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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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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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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1:3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一十章 求禱

  中文在集市上轉了一圈,這回運氣好,有人擺攤,就算是有集市吧,賣的卻是冷油浸黃絲螞蟻,炒蝌蚪,老鼠乾。

  可去他娘的吧。

  中文轉了一圈,憤然挎著籃子往回走。

  再沒東西買,殿下可能會在發瘋之前,先餓死吧!

  今天哪怕就是死諫,也要逼他吃點菜!天天吃醬,想變成僵屍嗎!

  走到一半,卻遇上了燕綏,中文詫異地看燕綏,他很少出花田的。

  燕綏只道:「有老鼠,看得煩。」

  中文不懂,還以為那花田裡有老鼠,本地老鼠確實多,只是老鼠為何只看不咬,想來花田裡的老鼠分外雅緻一些。

  既然殿下難得履足紅塵,他便熱情邀請殿下逛逛,說不定多走動幾步,也便有了胃口。

  但隨即他便後悔了,畢竟,污水橫流的街道,蚊蟲亂飛的食攤,赤身裸體的人群,飄滿穢物的河灘,只會將人的食欲再往下調幾個層次。

  正想拉著殿下回去算了,兩人忽然聽見一陣幽遠的鐘聲。

  燕綏下意識一轉頭——以他的耳目,竟然一時辨別不出這鐘聲傳自何處,距此多遠。

  而集市上的人,在聽見鐘聲的瞬間,立刻瘋了。

  老鼠在瘋跑,蛇在亂躥,買賣東西的人扔下貨物,吵架的人丟下刀把,跳舞的人一個圈還沒轉完,就都噗通一聲,就地跪在了塵埃中,泥水裡。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嚷叫,更多人在砰砰磕頭,力度驚人,瞬間血流滿面。

  燕綏也能聽懂幾句當地話了,看出這不是悲憤,是興奮,大家隱約都在喊一個字眼,「天上廟,天上廟……」

  那個虛無縹緲的,傳說中只隨緣開啟的,無人知道應在何處,且每次開啟地點都不一樣的天上廟,開啟了。

  中文一臉震驚,燕綏也有些意外,原以為要等很久,沒想到這麼快。

  滿街的人都跪下來了,倒顯得他和中文都站著十分打眼,但燕綏不可能跪的,便是蹲著意思意思也不可能,中文十分靈活,立刻就把燕綏拉到了某個看起來略乾淨的店裡,順手把他按在大胸女掌櫃的懷裡,「主子您吃吃看!」回身就把店門給關了,自己則回到了人群裡,跪在那群痛哭流涕滿地磕頭的人群中,開始指手畫腳地打聽去了。

  雞同鴨講地打聽了半晌,總算搞明白了程序,中文傻在了那裡。

  ……

  燕絕在明園裡轉來轉去。

  不是焦灼,是樂的。

  老天助他啊!真是!

  真是久旱逢甘霖,瞌睡遇熱枕,還在磨磨蹭蹭滿心憤恨收拾行李,忽然就有朝廷官員前來拜會,卻是朝廷下派的新任湖州別駕,帶著後一步的一份聖旨。

  這位新別駕因為剛到,還不知道昨日湖州發生的事,也不知道前一份旨意的內容,此人官場心熱,按照慣例,先來拜會本地最大的領導定王殿下。

  這份聖旨他原本不該看的,但他拆了,然後心花怒放。

  蔣鑫那裡竟然出事兒了!

  蔣鑫是最早出發的,他帶著蒙珍珠一家,上京去回報王別駕和一年三賦的事兒,誰知道半路上也不知怎的著了風寒,病倒在客棧裡,纏綿了許久才好,等到趕到天京的時候,文臻這邊已經出了一堆事情了。

  蔣鑫報上了湖州別駕的事情,倒沒出岔子,畢竟證據確鑿,那時候關於湖州豐寶倉的事情也已經傳了上去,前任刺史在朝廷派人去緝拿之前已經自盡,而文臻報上去的關於前任刺史別駕諸官員貪賄勾結諸般證據也都齊全,所以湖州別駕很快議定了斬立決,但在此事完畢,蔣鑫報上一年三賦並讓蒙家一家作證時,出了岔子。

  蒙珍珠一家反口了。

  蒙家說一年三賦絕無此事,那不過是小葉村有部分村民往年和豐寶倉借了糧食,拖欠了許久未還,所以才被催索,不行朝廷可以再派大人去湖州其餘諸縣查問,可有一年三賦之事。而蒙家三人,完全是因為女幼,婦孕,男弱,一家子好拿捏,被刺史大人選中為證人,才不得不踏上這千里告狀的茫茫路途的,如今見煌煌天威,自然不敢再虛言謊飾,拼將一死,也要將真相說清楚。

  蒙珍珠那個懷孕的嫂子,在路上已經生產了,產婦虛弱,在殿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當即將眾人哭得信了三分——這一家子,著實不應該作為告狀的苦主上京的。

  蔣鑫看著這一家人,目瞪口呆,但他身為御史中丞,「持中公允」是必須遵循的本道,是萬萬不能代文臻駁斥的,一旦他站了文臻的立場,他也就失去了說話的權力和可信度,他只能指著那一家子發抖,怒聲道:「當初你們在老夫面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蒙珍珠那個大哥,磕了一個頭,不敢看他,低頭道:「我等畏於刺史和觀風使權勢,只想著委屈周全……」

  蔣鑫當即氣得險些中風,被抬下去了。

  但是問題來了,文臻為何要在一年三賦的問題上撒謊?湖州已經證實了賦稅極重,三倍繳納且肥了唐家,她在這一年三賦問題上再捏造欺君有何意義?蒙家一家子一臉懵,表示只是被迫做假證,對刺史大人背後深意完全不知,眾人想著也應該是如此,如果知道倒顯得不妥了。

  如此朝堂就此事展開了激烈的辯論,一部分人認為這蒙家一家子刁滑,作證時目光閃爍,顯然別有隱情,湖州賦稅之事已經被文臻後來查清,一年三賦之事作假毫無意義,文臻犯不著這般給自己下絆子;

  一部分人認為這要看當時情形,當時文臻剛剛進入湖州,還沒把握查清湖州賦稅情形,進入小葉村被小葉村村民得罪,又見了官府收糧,是否存在誤會之下就誤認為存在一年三賦,又怕來不及查清湖州賦稅真相,為了應付朝廷,乾脆決定將此事坐實,恩威並施逼蒙家一家作證,存在敷衍塞責問題?

  還有一部分人,則更加閃爍地提出了一個可能,會不會湖州賦稅其實根本沒有問題?所謂一年三賦也好,三倍賦稅也好,其實都是不存在的,是文臻擁有權力之後,一手遮天,想要製造出湖州往年高賦稅的假象。一來迎合朝廷的期望,為自己增加政治資本;二來提升賦稅,增加政績;三來……三來,要說唐家吸血湖州糧草以養己兵,這主意真不錯,話說文刺史和宜王燕綏,和神將林擎,關係都不錯呢!

  最後一句話,石破天驚。

  看似莫名其妙,實則提出了一個非常陰險也非常可怕的可能——文臻糊弄朝廷,提高賦稅,然後就像說唐家吸血湖州養兵一樣,自己吸血湖州,為宜王燕綏和神將林擎私下培植勢力!

  雖然這個想法相比之下最為荒唐,但對於時刻如巨龍守寶石般守著自己權力的皇帝來說,卻是最容易往這個方向思考並相信,幾乎這位官員提出的那一霎,朝堂上的氣氛便冷了一冷。

  當即皇帝便命將蒙珍珠一家又拎了回來,問起湖州賦稅的情況,那一家自然一口咬定,湖州賦稅自來不高,雖然是魚米之鄉,但是年年不是水災就是旱災,這點賦稅依舊艱難得很。

  這話一出,等於為第三種論調敲了注腳,朝堂氣氛更冷。

  前頭對文臻嘉獎令剛發出去,這事兒要是真的就太大了,不僅是朝廷臉面在地上摩擦的問題,還關係到整個東堂的安危!

  神將林擎還在邊境,可宜王燕綏,誰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哪!

  陰謀論者紛紛為陰謀論提供論調。但也有如李相單一令鼎國公周謙等人,紛紛駁斥此種猜測十分荒謬,且不說文臻剛到湖州能否如此胡編亂造一手遮天,她遞上的證據詳實周全又豈能有假?她身為刺史用什麼方法暗中搜刮不行,為何要冒險欺騙朝廷提高賦稅再從中抽利這麼復雜?一年三賦的事情她自己也在奏摺上說只是路過見聞,未見全貌,可見謹慎周全,這般謹慎的人,又怎麼會多此一舉,輕易送不可靠的人上京作證自己砸自己的腳?而她如果真的如此一手遮天,湖州後來又何至於發生那許多事故?明顯有人一直在和她做對,或許此事亦是其中一計,請陛下三思,不可貿然寒能臣之心!

  朝堂吵成一鍋粥,最後博弈的結果,是皇帝派了新別駕,帶來了給燕絕的旨意,讓他暗中查證此事,不可驚擾地方。同時給文臻發了一份明旨,說明定王殿下領朝廷要務,可在定湖平三州自由調取任何人員卷宗,讓文臻務必配合云云。

  皇帝一向行事溫和有餘地,但他忘記了自己兒子是個什麼性子。忘記了現在燕絕和文臻的關係。

  燕絕看著那份旨意,那些還算溫和的詞句,此刻在他眼裡便是血淋淋的「獲罪!奪職!下獄!鎖拿進京!」

  不趁這個機會翻身,還當真要灰溜溜回京待罪不成!

  燕絕一拳頭砸在掌心!

  園子外頭傳報,刺史大人到了。

  燕絕咧嘴一笑,笑意森然:「請——」

  ……

  去天上廟,會有通天梯。這個沒關係,大概是走山道。

  通天梯一日過四季,這個也沒關係,大概那山裡氣候異常且特別高。

  過通天梯,要信者磕長頭,一步一磕,直至梯頂,少磕一個都不行。

  中文:「……什麼?!」

  再問什麼是長頭,就是普甘禮儀裡最尊崇的大禮,跪下,雙手手背朝上貼在地面,額頭碰上手背,點三下,再起身,算一個長頭。

  而通天梯,傳說九千九百九十九級,這樣耗費體力的長頭,還要經歷四季輪回之苦,所以磕暈了,磕死了,最後能堅持下來的,百不存一。

  而天上廟本身,並不是中文理解的藥草所生之處,它更像是普甘的一個神異而又靈驗的傳說,傳說裡具有大智慧、大虔誠、大心願的人,於四季輪回走過,在天上廟觸摸仙機,才能獲得心中最渴望得到的指引。

  說人話就是,你做到它的要求,它就能成全你一個願望,想要的東西會到手,想要的人會來,哪怕那個願望荒謬而虛無縹緲,終究會以一定的方式實現,代代年年,無有不應,無有不能。

  中文聽土著說,最神奇的就是許多年前曾有一個乞丐,拚死上了神山,奄奄一息間開啟了天上廟,恨蒼天不公,求為普甘王。

  當時眾人都覺得荒唐,普甘當時傳承王位的是甘奇那王族,種族大姓,勢力雄厚,已經傳承了十五代,政權穩定,無可動搖。

  結果從那年以後,普甘年年災害,巋然如山的甘奇那王族先後經歷災害、背叛、地動、族中男子怪病接連死亡等重重災難,三十年後,新王登基,大姓更換,便是那位當年泣血叩長頭的乞丐。至今坐在王位上的,還是他的七代孫。

  至此天上廟的神異,成為普甘人人心間真正不可褻瀆的王座。

  中文結結巴巴地問:「……那,必須磕頭?」

  「必須磕頭,少一個頭,都不成!」

  「那……能不能代磕……我們多幾個人代磕成不成?」

  「不成!代磕還算什麼自己的虔誠和心願!這是褻瀆!」回話的人生起氣來,揮舞的手臂險些甩到他的臉上。

  中文怏怏撤退,心中只滾滾而過兩個字,「完了。」

  殿下一生雙膝未彎!

  他是得皇帝寵愛的皇子,殿前不跪;他是隔代收徒的仙門子弟,進門就沒有師傅,也不必跪;君、親、師,都免跪,除此之外,誰還能讓他屈膝?

  便是這普甘之王,見了殿下,也要行禮。

  殿下又怎麼可能為這異邦小國高天之上虛無之神而屈膝?

  中文只覺得絕望,一路思索著回去,心中卻漸漸有了想法。

  為自己,絕無可能。說了求藥,殿下一定轉身就走。

  或許,為了那個人……

  最終在燕綏看過來的時候,中文和他道:「殿下,這天上廟原來只是個頗有神異的傳說,雖說普甘此地,咱們也知道,確實頗多難以解釋的異處,但是這藥草我瞧十有八九是沒有的……」便將那傳說和磕長頭的要求說了,末了看著燕綏的神色,道:「既然只是許願得成,想必也不過是一些神棍故弄玄虛,咱們也沒什麼願望要許,還是趕緊找藥去要緊。」說著和德語笑道,「我倒是想許個願望,求這普甘之神保佑我那老娘下輩子投個好胎,一生平安康泰,可這異國的神真的能照拂到東堂的民?嘿嘿可不敢想。」

  燕綏沒有說話。

  此時鐘聲再次傳來。

  ……

  文臻立在明園門口,臉色很難得的不好看。

  她身後的張鉞蘇訓潘航寒鴉等人,更是怒意滿臉。

  方才在刺史府,話一傳來,就差點起衝突,文臻已經發動待產,如何還能挪動?張鉞當即便道既然宣旨,就該天使前來刺史府,怎麼會給刺史的旨意跑到定王那裡去宣?

  對方卻很有理,道旨意是和定王在一起的,自然要以身份尊貴的人所在為主,不然還叫定王大熱天的跑你刺史府來聽旨?

  張鉞又道刺史急病,請由自己代領,對方道旨意什麼時候可以代領來著?這是藐視天威!刺史大人別說病了,就是馬上要死了,抬也要抬去聽完再死!

  雙方爭執不下,險些動了手,最後還是文臻攔了。

  這事是定王那邊佔著道理,自己沒有不接旨的理由。與其在這裡磨蹭時間,萬一逼急了定王闖過來正逢上自己要生,一樣糟糕,還不如早點應召趕過去接了旨就走,回來再生還來得及。

  她當機立斷,立刻上了涼轎,重新換了衣裳,袖子裡藏了脂粉,掩蓋了陣痛發作蒼白的臉色。張鉞急忙也上了轎跟著,眼看她臉上笑容不變,自己卻覺得心口發悶,眼前發黑。

  君莫曉要跟去,卻被張夫人一個眼色留了下來,眼看轎子走遠,君莫曉在廳堂裡亂轉,「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採桑也沒去,文臻不讓她去,她知道自己沒有武功,跟去明園萬一有事還是拖累,此刻咬著牙臉色蒼白地道:「咱們那麼多的佈置,白費了!」

  張夫人卻一敲斷煙桿,道:「明園嗎!好辦!」

  兩個女人震驚地轉頭看她。

  「明園旁邊也是我們張家的產業!你們看見過明園旁邊那個園子了嗎!那是咱們的別業,叫九曲林。裡頭有一道九曲河,和明園的翠湖是相連的水域,兩家園子看似隔得遠,但是有一道院牆只要拆了,那一條河就是通的!」

  君莫曉:「……」

  採桑:「……」

  失敬了。

  有錢人的世界,我們真的不懂。

  張夫人煙桿一揮:「如果大人一個時辰內回不來,就把產房這裡能帶的帶去九曲林。順便喊一批可靠護衛,去拆牆通水渠!」

  ……

  在進明園之前,文臻已經得了信,請她如果不能及時撤出,務必想辦法前往明園翠湖。

  她低頭想了想明園和附近的地形建築,心裡隱隱有點明白。

  陣痛已經開始了,但現在還不算緊迫,十分鐘左右痛一次,每次一分鐘左右,尚可支撐。

  香案就設在明園前庭照壁後的院子裡,離翠湖還遠。

  燕絕立在香案後,香案前還有一個面生的官員,文臻已經得了通知,這位應該是新任的別駕。

  燕絕看她來了,一笑,這一笑讓文臻心中一跳。

  這可不像個馬上要被逼走的人該有的表情。

  她和燕絕分別在香案兩邊跪了,其餘的人跪在後頭,上頭的別駕宣讀聖旨,卻只讀了燕絕的那一部分,所有人聽得一頭霧水——好端端怎麼定王就忽然領了要務?這要務是什麼?明明犯錯的人怎麼又能總攝三州,又能隨意調三州案卷人員?陛下這是怎麼了?剛剛申飭的人,忽然又給這麼大的權,這是又要讓他在湖州作妖嗎?

  燕絕一臉得意地接了旨,卻對別駕道:「給文大人的旨意暫且不忙,本王既然領了旨意,少不得要將這事務立即領起來,以免文大人接了旨意之後便不方便了。」

  文臻一聽這話風不對,還沒說話,又聽燕絕道:「文大人,既如此,便將湖州近三年來的有關豐寶倉的案卷,以及糧草賦稅收取存檔簿冊,都調來給本王查閱吧。」

  文臻道:「殿下,下官今日是來接旨的。旨意在上卻不予宣讀,是為大不敬。」

  燕絕冷笑:「不是說了嗎,接了之後,怕有些事不方便,放心。不過慢一步,有什麼本王擔著,必不叫你為此事擔了干係便是。」

  張鉞看一眼文臻額頭的汗,一邊慶倖幸虧是夏天流汗不明顯,一邊心痛怒聲道:「殿下,接旨是接旨,分派事務是分派事務,從未聽說接旨便耽誤分派事務的。再說這豐寶倉案卷當日已經毀於大火,這您是親眼看見的,糧草賦稅存檔簿冊更是足足能有一間庫房之多,因為涉及案件已經封存,要取出需要經過諸般手續,沒有半日是不成的。且歷年賦稅收取存檔冊存在貓膩,這是已經上報朝廷的事,您現在要調取這些無用卷宗,又是什麼意思?」

  「本王辦事需要向你交代?」燕絕斜眼看他,「旨意沒聽見?全權。懂嗎?全權就是本王吩咐,你就聽著,還不去調!」

  張鉞咬牙,他不想調,入檔簿冊調取繁瑣,要跑幾個衙門,最起碼要半日功夫,最關鍵的是,調來以後堆成山,這位肯定會慢慢看,大人如何等得起!

  他瞟一眼文臻,依舊的神色如常,只額頭上一片汗水微微反光,可他能想像到她正經歷怎樣的痛苦,他幼年時候也見過嫂子生產,那女子的哭喊聲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深重的陰影,最後那女子沒熬過去,一屍兩命……

  他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忽然站起,默不作聲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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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1:5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十一章 誕生

  他決定了,這就去調,然後效仿豐寶倉,將那些簿冊,一把火燒了!

  只有這樣做,才能最快速度解決這件事。

  至於後果——還有比大人一屍兩命更嚴重的後果嗎!

  燕絕看他起身,以為他去調簿冊,眼底掠過笑意。

  他不知道文臻懷孕的事,也不知道現在是怎樣一個搶時間的關頭,他只是想多磋磨磋磨文臻,張鉞確實猜中了他的心思,他就是要將文臻留在明園,借著賬簿生事,然後拿下她。

  文臻忽然道:「張大人!」

  張鉞立即回頭。

  文臻做起身狀,有點艱難,張鉞急忙去扶,不讓她動,文臻順勢扣住他的手,道:「此事何須你親自去。潘校尉派人去便行了。」一邊低聲道,「不許犯傻!」

  張鉞心裡一堵,知道又被她猜著了。眼圈瞬間就紅了,忙低頭掩飾。

  文臻對潘航使了個眼色,潘航點頭示意明白,派人去調賬冊。

  燕絕帶人在涼亭坐下來,吃瓜果,扇涼風,得意洋洋。

  文臻帶著人,就在假山石邊坐了,她盡量避免移動,靠著假山,寒鴉給她撐起傘,淺灰色的陰影覆在她微微蒼白的臉頰上,眉梢也沾染著細細的汗滴。

  陣痛開始頻繁了。

  看著身邊的人關切的眼神,她低低道:「想要很快離開明園是不可能了。等會我會想辦法往翠湖邊去,可能顧不上你們了,你們各自小心吧。寒鴉,保護好張鉞蘇訓。」

  蘇訓今天已經用過了異能,是不能再用了,但他堅持要跟來,文臻也沒攔著。

  蘇訓和張鉞都不說話,寒鴉道:「大人,你這個時候還要我管他們,是對他們的侮辱。」

  文臻苦笑一聲。

  「那就各自好自為之。」

  潘航的屬下來得比想像中快很多,他很快就帶著州軍的同僚,趕著幾大車的簿冊進了明園,簿冊卸下來,嘩啦啦像一座假山。

  燕絕站在假山堆前,一時也傻了眼,無從下手。

  隨便撿起一本,天書一樣,看不懂,此時才想起,查賬這事,是要專業人士來的。

  正要去找師爺來看看,忽然看看這堆書,皺起了眉頭。

  來得太快了吧。

  他再不通庶務,也知道調取賬冊手續重重,這麼多,搬還要搬半天。

  文臻這是趕什麼時間?

  疑問一起,他也不翻內容了,忽然踢翻面前的山堆,從底下抽出一本來一看。

  呵,湖州府吏員考勤冊。

  再抽一本。

  湖州府積年未清刑案案卷。

  再抽一本。

  州學統一編制啟蒙描紅冊。

  燕絕:「……」

  見過糊弄的,沒見過這麼糊弄的。

  這是趕去了離明園最近的湖州府,拎了個袋子,將湖州府辦公署各家吏員桌上的案卷文冊都統統掃進去裝車送來了是吧?

  燕絕抬手就把那本蒙童描紅冊砸向了文臻。

  「刺史大人!」咆哮聲驚天動地,「連本王都敢當面糊弄,難怪敢欺上瞞下,欺騙朝廷君父,以那彌天大謊,謀那無上功勳呢!」

  文臻坐著沒動,一抬手接住了描紅冊,隨手拿著扇風,「定王殿下,可算把你心裡話給逼出來了。」

  張鉞看她看似輕鬆地扇風,手卻在細微地抖,他只覺得自己心也在抖。

  文臻捏緊了描紅冊的邊緣,指甲青白,哦,這該死的陣痛,真的快生了。

  老天若還有一分良心,今日便給她生得痛快一些。

  「哦,這麼想知道你那份旨意的內容,為此不惜挑釁本王?」燕絕冷笑,「那就讀給你聽啊!」一把奪過別駕手中的聖旨,「湖州葉縣小葉村蒙氏一戶,狀告湖州刺史文臻,威逼利誘其偽證湖州一年三賦及重稅事宜,以騙取朝廷信任,加稅湖州,從中牟利,以為不臣之事——著令定王燕絕,立即將其緝拿下獄,嚴加查問,並接管湖州一應軍政事宜!」

  張鉞霍然抬頭,只覺得腦中轟然一聲。

  怎麼會這樣!

  蒙珍珠一家反水了!

  蒙珍珠一家怎麼會反水!大人待她們何其恩重!她們本不該是證人,只是大人順手從小葉村救出來的啊。

  而且那罪名……張鉞一聽心便沉了下去,這是比什麼貪贓枉法還要可怕還要陰險的構陷,卻正好敲在所有帝王的軟肋上,這是封疆大吏最大的忌諱,一旦被人指控,向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他腦中一片混亂,忽然心中愴然,幾乎便要流下淚來——眼看大人一路竭蹶艱難,篳路藍縷,好容易過五關斬六將,平定湖州有望,卻於這最艱難時刻,遇上這最寒冷霜雪忽降。

  像於黑暗荊棘中一路摸索跌撞前行,得見前方有光,正狂喜奔去,然後撞上死胡同的冰牆。

  何其絕望。

  恍惚中看見身側的蘇訓臉也雪一般的白。

  恍惚中竟然聽見大人還從容地道:「殿下,您宣讀聖旨,為何最後沒有欽此二字?」

  張鉞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大人這是氣瘋了嗎?

  這是什麼時候了?還在摳字眼?

  一旦被下獄,這孩子怎麼生!

  但燕絕就好像被踩到了痛腳,竟然爆喝:「你管我怎麼讀!」

  而文臻已經站起身來,聲音比他還響:「旨意一字不可易!殿下這態度,下官有理由懷疑,您隨意篡改了旨意,下官要求親自捧讀聖旨!」

  燕絕捧著聖旨,獰笑,「你來,你來拿啊!」

  文臻當真便上前了。

  等不得了。

  陣痛越來越頻繁了,現在已經是四五分鐘一次了,每次疼痛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她能忍,但是總不能將孩子生在燕絕面前。

  燕絕到現在還不知道她懷孕的事,她有點奇怪,一開始沒想明白為什麼那幾個背後作祟的不告訴燕絕她懷孕的事。後來她就想通了,燕絕和她已經是不死不休了,知不知道她懷孕意義不大,一旦知道她懷孕,燕絕就能猜出那是燕綏的種,以燕絕對燕綏的畏懼,說不定還會就此收手,這不是唐家願意看見的。

  但她也不敢告訴燕絕自己懷孕了,拿孩子來冒這個險,畢竟燕絕是個瘋子。

  她上前來,燕絕拿著繩子,香案上紅燭在燒著,文臻伸手去接的時候,燕絕忽然手一鬆,聖旨落在火上,燒著了。

  燕絕霍然色變:「文臻,你竟心懷怨望,毀燒聖旨!數罪並罰,豈能饒你!來人,拿下!」

  他的護衛早就在一邊虎視眈眈,聞言一擁而上。

  文臻的手也很快,聖旨剛落在火上,她順手一推,紅燭落在了燕絕衣服上。

  瞬間火也燒起。

  燕絕沒想到文臻竟然大膽如此,驚得猛地蹦起來,一邊拍打一邊驚叫:「救火!救火!先救本王!」

  他的護衛自然要先救他,人影一閃,冷鶯出現在文臻身邊,一抬手抱住了她,文臻靠在她身上,瞬間滿臉滿身的汗水,汗水把偽裝的脂粉沖掉了,露出蒼白的底色,她低聲道:「去翠湖!」

  冷鶯急道:「州軍已經在明園門口等著接應您——」

  在她想來,便是定王一千多護衛將明園守得水洩不通,但是州軍硬闖還是能將大人接出來的,大人為什麼要冒險往明園深入去?

  文臻眼底閃過一絲厲色,搖搖頭,冷鶯不敢違抗她的話,人影一閃,下一瞬已經到了翠湖。

  文臻一看見翠湖,心又一沉。

  太大了。

  一眼簡直望不到邊。

  隱約能看見湖對岸,有一條紅旗在樹梢飄揚,那是張夫人做的記號。

  但是這麼遠,過不去的,哪怕冷鶯選擇的這個方位已經是翠湖最窄的地方,這湖本就是個圓形……

  冷鶯張望著湖邊,發現沒有船,焦急地道:「我沒法子瞬移那麼遠,要麼大人,我帶你繼續逃……」

  文臻搖搖頭,站在湖邊,深呼吸。

  沒有路了,拚死一搏罷了。

  ……

  此時鐘聲再次傳來。

  「鐘聲三響,一響告世人;二響傳天下;三響請信徒。」中文望著他衣袖飛揚的背影,輕輕道,「三響之後,便要在香煙燃起之處開始磕長頭了。」

  這次鐘聲響處近了許多,地上很多人紛紛爬起,向著那聲音來處走去。

  燕綏沒動。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本地人點著魚油蠟燭,慢慢向鐘聲來處匯聚,那種蠟燭風吹不熄,光芒幽綠,黑暗中如無數綠色大螢火蟲,越過蔓草椰樹,芭蕉花叢,逐漸向那人煙稀少處去。

  那是集市背後一片芭蕉林,芭蕉林後是一處少有人去的水域,傳說那裡有豬婆龍,曾經有人因為飢餓去折那裡的芭蕉,最後卻被發現飄在河中的斷成兩截的屍首。

  從此那裡便成了鬼蜮,沒有人涉足,然而此刻,鐘聲指引之下,那些穿入林中的人們,沒有絲毫猶豫。

  中文看著人群漸漸遠去,焦灼地看一眼燕綏,燕綏依舊沒有動。

  ……

  翠湖邊,追兵漸近,文臻還是沒有動。

  冷鶯不知道她賣的什麼藥,急急逃這裡來,卻又不採取任何措施,像在等待什麼。

  聽得身後追殺聲漸漸接近,她急得頻頻回頭,又一遍遍看文臻,看她眼底全是血絲,額上汗水晶瑩,連嘴唇都在微微顫抖,卻依舊呼吸平穩,甚至還能在她看過來時笑一笑。

  冷鶯卻被她笑得要哭了。

  大人真是太艱難了。

  她甚至不敢想像她現在在經受何等樣的煎熬。

  而這樣的煎熬還要經歷更甚的交迫。

  人聲越近,她忍不住催促,「大人!」

  「咻咻!」利箭劃越長空飛射而來。

  「冷鶯,你不善水性,離開這裡!」

  冷鶯驚到幾乎失聲。

  什麼意思?大人是準備下水嗎?

  可她要生了啊!

  冷鶯覺得自己要瘋了,或者是大人瘋了。

  她一失神,一枚利箭旋轉呼嘯著射向她後腦。

  文臻一抬手將她推開,利箭擦過她手臂帶出一溜血花。

  「走!」

  冷鶯身影一閃不見,只隱約留下一聲哽咽。

  下一瞬,噗通一聲,文臻好似被利箭射得一個踉蹌,落入水中。

  她在水中幾番浮沉,此時雖然因為她中箭落水,岸上驚呼聲起,但是已經出弦的箭已經收不回了,第二批箭如飛蝗射向水中。

  此時剛好文臻一個起伏,冒出大半個身子,其中一支箭眼看著便射入她的胸口,血花爆出,然後她便沉了下去。

  再然後,湖水裡冒出大片大片的血,瞬間染紅了那一片水域。

  瞬間喧囂歸於寂靜。

  所有人都傻在岸上。

  片刻後,又是噗通一聲,蘇訓躍入了水中。

  隨即寒鴉也跳下去了。

  血水濺起半丈高。

  然後張鉞撕心裂肺一聲大喊,也要撲入水中,被潘航死命拉住。潘航大叫:「你瘋了!你不會水!」

  燕絕臉也白了,盯著那大片的血,那血量,是個人都活不了。

  文臻死了?

  他把文臻殺了?

  他眼前一黑,晃了晃。他恨文臻,想搞死她,想她下獄,折騰她,虐她,看她淒慘求饒,淪落無著,沒命自然也是很好的,以後就不用被這個女人折騰了,但前提是不能直接沒命在自己手上。

  更不能以這樣的方式。

  在沒有旨意和罪名的情形下,當眾射殺封疆大吏,他便是皇子,也扛不住!

  他要如何和父皇交代?

  還有三哥……

  一想到燕綏,他渾身的血都冷了,這酷熱的天氣,四肢卻像瞬間灌滿了冰雪,凍到渾身僵硬。

  他覺得自己要瘋了。

  張鉞已經瘋了。

  他赤著眼,扔掉了帽子,掙扎亂了髮髻,滿臉的泥和淚和血混成了花臉,掙脫潘航爬起來,沒有再往湖裡跳,卻猛地轉身往外走。

  燕絕看他神情,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急忙喝道:「你幹什麼去!」

  張鉞頭也不回:「調州軍捉拿惡徒!」

  「什麼惡徒!」

  「射殺湖州刺史之惡徒!」

  「張鉞,你好大膽!」

  張鉞回頭,眼眸如血,死死盯住了燕絕,「這句話該我問殿下!你好大膽!矯詔當眾射殺封疆大吏,你是要做什麼!你便是龍子鳳孫,這罪也由不得你逃!潘校尉,請殿下移駕刺史府!」

  他恨極燕絕,連敬稱都不用了。

  「你敢!」燕絕咆哮。

  潘航的回答是帶領州軍齊齊上前一步,並抬手放出緊急旗花。

  拜燕絕所賜,調了州軍來城,還未撤走,其中一部分已經趕到明園之外。

  煙花爆射,彷彿在每個人心頭炸開。

  定王的護衛也湧了上來,雙方對峙,一觸即發。

  張鉞還在往外走,潘航也護著他往外走,燕絕腦中一片混亂,一時竟也忘記打撈文臻,潛意識裡他也不敢撈出文臻屍體引發更激烈的矛盾,只想先穩定下張鉞,便也跟著張鉞蹬蹬蹬向外走,他的護衛自然亦步亦趨地保衛著他,幾大團人都不斷向外移動著,燕絕一頭熱汗,一邊追一邊咆哮。

  「張鉞,你站住!湖州刺史就算死了,此地也是本王為首!至不濟也有湖州別駕!什麼時候輪到你發號施令!」

  「殿下有罪!湖州別駕涉嫌和殿下勾結迫害刺史,亦已有罪待勘!湖州城內,現下由下官主持政務!」

  屁股還未坐熱天降巨鍋的別駕:「……」

  「張鉞你再向前一步本王就對你不客氣了!」

  「請殿下也立即射殺下官!」

  「你!」

  ……

  殿下沒有來。

  中文只得自己跟了過去,心想實在不行,便自己磕頭上山,反正許一個願望,自己的願望是殿下康健,得到靈藥,不也行嗎?

  過了芭蕉林,便是一條深綠色的河,河那頭隱約有山的暗黑色輪廓,中文瞠目結舌看著,他記得那裡原本好像是沒有山的。

  普甘此地,確實有很多神異之說,難以解釋,中文素來知道這世間有些神通力量,可不信不可不敬,當下也和那些人一般,對著那山的方向恭敬俯首。

  河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盞一盞的燈,浮浮沉沉,幽綠幽綠,每隔半丈便是兩盞,是時不時還閃爍一下,仔細一看,卻不是燈,而是眼眸!

  河水中不知何時出現了無數頭尾相接的豬婆龍,那些幽綠的燈就是它們的眼睛!

  中文頭皮發炸,卻見那些平日裡畏懼豬婆龍如虎的本地土著,都毫無懼色地赤腳走上了豬婆龍。

  另外還有一些人,神色猶豫不定的,他們就好像沒看見豬婆龍一般,中文眼睜睜看著那些人直挺挺走進了河水中。

  中文這回發炸的換成了後背。敢情這天上廟還自帶篩選功能,沒有大決心大宏願的信徒,都看不到接引路。

  中文只得也跟了上去,走在豬婆龍的脊背上,腳下凸凹不平如鐵如木,卻又能隱約感覺到一點肉的軟綿,那感覺讓人汗毛倒豎,更不要想那些打著赤腳的人,那些豬婆龍只要一偏頭,就能將人吞進嘴裡……中文努力讓自己不要多想,跟著那些閉目莊嚴擎燭的人往前走,卻聽見前方忽然水聲翻湧,一睜眼就看見一隻豬婆龍忽然微微一傾身,他背上一個人便無聲無息傾入了水中。

  四周沒人驚呼,也沒人慘叫,幽綠燭光和幽綠眼睛如一對倒影,在天上和水中互映,各自飄飄搖搖,四面窒悶得連風都沒有,芭蕉林幢幢環繞,像一堵深綠的牆,頭頂蒼青的天狠狠地扣著。

  中文聽見身後一個人咕噥了一句,隱約在說什麼,心不夠誠……

  他背後起了一身慄。

  一隻豬婆龍足有半丈長,大家魚貫走過,同時走過的足有十幾人,為何掉下去的只有一個人?豬婆龍又是如何精準地辨別誰心不誠而又僅僅令那個心不誠的人掉下去的?

  他有點緊張,害怕殿下也跟來看熱鬧了,然後再因為心不誠……雖然這個可能性很小,他還是試圖回頭,然而這人挨著人,身後的人還比他高,又一片光線幽暗詭異,實在看不出誰和誰。

  他只好麻木地往前走,心想自己算心誠嗎?好在豬婆龍沒有為難他,當腳終於觸及實地時,他終於從那種令人頭皮發炸的感覺中逃離出來,重重舒一口氣。

  前方還是芭蕉林,密密層層,腳下卻不像是土壤,總踩著一些酥脆的東西,嘎吱嘎吱的,中文那種不得勁的感覺又來了,直到他快要走出芭蕉林的時候,面對一片巨大的廣場,才看見一個角落裡,有一具跪著的骨架,才明白自己剛才踩到的是什麼。

  而身邊那些平常膽小如鼠的本地人,此刻對這些卻神態坦然,甚至有的還露出羨慕敬佩的神態,指著那骨架,不住說著「大宏願者。」

  中文聽了一會,才明白那骨架是上一次上神山,卻沒能堅持到底的朝拜者。這些人心願堅定虔誠,在普甘的規矩裡,只要上過神山,就能得到當地人的尊敬,享有一些特權,這些人卻不願下山享受這些特權,反而以半途而廢,未能全心敬神為恥,有的就在這山下盤桓不走,然後死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這樣的人,被稱為宏願者,子孫後代都會受到蔭庇。

  第二次鐘聲在眾人行走過程中,一直綿綿密密地響著,此刻是終於停下了。

  眾人開始散開,在這廣場前的一口池子裡喝水,廣場邊的芭蕉林裡摘芭蕉吃。因為開始磕長頭後,不管什麼時候能登頂,都不能喝水吃東西了。

  中文也胡亂塞了一飽,卻發現這裡的水清甜,這裡的芭蕉味美,遠比在普甘各處嘗到的芭蕉都好,心中也不免有些覺得神異。

  夜最深的時候,起了霧氣,普甘這地方炎熱濕潤,很少有霧,眾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開始排列成長隊。

  中文排在靠後的地方,霧氣越來越濃,他都看不清身前身後的人,只覺得大家都在努力往前去,這也不奇怪,畢竟越往前,越能少磕幾個頭,有時候說不定就相差那幾個頭,就能堅持到底,一生命運就改變了。

  這樣不斷被人換到前面,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是最後了,也無所謂了,他一身功夫,難道還拼不過這些土著?

  當他感覺自己已經在最後的時候,第三聲鐘聲響起。

  如同風吹過波浪一般,從隊伍的最前頭開始,人們無聲地跪下,將額頭抵在了那些摻雜了骨灰、腐葉、爛泥、千萬年各種生物屍首淤積一起因而又軟又爛又散發著恐怖噁心氣味的地面上。

  中文也跪了下去。

  在即將跪下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覺到身後多了一個人,他不由回首,那人卻忽然將他一把拉開,中文一個踉蹌,彎下的膝蓋噗通一跪,此時才發現自己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一條線,這條線內,就是跪長頭上山的人,一旦跪下,就代表心願獻上,除非精疲力盡,不能自主回頭,否則會反噬心願。

  而自己,跪在了線外。

  他看向取代了他最後一個位置的那個人,看著那個人淺金色的絲袍拂過幽綠色的地面,看見他平生第一次雙膝一彎,向著黑暗深處,霧氣盡頭,那異國虛無縹緲,卻能寄託承載他此刻最大宏願的神祇,跪下。

  寬大的衣袍緩緩鋪開,這一跪仿若天地有聲。山脈深處悶雷轟鳴。蒼穹極盡之處,藍紫光芒一閃,亮一顆無垠的星輝。

  這一刻中文,淚流滿面。

  ……

  文臻還在水中。

  落水的時辰是經過計算的,感覺差不多了才入了水,沉入水中那一刻,腹中便一陣劇痛,她咬牙忍住,拚命運氣向下,在運氣的間歇還不忘記冒了一下頭接了一箭。

  她早就穿了方便生產的內褲,外頭套了寬大的裙子。

  再次下沉的時候,借著那水的引力,她猛地使力,只覺得下腹一墜,然後一股熱流便湧了出去,眼前一片灼灼深紅。

  她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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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2:0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十二章 嬰兒

  文臻在淡紅的湖水中喘息。

  冒頭接那一箭,就是為了掩飾生產流失的大量血跡。

  順便詐死。

  這是她選擇翠湖生產的原因。

  一來是趕回去來不及了,二來是和燕絕硬抗闖出明園,州軍人多眼雜安全和隱秘性難料,也失去了借此事搞燕絕的機會,反而會被燕絕抓住把柄。她生產之後正虛弱,可不能真給他下獄。

  三是她要營造自己「被定王刺殺」的假象,將這他再也無法承擔的罪名狠狠扣在他頭上。絕不再給燕絕任何機會作妖。

  水中生產其實是很好的生產方式,對產婦傷害小,現在是夏天,水溫也合適,她有武功會醫術懂得如何水中順利生產,而且孩子其實天生會游泳,這是她之前就思考過的方案,覺得在這種情況下,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唯一沒有預料到的,是翠湖比想像中更大。

  一旦大了,入水時間太長,自己和孩子撐不住,路上變數也就會增加。

  而張鉞等人需要在岸上控制住局勢,趁機引開並釘死燕絕,張夫人等人在岸那頭,湖水裡這一段路,沒人能幫自己。

  她睜著眼,心想都說魚沒有眼淚,誰知道魚是不是把眼淚都流在了水裡呢。

  湖水暖洋洋的,孩子的肌膚也暖洋洋的,就是感覺不太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水的浮力的原因,她努力地向裡游,計算著離岸邊的距離,現在是半下午近黃昏,因為光線的原因,湖面上水光粼粼,很容易擾亂人的視線,孩子不能一直憋氣,她抱著孩子,背轉身,輕輕地從水中冒出了頭。

  一眼看見岸上的人群已經向外轉移,人們都背對著湖水,她輕輕鬆一口氣。

  伸手往下一撈,撈著小小的身體,用準備好的剪刀剪了臍帶,剪刀無法再次消毒了,好在湖水非常潔淨,古代畢竟沒有污染,她又在剪刀上抹了一層備好的藥物,打了結,脫下自己寬鬆上衣將孩子裹了,親了親孩子嬌嫩的額頭。

  此時才能舉起孩子看一眼,竟然不是她想像中的皺巴巴紅彤彤的醜陋嬰兒,流水嘩啦啦從小小的身體上瀉下,更襯得皮膚雪白,頭髮烏黑,雖是初生居然也十分漂亮的孩子,一雙小小的腳丫凌空飛快有力地蹬著,險些蹬著她的臉,眼睛已經睜開了,從側面看,裡頭烏黑的瞳仁大而亮,外層琉璃一般晶透,倒映著湛湛碧藍湖水,和青空之上的火紅夕陽,耀出一圈霓虹般的光暈。

  文臻看得險些窒息。

  簡直……炫目。

  就是看起來瘦了點。

  文臻又掀開袍子看了一眼,好巧,就在這一刻,小牛牛翹起來,賞了她一泡童子尿。

  文臻猝不及防,被澆了一臉。翹起一邊眉毛,盯著這小子半晌,孩子也無辜地盯著她,然後嘴一撇。

  不好。

  文臻急忙抱著他顛了顛,孩子竟然不哭了,像是個好脾氣的,文臻心情大好,心想長得好看脾氣又好,像自己,以後定然吃得開,童子尿便童子尿,發財嘛,也便不計較了。

  孩子被她舉著,低頭看看她,雙足踏在水上,竟然就開始邁步,想要拔腿就逃似的。

  文臻噗地一笑,這是怎麼的?生下來發覺不對想溜?這小子滑頭嘛。

  她將孩子放在肚子上,她會仰泳,便用這個姿勢繼續游,以避免孩子泡水。

  但游不了多久,她便沒力氣了。

  耗損太大,渾身都在隱隱作痛,巨大的睏倦席捲而來,她感覺一閉上眼就能睡過去。

  她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睡,孩子還在心口,她能感覺到他小小的身體在微微滑動,心跳細微又有力,睡夢中的小手指時不時在她肚腹中抓撓一把,癢癢的。

  堅持一下,現在翠湖也好,張夫人也好,兩邊應該都有人下水來找她,只是翠湖太大,天色漸晚光線不好,一時找不著而已。

  但也要提防著,是否還有唐家人再次出手。

  文臻開始喘息,心跳如鼓,她將往下滑的孩子往上提了提,仰泳無法確定對岸還有多遠,甚至很可能游錯了方向,她心中有些焦躁,眼前卻開始一陣陣發黑。

  文蛋蛋滾了出來,在她身上一遍遍地滾著,它察覺到文臻狀況不好,卻對這樣的情況無能為力,滾得越發滴溜溜轉,看得文臻眼花。

  心中第一次隱約湧起絕望的情緒。

  時機不利,連番波折,她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

  ……

  伏身,雙掌心貼地,額頭碰觸掌背,一次,兩次,三次。

  他的動作和這長長一列的人們一般標準,不打折扣。

  蜿蜒的人蛇長陣,一眼直接青天。

  一步一跪,以膝蓋丈量這萬仞高崖。

  我以我心獻軒轅,獻這一懷無盡的虔誠,不為這高天神祇,不為這殘缺之軀,不為這人生夢想,只為那萬里之外,血火之中一路掙扎前行的女子。

  鼻端觸及泥土,是一股難以言說的氣味,讓人聯想到腐屍在黑暗的地底伴隨青苔和鮮血慢慢融化的氣味。

  他卻在此刻想起那女子,並不愛胭脂水粉,周身卻永遠湧動著蛋糕一般的香甜氣息,如同她的人一般,柔軟,馥鬱,清甜,沒有攻擊性,卻無處不在,便似那家常煙火的溫暖香氣,遠遠嗅見,便覺安適。

  他出身皇家,未曾嘗過那所謂母慈子孝,父愛如山。也未曾行過鄉村巷陌,走過田間地頭。更未曾嘗過嬉戲歸家,燈下飯菜等候的平常百姓家醇厚氣息。那些遠離家鄉的遊子有所牽念有所回憶的時刻,他總是漠然的,並不明白那些掛記和想念的厚重。因為他自己,是個沒有憑依的人,像一隻鷹隼,早早高飛,雙翅承載高天風寒霜冷,不見那人間煙火昏黃。

  直到有一日遇見她。

  直到那一日見那小魚鍋巴,花樓裡相對機鋒,踩著她的頭跨過湖水,一轉頭看她笑顏如花眼神卻在怒罵。

  多麼鮮活的她。

  他唇角微微彎起,額頭輕輕碰上手背。

  就像碰上她的額頭。

  遇見她後,才終於明白什麼叫溫暖和牽掛,明白便是走了千萬里,心中依舊燃一盞燈火,那燈火亮處便是一個家,有飯桌一方,熱菜幾盤,香氣裊裊,對面坐著含笑的她。

  我的蛋糕兒,願你一切安好。

  一個長頭。

  神山腳下,霧氣橫流,他抬起額頭的一瞬間,指縫間開出一朵瑩黃色的花。

  她喜歡的顏色。

  ……

  天際虹霓漸收,湖水的溫度在緩緩下降,得盡快游出翠湖了,初生的孩子很容易流失體溫。

  不知何時,文臻忽然覺得神智一醒,像一縷清明忽然喚醒迷障,她抬頭,隱約看見遠處岸邊一簇鮮亮的瑩黃色的花。

  那色彩讓她精神一振,一反手拔出匕首刺在自己胳膊上,劇痛讓神智一清,平添了幾分力氣,她咬牙加快了動作,一縷鮮紅絲絲縷縷散入湛藍的湖水中。

  靠著這份清醒又掙扎游了一段,孩子開始嚶嚶啼哭,聲音細弱,許是餓了,她卻沒法現在餵他,她用胳膊將孩子攬住,一隻手劃水,同時全神聆聽著四周的動靜,嬰兒的哭聲可能會引起救援者的注意,也可能會引來敵人,這就要看她的運氣了。

  隱約有水流撥動的聲音,她的意識卻有些模糊了,抬眸一看,卻見蒼青色的天幕上一輪朦朧的月,月色裡駛來一葉扁舟,扁舟上一人烏髮雪膚,雙目湛湛生輝,她視線忽然也朦朧了,忍不住喃喃道:「燕綏,你終於來了……」

  不知何時臉上微濕,許是這微溫的湖水染了雙頰。

  槳聲欸乃,那小舟近前,一隻手伸了過來,文臻仰頭,神智稍稍清醒了點,「……蘇訓。」

  蘇訓目光復雜地看著她和她懷中的孩子,閉了閉眼睛,拉著她上了船。

  文臻一上船便從身上掛著的防水小皮袋裡摸出準備好的藥吃了,補充體力調理身體,蘇訓脫下外袍遞過來,他雖然下過水,但天熱,衣服已經乾了,文臻便換下濕衣服,給孩子重新包裹好。然後才撕下衣服給自己包紮傷口,她忙碌的時候,蘇訓便輕聲和她說先前發生的情況:「……我先跳下水,後來寒鴉姑娘也下來了,但是定王護衛又射了一輪箭,我聽見寒鴉姑娘叫了一聲,可能是中箭了,我也不敢露頭,就一直游,也不知道張大人他們在岸上怎樣了,後來發現一艘采蓮的小舟,就划了來找大人,怕驚動人也不敢喊,正急著,誰知就聽見了孩子的哭聲……」

  他住了嘴,臉上神情百感交集。只覺得自跟隨這位女刺史,所見所得,多有震動,但今日依舊是最為震撼最難以忘懷的一日,從看見她那孕肚,到定王的忽然發難,到她決然投身翠湖,然後湖上再看見她時,她竟然已經水中產子……

  想到她連分娩的血跡都事先算到,故意在定王護衛箭下受傷,竟然真的在眾目睽睽之下秘密產子,他就覺得,這天下還有什麼事是她不敢做不能做的?

  文臻軟軟地癱在船上,將孩子抱在懷中,她累極了,耳中轟鳴,心跳如鼓,看人雙影,整個身體似乎一半在實處,一半已經飄空,這感覺實在不大好,她臉上神情卻還是穩定的,似乎還有心情和蘇訓聊天,「不想問問這個孩子是誰的?」

  蘇訓垂頭看了孩子一眼,眼神憐惜:「確定是大人的就行。」

  她辛勞太過了,孩子有點瘦。

  文臻為這回答笑了起來,嫣然道:「是啊,反正他那個沒良心的老子也不待見他。」

  蘇訓又回頭看她一眼,這樣的話正常女子說著必然滿是幽怨,然而她自然是沒有的,而他也不覺得奇怪。

  文臻又輕輕道:「湖上很安靜呢。」

  「嗯。」

  「蘇訓,你說,今晚這麼一個好機會,一直在背後作祟的唐家和那位他們的盟友,為什麼沒有趁機出手呢?」

  「許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們沒有機會?」

  「……也許吧。」

  孩子又哼哼唧唧地哭起來,文臻抱著他輕輕地哄,月光鍍滿她的側頰,線條溫柔而飽滿。

  蘇訓轉過身去,方便她餵奶,然而文臻不會在此刻餵奶,孩子剛生下來幾個時辰不吃問題也不大。

  嬰兒並不像愛鬧的性子,母親一哄便好,湖面寂靜,只餘槳聲欸乃。

  蘇訓忽然輕聲道:「依稀記得小時候,我母親也曾抱著我泛舟湖上過。」

  「是翠湖嗎?」

  「應該不是吧,我是定州人氏。」

  「定州就該是挽春湖了。」

  「挽春湖是平州的,大人記錯了。」

  「一孕傻三年啊……你父親有陪你遊湖嗎?」

  蘇訓似乎頓了頓,才道:「……也不記得了,父親總是很忙。」

  「我記得你家雖然是定州望族,你父親卻並沒有出仕,因何而忙?」

  「……是的。雖說是望族,但我家已經是旁支,家道中落,無錢打點縣令和族長,自然也就沒有那察舉名額,父親……忙於營生罷了……」

  「說來你父親沒有入仕,你也未曾參加察舉考試。不過我瞧你對本朝官制律令倒還算熟悉。」

  「……跟隨大人後,有心仕途,便留心了些……」

  「是嗎?」文臻眼波流動,「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我往日瞧著你,還以為你對仕途無意呢。」

  蘇訓緩緩笑了笑,輕聲道:「孩子睡著了。」

  文臻笑容便柔和了許多,「嗯,比他爹乖多了。」

  「大人……」

  「嗯。」

  「殿下……不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吧。」

  「這麼大的事,他不知道……您又是怎麼打算的?」

  「沒什麼打算啊。生下來就好好養,我養。」

  「可是您不打算讓殿下知道嗎?你打算獨力撫養孩子嗎?屬下不是瞧不起您的意思,只是這世道,父親不在,終究要艱難一些……」

  「我是需要燕綏幫忙餵奶呢,還是需要他幫忙處理政務?你倒是說說,艱難在何處啊?」

  蘇訓一下卡了殼。

  文臻笑了起來,柔和地道:「我明白你的擔憂。不過無妨的。我既然敢要他,就敢對他的一生負責。如果我不能負責……」她忽然轉頭看蘇訓,「比如,今日在這湖上,真的出了一些連我都不能預料的意外,那麼,孩子就只能託付給你了。」

  蘇訓偏頭,不接她的目光,道:「不會有意外。」

  「是嗎?」

  「是的。」

  文臻眉眼彎彎;「那最好。」

  她閉上眼,蘇訓以為她是閉目養神,然而隨即聽見她呼吸輕輕,竟然是睡著了,孩子趴在她的心口,被她緊緊摟著,母子都睡得香甜。蘇訓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他從未見過文臻如此毫無防備,可以想像她必定衰弱疲憊到了極點,湖面的風掠過來,吹起她鬢髮,髮色烏黑因此顯得兩頰愈白,他左右看看,又看看自己,實在沒有多餘的衣物給她蓋上,只得輕輕移動身體為她擋住風。

  遠處有隱隱的鳥啼,三長兩短,聲音幽邃,他垂下眼,轉過頭。

  前方不遠,就是和九曲林相隔的那一片圍牆了。

  蘇訓的眉毛卻皺了起來,他聽見了一些異常的動靜,本該有人來接應的,也沒有人來。

  正要搖醒文臻,忽然那鳥啼聲音尖利,就在頭頂響起,他心中一跳,卻依舊沒動,然後他便聽見幽幽一聲冷笑。

  冷笑響起時他心知不好,向文臻猛撲過去,但已經遲了。

  嘩啦一聲,船翻了。

  船翻那一瞬間,文臻直直落了下去。

  她霍然睜眼,猛地把孩子往蘇訓方向扔來,蘇訓下意識接住,眼看一道黑影躥來,一頭撞在文臻胸口,竟然就那麼頂著文臻,直接把她頂到了水底!

  蘇訓目眥欲裂,然而手裡還抱著孩子,他不能不管孩子!

  轉頭四顧,看見一片漂浮的船底,他咬牙,將孩子往船底上一擱,猛地潛了下去。

  潛下去的時候一大團黑影撞過來,他避過,這才發現這是具屍首,對方已經死去,想必在把文臻撞入水底的同時也已經死於文臻手中,但文臻並沒有浮起來,蘇訓一眼看見她雙目緊閉,在水中浮沉,就知道她想必已經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暈過去了。

  他撲過去,帶著文臻向上游,卻見她面色青紫,已近窒息,無奈之下只得湊過唇去。

  文臻神智迷糊,只覺得胸間窒悶,宛如萬斤大石壓迫其上,喘不了動不得,難受至極,她知道這就是窒息的滋味,卻完全無法掙得一絲呼吸的空間,正迷糊地想一路掙扎至今,難道真要葬身此地?小兔崽子一口奶還沒喝過,燕綏也不知道能不能見一見兒子……忽覺一抹冰涼柔軟壓在了自己唇上,隨即喉間一暢,氣流湧動,心肺便開,那山石便忽然消失,於瑩瑩水光間得見一抹模糊的月光和一張魂牽夢縈的臉來。

  她有些恍惚,喉間發出微微的呢喃,隨即再次醒覺,不是燕綏。

  她立即動了動臉,對方卻比她更快察覺,飛快轉開臉,攬住了她的腰,氣泡咕嘟嘟一陣上湧,兩人飛快上升。

  嘩啦一聲,兩人升出水面,文臻神智瞬間清醒,霍然睜眼——蘇訓下來救她了,孩子呢!

  而蘇訓看向船底,如被雷劈——一條黑影掠來,抄起了那孩子,隨即便要飛起。

  兩人剛剛出水,從水裡出來無法縱起,蘇訓臉色青白。

  那人忽然從半空栽下,一顆琉璃珠子滴溜溜一閃。

  留在孩子身上的文蛋蛋出手了!

  蘇訓剛剛鬆一口氣,就看見那臨死的人死而不甘,伸出尖尖十指,抓向孩子咽喉!

  那人手上應該有硬功,指甲鐵硬,光澤烏黑,而孩子也在他身邊落下,脆弱的咽喉就在他手邊。

  文臻眼睜睜看見那手指已經扼上了孩子咽喉。

  那手指只要觸破一絲皮膚孩子就可能喪命……

  她自己比蘇訓還後一個身位,只來得及將蘇訓往前一推,自己都不知道推這一下有什麼用,蘇訓今天已經用過一次異能了。

  蘇訓借著這一推,咚地一聲一步上船底,猛地一跪,一指點在了那落下的人背後,「收!」

  微光一閃,那人的手猛地彈開,回到了出手之前的狀態,而這時文臻也到了,一拳打在他背後,徹底碎了他五臟六腑。

  噗通一下,水花丈高。

  文臻接住了落下的孩子。

  這般起落上下,孩子竟然沒哭,嘴角一邊斜著,像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文臻險些笑出來,卻又笑不出來,扭轉身看蘇訓,蘇訓將她推上船底,自己滑了下去,輕聲道:「我推著你過去……」

  四面又恢復了寂靜,屍首也沉入水中,彷彿方才驚心動魄的一幕不過是一夢。

  九曲林那道牆就在一射之地,安安靜靜的,也彷彿沒有任何變故,但是沒有人來接應,就是最大的變故。

  本不該出現這種情況的,那邊岸上潘航張鉞帶領州軍拖住燕絕護衛和其餘勢力,寒鴉蘇訓下水護持,這邊君莫曉張夫人佈置人手接應,兩邊都已經封住,不會有人員潛入,她只需要渡過翠湖中間一截就行。

  然而就是這短短一截,成了天塹。

  方才出手的兩人,都穿著水靠,當她預備在翠湖生產後,翠湖再不能有人進入,那就是之前就早早潛伏在翠湖中的,那就得是水性極好的好手,所以人數不會多。

  但是接下來的路,和九曲林那邊,又會有什麼等待著她呢。

  水聲悠悠,翻倒的小舟也能慢慢前行。

  文臻忽然道:「你的異能今日明明已經用了一次了,如何還能用第二次?」

  蘇訓沉默了一會,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能用第二次了,也許……是情急之下,不得不為吧。」

  「好一個不得不為。」文臻轉頭看他,「你真正不得不為的事,不是這件吧?」

  蘇訓抬起頭看她,濕透的額髮黏在雪白的額頭,這一刻的他看起來特別像燕綏,只因為神態忽然很遠很靜,「大人,您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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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2:2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十三章 永遠記得我好嗎?

  「先前我問你,今晚這麼一個好機會,一直在背後作祟的唐家和那位他們的盟友,為什麼沒有趁機出手。」

  蘇訓靜靜看她。

  「那是因為,他們已經出手了。他們一直準備的出手的人,就是你。」

  蘇訓笑了笑。

  釋然的,放鬆的,仿若所有心事終於放下的笑容。

  「但是最後,你沒出手。所以他們再三催促之下,急了,才不得不在快到九曲林之前,動用了原本不一定準備動用的這兩個殺手。」

  「嗯。」

  「蘇訓,你是誰?」

  「好叫大人得知。在下,是湖州前任別駕之子。」

  文臻長長吐了一口氣。

  原來在這裡。

  唐慕之的未婚夫,聞名不得見面的那位「頗有故事」的別駕之子。

  難怪唐家會為她找這樣一位未婚夫,一方面需要和湖州維持良好的關係,另一方面這張臉也聊表安慰。

  她忽然想起那日龍祠後山的大火,看見他那個奇怪的手勢。

  想必那日他已經得知父親的死訊,便以那漫天大火為父親作祭。

  定王的人是看著火星已經滅了才離開的,之後沒有人上去過,但是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當時蘇訓不在她身邊。

  他應該在隊伍的最後,令火星回到了燃燒的那一刻。

  從一開始,他就是唐家埋在她身側的最深的一枚棋子,並不奢求時刻阻她之路,甚至可以為她出力賣命,只求在她最關鍵時刻,一擊必殺。

  唐家,果然不愧是心思深沉的第一世家。

  至於怎麼讓蘇訓剝離了別駕之子的身份,怎麼獲得全新的身份來獲取她的信任,對於唐家來說,並不是難事,那個真正的定州望族之子蘇訓,應該已經死了吧。

  所以在先前的套話裡,他心神浮動之時,終於露出了破綻。

  「既然是王黼之子,既然和唐家已經達成了協議,想必唐家手裡也有挾制你的理由,那麼,為什麼不出手?」

  蘇訓沉默。

  女刺史如此通透,說與不說,都已猜透。

  和唐家自然是有交易的,為父親報仇是一條,母親還在他們的「照管」下。

  也不是沒出過手,迎藍山莊換過人,龍祠後山放過火。其餘時候,便依照囑咐,盡管安分潛伏,甚至不斷出手相助,只為獲取她的信任,等待最後時刻,一擊必殺。

  但是最終還是放棄了。

  放棄是最終的決定,動搖卻開始得很早。

  早得自己都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或許是從小葉村她對蒙珍珠一家的照拂裡,或許從湖州城進城巧解為難裡,或許從迎藍山莊勸說毛之儀的攻心計裡,或許從山莊書房她為救他留下的傷疤裡。

  或許從那日枯井邊她提起唐家吸血湖州為害百姓的怒責裡,或許從她恩威並施收服州軍的手段裡,或許從她藏珠湖上翻覆平台一日定湖州的殺戮裡,或許從豐寶倉下運糧密道出來看見好相逢巨大的裝滿糧食後院的震撼裡,或許從她對著烈日焦土求禱懇切的禱詞裡,或許是從大火裡她指揮安排的鎮靜裡。

  或許只是那些日日夜夜,跟在這位東堂史上首位女刺史身邊,看著她艱難竭蹶,步步驚心,披荊斬棘,始終心懷這民生百姓,鄉老桑麻。

  父親這些年來的作為,他並不苟同,也委婉規勸過,只是很多事他也並不很清楚,原以為父親尚有冤屈,直到跟在刺史身邊,才知道父親到底都做過了什麼,才知道自己那些年的錦衣玉食,每一絲每一食,都染滿了百姓的血淚。

  張鉞要他幫忙整理賬簿,這本是唐家要他出手奪取或者毀去的,他自己放棄了。

  採桑問他,會像張大人一樣保護大人嗎?他說,是的。

  說之前尚有猶豫,說出口便是諾言。

  人生前二十年的路行岔,最後這短短一途能伴在她身側,隨著她漸漸行回正道,可堪安慰。

  沒什麼好怨尤的,也沒什麼好解釋的。

  他只是笑一笑,道:「不想出手,便不出手了。」

  文臻凝視著他,只覺得他臉色似乎越來越白,在這夜色裡幽幽地似乎要暗淡下去。

  聽得他道:「我母親……還在唐家手中……大人以後若有機緣……便請救上一救……」

  文臻忽然伸手一抄,抄起了他面前的水。

  滿手掌的殷紅。

  她霍然變色,伸手就去拎他的胳膊,「你上來!」

  蘇訓讓開了。

  「大人,我活不長啦……這裡應該沒殺手了,但是九曲林快要到了,你……後頭小心,那邊一定還有人……」

  「蘇訓,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你動用了第二次異能的緣故!」

  「嗯……還有一個原因……我這能力……一生只能用七次……用完了,也就沒命了……大人您想想啊,若是這能力能無窮無盡地用,這老天對我,也太偏心了……」

  文臻心中一片冰涼。

  是啊,她心中疑惑過很多次。蘇訓這異能也太逆天了,若是能無窮無盡地用,那豈不是要誰活就活,那還有什麼天道可言。

  蘇訓的異能,是要以透支生命為代價的。

  並不顯老,但卻會無聲無息縮短他的壽命,他所挽回的每一條性命,都要他自己的壽數來賠。

  難怪最近看他氣色越來越不好。

  老天爺一向是公平的。

  公平得近乎殘酷。

  「蘇訓,你上來,你上來……」她用力拉著蘇訓,不管怎樣,這種時候,不能讓他再泡在水裡。

  「上來……我給你看看……以為演泰坦尼克嗎……」她哽咽著罵。

  蘇訓聽不懂她說什麼,只露一抹淡淡的笑意,一隻手摸索著在臉上摸了一陣,輕聲道:「其實啊,我還有樣天授之能……我能模仿別人的臉……我想讓你看看我自己的臉……記得我的樣子好嗎……」

  他放下手,文臻看見一張清秀的少年的臉,遠不如燕綏美貌,微微有點圓潤,皮膚細膩,眼眸細長,整個人清清潤潤的,襯著那顆不會改變的紅痣,有種天生的慈善相,和他平日裡有點沉冷的性子不太搭,或許他本來的性子也並不是沉冷的,只是家中的巨變和整日的偽裝改變了他,或許他本該就是一個像毛之儀一樣天真快樂的官家少年,珠玉般玲瓏,在嬌養呵護中長大,一生安適,不受風雨。

  文臻摸了摸他的臉,想起他因為這張臉受到的委屈,咬了咬牙,道:「你比燕綏看著順眼多了,以後再不要像他了。」

  蘇訓似乎笑了笑,偏頭,蹭了蹭她的手背。然後猛力將船底往前一推。

  他用盡了最後的全部的力氣。

  船底像箭一樣射了出去。

  文臻飛快地伸手出去,終究沒能抄住他。

  眼睜睜看著他沉了下去。

  那一片湖面迅速恢復了平靜,月光溶溶地鍍一層淡淡的銀白,一抹隨風而來的落花悠悠蕩了過來。

  懷裡的孩子忽然嚶嚶哭了起來。

  文臻機械地抬手去哄他,「乖乖不哭,不哭不哭……」手剛抬起,眼淚便無聲瀉了滿臉。

  ……

  九曲林就在前方。

  爬滿藤蔓的青色牆壁自水面之上安靜延伸。

  文臻將孩子用帶子捆在胸前,外頭罩上自己的罩衫。又吃了幾顆藥。

  過量吃藥對身體不利,但此刻也顧不得了。

  她的心一直跳得很急,渾身都在刺痛,頭更是炸開一般嗡嗡直響,靠著燕綏給的幾顆藥,勉強按捺了下去。

  前方圍牆下有個洞,就在船將要過洞的那一刻,文臻起身,一腳將船踢了過洞,自己則騰身而起,抓住了圍牆,順著圍牆一路爬了上去。

  她剛爬上牆頭,就聽見底下劈啪刀砍炸響之聲,還有人嘴被摀住努力掙扎的唔唔之聲,借著藤蔓的掩蓋從上往下一看,果然底下黑壓壓的都是船,船上都是人,她坐的那隻船船底剛剛出了洞口已經只剩下了半截,剩下半截支離破碎。

  如果剛才她坐在那隻船底上進洞,現在大概也是河上漂浮的屍首了。

  幾艘船扇形團團圍著圍牆,其中兩艘船頭,張夫人和君莫曉正被人挾持著,唔唔之聲也是兩人發出來的,水面上飄著不少屍首,想必是刺史府和張家的護衛。

  想必蘇訓那著棋子失敗後,唐家和他們的聯盟就趕緊在九曲林這邊下了殺手,倒也算反應迅捷。

  換句話說,這裡想必也就是唐家和其幫手在湖州最後的人手。

  文臻算了算時辰和方位,潘航帶著一部分州軍在明園絆住燕絕,另外還有一部分州軍由毛萬仞率領,往九曲林這方向來,因為需要繞路,中間還要穿過一座山,不比直渡翠湖來得快,所以大概前後需要兩個時辰,從自己落水到現在也有一個多時辰了,只要再堅持半個時辰不到,毛萬仞的人就能把對方包了餃子。

  懷裡的孩子動了動,她無聲嘆口氣,在孩子臉上摸了摸,孩子便睡了。

  用了點不會有傷害的藥,這時候孩子不能發出聲音。

  人很多,對方對她很有瞭解,每次對陣她,都是面罩眼罩齊全,生怕中了她的毒。文蛋蛋只有一隻,沒法子在這種情況下給大批量的人下毒。

  她從自己防水的皮袋子裡摸出幾個小玩意,給了一個給文蛋蛋,文蛋蛋會意,抱著滾走了,片刻,隔著很遠的圍牆上,哧溜溜躥起了一串亮光。

  那是一個小暗器,在磚石上摩擦會發光,文蛋蛋放出來,自然吸引了對方的主意,於是便有一艘船搖過去看。

  文蛋蛋滾回來,文臻又發給它一個沒怎麼濕的旗花,片刻,在圍牆遙遠的另一頭,煙花躥起,引得又一艘船去追擊。

  再過片刻,又一艘船被引走。

  接連被引走三艘船,對方主事的人顯然也不是弱者,察覺到可能是調虎離山,沉聲道:「不管哪裡再出狀況,不去理它!」

  又對空處喊話道:「既然聲東擊西,可見文大人你便在這近處,那便速速出來罷,我從一數到十,若是還不出來,你這知交好友,我便先殺了,一……」

  他話音未落,「咚」一聲悶響,離他五丈遠處一處圍牆底部,忽然被炸開一個洞,隨即水面劃開一條條的波紋,像是有人從水底迅速潛泳過去一般。

  那人一驚,也顧不得報數了,急令:「攔住她!」

  便有兩艘船急急劃過去包抄,此時正對文臻這邊只剩下三艘船了。

  那正中船頭的主事人也頗為緊張,心懸那個洞的情況,忍不住側頭去看。

  忽然眼角瞥見寒光一閃,大驚之下下意識閃避,但卻忘記了自己是在船上,這一閃便噗通一聲落了水。

  那寒光卻轉了個折,射向君莫曉所在的那隻船,挾持君莫曉的人慌忙勒住她往後退,那寒光卻又猛地收回,在空中一個大轉彎,蕩到了對面挾持張夫人的人臉上。

  那人眼看另外兩艘船接連受襲,自己離得遠,正覺得安心,忽然眼前琉璃光芒一閃,血盆小口一張,雖說戴了面罩,畢竟離得太近,腦中一暈,向後一倒。

  而挾持君莫曉的人剛鬆了口氣,冷不防寒光又到了,這回卻是沖著他的腿來的,他挾持君莫曉,全部精神都在君莫曉脖子上,船上又不方便跳躍奔走,霍霍一聲,腿已經被纏住,然後腿上劇痛,感覺險些要被那細絲勒斷了腿,隨即呼地一聲,一條黑影便凌空撞了過來。

  他腿上一痛,手上便一軟,君莫曉趁機一個肘拳搗在他肋下,將他狠狠搗進了水裡。

  此時咚地一聲,文臻已經躍上了船。

  那邊張夫人也是夠狠,挾持她的人一倒,她立即就躍入水中,老太太水性竟然挺好,嘩啦啦就游遠了。

  文臻和君莫曉兩人則合作,奪了對方的刀,撞入人群中,將船上那幾人唰唰砍翻,踢入水中。

  兩人此時都拼了命,下手又快又狠,眨眼間了結七八條人命。隨即君莫曉操起槳。

  但一拿沒拿動,嘩啦一下,水中冒出許多穿著水靠的人來。這些人裝束更是齊整,渾身上下密不透風,連眼睛都有琉璃水晶片子擋著。

  文臻吸一口氣。

  那個最先被踹下去的領頭人怪笑道:「刺史大人,這一招,可是和你學的。」

  這是說當初她令州軍在藏珠湖裡藏匿殺戮和唐家勾結的官員和富商那件事了。

  如今唐家故意也來這一手,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九曲林這裡和翠湖不同,水域到了這裡開始變淺,成了河流,那些人藏在水裡也不費多少力氣。

  文臻感覺到腳下一陣顫動,特麼的船又要翻了。

  她不禁苦笑。

  自己再次落水不要緊,孩子怎麼辦?

  孩子不能再泡水了。

  今日周周折折,數次死裡逃生,難道最後還是嗝屁的命?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一路花開。

  那些繁花從袍角處,從指間,從頭頂,從霧氣的縫隙裡,從青苔斑駁的階梯邊緣,不斷開放又凋謝,那些赤橙紅綠青藍紫,嬌蕊芳心鬥風華,一路雲霞。

  然而那些盛放的花朵間會出現無數的毒蜂,瞬間開放又凋謝的花朵會彌漫出惑人的氣體,引得人脫離隊伍,墮落兩側深淵,有的花直接就吃肉,花心裡伸出帶刺的舌頭一般的蕊,碰著人便捲去一條肉,花瓣卻美到令人窒息。碧綠的藤條會將人往山下拖,山風會攜著沙往人臉上撲,地面上爬過無數的蟻蟲,有的不傷人,只咬得人膝蓋一處處的破損紅腫,下次下跪時更增疼痛,有的卻是有毒的,一口下去,腿便能廢了。

  春,四季之初,也代表著萬物復甦,病菌滋生,風沙增大,蟲蟻作祟。

  一邊要磕長頭,一邊要爬山,一邊要應付這些突如其來的變化,便不時有人滾落山崖,或倒伏於路,或中毒嚎啕,或直接被風沙壞了眼睛。

  燕綏的長髮散在風中,捲了風沙也不理,衣袖被帶刺的藤條割裂,他便乾脆剪成短袖,露一雙線條優美的小臂。他自身帶毒,蟲蟻不敢近他,花朵不能惑他,吃肉的花吃不著他的肉,反被他掐了最美的一朵去,將那刺舌花蕊抽舌頭一樣抽了,留下色彩絢爛的花瓣,準備回去做乾花,送給蛋糕兒。

  一大群毒蜂忽然從山壁後撲過來,他不急不忙掏出一塊糖,想了想,掰了一小半放在地上,便將那些毒蜂引走了,剩下半塊,他仔細地包好,放回去。

  屬於她的甜,每一分都珍貴。

  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一千零一次。

  跪得端正,保證在台階正中央,額頭觸得也端正,保證在手背正中。

  想起當初初見,那時候毛病尤其厲害,別說用品行動要對稱,便是看這世上所有人和事,都恨不能對稱一般。

  正好聽著劉家底下的官司,有種淡淡的噁心,心緒不好,便把她也對稱了。

  之後再想,倒吊門頭,和一具一模一樣的屍首對稱,這滋味,想必她難忘得很。

  然而這幾年,除了偶爾玩笑般抱怨,從未見她真的計較過。

  依舊那般的寵著他,擔待著他。

  都說父皇擔待他,都說兄弟讓著他,都說他跋扈桀驁,行事縱情,然而這過往二十餘年,唯有他心知,世人予他的所有容讓寵愛和擔待,都不是毫無索取地給予的。

  代價總是要給的,不提前支取,也遲早要還。

  唯有她,從未想過從他這裡得到什麼。

  這滿東堂的女子,想著皇后王妃這般的尊貴之位,想著攀附著他上那青雲之梯,唯有她,靠著她自己走上那青雲梯,想的是要在那青雲梯上站穩,好在他墮落雲端之時,有資格拉他一把。

  他一生目下無塵,未將任何人放在眼裡,也從未妄自菲薄,卻時不時在心中閃念。

  何德何能。

  他這縱情任性,惡劣開端,何德何能,最終換回心香一瓣。

  便總想著為她多做一些,卻總覺得不夠,她太自立自強,他愛她這自立自強,卻亦若有所失。

  今日便在這雲端之下向高天,一路過四季,願你長美滿,時如意,免風雨,多幸運,一生萬紫千紅,日日如春。

  ……

  文臻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被她調虎離山的那三艘船,怎麼一直沒有回來?

  如果那三艘船回來,今日她也一樣逃不了。

  然後她抬眼,在月色湖光中,隱約看見圍牆上方一些小小的影子掠過。

  周邊船上和水裡,唐家的人都面對著她,十分緊張,沒人注意到背後。

  文臻目光一掠而過。

  船動得越發厲害,而四面水中的人們手中武器冷光慘慘,很顯然,只要她落水,這些東西都會招呼到她身上。

  君莫曉緊張地拉著她衣襟,道:「等下落水後我護著你,你趕緊游……」忽然想起她的肚子,疑惑地看一眼她的肚子,悄聲道,「還好沒生……好像也不是很痛……得趕緊安定下來啊……」

  文臻扯扯嘴角。

  等下,你會不會嚇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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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2:3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十四章 神人哉

  罩衫寬大,領口也不小,孩子也不會悶著,她低頭溫柔地看了一眼孩子小小的柔軟的頭頂,嗯,就一個髮旋兒,應該性子不會太倔。

  腳下的船板更加兇猛地動蕩起來,馬上就要翻了。

  卻忽然圍牆牆頭掠上一排小小的黑影,隨即機簧勁響,崩崩連聲,那聲音極其疾勁,幾乎響起的一瞬間,湖水裡的人便成排翻倒!

  又有一艘小船電射而來,操船的人看著是個孩子,仔細一看卻只是身形矮小的侏儒,對著文臻做了個快上的手勢,船上已經救下了張夫人,君莫曉拉著文臻上了船,詫異地看著那個侏儒,文臻卻知道這是燕綏的暗衛,一時心中百感交集。

  當初燕綏離開湖州時,曾再三說要留下護衛暗中護衛,自己怕燕綏的護衛被燕絕和別有用心的人發現,也覺得燕綏既然要遠去各國尋找藥物,還是多帶點人在身邊比較好,因此堅決不要,燕綏也沒多說,但現在看樣子,他還是把暗衛留下來了,只是輕易不出現罷了。

  今日事發突然,翠湖和九曲林兩邊後來又都封鎖,侏儒暗衛想必也是繞道而來,終於趕到。

  他們並不知道這是自己生產的關鍵時刻,只是履行例行的保護任務罷了。

  卻來得及時。

  侏儒的這艘船也不知道加了什麼動力,飈得飛快,水裡倖存的殺手跳上船奮起直追,卻也追不上,而那些船很快也沉了。暗衛也派人下了水,將所有船都鑿沉了。

  殺手在水裡撲騰,不可避免成為圍牆上暗衛的弩弓靶子。九曲林這一片河流又被血染,連帶著連接著九曲林這一片的翠湖都變成了血湖。

  那個領頭的倒算機靈,一開始就游到了外圍,之後帶著殘隊倉皇上岸,準備搶佔渡口,並向帶人在那裡等候的主子報告並聯合堵截。

  因為不管文臻那船有多快,終究是要上岸的。

  只要上岸,就會遭受迎頭痛擊。

  文臻遠遠地也看見岸上草木間幢幢的黑影,她轉頭問暗衛:「船上可有防禦性武器?」

  暗衛便道有。文臻便令船駛過去,作靠岸狀。

  果然船剛靠近岸邊,便有一處灌木叢簌簌而動,一片冷箭如烏雲攢射而來。

  然後便統統射在君莫曉忽然祭出來的超級寬大的折疊盾牌上。

  而那船完全是個假動作,在將近岸邊虛晃一圈,咻地又轉了回去,然後一顆琉璃珠子一個彈射,躥入了那片灌木叢。

  再然後便是噗通噗通之聲不斷,這些隱藏在灌木叢中的人,總不至於也遮擋得嚴嚴密密,文蛋蛋多少能放倒幾個。

  岸上人看著那飈遠的船,氣得都袍子都無風自動。

  這位是吃泥鰍長大的麼?

  一圈遛完,又來了,這回大家不上當,灌木叢一點動靜都沒有,但是沒用,船快到了岸邊的時候,文臻君莫曉和船上暗衛手一抬,手上忽然多了一把勁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岸上所有有遮蔽的地方就是一陣連射。

  所經之處,樹葉紛飛,枝條亂彈,血花迸射,慘叫連天,又是一批埋伏在岸邊隱蔽處的殺手倒了黴。

  等他們大怒亮出身形紛紛反擊的時候,船第二次遛完閃了開去。

  第三圈又來了,這回沒人敢再藏在岸邊了,紛紛退出藏身之地,等他們都退出岸邊,這回船不虛晃一招了,靠了岸。

  等那批殺手反應過來,君莫曉和文臻已經上了岸,殺手們欲待包抄過來,藏在船底的暗衛們紛紛滾了出來。

  這群暗衛因為個子小,所以練的都是地堂輕巧功夫,一團風一樣捲過來,殺手還沒看清楚,眨眼就被砍了好幾雙腿,且這些暗衛都配備有和他們武功配套的武器,各種套腿鎖腿的鉸鏈繩索勾索,一絆一大堆,滾在一起,君莫曉衝上去手起刀落,滿地滾人頭,連小腳張夫人,都用斷煙桿子,專撿殺手眼睛戳。

  也就幾個暗衛,竟然護著兩三人一直衝到了九曲林的三進院。

  文臻算著時辰,州軍也差不多快到了,前提是不曾被人阻攔。

  九曲林前院,幾個男子在照壁前靜靜佇立,聽著後頭的動靜,有人微微搖頭,喟道:「真是厲害……」

  大家互望一眼,都不做聲,心想確實厲害。

  對方這種情形下,己方合力傾巢而出的全力佈置,可謂步步刀兵步步凶危,再加上定王的助攻,依舊被她一步步闖到如今,實在是……嘆為觀止。

  也令眾人更加心中生寒——如果今日不能將那女刺史斬於刀下,以後只怕遲早唐家要毀於她手中。

  更重要的是,這是卯老一系在唐家最後能否翻身的關鍵一仗。雖說卯老一系如今被五公子打得很慘,留在唐家的勢力已經被拔了個乾淨,只剩下湖州這一點最後的人手,眼看著東躲西藏末日降臨,不得不冒險提前發動,只求能殺掉女刺史,便是將功贖罪,還有最後一點翻盤可能。

  有人道:「現在關鍵在州軍……」

  文臻真正的親信其實都在州軍,此刻州軍被定王調入城中,必然也是她的得力力量,如果能阻住州軍,今日就能把她困死在九曲林。

  一個寬袍人立在一邊,一直沒有說話,此刻忽然道:「毛萬仞那邊,來不了。」

  他話少,但他一開口,眾人便舒了一口氣。

  都清楚他的身份,他既然這麼說,自然是有把握的。目前湖州境內,只要女刺史分身乏術,就沒人能阻止他的行動了。

  寬袍人忽然又道:「也不知道文臻的孩子,生下來了沒有,怎麼這般遲遲不發動,還能繼續作戰?」

  眾人也覺得不可思議,事實上從眾人得知女刺史懷孕將產開始,就已經不可思議了很久了,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

  眾人當中也有有家小的,夫人懷孕的時候,那是從坐胎開始便丫鬟僕婦圍繞,走路人扶咳嗽喊大夫,抬抬腳就有人跪下去鋪平地面,從早到晚精心伺候,全家上下圍繞著像個太后,好容易金尊玉貴瓜熟蒂落,那個生產的過程也是大呼小叫驚心動魄,早上幾天便躺那哼唧,真要生了那恨不得殺人……哪像這位女刺史,倒也在殺人,真的殺人,大殺四方,威風八面,什麼事都沒少摻和,什麼人都沒少收拾,就沒一個人看出來懷孕的。

  現在好了,據說要生了,可要生了的人,怎麼還能這麼一路過關斬將彪虎彪虎到現在呢?

  非人哉。

  不愧宜王殿下的人。

  眾人互相看看,攏起了袖子,不是不能親身去參與後面的戰鬥,只是……虧心哪。

  一個大老爺們去謀殺一個孕婦也就罷了,還要親自出手,這個……都有頭有臉的人,傳出去後半輩子還要臉面不?

  主事人們也便都不動。

  反正,只要州軍來不了,文臻便逃不脫,不就結了嗎?

  ……

  時間倒退回一個時辰前。

  毛萬仞率領三千州軍,匆匆行走在九曲林外玉龍山下。這是一條近路,從這邊山間一條道穿過去,可以直入九曲林山莊的後門。

  但是毛萬仞在剛要進入那條山道的時候,忽然看見對面旌旗招展,快馬連馳,隱約有大部隊出現。

  毛萬仞不禁一驚。湖州境內如何會有別的大型軍隊?

  前方旗幟轉過一個彎飄入眼簾,旗幟上赫然是一個「定」字。

  毛萬仞恍然大悟,這顯然是定州軍,之前定王燕絕有召定州軍前來護持王駕,而如果定州軍抄近路從大營出發的話,這邊正好過了玉龍山可以入湖州東城城門。

  這是正好撞上了?

  毛萬仞忙派斥候前去交涉,說明自己有急事,請對方暫讓,回頭再謝兄弟幫忙。

  這是湖州地界,他麾下是湖州守軍,定州軍應召路過本就應該給他讓路,然而斥候過去了,那邊卻沒有讓開,反而戰馬一字排開,毛萬仞皺起了眉,覺得兆頭不對,過了一會,斥候被對方一個軍士狼狽地反剪著雙臂扔了出來,跑回來哭喪地和毛萬仞道:「都尉!定州都尉說接到王令,咱們作亂圍逼定王殿下,這是謀反大罪,他們就是來阻止咱們的,讓咱們速速退回!」

  毛萬仞臉色一冷。

  這勢頭不對。

  又派書記官去交涉,對方拿了王令過來,果然是有定王鈐記的王令,說是被文刺史煽動百姓圍困,更擅調州軍謀害,遂令定州軍速速秘密趕來九曲林護持王駕云云。對面,定州都尉還派了人來,苦口婆心勸說毛萬仞迷途知返,不可自尋死路。

  毛萬仞仔細瞧那王令,親王印記都有秘密關合,不是誰都能偽造的,甚至見過的人都很少,除非誰在定王身邊有人,且極其熟悉皇家印章和文書制式才行,尤其後者,更加難能。他拿出自己的定王調軍指令核對,那印章還真是一模一樣,仔細看才能看出一點極其細微的差別來。

  定州都尉算是謹慎,沒一言不合就開打,但也擺開陣仗堵住了路,一心要把毛萬仞給堵回去,毛萬仞看看天色,想著之前潘航的囑咐,心中焦灼,耐著性子和對方解釋,定王的王令並非如此,此事蹊蹺,又拿出自己的王令給對方看,和對方說明自己只是奉王令來湖州護持王駕,當初在龍祠聽定王的意思,也只是要定州軍前來接王駕,何曾有百姓圍困暴亂之說?

  定州都尉半信半疑,卻也不肯讓路,當下便說那便先派人去詢問定王,再等殿下示下,這本也是合理解決方式,但是毛萬仞知道,這就是對方的計策。一來順利拖延了時間,無法解救刺史,二來真要去問定王,定王哪能不順桿子上?刺史就更危險了。

  毛萬仞心中焦灼,正想著要麼乾脆先虛以委蛇,再趁其不備,將定州軍的包圍衝開,闖過去再說。至於後頭的麻煩,只要救下刺史大人,自然有刺史大人頂著。

  毛萬仞素來也是個狠人,牙一咬正要下令,忽見對面陣營一陣騷動,有人匆匆拍馬而來,和定州都尉急急說了什麼,然後隱約見對方變色,再然後鳴金聲起,後隊變前隊,對方竟然收兵了。

  毛萬仞這才是意外之喜,也顧不上詢問,急忙帶人從對方讓出的路中衝過,經過時隱約聽了一耳朵,好像說是定州境內一股盤踞的巨匪忽然衝擊定州城門,定州刺史告急求援。

  這是大事,各地地方守軍首先便有守土之責。雖然護持王駕很重要,但問題是趕來定州並未看見百姓暴亂,又有湖州都尉拿出的不同內容的王令作證,定州軍畢竟是他州之軍,如此也便有了交代,總要以自家安危為先。

  毛萬仞一邊暗暗慶幸,一邊又想世上之事又怎麼會有這般巧合?但此時也顧不得思索裡頭貓膩,一鼓作氣過了玉龍山,眼看便是九曲林的後門,再拐一個彎則是九曲林的西門,那裡走要經過一條半山索道。

  九曲林的後門便如約定一般半開著。

  毛萬仞正要命州軍湧入,忽然前方人影一閃,身影窈窕,他卻認得,那是跟著大人來過軍營幾次的採桑。

  他知道這姑娘在大人身邊的地位,心中一跳,立即按下州軍並命眾人潛伏,遠遠的,採桑隱在一株樹後,對他做了個手勢,又指了指西邊索道的方向。

  毛萬仞有一霎的猶豫。

  走索道,萬一湧出埋伏,瞬間便會葬身山谷……

  但這猶豫只是一瞬間,隨即他便示意眾人繞道,從山林中下來,潛往索道方向,就看見採桑在索道邊守著,見了他便道:「我沒在莊子裡,一直守著後門,就怕最後關頭有人出么蛾子,果然瞧見後門有人埋伏,這邊索道本也安排有人砍索道的,被我給毒倒了,現在你們快點過去。」

  毛萬仞也來不及和她說話,匆匆一點頭便走了,採桑讓他們留下一些士兵的標志,掛在索道鐵鏈上,等人走完,自己走了過去後,拿出小姐給的腐蝕性毒藥,將索道的鎖鏈腐蝕了一多半再離開。

  她離開後不久,那些埋伏在後門,久久等不到人的殺手便趕了過來,見索道上掛著一些士兵的衣服布條,便知道州軍來了,且換了門走,自然也便衝上索道,然後衝到半道,索道斷了。

  採桑姑娘躲在一邊看著,拍拍手,去找她家小姐了。

  深藏功與名。

  ……

  文臻這邊已經快要衝到前院。

  但她也累極了。

  從發動開始便無休無止的籌謀、算計、衝突、生產、逃亡、廝殺……剛剛生產的產婦,帶著剛剛生下的嬰兒,經歷這世上最凶險的那一刻。

  只有蘇訓在水下推著她那一段,是這一場血水歷程裡唯一的靜謐和溫柔,然而最後的結局卻依舊是給她一場重擊,從身體到精神,都在經歷無聲的崩毀。

  蘇訓死了,寒鴉很可能受到蘇訓或者殺手的襲擊,如果是蘇訓下手還好,如果是後者,只怕也凶多吉少。

  暗衛一直保護著她,也已經出現了死傷,其中一個暗衛在拼殺中還和她說了一句:「可惜現在時機不對,原本說一個月後要再撥兩支小隊來保護大人的,現在只是平常配備,兩支小隊保護大人,白天一支,晚上一支,每日輪換……」

  文臻心中一動,心想為什麼要一個月後增加人手?

  暗衛又道,今日也算是萬幸,本來只有一支小隊在,卻在輪換的時候發現情況不對,所以兩支小隊的人都來了,才能護著大人衝殺到現在……

  此時離前院已經不遠,身後逶迤一路屍首,想要追上來的都沒能追上來,被暗衛或殺或拖住了,張夫人不會武功怕拖累她,本身也不是重要目標,早早地上一躺裝屍首了,一邊裝一邊還慨嘆這園子剛買不久沒來得及開地道做暗室是為失策。

  然而這最後一段路才是最難的,因為文臻一抬頭,看見對面忽然出現了幾個人。

  人不多,卻不是一樣的裝束,雖然都戴著面罩,卻都穿得講究,其中一人大袖寬衫,寫意風流。

  君莫曉一看那人就暴躁了,這身形她認得,湖州事變那日險些兩次要了她命的那位。

  文臻的心卻冷了下去。

  對方顯然是這次的主事人群,既然顯露身形,顯然也是孤注一擲,一定要將她留在此地,而她的人一半被隔在翠湖那頭和定王糾纏,一半被隔在九曲林這頭還未趕到。

  早該到了,還未到,顯然路上出岔子了。

  一路糾纏至此,彼此都是最後的力量了。

  目前看還是對方佔優勢一點。

  她稍稍往後退了一點,手伸進寬大的罩衫下擺,將孩子解了下來。

  然後假做頭暈,一個踉蹌,暗衛和君莫曉急忙去扶她,她趁機將孩子塞進了暗衛的懷中。

  「這是殿下的孩子,保護好他!」

  不給君莫曉,是因為君莫曉也會是對方的目標,暗衛身軀矮小,相對有機會。

  暗衛:「……!!!」

  君莫曉:「……!!!」

  暗衛捧著孩子,整個人都崩了。

  這這這是是是殿殿殿下下下的孩孩子?

  為什麼文大人忽然伸手就從肚子裡掏了個孩子出來?!

  還說是殿下的?!

  莫非殿下萬里之外吹口氣文大人就有了孩子,文大人心念一動孩子就生下來了?

  殿下神人哉!

  文大人神人哉!

  君莫曉拚命低頭掩飾自己的目瞪口呆——孩子已經生了?什麼時候生的?怎麼生的?為什麼小臻一聲不吭孩子也一聲不吭?天啊這一路上她是帶著孩子在衝殺嗎?

  轉頭一看那粉面團團睡得噴香的小毛頭,細嫩的小臉上隱約沾著一點血跡,心中一酸,險些流下淚來,卻反應很快地上前一個身形,將那暗衛遮擋住了,低聲道:「快走!」

  其餘幾個暗衛也反應過來,都擁了上來,此時上頭吱嘎聲響不斷,竟然是重型武器的聲音。

  為了攔截她,連軍用武器都用上了嗎!

  文臻吸一口氣,把文蛋蛋彈到孩子身上,抬腿向前衝去,君莫曉緊隨其後。

  暗衛則已經迅速地將孩子捆在自己身上,在同伴的掩護下團身向側面滾去。

  軋軋聲響——

  文臻腦海中一霎只閃過燕綏的臉。

  你想過今日會發生這許多事嗎?

  你知道今日孩子會提前到來嗎?

  你見他會是歡喜還是惱怒?

  你失去我會是惱怒還是痛苦?

  你看那大千世界永久蒼白無色,便如普甘廟宇的煙火永遠籠罩著椰樹,萬千蒼生於泥濘之中喃喃,每個人都有內心不能訴說的野望,唯有你過往二十三年無掛礙無塵埃,今日之後你可有牽記可有夢想,膝下可也染過為愛和希冀求禱的塵灰?

  但望你得真正自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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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2:5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十五章 我願

  軋軋之響連綿,下一瞬便是足可摧城的崩毀。

  忽然一道風聲猛烈,呼嘯而來,文臻和那些攔截的人齊齊抬頭,便見天際幽藍的光影一團猛然穿雲砸下,像是另一輪冷月亮轟在了前院的牆頭。

  戛然崩裂。

  重型鐵器撞擊之聲聽得人耳中轟鳴渾身發麻,一段時間天地無聲,於默片一般的夜色中文臻只見那片牆頭迸開無數黑鐵碎片,與此同時一隻重錘落地砸出深坑,前院牆頭攔截的人紛紛走避,有人躲閃不及受傷,而更遠一點的地方,是那個寬袍大袖的身影,如一隻彈丸一般已經彈射入天幕深處。

  這人當真反應快捷,別人還在逃生,還在發蒙,他已經當機立斷放棄,最先逃走。

  與此同時喊殺之聲如潮水般捲來,聽聲音便雄壯,足可數千之數。

  州軍到了。

  文臻只覺得腦海和全身的弦都在一瞬間嘣地一聲斷了。

  頭頂青天和忍耐許久的虛弱疼痛都在這一霎猛撲了過來。

  她倒了下去。

  ……

  世界好像變成了兩種物質,一種是烈火,一種是寒冰。而她就不停地在兩者之間浮沉,或者烈火中呼號,或者在寒冰中窒息。這種煎熬的苦痛讓她恨不能就此解脫,墮入永恆的平靜的沉睡中去,只是偶爾的冰火之間,屬於塵世的喧囂和隱約的哭喊,總讓她心念一動,覺得仿若還有牽掛,難以拋下。

  ……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於燥熱和寒冷中隱約有了一些意識,能聽見身邊彷彿有很多人,來來去去,腳步急促,也有人說話,聲音卻如在水波中動蕩,忽遠忽近,只感覺得到語氣的焦灼,她的意識也忽遠忽近,並不能將這些信息都完整捕捉,只模模糊糊地想,孩子呢,為什麼聽不見孩子的哭聲?我這是怎麼了?是已經過去很久了嗎?我……我這是不好了嗎……如果我真是不好了……那燕綏會傷心嗎?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溫度在不知不覺中變高。從初春走向仲春,然後初夏至盛夏,蟬聲在某一刻瘋狂鳴起,聲音如鋼鋸一般要割裂人的腦子,有人抱著頭滾了下去;雲層忽然壓得很低,空氣中似乎飽含了水分,沉沉地馬上要滴下雨來,炎熱和低氣壓彷彿捆住了人們的咽喉,有人勒著喉嚨倒下。黑紫色的雲中隱約穿出淡金色的閃電,忽然一個暴雷,嘩啦一下狂雨便鞭子一般抽了下來。

  這雨在正常的人間真是無法看見也無法想像,伴隨著龍卷風和烈電,呼地一下便捲起一個人,那人慘呼著瞬間不知所蹤,而電光豁喇一聲,劈在了燕綏前面一個台階,立刻一具焦屍便無聲滾落在他腳下。

  而暴雨像從天潑下,落下的瞬間所有人就都從頭到腳濕透,渾身沾滿泥水,雨水嘩啦啦順臉流,眼睛都睜不開,台階變得又濕又滑,不住有人滾落,此時已經三千餘級,日頭已經過了一日有餘,體力不支的,被春季災難折騰掉的,滿滿人頭已經不足一半,這一路滾下來,又帶倒了不少。

  夏,代表著氣候多變,雨橫風狂,炎熱雷暴,水患多災。

  燕綏衣飾一向華美齊整,便是在炎熱的普甘,也是從頭到腳的絲袍,此刻濕淋淋貼緊身上,倒顯出全身線條優美流暢,寬肩細腰大長腿,而烏髮濕透,襯得臉色雪白,微微仰起臉時,多一分令人驚心的凜冽。

  這般的雨,和那年烏海炸毀婚船後的雨倒也差不離了。

  記得那時他在桅桿上往下撲來,她站在船上惶然抬頭,那一霎她的眼眸睜得巨大,滿滿都倒映著他的影子。

  她當時一定以為自己是想自殺,一臉受到驚嚇的表情。

  然而他那時,只是想看看她會不會為他擔心,還想看她眼裡滿滿只有自己的影子。

  確實看著了,但是現在想來,有點後悔。

  嚇著她了呢,在那種危急時刻。

  他總是為她著想得不夠細膩。

  額頭觸及手背,忽然隱約聽見一點細微的動靜,他抬眼,就看見自己前面那個人的腳已經沒了,而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從暴雨中滑過,嘴裡隱約還叼著半截蒼白的腳跟。

  濕透了貼在身上的袍子微微一動,又一條黑影趁著閃電暴雨從泥水裡混了過來。

  是一條陰險的豬婆龍,盯住了這個別致而又高傲的獵物。

  下一瞬它的大嘴張開,利齒森森,向著燕綏的雙腿。

  然而在那利齒咬合之前,一隻蒼白而又修長的手伸了過來,閃電般一抓一摔,砰一聲豬婆龍偌大的身軀在台階上摔得雨水四濺,隨即那隻鐵鉗般的手一把摳進了它的頭頂,劇痛讓那豬婆龍拚命搖頭擺尾,卻無法掙脫那隻可怕的手。

  又是一條黑影一閃,從燕綏的另一邊打算偷襲,要在這暴雨閃電的掩護下,解救自己的同伴,然而它遭受了同樣的命運,燕綏另一隻手鬼魅般伸了過去,也一把揪住了它。

  然後他就一手揪一個,因為對稱而滿意地左右看看,手指用力,咚一聲,左邊豬婆龍的腦袋撞在地面上,便如陪著他磕了一個頭。

  「唐五,不錯,很虔誠。」

  「咚。」又一聲,右邊豬婆龍的腦袋,也被重重按在地上,好一個響頭。

  「燕五,可以,夠孝心。」

  ……

  人還是來來去去,便如天光暗了又亮,她依舊在水深火熱中熬煎,能偶爾聽見君莫曉的哭泣,張夫人的怒罵,採桑的嗚咽,後來還有孩子的哭聲,似乎有人在阻撓將孩子抱來,然後採桑哭著說,「小少爺,來喊娘,把你娘喊回來!」君莫曉聲音哽咽,「讓孩子陪陪她吧……讓孩子陪陪她吧!」

  她心中恍惚地想,看樣子真是不好了,都指望娃娃哭轉她了。可憐孩子,至今沒喝她一口奶呢……真不甘啊,還沒活到二十,還沒找到死黨,還沒和燕綏白頭到老,還沒……

  前方忽然出現一線微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而孩子的哭聲和友朋們的嗚咽之聲漸漸遠去,周身的疼痛也隨著步子的邁進在逐漸消失,她歡喜而輕盈地逐光而去,卻隱約聽見身後總有砰然之聲,一聲,又一聲,動魄驚心,她回首,卻看不清身後,只見濃霧漫捲,隱約玉階千層,風霜凜冽,風霜之後隱約人影修長,喚一聲蛋糕且住……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不知何時炎熱的空氣在退去,風漸漸轉冷,而翠葉慢慢變黃,瑟瑟從枝頭離落。

  樹上的果實在忠實地記錄著光陰,轉瞬從青至紅至黃,沉甸甸地墜在枝頭,這時候大家已經在四五千級了,兩日兩夜過去,飢餓和缺水和這一路的折磨,令稀稀落落的隊伍裡的人們,都忍不住盯住了那果子。

  彷彿聽懂了眾人心中的渴望,忽然有成熟的果實落下來,非常的重,爆在地上便是一灘漿水,散發著馥鬱的香甜氣息。

  磕長頭的路上不能吃喝,所有人都沒動,卻有人在跪倒的那一霎,忍不住閉上眼,舌尖悄悄地舔上那豐美滿溢的汁水。

  然後一聲慘叫撕心裂肺,其上和其下的人們,都駭然看著他骨碌碌滾下去,臉已經如那果子一般腐爛。

  這世間無數豐美誘惑,抗的住才配獲得。

  剩下的人繼續前行,只是那額頭已經青紫,雙膝已經腫大,一步步都若千鈞之重,山風有時會忽然燥熱起來,比之夏天不遑多讓,秋陽熱辣辣地灼著人們的皮膚,空氣燥得聲音大了都似乎能摩擦出火,咽喉裡像被砂紙磨過般疼痛,喃喃的頌聖之聲低了許多,下一瞬細細的冰雹粒子,嘩啦啦轉眼鋪了一台階,跪下去的時候痛徹心扉;那是秋季或有的寒潮,一熱一冷之間,便有無數人頭重腳輕,一忽兒秋風再起,一地銀霜,地面起了一層薄冰,一走一滑,有人便失足滑落山崖。

  秋季,四季之豐。萬物成熟,秋陽氣燥,寒潮霜凍,氣候多變。

  燕綏身上濕透的袍子已經乾了,又凝了一層細細的霜,淡金色閃著銀光一般,整個人看起來更加虛幻迷離,而一雙眸子卻更清醒。

  那些果實墜落在他面前的更多,香氣更為誘惑,他的咽喉也在灼痛,像在冒火,然而他未跪下時,嫌棄地將那些快要落到面前的果子撥開。

  不要髒了我前進的路。

  這世間萬物誘惑,於他早已不是誘惑,他有這人間最純美甘泉一泊,弱水三千,只取她那一瓢。

  那些果子好圓,有點像在長川,那晚小院廚房裡,兩人頭碰頭吃的那些湯圓。

  黃葉飄落,色澤燦金,又有點像留山四季樹的落葉,他曾為她採葉片無數,做那肖像一幀。

  肖像畫送回王府,德妃有次前來不知怎麼看見,喜歡那別致樹葉喜歡得不行,託人快馬去留山,要找那四季樹葉。

  他知道後,命人傳令留山,砍去了所有的四季樹,只留下了一批種子,將來只秘密移栽在千秋谷內。

  只給她獨一無二,容不得效仿描摹。

  親娘也不行。

  當初對著湯圓許下的願,不知何時能實現,一生裡迎潮鬥浪,掙扎不休,想要巨浪高頭回首便有小舟相候,想要荊棘叢中穿過不得傷天年久享,都如此刻神山霧氣之後飄搖的那點燈火,不知何時能夠觸及。

  那麼能為她做到一絲一毫,都全力去做,不容謀取與分割。

  蛋糕兒,你為我布過餐前刀叉,挽過衣袍下擺,執過日夜炊食,更謀過這皇族生死,朝堂風雲。

  而我看似滿身榮華,卻其實一懷孑然,能給你的,不過是這萬階之上,一步一行,願你此後餘生所見,皆是秋之豐美;願你此後餘生所得,皆是碩果纍纍。

  願你遠離黑暗深淵,記得紅塵百年,於告別之前再回首,能見我此生牽念。

  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六千一百一十二次。

  ……

  ……她停住腳步,一臉茫然,努力睜大眼睛,卻總看不清那人在做什麼,只隱約一起一落,一個動作重復不休,明明是在向前,卻總不見他抵達自己面前,她回頭看看,那一線明光仍在,隱約還有微風捲花香送入鼻端,一縷縷都是誘惑,她很想奔過去,可不知怎麼卻無法挪動腳步。

  濃霧捲起,寒氣滲入,濃霧那頭忽然變了景象,儼然從秋到了冬,雪花大如席,冰棱長似劍,寒風怒吼,冰洞處處,那人在風雪之中依舊重復那個動作,步履維艱,身影越發模糊,他所經過的石階,隱約留下一片淡紅的痕跡,她不知為何心頭一慟,忽然淚流滿面。

  忽然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入耳中,這是這段時日裡現實的聲音第一次將她驚醒,她感覺有人被急匆匆延請而入,隨即自己被扶起,有什麼東西塞入唇中,立即化為微微苦澀清涼的液體流入肺腑,那液體所經之處,疼痛燥熱寒冷都散去許多,隱約聽見君莫曉狂喜的聲音:「……脈象好了許多!多虧殿下令你千里送藥!」

  她迷迷糊糊地想,燕綏派人送藥?是將那顆寶貝藥又送回來了?這可糟了,這藥對燕綏何其重要,中文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給他偷偷用了?那燕綏現在怎樣?他沒了藥,如果普甘再找不到藥,那他該怎麼辦?但望他可一定不要放棄普甘尋藥的任何機會……

  ……

  偶一抬頭,蜿蜒如長蛇的隊伍,也只剩下寥寥四五人。

  有一看便是常年苦修的赤足僧人,有虯髯碧睛的異域大漢,有周身如木如鐵不辨男女的怪人,有身軀如蛇眼眸幽深的蒙面女子,剩下的便是他了。

  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狼狽,周身衣衫零落,煙熏火燎,露在外面的肌膚上遍佈傷痕。

  每個人神色都很凝重,因為誰都知道,冬,是四季裡最為嚴酷的季節。

  秋日的金風轉眼便摻了細細的雪粒,然後變成雪片、雪花,最後變成磨盤大的雪塊,劈頭蓋臉地砸在人臉上。

  風像是從地獄裡咆哮而出,四面八方衝撞而來,將人往四面八方拉扯,而原本濕滑的台階轉眼便結了厚厚的冰層,跪上去就能滑下來,手掌貼上去,徹骨的寒意直入血液底,不過倒也不用擔心肌膚被黏住,因為渾身肌膚早就沒了半分熱氣,比那冰雪還冷。

  接近山頂的霧氣越發濃鬱,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而地面忽然也不再是那永遠的一級級台階,燕綏忽然聽見極其細微的裂冰之聲,和那腳下踩著冰的聲音也差不離,然而久經風浪的直覺讓他下意識飄身而起,下一瞬他身後的那個虯髯漢子雙膝落下,然後一聲長號,聲音空洞迴響不絕——竟然像是落入了一個深邃之處。

  燕綏再回身時,便看見身後的台階不知何時已經不見,地面上是一個冰窟窿,而霧氣迅速又聚攏來,遮沒了那個窟窿,彷彿從不曾吞噬一個人過。

  風雪越來越暴烈,捲得天地一片混沌,整座山都似乎在咆哮,在怒吼,在笑這蒼生貪心,螻蟻般的人類也敢肖想這人間富貴榮華幸運長生,風雪裡時不時閃過巨大的影子,猛然砰地一聲響,那個身軀曼妙的蒙面女子不知被風雪中什麼東西撞著,竟然高高飛出足足數丈,撞在山崖之上,片刻之後,於峻崖白雪之上,拖曳著幾道淋漓的血色緩緩墜落。

  那和她相撞的巨物也落了下來,卻是一隻凍僵的猛獸屍首。

  而再往上,幾乎每一步,都要和這颶風對抗,和暴雪對抗,和寒冰對抗,和無處不在隨時出現的冰洞和各種凍僵的屍首對抗。

  每一步都要耗盡比之前每一季都多上幾倍的力氣。

  在這已經歷經劫難的數日數夜之後。

  蒼天仿若還在宇宙那頭,這山巔上只剩了盤旋不休的雪,雪中似人似獸一聲咆哮,巨大的白影一閃,那個渾身如木如鐵的怪人便被一隻巨掌撈走,帶至山崖邊緣,然後扔落。

  冬,四季之末。寒風冷雪,冰封萬里,百獸受害,雪人肆虐。

  燕綏身上的絲袍經過暴雨的洗禮,秋霜的凌虐,到如今冬雪覆蓋,已經板板硬硬,也像一塊金色的冰塊,閃著更令人心頭發冷的光。

  他的步子也慢了下來,膝蓋像是機器一般機械地移動,從肌膚到血液都似被塞進了冰雪,每一個動作都艱難。

  膝頭上褲子早已磨破,一片鮮血淋漓,然後凝了冰,覆了血,染了泥,泡了水,再結了冰,早就變成了不知道是什麼顏色和物質的東西,再在跪下時,一片片碎在台階上。

  身後每級台階上,都留下了這樣的血痕,長長一條,蜿蜒而下。

  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渾身上下都像不是自己的」的滋味。

  然而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三叩首,再起身。

  依舊一絲不苟。

  因為這是要為她獻上的虔誠。

  當初,在那山崖之下,自己昏迷,她拖著自己走了幾日幾夜,還要躲避唐家和易家聯合的追索,也是這般地頂風冒雪,在那冰冷刺骨中,苦苦熬煎吧。

  她單薄的雙肩,是否也曾被那拖拽擔架的繩索磨破。

  她長久跋涉在雪中的雙足,是否也曾被凍得青白生遍凍瘡?

  她彼時還一懷憂懼,恐懼著自己不能醒來,恐懼著不可知的未來,然而最終自己醒來,在喜堂攙起她手的那一刻,她也不過側首,一笑。

  那些苦難艱辛,煎熬焦灼,都散去在彎起的眼角。

  風雪中巨大白影一閃。

  膝下忽然出現冰窟窿。

  一大團巨物被暴風雪捲著橫撞而來,也不知道是哪隻倒黴山大王的屍首。

  前方的石階上一大片冰棱豎起如簇簇冰箭。

  前方,唯一倖存的同伴,那個赤足僧人,閉上眼,喃喃念起佛號。

  能走到如今的,都是強人,但那幾位,連一次攻擊都抗不下,而這位,遇上所有的殺手。

  願他往生極樂。

  風雪中,燕綏睜開眼。

  倒下。

  正好橫身在那冰窟窿上。

  手一伸,一把抓住了那隻倒黴山大王的屍首。

  橫著一掄,仿若金屬交擊之聲響起,硬邦邦的屍首,刮平了那一大片冰棱。

  然後他將那山大王屍首一豎,宛如石碑般擋在面前。

  那雪人的影子正好刮到,蒲扇般的手掌撈了個空,卻被那突然豎起的虎屍絆了一個觔斗,身子前傾,山一般的陰影向燕綏倒下,正在此時一隻手伸了出來,頂住了它的肚腹,拳頭一旋,身子游魚般一滑,下一瞬那巨大的雪人被栽入了那個冰窟窿裡。

  一切都只在須臾之間。

  只是那雪人實在凶悍,被栽進去之前,終究還是把那個巴掌扇了出去,正扇在他心口。

  燕綏噗地一聲,一口豔豔的血噴在雪人心口,倒像是給它畫了顆灼灼的心臟。

  終究是體力耗盡,軀體僵硬,反應慢了許多。

  不過,最後一招,是偷學她的絕技呢。

  片刻之後,雪人真成了凝固在雪地上的雪人。

  僧人的一聲佛號還沒完。

  燕綏回首,看向那巨大的身影,似人非人,周身都是雪白的長毛,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卻只剩下一條眯著的線,這東西本不該出現在普甘這裡,或許,這裡已經不是普甘。

  這四季都不該屬於普甘,只是這人間氣象極致,被大神通者瞬間搬運。

  他仰著頭,看那渾然的雪白,忽然想起那年長川的雪也很大,在那座臨時休整的園子裡,她和他合作堆過一個真正的雪人。

  是一個採梅花的雪人燕綏。

  他微微一笑,慢慢爬上去,將那雪巨人的胳膊抬起,蘭花指翹起,向著心中東堂的方向。

  於這高天之上,四季輪回之所,九千九百九十九級階梯的最後幾級階梯之末,傳說神祇將開啟的門扉之前。

  為你再堆一個雪人。

  我想要採的,不是那一年冬那一園裡最高枝上的那朵最美的梅花。

  而是來自天外,降自雲端,落在我眼前,從此沉沉墮入我心海最深處的那朵,永恆的紅珊瑚。

  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我的蛋糕兒,願你一生裡所有將要遭受的風霜雨雪,都在此刻,由我代受。

  ……

  ……她依舊沒有醒來,於偶爾清醒中也曾聽得人們嘆息議論,說那藥畢竟不是為她所製,並不對症,只是緩解了她的部分症狀,然而她自來到湖州,耗損心力太過,生產之時勞損太過,終究是傷了根本。

  也說未必就會喪命,但怕是會長睡不醒,嘈雜的來去不休的腳步聲漸漸減少,人們的步聲漸漸小心而輕微,像是接受了這樣的宣判一般,她的房中燃起了寧心靜神的香氣,孩子被抱在她身邊陪她安睡,莫曉每日會在她身邊為她讀書。

  她的夢境變得平和安寧,那些霧氣還在,霧氣後的人還在,她不再試圖往那光明處去,守在路途中間,只想看清霧氣後的那個人到底在做什麼,忽然有一日一陣風捲來,霧氣散開……

  ……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風雪乍收,雲霧散去,冰消雪融,化為清泉石上流。

  化了雪的崖壁露出鐵黑色的石面,轉而又生了淡綠的青苔,青苔漸漸濕潤飽滿轉為瑩綠,隨即又緩緩變為淺淺的褐黃色,再一塊塊剝落,剝落的崖壁卻不再是鐵黑色的,而是一種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瑩白色,微微閃著紫光。

  一霎過四季。

  風雪以一種奇異而緩慢的姿態被天際的流雲捲走,卻並沒有立即消失,在那片雲下化為雨化為霧最後成為一片氤氳的紫氣,布滿天地間。

  水晶一般的石階不斷潺潺流下清泉,那些泉水所過之處,萬物復甦,蟲蟻退避,遍地的草發芽抽節枯黃衰敗再發芽最後轉為瑩白色,遍地的花開花結果墜落果實乾癟最後都閃著盈盈紫光,僵硬的猛獸屍首舒展身體,一個懶腰咆哮一聲走入山林,雪人卻化為清風不見。

  清泉掠過袍角,絲袍光潔如新,周身的傷痕卻還在。

  台階卻不見了,眼前是一條花草小徑,剛剛長出來的白色的草紫色的花便如一條白底紫花的長毯,通向盡頭一扇半開的門。

  門前只剩下兩個人,赤足僧人和燕綏。

  兩人都沒有看對方,左右走上那條花路,腳下的感受居然還是堅硬的,那些花和草,此刻彷彿都已經不是人間物,隔了塵世和山海,在另一個空間裡搖擺。

  門開著,走過四季輪回,磕過萬級石階,便有願望等候。

  門內依舊是一片霧氣,並沒有想像中的仙境或者廟宇,只在霧氣盡頭,隱約看見螺旋狀頂頭鑲嵌著巨大寶石的高大的圓塔,和雕刻著古怪圖騰的雙人合抱都不到邊的雪白圓柱。

  寶石碩大,七彩光華,照耀著椰樹闊大的碧葉。

  有隱約的異國梵音吟唱,不知遠近。

  這一刻彷彿又回了普甘。

  霧氣被寶石照耀得五色迷離,其間懸空漂浮兩盞心燈,已經點亮。

  燕綏忽然聽見自己心裡一個聲音問:「異鄉人,你想要什麼?」

  他便也在心裡問:「你難道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白磕了,那得把這廟給拆了,寶石給蛋糕兒帶回去做賠償。

  心底那聲音好像默了一會兒,隨即便道:「你要的,和你想要的,不是一樣的。」

  燕綏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小小平台,平台上一個玉池,玉池裡一泊黑曜石般的閃光的黑水,裡頭一棵雪白的根莖。

  他知道那就是窩台,也就是那個藥方裡最詭異,幾乎無人聽說過的,號稱「天賜」的那味藥。

  心內的聲音忽然變得低緩,充滿誘惑的語調,「看,這才是你真正需要的東西不是嗎?這才是值得你一步一跪,歷經苦難上山來求的寶物不是嗎?我知道你要的便是這個,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拿去吧,拿去吧……」

  不等他回答,那玉池便飄了起來,自動往他手裡塞。

  燕綏沒動。

  眼看那東西就要塞到他手中,遠處的梵唱之聲越發悠然。

  燕綏忽然一縮手。

  玉池落地,砰一聲摔得粉碎,那雪白的根莖滾在了泥裡,落在了赤足僧人的腳邊。

  心底的那個聲音一變:「你不要?你為什麼不要?

  燕綏:「你有病?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這個?」

  「……」

  那聲音有點氣急敗壞,「你明明要的就是這個!」

  燕綏:「我要什麼我自己說了算!你胡攪蠻纏的哪裡像個神?窺人隱私,巧言令色,誘人失足,引人墮落,還有那磕長頭路上四季之苦,死傷無數,你真是慈憫為懷的神?你其實是普甘傳說中的需要人命和惡念獻祭的惡魔吧?快一點,我沒時間和你羅唣,要給快給,不然我這就拆了你的廟,拿走你的寶石,找出你是魔的證據,回頭告訴被你愚弄的普甘百姓,散了你這世世代代的供奉!」

  「……」

  你就是看上了那塊舉世無雙的寶石了是吧是吧!

  也不知道默了多久,那點氣急敗壞的調兒又收了,又換回了慈眉善目的神棍調調,十分慈祥地道:「眾生皆我兒。跪下吧,許你一個心願。」

  燕綏:「我爹在東堂呢。不磕了。磕夠了。」

  「……」

  又要暴躁了怎麼辦。

  「許願怎可不落膝。」

  「九千九百九十九,這數字好,齊整,不能再加。」

  「……」

  赤足僧人比燕綏慢一步,靜靜地等待燕綏先完成心願,眼看他一動不動,臉上神情卻變來變去,像自己在和自己對話,卻是一會兒臉色平靜微帶譏誚,一會兒臉色變幻多端,又像一個人在和許多人對話,無端地覺得詭異,不由得退了好幾步。

  又是好一陣安靜,那個聲音最終長嘆一聲,低低道了聲:「終究是有緣人,但望今日結下善緣,未來普甘能得你一分照拂……」

  燕綏:「嗯。」

  「許你一願。」

  燕綏抬頭,凝視著那盞屬於自己的心燈,普甘神廟的煙火照耀著永恆長青的椰樹,在這神山腳下,萬千蒼生俯首於泥濘之中喃喃,求著蒼天之上的虛無縹緲呼應著自身的野望,卻不知真正的神祇就是自己,只在自己心裡。

  而他的心只給了那個女子,在遇見她之前他見這大千世界蒼白無色,遇見她之後人生才成了畫卷,從此他所有的牽記和夢想都鏤刻著她的名字,他的膝下只染著為她求禱和希冀的塵灰。

  但願她得真正自在。

  他伸手,那隻心燈悠悠向他飄來,在他掌心一閃一閃,像含笑的眼睛。

  「我願她永順遂,長安寧。」

  「我願她能渡一切災難險厄,人生轉角總遇春花滿樓。」

  「我願她這一生以及來生,未必要與我為伴,但永與幸運為伴。」

  「我願以上所有願望,降臨於她及此刻所屬於她的一切之身。」

  「我願……她無痛無災,孩子順利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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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十六章 此生長與君相逢

  她霍然睜開雙眼!

  她看見了!

  大風捲來,霧氣散開。

  她看見幽綠河流之上豬婆龍頭尾相接,看見長蛇般人群末端他掀袍從容跪下,看見九千九百九十九級石階逶迤上天,看見他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再起身。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看見他磕長頭一路前行,經四季風霜雨雪變幻磨折,六日六夜,長頭一絲不苟,一身血,一身冰,一身焦灰與泥濘,一身傷痕嶙峋。

  看見那個一生不跪天地君親師的男子,長跪上神山,卻不求救命藥,不求長生果,只求她一生順遂,母子平安。

  ……

  陪護了文臻數日夜未眠的君莫曉迷迷糊糊睜開眼,就看見文臻睜開的雙眼,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便猛地要跳起來,卻在看見文臻下一個動作的時候,愕然怔在了床邊。

  文臻靜靜地躺著,大睜著雙眼,兩道淚水,緩緩流過她瘦得脫形的臉頰。

  ……

  心燈在掌間悠悠熄滅。

  遠處圓塔寶石在轉動,彩光愈加迷離,攪動得霧氣如畫卷,隱約一卷卷,都是人生軌跡。

  梵唱高響,如潮水般自天際滾滾而來,再悠然遠飏而去。

  燕綏再不猶豫,轉身離去,從頭到尾,沒看地上的寶藥一眼。

  赤足僧人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再看看地上的窩台,想著自己揪心的族人存亡的大事,閉上了眼睛,等著屬於自己的聲音響起。

  依舊是彷彿自己問自己,卻並不屬於心聲,然而在做選擇的時候,想好了千萬遍的願望,卻沒有立即脫口而出。

  他又睜開眼,看了燕綏的背影一眼。

  看見他袍角隱約的壓印龍紋。

  行走天下的赤足僧人,知道那代表著什麼。

  或許,自己還有一個選擇……

  那個聲音在催促,他閉上眼睛,臉上浮現堅毅之色。

  片刻之後,窩台從地面浮起,玉池重新恢復完整。

  ……

  六日夜之後,一直沒有闔眼的中文等人,終於等到了自家殿下。

  在此之前,他們和那些一直跪在山下的朝拜者們,已經收殮了無數具從石階上滾落的屍首。有渾身僵硬的,有燒成焦炭的,有屍首不全的,有遍身腫大的,各種死狀,各種淒慘。

  一開始的時候,中文還不覺得什麼,畢竟自家主子的實力在那,沒那麼容易死的。

  但後來,滾下來的人越來越多,死亡的方式越來越恐怖詭異,而那些人一看也是有能力的,卻依舊不能逃脫被淘汰的命運,中文等人便開始恐懼——便是不懼這世間的高手,可蒼天之力,非人力所能抗。

  何況隨著時間的推移,體力的消耗,人只有越來越衰弱,又要如何撐下去?

  中文越等越絕望,十分後悔自己當時應該也跟著上去,可恨鐘聲響過,上階的路便再也無法尋找。

  第六日,中文在烈日灼曬之下,抹一把臉,想著如果真出了事,自己也便永遠在普甘,不回去了。

  然後便聽見驚呼之聲。

  一抬頭,看見兩個人影飄了下來。

  說飄不大恰當,主要是走路姿勢太怪異了,兩人膝蓋好像都彎不下來了,又是下台階,便一步一挪筆直地挪著,像對僵屍。殿下衣裳倒十分整潔,和上去之前一樣,假髮也是,一點也沒有狼狽樣兒,渾然是隻體面的僵屍。只是手裡撐著的一根樹藤,暴露了他這輩子從未有過的虛弱,他轉過山道,順手往後拎了一下,將身後那個因為拐彎險些踉蹌的赤足僧人給拎住了,放在下一階,隨即又嫌棄地在山壁上擦手。

  中文歡喜得一拳頭砸在地上,身邊德語卻在喃喃道:「我懷疑殿下先前是一路蹦下來的……」

  日語紅著眼眶在嗚嗚地哭:「嗚嗚嗚就這幾天殿下怎麼瘦成這樣了!」

  英文:「……換你六天六夜不吃不喝磕一萬個頭再不停打架試試!」

  日語便又哭:「嗚嗚嗚你這一說我這心裡又過不去了,我們主子什麼時候做過這樣的事了啊,最想不通的就是他竟然會做這樣的事啊,跪天跪地跪父母君親師,連這一茬他都沒跪過啊……」

  這一哭,其餘三個眼圈都紅了。

  中文紅著眼圈,在燕綏下來的那一瞬間,衝過去扶住了他。

  扶住他的那一刻,他的心都顫了。

  觸手寬袍之下的,是鮮明的骨頭,咯手的那種。而肌膚徹骨冰冷,透過薄薄的衣裳,凍得他手指都瞬間麻了。

  他扶得用力,然後一瞬間便看見有血跡透過絲袍染到了手上,他慌忙換個地方,然後就又染紅了一手,他又換個地方,還是這樣,最後,他扎煞著手,站在那裡,不敢動了。

  這是……渾身沒一塊好肉了啊。

  燕綏在輕輕咳嗽,然後向他伸手,中文急忙掏出帕子遞上,低頭不敢看,心中更難受了。

  燕綏卻拿帕子先擦乾淨先前拎過赤足僧人的手,扔掉帕子,又和中文要了一塊新帕子,才去擦嘴。

  中文看著他,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輕聲地道:「主子,藥……」

  燕綏詫異地看他一眼。

  只這一眼,中文心便沉了底,苦笑一聲。

  當初他知道要殿下一步一跪上山求願不可能,想著這世上能讓他這樣也就文大人還有點可能了,所以才暗示為文大人許願,好歹把殿下騙上山再說,說不定上山就有了機緣,能拿到藥。或者殿下也能為他自己爭取一回。

  然而付出這般代價,殿下的病很可能因此加重了,但最後,還是將這拚命得來的唯一機會,給了文大人。

  中文心中免不了有些怨念——殿下啊殿下,何苦來?人家文大人好好的,用得著你犧牲這許多許這個虛無縹緲的願嗎?你自己才是迫在眉睫需要救治的那個啊。

  你可真是吃力不討好的典型,這般用情至深,面上還是淡淡的,也不說出來,叫人瞧著,彷彿並不上心似的,說不定文大人自己也這麼覺得,瞧她對你,也是淡淡的,可真是叫人冤屈得憋一口血。

  中文嘆息著,正要扶著燕綏,那個赤足僧人忽然站到了他面前,遞過來一個黑色的盒子,中文莫名其妙,並不敢隨意接,那僧人宣了一聲佛號,輕聲道:「這件禮物,便當是月支族人,送給殿下的禮物吧。」

  中文眉頭一跳,沒想到主子的身份竟然在這萬里之外被一個異國僧人給看了出來,剛要給德語他們使眼色,那僧人卻道:「求殿下憐憫……」說著便退了開去。

  中文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的背影,手中的盒子鏤刻著一個圓塔,上頭七彩寶石,隱約便是傳說中的天上廟的圖像,這明顯是這僧人磕長頭歷經艱險得來的願望,怎麼就這麼輕易地給了自己?

  再打開盒子,裡頭一截雪白的根莖狀物體,他頓時怔住了。

  這不是藥方中說的窩台的形狀嗎?!

  燕綏瞄了一眼,倒也一怔。

  英文忽然道:「月支?甘奇那族?普甘三族之一?數代之前的普甘王不就是出自這一族的?這一族不是聽說已經被新王代代追殺,滅絕了嗎?」

  顯然是沒有滅絕的。

  但顯然也生存艱難,不得不落髮為僧,避走天下,也不知是為求復國還是為求族群延續,拼了命磕長頭上了天上廟,最終卻沒許那個至關重要的願,反而換了這一支窩台。

  這是拿全族最後的希望作賭,來求燕綏的人情了。

  倒也是個人物。

  中文大喜,立即將藥收了,至於人情,以後再說。

  他想將燕綏背回去,燕綏自然是不要的,還是日語,忽然聰明了一回,拿出一雙鞋來,那鞋怪模怪樣,卻是當初文臻為殿下做的叫什麼球鞋來著,殿下愛惜,不怎麼穿,卻到哪都帶著,日語在那鞋子底下竟然綁了幾個木頭輪子,道:「我算著殿下幾日幾夜下來,這腿定然是僵木著的,又不愛我們背,便弄個輪子,好歹滑著走試試呢?」

  燕綏若有所思地道:「彷彿聽蛋糕兒說過什麼溜冰鞋來著……」到底是肯穿上了,又換了衣裳,長長的袍子垂下來,遮住了怪模樣的鞋子,燕綏僵直著膝蓋由中文扶著一路溜過去,他是從所謂天上廟下來的人,四面的普甘百姓不以為異,反倒覺得這是得了神力,都跪下頂禮膜拜。

  燕綏便這麼踩著溜冰鞋從人群中招搖過市,儼然新一代的神棍,一直回了花田中的小屋,中文回頭看看,就發現一直跟著自己等人的膜拜的人群,在離花田裡許的地方,便都不再靠近了。

  這讓他若有所思,但也沒有說什麼,中文安排其餘人趕緊燒製藥湯,準備藥物,給殿下泡澡清理,自己則挎著籃子,想著殿下這回可是大虧了身體,必須好好補養,不能再醬拌飯了,還是得去集市再找,今兒無論如何也要給殿下找出適口的飯來!

  中文在那座不大的小城來回轉了兩圈,每個街角旮旯都不放過,經過一條滿是雨棚和雜物的破街時,卻看見有人往那街角蜂擁而去,不多時,又蜂擁而出,一邊出來一邊搖頭,嘴裡大聲地用當地土話說著什麼。

  中文大概明白對方是在罵人。說什麼「太乾淨。」「難吃」。之類的。

  中文便很有些駭異——能讓遍地黑暗料理的普甘人都覺得難吃的東西,該是怎樣的逆天食物?

  至於太乾淨——普甘除了那片花田和海和那個小屋,還有乾淨的地方嗎?中文在幾塊石頭上跳來跳去,以躲避地面上剛剛從低矮屋門裡潑出來的污水,一邊很好奇地往那個街角跳過去。

  看見那個小小門面的第一眼,他便呆了。

  因為那是漢字。

  「好相逢」。黑底紅字的匾額。

  中文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那是街角的半間房子,但是弄得極其講究,講究到單看那半間房子,中文險些以為自己回到了東堂,紅色琉璃瓦,刷得雪白的牆,黑色的漆得發亮的櫃台,櫃台裡琉璃燈罩和白鐵托盤都點塵不染。櫃台入口處的一摞竹木托盤齊整潔淨,店堂裡四人連座四張,桌面雪白座位也雪白。桌上配備著筷子筒白瓷小瓶的醬油醋辣油,乾淨到讓人不敢站腳也不敢坐下。

  中文的目光落在櫃台裡鐵盤上,那是一色色的炒菜,色澤鮮亮誘人自不必說,菜的種類和風格卻是如此熟悉,中文一瞬間熱淚盈眶——是文大人的菜啊!

  是文大人的菜!

  是文大人的飯店風格!

  是文大人的講究和潔淨!

  是文大人的店,竟然開到了普甘!

  店門前好多人看熱鬧,好多人擁進去扒著櫃台看菜,瞬間那昂貴的琉璃櫃台便鋪滿了泥手印,有人好奇地坐在座位上左扭右扭,座位和桌上便留下了帶灰的屁股印和油膩膩的胳膊肘印兒。幾個小二肩膀上搭著雪白的毛巾站著,面帶笑容,不急不躁,人走了便擦。

  看的人多,沒人吃,吃不起。本地人也不適應這個做派。

  可能還不適應這個口味,中文知道,本地人口味很重,喜歡放一種黃黃綠綠的調料,入嘴說不清是酸還是辣,吃得五味都分不清了。

  他在門口怔了半天,才小心地走了進去,對著那個一看就是東堂人的人,唱了個喏。

  對方眼睛頓時一亮,隨即笑道:「大總管!」

  中文一怔:「您認識我?」

  「大人畫過您的像,說主子應該不會親自出來,八成是您張羅吃食呢。」那掌櫃的笑道,「我們早就出來了,指望著什麼時候能碰著你們。在普甘這是開到了第八家,才遇見您!」

  中文又是一怔,一時心潮澎湃,險些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道:「這……這生意,本地不大好做吧?」

  「嘿,賠錢呢!開一家賠一家!這可真是稀奇,咱們在東堂什麼時候賠過!可大人說了,普甘人八成吃不慣咱們的珍饈,沒關係,也不是給他們吃的。只要殿下最終能吃上就行了。就當……就當積累失敗經驗嘛!」

  中文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他只覺得心裡的酸脹快要滿溢出了胸膛,眼前閃過燕綏下山後比霜雪還白的臉,想起他透過絲袍比冰還冷的肌膚,想起他袍角凝著不化的雪花和焦痕,滿膝滿身遍佈的傷。

  想起萬里之外,那於十面埋伏之中依舊操持著心愛之人一口吃食的女子。想起多少人數月之前便奔出國門,一間間好相逢打開大門,等著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來的人。

  想起就在幾個時辰之前,自己還在心中抱怨殿下這一跪一求不值得,她不會知道這其間苦處,她似乎也未必在乎。

  然而此刻他想給自己一個耳光。

  所有的旁觀都只是浮光掠影。

  正如所有的深愛,都是暗室深處的吻,只有彼此才知彼此的甜。

  若非情深若此,殿下又怎會向天屈膝。

  若非牽念若斯,好相逢又怎會不斷虧損又不斷開張。

  掌櫃已經在張羅著給他弄外賣,「把咱們準備好的食盒拿出來。大人說了,普甘的衛生條件應該不怎麼樣,殿下一定窩在哪裡不愛出來,就每日給殿下帶回去吃便好了,那食盒是特製的,雙層的,普甘又熱,不會冷。若是殿下要走,大總管你提前和咱們說一聲,咱們小店便跟著走,其餘七家也便可以關店了,也給咱們大人省一點本錢……來來來,這個糖醋魚球時間久了不酥脆,不要夾了,這個豆粉乳酪清涼潤口下火,給殿下備著,還有槐葉冷淘也是爽口的,黃雀蜜炙給殿下準備一個……」

  中文忽然一扭身,衝了出去,掌櫃一轉頭不見了人影,「哎,大總管,飯!飯怎麼不拿!你這忽然的怎麼跑啦!」

  ……

  燕綏正在花田中泡藥澡。

  當然有密密的簾幕遮著,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別想看見一絲汗毛。

  高處那人卻依舊在看著,更加饒有興致的。

  她已經知道了,從天上廟下來的兩個人當中,有一個是他。

  她更好奇的是,他的願望是什麼?

  ……

  但燕綏花田中的藥澡泡到一半,被他的大總管硬生生地拉出去了,險些沒給他穿衣服的時間。

  他好端端地泡著,就看見中文瘋了一樣衝進來,二話不說衝進花田,也不管腳下多少花殘葉折,撩開密密的簾幕,一股腦地衝過來,把衣裳往他身上一披,拽起他便走。

  一旁幹活的日語德語英文險些叫自己手中的東西砸了腳。

  中文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不要命了?

  殿下有多危險他不知道?沉溺在花田裡正在思念文大人的殿下更加危險他不知道?

  日語德語英文已經做好救援作死的英文的準備了。

  燕綏抬起眼,看了一眼中文,他的大總管,其實是個穩重的人,少有這般的衝動時刻。

  除非……

  他目光一閃。

  然後他順從地起身,跟著中文走了。

  啪嗒一聲,德語手中的水壺,真的砸在他腳趾上了。

  燕綏向外走,遠處高塔上看風景的人自然也被驚動,瞧著他真的一路出了花田,眼底掠過一絲疑惑。

  「遠遠跟著。」

  沒有人應聲,一抹香氣散開,一隊老鼠無聲逶迤而去。

  中文再次將燕綏拉到擁擠嘈雜骯髒的集市上,口袋裡灌滿了石子,做好了給殿下一路墊腳的準備,可燕綏就這麼走了過去,而他走過的地方,人們有意無意總在紛紛走避,讓出最乾淨的所在,他經碧色的絲袍下端並沒有拂過地面,連鞋底都沒有。

  全部集市都人都在看他,但都只敢躲在街角看他,像看著那山坡之上屬於女王的最繁麗的那一片的花田,灼灼耀目,而又人間天上。

  最後他在好相逢對面站定,久久看著那匾額。

  掌櫃站在雪白的店堂裡,微笑向他躬身,雖然沒有見過殿下,但那人只要出現在那裡,所有人都會知道是他。

  那樣的一個人,才值得大人為他將店堂開遍天涯,只為他一口可心的熱食。

  東堂的好相逢還在籌備,普甘的好相逢工作人員已經踏上漫漫長路。

  於擁擠雜亂喧囂骯髒的異國街市,她也能為他闢開一處只屬於他的潔淨天地。

  燕綏看了很久,像要把那片匾額一直看進眼底去。

  良久之後,他才進了店堂,掌櫃和小二,立即客氣地請出了所有看熱鬧的人群,半下了店門,所有的掌櫃都離開,只有燕綏一人獨坐,面對著一桌精緻的,散發著熱氣的菜。

  筷子擱在一邊,不是店堂供應的,是專屬於他一人的,一雙銀筷,左邊刻「恨別離」,右邊刻「好相逢」。

  碟子也是特製的,淺碧色的邊,淡黃色的底,上頭一排字跡瀟灑的詩句。

  「忍把千金酬一笑。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盤碟碗都是這個系列,碗裡已經盛上了烏雞遼參手撕豆腐湯,湯汁清瑩,香氣內蘊,恍惚裡似倒映一雙笑眼,彎彎唇角,和他說一聲:「好相逢,好不好聽?」

  他也彎彎唇角。

  在心裡回答:

  你起的,都好聽。

  低下頭,一個人,在小小的,靜默的廳堂內,伴那一盞微黃的燈,將那一桌等候了自己很久的飯菜,慢慢地吃完。

  連湯也喝了乾淨。

  中文站在店外,看著燕綏的背影。看著殿下沉默地,一筷一筷地,吃完了碗中的飯。

  他終於,落下淚來。

  ……

  等到文臻能夠半靠著被縟起身,已經是小半個月之後了。

  這一日有雨,雨聲淅瀝,反襯得府中越發氣氛安寧。採桑給文臻端來了藥,君莫曉則捲起了簾子,文臻靠在床邊,將孩子攬在懷中,靜靜看著窗外的雨。

  風拂動竹絲簾,捲進透明的雨絲,窗外竹葉將斑駁的影鏤刻在淡綠的窗櫺上。

  君莫曉給文臻掖了掖被子,輕聲問她:「感覺怎樣,這些日子?」

  文臻沒有立即回答。

  君莫曉不放心地看她,卻見她望著極南的方向。

  良久,君莫曉才聽見她,用一種極輕卻極柔和的語調,道:「像……做了一場最美好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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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3:2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十七章 流年

  時間回到一個月前的普甘,那日店門之前,中文正在落淚又歡喜,想著這店開得及時,好歹能讓殿下早些恢復。

  一隊老鼠從他腳下游過,他看一眼,心想老鼠排隊也挺整齊。

  一刻鐘後,高塔上,女王看著一張黃色紙片上各種古怪的字跡,輕輕嘆了口氣,語氣滿是羨慕。

  「原來,他有愛人啊。」

  片刻後,她又道:「也是啊,他的眼神,都是思念呢。」

  又過了片刻,她道:「可是,我還是想留下他,怎麼辦呢。」

  這一回終於有了人回答,一個嘶啞的老婦聲音道:「我王既然降下意旨,那普天之下都該遵從。」

  女王笑了笑。

  「他會留下來的。」

  「你看,他那麼喜歡那片花田。他每日喝的水,吃的米,飲的湯,聞的香氣,甚至睡的床鋪,都是那片花田的賜予。他已經離不開那片花田了,那自然,他也就永遠,離不開我了。」

  ……

  是年夏,湖州刺史文臻,於定王燕絕駐王駕之所明園,遭遇定王矯詔下令刺殺,幸得忠心部屬拚死相救,險死還生,其間失蹤近一月。

  事件發生當日,湖州州軍和定王護衛發生激烈衝突,湖州長史張鉞硬頂王駕,帶領兩千州軍和定王護衛對峙一日夜,強硬押逼定王燕絕出湖州。燕絕出湖州後,又遇城外州軍大部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被驚得不得不一路狼狽疾走,逃奔定州。

  此事傳回天京,朝野震動,百官群情憤湧,聞老太太再次殿前長跪,三問書屋學子於宮門廣場前靜坐,全天京江湖撈好相逢全部歇業,文臻出資剛剛在建的新型技校停工,整個天京,茶樓酒肆,官府貧家,書房閨閣,物議紛紛,無人不知湖州巨浪又起,無人不知為皇家兢兢業業的女刺史在湖州被皇族所迫,身罹大難。

  有聲援派必然有反對派,在京閒散的安王和司空郡王等人上躥下跳,暗指文臻「失蹤」內有蹊蹺,又指書生風潮是文臻暗中煽動,是為不臣之心。然而這誅心言論還沒出得宮門,便有書生聞訊怒極,撞死在正陽門前以表心跡,靜坐事件頓時變成流血事件,悲憤情緒升級,同時也激怒了一批本就對當初指控文臻第三種陰謀論官員十分憤懣的臣子,鼎國公厲響舉著自己鑲鐵尖的靴子追了司空群半個廣場,最後硬生生當著全廣場書生的面,敲了司空群一個頭破血流。

  與此同時,文臻關於燕絕之前求雨惹山火毀百姓祖墳導致民變的彈劾奏章,張鉞的自請罪責奏章,連同湖州百姓泣血求告萬民書一齊遞上了皇帝的案頭,仁泰殿風雨不止,景仁宮一日三驚,遙遠湖州的一呼一吸都牽動著整個天京的步調,是為皇朝建立百年來從未有過之奇跡。

  燕絕此刻也惶惶不可終日,連發三道自責解釋認罪的摺子回京,並下令一半護衛日夜尋找文臻,險些把整個翠湖都抽乾。之所以還留下一半人,是因為他哪怕逃到了定州,也日夜不得安枕。定州和湖州相鄰,百姓早已聽聞他在湖州所作所為,所謂物傷其類,對這位湖州攪屎棍也是深惡痛絕。

  燕絕初來時還想勉強擺一下皇子威風,結果皇子儀仗還沒擺開,就遭到了不明天外飛物——一包大糞襲擊,潑了個滿頭滿臉,待要尋找罪魁禍首,滿街人山人海哪裡去尋,而燕絕此時才發現,滿街人山人海,目光如冰眼神似劍,盛夏天氣,看得他渾身起慄,當即匆匆鑽回轎子,一溜煙奔向定州刺史府,龜縮著再也不敢出來,饒是如此,還經常有天外飛磚砸入刺史府,刺史府不得不下令加強防備,燕絕也不得不令自己一千護衛整日寸步不離地守著自己,散個步都圍得密不透風。

  這一個炎炎夏日,他煎迫了別人,最終都孽力反饋了自己。

  而他也迅速超越了燕綏在朝野的惡名,榮膺東堂新任「最惡皇子」稱號。反倒是燕綏,人們如今想起他來了,倒覺得這位從來不隨便欺負人,也不為難百姓,雖然難搞,但針對的多半是大佬級別,只要不招惹他,他才懶得理你,平日裡也行事低調,仔細想來,真是個好人吶。

  燕綏如果知道,大抵要謙虛說一句:都是同行襯托得好。

  那時候文臻昏迷未醒,被轉移到秘密處所治療休養,生死未卜,一度被認為可能一輩子都醒不來。張鉞等人受到莫大刺激,床前抱著孩子發誓,便是拼了仕途性命,也一定要燕絕付出代價。

  燕絕之前還勉強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但隨著時間推移,文臻始終不見,張鉞主持湖州政務,將新任湖州別駕扣押,連發聯名奏摺向朝廷哭訴實則施壓,毛萬仞帶領湖州州軍以懷疑定王擄走刺史,得尋找刺史之名,停在定州城外,隱隱以圍城之勢,給整個定州城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定州刺史日夜難眠,定州百姓無法出城經商打獵買賣,生活受阻的結果必然是怒不可遏,民潮一觸即發。

  燕絕便如被架在了火上烤,還被在不斷添火,這火頭在湖州和天京同時燃起,當流言已經從天京內室傳入街巷,在每一條陋巷每一家小店裡流傳,並且漸漸轉為朝廷迫害封疆大吏,燕絕有不臣之思時,關於對定王燕絕的處置詔令,終於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出了景仁宮,據說帝聞之,大怒,令定王立即免冠披枷回京,奪王爵,杖三十,降為雲陽公。

  燕絕成了東堂史上第一位因朝臣獲罪失王爵逐出京都的皇子。

  哪怕其間容妃深宮長跪,哪怕燕絕回京後宮門立雪,終究沒能挽回親王的尊榮,燕絕出京之時,只在宮門之前磕頭跪別,無人相送。

  與此同時,湖州葉縣小葉村人氏,葉寡婦長女葉大丫上京叩閽,狀告川北唐家和前湖州刺史勾結,收取重稅,並在新任刺史任職之前,在小葉村等附近村鎮收取春賦,且提前收買小葉村民,夥同全村偽造春賦之事,以此誤導新任刺史追查一年三賦,從而掩蓋其在賦稅和豐寶倉等事上的手腳,同時狀告蒙珍珠一家恩將仇報,反咬恩主,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這件事自然是文臻的手筆,燕絕拿出旨意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果然一年三賦是假的,是做給她看的,目的是轉移她注意力,好方便他們在豐寶倉等處的行事。小葉村的村民半被矇蔽半被收買,而蒙珍珠一家就是真的狼心狗肺了。她當時秘密被救走養病,一開始還瞞著消息,不讓燕絕知道,且讓他為殺死刺史驚慌著,醒來後便下令去尋找大丫,將蘇訓的死訊告訴了她。

  果然性情剛烈的大丫,選擇了為蘇訓報仇,能咬唐家一口是一口。否則她一個小丫頭,如何能順利上京叩閽。

  有了大丫和她寡婦母親的證詞,之後蒙珍珠也再次反口,痛哭流涕說是被人收買脅迫,朝廷再派員下小葉村和湖州各處調查,一年三賦是文臻別有用心的說法不攻自破。當年秋,蒙珍珠之兄被斬棄市。蒙珍珠與其嫂被充為官奴。孩子則由寡婦帶回小葉村撫養。

  蘇訓的屍首最終還是費了很大力氣撈了上來,最後葬在龍祠後山,前任別駕王黼的屍首,文臻也讓人收屍並運回湖州,與兒子安葬在一處,讓他們父子在地下團圓,至於蘇訓母親的事,則在託人暗中慢慢尋訪。

  在自己府中,她給蘇訓立了牌位,牌位上是蘇訓真正的名字,叫王雩。

  雩,祈雨也,虹也。

  風乎舞雩,詠而歸。

  他是文臻人生命途上祈來的及時雨,最終散作翠湖之上一抹虹,流光剎那,驚豔永生。

  但大丫把牌位抱走了,說要終生為他守寡,文臻也沒攔她,世上事各有緣法,自己能做的,便是一生照拂她罷了。

  一個月後,文臻抱著滿月的孩子,在府中做了一個秘密的滿月,萬幸,或者可以說是神跡的是,孩子沒有受到母體和出生那晚折騰的影響,也沒有受到父親的任何遺傳,身體非常健康,比一般嬰兒更加強壯,只是文臻終究是產後大病,沒有奶水,不過看孩子也不介意這個,她也無所謂。而且那晚折騰太過,同時又碎了兩根針,這也是造成她險些喪命的原因之一,她給自己把過脈,因為這一遭,她以後要想懷孕,也是難了。

  當然她還是無所謂,雖然只生了一個,她已經怕了,燕綏要是封建思想想多子多孫,他自己生去。

  不過就文臻看來,他才不在乎呢。

  孩子這種會和他搶老婆分老婆寵愛的麻煩玩意,一定是越少越好。

  孩子滿月那晚,文臻正式讓孩子認張鉞做了乾爹,抓著孩子的小拳頭對他作揖,張鉞抱著孩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宴畢,文臻也抓著孩子的小拳頭,對著南方作了揖,笑道:「你那個便宜爹,恐怕還不曉得你已經來作妖了呢!」

  娃娃翹起小牛牛,以一泡新鮮熱辣的童子尿,表達了對他便宜爹的無上敬意。

  與此同時,燕綏從床上坐起,迎著初升的日光,忽然對中文道:「算著日子,蛋糕兒也該生了。」

  中文:「……什麼?!」

  是年秋,普甘那片七彩絢爛的花海,到了收取果實的時刻,某日,那片花田的主人宴請燕綏,在那座鑲滿華美日輪的高塔裡,當那些飽滿的果實被用小刀割開,流出雪白的漿汁,再曬乾成褐色的固體,蒙著面紗的主人優雅地請燕綏「享受這神最美的賜予」的時候,燕綏才感嘆地說了一句:「你知道嗎,如果我夫人看見這東西,一定會想大耳刮子扇你。」

  女王:「……」

  當天晚上,一把大火,燒盡了那罌粟花田。

  從此那連接天邊燦若雲霞蔚為奇觀的七彩花海,成為絕響。

  女王面對著人去樓空的海邊小屋,一片焦炭的花田,怔然良久不能言語。

  怎麼會有人捨得離開這裡?

  怎麼會有人能夠離開這裡?

  罌粟花的美,銷魂蝕骨,無聲無息之間,便纏住了身心乃至靈魂,掙脫不得。

  她只見過無數人一見此花誤終生,卻從未見過有人能沉溺這麼久還能脫身。

  她卻不知道,早在數年前,有個女子便將這鬼魅般的花朵畫給了他看。

  她更不知道,心志大堅毅者,不畏這人間妖魔手段。

  ……

  普甘也燒起了火,東堂的火焰卻在慢慢內燃。雖然當時朝廷沒有對唐家的行為表示任何說法,但是之後兩三年內,朝廷內和唐家一系有瓜葛的官員,都慢慢被清退,或者貶謫,或者遠遷,或者直接就被罷官鎖拿。唐家面目昭然,陛下也終於不再努力維持那般君臣和睦表象,終於出手開始慢慢撕破那層虛偽的面皮。

  但因此,對各地軍備、糧草、鹽稅、軍械的監管和徵收也在加緊,是年冬,因為湖州賦稅徵收運送及時,以及之前一系列事件文臻處理得妥善,朝廷再次予文臻以嘉獎,這次直接賞了子爵爵位,文臻成為東堂史上有封爵女子第一人。

  當年冬,女刺史在重要主官維持不變情形下,對湖州所屬官員進行了大規模的崗位調換,尤其是司衛、司庫、司商、司糧之類涉及軍事和利益的職司,全部進行了交叉任職,避免了地方保護主義,和官商勾結等等行為的滋生,也將一些佔據某些職司日久,經營勢力雄厚的官員的部署徹底打亂,這一手前所未有,十分狠辣,湖州官場接連地震,卻因為懾於刺史大人威勢,無人敢於作祟——畢竟這是一位史無前例將皇子都整倒的刺史。而且據說陛下打算再派皇子來,適齡皇子齊齊稱病。

  不過文臻向來不會只揮大棒。她向來是蜜糖和大棒齊下。她增加官員薪俸,保證官員俸祿足夠奉養一家老小,卻嚴查官員貪賄,受賄超過十兩銀子者必杖責免官,五十兩銀子則入罪。上下一體,無有例外。

  各級官府則厲行節約,實行完整週全的辦公制度、考勤制度、獎懲制度、管理制度……湖州官場風氣為之一清。

  是年冬,刺史巡察全境,一路收養了幾位孤兒,有不滿半歲者,也有三四歲至五六歲的,都以母子名義養在府中,此舉備受百姓讚譽,民間紛紛倣傚。刺史有感於太平年月,雖勵精圖治,依舊路有餓殍,下令湖州全境增設善堂,湖州諸富商踴躍響應,紛紛出資捐建,湖州成為東堂境內善堂最多的州。為此再受朝廷表彰。

  也是當年年末,也是由湖州富商讚助合資的東堂境內第一家綜合性技術學校建成,學校開設了包括廚藝、冶鐵、燒瓷、漆器、釀酒、紡織、木作、銅作、漿染、造紙等各科……招徠了湖州全境以及周邊各州出眾匠人為師,學生可自由報名,學費食宿全免,自第二年開始上交作業由學校統一售賣充做學費和食宿之資,若技藝出眾,則可留校成為技師,或者和學校簽訂合同,由學校資助合資開店分紅,由此開啟湖州手工業高速發展、領先東堂的開端。

  是年冬,原普甘王族月支族隱世僧人得天上廟神示,在神山腳下示期坐化。這位月支族僧人曾磕長頭順利登神山,為千萬普甘百姓所見,而據他所說,他於天上廟前所求的願望,便是求問普甘百姓的苦難何時結束,而年年的瘟疫和死亡罪又在何方?

  神告訴他將於斯年斯日坐化於神山腳下,是時會給他一個答案,並給予普甘民眾一個獲得拯救的機會。

  登過神山的人,天生就是百姓信服的神的代言人,無數人當日聚集在山下,時辰一到,果然僧人無聲無息坐化。烈火燃盡,當人們收拾他的骨灰時,發現骨灰是一朵罌粟花的形狀。還是黑色的。

  而在罌粟花的上方,是一顆瑩光流轉的舍利子,舍利子上有字:五代以降,女主不祥。

  當代普甘之王,是女性。

  她的宮中,那座高塔之下,種著整個普甘唯一的黑罌粟。

  有人開始憤怒,也有人提出異議,罌粟是普甘國花,曾經救過很多人的命。

  女王所屬的桑那族,也是普甘大族之一,信奉大日輪神,有自己的宗派長輪宗,宗派中的大神通者,修煉上也頗有獨到之處,勢力頗為雄厚,但主要力量都集中在中上階層和貴族,宗派中的大能,也常行走天下。普甘國內,貴族和百姓的待遇和生活水準,天差地別。

  且這幾年,長輪宗的大神通者,不知為何很久沒出現過了。

  便有人建議,偷偷潛入王宮,看看女王是怎麼對待她的罌粟花的。

  於是很奇怪的,平日裡戒備森嚴的王宮,也就給這些平民輕鬆地進去了。

  進去之後,便聽見了女王在宴請賓客。

  平日裡高貴冷豔的女王,此刻對著客人卻溫柔婉轉,兩人談笑風生,女王和客人談起自己對天朝上國的仰慕,並向客人展示那些來自東堂的精妙器物,有些物件精美無倫,顯然非尋常東堂百姓能有。而女王的宮殿,極重奢華,華美比之東堂皇宮有過之而無不及,想來普甘百姓年年上交的重稅,便是供養了女王的奢侈生活。只是比對起普甘街市的貧窮和骯髒,未免令人感慨。

  席間兩人談起罌粟花,客人盛讚罌粟花之美,對失去罌粟花表示惋惜,並邀請女王嘗一嘗他用罌粟製作的精製煙膏。

  原本還十分熱情並對客人的觀點表示頻頻讚同的女王,卻有些失禮的拒絕了,在客人的再三邀請勸解下,漸漸便有些失措,最終客人似乎和她開了玩笑,在終於和她首次碰杯後,說自己悄悄放了煙膏,並問她味道好不好。

  然後女王失態地摔了杯子,從容優雅的面具瞬間撕破,顯露出令人震驚的猙獰。

  到了此時,在外聽了全場的人們,從女王無比忌諱的態度裡,也明白了真相。

  而客人也微笑長身而起,玩笑問她,既然罌粟如此美麗如此重要,為何陛下畏之如虎呢?

  陛下畏之如虎的東西,為什麼要拿來駕馭你的子民呢?不僅要拿來駕馭你的子民,使他們骨瘦如柴,迷離昏亂,還妄想拿來和各國的野心家做交易,試圖在別國掀起風浪,將別國無辜也拖入地獄呢?

  你就不怕那強大的國家沖冠一怒,千軍萬馬踏平你的國度,讓你無辜的百姓做了馬下冤魂嗎?

  既然你說它使人忘卻痛苦如做神仙。

  那便請你先去做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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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3:4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十八章 刺史府的小妖怪

  次年夏,湖州刺史文臻巡視河工,發現橫貫三水的定楊渠內塞腐草爛木,即將傾潰。文刺史勃然大怒,當即拿下當年負責河工的德郡郡守許保良,連帶湖州相關官員三十二人,向朝廷請旨徹查自上而下相關官員以及處斬令,旨意還沒抵達,三十三顆人頭已經落地。當時湖州所有官員,被刺史勒令現場觀看,當場嚇倒好幾個文弱書生出身的官員,從此後眼睛一閉,便是那頭顱亂滾,刺史大人在頭顱叢中微笑場景,自此凜凜惕惕,不敢有失。

  同時文臻及時拼著一縣土地受損,撤走閔干縣百姓萬人,開閘洩流,保住了藏珠江支流下游萬頃良田。事後善堂騰出,收救災民,官府開倉放糧,富商也踴躍賑災,湖州百姓順利熬過水災,當年雖然減產,但已經初具規模的手工業使商稅繳納增多,朝廷也便減免了糧賦,湖州未曾受到較大的損傷。

  也是這一年的夏,孩子抓周,孩子大名還沒取,倒不是文臻想等他父親來取,實在是取名無能就先空著,小名便叫隨便兒,蓋因這孩子委實隨便得很,看上去脾氣甚好,給吃就吃,不給吃也不鬧,給睡就睡,不給睡他能陪著你打呵欠,玩得正歡的玩具拿走了,也不哭,還能順手再抓個玩具塞給你,心大得可以跑馬,像是要把他爹這輩子得罪人欠的債都給補上,文臻經常盯著他的團團臉犯愁,心想如此麵團脾氣,豈不是人盡可捏。

  然而並不是。沒多久大家就發覺,雖然這孩子以收養孤兒的名義混在一群孤兒中養在府中,很多來往辦事的官員也不知究竟,但不知怎的,很多官員能逗逗那些別的孩子,就是不會去逗他,明明他年紀最小最玉雪可愛。

  有人好奇問其究竟,那些人摸摸頭,愕然道:「不是啊,就是不敢摸,孩子的皮膚太嫩滑了,怕自己手重。」

  「眼珠子太大了,幽幽黑黑的,一眨不眨盯著人,不知怎的便不敢摸了。」

  「逗他他不笑,也就不想逗了。」

  「對,他不笑。別看他不哭,可他也不怎麼笑。」

  「但也並不嚴肅。這孩子看人,總覺得眼神特清明。」

  等到隨便兒再大一點,這反饋又變了。

  「我昨兒拿個撥浪鼓逗他,他倒是笑了,一隻眼睛斜過來,倒像是罵我。後來我看見他拿著撥浪鼓逗三歲的瓜娃子來著。」

  「李大人促狹,伸手指騙他說是糖,要他去吮,奶娘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倒是湊上去了,嘴裡不知怎的跑出一隻琉璃珠子,琉璃珠子不知怎的變成一隻蟲子,蟲子不知怎的噴出一股水來,李大人當場就倒了,哪,現在還在家裡躺著呢。」

  「自從他嘴裡有了牙,我越發地不敢逗這位了。他一笑露出牙,我就沒來由地怕。」

  「你怕啥?」

  「不知道,就是怕。」

  「對了,上次司簿家的小兒子來,以為他不會走路,推著他的小車一路快走,想要看他嚇哭,結果他一直穩穩坐著,等到大人都快要發現了,才忽然站起來,跳下去,然後坐在草叢裡大哭……嘖嘖,司簿家兒子的屁股據說現在還腫著呢。」

  「還有啊,他之前一直不說話,才一歲不到嘛,不說話也正常。平常也不愛咿咿呀呀的,都以為這孩子想必語遲,正巧帶他的一個奶娘有些偷懶,天熱在屋裡偷睡午覺不管他,總聽見有人咕哩咕嚕說話,睜開眼卻又不見人,閉上眼聲音卻又來了,如是幾番,疑神疑鬼,生生將那奶娘嚇病了,直到文大人知道了,讓人去和這孩子說,最喜歡吃的奶糕以後要想吃得自己說,不說沒有。結果他立即清清楚楚來了句,要要要。大傢伙兒才知道,原來說話的就是他!」

  「嘖嘖,這……這是小妖怪吧?」

  由此,小妖怪成了定語。人說起隨便兒未必知道是誰,說起「刺史府的小妖怪」,倒是人人皆知。

  小妖怪抓周,人來得齊全,小妖怪穿個大紅的肚兜兒,肚兜兒上頭有巧手的採桑姨姨繡的紫葡萄,掃了一眼桌上琳瑯滿目的抓周用品,金銀珠寶,文房書籍,道釋經卷,秤尺刀剪,升斗量具,彩緞花朵,針線玩具……張鉞笑眯眯地把文房四寶往前推,潘航放上小刀小劍,君莫曉則把針線往後挪,文臻只抱著雙臂,一臉隨便。

  隨便兒……看過一圈,不急不忙把肚兜捲起來,先捲走了桌上的所有他喜歡的食物,再捲走了所有的玩具,最後捲走了金銀珠寶,最最後,那些刀槍劍戟,升斗量尺,但凡幹活用的工具一概看也不看,爬到他娘那裡,把肚兜裡的東西往他娘那裡一送,笑得見牙不見眼。

  眾人都笑,一部分人是以為這小妖怪貪心什麼都要,一部分人以為小妖怪這是要討好他娘。

  文臻抱起隨便兒,大眼對著大眼,烏溜溜對上賊兮兮,她嚴重懷疑,這小妖怪這是已經感覺出了誰是老大,認為有了老大就是有了一切,在上交保護費吧?

  她托著兒子肥嘟嘟的屁股,有點犯愁地想,燕綏那個萬事嫌棄的性子,遇上這個外憨內奸的兒子,估計會嫌棄到地心吧?

  那人,現在在普甘搗鼓著什麼呢?當初那批暗衛沒剩下幾個,死的死傷的傷,她便讓人回京養傷,傷好了去普甘報信,不知怎的卻沒有回音。倒是孩子滿月的時候,果然隱約又增加了一批人手,雖然從不露面,但也有察覺。她一直在猜測燕綏是不是知道她懷孕的事,但是因為孩子是以普通身份隱藏在孩子群中混養,暗衛非大事不露面,也不和她聯繫,她也不好沒事把暗衛召喚出來特地和人家說一聲誰誰誰就是你家殿下的種,想著知道的人還是越少越好,也便當不知道那批人存在。

  兩人之間,在燕綏去了普甘之後,便沒有通信。畢竟遠隔國土,訓練飛鴿已經不方便,來去送信更不方便。路途遙遠,敵人眾多,路上被人鑽了空子惹出麻煩更對彼此不利,因此也早就約定好,除非生死大事,不必書信往來。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這一年夏,燕綏離開普甘,之所以在普甘多留了那許久,並不是為了月支族那攤子破事,而是藥雖然齊了,卻還差一味藥引,又尋找了許久,還是最終推翻了女王後,在王宮裡找到了。

  燕綏在普甘王宮內多待了幾日,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那個連女王都不喜歡待的地方停留。他離開時,普甘已經毀去了幾乎所有的罌粟植株,當然,這東西不可能完全滅絕,本身也有一定的藥用價值。但是,總算杜絕了大面積公開合法栽種的可能,更杜絕了從普甘向外流出的可能。

  月支族並沒有順利地掌握政權,因為燕綏同時扶持了一批以窮苦平民為主導者的下層聯盟力量,與此同時,天上廟在數年的開啟廟門之後,逐步吸納更多的信徒,開始漸漸走下神壇,宣傳教義。三股勢力實力相仿,此消彼長,相互糾纏,而燕綏向來擅長平衡牽制之道,遊走其間,揮灑自如,導致三方彼此拉鋸了多年,自然也就沒有餘力去做些別的事,多年之後不得不坐下來談判共治,那都是以後的事了。

  次年秋,文臻再度從嚴吏治,成立督查部門,從百姓中選取識字自願者普法,編入自衛、審判、徵收、監督諸隊。不屬於朝廷編制,卻領取湖州府補貼,對於城池防衛、管理、衛生、案件審判、賦稅徵收、賑災發糧、商業行為、官員貪腐等都鼓勵百姓予以監督,但凡發現事端並查實者有獎。但不允許公器私用,挾私報復,一經發現,立即開革並子弟不得三代不得入仕。

  同時鼓勵通商,政策優惠,吸引商戶來往,絡繹不絕,漸漸便顯得商埠繁華,物資豐裕,農業上則勸農墾荒,開種桑麻,培育優良稻種,隨即又改革州學學制,州學末一年改為實習期,所有學子都要前往湖州境內各縣鄉,親身接觸實務,之後湖州學子參加科舉入仕後,以精通庶務世事練達聞名朝野。

  而湖州官員底層官員換崗已成定例,並也規定了下鄉制度,官員們幾經清洗錘煉,逐漸適應文臻的管理制度和業務要求,行事漸趨高效廉潔。各級官府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陳年積案舊案被處理,冤案被翻開,欠賬被索回,停滯不前的事務在有條不紊地推動,整個湖州都像一個被緩慢推動的巨輪,在逐漸平整的跑道上轆轆前行,並不斷加速。

  這一年秋,燕綏前往無盡天,湊齊所需藥物,準備開爐煉藥。卻在途中接連遭遇唐易兩家聯手阻擾。行程幾番耽擱,最終唐易兩家的人手,被燕綏引入海上風暴,全數葬身。

  次年冬。定楊堤再次加固,並挖掘人工湖儲備清水。城內街道整修,危房統一遷居。當年大雪,周邊州縣多有房屋被雪壓塌百姓受災者,唯湖州無一戶受損。

  年底,湖州境內增建學堂十一間,並建成了臨近數州中最大的隨雲書院,不惜重資聘請海內名師,更以美食為招牌誘來無數愛吃的名人墨客,文臻為首任名譽院正。隨雲書院為湖州輸送了一年比一年多的優秀人才,以至於早期科舉中中舉人數平平的湖州,在十年之後,儼然在朝中形成勢力龐大的「湖州幫」,湖州腔比比皆是,且皆自稱為文大人麾下不肖生。

  這一年冬,無盡天第一次煉藥失敗,千辛萬苦採來的地心火被刺客潛入熄滅,不得不等待下一次地心火爆發的時機,而燕綏在上一次引唐家刺客入海上風暴時便被引動毒發,一次發作時幾乎殺了無盡天島上一半的活物,為了保證他不被反噬,無盡天直接用藥令他直接沉睡,等待時機。

  在沉睡之前,燕綏給唐家又加了一把火,將唐家那一批被流放的老傢伙救了幾個出來,又和易人離打了個招呼,讓已經掌控了長川易的易人離,將長川易那邊不死心的那一堆傢伙,帶著一些人馬攆出長川,和唐家那批老傢伙會和,都是喪家之犬,都曾手掌大權,都想恢復昔日榮光,自然一拍即合,兩邊殘餘勢力融合在一起,再加上易人離和文臻燕綏有意無意的幫忙,雖然不能撬動唐五的寶座,卻也沒少給他添亂,而朝廷在湖州事件之後,終於放棄了對唐家歸順的妄想,在臨近唐家的定州置重兵,監視並鉗制唐家一舉一動,但唐五顯然很沉得住氣,並沒有輕舉妄動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等什麼。

  又一年春,因農工商業俱興盛,財庫豐裕,文臻加固湖州城牆,州軍演練,大敗臨近定、平諸邊軍。同時趁演練之機,一舉掃清盤踞定州之側多年的巨匪。

  定州那批巨匪,當初文臻被困九曲林,湖州軍前去救援,卻遇定州軍得王令阻攔,然後那群巨匪在定州作亂,才將定州軍逼得撤了回去,等於間接幫了文臻一把。事後毛萬仞和文臻說起此事時,大嘆巧合,好巧那時定州巨匪就衝到定州城門之下了。

  文臻卻不覺得世上會有這樣的巧合。便如定州軍那日正好攔在湖州軍面前一樣,燕絕的王令明明是來查辦她,如何就變成了繞道九曲林堵路?誰篡改了王令?聯想到那日去求雨之前,聽見燕絕身邊的護衛說起她一拳打飛鋼刀的事,一拳打飛鋼刀,是在迎藍山莊,為救蘇訓所為,當時燕絕根本不在迎藍山莊,只有唐羨之和他那個神秘盟友在。她猜測唐羨之之後收了手,但唐家沒有完全收手,唐羨之的神秘盟友則和唐家的其餘主事人勾結起來,繼續在湖州作妖。而燕絕身邊這位知道迎藍山莊事故的護衛,顯然是這位神秘人的人,他篡改了王令,調來了定州軍。

  既然定州軍是安排來的,那麼巨匪很有可能也是安排來的,她事後調查,發現在那一次事件之後,唐家再次經過了一場內部洗禮,一批老傢伙被徹底流放,顯然湖州事敗便是老頭子們失勢的原因,那麼是誰從中得到了好處,就是誰指揮巨匪壞了對方好事了。

  她心情有點復雜。

  唐羨之這個人,確實是個非常善於權衡利弊得失的人。

  哪怕是生死仇敵,只要對他的大業有利,他也不在乎救上一救。

  暗中指揮巨匪,圍魏救趙,逼回定州軍,使湖州軍及時趕到九曲林,卯老全軍覆沒,老牌實力再無法和他抗衡,從此唐家盡在他手。湖州他不要了。

  文臻不願去想,在這件事裡,唐五到底是主要為了救她,還是主要為了他自己收權,畢竟從利弊上來說,解決她一勞永逸才是真正長遠有利唐家的,她不信唐五看不到這一點。

  算她心硬吧,情還是少欠一點比較好。

  只是多少還是欠了。

  欠了情的文臻想明白這件事之後,立即上書朝廷請求三州演練,並趁機將那巨匪老窩搗毀。

  開什麼玩笑,這麼一支勢力強大,以匪徒為名其實完全就是叛亂勢力盤踞在湖州之側,這萬一你唐家起事,這支軍隊轉眼就能闖入定州和湖州,我還能睡得著?

  只是她好像終究是慢了一步,她去剿匪時,那老窩內只有匪徒千餘名,雖然也不算少,但是和之前打探得比起來似乎少了許多。

  唐五,終究是狡猾敏銳的。

  她也並不十分擔心。

  湖州三萬兵員缺額已滿。豐寶倉糧食儲備已滿,軍械庫更換了最新一批軍械,湖州軍的武備,也至完備。

  若有風雨,不懼侵襲。

  也是這一年春,幾經阻擾之後,無盡天終於練成了一爐藥,共七顆,藥性猛烈,以燕綏中毒已深的身體,無法一次性承受,且最初幾顆藥,需要有人在一邊護法,以內力導引入體煉化,需要最起碼三月才能煉化一顆,且越往後可能需要的時間越長,因此無盡天從燕綏的師兄開始,大家輪番排班,著手解毒。

  這一年春夏之交,南境數城天花疫病橫行,周邊數州死傷無數。消息傳至湖州,幾乎在平定二州出現最初病例開始,文臻便第一時間下令緊閉城門,設置路障,不允許周邊數州百姓進行任何來往,斷絕與周邊各地交通,全數各級官署官員吏役取消休沐,輪番上街宣講衛生條例,要求家家熏艾草,外出遮掩口鼻,避免和人接觸,回家清水洗手,所有渡口碼頭回歸船隻一律不許下船,在船上停留半月之後方可下船,城內設立專門的醫藥處,為患病病人發放醫藥並統一免費收治。也緊急發布了針對當前情形的一系列扶持措施,以幫助貧苦和小手工業者相關經營者渡過難關挽回損失。

  而湖州自從休整街道改造危房之後,街道潔淨許多,再不允許隨地吐痰亂扔雜物等行為,湖州百姓也在刺史大人的引領下,習慣喝熱水吃熟食多洗漱,衛生習慣向來比別處要更好一些,另外,文臻儲備的人工湖此時也派上了用場,牲畜統一在和外界流通的水源飲水,百姓則使用人工湖水。以防染病的牲畜污染了人類水源。

  湖州城的種種舉措,雷厲風行,毫不容情。尤其關閉城門,設置路障,拒絕周邊百姓逃難探親之舉,一度為人詬病。畢竟湖州百姓誰家都有個三親二戚,大多散佈在周邊城池,本地發生瘟疫,自然要向周邊逃難,湖州情況最好,都奔往湖州,卻遭遇重軍把門,城門之下,每日都有百姓痛哭嚎啕,咒罵不已,便是湖州百姓自己,都難免心酸不忍,每日刺史府門前哭求不休,久而久之,怨恨咒罵的也不少。但無論百姓如何哀懇,刺史府大門緊閉,文臻絕不鬆口,哪怕有人告上了朝廷,御史台彈劾她心性酷厲,見死不救,無同僚之情,無好生之德,她上摺請罪,卻依舊不開城門。

  之後,在相鄰的定平二州災情最烈,兩州刺史自知罪責深重快要上吊之時,湖州忽然開了城門,湖州派出了集全州之力篩選出的最優秀的大夫,醫護,帶著集全州之力收集的對症的藥物,前往兩州災情最重的地方支援救援,領頭的,是湖州刺史本人。

  當文臻帶領著長長的車隊,出現在湖州城門之外,所有的哭嚎,咒罵,彈劾,怨怪,瞬間銷聲匿跡。

  人們注視著女刺史親自奔往死亡之地,都默默垂頭。

  也是在這次天花疫情中,文臻首推種痘之法。其實這種法子之前便有人提出過,只是無人敢試,還是女刺史帶頭,將病人結的痂研磨成的粉末吸入少量。她發了幾天燒,人們也在忐忑不安鴉雀無聲中渡過了好幾日,堅持跟隨著她的張鉞更是日夜不眠守護,直到某一日清晨刺史燒退,整個定州城的歡呼聲響徹雲天。

  兩個月之後,疫情得到了控制,但最終平定二州傷亡不輕。但夾在兩州之間的湖州,卻神奇般的無一死亡,文臻回城之日,百姓夾道歡迎,獻禮無數,看著瘦了一大圈的刺史,湖州父老跪地落淚,無數士子奮筆疾書,一日寫盡錦繡華章,求為刺史書千古風流。消息傳至朝廷,是年末考績依舊上上,爵位再遷一級。並升張鉞為別駕。

  文臻從定州回到湖州時,發現那一群收養的孩子中,年紀最小的隨便兒已經稱王。然而他謙虛地自稱只是軍師,讓一個七歲的最大最強壯的孩子做老大,老大每日幫他搶食堂,搶飯,疊被子,打水,洗襪子、寫作業、代抄書……

  文臻在湖州近三年,湖州每年上繳賦稅是往年兩倍有餘,而因為水利治理有力,收成好,實際賦稅比往年低,百姓生活反而富足了許多。而官員不敢貪腐,吏役兢兢業業,百業興旺發達,城池潔淨有序,軍備周全安然,政令通達順暢,法制嚴明完善,說是人壽年豐,安居樂業並不為過。

  因此漸漸便有說法傳來,說是朝中幾位老臣已有告老之意,之後便想召文大人回中樞,地方歷練已經足夠證明了她的能力,接下來便當是入閣了。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百姓們聽了,既為大人歡喜,又心中不捨,畢竟文臻這樣的能吏難遇,再來一位刺史誰知道又是什麼德行?過了幾年好日子,誰還願意回到前幾年的水深火熱裡?只是大人來或者去,終究掌握在朝廷的意旨裡,由不得百姓說什麼。

  是年秋冬之交,剛服下第二顆藥,還沒來得及煉化完,預計本該煉化後才能醒來的燕綏,提前睜開了眼睛。並不顧阻攔,當晚便離開了無盡天。

  但是燕綏沒能直接回到湖州。

  這一年秋天特別短,而冬天又似乎來得特別早,長草尖上的白霜猶自未化,初雪便已濛濛欲降。

  文臻坐在堂前,看著面前一溜的小豆丁,今日難得休沐,本想睡個懶覺,結果一大早的,聽說居然打群架了。

  刺史府為了保護隨便兒,收養了七八個孤兒,再為了方便孩子們上學,又專門設立了學堂,同樣是大隱隱於市的道理,也是為了讓孩子從小接觸普通環境,和普通百姓家孩子融合在一起,也適應普通百姓家孩子的生活。學堂對外開放,周邊百姓士紳家的孩子也可以送來,只是一直相安無事,今兒怎麼忽然打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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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3:5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十九章 母子

  再往底下一看,這大冬天的,幾乎人人都頂一個光頭,唯一一個留著頭髮的,不用問,一定是自家那個小妖怪。至於為什麼人人都是光頭,也不用問,一定是小妖怪坑的。

  果然,一問,那位「老大」便摸著光頭,吭吭哧哧地道:「娘,隨便兒說了,咱們的頭髮稀黃屎黃的,是因為毛根子沒經過凍,就像那地裡的秧苗兒,經過了冬日的凍,第二年才長得好,剃個光頭,讓毛根子凍凍,凍大了,後頭長出來的頭髮,就能和他一樣,又黑又粗啦。」

  這一群孤兒都叫她娘,一來掩人耳目,二來顯示刺史親和力,三來也方便自家兒子叫娘,以免影響親子關係。刺史大人行事向來什麼虧都不吃。

  隨便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瞧瞧,謊話連篇還能扯出個四五六。

  文臻看一眼隨便兒,隨便兒一臉憨地對她笑,要不是文臻太瞭解他,見他第一面就被他一臉憨澆一臉尿,八成會覺得這小子是真這麼認為的。

  「隨便兒,大家都剃了,你怎麼不剃?」

  「娘。我頭髮好呀。我要再剃了,長出來又比大家粗黑,這不義氣。好兄弟,頭髮就該一樣的。」

  文臻:「呵呵。」

  「好兄弟,就該一樣的。」她對著採桑,下巴一努,「去,給隨便兒剃了。回頭長出來如果比別人黑粗,不怕,我親自幫他打薄了就成。」

  隨便兒:「娘,我的親娘!」

  文臻:「哎!」

  親娘無比強大,採桑忍笑上前逮住唰唰唰,隨便兒瞬間便是也是光溜溜一個青鴨蛋,他摸摸腦袋,也不哭,便和採桑討帽子,「怪冷的,採桑姨姨給我繡個帽子,要上次那種繡榴蓮的。」

  這傢伙不愛吃肉愛吃水果。

  採桑立馬答應,文臻白她一眼,只得又道:「要給就一人一個,大冬天的光頭也不怕凍壞。」

  採桑又應。撇撇嘴,心想當小姐的兒子也怪不容易,不能享少爺身份,還處處被當娘的擠兌,也就少爺心寬,厚道。

  心寬厚道的少爺笑眯眯地看著她,心想採桑姨姨身材真好。

  文臻這才問起怎麼打架了,這回人人都不說話了,一張張小臉都耷拉下來,喪得很。

  文臻便心裡有了數。

  果然還是代言人老大,怏怏道:「他們罵我們沒爹沒娘沒人教……」

  文臻:「哎這話過分了啊!」

  隨便兒:「所以我揍了,揍得他們叫我……叫老大爹了!」

  文臻:「叫你爺是不是?」

  隨便兒:「哈哈哈當然……不是!」

  文臻托腮,看著堂下的兒子,東堂算年齡加一歲,說是三歲多,其實也就兩歲半不到,小小的娃娃站在人群中,雖然臉上笑嘻嘻的,但終究掩不住眼神的些微失落。

  這孩子自小穎慧,她為了保護他,也怕他年紀太小說漏嘴,所以沒敢和他說明身世,他是一直以為自己真是個孤兒的。

  然而心硬的文大人並沒有什麼歉意,也並不打算良心發現就告訴他。

  他爹是皇子,身纏奇毒,那毒很可能還來自皇室;他娘是刺史,封疆大吏,身處朝堂漩渦,爹娘注定一生不得安枕,要麼幹掉所有威脅自己的人,要麼被威脅自己的人幹掉,作為爹娘唯一的孩子,也注定是某些人的眼中釘,他憑什麼就該處於羽翼之下不經風雨享受永久保護?

  她倒是願意保護,問題是人總有疏漏虛弱之時,萬一有一點顧不及呢?

  年輕人,多受點磨煉總是好的,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

  所以這個孩子,自幼便泡藥澡,一歲她便替他針灸疏通經脈,一歲半還沒會跑就開始扎馬步,兩歲延請名師開始築基,如今也已經開始和她,晚上一人泡一個果凍缸,打溜溜拳。一年四季,風霜雨雪,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書讀得怎麼樣她不管,但是品格必須過硬,身體必須強健,武功基礎必須堅實。

  很多時候孩子打拳打睡著,烈日下曬到脫皮,寒風中小臉凍得發青,脫下衣服泡澡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採桑看了落淚,一次次勸說孩子還小何必操之過急,文臻笑嘻嘻一言不發,隨便兒笑嘻嘻安慰他採桑姨:「沒事沒事,給繡個荔枝荷包就好了。」回頭卻和她哭,「娘我屁股痛,娘我頭痛,娘我肚子痛……」從她這騙幾片水果乾,也便不痛了,照樣高高興興去練。

  文臻不是不心疼,但是現在捨不得,日後風浪來了可不會捨得他。

  她坐在堂上,看清孩子神情,笑了,招呼採桑,「備幾樣禮物。」

  採桑備好禮物,她便親自帶著孩子們,浩浩蕩蕩出了門。

  能送來刺史府學堂的孩子,自然都住在臨近,今日挨了揍回去,免不了要和父母告狀,但問題是臉上無傷,脫下衣服身上也沒有。既然無傷,大人也就不當回事,孩子們又說不清楚,畢竟當時一片混戰,大人們也就丟開手。誰知道門聲一響,有人拜訪,開門一看,驚到腿軟。

  刺史大人親自上門。

  趕緊將人請進來,才發現刺史大人身後跟著一串小蘿蔔頭,刺史大人毫無架子,遞上禮物,十分客氣地說是來賠禮道歉的。自家府裡的這些孩子行事魯莽,傷了您家的小公子,本官代他們賠罪。

  人家哪裡當得起,驚得連連後退,正要說不過是孩子玩鬧,誰知刺史大人話風一轉,嘆息說道養在刺史府的孩子們,雖說是孤兒,但是自己已經收養,那便是自己的孩子,那自然是有娘的。自己辛苦養育,就是為了讓孩子感受到有家有親人的溫暖,何必再去揭孩子的傷疤呢?如此一番苦心豈不是白費了?又道自從刺史府收養了這些孩子,本城富戶士紳百姓官員,沒少捐助,其心憫善,從道義來說,亦對這些孩子,如父如母如祖,比之那些有爹娘養育的孩子,也未必就差了。

  這話便如一個個耳光扇在人家臉上,就差指著鼻子罵人家有娘養沒娘教了,偏偏態度謙卑,辭氣懇切,說得也無可指摘,大部分父母臉如豬肝,心裡已經做好了等下把自家孩子狠狠竹鞭伺候的準備。務必要打到聲振屋瓦,讓刺史大人消氣。也有那些刺頭的,不知理的,便去剝孩子衣服,想要抗訴便是說錯了話,那也不能打人,但是找來找去,真是一塊指甲蓋大的傷口都沒有。

  文臻微笑。

  她都不用問,便知道,只要隨便兒出手,絕不會給你們留下證據的。

  老大微笑。

  打架的時候,隨便兒面授機宜,如果是女孩,就揪小辮子;如果是男孩,就捏小雀雀,踹屁股蛋兒,搗腋下……總之都是留不下傷痕卻叫你痛得嗷嗷叫的陰損地方。

  留得下傷痕算我輸。

  文大人帶著娃娃們道完歉,便施施然走了,還沒出門檻,身後便響起殺豬般的揍娃聲。

  一眾孩子聽得津津有味。

  在他們聽得最嗨的時候,文臻悠然道:「以暴制暴,莽夫所為。今晚回去大字加一百個。」

  哀嚎遍野。

  文臻不理。該給他們出的氣要出,該給的罰也要罰。難道打人還有理了?

  身後,隨便兒在和老大咬耳朵:「……幫我寫了,回頭荔枝乾分你兩個……不,三個!我好不容易存下來的,這個天氣,荔枝乾!」

  「成!」

  老大一手狗爬字,隨便兒也一手和他一模一樣的狗爬字,怎麼學也學不好。但是文臻曾親眼看見他自己私下算賬寫的字,相對於他的年齡來說,算得上漂亮。

  由此得出結論,這小兔崽子從一開始就故意學老大的字,力保自己的字和老大的字一模一樣,以方便老大隨時幫他抄書作弊。

  這心思,沒誰了。

  文臻就當沒聽見,這是屬於他的狡慧,適宜於亂世生存,她該慶幸才是,何必扼殺。

  至於老大,願打願挨,她親手做的荔枝乾,市面上可買不著。

  晚上果然隨便兒早早地練完功便跑來了她房裡,翻著小本子說今天輪到他侍寢。

  因為收養了七八個孤兒,都有母子名義,又想和兒子保持良好的親子關係,所以文臻也曾嘗試過帶著這些孩子起居,也好偶爾抱著兒子睡一睡。但是不知道是因為她做官日久日漸威重的原因,還是終究不是親生的親近有限,那些孩子對她尊敬有餘親熱不足,和她待在一起總別扭,她自己也不是那種愛心泛濫的人,也覺得不自在,七八個孩子中,她只想和隨便兒睡,也只有隨便兒想和她睡。

  等到隨便兒漸漸大了點,曉得爭寵了,便自己做了一個本子,將「和母親住一起」作為政治任務,給孩子們排名單,孩子們每每你推我讓,他便「挺身而出」,以此為交換條件,「捨身」代為「侍寢」。綠頭牌夜夜都是隨便。

  又能陪娘睡,又能佔便宜,人間一大樂事也。

  文臻樂見其成,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椒房專寵,唯我兒也。

  母子兩個點著火盆,大被同眠,一邊吃著乾果點心,一邊談心。

  隨便兒和他娘匯報今日「侍寢」所得:「妞妞幫我洗三天襪子。」

  妞妞是個挺漂亮的小姑娘,就是身體弱,被逃難的父母給扔了,如今也養強壯了,性子卻依舊弱,五歲的小姑娘,整天跟在三歲的隨便兒身後,誰聲音大一點,她就能把隨便兒的衣裳哭濕。

  文臻:「妞妞和甜甜你喜歡誰?」

  隨便兒:「一個哭包,一個討嫌鬼,誰都不喜歡。」

  文臻:「是啊,叫甜甜的都是討嫌鬼。」

  隨便兒:「媽,你還認識叫甜甜的啊。是漂亮姐姐嗎?」

  文臻:「是美貌爹爹。」

  隨便兒:「……呼。」

  文臻:「隨便兒你這不感興趣就裝睡的病很重啊,需要針灸嗎?」

  隨便兒:「媽,我醒了!媽,這不是我沒爹,所以不想問嘛。不然你給我變個爹出來啊……何必傷害寶寶呢。」

  奶聲奶氣,唧唧噥噥,話卻刁鑽。

  文臻雙手枕頭,想著這一軍將得好啊,要麼還是給小子透點口風吧,免得將來知道真相,惱羞成怒,大肆報復怎麼辦?

  別說,這小子這點大就心眼比蓮蓬多,長大以後真要鬥起來……她有點含糊。

  「變個爹有什麼難的。」她懶洋洋地道,「就算變個娘也是小事一樁啊!」

  隨便兒:「我就知道!」

  文臻:「什麼?」

  隨便兒:「我就知道我是那落難的皇子,受災的大官,微服巡查被人敲了悶棍失憶流落他鄉,或者得罪了強樑被人擄去了山崗上,遇見了姑娘她人美又善良……」

  文臻:「什麼什麼?」

  隨便兒:「……反正就是這樣的爹娘,生下來的孩子啊。」

  文臻:「誰給你聽的這樣的故事?都能倒背如流了?」

  隨便兒:「啊?沒有啊,是我夢見的,我想爹娘,然後做夢夢見啦!」

  文臻:「潘航叔叔帶去喝的大碗茶好喝嗎?」

  隨便兒:「不好喝!又苦又澀!」

  文臻:「呵呵。」

  隨便兒:「……媽,媽哎。」

  文臻:「明兒我就降潘航一級,作為他意志不堅,被你說動,帶你去茶館聽書的懲罰。」

  隨便兒:「哎,不要哎,媽哎,潘航叔叔會哭哭的!」

  文臻:「你如何面對潘航,不是我需要考慮的範圍。」

  隨便兒整個人就像被戳破的氣球一般癟癟地攤在床上。

  文臻還要殘忍地戳戳他的肥肚子:「喂,繼續剛才的話題,想不想看大變活娘?」

  隨便兒怏怏地:「不要。」

  文臻:「什麼?這麼不給面子?我給你再說一次的機會。」

  隨便兒:「……媽,快給我看!」

  文臻:「……真特麼虛偽,我喪失了全部的興致。」懶洋洋指指自己鼻子,「你看這個怎麼樣?」

  隨便兒:「還成。」

  文臻:「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隨便兒:「驚喜,意外。」

  文臻:「……如果你能睜開眼睛說這四個字我還能信你三分。」

  隨便兒:「娘,乾爹已經偷偷說過很多次了,你就是我的親娘,要我要像孝敬親娘一樣孝敬您,因為您生我很難很難……」

  文臻嘆氣。

  張鉞好心辦壞事。

  就像狼來了一樣,說多了,說得太情真意切了,反而像假的了。

  這些話對一個普通孩子來說夠用了,但對滿身長滿蓮蓬的隨便兒來說,反而會起反效果,他會覺得這是大人為了讓他安心,故意說的套話。

  算了,反正已經說過了,不信是他自己的事,怪不得自己。

  隨便兒不愧是個八面玲瓏的性子,明明睏成狗,還挺個小肚子,迷迷糊糊給她捧場,「娘哎,你是我親娘,那我爹哩,我爹什麼樣子哩。」

  「你爹啊,美貌,瀟灑,聰明,能幹……」

  「呼——」

  「隨便兒,你爹要知道你是這個反應,恐怕真不會要你了。勿謂言之不預也。」

  「娘哎,其實姨姨奶奶們也說過我爹哦。」

  文臻來了興趣,她就知道採桑張夫人冷鶯寒鴉她們絕對忍不住會在暗中給隨便兒灌輸他爹的概念的,尤其採桑這個西皮大粉。

  「她們怎麼說的?」

  「張奶奶說我爹是天下最聰明最厲害的男子,採桑姨姨說還要加上最美貌兩個字,冷鶯姨姨搖頭不肯說,說她不能議論主子,寒鴉姨姨不理我,莫曉姨姨來信說,以上都是狗屁。」

  文臻:「噗。」

  寒鴉當初在湖中被蘇訓打昏,並無太大傷損,君莫曉在她這裡安定後,終究還是不能抑制內心深處從軍的熱望,竟然偷偷易釵而弁,跑去從軍了,為了不給文臻帶來麻煩,她不肯加入湖州軍,改名換姓去了定州軍。文臻知道之後,也無可奈何,想著定州軍駐紮得也不算遠,人數也少,那個地理位置一般也逢不上什麼大型戰事,自己總能照拂得到,也便隨她去了。

  她偶爾來信,和隨便兒說些小話,隨便兒讀書並沒有展現什麼神奇天賦,什麼三歲能詩是沒有的,但是只要需要,他就能看懂所有他想看懂的東西。

  隨便兒爬上文臻的肚子:「娘,那姨姨們到底誰說的才是對的啊?」

  文臻:「你說呢?」

  隨便兒:「我又沒見過他。」

  他撇撇嘴,雙手抱頭躺下來,文臻側身看他表情,頓時猜到這小子心裡在想什麼,笑一聲,點點他鼻子,「你心裡,在說和你莫曉姨姨一樣的話吧?」

  隨便兒嘿嘿一笑:「反正又不是我親爹。」

  文臻:「……」

  燕綏你完了。

  很明顯,君莫曉還是沒忍住,在隨便兒面前露出了對燕綏的怨意,莫曉向來就不看好燕綏,認為他給文臻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還不負責,文臻本可嫁個普通人,安穩過一生,卻不得不因為他折騰得上天入地,這傢伙卻連文臻懷孕都不露面不知曉,簡直可恨至極。

  文臻理解她的想法,唯粉這麼想天經地義,她又不能和莫曉解釋燕綏的難處,燕綏的毒病不能為人知,倒不是不信任莫曉,而是莫曉太沒心機,萬一不經意露出口風,干係太大。

  如此便讓燕綏擔了這負心郎的名聲,而君莫曉難免在隨便兒面前罵上燕綏幾句,隨便兒呢,偏偏也不是個傻的,別的孩子對於素未謀面的父親,只有孺慕之思,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於他小小的心靈中,只怕也覺得,這個父親從來沒出現,想必也不是個好的,如此,不要也罷。

  文臻有些犯愁,這對父子互相不稀罕,可怎麼辦?

  是聽之任之,自己在其間左右逢源討好處,還是善盡妻子和母親的職責,努力為兩人彌縫?

  這種對於世上絕大多數女子根本不需要考慮的命題,沒良心的文大人愣是艱難地思考了許久,最終十分掙扎地覺得,還是要小小地為燕綏努力一下的,畢竟當初他那磕長頭,也有這小兔崽子一份。

  她轉身,抱住了隨便兒,隨便兒立即熟練地爬到她肚皮上躺著,就好像當年他剛剛出生在翠湖,文臻把他放在自己肚皮上仰泳逃生時一樣。

  只是現在文臻瘦了,生了他之後一直沒有調養回來,隨便兒卻微胖,屁股甚圓,肚子雖大,一個屁股盛不下。

  隨便兒叉著腿,撐著,維持著這個高難度的姿勢,他喜歡這個姿勢,或許是出生時候殘留的記憶太深刻,他總覺得這個姿勢最有安全感。

  背後緊貼著娘的心臟,那聲音穩定而親切,似乎從很久之前一直聽到了現在。

  雖然嘻嘻哈哈,但乾爹說娘是他親娘,他還是有點相信的。

  也不僅僅是因為乾爹說,而是因為哪怕他和所有夥伴們在一起,只要是私下場合沒外人,每次娘第一個看的,一定是他。

  點心零食看似每人一份,一模一樣,但是每次他都能「湊巧」分到最飽滿最瑩潤最好看的那一份。

  泡澡打拳,也只有他。這是他和娘之間的小秘密。

  娘對每個孩子都很溫柔,卻常常懲罰他最重。

  很多不一樣,乾爹說了,娘有難處,隨便兒要懂。

  乾爹也說了,隨便兒不要管是不是親娘,就當不知道。

  是哦,娘像親娘就行啦,其餘的,隨便啦。

  文臻的聲音悠悠傳來,「隨便兒,你爹啊,其實也很不容易。他娘對他不怎麼好……」

  隨便兒:「那一定是他太淘氣,不討他娘喜歡!」

  文臻:「……」

  說得好像你不淘氣一樣。

  「……隨便兒,雖然你爹一定很喜歡你,但是建議你還是不要這麼刺激他脆弱的小心臟了……你爹的爹呢,看似對他很寵愛,可我覺得吧,也就是那麼回事……」

  「怎麼回事?」

  「嗯……好比玉城郡守家的庶子,你也見過,郡守夫人每次都帶著那個孩子,十分嬌慣,你很不喜歡那個孩子是不是?」

  「是啊,一點規矩都沒有,什麼都搶,什麼都敢要,還拽妞妞的裙子!」

  「你爺爺差不多也就這樣啦,不過你爹呢,還算好的,沒給慣成敗家子,就是被孝道親情給綁架著,不得不頂在前面了,不過他也無所謂,反正他聰明,什麼都玩得轉。以後呢,萬一你運氣不好,遇見你爺爺,你就去學郡守家的庶子,那孩子什麼樣兒,你就什麼樣兒,明白了嗎?」

  「拽丫鬟姐姐的裙子嗎?!」

  「隨便兒,為何我覺得你語氣如此雀躍?」

  「娘,你想多了哎……娘,這我要遇見我奶奶呢?她都不喜歡我爹了,應該更不喜歡我吧?」

  「那可不一定,你奶奶啊,也是一朵人間奇葩啊……若運氣好,見到你奶奶,那就展現你最真實的一面吧,越真實越好。她那人,最厭虛偽了。說回你爹,你爹總體也是個可憐人,你別怪你爹從不露面,他倒黴,從小就給人害了,身上有病,這是去治病了,等治好了就回來了……」文臻在枕頭底下一陣摸索,摸出個東西來,「給。」

  隨便兒接了,卻是一塊似玉非玉的半圓狀物,通體潔白,微微閃著瑩光,中間鏤空雕花,透過雕花,可以看見裡頭是一顆碩大的珍珠,珍珠看似白色,在不同光線角度下卻呈現七色光彩,微微晃一晃,珍珠便在鏤空小室內琳瑯作響,十分動聽。

  而那鏤空雕刻,一面是福字雕花,一面是壽字雕花。顯然是極好的寓意。設計用料都精巧別致華貴且不說,刀工也是頂尖。放在市面上可稱絕品。文臻凝視著這玦,眼神柔和,這東西是隨便兒滿月之後,忽然出現在她書房的。顯然是第二批前來保護的暗衛送來的,是燕綏給孩子的禮物。

  以燕綏的性子,才不會喜歡雕福壽這種俗氣巴拉的字,但他還是雕了,正如他也不會下跪一般,只有為了她和孩子,這個人,才會一次次破他的例吧。

  誰說斯人無情?無情之人最深情。

  「這是魚骨玦。用的是普甘那邊深海的一種奇特珍貴大魚的頭骨磨製,傳說那魚的骨頭可以解毒治病益壽延年,且材質堅硬如玉萬年不腐。裡頭的珍珠是普甘深海明珠,捕撈到這麼一顆也是多年難遇。很好看是吧?玦是半圓,這是信物,想必你爹那裡有另外半塊,以後你們父子相遇……」

  「別想我掏出這半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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