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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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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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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6 18:21:4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八十章 醋王出馬

  「對了,這麼說的話,父皇不想文臻嫁老三是吧?那麼文臻嫁我呢?父皇樂不樂意啊?」

  「啊,老五你說的是什麼胡話!」

  「這算什麼胡話。您瞧啊,老三和文臻這是分開了。這女人嘛,心性不定,我也是皇子,溫柔一些,哄著一些,也未必不能成啊,我啊,趁著這近水樓台,偷偷哄著她到手,一來省得她總和我做對,二來氣死老三!」

  「老五,你是酒多了吧。快莫說了。仔細燕綏知道,剝了你的皮。」

  「呵呵,不說就不說,喝酒,喝酒。」

  ……

  湖州城中最大的酒樓,叫扶芳樓,酒樓也賣茶,從早上就開始營業,無論是一大早要吃頭滾水的老茶客,還是要吃頭滾湯麵的老饕客,都會早早地佔據一樓廳堂裡最好的位置,叫兩客好包點,來一碗麵條,聽瞎子老田說一說城中最新發生的新鮮事,這接下來的一天,才過的有勁兒。

  不過今天稍微有點例外,廳堂中對著一排軒窗的最好的一排桌子,都被包了下來,老客們被趕到另外的桌子上擠著,頗有些憤憤不平地看著那一排最好的座位上,每張桌子都只浪費地坐了一兩個人。都背對著大家,對著外頭的街道,也看不見人家的臉。

  但也沒辦法,能包下那一排座位的,都是有錢人,得罪不起。此時堂中驚堂木一拍,老田開講,眾人的注意力,頓時被吸引了過去。

  「……話說那岱縣關卡一橫,敲鑼打鼓,刺史大人有令!所有外鄉人不得進入!刺史大人一瞧!哎呀我這還沒上任呢,這誰假傳均令,壞我官聲?給百姓添亂?正待大怒上前喝令拿下,卻見那兵陣嚴整,關卡林立,刺史大人再瞧瞧自己身側,不過從人二三,還多是女子。刺史大人心下思量,岱縣如此行事,可謂膽大包天,其中莫非有不可告人之處?自己貿然暴露身份,對方人多勢眾,萬一行人所不忍言之事,又該如何是好?正躊躇間,忽聽馬蹄聲響,刺史大人心念一動,計上心來……」老田驚堂木啪地一拍,「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老田與眾位客官慢慢分解。」

  「嗐!」眾人正聽到癢處,都忍不住大嘆一聲,卻也知道吊胃口是說書人的規矩,嘆完也就罷了,談論的談論,吃麵的吃麵,跑堂的穿梭來去送上熱氣騰騰的包點,也將一大盤子送到那臨窗的雅座前,「客官,您的點心和麵。」

  那位客官並沒有動,跑堂的只看見他一頭鴉青的光可鑑人的長髮,隨即托盤一動,他身側一個男子將一錠大銀擱上,下巴對著說書的一抬,「說得好,賞。」

  跑堂的睜大了眼睛,急忙一躬,又喜滋滋地奔去堂後,老田也從未得過這麼多的賞銀,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想著這位客官想必喜歡聽刺史大人的傳奇,這也不奇怪,近日裡大傢伙兒都喜歡聽這些,只是這說書的規矩,今日說的書,打完了尾兒,是萬不能今日再接上了,但又不能毫無表示,想了想,便道:「謝前頭那位貴客賞,既然貴客喜歡,那麼小老兒便再說刺史大人幾件軼事,不過呢,刺史大人高在雲端,總攝湖州,是小老兒心中最為景仰的人物。小老兒靠著說刺史大人傳奇故事混口飯吃,那是大人恩澤,容得小老兒姑妄言之,也請大家姑妄聽之罷啦。」

  眾人都笑,明白他的意思,紛紛嚷道不過聽聽罷了,刺史大人什麼樣的人物,犯得著跟咱們計較。

  「……大傢伙兒也知道,咱們這位新任刺史大人是位妙齡女子,說起來可真是王朝異數啊,上數建國百年,縱觀周邊諸國,也未曾見女子為官者,更不要說主政一方,只是既然是女子,又正當芳華,總免不了這人間情愛之事……」

  世人皆八卦,眾人頓時來了興趣,七嘴八舌都問刺史大人到底芳齡幾何,定親有無,老田便道:「說起來刺史大人當初曾有過賜婚,是和號稱川北王的唐家五公子,卻不知為何又解除了婚約,至於大人的年紀,據小老兒猜測,應當還未到雙十年華。」

  眾人一陣驚嘆,卻也有人不以為然地道女子就當相夫教子,這個年紀在普通人家孩子都該滿地走了,有人便道:「不是聽說這位大人和某位皇子相交甚密,不是說她能當上刺史,也是靠攀附上這位皇子麼?」

  眾人:「噓——」

  臨窗的桌子上,背對眾人的貴客,筷子上齊齊整整挑著三根一樣長的麵條,正要試探著入口嘗了嘗,聽了這一句,筷子一鬆,三根麵條又齊齊整整鋪回去了。

  他旁邊的男子低頭憂愁地嘆口氣。

  「說起來刺史大人如此年華,也不可能沒有追求者。如今大人身邊的那位長史大人,不知道諸位知不知道,原東宮洗馬,當朝大儒,文章英華,就才華年貌,和刺史大人最是匹配不過。更有天京傳說,說文大人當初因為在西川潛伏被誣告通匪,長史大人當時還是東宮洗馬,當殿為文大人作證洗冤,並當著陛下的面承認傾慕文大人……」

  眾人嘩然驚嘆。

  「……聽說這次文大人就任刺史後,張大人自請來湖州為長史,算起來還是降了半級。瞧瞧張大人這個心田!男兒仕途何等重要!張大人為了文大人,卻自甘降職,老僕瘦馬,千里奔赴湖州,甘為女子輔佐。實在是令人感動啊。」

  老田也不知道是被自己感動還是被張大人感動,不住搖頭長籲短嘆。

  臨窗桌子邊的客人盯著面前的湯包,湯包的褶口收得很好,點綴著翠綠的蔥花,可一籠居然是三個湯包,而且點蔥花的位置也不一樣。

  他眼風掃過,他身邊的男子嘆著氣,將蔥花都撿走,在另一個籠裡撿來一個湯包,撿去蔥花後放進去,也不用尺子了,隨便一放便是齊齊整整。

  「……既然張大人這般赤誠,如今正好近水樓台先得月,說不定過不久,咱們就能聽見好消息了呢!」

  「哎,說這話的,就小瞧了咱們張大人了。張大人可是實實在在的正人君子。文大人沒接收前頭的刺史府邸,就在江湖撈安排的宅子裡先住著,據說張大人也沒接收前頭長史的府邸,也拒絕了江湖撈給他安排的宅院,自己在府衙隔壁賃了個三進小院,就帶了個老僕上任,事事親力親為。刺史大人剛剛就任,千頭萬緒,每日早出晚歸,可無論多早,張大人都來得比刺史大人更早,晚上護送刺史大人回去之後還要再回府衙辦公,來了不過短短數日,諸般文書人事檔案卷宗都已經接到手中,梳理得井井有條。並且三日之內就查出了岱縣縣令夥同縣丞及上下僚屬在任中飽私囊,瀆職貪腐,收受賄賂等罪責,當即親自帶人去查辦下了獄……可謂無論於公於私,都盡心盡力喲。不過呢,張大人光風霽月,一心只想輔佐刺史大人建功立業,便有君子好逑之思,也未見得會付諸於行,倒是近日小老兒聽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兒,不妨說來博客官們一樂……」

  臨窗的桌子邊,那客人本來聽著,嗤笑一聲,不耐煩要走,身子動了動,又坐下了。

  「……話說呢,最近似乎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不開眼的公子哥兒,在追求刺史大人。小老兒有個遠房親戚,在刺史府裡做書佐,刺史一到任,就查封了往日所有的檔案庫和賬簿,逐一清查整理,大家都睡在衙門裡連日不得休,因此也就看見,有人一大早給刺史大人送去了整席玲瓏居最上等的早點席面,一桌八十八點的那種……」

  有人插嘴問:「老田你不是說張大人每日早起等候文大人上衙麼?會不會是張大人點的?」

  「嗐!張大人一件袍子洗得發白,僕人都只得一個,兩袖清風出了名,哪裡點得起二十兩銀子的龍鳳宮廷早點全席!」

  「之後又有錦繡緞莊最時新的布料直接拉來了十車!車隊浩浩蕩蕩的差點讓人以為誰家大小姐出嫁了!布莊的人捧著布嘩啦啦堆滿了刺史府前堂的地面,那叫一個錦繡輝煌耀目生光!從雙面精繡的禮服大衣裳到南方最珍貴的飛煙羅裡頭小衣應有盡有,別說一個刺史大人,全刺史府的女人們加起來一輩子都穿不完!」

  「喲!豪闊!還有嗎還有嗎?」

  「又有一抬一抬的胭脂水粉,新奇玩意,孤本古籍,繡卷玉雕,還有洋外花鏡,會自己叫的鐘兒,會自己走路的小人兒,會聚火的鏡子,各種奇裝異服,哎喲總之花樣繁多,看花了眼睛看暈了腦袋也說不明白的好物事,山山海海一樣不要錢一般堆在刺史大人眼前。小老兒就尋思著了,刺史大人自然是見過大世面,但畢竟還是個正當妙齡的女子呀,這般榮華且不提,但只這份手筆心意,少不了要有幾分的目眩神迷吧?」

  「是呀是呀,換我也要目眩神迷的呀。」

  「還有大批的工匠來,要給刺史大人造那繡閣高台,鞦韆花樹,要為刺史大人挖出那清渠鏡湖,種遍繁花。好讓刺史大人忙於公務之餘,也能像尋常閨閣女兒一般,有個賞心悅目之處,可不要才離了滿是案牘的公堂,轉身又進了江湖撈的廚房。」

  「哎呀,這個好,這個貼心。使得使得,金錢財物什麼的,刺史大人未必看在眼裡,得用了心思才行。」

  「哎哎,老田頭,我發現你使花頭了啊,你說了這許多神秘公子追求刺史大人的軼事,可你沒說刺史大人是什麼反應啊,刺史大人都收了嗎?答應了嗎?」

  「這個啊……」老田拖長了聲調。

  跑堂的穿過人群走上來,手中托盤上又是一錠大銀。

  老田眼睛一亮,拿過賞銀,驚堂木一拍,「嘿!正要說到這個!第一次送早點,刺史大人站在門口,拿著她自己做的薺菜蝦仁包,對著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笑道,送你們一個諺語,商醉蟬門前賣字畫,文刺史堂上送餐點——不自量力。」

  眾人哈哈大笑。

  「那錦緞呢?奇巧禮物呢?亭台花樹呢?都收了嗎?」

  「錦緞呢,小老兒聽說,刺史大人說,她收這人情,不收這禮。讓繡莊把錦緞都帶回去,折算成等價的棉布,捐給善堂做衣裳。」

  眾人發出讚賞的嘆聲。都道刺史大人既體恤民情又心思靈活。

  「奇巧禮物倒是不知道刺史大人怎麼處理。至於那批派來挖湖做鞦韆的匠人,是唯一留下來的,不過好像被留下來做什麼技術學院工程啦。」

  眾人又問刺史大人這算接受追求了還是沒接受,老田一搖頭:「小老兒又不是刺史大人肚子裡的蛔蟲,如何知曉?話說今日不就是咱們湖州『挑春節』?春雷鳴,地氣動,萬物生,芳菲盛,湖州百姓都在這一天出城挑野菜,美其名曰挑春,這一日也放紙鳶去病氣,以及鞦韆,蹴鞠,牽勾諸般游樂,士子仕女今日也是最沒拘束的一日,連州學今日都放假,不拘男女老少同樂,按照歷年規矩,刺史大人是要首挑七種野菜為炊的,屆時大家可以看看她身邊有無人陪伴啊。」

  眾人得了提醒,再看看外頭果然人頭攢動,都往城外去,紛紛結賬往外走,也有人一邊走一邊道:「說到州學,我倒聽說上次鬧了那一回,被刺史大人用課業整治了一次,並不怎麼服氣,最近醞釀著再鬧一回的,可不要趁著今日出門再撒野了吧?」說著聲音漸漸遠去。

  很快廳堂裡就剩下臨窗那一排桌子還有人,跑堂的得了吩咐並不敢靠近。

  「主子……咱們……該啟程回京了。」

  說好了只是來坐坐的。

  臨窗坐著的人將筷子一擱,自備的銀筷尖撞上瓷筷擱,叮鈴有聲。

  ……

  文臻此時正站在刺史府門口,看著對面大轎裡掀簾子對著她微笑的燕絕。

  憑心而論,燕氏皇族的血統不錯,燕絕的長相也可圈可點,尤其晨曦裡這般款款笑著的時候,某個角度竟然還有點像燕綏,但也只是有一點點而已,而偏偏就這一點點,讓文臻一大早的好心情飛了個乾淨。

  很多人會因為長相的相似產生移情效果,文臻恰恰相反,她討厭這種相似,這源於她的精神潔癖。所以她揉了揉眼睛,籲了口長氣,實在是不明白,到底是天上降下了哪道雷,劈壞了定王殿下的哪根神經,怎麼忽然就讓他轉了性?

  「同輦而游,可好?」對面,燕絕熱情邀請。

  「殿下,於禮不合。」文臻含笑拒絕。

  燕絕表現出和往日暴躁決然不同的風度,並不生氣,放下簾子,當先而行,卻又並不快走,慢悠悠地壓在她的前頭,他的親王儀仗,一旦擺開就佔了一條街,誰也越不過去,文臻無法,看看天色也耽擱不得,她還得去城外與民同樂,只好也上了等候多時的自己的綠呢大轎,身後一大串的湖州官員浩浩蕩蕩上了轎子,往城外行去。

  文臻在轎子裡翻看著張鉞熬夜整理的案卷文書。蔣鑫已經押送王別駕上京,也帶走了蒙珍珠一家,關於一年三賦的事情,果然到湖州之後,並無任何體現,湖州不收春賦,其餘市縣關於賦稅的檔案賬簿也絕無此事,甚至包稅之說都被屬下矢口否認,春賦彷彿就是文臻偶然投宿的小村臨時收取的賦稅一般,但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文臻將耿光陳小田等人又派了出去,私下悄悄尋訪小葉村那些包稅,務必將人找到,一並送給蔣鑫。

  耿光陳小田等人原本護送蔣鑫先來了湖州,卻被王別駕派人軟禁在驛館,一直到文臻來了以後才得了自由,文臻卻也並不留這些人在自己身邊,畢竟他們出身金吾衛,是皇帝的人,而她自己的秘密太多,有很多事並不方便交給他們去做。

  比如之後關於湖州軍權,她來了有一旬了,湖州軍方官員無一人前來會見,都以軍務繁忙為由,駐營不出,顯然這些軍方將領心中有自己的小九九。她之後可能還需要去收軍權。

  湖州本地的士紳對她的態度也很冷漠,至今無人拜會,倒是聽說去張鉞府上很勤,文臻覺得,有必要組建自己的信息蒐集小組了。

  這些事都需要可靠的人去辦。

  文臻在轎子中閉目沉思,她對現在的情形早有預料,如果之前湖州的賦稅存在問題,也不可能留下證據等她現在來抓,總歸還是要慢慢來,軍務還是要想辦法打開缺口……忽然轎子一頓,她知道已經到了,隱約已經聽見外頭人聲喧囂,想必今日一定很是熱鬧,忽然看見有影子迎上轎簾,她看了那影子一眼,微微一頓,然後側身,打開了身側的……轎子窗戶。

  然後眾人就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刺史大人,居然推開了轎子有窗戶的那一面,走了出來。

  燕絕正面帶微笑地站在文臻轎子前面,等著含笑來牽文臻,做一個王爺攜刺史大人一同出現在百姓面前的亮相,在湖州百姓面前做一個無聲的宣告。

  不想文臻這個缺德女人,竟然在自己轎子兩邊開門,從側面出來,還一回頭,做了個萬分驚訝的表情,彷彿不知道自己在她轎子面前已經站了一會兒似的,一臉受寵若驚狀,微微彎腰快步過來,伸手前引道:「想不到殿下已經到了,殿下請,您請——」

  燕絕瞪著她,如前幾天一樣,一口氣塞在咽喉裡,嚥不下吐不出,又覺得惱恨,惱恨裡偏又生出更多的不服氣,冷笑一聲道:「刺史大人真是心思靈巧,請——」

  兩人一前一後,帶領湖州官員,浩浩蕩蕩走過山坡,這一片是湖州城外赤嵐山,以山上遍植紅楓,到了秋季一片火紅如赤嵐聞名,山下一大片平地臨湖,景緻清雅,地形開闊,向來是踏春的好地方。此刻那平地上已經起了好些鞦韆架,還劃定了蹴鞠的地方,以及牽勾的繩索都已經準備好,還有一處架了好些大鍋,那是要挑春開鍋煮七草湯的地方。

  歷年湖州挑春節,刺史或者別駕都會親自挑春,但是士大夫十指不沾陽春水,也就象徵性由佐使拎個籃子,拿把剪子,按照安排好的老農指引,剪下七種野菜,就算與民同樂,其後的烹製七草湯,也就是別駕或者長史去拿個勺子攪合兩下,自有專門的廚娘烹煮,反正那玩意兒清湯寡水的也沒人喝。

  所以今年,按照慣例,湖州府白林要將文臻往台上引請她高坐訓話的時候,卻見文臻手一招,她的丫鬟笑吟吟拎著籃子,籃子裡頭還有一些小型工具,不禁怔了。

  「大人這是要往何處去?」

  「挖薺菜啊。」

  湖州官員們張著嘴,看見文臻帶著採桑匯進了人群,蹲進了一群采野菜的老娘們中間。

  婦人們急忙吶吶地要起身問好,文臻頭也不抬,道:「這一片的薺菜好,肥嫩,快點挖,不然都歸我了!」

  婦人們都笑起來。

  「大人,這苦丁菜太苦了,咱們都不吃!」

  「這你可錯了,這菜好,化瘀消腫,殺菌解毒,苦味大的菜一般都有這效果,不要怕它苦,用草木灰水煮開後浸洗,多換洗幾次苦味就差不多了。」

  「大人您連這個都懂!」

  「傻婆子你忘了啊,大人是廚神!」

  也不知道是誰從人群後經過,涼涼地飄過一句,「賤役出身,什麼不懂?」

  婦人們回頭,人多,就看見一截青灰色的屬於士子的袍角。

  州學的士子們今天放假,好適當化解一下最近不斷加深的黑眼圈。

  有人憤憤地啐了一口,文臻就好像沒聽見。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百姓在挖野菜,士紳在遊湖,士子們在放風箏和蹴鞠,仕女們在打鞦韆。

  有人大步過來,往她面前一蹲,手中鑲金嵌玉的佩劍往地裡一撅,驚得一群大娘躥出三丈,轉眼跑個精光。

  文臻嘆了口氣,道:「殿下,您這是得了哪門子失心瘋?」

  燕絕蹲在她身側,用劍尖挑起一根破碎的婆婆丁,用下巴問她:「燕綏會陪你挖野菜嗎?」

  「不會。」文臻換個方向挖,「他會吃我挖的野菜。」

  「但你能吃到我挖的野菜。」燕絕也跟著她換個方向。

  他身後,一群湖州官員眼看刺史和殿下都蹲下挖野菜了,也只好都蹲下,也沒帶工具,拿袖子掩著眼撅著屁股東張西望做忙碌狀。

  「殿下挖的野菜每一朵都是破碎的,滋味不全,廚子不取。」

  「你在暗示什麼?」

  「殿下覺得我在暗示什麼,那就是什麼。」

  「文臻,你素來是個聰明人,為何這次這般不識抬舉?」

  「殿下錯了,如果這次我識了抬舉,我才不是個聰明人。」文臻拎著滿滿一籃子野菜站起身,貌似一不小心踩到了燕絕那因為太長而支在地上的劍柄,劍柄猛地翹起,裝逼拿著長劍挖野菜的燕絕眼看劍尖忽然刺向自己的臉,驚得一跳三丈,然後才聽見文臻施施然道,「要追,隨你,追一次刺一次。」

  燕絕:「……」

  蹲了一地的湖州官員本來要趕緊追隨起身,隱約聽見這一句,趕緊又蹲回了原地。

  還是繼續做一朵蘑菇吧,不然被憤怒的定王殿下給當野菜挖了怎麼辦?

  文臻挖完了野菜就去了做七草湯的那邊,一路上百姓們都含笑給她躬身,然後走開一些,略帶好奇地想看看刺史大人要做什麼秀,文臻的人在那裡起了一個小棚子,起了灶,將一口口大鍋坐在火上,又端出好幾個半凍上的瓦罐,張鉞捋起了袖子,興致勃勃地要來幫忙,無意中碰翻了瓦罐的蓋子,裡頭骨碌碌滾出來一顆心。張鉞嚇得啊一聲大叫,伸手就來推文臻:「你快出去!」

  文臻:「啊?」

  「有刺客!」

  文臻好笑:「豬心!」

  「啊?」

  來幫忙的江湖撈廚子追上來,將那豬心撈起,連同瓦罐裡的東西都倒出來,原來是一大罐的豬下水,在案板上細細切了,笑道:「按您的吩咐和您的配方,後廚裡熬了一天一夜,連原湯都凍上了一起帶過來了。」

  「都下到鍋裡吧。」

  張鉞瞪大眼睛,看著那些豬腸豬肝豬心豬肺切成小塊,連同淡褐色的湯汁都凝結成的碎晶塊,一起倒入巨大的湯鍋之中,他捂著鼻子,連鍋鏟都不敢下去攪了:「這……這能吃?」

  「這個啊,算是鹵煮和炒肝的混合吧,人間美味。長史親自製作的七草鹵煮湯,想必會成為湖州一則佳話。」文臻笑嘻嘻。

  張鉞臉色很慘。

  東堂士大夫是不吃豬下水的,甚至以之為惡,這點文臻知道,不過是逗他而已,好在這湯也等於是現成的,等會野菜倒進去便行了,正準備接過來自己做,忽然見燕絕大步過來,道:「文臻,說好請你吃我挖的野菜的……」正要將自己挖的那根狗尾巴草往鍋裡放,忽然看見一截腸頭,頓時臉色大變,「……文臻你煮的什麼噁心東西?你就拿這東西給百姓吃?!」

  他一向嗓門大,這聲音一嚷,眾人都聽見了聚過來,東堂百姓也多有不吃下水的,主要市面上處理下水的手段多半粗糙,做出來醃臢味道難除,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忌諱了。

  但文臻一直不以為然,有心要扭轉一下東堂百姓的觀念,豐富一下百姓的食譜,畢竟下水也是很有營養的,豬肝還是很重要的補血必備品呢。如今她做了刺史,正好趁這個機會普及一下。

  眾人聽見這話臉色都變了,再一看那鍋裡,浮浮沉沉,果然腸頭豬肝豬肺都有,有些胃納差性子矯情的,當即哇地一聲吐了。

  這時候有人吐真是雪上加霜,那是個臉色有些發白的少年,不過十五六歲,他當著刺史大人的面嘔吐,也覺得難堪,本想解釋一下,結果一抬頭又看見一片豬肺,哇一聲又吐了,他的僕人倒是氣盛,見眾人都盯著,便大聲道:「瞧什麼瞧!這麼噁心還不許人吐了?」

  採桑大怒,道:「噁心?你倒告訴我哪裡噁心啊?你聞聞這味兒,哪裡噁心啊?」

  眾人一怔,這才發覺空氣中的味道並無下水的腥羶之氣,相反氣味香濃,此時文臻已經無動於衷下了野菜,那香濃裡便攜了野菜的天然清逸香氣,十分誘人,四面放風箏的,打鞦韆的,蹴鞠的,都忍不住被吸引了來。

  張鉞忽然一言不發,推開面前的人,拿了那巨大的鍋鏟,走到鍋前,攪了攪,一股更加濃烈的香氣散開,眾人忍不住深呼吸,深呼吸完了又對視一眼,有點尷尬。

  張鉞緊緊地盯著鍋裡翻騰的下水,文臻站在他身邊,看著火候,加了點胡椒粉,一股微辣的氣息飄散,更加引人食慾,裊裊熱氣裡,張鉞眼見肺泡裡的管子漸漸轉為透明,臉色有點發白。

  文臻忽然輕聲道:「撐不住就別硬撐了,沒關係的。」

  不然真吐在鍋邊就麻煩了。

  張鉞嚥一口唾沫,臉色蒼白,眉色和眸色卻被熱氣熏得烏黑,越發顯得神情堅定:「沒事。」

  蟹眼泡泡漸漸鋪陳開來,文臻道:「好了。」正要自己先來一碗。她孕後其實胃口一直不大好,並不太想吃,但此刻也只能自己先來了。

  張鉞卻堅定地接過她手中的碗,給自己盛了一碗,還十分狠心地裝滿了下水,敬酒一般對著四面一照,又特意對著燕絕敬了敬,道:「挑春節,刺史挑春;七草湯,長史熬製;噁心與否,嘗了方知。」

  他低頭看著碗裡的七草鹵煮湯,野菜有七種,都是選香氣清新去掉苦味的,顏色碧綠青翠可喜,而下水切成小片,淡淡粉色,漂浮在濃厚的淡褐色鹵湯之中,看著並不噁心,他並不敢多猶豫,先喝了一口湯,並沒抱多大希望,然而一入口,便覺得一口鮮一口春,在舌尖瞬間爆開,剎那間眼前一亮!

  只那眼前一亮,都盯著他的人們,便看出了端倪。

  隨即張鉞小心地嘗了一口,又是微微一頓,一頓之後便加快了速度,很快將一碗鹵煮吃喝完畢,動作文雅卻迅速,看不出一點為難。

  燕絕看看他,再看看文臻,忽然呵呵一笑,一巴掌拍在張鉞背後,道:「味道怎麼樣?」

  他一拍,用了真力,張鉞「哇」地一聲,吐了一地。

  眾人:「……」

  文臻眼底怒色一閃而過,笑道:「殿下,表達友好一般都是拍肩膀,您拍後心,是想讓我的長史英年早逝嗎?」

  燕絕笑意一僵,文臻又道:「殿下就不必問這湯滋味了,反正您也不適合吃。這湯裡豬尾和豬腎比較多,您虛不受補,用不著。」

  燕絕:「……」

  他被文臻一槍關於「什麼什麼萎」的暗箭射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人群裡忽然有人道:「麻煩請給我一碗。」

  這聲音聽著陌生,此刻還有人說這話也令文臻詫異,舉目看去卻都是茫然的臉,只得令採桑裝了一碗送入人群,過了一會採桑回來,低聲道:「一雙孩子的手接過去了,身後有人掩著,我看不出還有誰。」

  文臻心中一動,隨即覺得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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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7 20:57:1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八十一章 求愛方式

  人群中那人似乎不僅自己吃,還分給了周圍的人,然後幾人邊吃邊讚,在人群中吃東西,香氣更具有攻擊性,便有人忍不住討要,那幾個人也不忌諱,便夾給周圍人吃,這一吃便不可收拾,漸漸便有人上前來要,等到採桑自己想吃的時候,早有人上前來將她擠開了。

  之後便是搶食了,豬肝居然是嫩的,大腸居然是香的,豬肺居然是脆的,下水居然是別有風味的,連炸豆腐都五味俱全的,刮油的野菜在肥厚的鹵煮湯水裡珠聯璧合,顯得滋味醇厚又清逸,一切都恰到好處,再之後便是七草湯一洗舊日名聲,豬下水打了翻身仗,江湖撈隨之推出下水鍋底那是以後的事了,鍋底刮空不過是一瞬間,到最後有人看見一直死撐著皇族驕傲不肯吃豬下水的定王殿下有叫隨從偷偷搶到了最後半碗一口氣吃個精光來著。

  文臻趁勢和百姓們又科普了一番豬下水各自的用途,營養,以及如何處理乾淨的做法,還教了幾個看起來特別忠厚又特別貧窮的漢子,如何鹵製下水。市面上下水賣得極便宜,百姓們學會這些做法,自家飯桌上也能多個葷,孩子們多點營養,有些手巧的會了鹵製,依此也可以做個營生。

  自此以後,湖州便多了一些熏燒鹵製攤子,專門鹵製下水,後來又增加了雞鴨野味等物,漸漸成了氣候,養活了一大批底層老百姓,也成了湖州的招牌,後來這一行的人,都將文臻作為本行的祖師爺,這也是後話了。

  吃七草鹵煮湯的時候雖然熱鬧,但也有很多人並沒有近前,那些士紳,仕女,士子中有很多人依舊遠遠看著,那個嘔吐的少年,被僕人扶著遠遠地坐在一邊,此刻那熱火朝天的搶吃場面,不啻於對他的諷刺,他垂著頭,臉色因此更蒼白了。

  他的僕人憤然道:「這麼噁心的東西,這些人也吃這麼歡,下等人便是下等人!」

  採桑正端著一碗湯送過來,文臻還記掛著這少年,覺得這人身體可能不大好,讓她端碗熱湯送去,聽見這句她站下,將湯往草地上一潑,冷笑道:「下等人才這麼不知好歹!還不如餵狗!」轉身就走。

  那僕人氣得臉色發白,跳起來要罵,被那少年拉住,弱弱地道:「別,人家也是好心,是我們不該說人家……」他垂頭看那湯,「聞著是怪香的……」

  僕人氣道:「少爺您就是心好!」

  那少年不說話,僕人看著他,嘆口氣,心想自家少爺,堂堂都尉之子,卻天生體弱,習不得武,享不得壽,雖然老爺愛逾性命,終究無法繼承武勳世家的家業,也難怪老爺終日心事重重了。

  七草鹵煮湯很快分完,文臻也命收了鍋。這回煮湯的鍋和材料和人手,都是她讓江湖撈負責的,保證食物來源乾淨,沒人有機會動手腳,湯裡配了些藥材,以防初春郊外風冷,有人傷風感冒。

  她做這個刺史,無法一次性將湖州官場肅清,不得不步步小心。

  前方傳來一陣歡笑聲,是仕女們在蕩鞦韆,有個少女,看衣著打扮是個官家小姐,正站在那花團錦簇的鞦韆上,越蕩越高,那少女性情甚是嬌憨,看見文臻也不拘束,蕩著越過文臻時還對著她邀請:「刺史大人也來打鞦韆啊!」

  文臻笑了笑站定,做了個隨意玩的手勢。她是不會參與這樣的活動的,上去做靶子麼?

  再說這鞦韆她們蕩著沒問題,她蕩著很可能就繩子斷了板掉了各種么蛾子就來了,還是別作孽了。

  那少女膽子甚大,鞦韆越打越高,還不住叫推她的丫鬟推更高一點,忽然在高處似乎看到了什麼,眼睛一亮,歡聲叫道:「侍墨,再高一點,再高一點!」

  文臻皺皺眉,心想這是看見什麼了要再高?再高就很可能掉下去了,她對那邊人群看了一眼,依舊是黑壓壓的人群,看不出個所以然。

  那少女的丫鬟也是個憨的,下一次果然用盡力氣推得更高,那少女眼裡發光,在鞦韆上踮腳伸頭去看,腳下一鬆,忽然一聲驚叫,整個人就從鞦韆上掉了下去。

  文臻在她蕩起來的時候就往她鞦韆的軌跡上去了,預備著她掉下來好安排人去接,卻看那少女掉下來的時候雖然驚慌,猶自不忘大叫一聲:「接住我!」心中一動,便停了手。

  果然便見那少女手舞足蹈地向著人群的某個人撲過去,那人的身影被人群和那少女的身影擋住,看不清臉,只能感覺到個子很高。

  眼看那人馬上就能接到那少女,看來那少女在鞦韆上看到的目標就是這個男子,跌下鞦韆居然也是想跌入他的懷抱,這求愛的方式和膽子可真稀奇,文臻一邊好笑一邊匆匆繞往一邊,想要看看這位浪漫輕喜劇男主角到底是誰。

  然後她就看見那男子身子一閃,繞開了。

  繞開了……

  繞……開……了……

  饒是文臻靈活多變,也不禁呆滯一秒,隨即她臉色一變。

  那坑爹傢伙不接人,她這邊已經來不及再接,那丫頭飛那麼高,馬上就能摔成爛泥!

  人群裡一陣騷動,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文臻只聽見一聲尖叫,好像有一團小小的影子一閃,將那少女接住,順手一拋,拋到一人手中,那人順手再一拋拋給下一人,像接力拋垃圾一樣,把那少女在人群之中連拋了好幾次,最後砰一下,人群嘩然四散。

  等她再趕過去的時候,就看見那個少女正躺在一個駝背老頭懷中,一臉的天旋地轉。

  文臻差點噗一聲笑出來,沒笑出來是因為她看見湖州府白林急匆匆奔過去了,原來是白林的寶貝女兒,幸虧沒笑,不然就變成一聲笑引起的湖州官場血案了。

  她看看人群,又是黑壓壓一群,聽著人們的議論紛紛,想了想,去了鞦韆那裡,道:「如何會忽然掉下來?這鞦韆可有問題?」

  一旁的幾個姑娘面面相覷,心想哪有什麼問題?不就是白家那個看多了話本子的丫頭,看見了一個美男子,非要玩這一齣鞦韆落懷的把戲,指望來個美人投懷英雄救美締良緣還是怎的?最後落到個駝背老頭懷裡!

  嘴上卻不好說,都訕訕笑道:「刺史大人多慮了,鞦韆結實得很,是白小姐打得太高,自己沒站穩。」

  也有人隨口道:「不然您自己試試看?其實很有意思呢。」

  誰知文臻立即接口道:「行,那我便試試看。」

  幾個姑娘呆滯地看文臻真上了鞦韆,她的護衛立即湧過來,文臻道:「採桑,用力推,推高點,我也體驗一下直上雲端的滋味。」

  採桑向來是個實心眼的,立即捋袖子,給文臻推了個吃奶的力氣。

  呼地一聲,蕩上雲天。

  第一眼,見樹木拔高而起,風似乎有了軌跡越雲而上,大地田野像被捲起的畫卷忽然都鋪展於眼前,下一瞬畫卷被風捲去,換了青天。

  青天攜白雲沖撞而來,然後被分外輕盈的身子沖破,融入那日光萬丈裡,極度的光亮不辨萬物,整個人似乎也被那光曬化,化為無數透明的泡沫,消散於一片湛藍裡。

  那消散也只是一瞬間,隨即呼呼的風聲將意識和身體聚攏,碧綠的大地和深黃的田野以及遠處青青的山崗再次衝入視野,於青青的山崗之上,隱約還有一道白色的浮雲迤邐……

  不,不是浮雲,那是一條人影,遙遙立在遠處的山崗之上,白衫如雪,衣帶當風,似乎下一瞬就會隨風而去,又似乎已經在那裡,向著她飛起的方向,凝望了千萬年。

  文臻原本展開的笑容,在那瞬間凝固。

  也不過是一瞬間。

  鞦韆落下。

  迎面是黑壓壓的人頭,人群都仰起臉,各色表情,各色膚色,男女老少,像一朵朵詭異的人面花,向著她的方向。

  她心中又驚又涼又微微顫慄,像一排螞蟻悄悄列隊爬過心臟,恍惚裡還真有些抓不穩了,一低頭也沒看清人群裡都有誰,猛然一聲低喝,便鬆了手。

  一陣驚呼。

  她落下。

  向著人群中央。

  宛如水流無聲分開,宛如游鯊逆流而上,人群中一條人影靜默而又輕柔地一個旋轉,所有人便不由自主地被闢到兩邊,一隻手臂探出,輕輕接住了她,長髮和衣角同時旋飛而起,日光同春日柳絮散了滿身。

  恍惚中只看見一片雲點在額角,那一處的日光璀璨如鑽炫目得不能睜眼,額頭上微微一片濕潤,似乎是誰的柔軟的唇瓣擦過,太快,蜻蜓點水,風過柔花,一滴露珠從碧草尖輕輕墜落。

  下一瞬文臻輕輕落地,雙腳站穩,身側有細微氣流掠過,衣角翻飛而起帶著熟悉而高妙的香氣,須臾散去。

  隨即人群驚呼著關切著蜂擁而上,她轉頭,濟濟人群中一張張陌生的臉。

  她怔了一會兒,撫了撫額頭,搖頭笑了笑。

  下了鞦韆後,文臻就有些興致懶懶的,鞦韆的事,也只是說自己失手,接連兩次失手,尤其刺史大人也失手,倒讓原本被人議論嘲笑的白家小姐頓時解除了尷尬,人們的注意力都轉到了刺史大人後一次莫名其妙的掉落鞦韆事件上,也就沒人再抓住白小姐清譽可能有損這件事做文章了,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挽救了白小姐的終身,這使湖州府白林大為感激,過了一會兒悄悄走到文臻身前,默不作聲長揖及地。

  文臻一笑抬手,心照不宣。

  她本意也不全是為了那傻女子解圍,只是如果真是某個人的話,那氣性可太大了些。

  她靜靜坐在那裡,想了一會方才的景象,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

  此時日頭漸高,放紙鳶的人越來越多,忽然有人大叫:「看天上!」

  眾人這才看見天上眾多紙鳶中,有一個分外大,顏色也是純黑色,十分顯眼,那紙鳶原是在另一處山坳中放著的,漸漸飄搖過來,卻是一隻巨大的老母雞,正昂首向天做打鳴狀。

  那紙鳶做得逼真,在風中一抖一抖,便如那雞真在打鳴一般,在場的人倒有一多半是讀過書的,自然明白這紙鳶的意思,頓時全場鴉雀無聲。

  文臻負手看著那紙鳶,牝雞司晨,是這意思吧?按說這典故用得不大對,這是女主亂政的意思,但就是因為用得不對,才透露出其中險惡的意思來,因為眾所周知,她和皇子有脫不開的關係,而燕綏是有足夠強大的實力問鼎皇位的。

  老皇還在位,給她用這樣的形容詞,可不僅僅是譏刺。

  張鉞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鐵青著臉對負責守衛的潘航道:「可有人膂力足夠?將那紙鳶射下來!」

  潘航搖了搖頭:「方才我們已經看見了,試過了。離得太遠,無法射落。」

  「把放紙鳶的士子找出來,我親自訓誡!」

  文臻一攔,「放紙鳶是挑春節的規矩,觸犯哪條律令了?」

  「那也不能任其為之!」

  文臻轉頭看向州學士子人群,那裡一大群人圍著,正警惕地看著她這裡,很明顯在防備著她,只要她派人去,這些人就會不斷交接著風箏線,還會做出被迫害的樣子,將事情鬧大,屆時也不知道會被編排出什麼來。

  忽然叮鈴鈴一陣急響,那響聲迅速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隨即山背後升起了一個紙鳶,那紙鳶升起的速度極快,很快就躥上了天空,一眼看去便見碧空如洗,鳳凰展翅直上雲霄,而鳳凰尾翼兩側,還有無數飛鳥振翅追隨,竟是個百鳥朝鳳的紙鳶,以至於一朝放飛,佔據了半邊天空,將那面天空原本的紙鳶要麼絞纏掉落,要麼裹挾其中,而那鳳凰口中似放了哨子,清唳有聲,長長的斑斕尾羽跨越天際時,真如鳳凰越天而來,引群鳥同舞,霞透雲光。

  眾人嘩然驚嘆,都想不通這麼大一個紙鳶是怎麼做出來的,又是怎麼放上去的,文臻卻迅速回頭在人群中尋找,可是此時人山人海,她身周的人為了她的安全也護得裡外三層,卻往哪裡去找?眾人的驚嘆忽然變成了驚叫——那隻百鳥朝鳳紙鳶氣勢洶洶直奔那黑母雞而去,嗤地一聲便從中撞開了那原本也很結實的紙鳶!

  眾人眼看那牝雞司晨一撕兩半淒慘掉落,都倒吸一口冷氣。

  這說起來簡單,但是那是紙鳶,又是在空中,還如此巨大,便是一流的紙鳶師傅,也不能保證說能操控得如此精準。

  這還沒完,那黑母雞分成兩半掉落,其中一半正砸在那群放黑母雞的士子群頭頂,這群傢伙慌亂逃跑時又被亂七八糟的線纏住跌倒,再當頭一黑,紙鳶砸下,此時便恨紙鳶為什麼要做這麼大,等到他們好容易從一堆黑布黑絹中掙扎出來,抬頭一看,百鳥朝鳳紙鳶正飛到頭頂。

  有人忍不住大叫:「百鳥朝鳳!此乃何意!刺史是要自比鳳凰嗎?刺史是想正位中宮嗎!」

  張鉞皺眉看了一眼,忽地一笑,道:「課業還是太少了!此鳥無冠,尾羽非火焰形狀,明明是翟嘛。」

  有人不服:「翟如何能令百鳥朝拜!」

  話音未落,上頭紙鳶一震,忽然落下兩條紙卷,左邊:「休問是鳳還是翟。」

  右邊:「我讓你拜你便拜。」

  文臻忽然道:「怎麼?百鳥朝鳳紙鳶玩不得,那麼牝雞司晨紙鳶呢?敢情諸位覺得這不是游戲?那很好啊,看來諸位是嫌太平日子過夠了,想給我這位新任刺史添幾把火兒?」

  剛剛還憤憤不平的士子們渾身一震。

  敢用牝雞司晨的紙鳶暗示嘲諷,就是掐准了這只是個游樂,刺史大人不能當真,但是如果他們掐著百鳥朝鳳找刺史大人麻煩,把游樂變成正經事端,那刺史大人也就有理由追究牝雞司晨的不敬之罪,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的就變成他們。

  本朝重文輕武,文人地位高貴,在未出仕之前有那麼幾件蔑視官場不畏強權的軼事那叫資本,屬於博名的小把戲,臨老了寫進自己的傳記裡也好添個光彩,但前提是不會因此真惹出麻煩。

  眼看士子們安靜了,文臻呵呵一笑,也不理他們,自去一邊看蹴鞠。

  蹴鞠的場地靠近一處小湖,湖那邊有一片小樹林,那一處風景尤其好些,正被湖州一群巨富豪紳佔據著,文臻身邊跟著張鉞,看見那群衣裳光鮮的人,文臻抬了抬下巴,道:「我前日抽看往日卷宗,歷年湖州逢上大災小亂,無論是朝廷出面還是主動施為,湖州這些富戶賑災出手都頗小氣,稱得上為富不仁,按說這樣的大戶在當地應該不受官府待見,為何這些人依舊順風順水?」

  張鉞向來不對不清楚的事情妄加猜測,卻道:「昨夜湖州首富李連成府中給我送了些禮物。」

  「哦?送了什麼?」

  張鉞咳嗽一聲,不知怎的又紅了臉,正色道:「無論送什麼,我都不需要。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

  美婢怎可要?美婢要了怎麼對得起文大人?!

  文臻奇怪地看他一眼,心想我就隨口一問,你怎麼就喊上口號了?

  她看看那群站得遠遠的富豪,從今日她出現,湖州這些巨富的態度就顯得十分冷漠。

  文臻笑了笑,敬而遠之麼?

  這是老娘的地盤。

  她又看看蹴鞠場地,蹴鞠這游樂,在東堂,多是富戶子弟玩樂,想必今日場上,也是那些公子哥兒。

  此刻一群人正玩得歡快,看見刺史大人過來,後來一群人浩浩蕩蕩,就有人大喝一聲:「恭迎大人!」

  伴隨喝聲,有人半空躍起,一個流星趕月,長腿一踢,那個鞠球便如流星颯沓,越過了場地,猛地射向文臻!

  採桑正在文臻身側,眼看那球向的方向正是文臻的肚子,驚得連叫都叫不出來,臉色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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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7 20:57:3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八十二章 神秘的蹴鞠高手

  驚呼聲裡,文臻忽然一抬腿,那球忽然就到了她腳尖,她腳尖帶著球呼地向後一掄,雙臂一展,整個人向前平平一趴,那球便順著一個流暢的軌跡滾到了她背上,滴溜溜順著背再引到手中,文臻一抬手,球便瀟灑地又撞了回去,呼嘯有聲,比先前更快更猛!

  於眾人眼裡,這不過是一霎間事,只看見刺史大人一腳引球上背,單足傾身如飛,姿態優美且迅捷,眨眼間那球便飛了回去,驚叫瞬間便成了叫好。

  那球射回去的時候,那先前踢出球的人卻已經不在原地,混入人群中,推了一個少年一把,那少年一個踉蹌,一抬頭正看見迎面球殺氣騰騰的飛回,眼看接不住,愣在那裡,忽然斜斜裡一粒石子飛來,擊在他膝彎,他噗通跪倒,露出身後推他的人,砰一聲,那人被鞠球擊個正著,仰天就倒。

  文臻早已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示意自己的護衛將那個被擊倒的人帶下去,自己目光在人群中掃過,想找出那個揪出真兇的人,然而依舊人山人海,無處可尋。

  她忽然對身邊張鉞道:「這蹴鞠瞧著倒是有趣,張兄不想下場去玩玩嗎?」

  張鉞敏感地注意到她稱自己張兄而不是客氣的張大人,臉頓時微微一紅,隨即十分遺憾地道:「我……我不會。」

  文臻一笑,又問身邊燕絕:「聽說殿下以前頗為精通此道?」

  燕絕自看見蹴鞠臉色就陰沉沉的,此刻更是難看,冷冷道:「一群粗漢,你爭我搶,你讓本王也去?」

  文臻失望地嘆口氣,道:「想不到兩位都不感興趣,我倒是很喜歡的,荷爾蒙爆棚的運動啊,焉不知男子運動時刻最為迷人?」

  張鉞臉更加紅了,神情裡似乎很想現在就下去學上一學,燕絕臉色更難看,盯著自己的腳——他原本確實精通蹴鞠,也確實喜歡,但是自從一隻腳被燕綏廢了之後,這些需要動腳的技藝,他便不碰了。

  文臻身後,蘇訓一直隱形人一般站著,此刻忽然啞聲道:「大人如果喜歡,小的可以去試試。」

  「你會啊?那好啊,讓我也瞧瞧你的風采。」文臻回眸一笑,笑得十分親切明麗,那笑容看得張鉞越發臉紅,燕絕眼睛眯起,蘇訓低頭。

  蘇訓之前的腳受了傷,但文臻給他用了好藥,倒也好得快,文臻原以為他是文弱書生,沒想到他脫了大衣裳,露出的身材倒也精悍修長,下到蹴鞠場中,更可見技藝精湛,先是按照慣例一段個人技巧展示,蘇訓什麼都會,除了足尖玩出無數花樣外,頭、肩、胸、腹、膝、臀、背……幾乎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可以用來滾球,他可以使球高高飛起足足一刻鐘不落,也可以像先前文臻那樣,球起伏滾於全身,那在蹴鞠術語中叫做「滾弄」,但文臻能做到那樣,靠的是自己學的特殊的武功,周身氣機吸引圓轉如意,蘇訓則完全是靠玩蹴鞠練習出的技巧,他表演的時候大家喝彩不斷,有人在場外不斷報出他的蹴鞠技巧「飛弄!」「流星趕月!」「齊飛」……

  文臻也似乎來了興致,展現出比先前更多的活躍,命人拿了紅紙來做了好幾面小旗,自己拿了一面,又叫身邊幾個女子各自拿了,給蘇訓做啦啦隊,採桑向來小姐說什麼做什麼,寒鴉隨手把旗給了一個小姑娘,由此倒引發了後來湖州蹴鞠必有啦啦隊的風俗,當然這也是後話了。

  個人表演之後便是組隊對抗,蘇訓這般的技藝,自然是開門紅,兩三下便有對方的人因為相撞下場,刺史大人十分喜悅,命人賞蘇訓,早已準備好的彩頭由人當眾送到場中,引得百姓們嘖嘖稱羨。

  之後對方便換了個人上場,遠遠看去,個子高頎,臉上斜斜蒙了張錦帕。

  郊外風沙大,蒙帕子的人也有,大家並不以為奇,文臻卻眯了眯眼,招手喚過採桑,囑咐了幾句。

  場中的人開打。

  下半場風格一變。

  那新上場的人,風格十分懶散,別說展示技藝顛球傳球,大多數時候都站著不動,只有在蘇訓出腳的時候,他才會抬腳。

  但他只要一抬腳,那滿場就彷彿都是他的大長腿。那滿地的人就都只能為他驚呼。

  在滿場圍觀的人眼裡,那個高頎的人,有種少見的自然風華,蹴鞠這樣在很多人眼裡與流汗暴力有關的競技游戲,在他那裡,彷彿也不過是彈指分花,袖手拂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態曼妙從容,人家穿勁裝他穿長袍,轉側之間細腰之下長衣飄散盡風流,烏髮掠過雪白的額角,一點眸色既清又遠透著天蒼地極的明光。

  蘇訓的感覺卻不一樣,對方的瀟灑給了觀眾,凌厲給了自己,對面彷彿忽然多了一個門神,那一尺寬的風流眼,原本輕輕鬆鬆便能踢進,但那雙腿只要在,哪怕方才還在天涯海角,眨眼就能封住那一尺之地,更妙的是,別人踢進的,那雙腿不管,只要是他踢的,那雙腿一定會給封住。

  不僅封住,還踢回去,不僅踢回去,還回得凌厲如電,那雙漂亮筆直的長腿在空中掠過更漂亮的弧度,彷彿之前的懶散都是假象錯覺,封印在那懶散表象中的是一隻冷酷凶狠的黑豹,爪子一抬就要撓他個滿臉花。

  蘇訓的感覺裡,那滿場飛的不是球,是刀,是槍,是劈頭蓋臉的電光,只沖他一個人來,三千里雷劫,轟隆隆天徹,就在他頭頂一方三尺。

  對方抬了幾回腿,他就感覺要窒息。

  更窒息的是,只要他慫了,退了,把球給別人了,那貨立刻就散了,懶了,退了,電光收,霹靂隱,三千里蒼穹平靜如洗,遍地懶懶日光。

  場上的人漸漸也看出端倪,都在問:「什麼意思?」

  「那是來搗亂的麼?」

  「刺史大人的人?」

  「刺史大人能什麼事不要都插一腳麼!」

  玩蹴鞠的高手倒不是州學生,大多是官員士紳子弟,因著自家長輩的緣故,對刺史大人有著天然的警惕和不屑,有人就喝道:「你們兩個,是來鬥氣的麼?要踢就好好踢,不然就下去!」

  「就是,這是蹴鞠場,不好好踢就下去,管你是誰,刺史大人的人,就能這麼搗亂的麼!」

  「刺史大人的人可真多啊,還都是年輕男子,瞧這架勢,怎麼,爭風吃醋嗎?」「你不說我不覺得,這一說,哎,還真有幾分這模樣……喂,你們兩個,這麼針鋒相對的,是因為刺史大人嗎?今日贏了,刺史大人許你們什麼好處啊?」

  「想必好處不小呢哈哈哈,難怪傳說裡那位攀附皇子平步青雲,瞧這才幾天,就有這麼多人……」

  一粒球呼嘯而來,啪地擊中他的面門,擊出一聲慘嚎,拍扁了的半邊臉頰裡,朝天噴出幾粒帶血的碎牙。

  慘叫聲驚呼聲吵嚷聲爆起,文臻站起身來。

  場上,那個慘叫的人在地上翻滾,出手的人腿一抬,從他身上跨過,隨手接過身邊人遞過來的絲帕,擦了手,手一鬆,帕子落在那人臉上。

  那人忍痛抬頭,就見高頎的人頭也不回地走過,淡淡道:「什麼攀附?我這還沒追上呢。」

  眾人:「……」

  什麼意思?

  台上,一群士紳已經大叫起來,有人奔來,抱住那臉腫了半邊的人連聲大叫傳大夫,又叫人去找那個出手傷人的人,當著文臻的面一連串的吩咐,很是決斷,張鉞輕聲對文臻道:「湖州首富李連成。」

  那位李首富眼看兒子傷得不輕,聽得蹴鞠的人七嘴八舌說了幾句,忍不住含怒看向文臻道:「刺史大人,我兒年幼無知,不知道容讓刺史大人的人,是他有錯。但這終歸只是游戲,刺史大人又何必因為一時不快,就令人對小兒施此重手呢?」

  文臻眼神正在人群中亂轉,忽然聽見這一句,才收回目光,愕然指著自己鼻子道:「我?」

  李連成冷著臉道:「蹴鞠場上人都說,是小兒他們言語間不小心提及了刺史大人,才遭此橫禍的!」

  「哦?提及了我什麼啊?」

  「……左不過是一些孩童言語,刺史大人這也要計較嗎?」

  文臻招招手,身邊採桑從人群中過來,遞給李連成一個紙卷。

  「那就請李先生看看這孩童言語吧。」

  李連成展開紙條看了幾眼,渾身一顫。

  他身邊幾個蹴鞠的少年也湊過去看了一眼,面面相覷,神情驚駭。

  場子離看台足有好幾丈,四周人聲喧囂,大家都是算定了除了場上人沒人能聽見那些話,而且說的時候大家也是低聲談笑,便是刺史大人的人也應該不能確定才是。

  眾人也都想好了,說了自然也是不認的,只是此刻看那紙上言語竟然一字不差,心中也發寒。

  就彷彿,有個人一直在身邊聽著一樣!

  李連成能成為首富,自然也不是簡單人物,看眾人神情已經明白此事不假,正想著不認便是,忽聽文臻壓低身子,湊近他輕聲笑道:「李先生,你兒子才多大的孩子,能懂這些閒言碎語?這想必是家學淵源?你猜,他這是聽誰說的?嗯?是聽你書房裡那些幕僚閒談碎嘴來的,還是聽你方才遊湖邊小樹林時摟著小桃紅調笑的時候說的?」

  李連成:「……!!!」

  刺史大人怎麼知道他書房幕僚們會碎嘴!

  怎麼知道他先前和小桃紅在樹林裡提到了她!

  想到先前他和那妓女趁著小樹林無人,在那樹背後上下其手時說的那些混賬話兒,都被這刺史大人的人聽在了耳中,他渾身上下都似被燃著了一般,燒得赤紅滾燙,心裡卻泛著冰一樣的涼。

  這位女刺史,手段如鬼魅啊……

  知道這些閒話倒也罷了,關鍵是知道這些閒話的手段,一想到自己身邊可能有刺史大人的探子,或者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在刺史大人的注視之下,李連成就覺得渾身發涼。

  他們這些湖州富商,和前任刺史別駕聯繫很深,本身家業豪富根基深厚,也並不太懼新任刺史,本來還受了某些官員的挑唆,想著新任女刺史如果不知好歹,便是大傢伙兒聯合起來,掀翻了也不是不能的。

  但此刻,他們還沒動,只是私下裡態度不如何恭敬,這位刺史就能把手伸過來,狠狠扇他一耳光!

  文臻微微彎著腰,附在他耳邊,悄聲道:「記住,湖州現在是我的,老實做生意,該出力時出力。否則,揉圓搓扁,我說了算。」

  說完她笑眯眯地拍了拍李連成的肩,拍得他渾身一顫,便走了開去。

  李連成愣了半晌,忽然一個巴掌,狠狠打在兒子臉上,啪一聲,眼看那半邊還完好著的臉,也迅速腫了半邊。

  那倒黴孩子被打得嗷地一聲慘叫,驚詫和疼痛之下連話都說不出來,倒是周圍的蹴鞠少年們驚得連忙大叫:「伯父您這是做什麼!伯父您瘋了!」

  李連成怒道:「不敬刺史,胡言亂語,還不該打!」又起身遠遠對文臻長揖及地:「多謝刺史大人寬涵!」

  文臻頭也沒回,背對這邊擺了擺手,在眾人詫異又畏懼的目光中走開了。

  張鉞亦步亦趨地跟著,悄悄問她:「方才您說什麼了?」

  文臻也悄悄道:「有些人啊,賤骨頭。伸出手邀請,他不會跟你走,你還不如伸出腿,把他絆一跤,他就站起來追著你跑啦。」

  張鉞眼裡冒出蚊香圈,老實君子跟不上女魔王的思路。

  文臻笑看了一眼地上的影子,兩人的影子被日光拉得長長,頭靠頭說悄悄話看起來很親密。

  某些人耐性現在很好喲,這樣都不出來。

  她卻有些急切,拍拍手道:「去玩牽勾吧。」

  牽勾便是現代的拔河,倒是活躍氣氛,老少咸宜的娛樂,挑春節上的大型牽勾會是一項高潮節目,參與的人很多,照例是州學年輕士子打頭,早已準備了攙了牛筋的長繩,繩子長而重,還在中央栓了大紅的繡球,專門用箱子搬了過來。

  繩子和繡球加一起很重,好幾個人抬,還有一個年輕學子抱著繩子尾端,累得氣喘籲籲,他身邊的僕人心疼地扶住了他,文臻不禁多看了一眼,認出了是那個先前看見鹵煮嘔吐的少年,原來也是個州學生。

  兩邊牽勾的人足有百人,圍觀的人更是站得人山人海,文臻作為刺史,是要站在當中裁判,她劃好線,長長吹了哨,號子聲,交好聲,打氣聲,頓時響徹草地。

  兩邊的少年都卯足了力氣,捋起的袖子手臂上鼓起高高的肌肉,腳跟緊緊地擦著地,蹭掉一塊一塊的草皮,繩子被繃得筆直,大紅的繡球在繩子中央顫動不休,隨著嘿喲嘿喲的號子聲不斷移動,一忽兒向左……一忽兒向右……

  文臻忽然感覺那繡球有哪裡不對勁,道:「蘇訓。」

  蘇訓會意,站到了她背後。

  下一刻,隨著左邊隊伍一陣猛然發力,繩子猛地被拽向左邊,繡球劇顫,砰一聲悶響。

  文臻聽見聲音的時候已經知道不對,但是事情的發生比她想像得更快更猛烈,剎那間繡球爆開,飛出無數極其細小的飛針、彈丸、鐵蒺藜……連帶騰騰的黑煙,籠罩了繡球兩側一丈方圓,文臻正在攻擊的中心。

  文臻還沒來得及任何動作,身子猛地被人一帶,隨即向後落入一個胸膛,熟悉的淡淡氣息如煙似霧瞬間籠罩全身,她卻在此時腰背一彈,一邊向外衝,一邊伸手向後猛抓,口中再次:「蘇訓!」

  剎那間她身後的人也禁不住微微睜大雙眼。

  於他比常人更為明澈的視野內,才能看清那發生的一切——黑煙忽然游移騰挪貼地而回,鐵蒺藜彈丸飛針順著飛出的軌跡倒飛,剎那間天地空間微微扭曲,所有爆開的物體閃回繡球之內,爆開的繡球微微一斂,恢復原狀。

  下一瞬,少年們牽勾加油的號子聲響徹四野。

  再下一瞬,文臻從身後潘航腰間抽出長劍,唰唰兩劍,劈斷了繡球兩邊的繩子!

  兩邊正卯足力氣拔河的少年驀然力氣落空,都跌成了一串粽子,暈乎乎爬起身之後,一個個臉色發紅,要不是出手的是文臻,想必此刻罵街聲已經上沖雲霄。

  文臻冷著臉,一手還在身後,抓著身後的人,一邊心中怨念,一邊冷聲道:「所有人退後三丈!」

  又命:「圍住此地出口,從現在起,不允許任何人進出!」

  湖州府待命的衙役們開始封鎖周圍出口,又將人群向後押,四周氣氛一變,人們察覺到有事發生,漸漸安靜下來。

  等人都退到安全距離後,潘航打出兩枚石子,砰一聲,繡球爆了。

  四面嘩然聲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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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7 20:57:4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八十三章 殿下駕到

  文臻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問寒鴉:「你為何沒看見?」

  寒鴉垂下平板的眉眼,道:「那些東西藏得極為隱蔽,比如飛針都順著繡球的刺繡痕跡插進去的,不細看很難察覺,而因為在牽勾,那繡球一直在晃動,很難看清楚……」

  文臻點點頭。她因為君珂的緣故,知道透視眼也不能時時刻刻都對所有物事進行透視,必須在有所目標情形下凝足目力才可以,否則豈不是要累壞眼睛。寒鴉不知道繡球有問題,自然不可能專門查看。

  潘航將繡球連同那些東西都小心翼翼收攏來,攤開在她面前,也是給大家一起查看,以飛針最多,日光下色澤青藍,都帶毒。文臻拿起一枚嗅了嗅,毒並不厲害,卻很少見和古怪,再拿起一枚,卻換了一種毒,依舊是少見的毒。

  她皺起眉,心中冷笑。

  好深的算計。

  這一手,根本不是要誰的命,無論是她的,還是那些牽勾的士子少年的。

  牽勾最前面的這一批,不是精英學子,就是富戶子弟,這些毒針很輕,很多,目的就是為了讓盡可能多的人受傷。

  而她當時站在當中,首當其沖,按說她是能最先洗清嫌疑的,但是這針上的各種古怪的毒,卻將更大的懷疑落在了她身上,誰都知道她來了湖州,對她嘲笑譏諷最多的就是士子和富戶兩個階層,也都知道她擅長使毒,此刻眾人便會禁不住地想,這是不是刺史大人的苦肉計,故意安排了這一齣,或者挾制,或者施恩,好解決士子和士紳對她的敵意。

  她站在當中,換成平時是有力的自辯證據,此刻卻會被人看成欲蓋彌彰,是為了出事後洗清自己的故意安排。

  以她的身份,無人敢當面質疑,因此她也就會失去自辯的機會,那麼這根刺,就會永遠種在士子和士紳們的心中。

  到那時,她不解毒固然是得罪這兩個階層,解了毒,也無人感恩,還會更加堅信這事就是她幹的。

  這是一箭雙雕,說不定還有三雕,四雕……文臻嘆了口氣,覺得心累。

  身後一隻手忽然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腕。

  那修長手指並不很熱,動作也很輕,但卻似攜了電攜了光,瞬間注入她經脈肌膚,她微微顫了顫,心上激蕩出一溜細碎的火光,整個人都似乎熱了熱。

  她嘆了口氣,輕聲道:「終於不和我躲迷藏了?」

  這傲嬌的傢伙,直到看見她顯出疲態,才肯出來是不是?

  心中有氣,一反手也捏了捏那手指,觸手肌膚微涼如玉,她嫉妒地又捏了捏,才不捨地放手,繼續她的戰場。

  此時眾人驚呼詢問,七嘴八舌,湖州官員們齊齊上前慰問,一個個臉色難看。

  繡球出了問題,刺史大人遇刺,其餘官員方才卻都沒下場,此刻一個都跑不脫嫌疑,都怕刺史大人趁這機會發作。

  忽然有幾個人吵吵嚷嚷過來,中間推著一個少年,一個僕人打扮的人跌跌撞撞跟在一邊,急聲道:「你們怎麼捆人啊!你們怎麼捆人!快放開我家少爺!」

  文臻看那幾個人都是州學學生打扮,中間被捆過來的少年臉色蒼白,滿臉驚愕,卻是那個先前因為豬下水吐了的少年,那幾個學生大聲道:「刺史大人!此人可疑!牽勾的繩子,是毛之儀送過來的!」

  那僕人怒道:「是我們送過來的又怎樣?是你們說缺少長繩,我家少爺好心幫忙。再說我們自己在自己送來的東西裡面做手腳,是生怕不被人知道嗎?你們這些蠢貨,還不趕緊把人放開,我家少爺可是都……」

  那個叫毛之儀的少年忽然道:「長喜!」

  僕人長喜不敢再罵,卻又不住大叫冤枉,攔在眾人身前不讓走,那幾個州學學生卻個個高大健壯,一把便將僕人搡開,那僕人一個站立不穩,向後便倒,那少年看出來和僕人感情甚好,急忙要去拉他,被那些學生拉扯住站立不穩,狠狠摜在地下,那幾個學生也不拉他起來,乾脆一腳踩在他肩膀上,文臻清晰地聽見脆弱的骨骼咯吱一聲。

  她皺了眉,道:「在本官面前,就要動用私刑麼?」

  那學生才放下腳,恭恭敬敬地道:「回稟刺史大人,我等方才都在最前頭牽勾,險些被刺身亡,實在是氣不過。」

  文臻上前幾步,低頭看了看毛之儀的手掌,淡淡道:「氣不過就去拿真正的凶手,拿無辜的人撒氣算什麼男人?」

  學生們驚訝地齊齊看著她,毛之儀驚喜抬頭。

  「書要好好讀,實務也不可不通。你們看看這繩子,連帶這繡球,再加上這繡球裡的飛針鐵蒺藜等物,這一堆東西加起來該有多少份量?這樣份量的繡球和繩子,從箱子中拿出來去牽勾的過程中,如果不小心處理,是很容易爆開的,那就達不到牽勾時爆炸傷人的效果。而你們準備牽勾之前,很容易七手八腳,亂拿一氣,壞了人家的計劃。所以真正的凶手,必須得親自出手去搬那個繡球,將繡球調整在繩子最合適的位置才行。先前誰負責搬那個繡球我沒注意到,卻看見毛之儀因為力氣小,只幫著搬了繩子的尾端,離繡球最遠。」

  「那也有可能是他為了擺脫嫌疑故意搬繩子尾端,另外安排自己的人去搬繡球!」有人不服氣地反駁。

  「當然有這種可能。但是你們有沒有問過毛之儀,既然繩子是他送來的,那麼繩子送來的時候,有沒有繡球?」

  毛之儀怔了怔,顯然他自己都沒注意到這一點,囁嚅地道:「……這個,是家父囑咐人替我準備的,我也沒打開看過……長喜?」

  長喜愕然道:「我也沒看,這事是長福安排的,少爺您說不要帶這麼多人伺候,長福現在還在外頭等……」

  文臻看了看了繩子,這種攙了牛筋的八股繩索,邊緣燙了火印,一般是軍中訓練使用,而軍中不提倡花哨之風,絕不會多此一舉加這麼一個繡球。

  「把那個長福找來。」

  然而很快文臻就得到了回報,長福死了,一刀斃命,死在長喜和他約定等待的地方的一個小河溝裡。

  長喜一邊哭天喊地,一邊連聲道:「這是要謀害我們少爺!這是謀害!這繡球箱子裡一開始肯定沒有!這種花裡胡哨的東西,別說箱子裡沒有,便是我們整個軍……整個府中,也不會找出一個來!」

  文臻凝視著繡球,道:「繡球做得很精緻,裡頭插著的暗器為了避免被天眼通之類的能人發現,十分隱蔽講究,這就注定了一路護送都要小心,所以長福有問題,繩子是他負責安排的,他送繩子的過程中,有人送來了繡球,他一路小心呵護箱子,送到這湖邊,離開後被滅口。因為毛之儀沒要長福跟著伺候,所以後來繡球從箱子裡拿出來的時候,就還需要凶手親自出手來護持繡球。」

  眾人都沉默了,稍微想想便明白了,如果這繡球真是毛之儀的安排,是他要將自己故意置入嫌疑再洗清,也不必這麼大費周章,更不需要殺了長福滅口。

  那麼凶手是誰?

  眾人都目光灼灼看著文臻,女刺史雖然年輕,還長著一張嬌嫩不靠譜的臉,讓人總懷疑她不過是一朵需要人呵護的嬌花,然而一旦風雨襲來,這朵嬌花便枝葉膨脹,遒勁舒展,花葉下芒刺閃爍,是一朵暗藏殺機的吃人花。

  被眾人期盼目光注視著的文臻神情卻很閒適,拍拍手道:「行了,把人放了,凶手也不必找了,注定要死的人,費那麼大力氣做什麼?」

  眾人一驚,湖州府有緝捕罪犯之責,白林立即問:「大人,您的意思?」

  「這許多飛針上都有不同的毒,飛針為了能夠向四面八方迸射,是緊緊貼在繡球每道皺褶邊緣的,搬弄繡球時,會不可避免被那些針上毒侵襲,偏偏為了讓解毒變得困難,毒性極多極復雜,所以就連製作這個毒針繡球機關的人都不一定知道,這許多毒混雜在一起的毒性,只要稍有接觸或有吸入,一個時辰內必死,除非用藍……」文臻似乎驚覺失言,嚥下了後頭的話,一笑。

  眾人舒一口氣,想著那個凶手等會就要死了,便覺安心,但想到自己這群人中等會會有人無聲無息地倒下,想想又覺得毛骨悚然,大家相互打量,禁不住各自退開幾步。

  文臻用布包了手,極其小心地分類去收那些毒針暗器,一邊吩咐道:「既然這樣,人群聚在一起反而不利於鑑別凶手,所有人散開,該幹嘛幹嘛去吧,但是不可出山口,回城的所有道路已經被封了。」

  眾人也便散開,一些州學學生對望一眼,都對文臻施禮,謝過刺史大人及時發現繡球機關的救命之恩。

  文臻看一眼他們略帶惶愧又暗藏不甘的神情,並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人群散開,文臻將東西收好,不放心地伸手向後一抓,又抓住了身後人的腰帶,一聲輕笑傳來,繾繾綣蜷就在耳側。

  文臻吐出一口氣,明知道他的出現不妥,但是抓到人了,還是第一時間覺得心安。

  這傢伙不是應該回京了,或者雲游各國去找藥了嗎?為什麼還是要繞到她這裡來?

  但此時並不是回身敘情或者算賬的時候,今日的事還沒完。

  她的手指抓著他腰間的玉帶鉤,一勾一勾地拽著他的腰帶,他的手指輕輕撫弄著她的指節,微微帶了些力度,似心中留存盤桓不去的小惱怒。

  文臻並不心虛地也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後食指拇指一搓,比了個心,才收回了手。

  她身後,某人也笑一聲,學了她這個手勢,對著她背影晃了晃。

  兩人打完背後官司,不遠處潘航走來,對文臻打了個手勢,文臻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府衙的雜役敲響了銅鑼,示意眾人集合。

  眾人懵懵然聚集了來,有人便問:「大人可是發現凶手死了?」

  文臻點點頭:「是啊,我發現了凶手,不過呢,還沒死。」

  紛紛議論聲裡,文臻道:「煩請各位伸出手來。」

  人們更加驚愕,但刺史大人發話,不敢不遵,都排成排,一個個伸出手,潘航帶人一個個檢查過去。

  很快,在一個角落裡,忽然爆發出一陣紛亂,潘航大喝:「哪裡跑!」隨即掙扎聲,拳腳毆鬥聲,四周受驚的人紛紛跑開,更多的人卻湧過去,文臻大喝:「所有人原地不許動!」湖州府的衙役急忙上前彈壓,不一會兒,潘航押著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走過來,那人州學學生打扮,身材高大,面容青白,潘航緊緊抓著他的手,現出他指甲縫裡隱隱一點藍光。

  文臻笑了笑,問在場的州學學正:「這可是你們州學的學生?」

  學正看了半晌,愕然道:「未曾見過此人。」

  有人驚叫起來:「咦,我剛才見過他,他有幫忙搬箱子,我還以為他是哪位同窗。」

  州學學子們紛紛道都以為是哪位同窗,但互相詢問,並無人識得此人。

  那人冷笑道:「我便穿一身州學學生衣裳,那也只是我自己喜歡,又礙著誰來?如何就能誣賴我是凶手?」

  文臻笑道:「這位兄台,請問你指甲縫裡,是不是藍芒草啊?」

  那人看了看,道:「是又如何?我在湖邊洗手,無意中碰著藍芒草,難道不成嗎?」

  「藍芒草能解毒,多半生在近水之地,但植株極矮,極難尋覓,洗手觸碰到的可能性為無,除非專門撥草挖土去尋,那你好端端地,撥草挖土,去尋那藍芒草做甚呢?是因為聽我說了一個藍字,猜想這附近能有的藍色藥草只有藍芒草,所以找來想解你的混合針毒嗎?」

  四周轟然一聲,眾人急退幾大步,驚疑不定地看著中間的士子。

  那士子臉色微變,隨即又轉為鎮定,道:「在下聽不懂刺史大人在說什麼。」

  文臻望定他,看得他臉色一變再變,才道:「你聽不懂沒關係,大家聽得懂就行。其實啊,那些針混合在一起,根本不會中毒,我說出那個藍字,只是誘你去找藍色藥草而已,湖州這地界,能產出的藍色草藥,只有藍芒草和藍芪根,也只有這兩種藍色草藥,都有很強的染色之能……要不然你當我那個藍字真是說漏嘴的?」

  她話音一落,那臉色大變的士子已經猛地一抿嘴,但是他依舊遲了一步,一直抓著他手的潘航猛地將他的手往他自己嘴裡一塞,哢嚓一聲響,想咬舌的人狠狠咬到了自己的手掌,一聲大叫,鮮血迸流,那傢伙眼睛一翻,向後便倒。

  眾人都驚叫,以為人死了,文臻淡淡道:「沒事,藍芒草入口有強烈的麻痺作用,他這是被麻暈了,潘航你不用卸他下巴了,吃了藍芒草,三天之內他都別想咬舌自盡。」

  眾人正鬆口氣,轉而想到既然還有這一齣,那麼刺史大人那個「藍」字,是不是當時就不僅想到了有藍字的藥草極易染色,還有麻痺性?回想當時刺史大人那逼真的「哎呀不小心多說了」的神情,沒有一個人懷疑那句話有任何問題,刺史大人那順嘴坑人的本領……

  所有人激靈靈打個寒戰。

  文臻又道:「他的衣領,袖口。」

  潘航拔劍,唰唰截掉了那人的衣領,袖子,腰帶,以及所有可能藏毒自盡的地方。有文大人在,凶手想要自盡也沒那麼容易的。

  文臻看著那人藍色的指甲,譏諷地笑了笑,便是死士,依舊是惜命的,這是人性。

  她令人將這人帶下去,這人並不會是主謀,還要細細問。

  毛之儀由僕人攙扶著上前來,感激地向她道謝,畢竟她不僅幫他洗脫了冤屈,而且繡球爆開的時候他站的位置也不遠,以他的體弱,如果受傷中毒,可能就沒了小命。

  文臻看了看他的腰帶,展開一個十分親切的笑容,好言撫慰了他幾句,刺史大人向來有令人如沐春風的本事,毛之儀很快就放鬆了許多,猶豫了一會,壯著膽子邀請刺史大人有空去他家山莊走走,他家山莊在郊外,景緻尚可。

  文臻一口答應,看他神情懨懨,又命人護送他早些回府休息,看那少年和他的僕人千恩萬謝地離開,眼底掠過一絲笑意。

  這少年本該是那暗中敵人給她挖的第三個坑,但現在,她要借著這個坑,跳過一個原本不知道如何越過的天塹了。

  燕絕和湖州的官員們站在一起,看文臻輕描淡寫地又處理掉了一宗本該鬧大的暗殺事件,一時表情都有些復雜。

  燕絕看看身周的官員們,每個人都微微低著頭,不管心中是什麼想法,臉上的表情都端出了恰如其分的恭謹,這令他目光閃了閃,想著這女人這才來了幾日?一來就端掉了別駕,弄走了岱縣縣令,今兒就一個挑春節,事兒沒完沒了,可這位就能借著這沒完沒了的事兒,又殺雞給了猴看。

  獻了這幾日慇勤毫無效果,他本就有些煩躁,眼瞧著眾人敬畏神情,胸中更添燥意,忽然道:「我說文大人,你是怎麼知道這繡球裡有問題的?」

  這話一出眾人一愣。目光都投向那個爆開的繡球,確實,大紅綢子紮的繡球很普通,文大人是怎麼確定繡球有問題的?那般決斷地出手,倒像早就知道繡球會出事一樣。

  隨即就見燕絕斜眼睛笑道:「難道文大人有未卜先知之能?」

  「下官只是略通毒物,嗅見了繡球裡頭氣味不對而已。」文臻笑眯眯地看著他,「不過未卜先知的本事下官其實也略通,比如下官現在就知道,殿下馬上就要挨揍了。」

  「什麼……」

  燕絕話音未落,驀然一根棍子伸了過來,狠狠一敲,敲上他的孤拐。

  敲的還正好是他壞了的那隻腳,燕絕嗷地一聲叫,抱著腳便躥了起來,跳了半天才止住痛,正要破口大罵,驀然回頭看見一張臉,頓時怔住了。

  一人拎著一根玉棍,不急不忙從人群中走出來,走出來之前,他還輕輕將尊貴的刺史大人的手,從他腰間的玉帶鉤上取下來。

  這個動作很隱蔽,之前文臻一直背著一隻手,眾人心思都在案情上,也沒注意那背後機關,只有燕絕的角度看得清楚,再看那一張臉,倒抽一口氣,隨即怒道:「燕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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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7 20:58:0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八十四章 惡龍

  這一聲一出,眾人嘩然,先是後退,隨即驚醒過來,又呼啦啦跪了一地,大多數人不敢抬頭,少數膽子大的人從胳膊縫裡飛出眼神,偷偷瞄那位傳說中「桀驁散漫,才智過人,妖妃之子,深受帝寵,且與東堂史上第一位女刺史有不得不說的曖昧故事的」傳奇皇子。

  燕綏卻只看著燕絕,聽見他那一聲,手中玉棍看似輕飄飄地又敲了出去,「嗯?老五?」

  燕絕眼睜睜看見那一棍敲下來,想要躲哪裡躲得掉,邦地一聲悶響,另一邊孤拐上又挨了一下,又是嗷地一聲大叫,噗通一聲便跪在地上,他一隻手撐住地面,勃然大怒,然而一抬頭對上燕綏毫無感情的眼眸,猛然噎住,只能又怒又恨地道:「……三哥!」

  燕綏這才收了玉棍,上下打量他一下,道:「皇子代天巡狩,講究體氣莊嚴,你如何這般模樣,速速起來說話。」

  他兩棍子把弟弟揍得跪地上起不來,還在怪人家不成體統,滿地官員百姓聽得目瞪口呆,從來皇家子弟高在雲端,眾人想像中相處定然也是揖讓端嚴,個個都是神仙人物,吃飯說話都口吐芬芳如蘭似麝才對,沒想到竟然是這上手就揍,和自家村子裡大哥教訓弟弟也沒個兩樣。

  燕絕嘴角抽搐,想罵不敢罵,手指按在自己刀柄上,卻知道自己的刀肯定沒燕綏棍子來得快,何況燕綏拿個棍子揍他和他拿把刀出來意義不可同日而語,再看看自己護衛,早已被燕綏的護衛隔在了千里之外,只得咬牙掙扎而起,連退三步,才冷笑道:「三哥不是回京了麼?如何忽然出現在湖州?該不是……」他眼角不懷好意地瞟向文臻,正想牽扯些流言蜚語,燕綏已經截斷了他的話,手撫著玉棍,輕描淡寫地道:「怎麼,我來看看你,不成麼?」

  燕絕冷聲道:「自然成。只是我亦是皇子親王,如今代天巡狩,見我如見父皇親臨,你卻敢當眾侮辱毆打於我,你這是要反了嗎?」

  湖州官員百姓神色駭然,悄悄地向後蹭——這對皇子兄弟傳說不和,但真的不和到這個地步?這一見面當眾這般撕咬,他們這些幾品小官,升斗小民,如何敢聽?

  四面望望,卻又無處可逃,再看看刺史大人,正笑眯眯觀戰呢。

  眾人頓時覺得安心,那就待著吧,天塌下來有刺史大人頂著呢。

  燕綏的玉棍輕輕敲打著掌心,有節奏的啪啪聲裡他微微笑道:「代天巡狩,如朕親臨?你還知道啊?那老五,你確定真要我當著湖州官民的面,和你好好數數你如何代天巡狩,給父皇掙那天子尊嚴的嗎?」

  燕絕抬頭盯著燕綏,燕綏還是那淡淡渺渺的笑意,他瞳仁比常人更大一些,也更亮和冷,深潭蘊星,幽淵映月,可那深潭幽淵映蒼穹游雲,映極光冷輝,不映這紛繁人影來去萬千。

  在這樣的眸光之前,燕絕甚至都興不起勇氣去抗爭。

  畢竟,無論是手段還是狠辣,燕綏都死死壓著所有人。

  文臻說得對,只要燕綏來了,他就連嘗試一鬥的膽量都不會有。

  玉棍敲擊掌心的啪啪聲輕微,卻聽出了他一背的冷汗,玉棍忽然伸過來,燕絕驚得渾身一顫,又去抓刀柄,玉棍卻輕輕將他向後一搡,燕綏的聲音也放低了在他耳側:「老五。最後警告你一次,在湖州安分些,不要起什麼無聊心思,不然下次,敲的就不是你孤拐了。」

  燕絕咬牙低聲冷笑道:「怎麼,怕了?自己的女人守不住,怕飛了?你倒是痴心,巴巴地追來警告我,也不想想,這女人一陞官,就忙不迭地和你劃清界限,對你又有幾分真心?」

  燕綏玉棍一抬,燕絕下意識一縮,燕綏那玉棍卻只是點點他臉頰,唇角一勾:「雖然你妄圖挑撥離間的嘴臉很是可笑,但是你口臭依舊會惹我生氣,你再多說一句,我這棍子就塞你嘴裡攪碎你一嘴牙,父皇問起來,我就說代他懲罰你路上狎妓,想來他會深表讚同。」

  燕絕不敢說話了,低頭死死咬牙,文臻忍笑帶著湖州官員上前拜見,又有精乖的官員端了椅子過來請宜王殿下和定王殿下坐,燕絕用眼神示意那官員把自己的椅子放得離燕綏遠一點。

  燕綏也便坐下來,對著下頭一地的官員百姓,狀甚溫和地道:「本王路過湖州,聽聞挑春節盛況,特來遊玩一番而已,不想擾了各位雅興了。」

  眾人急忙賠笑道殿下言重,此乃湖州之幸云云。

  燕綏又道:「今日已見聞挑春節諸般有趣游樂,便再見見湖州諸般英傑。」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當下便按規矩,德高望重的鄉老、有頭有臉的士紳、才學出眾的士子,分批來拜見殿下。

  鄉老磕頭時燕綏沒有說什麼,士紳以李連成為首磕頭時,燕綏抬了抬手,道:「李兄三歲失怙,五歲失恃,叔父如狼,嬸母似虎,然李兄天生英才,十五歲叔嬸如願暴斃,家產重回李兄手中,之後以轉賣洋外琉璃器起家,成就這湖州豪門第一,心志毅力,令人感佩。」

  他這段話語氣滿是讚譽,用詞卻極毒辣。眾人凜然不敢抬頭,李連成額頭熱汗滾滾而下,這個口齒便給的湖州巨富此刻只能磕頭,腦袋磕在冰冷地面上邦邦有聲,一句話也不敢說,燕綏說完也不多看他一眼,對第二位的士紳道:「方先生令嫂可好?」

  只一句,那位面團團一臉喜相的富家翁臉便像開了顏料鋪,而他身後第三個人的腿已經開始發抖,燕綏看他一眼,道:「令夫人家財萬貫女中英傑,本王聞名久矣。閣下卻頗有些不是東西,你都這把年紀了,還在外頭不斷添香火,本王很替你張家擔心,再這麼生下去,你張家的家產還夠分嗎?」

  那張姓士紳抖著手臉色如鬼,眼角瞟著人群外他那臉忽然發青的夫人,也只能像李連成一樣拚命磕頭,只盼著這位可怕殿下嘴裡不要再冒出什麼要命的話來。

  後頭所有人抖如篩糠,但再抖也不能不拜不能不聽,第四個人趴在燕綏腳下,半抬起頭,眼神裡全是哀求,燕綏忽然轉頭對文臻一笑,道:「刺史大人。」

  文臻微笑:「殿下。」

  「湖州士紳,大人覺得如何?」

  文臻看一眼底下跪的士紳們,那群之前恭謹裡總藏著三分疏離傲慢的巨商們,此刻都巴巴地瞅著她,眼神裡滿滿哀求。

  燕綏的手擱在椅子扶手上,拿著玉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日光下手指比那玉更白而通透。

  每敲一下,那群人便顫一下。

  她心中微熱,既感動又有點想笑,於那即將綻放的笑意裡又升起淡淡的心酸和歉意,最終還是勾起唇角:「湖州士紳熱心赤誠,向來和官府關係良好。都已經和下官打了包票,日後諸般事務,出錢出力,責無旁貸,絕不推脫呢。」

  燕綏眼風淡淡飄過去,還沒開口問,眾人已經急急道:「這是自然!」

  「我等願為大人馬前卒,但有任何需要,大人盡管使喚!」

  燕綏這才一點頭,道:「士紳商戶乃一地經濟支撐,湖州士紳如此明事理,實乃朝廷之幸,湖州之幸,回頭文大人記得上報朝廷予以嘉獎。」

  「是。」

  「都下去吧。」

  一群人如蒙大赦,文臻眼尖地看見有人下去的時候袍子濕了。

  輪到士子們拜見時,那群氣焰一直都很盛的士子們明顯蔫了很多。

  文臻認出領先一個少年,正是之前廣場鬧事時帶頭人之一,也是今日蹴鞠的參加者,顯然是個反對她的活躍分子。

  那士子磕頭時,燕綏道:「令尊……」

  那士子似嚇了一跳,急忙給燕綏磕頭,大聲道:「殿下,草民沈全期拜見!」

  燕綏停住,又悠悠道:「令堂……」

  沈全期更加緊張,臉色漲紅:「殿下!」

  燕綏一笑:「怎麼?不讓本王說話?」

  「草民不敢!」

  「不敢什麼?不敢聽?」

  「殿下……」

  「世人誰無虧心處,世間誰人不畏譏?」燕綏緩緩道,「閣下如此道德完美,求全責備,刺史大人在你嘴裡都一錢不值,本王還以為,閣下自身行端坐正,心懷坦蕩,無所畏懼呢。」

  「草民……」

  「聽聞你們文人,向來講究風骨,願為諍臣。便是帝王之非也敢言,不僅敢言,還要大言特言,如若帝王不納那便更好,死諫一場便可成千古美名。想來先賢這種美德定然也為你等所仰慕,不然也不會有前幾日的廣場罷學之舉。諸位學子當日州學廣場之上慷慨陳詞,據說也曾提及本王,如今本王既已來了,這般當面怒斥王駕博千古美名的機會,自然是要給你們的,想來你們也不捨得錯過。」燕綏舒舒服服往椅子上一靠,玉棍一指,「來吧,當日,以及今日蹴鞠時,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就在這裡,再來一次。」

  眾學子:「……」

  不是,您堂堂皇子,居然還翻舊賬咋的?

  再說一遍自然是不敢的,那些混賬話兒真要當著當事人面說,自己首先就要羞死,再說刺史大人剛來那日和今日,眾人早已看出是隻笑面虎,眼前這位更是惡龍,一個當朝皇子,一個湖州老大,誰當真想和小命過不去?

  「如若不敢說,那便說明,你們自己也知道,那是些混賬無稽話兒……以市井俚語流言編排皇子與二品大員,該當何罪?」

  士子們都一驚,沈全期臉色蒼白,伏地大聲道:「殿下!都是草民無知,煽動同學,詆毀刺史大人,草民一人願領全部罪責!」

  燕綏漠然道:「聽起來很義氣。你這是在市恩於眾嗎?難怪一呼百應,能領學生風潮。」

  沈全期一驚,此刻才知這位殿下厲害,連連磕頭,這回連話都不敢說了。

  燕綏道:「刺史大人,今秋朝廷要開科取試。州學學子為一地文治精英,教化之責不可懈怠,本王瞧著,才學不知道怎樣,性情都太放縱了些,且都在學檔中記一筆,能不能參加科舉,且觀後效吧。」

  兩人目光一碰,文臻心領神會,假惺惺勸道:「今年秋闈是第一次開科,實在事關重大,這記檔之事,還請殿下三思……」

  燕綏唇角綻開一抹笑意:「刺史大人終究是女子,難免心慈手軟。這起子渾人編排你,你倒替他們說話,既如此,」他轉頭對沈全期等人道,「既然刺史求情,檔便不記了,只是謹言慎行四字,當不必本王再教爾等。」

  沈全期白著臉,帶著士子們給文臻磕頭:「謝刺史大人寬仁!」

  湖州官員和士紳們都垂著頭,除了懵懂的百姓,誰看不出這一對虎狼一搭一唱,但又能如何呢?這兩位都不用以勢壓人,明明是要挾人,還能做一番堂皇光明狀,句句都佔著道理,生生擠兌得士紳和士子們俯首帖耳,不敢說一句不是。

  但僅僅嘴上不敢說一句不是也不行,殿下要的是連心裡也不許有一點不服氣。

  玉棍指指不敢抬頭的沈未期,「本王聽說,你們在州學廣場上的那檄文,稱刺史大人宮女廚子出身,無才無德,不堪高位?」

  「學生們無知懵懂,胡言亂語,妄議朝廷大員,請殿下和刺史大人恕罪!」

  「文大人。」燕綏取出一卷畫卷,遞給文臻,「前日偶逢商醉蟬,他道久未見你,頗為思念,特贈書畫一卷,托我帶來。」

  文臻含笑躬身接過,眾書生聽見商醉蟬的名字,都下意識抬頭看來。

  商醉蟬是東堂最負盛名的才子大家,風流人物,書畫篆刻俱可稱絕,這兩年雖受盛名所累,漸漸淡出,但在文壇地位依舊可執牛耳,在場書生誰沒聽過他的名字,誰不渴盼得見他墨寶?誰不知道他一字千金,難得出手,多少人捧著重金上門也不可得?如今聽殿下說商醉蟬以書畫贈文大人,一時都有些不信,卻也隱約有人想起之前的一些傳說,禁不住竊竊私語。

  也有人面露不以為然之色,商醉蟬雖然號稱大家,不為權貴折腰,但宜王殿下何等身份,若是為了替文大人張目,硬要商醉蟬寫上幾個字畫上幅畫,想來商大家也不敢不從。

  文臻此時卻已經把畫展開,她自己看清畫面的一瞬間,忍不住噗地一聲。

  眾人卻都「啊」地一聲。

  這畫上是浪濤洶湧的大海,青灰色的海面上露出青灰色的鯊魚的腦袋,腦袋迎面而來,微微張開血紅森白的大口,腦袋上面坐著一個少女,腳蹬著鯊魚兩邊黑木木的眼珠子,兩手摳著鯊魚的腮,長髮被激蕩的海風吹散,頭頂青灰色的天沉沉地壓下來。

  而那衣裳激蕩,水沫翻湧,似是下一刻便要嘩啦一聲,濺人一臉。

  站著的人齊齊下意識退後兩步,心神搖動,總感覺下一瞬那少女便要騎著鯊魚轟然衝出海面,撞上自己。

  而文臻驚訝的便是這一點,這畫赫然便是當初烏海之上自己騎鯊一幕,但是角度變了,當初金殿商醉蟬以畫作證,畫的是側面,後頭還拖著唐羨之燕綏,這回只有正面的她,而更絕的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學了自己的3D畫法,雖然還不夠精通,但是隱然已經有了立體感,所以這正面的角度,給人的感覺便更直觀更颯,大海便在眼前,洶湧低咽,而她乘風破浪騎鯊魚,下一秒便要沖至所有人眼前。

  文臻盯著那畫,心間微微澎湃,忍不住想起那日大海風雨之上騎著鯊魚,當時的感受並不好受,此刻想起卻只覺得暢快,因為自那之後便捲入波譎雲詭之中,便再想衝入暴風雨中吶喊掙扎也不可得了。

  忽然便見燕綏轉頭對她一笑,眼神深切,似一眼便入她心底,見那一刻海闊天空,雲嵐風高,她心中一暖,一霎的澎湃漸漸雨收風歇,轉入溫暖港灣。

  相逢易,行路難,無論雨橫風狂還是殺機暗藏,但見你一笑便都無妨。

  那畫上還有字,並不是尋常落款,好大一段,有些學生已經忍不住讀了出來。

  「文姑娘,此畫如何?我對著你的畫琢磨多日,終於偷師成功,得你三分精髓,十分歡喜。謹以此畫,算作恭賀高昇並半師之禮,當日你在金殿之上當面竊畫之舉,也不和你計較了。如何?另,聽聞你新店將成,送上田黃印章一枚,可如江湖撈一般,許我為永久免費食客乎?」

  畫下面還栓著一枚田黃石印章,色澤明黃油潤,材質非凡,篆刻自不用說,商醉蟬的金石篆刻,比他的書畫還值錢些。

  眾人一時不知道是該羨慕嫉妒好還是該驚訝慨嘆好。

  此時那種「想必為權勢所逼應付幾句」的想法早已煙消雲散,商醉蟬畫上語氣親暱自然,絕非強逼所能得,顯然和文臻很熟,不僅很熟,用詞隨意中還隱含幾分尊敬,更令眾人驚訝的是,他還隱隱點出,文臻會畫,技藝高超,他這惟妙惟肖的畫風,竟然是師從文臻。

  商醉蟬公開承認的半師,代表的意義,足可以傲視天下。

  文臻一笑,將畫和印章命採桑收了,吩咐道:「傳令下去,新店開業後,給商大家專門打造鑽石會員牌,永久免費。」

  採桑笑吟吟應了。目光在那群學生頭上一轉,那群人沒一個人敢接她的目光,都低下頭去。

  燕綏卻不肯就這麼放過他們,閒閒地道:「州學學生如今課業如何?」

  學正忙上前道:「如今學生們很是刻苦,讀書夙夜匪懈,每日還有三篇策論三篇詩賦。」一邊慶倖幸虧刺史大人增加了課業,好歹能搪塞一下這位難纏的殿下。

  「既然課業刻苦,想來也定然學富五車,不然也不能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蔑視萬戶侯了。本王便考考你們,污卮,出自何處,何解?」

  眾人:「……」

  一直站在一邊的張鉞眼睛一亮,咳嗽一聲,輕輕拉了拉文臻的袖子,文臻一轉頭,就看見他一臉「這個我知道我來幫你作弊吧」的亮亮表情。

  但此刻眾目睽睽之下怎麼作弊,文臻忍不住好笑,八顆牙齒的笑容還沒展開,就看見燕綏微微偏了頭,似乎不在意地看了張鉞一眼。

  然後他輕輕一抬手,好像是整理了一下肩頭上的衣服一般,一根小小的竹牌就到了肩後,被文臻接在手中。

  張鉞看著這兩人公然作弊,悄悄退後了一步。

  燕綏轉頭看學生們,長眉漸漸揚起,一臉詫異:「這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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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7 20:58:2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八十五章 殿下的撐腰方式

  學生們羞得無地自容。

  「確實生僻了些。」刺史大人溫和的聲音響起,「並沒有載入文選之中,流傳也不算廣,也就是在李鏡的《長安御覽》,司馬鎮的《說文》,董期天的《韻府雜類》等寥寥幾本中有記載罷了。」

  張鉞卻道:「卻也不算隱僻,最初出現於《匯賦》之中,乃前朝南靖修亦《污卮說》所出。雖不入經論總書,但學習詞章者於這幾本書都應有所涉獵才是。」

  燕綏淡淡道:「修亦有珍愛琉璃杯,無意中為幼子取去玩耍,不慎失落污穢之中,本來冰清玉潔、剔透珍貴之物,為那塵俗污垢所染,難復光華,引為憾事。」

  底下士子們此刻都已經聽懂了這個題目的意思,都緊緊俯伏在塵埃中,連呼吸都不敢大了,生怕激起了塵土,自己就要成了那隻倒黴的琉璃杯,或者在殿下眼裡,自己等人,就是那污了琉璃杯的污穢塵土。

  刺史大人在殿下心中,則是那隻晶瑩剔透的寶貝琉璃杯,如今卻被他們的污言穢語給染了垢,殿下心中的惱恨,此刻便如這看似從容實則陰冷的氣氛,沉沉地壓在他們頭上。

  隨即聽見殿下輕笑道:「修心立德,珍攝自身。莫要做了污卮,莫要做那污卮的垢,更莫要污了別人的卮——望與諸君共勉。」

  眾人齊齊磕頭:「謹遵殿下教誨!」

  燕綏對文臻道:「聽聞州學學子廣場事跡,本王還以為朝廷又能多一批才學與風骨兼具的諍臣。不然哪能有這般能量?卻沒想才學不知污卮,風骨裡頭撐著竹竿。再如此做派,怕要耽誤你湖州秋闈取士。」

  「請殿下指教。」

  「做人不可不謙虛,亦不可太謙虛。刺史大人給他們出幾道題吧,什麼時候做出來,什麼時候才可踏足州學廣場,一輩子做不出來,這輩子就繞著廣場走。」

  文臻笑,心想你就是和廣場過不去了是吧?你今天就是存心要把這些士子的臉扇腫是吧?

  先用商醉蟬打掉他們的自矜,再用冷僻典故扇走他們的自負,最後還不放過,非逼他們一輩子自卑不可。

  「那就一詩一對聯吧。要求不高,對聯能對出來。詩,比我強就行。」

  眾人臉上一喜,灼灼寫著「比你強沒問題!」文臻瞧著,嘴角一翹。

  槓精們,等著瞧。

  雖然抄襲詩詞很狗血,但是燕綏為她苦心搬了這麼高的梯子,一心為她撐臉面,不灑一回實在也對不住他。

  此刻忽然下起了濛濛細雨,天色也將暗,文臻一指煙雨朦朧裡的湖邊楊柳,道:「對聯很簡單:煙鎖池塘柳。」

  眾人聽著,面色一喜,第一反應,確實簡單!

  再一深想,臉色大變。

  煙鎖池塘柳,金土水火木,五行俱全!要想對上,也得對五行,卻往哪裡尋去?

  文臻微笑。

  千古絕對,你們慢慢對哈。

  燕綏回頭一瞥,正看見文臻唇角那看似甜蜜溫和其實狡黠如狐狸的笑意。

  他眼底也掠過笑意,再看一眼她身邊一直關注她一舉一動,見她笑也在笑的張鉞,和一直微微低著頭,戴著面具的蘇訓,眼皮微微一垂。

  刺史大人真風流吶。

  「至於詩嘛——」文臻也不等那些失色的士子對出對聯,短時間內不可能對得出的,採桑遞過她的專用小傘,她撐開,罩在燕綏頭上,十分狗腿地笑一笑,目光越過濛濛雨幕,看向草地邊緣一朵被雨打濕的小花,那花淺淺的黃色,因承了雨水而顯得色澤明麗,邊緣厚厚墜著一滴雨露,光芒流轉宛如水晶花。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湖州城。」

  四面鴉雀無聲。

  文臻心中默念,杜甫,春夜喜雨。借詩一用,詩聖千古。

  一隻手輕輕接過傘柄,傘挪到了她的頭上,文臻轉眼,便看見燕綏已經起身,閒閒散散坐在椅子扶手上,兩條長腿長長地伸出去,一隻手拿著傘柄,也沒看她,只給她一個輪廓精緻鮮明的側面。

  此時場上靜得落針可聞,裡裡外外數千人無人說話動作,也無人奔走呼叫避那淅瀝春雨,都仰頭看那眾人之中,高頎男子微微斜身,靠著椅子,打著傘,姿態閒適,女子立在他身後,只到他肩膀過一點,兩人並沒有對視,都微微側著臉,目光透過透明雨幕,像看著這寂寥春夜,悄然喜雨,野路茫茫,江船燈明,一夜之後花重城濕,天光將山水擦亮。

  無人說話,怕驚破這一霎因雨、因詩、因那一對人兒,而於所有人心中生出的無限對於美和和諧的感應。

  良久,才有人長長籲氣,道:「真美。」

  也不知是說詩美,還是人美。

  說話的是沈全期。

  燕綏還在為文臻打傘,轉過臉來,看著他,道:「不學無術,賤役出身,以色侍人,不堪高位,嗯?」

  沈全期臉色紫漲,俯首於地一言不發。

  燕綏將傘給文臻,坐下來,微微俯身,玉棍敲敲對方腦袋,笑道:「知道本王最不滿意你們哪一點嗎?」

  沈全期愕然抬起一張滿是羞愧之色的臉。

  「造謠都不造準確些。」燕綏搖頭,「什麼以色侍人,什麼攀附皇子?我倒希望她攀附我來著,但這不是還沒追上嗎!」

  沈全期聽著這一句,才恍然驚覺蹴鞠場上那位玩球高手是誰。

  「以色侍人?」燕綏將臉湊近沈全期,笑道,「我和她,到底誰才算那個『色』啊?」

  眾人:「……」

  啊不,殿下,您這撐腰方式我們真是沒眼看。

  燕綏施施然站起來,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大人這般才智,你們今日也見著了。本王本就思之寤之,輾轉反側,求而不得,給你們這群人一陣亂嚼舌根,越發希望渺茫,卻叫本王如何不惱恨?」

  轉身隨手將玉棍扔給採桑,道:「棍子給你。以後誰再說那些混賬話,給本王揍他,壞本王的事,打折了腿也不虧他。」

  採桑接了玉棍在手,脆生生應:「謹遵王令!」

  文臻倒有些怔怔的,沒想到燕綏竟然會當眾這麼說,這人性子疏淡中暗含桀驁,目下無塵從不折節,如今卻會為了她,築那高台送她上雲端,甚至不惜自貶,不惜暗示自己不配她,以此駁斥「攀附」流言。

  感動之餘決定今晚一定要給他多做幾個菜!

  還要洗乾淨抹香香把自己打包好送他床上!

  她大姨媽不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懷孕的,但怎麼也該有五個月了,胎像已穩,更妙的是,她還沒顯懷。

  真是老天爺憐我!

  文臻一臉微笑雍容,刺史大人寶相莊嚴。誰看見她的臉,都會肅然起敬,覺得大人一定在憂國憂民,思考湖州民生大事。

  只有燕綏瞟過一眼,精準地捕捉到某人眉梢眼角蕩漾的春意,還有雖然書呆卻也敏感的張鉞,看看燕綏,再看看文臻,默默地垂下了頭。

  「時辰不早了,都散了吧。」燕綏起身,文臻很自然地微微踮起腳,將傘遮在他頭頂,燕綏也很自然地接過傘,傘並不大,一旁的湖州官員有人想要再送一把傘來,立刻就有好幾條手臂伸出來阻攔,有燕綏的人,也有文臻的人。

  那兩人卻都不理會,撐著一把傘並肩走入雨幕中,淅瀝的雨落在山間繁密的林葉上,深青油綠的葉片蜿蜒下晶亮的水跡,一簇一簇的野花被雨淋得豐厚沉甸斑斕更盛,倒伏在微濕的靴尖,靴尖袍角因此便也染了淡淡暗香,夾雜著這春夜春雨淺淺的澀氣。

  背景濃豔黯鬱,那兩人一高一矮的背影卻因此分外鮮明和諧。眾人怔怔地看著人影遠去,像看見這一場春雨同樣無聲地潤入了大地裡。

  ……

  文臻和燕綏並沒有當眾雙雙把家還,在回城的道口旁,刺史大人率領湖州百官,將馬上要趕路回京的宜王殿下送上官道,便回了城。

  回城之後文臻去了江湖撈自己的別業,早在她來之前,江湖撈就買下了周圍的民居,予以改建,圈定了一片安全不被打擾的府邸,從江湖撈的後門轉入,進入自己的三進小院,採桑正在月洞門那裡等她,見了她抿嘴一笑,文臻笑了笑,抬頭看見自己屋子亮起的燈火。

  推開門,燕綏正坐在几前,手中拈著幾朵玉蘭花,端詳著面前一隻敞口白瓷花瓶,似在考慮往哪插更美,玉蘭花豐厚如玉的花盤沉沉擱在同樣如玉的掌心,衣袖閒閒垂落,露一截精緻腕骨,燈光映在他修長指尖,宛若透明。

  隨即他長眉一揚,狀似不經意地一插,整束花卻霎時便生動起來,玉蘭尊貴而杜鵑嬌美,薔薇粉嫩九里香顫顫巍巍,櫻花錯落有致點綴,花瓣上都瑩瑩閃爍著雨珠,更多幾分潤澤鮮活。燕綏將花瓶隨手一轉,微微抬眸,花枝間看過來的半張美人容顏,看得文臻呼吸一窒。

  隨即她笑道:「以色侍人?」

  燕綏抬起眼,淡淡道:「大人滿意否?」

  文臻走過去,雙手摟住他脖子,在他耳邊吹氣,「人比花嬌,滿意之極。」

  「還逃嗎?」

  「這是我的地盤,我往哪裡逃?」

  燕綏一反手,將她逮了按坐在自己腿上,道:「那你倒是告訴我,為什麼要逃?當真就那麼厭了在我身邊?」

  「我對你的討厭呢,是有那麼一點點……」文臻伸出手指,比了個很小的手勢,笑嘻嘻地看著燕綏微沉的眼色,「比如有點霸道,有點自以為是,有了我之後對這世間還是不夠在意……但是我也喜歡你更多更多,」張開手掌將他抱住,「比如其實為了我已經改變了很多,比如你在我身側才有的人間煙火氣,比如你待我的所有說出口和不說出口的心意,以前我以為你都不會說,尤其不願公開表達,可是今天我看見了,只要我需要,只要你覺得我需要,怎樣你都會為我做,這一點也許別人會覺得很容易,可我知道對你來說這有多麼不容易,所以我要謝謝你,並且也要最直接地告訴你,和你在一起,我從未害怕後悔過。而我所選擇的一切,最終目的還是為了長久地和你在一起。」

  「包括這個湖州刺史?包括拒絕我的人?」燕綏的眼色黑白分明,卻看不出喜怒。

  「包括。包括我所做的所有選擇。」文臻摸索著他的腰線,覺得他好像瘦了點,「多吃點啊,我的公舉殿下。」

  「這不是廚子們做得都沒你好吃麼。」燕綏懶懶地摸著她的腰,很是不滿地嗤了一聲,「你倒好像胖了。」

  文臻柳眉倒豎,「哪裡胖了?哪裡胖了?」唰地一下脫了外頭寬大的罩衣,露出裡頭的束腰襦裙,驕傲地挺了挺腰,「瞧瞧,十八寸細腰美少女依舊在!」

  燕綏目光在她腰上掠過,停了停,文臻盯著他,心中暗自慶幸自己顯懷遲,看樣子燕綏是懷疑的,但此刻這一著,他困惑了。

  文臻特意很久之前就一直在他面前穿寬大衣裳,就等著這一刻脫了衣裳顯出束腰,此刻奸計得逞,心情大好,將燕綏推倒,捏著他耳垂低笑道:「小妖精,還懷疑我懷孕呢?想得美,我是要入閣拜相的事業型女強人,怎麼可能那麼早弄個拖油瓶給自己礙事?」

  燕綏攬住她的腰,嘆息一聲道:「如此也好。不然我也不能安心走。」

  「回京?」文臻算算燕綏這路走得有點慢。

  「先回京。之前順路去了趟大荒,之後可能去普甘吧。」

  「你去過大荒了?」文臻有點詫異,沒想到他速度這麼快。

  「何止大荒,沈夢沉那裡的桑石我又想法子拿來了。」燕綏卻似乎不想多談大荒。

  文臻卻興致勃勃地趴在他身上,一邊拈著他頭髮一邊問:「大荒怎麼樣?是不是特別荒涼?你沒和主政的人再衝突吧?那地方有什麼八卦……大荒黑水澤那幾種藥你都拿到了嗎……咦你的頭髮怎麼有點……」她手指拈了拈,又拈了拈,覺得燕綏的頭髮好像和以前有點不大一樣了,雖然順滑如故,但髮質好像更硬了一點,顏色卻淺了點。

  燕綏卻忽然拿下了她的手,將她的手握在手中,才道:「藥拿到了,大荒蠻荒之地,沒什麼好說的,目前主政的是一個看似高潔的瘋子,還有一個看似風騷的女瘋子,那兩人之間倒是挺有你說的那什麼……八卦的,不過我看一個自以為是,一個自作聰明,想要湊一起,沒個十年八年,也難。」

  文臻聽得吃吃笑,道:「不知道你我在別人看來又是如何?」轉而想起,不如何,這幾日湖州百姓嚼舌根聽得還少了?她卻不想和燕綏談這個話題,伸手又去摸他的發,燕綏又一擺頭避過,道:「我這兩年可能不常在東堂,所以今日來這一趟……湖州裡裡外外不安分的人太多,我也無法替你都掃蕩乾淨,再說也不能都掃蕩,該拉攏的,該處置的,你自己定章程罷。」

  文臻嗯了一聲,替他攏了攏微亂的髮,輕輕道:「其實你無意榮華,我卻也未必貪戀富貴……」

  兩人都沒再說話。

  有些話不必再多說。

  燕綏覺得她想做這個刺史,想要青史留名,想要改善東堂百姓的飯桌,想要以美食治天下,所以哪怕因此要面對分離,也依舊默認並以最穩妥的方式出面支持了。

  皇子不能和大臣交結,為了給她張目又不給她帶來麻煩,他今日以教訓燕絕為名目出面,又以湖州士子辱及他聲譽為名追究,事事處處都光明磊落,讓人無話可說。

  但以他的性子,其實本該是想和她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幫便幫,並不會理會這麼多,卻為了她,忍了,讓了,想了。

  哪怕不知真相,並不理解她為什麼要逃,甚至可能理解為她想掙脫他,成就自己的事業,也依舊認了。

  這才是最讓文臻感動的點,然而於她來說,她亦有無數心意無法對他說明。

  比如她雖有雄心壯志,卻也並不是非實現不可的。

  比如他若有意躬耕田園,她也樂意為他回歸鄉野,親手執炊,做一對最普通的夫妻。

  榮華富貴,千秋聲名,真的沒那麼重要。

  但是她不敢。

  燕綏性情如此恣意,從朝野到世家,滿朝皆敵,皇帝心思難測,母妃敵友難明,他一旦不能擁有權力,不能自保,面對的會是什麼?

  他早已成了開弓的箭,不能退,退便是死。

  別說他不能失去權力,就連她都不能稍稍軟弱,否則便會成為拖累,害死自己害死他。

  更不要說失去權力也就有可能失去治癒的機會,以後病發漸重,又要怎麼挽救。

  她才能越顯,在朝中地位越重,在民間聲望越高,多少也算得一個籌碼,令陛下博弈之時,為燕綏多掂量一刻吧。

  「對了。」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忍不住問燕綏,「你怎麼知道我會那些對聯詩詞,想到要我出題目考士子?」她想到一個可能,又追問:「是見過和我一樣,行為思想奇特,且能背誦無數佳句好詞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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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8 09:43:4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八十六章 掀起了你的假髮來

  這是讓她有些奇怪的一個點。作為一個穿越人,她並不想借助前一世的知識和科技來改變這個世界,害怕會因此出現一些不可挽回的錯誤,影響真正的未來和歷史走向,她自認為一個普通人,承擔不起改天換地的責任。便如前人詩詞這些,也不願意剽竊為己用,影響文脈氣運,平日裡很少在燕綏面前搬弄這些,燕綏又是如何確定她能難得住那些士子?

  燕綏笑而不語,心道你倒是聰明。確實,那個瘋子女王在大荒搞出的那些詩詞,讓一隻鳥嘲盡天下文人,她既然和你來自一處,她那樣左臉寫著「不學無術」,右臉寫著「胸大無腦」的女人都知道,你如何不知道?

  只是你倆都有各自的驕傲,平常不願拿來用罷了。

  嘴上卻道:「你平日裡便是連夢話都甚是有文采,我便知道你一定彈指便能叫那些半瓶水晃蕩的書生虎軀一震倒頭就拜。」

  文臻呵呵一笑,心想扯,你特麼地又扯。

  這人一定有事瞞著她。

  桌上忽然飄下來一張紙,文臻看見不禁一怔,「這是什麼?」

  「我讓君莫曉送來的你的一日三餐菜單。」燕綏道,「你每日五頓。最早的一頓卯時初,最遲的一頓子時左右。睡得太遲,起得太早,長此以往,必傷身體,我知你為湖州事務操心,但你才來幾日,何必如此著急。以後不許這樣了。」

  文臻沒想到這個萬事不上心的人,竟然能想到查看她的起居,暗暗慶幸自己的養胎方子都是自己親自弄,方子也背熟後毀了,忙笑道:「那不過是偶爾,偶爾。」

  「湖州的賦稅有問題。往年的賬目如果查不出端倪,那就必然已經銷毀了舊賬,另做了天衣無縫的給你。但是有些積年老吏為了留上一手,多半都會再私下截留一份賬目。你可以從此處入手,莫要太過焦慮,賦稅事情太大,經手之人無數,決計不可能毫無痕跡,而且畢竟是過去的事情了,也不可能追回,關鍵還是今年的賦稅要看能收上多少。」

  「前任刺史離開後,刺史府的薄曹和師爺全部都離開了,人也找不到,不知道是不是被滅口了。其餘各級衙門的師爺,私下也有派人聯繫過,但是各有統屬,這樣的大事,自然也是半點口風不露的,沒有賬簿,便是有百姓作證也是無用。不過此事還是得盡快解決,便如你所說,之後的賦稅才是關鍵,只是今年秋賦拿出來的定額,只怕還是原先的標準,而一旦低了,百姓得了好處,也萬萬不肯說出真相,那就真的沒有辦法揭開之前的問題了。」

  之前多收的賦稅如果沒能拿到證據,今年秋賦,有文臻在,湖州官員肯定拿出的是低額的那一檔,百姓稅額減少,樂見其成,自然不會再承認之前賦稅重,那麼文臻想要適當增加湖州的賦稅,也就不可能了。

  東堂可能將要有戰事,陛下想要的是湖州發揮產糧大州的作用,做不到這一點,就是文臻失職。

  「其實也不一定非要找師爺以及查官府的錢糧簿子,畢竟賦稅從繳納開始,直到運送……」

  文臻腦海中靈光一現,頓時明白了燕綏的意思。

  漕運!

  賦稅錢糧是要從水路運送往天京的,湖州漕運發達,漕幫的主碼頭就在湖州,歷年運送錢糧可不僅僅是官船,通過漕運運糧所動用的船隻、人手,走向,應該都有記錄可尋。

  一直以來,她的心思都在一年三賦之上,一直在尋找一年三賦的相關證據,現在想來,這個一年三賦倒是疑點甚多,倒像是有人故意引她往那方向去查一樣。

  燕綏忽然將她一拉,道:「你我如今難得相聚,說那些廢話做甚。這些芝麻綠豆事兒,你便和你那什麼張鉞蘇訓一起討論便是,何必問我。」

  文臻吃吃笑,忽然道:「我忽然想起一句話。」

  「嗯?」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

  「嗯?」

  「……醋醋醋醋醋醋醋醋茶!」

  文臻眼珠子亂轉,做出一副滿地收拾飛醋的模樣,燕綏坐起身,手肘支在膝上看她裝模作樣,唇角微微一勾,卻是一個微帶鄙薄的笑意,道:「你若無心,便離那兩人遠一些。你在那州學廣場之上,當眾把張鉞那個書呆子誇成了什麼樣子?他當晚回家半夜都沒睡著,在院子裡瞎轉,一邊轉一邊說什麼,人人譏嘲侮辱於她,她不為自己辯解一句。那學生不過罵我一句,她便為我挺身而出,士為知己者死,唯有將此身報效耳——你聽聽!」

  文臻:「啊?」

  燕綏:「啊什麼啊!拈花惹草!」

  文臻:「啊不是!我那是不是,啊是,我那是立威啊!人家罵我,我是刺史,我總不能對罵回去,但是人家罵張鉞,我卻可以趁機噴回去啊,一來出一口心中惡氣,二來也拉攏一下張鉞的心……啊不不是拉攏他的心,是拉攏他的忠心!忠心!啊殿下!」她撲到燕綏膝頭,揚起甜蜜可愛四十度天使角度,「我那是市恩賣好,是千金買骨,是逞心機,如何能和我對你的赤誠熱愛相比?你這是在侮辱你自己啊!」

  燕綏斜著眼睛看她,一手抄住她腋下,將她兜在自己懷中,額頭抵著她額頭,陰惻惻地問:「那麼,蘇訓呢?那麼一張臉,天天在你面前晃,你什麼意思啊你?我是該理解為你思念我過甚所以弄了個西貝貨聊表安慰,還是該提前準備著有朝一日被什麼阿貓阿狗撬了牆角後院失火?」

  文臻盯著自己面前這雙眼睛,近距離殺傷力更大,那比常人更大更黑更明澈的瞳仁,倒映著自己的大頭影子,大到令她腦子有些迷糊,總覺得有哪些事不大對——好像是她和燕綏鬧別扭來著?好像之前一直是她佔上風來著?好像她沒欠燕綏什麼來著?好像明明是她對燕綏有意見來著?怎麼現在就成了他對她興師問罪了來著?

  她一邊想,一邊覺得燕綏的嘴唇好像有點乾,一邊道:「……那個人啊,我總覺得很奇怪,你說哪來和你這麼像的人?對於很奇怪的事,我喜歡先放在眼皮底下看著……哎呀你的唇怎麼這麼乾……」說著笑嘻嘻湊過去,舌尖伸出,在他唇上舔了一下。

  這一舔便是天雷勾動地火,燕綏猛地一用力,文臻便軟軟地貼上了他胸膛,隨即嘴唇也被他輕輕咬住,一時豐膩邂逅柔軟,彼此的肌膚裡似帶了電和細微的小鉤子,勾魂也蕩魄,耳邊深深淺淺的喘息也似過電般,劈劈啪啪一陣亂響,數月不見的思念化為春水,流過血管又化為沸騰的小泡泡兒,在彼此相觸的每一寸肌膚中升騰喧囂,燕綏修長的手指靈活地去解文臻的腰帶,文臻卻似乎想到了什麼,在他身上扭,一邊扭一邊笑道:「叫你吃吃吃吃醋醋醋醋醋……酸死了……這兩人還在我身邊……這以後還有得吃……你可不要動不動吃醋跑來……壞了事……既然這樣……」忽然她掙脫起身,發出一聲哨聲,片刻後,屋外有腳步聲,文臻勉強用冷靜一點的聲音道:「叫蘇訓把我東廂房櫃子上一個黑色的大盒子給送過來。」

  屋外,採桑聲音有點意外地應了,又過了片刻,蘇訓比較穩定的腳步聲響起,聲音聽來略有些低沉,文臻低笑著將燕綏一推,順手又摸了一把,燕綏長腿一夾,文臻已經笑著起身,簡單整理了一下衣裳,燕綏坐起身,將袍子整理好遮住,那邊文臻拉開門,蘇訓沒敢抬頭,廊下燈光的光影裡,他臉色似乎有些發白,微微躬身雙手送上盒子。

  文臻接過,也沒關門,淡淡道:「下去吧。」

  她轉身對燕綏笑道:「給你準備了一件你沒見過的衣服,可惜就是不大應季了,不許說手藝不好。」

  燕綏笑道:「去年做的大褲釵兒我還穿著呢,沒想到舊衣裳居然也挺舒服的。」

  兩句對話,門緩緩拉上,蘇訓微微抬頭,看了紙門內那人一眼。

  之前湖邊殿下錦衣大袖,眾人圍繞,他習慣性在人群之外,並沒有機會湊到面前看清他的臉,此刻當面,看著那暖黃燈光下迎著那女子微笑的男子,像看見漫天風靜雪收,燦烈的星光趨於永恆。

  他不禁有些恍惚。

  想要抬手摸摸自己的臉,最終還是停住了手。

  像嗎?真的像嗎?

  也許是像的,但此刻卻根本不敢這麼想。

  有一種容光風神,令人自慚形穢。

  屋內,文臻和燕綏都沒再討論蘇訓這個人,文臻從盒子裡捧出一件白毛衣,毛衣的毛線是她從大燕回來的時候,經過羯胡草原時,特意收集的上好的羊毛,請當地的手巧牧民拈成了毛線,其間也試驗了很多次才成功,又做了幾根棒針,之後路上一直慢慢地織著,到昨日才完工,本想找機會讓人送去天京,可巧燕綏自己拐過來了。

  怕染色染不勻反而壞了好不容易得來的線,乾脆就是本白色,毛衣織得寬大,可以套在袍子外面,文臻將白毛衣往燕綏頭上往下一套,又將他髮冠解開,頭髮散開,撐著腮笑吟吟地看他,果然白毛衣自帶溫柔光環,暖黃燈光下烏髮流瀉鎖骨一抹寬鬆白毛衣的燕綏,讓文臻想起「斯文禽獸」這個詞,危險又禁欲,柔和又魅惑,前一秒衣冠楚楚,下一秒浪到沒邊。

  燕綏自己大抵並沒有這樣的自覺,他低頭看著這件怪怪的衣裳,笑道:「倒也舒服,回頭給你自己也織一件,咱們穿一樣的。」

  「情侶裝嗎?殿下就是有想法。」文臻笑,卻並不想,天知道打件毛衣花了她多少工夫,也就燕綏能讓她忙裡偷閒了。

  燕綏忽然抓起她的手,道:「新添了繭子。」低頭輕輕吹了吹。

  他溫熱的呼吸掠過她指尖,濕濕熱熱,文臻心弦一顫。

  她並不是那種細嫩無暇的手,手上繭子不少,大多都在細微處,燕綏卻能一眼看出繭子新舊,增添多少,他這是多將她的事放在心上?

  盒子裡還有很多紙包,文臻一一數給燕綏看:「很長時間不能在你身邊,做菜是不大可能了。最近又研發了一些小零食,還有一些調料和一些醬料,牛肉乾、肉鬆酥餅、話梅條、金瓜條、金橘條、蛋酥、小黃魚條、泡椒鴨掌……肉類的記得先吃,這個時代防腐做不好……這裡是下飯菜……香菇醬辣醬蝦醬禿黃油干貝醬野菌醬……以及一些菜譜,好歹給你調著胃口。你不大喜歡吃火鍋,回頭我到處開家常菜館,讓你到哪都能吃到好不好?」

  盒子裡一袋袋一罐罐整整齊齊分門別類,袋子肉類是一色的,蔬果類是一色的,瓶子是統一定做的,連瓶子上的封條都是一種風格的,充分照顧了某位強迫症患者的感受,燕綏微笑看著,眼神卻漸漸越過那些常人難得一見,文臻花了很多時間和功夫製作的美食,落在她最近顯得略略豐腴和柔軟的腰肢上,「……蛋糕兒,還有一樣最想吃的,你忘記準備了。」

  「嗯,什麼?」

  「噗。」一聲,燈火吹滅了,灼熱柔軟的身軀覆上來,「你啊!」

  「哐噹」一聲,也不知道是桌子還是盒子,被撞倒了。

  「呼啦」一下,白毛衣被脫了下來,遠遠地拋在了一邊,腰帶早就散了,這一脫十分急色和大力,因此便牽出一截玉白勁瘦的腰,在月色下肌理分明。

  有人在吃吃地笑,光裸的膝蓋和地板接觸的聲音咚咚微響,聽著倒像是令人血脈賁張的心跳,衣服落地的聲響也十分狂放,白色的影子東飛西飛,落在桌子上,書案上,榻上,窗邊,書案上的筆架被帶倒,再被雪白的腳丫子踩上去,腳嬌小柔軟,趾甲晶瑩如貝,被那筆咯著了,輕輕哎喲一聲,忽然想起了什麼,將那上好狼毫撿起。

  咚地一聲,不知道誰被推倒,然後是文臻的輕笑:「不,我要在上面!」

  翻身上馬,氣吞山河,雙手一分,襟袖大解,卻又不急著攻城掠地,笑嘻嘻拿了那毛筆,在唇邊沾了沾,筆尖在他胸上打轉,暱聲道:「我要為你寫一首詩。」

  燕綏躺著,半闔著眼睛,一手撫著她柔潤曼妙的腰窩,思襯著適合放幾顆珍珠,一邊懶懶地道:「不能比先前那首花重湖州城差。」

  「是寫『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不好不好,太直白。」文臻拎著筆裝模作樣思考,搖頭,「還是『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不好不好,太殺氣騰騰……」又或者「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不好不好,不應景兒……要麼還是畫一個我吧,畫一個我在你心頭坐,日日同你香衿臥……」手中筆有意無意繞著圈,柔柔軟軟,撩撩撥撥,須須癢癢,燕綏倒吸一口氣,輕聲道:「大人,都乃佳句,請賜墨寶,有點冷……」

  文臻咭地一笑,「冷嗎,那我給你熱熱……」拋了筆伸手攏在他心口揉來揉去,為那彈性光滑滿足地長籲一口氣,燕綏卻就勢將她一拉,笑道:「畫一個你在我心頭,不如揉一個你在我骨血中……」溫暖軟滑肌膚相貼瞬間,也不知是微冷空氣相激還是因為等待太久,兩人都微微顫了一顫,而窗外風攜著夜雨越發地緊了,簌簌捲了落花撞擊在窗櫺上,沙沙地響,卻掩不住屋內那些或柔膩或激越的動靜,那些淺淺的笑與呢喃,與那茄皮紫釉獅耳琴爐中裊裊升起的龍涎香糾纏逶迤,靜靜覆蓋了靜室內糾纏的軀體。

  後半夜的時候,風雨漸歇,室內也漸漸安靜,隱約有低低語聲傳來。

  「……這一夜雨不小,看窗紙上殘花被打的……哦不,不能這麼說,得風雅一點,叫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行了,抄來的句子就別用上癮了,不過這句子不錯,用在你身上也合適,你瞧,綠肥……」捏一下,「紅瘦……」再捏一下。

  「啪」一聲也不知道打在了哪裡,聲音清脆,隨即是燕綏鼻端的哼笑聲,低而懶,「你今日倒得趣兒,也不知道哪開了竅,賞。」

  「謝殿下賞,殿下也不錯,龍精……」捏一下,「虎猛……」再捏一下。

  燕綏似乎又哼了一聲,然後一個翻身,文臻卻早已靈活地一個翻滾,從他身下滾出去,忽然伸手一掀。

  一頭秀髮悠悠落地。

  燕綏如同被點穴般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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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8 09:43:5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大棒和甜棗

  文臻也頓住了,盯著地上那一團黑色的長髮,這輩子她臉上就沒出現過那麼真實震驚的表情過。

  再緩緩將目光移到燕綏身上,果然是一頭短髮,從髮量來看,當初一定曾剃了光頭。

  光頭……

  大概當頭下假髮雨也不能有這般震撼的效果。

  半晌她喃喃道:「殿下你好嗎,殿下你還在嗎?殿下你還是你嗎?」

  燕綏咳嗽一聲,摸摸頭頂,慶幸經過了幾個月,已經不是光頭,也就是短了點,但還是好看的。

  文臻轉頭看他,此刻卻沒心情欣賞短髮俊帥比現代那世超級明星還靚仔的殿下,「你、的、頭、髮、呢?!」

  這天下誰能禍害了燕綏的頭髮?

  文臻天崩地裂且十分狗血地想到了一個可能,不是他那什麼病發作了掉光了頭髮吧?可以前他疑似發作的時候也沒掉頭髮啊。

  還好燕綏接下來的回答拯救了她狗血的聯想。

  「剃掉了。」

  「……誰剃的?」

  文臻一句話正中中心,反正不可能是殿下自己剃的。

  殿下不回答了,殿下一隻手來摸她,一隻手去抓那假髮,妄圖兩手抓把事端都消彌。

  文臻靈光一閃:「不會是你說的男瘋子和女瘋子吧?」

  燕綏哼笑一聲,已經搶過假髮,端端正正戴好,文臻看見那動作,忍不住哈哈哈哈抱著肚皮打了好一陣滾。

  一邊笑一邊道:「這誰……這誰這麼缺德……缺德得……正中我意……我要去信感謝……我要和他拜把子……我要和她結為姐妹……哈哈哈哈我的光頭綏啊哈哈哈真可惜我沒跟去大荒!」

  「你焉知他們不慘?」燕綏冷笑,「我的頭髮那麼好剃的?」

  文臻笑得抱著他的大腿發抖,喘息地道:「……親,沒事多曬曬月亮……多曬曬……長得快……」

  燕綏面無表情地道:「不,多吃醋才長頭髮,你在湖州,沒事就能餵我多吃幾口,明年你可以見我秀髮三千丈了。」

  文臻又笑:「化悲憤為長髮嘛……那我在湖州頭髮早該長成禁婆了哈哈哈……」

  文臻笑了一陣,燕綏再不肯說大荒的剃頭經歷,卻又伸手來攀她的腰,文臻靈活躲過,再起身時已經披上了大氅,擺手笑道:「不來了不來了,笑累了笑累了。殿下枕戈待旦,我卻力倦神疲,暫且鳴金收兵,且待來日再戰。」

  「來日,來日卻又要到何時?疆土未定,四海未寧,臥榻之側,虎狼酣睡。」燕綏坐起身,揚眉笑,「莫如今日便大戰三百回合,殺個酣暢淋漓,只是這樣怕是要叫那樑上君子等急了。」

  說到「樑上君子」時,頭頂上剛剛起了風聲,燕綏手指一彈,啪地一聲頭頂屋瓦碎裂,一條黑影落下,手中刀劍明光一閃。

  那人剛剛躍上屋頂還沒站穩就被發現,倉皇之下倒也算反應快,趁勢手中長劍當頭劈下:「奸王!拿命來!」

  隨即外頭猛然暴起一聲大喝:「有刺客!」

  聲音很近,很熟悉,文臻眼底露出笑意,吹了一聲口哨。

  那聲音響起的時候已經到了頭頂,隨即一簇火光一亮,一個火把就要扔下來,但火光一亮便一滅,然後砰地一聲,一人被踢了下來,那人剛跌下來,文臻便撲了上去。

  文臻撲上去的時候,已經制服刺客並穿好衣裳的燕綏也已經起身,他身後中文已經整理好包袱,燕綏飄身而起,和文臻擦身而過,文臻恰在此時回頭,兩人臉頰相觸,嘴唇相接,於這對敵的電光石火之間,匆匆接了一個告別的吻。

  然後兩人同時說了一句:「保重。」

  這一切只發生在剎那之間,然後文臻迎上那個後跌下來的人,一拳將他接住,先是啪地清脆地揍了他一個耳光,然後抓住他手腕帶著他轉了一個圈向前一推,此時燕綏回頭一笑,穿窗而出,後方,中文拎起那個先跌下來的刺客,他的劍還在手中,中文拎著他轉了半個圈,正迎上了文臻推過來的那個人。

  人影一閃,中文背著大包袱,跟隨在燕綏之後,無聲穿窗而出。

  然後嚓一聲,屋內的燭火亮了。

  將屋內的景象照亮。

  拿著劍的黑衣刺客,正刺向定王燕絕。

  燕絕一臉的驚駭欲絕,臉上還有一個掌印。

  大抵是還沒明白想來捉姦怎麼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文臻站在一邊,似笑非笑。

  腦子是個好東西,前提是得夠大。

  想要抓她和燕綏的姦情好彈劾她和燕綏私下交聯?在下半夜睡得最沉的時候弄個刺客,再假裝抓刺客衝進她院子,撞破她和燕綏?

  確實,她和燕綏在一起的時候,不會讓護衛靠近,院子確實是最空虛無人守衛的時候,但是燕絕的腦花明顯溝回不夠,對於燕綏來說,護衛真那麼重要嗎?

  刺客來的時候,燕綏擒下刺客,燕絕跟來的時候,她讓隱身的冷鶯趕來,一腳踢滅火把,踹下燕絕,然後讓刺客和燕絕面對面。

  現在,劇情該她主導了。

  人聲鼎沸,火把晃動,足夠多的人衝進了院子,護王駕,保護大人的喊聲鬧成一團,嘩啦一聲門被大力拉開。

  此時刺客衝力控制不住,一劍正向燕絕刺去。

  文臻忽然撲了過去,大叫:「保護王駕!」赤手空拳一拳擊在劍身上,鏗然一聲長劍被擊飛,奪地一聲釘在橫樑上悠悠顫動一片明光閃爍。

  與此同時文臻大力將燕絕往身後一拉,燕絕被她拉得一個踉蹌,猛地撞在牆壁上,砰地一聲眼前金花四射。

  此時文臻的護衛已經衝了進來,將刺客擒下。燕絕想要甩脫文臻,卻發現這娘們的手鐵鉗一樣,緊緊卡著他的胳膊,痛得他想慘叫,他撐著面子忍住不叫,一抬頭卻看見文臻一臉緊張之色,連聲問他:「殿下沒事吧?殿下可好?」頓時一口氣哽在胸口,險些吐出一口老血來。

  這還沒完,文臻又好像才看見他臉上掌印,仔細瞅了瞅,歉然道:「殿下啊,你說你半夜衝進我屋子做甚,我把你當登徒子了,給了你一耳光,對不住啊。」

  燕絕這下真想吐血了。

  文臻一回頭,滿院的火光裡,竟然看見湖州好些官員,眼底掠過一絲冷意。

  這些人接觸到她的目光,也心中發虛,當先黃青松囁嚅道:「刺史大人,我等是應定王殿下召喚,在驛館伺候著的……」

  他解釋了幾句,挑春節完畢之後,按規矩,湖州幾位官員送定王殿下回驛館,可巧定王殿下住的驛館離江湖撈的這個小院並不算遠,定王殿下回了驛館之後,不知怎的便說身體不適,殿下不適,湖州官兒們自然不能走,於是又傳大夫,又親自伺候著,一直折騰到下半夜,然後忽然,就鬧刺客了,刺客一擊不中便走,原本生病的殿下忽然也不衰弱了,竟然親自起身追了出去,湖州官兒們只好也點齊了護衛衙役跟著追來,這一追,就追到了刺史大人的住所。

  湖州官員們也不是笨人,看如今這情形,哪裡不知道有貓膩?但很明顯,想坑刺史大人的定王殿下,又一次被坑了。

  現在的情形,變成了刺史大人勇救定王殿下,殿下還欠了刺史大人一條命,畢竟那刺客那一聲大喊,喊的可是「奸王!」

  燕絕此刻也覺得彷彿吃了一肚子的蒼蠅,喊「奸王」是他的授意,就是要一口叫破燕綏在文臻這裡,算準了這兩人戀姦情熱,燕綏絕對捨不得不過夜就走,兩人糾纏半夜,下半夜也應該睡熟了,誰知道這兩人睡覺也睜著眼睛!

  文臻看著他,甜蜜的笑意裡微微一抹冷,親,你自幼有容妃寵愛保護,長成後性子爛漫皇帝也無約束,富貴閒王,最大的痛苦也不過是被哥哥欺負。你過過燕綏的日子嗎?你試過從娘胎便被暗害,生來有母便如無母,三歲便被迫出宮,因才智出眾自幼便行走於風口浪尖,少年起便承擔了與這世間最黑暗龐然大物周旋重任的人生嗎?他永遠睜一隻眼睡覺有什麼稀奇?他還永遠一隻腳踏在地獄和血火之間呢,那滋味你嘗過嗎?你想都想像不到吧!

  心間一股戾氣湧起,她笑得越發歡快,手指重重一捏燕絕胳膊,將他往屋外一扔,扔得這個瘸子一個踉蹌,才朗聲道:「定王殿下,今晚刺客當面,我救了您,這救命之恩,下官也不圖您報答了。只求您兩件事,一來您是皇族,我是大臣,咱們君臣有別,這半夜三更您親身往我屋子裡闖這種事兒,我當不起,也請您以後千萬別介,別的不怕,就怕月黑風高的,誤會您是刺客,下了殺手什麼的,您冤枉下官更冤枉。二來……二來還沒想到,等想到再說,想來定王殿下恩怨分明,這恩將仇報的事情總是做不出來的,下官在此多謝了。夜深了,諸位還是早些安歇吧。男女有別,本官便不留諸位了。」

  砰地一聲門關上,裡頭傳出文臻對手下的吩咐:「把這刺客拉下去,好好審,務必審出是誰主使來刺殺本官的!」

  湖州官員面面相覷——明明剛才要佔恩情的時候一口咬定是刺殺定王殿下,現在要栽贓,又改口說是刺殺自己,咱們這位刺史大人,真是……嘖嘖。

  這還沒完。

  遠處屋脊上忽然出現一個人影,有人認出是宜王殿下身邊的護衛大頭領。

  中文扛著一個大包袱,遙遙站在屋頂上,對著燕絕施禮,道:「請定王殿下安。卑下奉宜王殿下命,折轉回來向刺史大人索要一些零嘴兒,不想遇見這被刺一幕。殿下放心,卑下一定會向我家主子轉告,我家主子也一定會轉奏陛下,給定王殿下索一個公道的。」

  說完從袋子裡摸出一袋薯片晃晃,躬躬身,走了。

  湖州官員:……您和您主子這示威示得可真缺德。

  不用想像宜王怎麼轉告陛下,這事兒任誰一聽都知道定王有問題,這刺客如果要刺定王,就該發生在驛館,如果要刺刺史,定王就不該出現。現在這種情形,足夠陛下浮想聯翩,保不準奪嫡都能聯想出來。

  「噗」地一聲,燕絕一口血,真的吐出來了。

  ……

  天光漸漸亮起的時候,山野間響起啃薯片哢嚓哢嚓的聲音。

  中文德語等人圍成一圈,看著殿下啃薯片,想著那一口的脆、香、薄,悄悄地咽著口水。

  但也只能看著,不能吃,文姑娘給殿下的零食,誰也別想染指。上次有一個毛賊,無意中嗅見了他攜帶的殿下的零食的香氣,偷了一包,直接被殿下按爆了腦袋。

  中文一邊嚥口水,一邊輕輕按了按自己腰間,他腰間有小包裝的薯片,是文姑娘另外給他留的,用文姑娘的話來說,她知道殿下的尿性,給他們幾個護衛另外準備了,包裝都不一樣,讓他們吃的時候躲起來,悄悄的。

  燕綏吃了幾片,大抵是個雙數,然後停手,德語接過袋子,小心地將撕開的口子用專用的夾子夾好,中文遞過雪白的帕子,燕綏一邊擦手,一邊道:「日語,中文怎麼還沒回來,又去偷吃了?」

  中文手一頓。

  片刻後,燕綏手一頓,又看了中文一眼,就像方才沒有說過那句話一樣,道:「中文,拿著帕子發呆幹嘛?扔了啊。」

  中文道:「殿下,你嘴角沾上薯片屑了,我給您擦了。」

  不等燕綏回答,他伸手給燕綏擦嘴,帕子順勢在燕綏鼻下一抹,然後將那團帕子握在掌心。

  燕綏回頭看了他一眼。

  中文低頭,日語德語英文轉頭,片刻後,日語冒冒失失地道:「殿下,要麼咱們不回京了,直接去大荒吧。」

  德語卻道:「殿下,上次那顆藥,是不是在文大人那裡?」

  「不,在我這裡。」中文取出一個小盒子,「殿下,文姑娘悄悄給我了,您就把藥吃了吧。」

  燕綏一手把藥推開,「唐羨之碰過的東西,你們也敢讓我吃?」

  「您不是說應該沒問題麼?」

  「留著吧。還不到時候。」

  看著燕綏走開去,中文怏怏嘆口氣,知道殿下的決心誰也不能更改。

  一行人走入山野小道,沒有走官道,燕綏所經之處,不斷有山獸屍首倒伏,鮮血流了一地。

  中文在路過一個水塘時,將攥了一路的帕子扔進了水塘。

  雪白絲帕上一縷血跡在水中悠悠散開。

  ……

  燕綏走後,燕絕安分了一陣子。

  因為給氣病了。

  定王殿下之前就給燕綏文臻輪番惡整過,傷了體質,靠著皇室好藥和年輕人的好體質,慢慢倒也扛住了,可入了湖州之後,連番折騰受氣,終於又病了。

  如此,文臻也算省心了許多。

  雖然有燕絕生病這個好消息,但是挑春節上帶回去的那個和繡球有關的凶手,最終還是沒有審理出來,那人在牢中還是自盡了,說是自盡,但到底是否如此也難說。雖然文臻把潘航派去親自看守,依舊沒能阻止這一情況發生,文臻也沒多責怪潘航,畢竟湖州被滲透得太厲害,又不能一股腦兒都把人換掉,文臻倒是趁此機會,將湖州大牢清理了一遍,把有嫌疑的人統統清退,讓張鉞根據近些日子的觀察,重新提拔了一批人,順勢把潘航帶來的人安插進去,最起碼要把湖州刺史官衙先牢固掌握在自己手裡。

  這些日子,除了照常事務,往日賬簿清理之外,她又將張鉞和潘航派去聯絡查漕幫的事。同時也在查治中黃青松,這位在她就任刺史時候形跡可疑,不過這位很是謹慎,一口咬定當初一切都受王別駕指使,自己不知內情,平日行事也很小心,暫時還抓不著把柄。

  湖州官員暫時還挺老實,文臻便把心思放在湖州軍權上。調來湖州兵防圖和名冊看了,湖州在冊兵員三千人,由兵曹龔鵬程主管。城外十里迎藍山下大營駐紮州軍三萬,兵力不少,按說地方兵力無需這般強盛,可能還是為了防備相隔不算遠的唐家三州。

  這日休沐,她還在衙內和張鉞兩人加班,兩人再次翻開歷年湖州賦稅中關於絲麻的定額,算了算數目。

  上次在小葉村,寡婦和文臻說起交絲麻要靠買,引起了文臻的注意。在著手錢糧調查時,也查了查絲麻的事。

  潘航報上近日調查關於百姓每年交絲麻時候的購買渠道。先是查到湖州幾位富商身上,富商從雲州等地運來絲麻賺取差價,看上去好像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再查富商的原籍,身邊人的行蹤,關係網,漸漸線索便匯攏到一個地方。

  定陽。

  看見這個地名的時候,文臻和張鉞對視一眼,各自眼神一跳。

  文臻忽然問張鉞:「近日給你送禮的人還那麼多嗎?」

  她這話問得,如果多心的人,難免要想到,刺史大人這是在打探什麼?刺史大人在我身邊安插有人,知道有很多人給我送禮的事?然而張鉞卻完全觸不到這個點,坦然點頭道:「更多了。但現在張伯得了我的囑咐,連我的門那些人都不讓進了。」

  文臻點點頭,道:「下次再有人送禮,你就收了。如果對方試圖通過你來接近我,你就給他機會。」

  張鉞有點茫然,想了想,道:「大人是要引蛇出洞嗎?」

  文臻一笑,心想張鉞是個有悟性的人,這才在她身邊幾天,已經能觸類旁通了。

  「你發現沒有。我自來到湖州,麻煩不斷,但幾乎沒有性命之憂。你知道這說明什麼?」

  「願聞大人教誨。」

  「不要這麼客氣……說明對方只是想給我教訓,把我打服氣了,等我惶惶不安了,下一步便是打完棒兒給甜棗兒了。這個甜棗兒,你且接著,不接,怎麼能確定誰在背後打棒兒呢?」

  張鉞又開始閃亮星星眼了:「大人英明!」

  文臻呵呵一聲,覺得實在接不住張大人熱誠又直接的崇拜眼神。

  不過還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到,中午張鉞回去了一趟,沒多久就帶來了非常豐厚的禮單,還有一封請柬,說是一個林姓富商請他代交的,誠意邀請刺史大人三日後城內藏珠湖遊船賞樂。

  那個富商,正在潘航調查的,進行絲麻買賣的富商之一。

  文臻當即應了。忽然寒鴉來報說又有人上門送禮,並遞上禮單。

  文臻一看落款便笑了,把禮單遞還給寒鴉道:「你且代我回復那位公子,既要感謝,當日說過願請我一賞他家別院美景的,如何又送這些俗物來?」

  不多時寒鴉引了一個少年上堂來,正是那日挑春節被人欺辱的少年毛之儀,見了她便露出歡喜之色,說是要感謝刺史大人那日洗脫冤情之恩,其父已備薄酒庶饈,特邀請刺史大人前往他家城外別莊一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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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八十八章 雨橫風狂

  文臻也便應了,興致勃勃還拉了張鉞蘇訓一起,一行人騎馬去了郊外,遠遠看見一座莊子,坐落在迎藍山下,位置和景緻都相當不錯,面積更是可觀,文臻眯了眯眼,道:「看這莊子,倒離州軍大營不遠。」

  毛之儀微微一笑,悵然道:「學生經常去軍營玩,只可惜先天體弱,不能習武,不然倒寧願棄筆從戎。」

  文臻看他一眼,道:「你這可能是胎裡弱,未必沒有機會調養好。」

  毛之儀顯然不大相信她的話,只是禮貌地笑笑,他身邊的小廝長喜倒悄悄多看了文臻一眼。

  不多時到了莊子前,幾個男子站在門前迎接,當先一人五短身材,方臉重髯,一雙細長的眼睛看似不起眼,偶一轉側間卻令人有刀鋒刮面之感,看見文臻到了,大步笑著迎上,文臻的目光落在他比常人更粗的小腿上,很明顯是一個下盤功夫了得的高手,她目光一觸即收,對方已經一揖到地,口稱刺史大人。

  文臻急忙下馬虛扶,口稱毛先生,毛先生自報姓名毛剛,親自引路,帶領文臻和張鉞入內,那莊子內其實倒也並非文臻想像得那般亭台樓閣精緻玲瓏,相反,風格頗有些大開大合,粗獷豪壯,屋舍很大很多,園子花草卻不多,統共也就一個園子,略逛逛就完了,毛先生在園子裡設了席,請刺史和長史大人喝酒,也並無湖州富戶慣來的習慣,請來歌姬戲班助興,反而弄來了一幫雜技班子,鑽火圈爬高躥低耍得熱鬧。

  一群粗豪漢子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喝彩叫好,其間那火圈火勢很大,有幾次呼啦一聲都快燎到了客人們的袍角,張鉞嚇了一跳,看一眼神色不動的文臻,也便安靜了,毛先生和他的陪客們看文臻始終不動如山,對望一眼,也便漸漸收了大呼小叫,認真看起雜耍來。

  其間文臻出去解手,她是女客,主家也沒有女主人,自然不能陪著,她身邊跟著寒鴉和莊子裡一個丫鬟,那丫鬟引著道路,指了地方便在外頭等,文臻解了手出來,卻不見了那丫鬟,正要尋找,卻看見那丫鬟從走廊盡頭轉過來,她身後一襲白色衣角一閃,依稀是一個身材高挑的男子。

  待她走過來,不等文臻問,那丫鬟便主動解釋道:「方才那是我家老爺的客人,喚婢子幫忙取件東西來著。」

  文臻笑著點點頭,一臉與我無關狀,轉身回了席,她身邊無人時,寒鴉忽然輕聲道:「那人肩內有針。」

  文臻目光一閃。

  回到席間,看看天色,竟然陰沉欲雨,便笑著告辭,毛家父子也不敢挽留,齊齊送出老遠,但剛分手告別,嘩啦一聲大雨傾盆,隨即前頭探路的護衛趕了回來,大聲稟報說是前方山路坍塌,暫時過不去了。

  文臻嘆了口氣,回身道:「看樣子只能叨擾毛先生了。」

  毛家父子喜笑顏開,急忙又將人請回去,安排客房,備上晚宴。今日的雨可不像是挑春節那日的綿綿細雨,而是雷鳴閃電,大雨瓢潑,幾人各自回房的時候,走在身側幾乎都聽不見身邊人說話的聲音。

  毛先生連連向文臻致歉,道是喪妻多年,家中沒有女主人,招待粗疏。因此男客們都宿在前院,後院挪出來單獨給刺史大人居住,任何人不經允許不許入內,文臻謝過,和張鉞在分隔前後院的長廊前分手時,忽然輕聲道:「切莫再入口任何人送給你的食水。」

  恰在此時一道閃電豁喇一聲,張鉞:「啊?」

  文臻無奈,轉頭做了個對嘴拉拉鏈的手勢。也不知道張鉞看懂了沒有。

  毛先生眼看著那盞燈籠在風雨中搖晃著進了後院,才轉身親自送張鉞進他的房間。

  進了院子之後難免還要寒暄兩句,張鉞掛心文臻獨自居住在後院,怕有什麼不方便,未免多問了幾句,毛先生都答了,忽然笑道:「張大人對刺史大人如此掛心,可是心中有意?恕老夫冒昧,這男未婚,女未嫁,大人若不嫌棄,老夫或者也可做個冰人?」

  張鉞吃了一驚,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道:「這話從何說起!」

  毛先生笑道:「今日老夫瞧著,大人對刺史大人,可謂一腔赤誠。刺史大人對大人,也是呵護有加,十分愛重,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呵呵……」

  「毛先生慎言!」張鉞打斷了他的話,眉頭已經皺了起來,「鉞對大人確實愛戴傾慕,但絕不涉於私!大人冰清玉潔,在鉞心中也是天人一般人物,斷然不敢褻瀆,也請毛先生勿要褻瀆!」

  他這番話說得疾言厲色,語速極快,眉間湧起憤怒的潮紅,毛先生怔了一怔,隨即笑道:「張大人果然正人君子,令人感佩,是老夫妄言了!」

  張鉞冷下臉不說話,毛先生也覺得無趣,悻悻告辭離開,他走後沒多久,又有敲門聲響起,張鉞打開門,不禁怔了一怔。

  門外站著一個妖嬈婦人,手中端著一盞瓷盞,正眉眼含春地看著他,嬌聲道:「雨夜寒氣重,奴家來給大人送熱湯。」說著便要進門來。

  張鉞砰地一聲關上門,險些沒撞扁她鼻子。

  那女子卻是先前玩雜耍的江湖藝人,身手靈活,張鉞關門的時候她已經進門半條腿,張鉞關門她急忙後退,身子一晃,瓷盞傾倒,裡頭熱湯潑了張鉞一頭一臉。

  那婦人嬌呼一聲,急忙伸袖要替張鉞擦拭,張鉞橫肘一推,門一關,背一抵,那婦人竟還輕輕撞了幾下門,又在門外低呼幾聲,眼看張鉞不聽不答油鹽不進,只得悻悻走了。

  張鉞這才舒口氣,靠著門板緩緩坐下來,擦了擦濕透的衣領和臉,剛想換衣服,忽然頓住手,望向外頭雨幕,臉色大變。

  這個毛先生不是好人,弄個女人來蠱惑自己,會不會也會對刺史大人使什麼手段?刺史大人就帶了幾個人,單獨住在後院!

  這麼想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下腹一痛,宛如刀絞,張鉞腦中轟然一聲——不是美人計,是毒計,方才那湯有毒!

  刺史大人危險!

  得立即通知她趕緊離開。

  他踉蹌起身,一頭栽入茫茫雨幕中。

  他的身影剛剛穿門而出,長廊盡頭,毛先生緩緩轉出,看著那雨地裡掙扎而出的背影,唇角微微一勾。

  忽然身後有腳步聲,毛先生立刻斂了那笑,回身看去,見愛子帶人匆匆而來,眼底立時漾出關切之色:「之儀,這風大雨大的,怎麼跑出來的,小心又著了風寒!」

  「爹,我想起難得遇上張大人在這裡,有幾個學業上的問題,正好來請教一下他。另外,今晚瞧著刺史大人沒吃什麼東西,正好叫廚房再送些夜宵過去。」毛之儀這種天氣還裹著大氅,絨毛裡露出一張微微蒼白卻喜氣洋溢的臉。看向父親的眼神閃耀著孺慕和敬仰的光。

  「張大人已經睡了,你瞧,燈已經熄了。至於文大人那裡,爹會安排人送夜宵。刺史大人是女子,你要學會避嫌。」毛先生替兒子攏緊大氅的繫帶,「趕緊回去,著涼了看我不揍長喜。」

  「和長喜有什麼關係呀,爹你就是會欺負人。」毛之儀悻悻地轉身,踢踢踏踏地走了。走了幾步又回身道,「爹你也早點安歇,不要忙軍務太晚了。」

  毛先生笑著點點頭。少年才安心地離開,毛先生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溫柔之色轉為冷峻,看了一眼身邊屬下,道:「看好少爺那邊,今晚不要讓他再跑出來了。」

  「是。」

  ……

  天像漏了個洞,嘩啦啦往下倒雨水,張鉞渾身很快透濕,在雨幕中幾乎不辨方向,好在這個院子本就格局簡單,從前院到後院就一個月洞門,也無人看守,門一推就開,他已經被腹中疼痛和頭頂狂雨澆得腦子有些迷糊,也無暇去思考如何一路過來一個人都沒看見,跌跌撞撞在雨水和泥濘中前行,天地間不辨人與物,只餘了暴雨狂音,卻每隔不遠的廊下都有淡黃的燈光飄搖著,透過密密的雨幕,不斷地給他指引著方向。

  砰地一聲,張鉞邁步上了後院的長廊,光潔的紅木地板上頓時濕了一大片。

  他往那一處亮著燈光的屋子而去,渾身冰涼而腹內燥熱,自己也沒有察覺,那一股絞痛不知何時變成了一股奇異的熱流,在四肢百骸間狂肆亂躥,激得他喉間乾渴,雙目赤紅,而腦海裡不知何時不停竄動著扭曲的人體,曼妙的,赤裸的,雪白的,妖豔的……

  不知何時,他的胸口衣裳已經被自己煩躁地抓爛,露出半個胸膛。

  砰一聲,他撞開了亮燈的房門,衝了進去。

  ……

  毛之儀被小廝長喜送回了自己的院子,連打了幾個噴嚏,長喜急忙絮叨著少爺半夜還要出門小心受涼,一邊出門去端參湯。

  毛之儀正要解下大氅,身後有人緩緩道:「先別脫,等會還要出去。」

  毛之儀大驚回身,「刺史大人!您怎麼在這裡!」

  文臻正在端詳著毛之儀日常喝水用的一套茶具,聞言含笑放下那紫砂茶杯,豎指「噓」了一聲。她穿了一身樣式有點怪異的衣服,看起來是勁裝,外頭是水靠一樣的材質,裡頭卻是薄薄的裘皮,既輕便又防水又保暖,是燕綏給她的。所以雖然從雨地裡過來,渾身上下卻沒多少濕氣。

  「我如果還在內院那裡,可能多少會有事兒。」她含笑道,「毛公子,機會難得,我想帶你出去逛逛。」

  毛之儀愕然看著外頭的天氣,「現在?」

  「不是現在這樣的天氣,也沒這樣的機會,畢竟你父親那麼珍愛你。」

  毛之儀警惕地看著文臻,文臻彎起眼睛,「放心吧,我不是要綁架你,在湖州都尉的別院裡綁架他的唯一愛子,我這是想要激起湖州兵變嗎?」

  毛之儀瞪大眼睛:「您……知道了?」

  文臻有趣地瞧著他。

  這孩子真可愛。

  如果不是看出了他的身份,如果不是知道他是掌管湖州三萬州軍的湖州都尉毛萬仞的獨子,她會那麼輕易接受一個不熟的人邀請去人家家裡玩嗎?

  她好歹也是湖州第一人呢。

  可笑毛萬仞還躲躲藏藏,和她自我介紹毛剛,以為她不知道毛剛是他沒發達時候的名字呢?

  「之儀,你想必很愛戴你父親,必不願意見他鐐銬加身,官途盡毀吧?」

  「刺史大人什麼意思?就因為我父親隱瞞身份,您就要彈劾構陷我父親嗎?我父愛兵如子,解衣推食,向來得州軍上下敬重,您又想彈劾他什麼!」

  「哦,得州軍敬重,就想把州軍據為己有嗎?你父對著我這個刺史,絕口不提軍權移交,又是什麼意思呢?是因為心虛,知道移交之後,自己就沒有好下場嗎?」

  「刺史大人,您想多了!州軍的事……我也不大懂,但是想來不會有不肯移交的事!之前……之前前任吳刺史在的時候,也說過文武分家,軍務一事他不插手,我父親不過代管而已。文大人來了之後我也問過父親,父親說過您是女子,如今又剛剛到任,千頭萬緒,尚未安定,等到您這邊騰出手來,自會和您商量一個章程,您還是莫要誤會了。」

  文臻注視著少年因為激動微微漲紅的臉頰,眯眼一笑:「既然你對你父親如此信任,那麼,我們今晚打一個賭如何?」

  「什麼?」

  「你今晚隨我去一個地方,看一樣東西。看完後,我們再說這個賭約。」

  「如果……如果我不去呢……」

  「那我就真要準備彈劾你父了。至於彈劾理由,不需要你操心,總會有的。」

  毛之儀瞪大眼睛看著笑眯眯攏著袖子的文臻,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驚,一個接一個地打寒戰。

  但之前他在州學廣場上待過,在挑春節的草地上站過,他知道這位總甜蜜笑著的女刺史大人是怎樣的一個人。

  半晌他將大氅的繫帶繫緊,並打發走了來送薑湯的長喜,說自己要睡了,吹熄了燈火。

  又過了一會兒,他院子裡看守嚴密的護衛東倒西歪了一院子,幾條黑影,無聲無息出了莊子。

  ……

  「砰」地一聲門被撞開。

  外頭的風和雨立時狂撲而入,將燭火撲熄。

  與此同時,外頭那些燈火也齊齊熄滅,四面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桌旁的女子驚惶地轉過身來,還沒來得及驚呼,就被衝進來的人撲倒,一聲沉悶的肉體撞擊聲響,夾雜著驚呼被死死壓在咽喉裡的掙扎之聲。

  隨即又有裂帛之聲,在這狂雨鞭打天地之聲中卻並不清晰。

  毛萬仞又如幽靈一般浮現在長廊尾端的黑暗中,聽著那一點曖昧又兇猛的動靜,眼底浮現一絲譏誚的笑意。

  張大人果然很忠誠。

  試探他的心意,對文大人忠心耿耿而又光明磊落,無處著手。

  派女人去,也沒成功。

  但這都是早有預料的事,本就沒指望成功,所以那熱湯裡下了藥,那藥一開始讓人有腸穿肚爛之痛,像是毒藥。只需要潑到臉上,口唇沾到一點就夠了。

  刺史大人精通毒藥,張大人自然要去求她解毒。

  然而這藥其實是虎狼之藥。

  等到張大人一番狂奔,藥力發散,腸穿肚爛就會變成烈火焚身,那時候張大人闖入刺史大人房中……聽說刺史大人武功也不錯,出手也狠毒。

  刺史大人那種性子,住在不熟悉的人家中,內心防備定然很重,那麼,當她遇見半夜闖門的色中餓鬼,就算不會一掌斃之,下手也絕不會輕。

  如果刺史大人中了招……那自然更妙。張鉞那個人,醒過來以後一定會以死謝罪的。

  無論是刺史大人打殘打死了長史大人,還是長史大人真的輕薄了刺史大人後自殺,那都是一場好戲啊。

  總之,只要她焦頭爛額,沒心思來理會州軍的事便行。

  身後忽然無聲無息浮現一條影子,毛萬仞轉身,微微躬身。

  身後那人輕輕道:「你給張鉞下了什麼手腳?」

  「一點助興藥而已。」

  「對她?」

  「公子不讚同?」

  身後那人皺眉,嘆息:「你太小瞧她了。」

  毛萬仞不以為然地道:「她的房中,我提前三天用了從大荒尋來的沉眠香,熏透了所有的被縟衣物,只要邁入房中,待了一時半刻,那一定會中招,那不是迷藥,也不是毒藥,刺史大人真能避過?」

  他指了指屋中,「他們一直盯著,刺史大人進去很久了,一直沒有出來過。」

  他身後那條白影,衣袂在風中輕颺,目光落在廊角,那裡是一顆琉璃珠子,正有些倉皇地滾來滾去。

  他目光一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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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八十九章 一晌貪歡

  幾匹馬在風雨中狂馳而去。

  毛之儀和寒鴉共乘一騎,披著厚厚的斗笠蓑衣,暴雨天氣,無論對於毛萬仞和文臻來說,都樂見其成,畢竟,都能遮掩太多的聲音和痕跡。

  毛之儀的院子看守畢竟不會太嚴密,潛出他的院子,翻出後牆,外頭有文臻早已準備好的馬匹接應。

  文臻蘇訓毛之儀寒鴉一路狂奔,毛之儀在風雨中大喊:「你們是要去大營嗎!」

  他認出這是去大營的方向,迎藍山莊本就離大營很近。

  文臻不答,眼前地勢漸高,上了一座小山坡。

  幾人駐馬在山坡上,下方便是州軍軍營,從上方看下去,黑壓壓一大片營地,隱約可見巡邏兵丁手中搖晃的燈火。

  此時雨勢略小,文臻對毛之儀道:「你會數數嗎?數數底下的營帳有多少。」

  毛之儀詫異地道:「這怎麼數得清……三萬人呢。按說還有輜重斥候方士炊家養馬等等……」他一邊咕噥著一邊還是老老實實數了起來,好在軍隊營帳都有規矩,向來橫平豎直,方正嚴整,「……橫列十三,縱列十五……」他的聲音漸漸慢了下來。

  「怎麼,數不清嗎?」文臻的聲音,在嘩嘩的雨聲裡聽來既甜又清。

  毛之儀有點茫然地看著她。他先天體弱,因此很少來軍營,偶爾來一次,見到隊列森嚴,兵強馬壯,人來人往,第一感覺就是人多,但是很少見到全軍操練,因此對於三萬軍馬到底該有多少人,完全沒有概念。

  然而此刻山坡下望,直觀地數軍營,才數出來,營房數目不對。

  「東堂為了奉行刻苦錘煉之意,無論是行軍還是駐軍,都實行營帳駐扎,一帳十人,這是定例。數數有多少營帳,就知道有多少士兵,就你剛才數出來的營帳數,該知道,營地頂多只有近兩萬士兵,而且每個營帳裡到底有沒有住滿十個人,都很難說。」

  「這不可能!照這麼說,只要刺史您一來視察,就會立即露餡不是嗎!我父親會做這麼蠢的事嗎!」

  「看見那邊那個高高的塔樓沒有,那是存放輜重糧草的庫房,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裡應該也存放著很多頂備用帳篷,但是這些帳篷不是拿來給士兵替換用的,而是備著如我這等官員來視察的時候用的,到時候把帳篷支起來,把人員打散,不就湊滿三萬人數的帳篷了?至於人數,一萬多的人數拉出來也是黑壓壓的一大片,誰又能細數?真要細數,也有很多藉口可以說,訓練去了,執行任務去了,等等等等……冷鶯。」

  隱身少女無聲無息在文臻身後出現,嚇了毛之儀一大跳。

  「不見黃河不死心,帶毛少爺去逛逛那些帳篷。」

  冷鶯一把拽住毛之儀,身影一閃,便帶他下了山。

  她的瞬移,能夠短時間帶人來去,就是比較耗精力,片刻之後她回來,臉色發白,毛之儀臉色卻比她更白,兩眼放空,一片世界觀崩塌的模樣。

  他怎麼也沒想到,那些帳篷裡,幾乎沒有幾個是睡滿的!

  他不死心,求著那位姐姐帶他多看了幾個帳篷,險些驚醒了一個小兵,但是那一腳都踩上了那小兵的胳膊上,那人居然翻個身繼續睡。

  定額不滿是板上釘釘了,士兵的警備應變更讓人心中發冷,這還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些精神飽滿令人欽佩的軍人嗎?

  「不不不……」他嘴裡現在只餘了這一句。

  文臻把他拎上了馬,「跟我來。」

  幾匹馬馳下了山,越過大營,往前馳了幾裡,毛之儀認出是大營附近的一個小鎮,原本很是破落,因為依託著大營,漸漸繁榮起來,儼然有了小城的模樣,營中很多軍官也住在這裡。

  他心中燃起希望:「說不定……說不定很多人住在這裡……」

  雖然住在這裡也是違反律令的,但總比人員不足要好。

  文臻笑一下,帶他走進小鎮中,這個時辰了,鎮中竟然還燈火通明,夜市開著,客棧燈籠亮著,青樓紅燈光芒灩灩,在被雨水打濕的青石板上流淌出胭脂色的光影。

  看著一行像是外地客的人們走進小鎮,幾乎所有店家都打起精神來。

  「公子爺好久沒來了,春雲想您想得睡不著覺呢——」青樓門口老鴇甩著小手絹笑得親切,她身邊走過一個綢袍男子,老鴇急忙躬身低聲喊東家,那男子手裡盤著一對油光錚亮的核桃,瞟她一眼,昂然進去了。

  毛之儀怔怔地瞪著那男子背影,掩在蓑衣和大氅下的小臉只剩下一點蒼白的下頜:「夏叔叔……」

  文臻拉開老鴇痴纏的手:「切!什麼春雲,端著個才女架子,硬得木頭一樣,哪有前頭花嬌兒身嬌體軟!」

  跟在她身後的蘇訓一個踉蹌。

  老鴇立即鬆手大罵:「我呸,花嬌兒那個下作胚子,盡搶我家春雲的恩客!」

  文臻早已邁入前頭客棧:「住店,最好的上房!天字N號!」

  白面無鬚的掌櫃啪一聲將毛巾甩上肩,親自迎上來,「客官您請!」

  毛之儀在後頭路已經走不動了。

  「季叔叔……」

  文臻辦好了住店手續,說一聲出去吃飯,又有人給她指路鎮上最好的酒樓臨江仙,臨江仙臨窗的桌邊坐下,正靠著這條小鎮的夜市一條街。底下人流如織,酒樓上人聲鼎沸,簡直比湖州城還要熱鬧幾分。

  菜很快上齊,文臻大讚:「菜上得好快,跑堂的也極爽利,菜份量也足,就是這手藝,粗了點,食堂伙伕水準。」

  毛之儀一直看著那些跑堂,看著底下的夜市,此刻忽然將腦袋深深埋在掌心,雙手痙攣地抓住了頭髮。

  文臻凝視著他,慢慢放下了筷子。

  他們所在是一個雅間,在最裡面,旁邊雅間也無人,但其餘幾人還是立即站起來,警惕地四面守衛。

  毛之儀的嗚咽低低地響在雅間裡,文臻沒有動,也沒有安慰,一直等到他緩緩抬起頭來,胡亂用袖子擦乾淨了眼淚。

  少年心中的偶像瞬間崩塌,三觀摧毀於頃刻,那種近乎心碎的感受文臻理解,因此雖然時間緊迫,依舊願意等待他自己平復。

  也不必用寬泛的語言來虛偽地安慰。

  事實就是事實。

  「認出了多少人?」

  毛之儀抽噎了一聲,目光散漫,「幾乎爹爹身邊所有的將官,他們是老闆,還有很多士兵,他們是跑堂的,或者夜市的攤主……刺史大人,為什麼會這樣,本朝律令,士兵不可執百業,為什麼他們會……」

  「不是他們做了士兵去執百業,而是他們本就是執百業然後去充當士兵。」文臻淡淡道,「你父親的軍營裡,其實可能連一萬人都沒有。所以招納了一批百姓,平時各執其業,需要的時候就去軍營裡當幾天兵。至於那些將官,那就真的是在做生意,不過是想發財罷了。而你父親,不用說你也知道了,他喝兵血,吃空餉。」

  毛之儀的神情一片空白,太多的震撼如驚雷不斷劈下,臨到頭來反而沒了感覺,他只麻木地問:「……為什麼?」

  「為什麼?人的貪欲本就是無解的問題。為了金錢,為了欲望,或者也是為了把柄,甚至有可能是……為了你。」

  毛之儀輕輕一顫,抬起困惑的眸子。

  文臻卻沒有說下去。

  「之前我和你說,要和你定一個賭約。現在這個賭約來了。」文臻手指輕敲著桌面,「我賭你會帶我去你父親書房,拿到你父親手裡真正的士兵名冊。」

  毛之儀驚得原地一跳。

  「這個約不是和你賭,是和我自己賭。我賭你不知內情,心存良善;我賭你外表虛弱內心剛強,敬慕英雄不齒虛偽;我賭你想要挽救父親懸崖勒馬,願意為此付出一切。我賭你會幫我拿到吃空餉的證據,以此和你父親談判,交出軍權,而我承諾保他不死,保他安度晚年。」文臻輕輕道,「毛之儀,你會讓我失望嗎?」

  她深深盯著毛之儀的眼睛。

  屋子裡另外幾個人,慣例不言不語的蘇訓抬起頭,黑暗中一雙眸子微微閃光。

  寒鴉冷漠平板的臉容也似乎閃爍著異樣的神采。

  ……

  張鉞衝進了室內。

  黑暗的室內有人驚惶的轉過身,雪白的小臉一閃,她似乎捂著鼻子,還說了句什麼,但張鉞已經聽不見了。

  他撲了過去,屋內響起一陣沉悶的震動之聲,夾雜著唔唔之聲,像是有人被摀住了口鼻,然後肉體撞擊悶聲掙扎。

  長廊上兩個人微微繃緊了身子。

  但是並沒有如兩人猜測那般,發出張鉞的慘叫呼喊,也沒有女子的驚叫求救,夾雜在雨聲中的,是沉重而令人心跳的不斷碰撞之聲,一聲聲像要撞在人心上。

  毛萬仞有些不安了。

  出乎意料的後續總是令人心神不定的。

  便是毛萬仞身後那原本鎮定沉穩,如雲如高天一般,氣質既空靈又巋然的男子,在長久的等待後,也不禁微微動了動身子。

  在他想來,毛萬仞這一手想要坑害到她是不可能的,倒有五成幾率令張鉞倒黴,只是如今這事態發展,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他一動,毛萬仞便揪住了他衣袖,「公子,你要做什麼?你不會想現在進去吧?你此刻進去,我就前功盡棄!再說刺史大人是什麼人物?你真以為她會被張鉞傷及一分?莫要不小心,反中了她的算計!」

  男子頓住。

  毛萬仞沒有說錯。

  文臻那人,便是用盡全部智慧去提防都不為過。

  只是,她畢竟……懷孕了……

  他忽然閉上眼睛。

  時間在令人難熬的等待裡顯得分外漫長。

  猛然啪地一響,張鉞的身子撞破門扇,穿過長廊,飛到了庭院中,砰一聲落在雨水橫流的地上,他在地上彈了彈,便不動了。

  毛萬仞眼底露出喜色,他身後那人影卻霍然抬頭看向那打開的門扇。

  門依舊開著,沒有人去關,風雨狂湧而入,瞬間將長廊打濕。

  隱約有女子一聲長長的嗚咽。

  毛萬仞身後的人忽然動了,白影一閃,已經越過長廊,掠進了大開的門。

  毛萬仞大驚,他看出這位貴客心神所繫,一直故意攔在他面前,封住了他的去路,沒想到這位真的要出手的時候,誰也攔不住。

  白衣人一腳邁進屋內,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只隱約一點雪白的光芒閃耀,隨即他心底一驚——那是女子裸露的肌膚的光。

  女子彎著身子,緊緊抱著腹部,那一處顯出些不同於尋常的飽滿的輪廓,像揣了一個球。

  他只掠過那一眼,心便狠狠一顫,像被細細的牙齒啃齧,疼痛細密而連綿不絕,他一抬手,身上披風已經解下,如雲一般展開,覆上了那女子的軀體,下一瞬間他將她抱起,輕聲道:「沒事,我在,我在呢……」

  他抱著她的手臂,臂上肌肉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情緒激越,有些微微顫抖,女子軟軟將頭顱擱在他臂彎,似乎已經不省人事。

  他忽然一頓,嗅見淡淡薄荷香氣,眼角看見那肚子的形狀。

  然後猛地將女子拋了出去!

  女子落在榻上,一個翻滾爬起來,肚子裡居然掉下個枕頭。

  她也不管,掀開後窗,靈活地爬出去了,落下時哎喲一聲。

  他卻無暇理會,鼻端沖進了一股濃鬱的甜香,眼角一掠,已經看見屋內桌子,床榻,那些木質器具,都已經被砍出斑斑痕跡,以至於那股原本滲透在木質中的安眠香氣,在空氣中揮發得更加劇烈。

  劇烈到他明明閉住了氣,進來這一瞬間因為那一閃神,腦中還是一昏,睏倦之意襲來。

  身後不知何時,門已經無聲無息地關上了。

  後窗還半掩著,門也只是關著而已,頭頂天窗也半開著,到處都是可以離開的縫隙。

  屋內還有分分鐘令人睡死的安眠香。

  他卻沒有動。

  立在屋中,名動天下的唐家五公子,垂頭看了看自己方才因為心急衝進來時,被風雨捲濕的袍角,無聲地笑了一下。

  其實早就該知道的,不是麼。

  她豈會那般容易墮入陷阱?豈會那般容易落入他的懷抱?

  午後在長廊無意中相遇時,雖然他急躲,但是以她的眼力,早就看見了不是麼。

  看見了,不動聲色,等人撒網的同時自己也在撒網,不一貫是她的招數麼。

  可為什麼還是會為了那房中過久的搏鬥所牽動,所擔憂,在張鉞被擊飛之後,下意識以為房中一定是她,怕她孕期衰弱受到傷害,也怕她心中委屈,想去解釋和護持呢?

  哪怕下一瞬你死我活,哪怕明知可能有詐,在她低落委屈時,還是想要伸手攬她入懷。

  便知天曉衿將寒,依舊一晌貪歡。

  他垂著眉眼,四周無數器具依舊散發著濃烈的安眠香氣,纏纏繞繞,誓要將他拖入黑甜鄉。

  像她一樣,看似甜蜜溫柔無害,實則殺人無形。

  哪怕懷孕,也能作為騙人的武器。

  頭頂,門,窗,看似敞開,實則一定都有她的埋伏,在等著他。

  屋外,毛萬仞正在急促地吩咐人將張鉞抬起,請大夫前來治療,故意鬧了個轟轟烈烈。

  他微微一笑,想要通知毛萬仞,張鉞一定沒事,這書呆子一定不知道今晚他家刺史大人的計劃,但他運氣很好,也一定在他家刺史大人的保護下,總之,一切都是戲,無論有意無意,他們都是棋子。

  張鉞是運氣好的棋子,好歹文臻還會保護他,不會讓他有什麼實質性傷害。

  而他,運氣也不錯,文臻十分在意他,想要殺他呢。

  屋外接連幾聲雷鳴,響聲劇烈,將他的語聲淹沒,耳聽得腳步雜沓,毛萬仞已經吩咐人將張鉞抬走,唐羨之嘆了口氣,心想,天意。

  毛萬仞的腳步上階來,按照事態發展,既然張鉞被發現「輕薄刺史,被刺史打傷」這樣的劇情,毛萬仞救走張鉞之後,下一步就應該問候刺史了。

  但是唐羨之不能讓他上這台階,他怕毛萬仞靠近這屋子,也會踏進文臻的陷阱。

  他手指一彈,一點小小的煙花穿過門縫,在院中哧溜一閃被雨澆滅。

  毛萬仞一怔,雖然不明白唐羨之的意思,心卻跳了起來,已經踏上台階的腳,慢慢縮了回去,片刻後,他抹一把臉上雨水,默不作聲轉身走了。

  伏在屋頂上的潘航心中暗叫可惜。

  今晚刺史大人有兩個計劃,雖然沒有詳細和他說明,卻曾經說過,如果在她屋內堵住了唐羨之,然後毛萬仞又曾獨身接近她的屋子的話,那麼就不動聲色拿下毛萬仞。

  但前提一定要是毛萬仞獨身到來,因為毛萬仞這個莊子裡埋伏了很多人,一旦在沒有拿下人質的前提下被驚動,靠自己這一批人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要說拿到刺史大人想拿的東西。

  毛萬仞任何時候身後都跟著一大群人,只有試圖接近唐羨之的時候,因為唐羨之身份隱秘,他會獨自前來,剛才是一個好機會,他的人抬走了張鉞,他因為擔心唐羨之,獨身前來。

  卻最終在離進入包圍圈還有一步的時候,被唐羨之驚走。

  潘航握緊了手中的劍,雖然可惜,卻不敢大意。

  他的真正任務,還是底下的唐羨之。

  刺史大人說了,不指望能殺了他或者傷了他,但要想盡一切辦法留住他,將他留越久越好。

  所以屋子裡原本是採桑,一直捂著大人給她的薄荷巾清醒頭腦,在張鉞一進屋之後便和他說明了情況,本來她要按照大人吩咐給張鉞解了藥,但張鉞明白情況後,為了表現真實,乾脆忍著難受,真的即興來了一段慾火焚身的實景展示,採桑從頭至尾頭悶在被子裡表演口技就行,兩人拖著時間,拖到張鉞實在受不了了,才由採桑給他用了藥,然後潘航幫忙,一掌將他送到了雨地裡。

  之後採桑在打開門裡扮成受傷的孕婦,竟然真將唐羨之激了進來,進來之後瞬間就被發現,採桑也不逞強,小姐說過她不可能瞞過唐羨之,一旦被發現就趕緊走,所以她也不試圖牽制唐羨之。至於當著唐羨之的面甩掉枕頭,是她給自己加的戲,她覺得效果很好,因為那一瞬間,就著窗外微光,她彷彿看見唐羨之的臉白了一白。

  作為甜文CP的忠誠CP大粉,採桑姑娘一向致力於打擊所有殿下的情敵。

  留在屋內的唐羨之,好像也不急,開了門窗,卻不出去,屋內的沉眠香氣立即散了許多。

  他只開門窗卻不出門,潘航等人就不敢貿然出手,只得眼睜睜看著他在文臻床上坐了下來。

  文臻床上有個小几,小几上放著一個小巧的心形的魯班鎖,魯班鎖下面還壓著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唐公子,內有秘密,可願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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