道:「蔣大人死了?」

  燕絕:「嗯?」

  文臻又是一笑,對人群中那少年抬抬下巴。

  那少年放下懷中人,垂頭站起身,他懷中那人一個鯉魚打挺起身,撥開亂髮,沖眾人一笑,卻是一張陌生的中年人臉孔。

  幾個士子發出驚呼,他們是親眼看見蔣鑫倒地的,大多數沒親眼看見的,卻還茫然著。

  王別駕腦中轟然一聲,他知道哪裡不對了!

  文臻的目光已經逼視過來:「王大人,請教一下,既然『死』的根本不是蔣大人,如何您就一口咬定是蔣大人呢?」

  王別駕額上汗嘩地落下來。

  「您看,先前我過來時,看見那人群中有人倒在地上,首先便問,死者何人。畢竟在場這麼多人,是不是?但是您王大人當時是什麼反應呢?」

  「那麼亂的場合,誰死都有可能,您卻看也不看就一口咬定是蔣大人,那自然是因為,蔣大人是您安排好,必須的死者。」

  人群一陣騷動,走出來一個布袍老者,核桃大的髮髻,核桃般的皺紋,一隻眼睛瞎了,另一隻眼睛聚光,冷冷地盯著王別駕,正是蔣鑫。

  王別駕眼光茫然地掃來掃去,腦子裡一片混沌,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蔣鑫的死亡是他親眼所見,然而現在人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文臻看了一眼蘇訓,他正垂目站在一邊,先前他就混進了士子當中,寫過詩賦,保護過蔣鑫,她有心測試他所說的異能,那拉回一刻的能力,如果用在生死之際,豈不是能救回一條命?

  但這是人命關天之事,所以她也在蔣鑫身邊安排了別的人,萬一蘇訓的異能並不存在或者不那麼給力,自會有別的人救蔣鑫。

  好在蔣鑫果然被拉回了之前的那一刻,那麼備用的保護人選就用來假扮死屍。

  文臻想蘇訓的異能實在是太逆天了,那豈不是想救誰就能救誰?這麼逆天為什麼沒有被天機府搜羅?而且過於逆天的技能是要付出代價的,他的代價在哪裡?

  有人拎上了一個筐子,裡頭是那些原本交上來的墨卷,文臻拿出最上頭一張,看了看,笑道:「聽說今日是別駕大人抽查州學學業,要州學學生寫詩頌本官,並對交上來的課業不滿,才引發了這一場罷課?怎麼,這樣的課業,別駕大人也不滿?」說著將那墨卷遞給張鉞。

  張鉞接過來,第一眼先道:「好字。」細細看了,又道:「好文采。」末了又有點不滿地道:「雖情辭還不夠懇切。但文字功夫無可指摘。」

  文臻倒沒想到他會這麼說,看了他一眼,一個士子十分失望地低聲咕噥道:「奴顏媚詞,文人之恥!」

  他聲音原本說得很低,不想文臻忽然看向他,道:「未敢請問這位先生功名如何?可入舉期?常科還是特科?孝廉還是秀才?」

  那士子嚇了一跳,吶吶說不出話來。文臻淡淡道:「這位,張鉞張先生,定州人氏,自幼過目不忘,博聞強識,人品高潔,端方卓異,年方十二歲,由當地州府破格推舉,自所在州二十萬人中選一,為永裕三年年紀最幼之孝廉。也是歷年年紀最幼之孝廉。」

  「我朝察舉,四科取士。一曰德行高妙,志節清白;二曰學通行修,經中博士;三曰明達法令,足以決疑;四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你一個白丁,說張長史不配為文人,是在質疑陛下和所有朝廷官員拔擢人才的眼光嗎?」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方可治國平天下。私德不謹,口沒遮攔,談何公義!退下去!以後再給我聽見此等言語,革去學籍田間地頭天天說給自己聽去!」

  那學生踉蹌退下,張鉞臉色起了一陣潮紅。盯著文臻的眼神灼灼發光,文臻根本不在意,趁著這些士子暫時安分了,將那墨卷傳下去,道:「都看看。」

  眾人這回都乖乖看了,看完都露出驚異憤怒之色,有人怒道:「如此佳卷佳句,為何先前別駕大人還是堅持不過?」

  「因為別駕大人就是存心挑事啊。這墨卷,就是證據。」文臻格格一笑,盯著臉色死灰的王別駕,道,「自己脫了這烏紗帽,還是我一巴掌幫你打下來?」

  燕絕忽然道:「文大人,本王還在呢,你就這麼囂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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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6 18:21:2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七十九章 嫁我樂不樂意?

  文臻笑眯眯轉向他:「定王殿下,您代天巡狩,但對我湖州內政,並無直接統管之權。如今湖州別駕涉嫌謀害蔣大人,人證物證俱全,本官有權就地鎖拿,您這要再插手,本官就可以彈劾您擅權了哦?」

  燕絕盯著她,忽然揮了揮手,一大隊黑甲護衛衝入廣場,頓時將四周圍觀的百姓沖散,卻留下了那些士子,將那些士子趕到了一邊。

  文臻這邊的人看著不好,也都慢慢聚攏到文臻身邊,文臻使了個眼色,示意潘航等人不要靠近,就在場外掠陣,因此她身邊也就張鉞蔣鑫蘇訓寒鴉採桑寥寥幾人,面對著燕絕那一大幫的護衛,看起來頗為勢微。

  「彈劾,你彈劾啊。現在就彈劾。」燕絕指指文臻,「這裡就有筆墨紙硯,你現在就寫奏章,我派人幫你送,飛馬上京,唔……送到朝中,再經過尚書省初勘,尚書令轉呈陛下批復,前後總該有個半個月吧,就不知道半個月夠不夠你爛了?」

  「我若是爛在這裡,將來定王殿下也只怕要爛在什麼莫名其妙的地方。」文臻就像聽見了個笑話,「別鬧了定王殿下,想談判就好好談,小孩子才滿口死啊死的威脅人呢。」

  燕絕呵呵笑了一聲,很遺憾地道:「我是真想不顧一切宰了你啊。」

  一直沒說話的蔣鑫冷聲道:「定王殿下。陛下讓你代天巡狩,不是讓你來公報私仇。若你執意如此,下官自也少不得一份彈劾奏章。」

  「省得,省得。本王對文大人向來仰慕,一心要陪著文大人任期結束,自是捨不得提前走的。」燕絕笑嘻嘻舉起雙手,「咱們商量一下。這位王大人,交給本王審問,然後呢,本王保證刺史府上下順利交接,如何?」

  「只要湖州尚有主官在任,殿下便無審問湖州刺史以下高級官員之權。不過殿下也無需太過擔心,我會請蔣大人押送王別駕上京,連同其人罪行一併具折上奏。屆時是陛下親審還是交由大理寺主審,自由陛下聖裁。殿下以為如何?」

  燕絕挑了挑眉,道:「也成!」

  張鉞在文臻身後,有些失望地輕聲道:「大人,王別駕此事絕非一人參與,還有之前的刺史府邸之事,江湖撈之事,明顯多人參與,本該乘勝追擊。另外,定王殿下也不懷好意……」

  文臻笑著搖搖頭,輕聲道:「莫急。」

  蔣鑫嘆息一聲,拍拍他肩膀道:「藏鋒,官場之事,由來只可曲中求。想要一蹴而就,多半半途折翼,你既輔佐文大人,便切切記得,步步小心。」

  藏鋒是張鉞的字,他怔了怔,半晌也有些悵然地嘆了一聲,低聲道:「我只是有些不服,也有些不明白,湖州這般亂像,陛下既允了我來輔佐文大人,那就是希望湖州能得清明吏治,為何又要讓定王殿下來……」

  後頭的攪屎棍三個字他這端方君子說不出,蔣鑫自然明白,看一眼燕絕,心想帝王心術,從來只看著那雲端高位,文臻和燕綏關係如此,一個封疆大吏,一個當朝皇子,如果不派燕絕橫在當中,哪位帝王能安睡?

  所以哪怕明知燕絕會壞事,會作梗,他這個攪屎棍也會一直在這裡攪合著,湖州官場也不會允許文臻一次性端掉,文臻就是看清楚了這一點,所以今日才讓一步,就在王別駕這裡結束,和燕絕暫時相安無事,以後便是各憑本事,相互鉗制下去了。

  燕絕這裡雖然輸了一局,但是蔣鑫的觀風使是短期的,押走別駕之後,文臻就少了一個助力,他便當這也算自己扳回了一點,心情略好一些,一抬頭正看見對面傘下文臻偏頭聽張鉞說話,銀灰的傘將日光篩得透漏溫柔,浸潤得她肌膚晶瑩潤潔,連額角都似在發光,而一雙眸子含著笑意,微微彎起,比常人大一些的瞳仁轉過來時,卻又隱含幾分清凌凌的冷意,讓人想起北國第一枝桃花,瓣葉粉嫩,逸枝橫斜,其後城牆上冰棱卻還未化。

  有種矛盾而又令人心神微微一撞的美。

  燕絕的心神也在這瞬間微微一撞,忽然便冒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心間便有些騷動,忍不住又看了文臻一眼,只覺得這女子和自己之前看著時似乎不大一樣了,卻也說不出哪裡不一樣,也不知是因為身份的變化境遇的打磨,還是原本深藏著的一些特質終於緩緩發散,使得她越發尊貴安詳,氣韻優容,讓人瞧著第一眼還不出奇,只是覺著好看而已,卻又禁不住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燕絕看到第三眼的時候,文臻已經察覺了,不動聲色半轉了身,她身後,州學的門開了,原本被關在州學裡的學正帶領著一應訓導、教諭、教授、都急匆匆地跑出來,一出來就給文臻請罪。

  學生鬧事,師長難辭其咎。這些半老頭子們在文臻腳下跪成一排,學生們都警惕地圍攏來,等著刺史大人的訓誡,大有隨時再鬧一場的意思,文臻卻親手將最老的教授攙起來,看看四周的學生,長嘆:「還是作業留得太少了啊!」

  教授們:「……???」

  學生們:「……???」

  好像有種不好的預感?

  燕絕已經走了,百姓們又溜了來,隨即就聽見他們新任的女刺史大人,在那些滿懷敵意作天作地的讀書人的包圍中,對那些教授們道:「本官方才聽了廣場上諸位士子的慷慨陳詞,個個文采斐然,滿腹錦繡,可見諸位老先生教化有方。只是有一點,如此才華,僅用在這廣場上半日一日地吟誦口號,著實浪費。拿來寫文章不好?明經科,明法科,明兵科,哪怕明陰陽科呢,多寫寫,多練練,總是有好處的,是不是?」

  老教授們頻頻點頭。刺史大人雖然是女子,但語言親切,這話也說得老成熨貼。

  「我方才看了下大家的課表和作業。還是不夠緊湊嘛,瞧瞧,辰時正才起,申時末就下學。每日不過一篇詩詞,一篇經論。這個標準,要求普通學子也就罷了,要求咱們湖州精英,可就有點夠不著了。」文臻拿著張鉞快速蒐集來的州學的課表呼啦啦的翻,「業精於勤荒於嬉。標準嘛,不妨高點,再高一點。」

  她每說一個「高」字,那些懵懂的士子們還不覺得,唯一比較瞭解她的採桑眉毛就抽一抽,在心裡給這些傻逼們畫一個佛字。

  「這樣吧,每日卯時正起,起身後先習君子六藝,所謂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嘛,卯時三刻早餐,一刻鐘吃早餐應該夠了,辰時正準時入堂讀書,下學時間不變,不可誤了教授們回家吃飯陪嬌妻。每日作業三篇詩詞,三篇經論,每人另外再於本科之外再學一科,相應也要有本科的作業。年中與年末同等考核……」

  文臻抬頭看看四週一片死灰的臉色,滿意地笑笑,不等眾人的抗議,又道:「從今年開始,本官會為本州學子向朝廷爭取更多的察舉名額。會從成績優異的州學學子中擇取。」

  只此一句,便將所有的憤怒和反對,都打回了那些人的肚子裡。

  還有什麼好說的?一地父母官親自安排學生課業,那叫關心文治愛民如子,到哪都沒得挑理,更何況也不是白給這麼重的課業,不是說了嗎,那是為了培養人才,讀得好給官做,最後便宜的還不是學生們?

  在場有很多學生父母,被喊來勸說兒子的,本來拎著一顆心,擔心被處罰,此刻感激涕零,就差跪下喊青天大老爺。

  蔣鑫瞧著四周眾人神色,心中暗暗讚許,文臻和她祖母性子截然不同,剛柔並濟,不計虛名,本朝察舉選官,能入州學的雖然也有貧苦學子,但大部分還是官員士紳階層子弟,今日州學敵意如此,文臻卻化解得舉重若輕,還順帶收攏了士紳階層的心,實在不簡單。

  文臻笑眯眯拍了拍之前鬧得最凶的一個士子的肩膀:「士不可以不弘毅,諸位任重而道遠啊。」

  父母們含著激動的眼淚,看著宛如鬥敗的鵪鶉一般回到州學裡的孩子們——刺史大人以怨報德,高風亮節!

  只有採桑陰惻惻地提醒他們:「趕緊回去洗洗睡吧,今晚還有三篇詩詞三篇經論,明天一大早起來習六藝之前,肯定還要先洗漱整理乾淨,算算沒幾個時辰好睡啦!」

  夕陽的餘暉漸漸散了熱,百姓們也漸漸散去,一邊走還一邊興奮地談論著,可以想見,今日刺史大人剛進城,一日裡,江湖撈數語斷訛詐;刺史府親吻救少年,廣場上詐死拿別駕,州學前課業散學子,哪一件都足夠被酒樓茶肆拿來做個十天半月談資了。

  都說這位少女官員是傳奇,如今看來,確實也沒哪位刺史如她這般,上任第一天便攪合出這許多事來,卻教這湖州百姓第一天就留下了極好的印象。

  其餘一些人卻難免有些不愉快,當晚,湖州本地官員終於都姍姍來遲。刺史府邸雖然在擴建,前頭的刺史官衙卻還沒人敢動,文臻在前堂接見這些官員,除已經扣押在牢裡的別駕王黼,以及軍方的人沒到外,司馬葛禹城,治中黃青松,湖州府白林,德郡郡守許保良,君亭郡郡守寧肯,玉城郡郡守李不愁……以及原刺史府的都官、功曹、薄曹、兵曹、典學……擠擠挨挨一堂。

  白日裡一個影子不見,晚上人到得倒齊整,尤其三郡郡守,本不該這麼早就在的。文臻心裡有數,看破不說破,高坐首席,談笑風生,卻並不多問政務,且不等眾人自我介紹,便一口喊對了名字。

  眾官兒坐下來的時候,臉色便有些不大對勁。

  等到文臻命令上茶,茶水一入口,眾官臉色又一變。

  每個人都喝到了自己最喜歡的那一種茶,原本以為是巧合,不想文臻在上頭笑道:「玉山金毫正逢季節,李大人頗有口福。白大人那一口就要稍遜一些風采了,畢竟霧湖雲針不是本地所產,去歲因為當地洪水又減產,這一包香氣略欠,白大人喝慣這一口,想必瞞不過您的舌頭。」

  兩人連忙起身感謝。玉城郡守李不愁名不愁,卻天生苦相,皺著個倒八字眉,點著細潔瑩白的茶盞:「玉毫金針雖然正當季,產地蘭水縣第一批貨還沒送到湖州,更不要說最偏的玉城郡,下官今日能嘗到這一口,還是托賴了刺史大人的福分。」

  白林只欠身笑笑,簡單地道:「大人有心了。」

  眾人面色各異,各自喝茶。

  一個名字,一片茶葉,便是連環下馬威,刺史大人夠深沉。

  這是告訴他們,我人還沒到,已經把你們摸個底兒掉了。

  今天發生的事,在場的人都已經聽說了,刺史大人看著嬌怯怯粉團團一個女子,行事卻真如傳說中一般,外柔內剛,連消帶打,湖州這一層層的絆子,她抬抬腳就跨過去了,定王殿下張開手臂攔著,也最終只能灰溜溜走開。

  文臻喝的是蜜水,茶葉和資料,是某一日打開房門,放在門口的,想必是燕綏的贈與,殿下的消息網向來不是她能比,她也就笑納了。

  想到那些分外細致齊全的資料和此刻很難拿到的茶葉,她心間湧上一層暖意,蜜水入喉分外甜。

  室內一片安靜,官兒們不管心裡什麼算盤,暫時都只能安分下來,眾人寒暄幾句,文臻拿出一個摺子來,笑道:「本官剛到湖州,對這位王別駕實在是不甚瞭解,也不知道這人平日官聲如何,今日所遇江湖撈及刺史府擴建,州學鬧事諸事,其人到底是主使還是只是有些誤會,其中另有關竅……」

  眾人忙道王黼此人本就專政好權,跋扈剛刻,別駕本就有「半刺史」之稱,自從前任刺史離開湖州,新任刺史尚未到任,別駕大人代為主政湖州,這些事宜自然都是他主使,眾官都被蒙在鼓中云云,自此免不了又揭發了王大人不法事一二三,所謂破鼓眾人捶,大家越說越痛快,但有什麼隱患都往王黼頭上推,文臻那邊蘇訓一直默然在記,他竟有一手速記的好功夫,音落字成,一句不漏,完了拿過來給文臻和張鉞看,兩人都點頭,文臻道:「好了,請各位大人錄名吧。」

  眾人嗆住。齊齊抬頭看上座。上座的刺史大人笑得甜蜜,「諸位撥亂反正,勇於檢舉原湖州別駕王黼倒行逆施謀害觀風使蔣鑫及湖州刺史一案,本官已經具折呈報朝中,諸位大人如此深明大義,自然要昭明於朝堂之上,簡明帝心才是。這摺子後面,就請諸位大人,與我一同簽名吧。」

  蘇訓捧上摺子,又有小廝筆墨伺候,眾官員面面相覷,沒想到刺史大人行事如此毒辣——方才他們把罪責都推給王黼,來日王黼受審,聽見這個摺子的內容,知道眾同僚落井下石,豈不要怒極反咬?本來王黼指望人救他,還會一人頂著,如今大家全部具名,他豈不會破罐子破摔?

  再者大家為官多年,誰在朝中都難免有個派系,如今和刺史大人聯名上摺,這本身就是個態度,到時候又要惹人猜疑,難以解釋。

  再再者聯名上了這個整王黼的摺子,就被粗暴地綁在了刺史的船上,以後要想整刺史,一旦被逮住,翻身的機會更小,畢竟首鼠兩端更為人不齒。

  眾人心中螯螯爪爪——這個女刺史不按常理出牌,好生難搞。

  筆墨久久無人動,黃青松猶豫很久,期期艾艾地道:「大人,這簽名……」

  文臻慢慢喝茶,從茶盞上飛起眼眸看他:「怎麼,不想簽?是舉告內容不實,所以不敢簽?」

  「不,不是……」

  「是捨不得王黼,所以不想簽?」

  「不,不是……」

  「是這事兒裡你自己也有一份,所以不能簽?」

  「不!不是!」

  「是你不想和我這個刺史的名字出現在一張紙上,所以不願簽?」

  「不不不,不是!」

  文臻茶碗一放,身子向後一仰,笑吟吟看著他:「既然都不是,那麼黃治中打算拿什麼理由拒絕呢?拿城門口你親自花樓迎接本官的交情嗎?」

  黃青松抬頭,迎上她目光,張了張嘴,卻最終沒能說出話來。他在文臻眼睛裡看見的只有笑意,卻能感覺到後背的冷汗一滴滴地滲出來,在這初春微寒的深夜裡,每顆都徹骨鮮明地印在脊樑上。

  他拿起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對面,有人對他看了一眼。

  有了開頭,就有了接續,有人還算爽快,有人磨磨蹭蹭,但最終都簽好了,時間也已經走到了深夜,遠處更漏聲聲,這湖州第一次大員齊集的會議,竟然一直延續到了深夜黎明交替之時。

  最後一位簽名的是典學李從正,這位端端正正寫下自己的名字之後,似乎還想欣賞一下自己的字,拿在手中,就著旁邊小几上的燭火看著,蘇訓站在他身前,恭恭敬敬地等著。

  李從正忽然手一歪,摺子掉到了燭火上。

  眾人或意外或不意外的驚呼。

  張鉞站起身,文臻放下茶碗。

  李從正驚慌地跳起來,急忙給文臻打躬,「大人恕罪,下官並非故意……」

  文臻看定他,忽然笑了。

  「怎麼,李大人並非故意什麼?」

  李從正一怔,隱約覺得不對,一回頭,卻看見蘇訓正慢條斯理將那摺子收回托盤上。

  摺子完整無缺,別說燒毀,連個煙痕都沒有。

  這不可能!

  李從正怔在那裡,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他明明親眼看見那摺子落在燭火上,肯定是要燒著的。進上的摺子是不能有一點塗改污跡的,而重寫的摺子也斷然不可能再次聚集所有湖州大員重新簽名。

  萬無一失的手段卻失了手。他駭然抬頭看上頭的文臻,文臻卻一臉疲倦地端了茶。

  更鼓聲響,又是一日。

  湖州大員們心中驚濤駭浪起,匆匆走出刺史衙門時,看一眼前頭深邃的夜色,只覺得這日後自己的前程,也要如這夜色一般,晦暗難明。

  ……

  「您今兒怎麼有空來我這貴地?」

  「我來陪你喝杯酒兒,順便給你解個勸兒。」

  「哦?我有什麼需要解勸的?」

  「年輕人,行事莫要太孤高了,你來湖州,諸位大員聯合請你飲宴,你怎麼一改平日習性,都推辭不去了?」

  「這不是代天巡狩,要老實做人麼?我是皇子,總得和在外官員保持距離。可不要文臻沒被逼走,我倒被逮著了小辮兒先被弄走了,那就真成了笑話了。」

  「老五你性子向來便是這般獨。其實你又何必非要和文大人做對?沒得又惹了你哥哥生氣。」

  「我怕他!」

  「你且聽我的。莫惹那些閒氣。你父皇其實很看重文大人才幹,是指望她脫開情愛之事,能將湖州盤個明白。給你派這個差事,可不是要你去搗亂,也不過就讓你看著罷了。你若聰明,便善盡監督之責,餘者不要多管。文大人承你的情,往日仇怨也就一筆勾銷了,那麼你在湖州行事,諸般方便,豈不是好。」

  「對了,這麼說的話,父皇不想文臻嫁老三是吧?那麼文臻嫁我呢?父皇樂不樂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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