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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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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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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8 05:49: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哄人

  蕭家老太太起得早,沒到往日裡家裡用早膳的時候,雖然大家都起來了,老太太還是沒和大家一起用,只和沈茴兩個人吃。以前在蕭家的時候便是這樣,她並不和一大家子的人一起吃,只和沈茴一起。用她的話說,擔心家裡那些皮孩子用膳不文雅、人多吵鬧讓沈茴吃得不靜心。

  原本如今從江南過來,理應一起用。老太太也給推了,只說中午在一起吃。

  用早膳的時候,老太太自己沒吃幾口,倒是始終眉開眼笑望著沈茴吃東西。看著她捏著小勺子一口一口將南瓜香米粥送進口中,老太太覺得比自己吃進肚子裡還香。

  她看著看著,心裡隱隱開始發酸。

  沈茴自小那病,一個不經意就能奪了性命,家裡無不時時為她擔憂。老人家就想著病人倘若胃口好了,那就代表身體好。沈茴從小的時候,她就盼著沈茴每一頓都吃得飽飽的。偏偏這樣再尋常不過的念頭卻是奢望一樣,她的蔻蔻總是吃不下,吃多了還要吐,更別說發病時昏睡多日什麼都吃不了……

  蕭家老太太輕嘆了一聲。

  「姥姥怎麼啦?」沈茴望過來。

  蕭家老太太笑笑,一邊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塊紅燒魚遞給沈茴,一邊笑著說:「沒事沒事。」

  沈茴這才繼續吃。直到她吃飽了,剛放下筷子,老太太立刻端起蜂蜜水遞給她:「多喝些。這晨起就該多喝些溫水,你喝的太少啦!」

  「好。」沈茴乖乖地應了,雙手接過來,捧著一口氣喝了好些。

  用過早膳,兩個人出去散散步消食,還沒走多遠,遠遠看見沈霆尋過來,沈鳴玉跟在父親身後。

  「外祖母,老五知道您過來,一早趕過來,在前廳候著。」沈霆說。

  老太太皺皺眉,她現在恨不得一日十二時辰一直和她的小嬌嬌在一起,哪裡願意現在去見蕭牧。不過也只是這麼一想,事情不能這麼幹。她點點頭,對沈茴說:「你就別跟著姥姥過去了。不方便!」

  「好,我聽姥姥的。」沈茴彎著眼睛笑,是姥姥最喜歡的乖巧模樣。

  沈茴和長兄目送姥姥離開,她轉過頭對沈霆閒話家常:「哥哥這一趟去西南可都還順利?」

  「順利。」

  沈茴笑著點頭,很快將目光落在沈鳴玉身上。沈鳴玉也快步走到她前面,高高興興地拉著沈茴的手,說:「姑姑你送我的禮物我好喜歡!」

  沈茴含笑問:「那鳴玉能做好嗎?」

  「能啊!當然能!」沈鳴玉眼睛亮亮的,一片堅定。

  「訓兵訓得怎麼樣啦?」沈茴詢問。

  「挺好呀!都挺好的!我正在給她們準備盔甲、武器。只是可惜能尋到的成品都是男子用的,不太合適她們。我得想法子找人專門給女子打造合適的盔甲和武器。」

  沈茴聽她很有思路,略寬心。知道這是很大的一筆花銷,即使這次出來她偷偷帶了一盒子銀票打算一會兒給沈鳴玉,恐怕也是杯水車薪。

  「鳴玉,我和你小姑姑要單獨說幾句話。」沈霆開口。

  沈鳴玉點點頭,沖沈茴擺出一個燦爛的笑臉,像陣風似地往前面去了。

  「哥哥?」沈茴望向長兄。

  沈霆直接問:「他走了嗎?」

  沈茴一怔,臉上乖乖的笑容僵在那裡。

  沈霆看她一眼,嘆了口氣,無奈地說:「蔻蔻,哥哥還不至於無用到有人潛進自己家裡還不知道。」

  沈茴抿著唇沉默了一陣,才小聲說:「我也不知道他走沒走……」

  「陪哥哥走一會兒。」

  沈茴點點頭,默默跟著哥哥身後。後院有一處靜湖,兩兄妹沿著鏡湖沉默地散步。一陣風迎面吹來,沈霆朝一側邁過一步,擋在沈茴身前。他停下來轉身,望著沈茴。他沉聲問:「委屈嗎?」

  沈茴低著頭,盯著自己隨風拂動的裙擺,一時沒答話。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了,乃至於沈霆忽然這樣問她時,她茫然不知。

  沈霆也不催,耐心地等著。

  沈茴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初時的委屈都已因習慣而消散不見了。可是此時此刻,在自己的家裡,長兄輕輕問的這一句,她忽然心裡有點難受。

  有些荳蔻年歲裡對未來的美好暢想,她這輩子都錯過了,再不可得。

  可是沒有回頭路。

  「哥哥。你幫幫我。」沈茴抬起眼睛望向失而復得的哥哥,決定將早些時候想好的話今日都說出來。

  「你說。」沈霆覺得自己比想像中要平靜很多。

  「上次在宮中,我曾說過我不在乎以後坐在龍椅上的人是誰。」

  沈霆點頭。他自然明白沈茴想要的是什麼,她要她從書中讀來的盛世。

  沈茴頓了頓,繼續說:「那日之後我想了好些。若今日舊事重提,我希望哥哥可以幫幫我和煜兒。」

  沈霆沉默著了好一會兒,才問:「蔻蔻是覺得,你和那孩子,會比哥哥做得更好?」

  沈茴輕輕搖頭,小聲說:「不是的。總覺得這條路好難好難,總擔心自己做不好。」

  沈茴眸中浮現了猶豫,她猶豫要不要告訴哥哥煜兒其實是個小姑娘。煜兒女兒身的變故,讓本就艱難的前路,更加凶險。她還沒有想好說不說,沈霆已再一步逼問。

  「所以為什麼?」

  沈茴沒有回答,反而認真地問:「哥哥,若我裡應外合助哥哥登上九五之位,哥哥何時會選秀封妃填六宮?又打算如何在皇子中挑選太子之人?」

  沈霆根本沒有想過這麼遙遠的事情,聽沈茴這樣問,不由怔住,他眼前浮現駱菀溫柔的眉眼。他說:「蔻蔻,在你眼裡兄長是拋棄髮妻的人?」

  沈霆本就是個嚴肅的人,說這話時再添了幾分嚴厲。

  「哥哥,我知道在這樣的大事上不能糾於細節,這樣過於狹隘。可是我有我的自私,我捨不得嫂子再受委屈了!長嫂如姊,我已經失去了兩個姐姐,怎麼忍心她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再受委屈……」

  沈霆皺眉:「我也不會讓她受委屈。」

  沈茴使勁兒搖頭:「哥哥,除非你再尋旁人,否則鳴玉很可能是你唯一的孩子了。」

  有什麼東西在沈霆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想起駱菀喝的湯藥。她說,那是調理身體的補藥。

  「你離開的七年,家裡真的很不好過。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那些人為什麼要那樣欺負人。」沈茴說著便落下淚來。

  「誰,你一個個告訴哥哥,都誰欺負你們了!」

  沈茴沒有細說那些過往,而是說回嫂子。她說:「嫂子娘家人都說沈家接二連三出事,說留在沈家就是沾一身晦氣。他們要嫂子歸家,讓她給無所出的表兄做續弦。嫂子不願,他們幾次三番上門來鬧,破口大罵沈家不放人,甚至帶著一群家僕上門搶人。」

  沈霆想像了一下家中老弱婦孺面對那些人的場景,不由臉色鐵青。

  「所以,嫂子故意把自己身體藥壞了。」沈茴抬起眼睛,盯著長兄臉上的表情。她語速緩慢,平淡說著些難過的過往,「嫂子本就病著,她臉色蒼白卻掛著釋然的笑,她說在這世間很多人眼中女子的絕大部分價值就是傳宗接代的肚子,她說她藥壞自己的肚子,那些人就不會再來打她的主意,她可以安心地守著鳴玉了。」

  長久的緘默。

  在那群狼虎視眈眈等著吃絕戶的七年裡,一家老弱病殘相依取暖相偎前行。那些不捨和誓言悄悄埋在心裡,身邊這些親朋,是她永遠的私心。

  腳步聲打斷了兄妹之間長久的寧靜。

  「娘娘該回宮了。」裴徊光望著沈茴淚水漣漣的臉。

  他不喜歡她哭。

  他經過沈霆身邊,快步朝沈茴走過去,握住她的手腕,要將她帶離這裡。

  現在就走?不與姥姥說一聲?沈茴心裡不捨得,可是裴徊光臉色好差。他握著她的手腕,拽著她就走。

  沈霆將目光凝在裴徊光的背上,他忽然問:「告知我身份的黑衣人是你派去的?」

  裴徊光沒理沈霆,他拉著沈茴直接回到她閨房。沈茴環顧四周,鬆了口氣。還好今日家中有客,府裡的下人都在前面,沒有人看見。

  她低下頭,使勁兒把臉上的眼淚擦掉。

  回到閨房,裴徊光掃了一眼沈茴,拿起她的一件薄薄的春日斗篷給她披上,將兜帽給她戴好。

  沈茴悶聲說:「我還不想走。」

  「京裡送消息,太后崩了。」

  沈茴愣了一下,心道是得回宮去。

  裴徊光牽著沈茴走出閨房,從西面的側門離開。剛出了側門,他卻停下了腳步。沈茴伸手掀著兜帽邊邊,抬眼疑惑望著他。

  「所以委屈嗎?」裴徊光問。

  沈茴平靜地說:「你又偷聽。」

  裴徊光睥著她,雖然知道她就算撒謊也會說不委屈,可還是想聽她說。

  沈茴鬆了手垂下眼睛,悶聲說:「我在江南時,身體病成那個樣子,還是有好些人想要娶我。在我剛十歲時,就巴巴來說媒。掌印知道為什麼嗎?」

  沈茴臉上勉強笑了笑:「不是因為我有多好,而是因為他們都想吃沈家的絕戶,娶了我再盼著我早早病死,好拿著沈家的家財陞官發財娶妻生子。家裡不願,甚至有人動了歪心思,想先壞我名節,逼家裡答應婚事。幸好父親發現,拿著枴杖將人打走了。父親很生氣,他把家財盡數散去全部接濟了窮人,那些懷著歹心的人才不再讓媒人上門。」

  沈茴臉上掛著乖乖的淺笑,語氣也是一慣的溫軟平和。

  「我知道你想聽什麼,你希望我向你軟軟地撒嬌,你希望我對你說跟著你我一點都不委屈。因為哥哥問我時我沉默了,所以你在等我哄你。」她慢慢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平靜地說:「可是我現在心裡也好難過,沒有力氣去哄你。」

  裴徊光安靜地聽她說。

  等沈茴說完,裴徊光輕輕點了下頭,沒有表情的五官辨不出情緒。然後,他朝沈茴伸出手,緩緩說道:「那娘娘過來,讓咱家哄哄。」

  沈茴一愣,怔怔望著裴徊光。

  她盯著裴徊光遞過來的手好半天,才遲疑將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掌心上。她朝裴徊光小小地邁出一步,離得他更近些。

  她懵懵地望著裴徊光似乎探不見情緒的漆眸,直到裴徊光將她拉到懷裡,沈茴僵硬地將臉貼在裴徊光的胸膛時,她還在深深懷疑——裴徊光真的會哄人歡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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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2: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一章 承諾

  沈茴由著裴徊光擁她在懷,她輕靠在他胸口。兩個人相擁而立。

  好久好久之後,沈茴仍舊保持著靠在裴徊光懷中的姿勢,她終於率先開口:「該不會……這樣就是掌印的哄一哄?」

  「對。」

  是要說他根本不會哄人,還是說他糊弄人呢?沈茴在他懷裡仰起小臉,抿著唇去看他那張一本正經的臉。

  裴徊光垂垂眼,對上她瞪圓的眼睛,緩聲說道:「沈茴,若是娘娘來哄咱家,所有的花言巧語都不敵這樣抱一會兒。」

  沈茴愣了一下。

  裴徊光卻輕輕笑了一下,他摸摸她的頭,漸漸柔軟的眸色深處藏著一絲不肯外露的心疼。他的小皇后永遠乖乖地溫柔笑著,用最乾淨純稚的眼眸望這破碎山河,即使她從小就經歷了那麼多苦難,見到了那麼多的醜陋嘴臉。

  他原以為她從小被嬌養才會善良純稚,卻不想她經歷這一切,仍然保有一顆熱血的良善之心。

  於是,這顆良善之心,變得更加可貴又純粹。

  不像他,卑鄙又骯髒。連雨後踩爛的泥都不如。

  裴徊光輕撫沈茴後腦的手掌一僵,忽然有點不敢碰觸般,慢慢將手放下。

  倘若非生在這樣的亂世,沈茴一定生活在千萬份的寵愛裡,不會經歷那麼多心酸與苦難,不會微笑著訴說被欺負的過往,而是真正歡歡喜喜地笑到眼底。

  而這亂世,他雖非因,卻是助力。

  戰事一起,這世間會有很多個家庭失去父親、丈夫與兒子,會很一場又一場的悲。沈家,不過是這亂世中無數個可悲家庭中的一個罷了。

  裴徊光並非不知善惡,他只是毅然選擇了惡。

  為了目的,他從不在乎那些無意間傷害的無辜人。

  世間萬萬人,在他眼中都是螻蟻!

  可是,傷了她啊。

  「沈茴,你一定是來向咱家討債的。」裴徊光雲淡風輕地說著。

  他又說:「走罷。」

  沈茴點點頭,與他一起離開。

  可是她剛轉身,就看見了蕭牧。沈府西門外,是一處僻靜的小巷,平時幾乎不會走人。而此時,蕭牧站在遠處,正望著這邊,不知道他在那裡站了多久。

  沈茴怔了怔,雙眸中瞬間閃過慌亂,腳步也僵下來,再邁不開步子。

  蕭牧回過神來。

  他應該避開的,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可是他看著沈茴擁著裴徊光,在裴徊光懷裡抬著臉望著裴徊光說話的樣子,他整個人恍恍惚惚,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知道了。直到裴徊光和沈茴轉過身來看見了他。

  蕭牧長長地舒了口氣,緩步朝沈茴走過去。他的目光實在凝在沈茴的臉上,好似拚命地想要從她臉上找到他想看見的情緒。

  越來越近了。

  蕭牧終於走到了沈茴面前,他停下來,有些艱難地扯起一側嘴角笑了笑。他晃了晃手中的糕點,說:「祖母喜歡吃綠豆糕,我知道有一家鋪子的綠豆糕味道好。抄近路去給老太太買一些……」

  他輕聲說著雜七雜八的東西。說到後來,他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沈茴早已從慌亂中緩過來,在蕭牧一步步朝她走近時,她心裡已經想得十分明白了。就算是為了保住表哥的性命,她也必須將事情做得更果斷些。

  她主動去拉裴徊光的手,又向裴徊光挪過去一些,幾乎貼著他的手臂。她望著蕭牧,認真地說:「表哥,既然你看見了,自是沒法再瞞你。還請表哥幫我瞞著,不要讓老人們知曉。我這樣的身份與徊光在一起,他們會擔心的。」

  蕭牧忽然笑了,他眼眶中盈著一點淚。

  「蔻蔻,你以為我會信什麼兩情相悅?表哥只會心疼你的無奈。」蕭牧聲音低下去,他努力克制著讓自己的聲音不發顫,亦努力撐著不讓盈於框的淚當眾落下來。

  沈茴偷偷看了一眼裴徊光,他神色淡淡,沒有什麼情緒,好似置身事外,對沈茴與蕭牧的對話不感興趣一般。

  「不是表哥想的那樣。」沈茴蹙眉。

  「不然呢?」蕭牧笑了,「你要讓表哥相信你是真心甘情願和一個閹人在一起?好,就算你真的會喜歡上一個閹人,也絕對不可能是這樣一個無惡不作雙手沾滿鮮血的人!」

  蕭牧用手指著裴徊光,眼睛卻始終盯著沈茴的眼睛。他一字一頓十分肯定:「因為你心裡對這世間的惡是不可能接受的!」

  裴徊光終於看過來。

  當他將目光落在蕭牧的身上時,沈茴整顆心都揪起來了!一瞬間,她想起那些刺殺裴徊光的人,她從心裡開始懼怕,懼怕表哥下一刻就要七竅流血而死!

  而裴徊光只是淡淡說了句:「把指著咱家的手放下去。」

  然後,他略彎腰,湊到沈茴面前,眼裡帶著幾分隨意的笑,他說:「咱家現在把他閹了或者殺了,娘娘會不會氣得想殺了咱家?」

  沈茴沒有回答,而是使勁兒拽著他的手,紅著眼睛望著他輕輕搖頭:「不要……」

  「好。」裴徊光慢條斯理地理了理她的兜帽,「咱家聽娘娘的。」

  沈茴疑惑地瞧著他。每當她以為自己已經摸透了他的喜怒,她又會發現自己也不能完全看透。

  「那現在回宮好不好?」裴徊光又慢悠悠地問。

  「好。」沈茴使勁兒點了點頭。

  裴徊光笑笑,他直起身,牽了沈茴的手,經過蕭牧,也沒理會他,繼續往前走。

  蕭牧整個人僵在那裡,一動不動。他聽著沈茴和裴徊光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乃至再也聽不到了。他緊繃的身體好像在一瞬間鬆散無力,那包被他攥壞的綠豆糕落在了地上。

  其實,他今日的確是為了拜見祖母。可到了沈家之後,聽說沈茴偷偷回來了。所以他才跑出去,抄近路買了綠豆糕。這碎了髒了的綠豆糕,原本是給沈茴買的啊……

  ‧

  沈茴跟著裴徊光走在暗道中,鋪滿前路的夜明珠散發著溫柔的淺藍色光影。

  沈茴忽然停下來。她慢慢蹲下來,抱著膝,蜷成一小團。

  裴徊光低頭望了她一會兒,說:「娘娘別費心思想著怎麼哄咱家了。咱家沒生氣。」

  ——都是真話,有什麼可氣的。

  沈茴不太相信地抬起眼睛望著他。

  夜明珠溫柔的光影浮在她雪色的臉頰。一抹浮動的光影蕩在她的眸子上,讓她乾乾淨淨的眸子看上去像蒙了一層不真實的仙霧,不真實。

  她吸了吸鼻子,沒有掉眼淚呢,低淺的聲音裡卻帶著點小小的哽咽。她仰著頭望著裴徊光,說道:「我怕你不高興。又擔心你要殺了表哥。我不知道是要先哄你歡心,還是先求你不要殺人……」

  她朝一側軟軟跌坐著,沮喪又無措。

  「剛剛在沈家時,娘娘似乎對咱家的哄法不太滿意。那咱家換個哄法哄娘娘。」裴徊光在沈茴面前蹲下來,指腹輕輕拈著她被自己咬紅的唇,緩緩說道:「咱家許娘娘一個諾。不會殺娘娘身邊任何一個人,五服內的親人、下人,哪怕是娘娘家裡養的雞鴨豬牛。」

  他笑笑,似真似假地說:「就算是娘娘家裡養的狗衝上來咬,咱家也不回手。行嗎?」

  「不行。」沈茴搖頭,「自保還是很重要的。」

  從沈家,到馬車,再到這裡,沈茴憋了那樣久的眼淚一顆一顆掉下來,落在夜明珠鋪著的地面。

  沈茴大顆大顆眼淚掉落,哭起時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不連貫起來:「你、你要是被狗咬了,很可能得狂犬病。得、得了狂犬病再傳染給我怎麼辦。我……我不要得狂犬病發瘋……」

  她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說著說著,她自己也覺得這些話好蠢,蠢得把自己逗笑了。一張淚水漣漣的小臉,又哭又笑。

  裴徊光也跟著笑了笑。

  是他一慣的笑不及眼底。

  眼淚將視線弄亂了,沈茴望著裴徊光,想起他說的那句「沈茴,若是娘娘來哄咱家,所有的花言巧語都不敵這樣抱一會兒。」

  沈茴湊過去,雙手勾著他的脖子去擁抱他。她將下巴搭在他的肩窩,濕漉漉的小臉輕輕蹭了蹭他的頸側。

  「就抱一會兒哦。」她軟軟地說。說完,還吸了吸鼻子。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將手掌貼在沈茴的後腰,將她嬌嬌的身子往懷裡推了推。他搭在她後腰的手捏一點她的衣料,在指腹間反反復復地摩挲。

  ‧

  裴徊光將沈茴送回她的浩穹樓。他並沒有從暗道裡出來,而是站在一片柔和的淺淺藍色中,目送沈茴往樓上去,又看著她將暗道的關合。

  白日的光瞬間湮滅,他的週遭只有無邊無際的藍色。他站在這片藍色裡,聽著沈茴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到最後,隱約可以聽見她喊了宮婢。距離那麼遠,她喊了什麼,他卻是不能聽清了。

  裴徊光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開,回到自己的府邸。

  順歲立刻迎上去,討巧地笑著:「掌印早上可吃過了?可要用早膳?」

  裴徊光自然沒有吃過東西。

  順歲趕緊下去置辦,不早不晌的時候,廚房裡沒有備好的熱食。順年趕忙讓廚房手腳麻利些,越快越好。

  不多時,早膳送上去。裴徊光卻不在樓上,他正蹲在西南角那片中了荔枝的地方,查看荔枝種子。時日還短,他並沒有能夠看見嫩綠的小芽冒出土壤的盎然情景。

  裴徊光站起身,往樓上去了。他仔仔細細洗了手,慢條斯理地開始吃東西。吃到一半時,他讓順歲把順年喊上來。

  自從王來不在他身邊伺候,順年和順歲就頂了上來。起初他們兩個做的事情差不多。時間久了,順歲更多是伺候裴徊光起居,而順年則偶爾會被裴徊光派出去做一些事情。

  順年很快趕過來。

  「去查一查沈霆出事之後,向皇后娘娘府中提親的人家。」

  「是。」順年也不多問,轉身就要去辦。

  「等等。」

  順年停下來,疑惑轉身。

  裴徊光皺了皺眉,放下筷子。

  他說過不會再殺她身邊的人。

  裴徊光眸色一點一點沉下去。

  順年和順歲感受到了,一凜之後,茫然地對視一眼,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忽然,裴徊光怪異地笑了。

  ——可以向沈茴提親,必然已出了五服。

  他拿起一方雪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才緩聲交代:「查到之後,直接殺了。」

  順年愣了一下,趕忙收起驚訝的表情,畢恭畢敬地應了一聲「是」,腳步匆匆地下樓,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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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2: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二章 刷茬

  宮裡最是姹紫嫣紅的地方,可是因著太后的崩逝,所有的好顏色都在瞬間消失。往日裡繁華多彩的皇宮變成大片的黑與白相交。

  因惹到了巫茲人,皇帝膽小,不敢在京城坐以待斃,所以有了這次的南行。然而太后並沒有同行。

  皇帝的殘暴,毫無人性地接二連三殘害手足,這讓太后大病了一場。生病的老人家不適合長途跋涉,更何況太后早已心如死灰,又不願意跟著折騰這一趟,所以並沒有跟來行宮。

  沒想到皇帝這邊剛到了瑲卿行宮沒多久,就傳來了太后的哀訊。

  身為皇后,即使不在京中,沈茴也免不得要忙碌起來。一回到寢屋,她立刻換來宮婢,梳洗更衣。

  這樣枯燥的忙碌裡,沈茴卻總是心不在焉的。

  她一會兒琢磨著巫茲人為何毫無反應,連寫信責怪都沒有。這很不對勁。她總覺得巫茲恐怕在暗地裡籌謀著什麼。沈茴有點擔心巫茲和其他幾個胡滿之地的族落聯合起來。只要一起戰事,必有傷亡。大齊早已千瘡百孔,她自然不願打仗的。可若胡蠻之地當真來犯,卻不可能退讓。

  她一會兒又琢磨女兵之事。她讓沈鳴玉開始訓練女兵,一方面是個嘗試,另一方面也是收留那些無處可去的孤女。窮苦的世道,若農家養不起孩子,被拋棄的總會是女兒。而被拋棄的姑娘們在亂世中會是什麼下場,沒人不知曉。若這嘗試取得了善果,沈茴想要的可不止這一支女兵。還會有更多。

  也不僅是女兵。

  女子體弱,除了疆場,應該有更多更適合的地方。不需要非要在弱處與男兒爭搶。

  比如,從文入仕。

  在那些關在閨房裡,只能讀書的日子裡,沈茴很小的時候就不明白為何女兒不能科舉。

  可沈茴也明白,連溫飽都沒有解決、性命都不能無虞,想讓這世間的女孩子開始讀書簡直是痴想。

  如今這天下,窮人家的孩子,別說姑娘家,就算是男郎也讀不起書。

  而這天下讀書識字的姑娘家,不過千萬分之一,幾乎又都是讀著《女戒》長大的高門貴女。讀著這些三從四德、相夫教子教條長大的淑女們,她們衣食無憂平安順遂,就算考過科舉,真的可以為民安樂著想嗎?

  好像,有點難。

  也不僅是讀書科舉入朝為官。沈茴所希望的,是姑娘家們不會一身束在後宅,靠男人養活。士農工商,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可以讓女子安身立命。

  沈茴所希望的,是有朝一日女子不靠父、兄、夫、子,也能安身無虞。不至於家中沒了男人,就要被人欺凌等著吃絕戶。

  「娘娘,您想什麼呢?在這邊呆坐了好半天呢。」拾星走過來,將一杯溫溫的蜂蜜水遞給沈茴。

  沈茴回過神來,將蜂蜜水接過來喝了一口。溫與甜,讓整個身體都鬆緩下來。

  她問:「哥哥還是沒有派人送信來嗎?」

  拾星搖頭,說:「娘娘,什麼信呀?沈家離得也不遠呀。反正咱們有暗道。您可以偷偷回去,有什麼話當面說呀。」

  沈茴搖搖頭,不再說話了。

  上次回沈家,她已經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長兄。她在等長兄的回復。世間有雄心的男兒都會對皇位有渴望吧?她不清楚長兄心中對帝位的渴望有多少。可是她聽說過吳往起義攻城時,囂張地那句:「殺了狗皇帝,准你們向老子磕頭!」

  她不是不能再回沈家當面問哥哥。可是她怕逼得緊了,問出的答復不是真心的。

  沈茴起身,走到窗前,視線越過大片的玉檀,再越過高高的紅牆,朝東邊望去。裴徊光的家,就是那個方向。

  ‧

  沈霆站在一旁,看著沈鳴玉和蕭林比劍。他看著自己女兒越來越凌厲的劍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不打了不打了。」蕭林擺擺手。

  蕭家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指責:「你瞧瞧你個窩囊的樣子,竟然被鳴玉逼成那樣。」

  蕭林彎著腰,雙手壓在膝蓋上,連連搖頭。他笑著說:「是是是,是我窩囊。真不行了。再比劃下去,今晚睡覺能渾身疼!」

  他走到沈霆面前,略壓低聲音,道:「表哥,你怎麼把女兒養成這樣?當兒子養了啊。想要兒子再和表嫂生一個嘛。」

  「你說你揮劍軟綿綿的,也沒看出來怎麼用力,怎麼還一身臭汗。」沈霆嫌棄地朝一側挪開,搖頭大笑。

  恰好下人過來稟告午膳準備好了,一行人都收拾了一下往回走。

  沈鳴玉湊到沈霆身邊,小聲問:「父親,表叔是不是說我壞話啦?」

  「沒有。他誇你厲害。」

  「那是當然!」沈鳴玉挺了挺胸,一臉驕傲地點頭,然後快步往前面跑去了。

  沈霆望著她的背影,眼中浮現了一抹驕傲。

  天氣一日暖過一日,舉國服喪,許多樂事不得做。一家人用過午膳,都回屋小憩,偏沈鳴玉不肯睡,跑出去府,去看她的那些女兵。

  「該準備夏衣了。」駱菀拿了尺子過來,示意沈霆站起來,給他量身。

  沈霆張開雙臂,讓駱菀量。他望著牆壁上掛著的那幅畫。那是沈鳴玉在船上時無聊畫的山河圖,駱菀讓人裱起來,掛在了兩人的屋中。

  沈霆說:「你把鳴玉教得很優秀。」

  駱菀搖頭:「她練武都是偷偷學的。以前在家人面前總是裝乖,是你回來之後,才徹底本性暴露了。不過有時候……我又覺得她這樣很好替她高興,又擔心她這個樣子長大些會惹麻煩。」

  沈霆沒順著駱菀的話,而是順著自己的誇讚,繼續說下去:「可她越是優秀,我便越是心疼你。」

  駱菀驚訝地抬眼看向他。

  身為父親,他缺失了七年,縱使駱菀總是說她沒教鳴玉什麼,可沈霆知道她的辛苦。他低頭望著她,問:「你量好了沒有?」

  駱菀愣了一下,才說:「好了。」

  沈霆把纏在腰上的軟尺扯開,隨手一放。他在椅子上坐下,斟酌了言語,才再開口:「缺失的七年,好像怎麼都補不回來。」

  駱菀趕忙說:「你不要這樣想。你回來,鳴玉整個人都變了樣子,開朗了不知道多少。你能回來已經足夠了!你不知道……」

  「菀菀,」沈霆打斷她的話,「別再喝藥了。」

  駱菀咬唇,眸中浮現了猶豫。

  向來不苟言笑的沈霆難得說了玩笑話:「那麼苦,我親你的時候舌頭都是苦的。」

  駱菀怔了怔,臉上迅速泛了紅。因沈霆從不說玩笑話,駱菀甚至真的開始思考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沈霆低低笑出來。他拉起駱菀的手,指腹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撫蹭著。

  駱菀從開著的窗戶看見丫鬟往這邊走,她抽了抽手,沒有抽開,才軟聲低問:「做什麼呀?鬆手……」

  沈霆沒鬆手。

  他將駱菀拉近些,輕輕吻了吻她的指背。駱菀不自在極了,她低低央著:「你快鬆開。別鬧了!」

  她不知道沈霆怎麼了。他這樣的沉默冷面人,從不會白日裡這樣親近她。

  沈霆不僅沒鬆開,反而將駱菀拉到腿上。他埋首在她胸口,說:「還好可以用一輩子補償。只你,只鳴玉,一輩子。」

  駱菀一直推著他的手僵了僵,慢慢放下了。

  第二天,沈茴就得到了她等待多日的信件。

  沈茴急急拆了信。

  信箋上,只寫了一個字。

  ——臣。

  沈霆寫下蒼勁有力的這個「臣」字時,想起的是那沒有過往的七年裡在泥裡摸爬滾打的日子。

  打仗沒有不死人的。

  他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沒有記憶的他茫然地覺得熟悉,即使是失去記憶,他也記得沙場上生死無常。

  他當然想搶下皇位自己當皇帝,在他失去記憶的那七年,也在那守城「身死」的那一刻。

  他姓沈。齊煜那個孩子登基比他篡位要容易一些。大概,真的是有些累了。在他不再是吳往,重新當回沈霆,回到家人身邊。

  那麼,為什麼不選擇相信他的么妹?

  他不喜齊煜,這個身體裡流著狗皇帝血脈的孩子。可是他的么妹站在那個孩子那一邊。

  也行吧。

  ‧

  天氣一天天轉熱,本就是炎熱的地方,才五月初,白日裡日光流火般烤著人。

  舉國守喪,宮裡連撫琴唱曲聽戲打牌的消遣都不被准許。宮妃們被逼得難受,更別說皇帝了。

  他翻了些新入宮的秀女的牌子,可因為這次送進宮的秀女質量實在不怎麼好,他越來越煩躁。就連前一陣特別得心的心美人和意美人都不能讓他滿意。

  他有心再次選秀,可因為在孝期,自是不可能。

  「還要守喪到什麼時候!活著的時候看不上朕,死了還要給朕添堵!該死的老太婆!」皇帝罵罵咧咧,污言穢語,好像忘了太后是他的母親。

  皇帝生氣地在寢宮內摔砸東西,摔砸這些死物不能讓他消氣,他又拿了鞭子開始抽打身邊的宮人。

  消息很快送到沈茴耳邊。

  沈茴皺了皺眉。

  按制,要給太后守喪三年。但是她覺得皇帝不可能守那樣久,若他一意孤行再次選秀……

  這些進了宮的秀女實在是可惜。沈茴不願意再進宮一批可憐的姑娘。若皇帝當真一意孤行再次選秀,沈茴有個衝動,想要將計劃提前。

  「娘娘,丁才人到了。」

  沈茴讓丁千柔過來,教她做糕點。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沈茴硬著頭皮學了很久,勉強做出一盒糕點來,讓拾星提著,從暗道離開了行宮。

  走到暗道裡時,沈茴隨口一問:「怎麼今天眉眼看見平盛他們幾個?」

  拾星想了想,才猶豫解釋:「娘娘知道刷茬嗎?宮裡的小太監每年開春都要去檢查,若是當初的刀師父沒切好,日後再長出來,是要再挨一刀子的……」

  拾星說得別別扭扭的,有點不好意思。

  沈茴一怔,忽然就在心裡想——會有人檢查裴徊光嗎?

  沈茴在腦海中想像了一下裴徊光脫了褲子,讓別人檢查的情景……

  沈茴趕忙搖頭。

  不可能的。

  這樣的場景根本不可能發生。

  ‧

  沈茴見到裴徊光的時候,裴徊光正站在院中西南角,望著那片種著荔枝核兒的土壤。終於有一點點綠色從黑色的土壤中鑽了出來。

  「我給你帶了糕點。」沈茴說。

  「剛吃過,不餓。」

  沈茴擰著眉,輕哼了一聲,待裴徊光詫異望過來時,她才說:「我自己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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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章 情話

  裴徊光狐疑的目光從沈茴的臉上輕輕掃過,又逐漸下移,最後落在她手裡提著的食盒上。

  來時都是拾星提著,到了裴徊光的家,沈茴開始自己提著食盒了。

  裴徊光的目光再次慢悠悠地上移,重新落在沈茴的臉上。

  因是孝期,沈茴身上穿得色澤極其淺淡,雪白的對襟薄衫和淺杏色的長裙。挽起的髻歪歪朝一側扭著,烏黑的雲鬢間只戴著一支細細的白玉簪。

  裴徊光又不是沒有跟沈茴朝夕相處過,雖說她已經長進了不少,至少自己穿衣服的時候能把衣襟對齊了,挽髮也不會落下一縷了。甚至她不用自己沾一點放在嘴裡嘗,也能用眼睛分出糖和鹽了……

  但是這做糕點嘛……

  裴徊光頗有深意地笑了。

  見他這樣,沈茴眉心輕蹙,佯裝生氣地小聲念叨:「掌印這是不信我自己能做出糕點來?」

  「沒有。」裴徊光輕咳了一聲,眼中帶著笑。他朝沈茴邁過去一步,動作自然地接過她手裡的食盒,然後帶著沈茴穿過月門,去了後院。

  沈茴瞥一眼裴徊光手裡的食盒,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身後。

  裴徊光帶著沈茴在被一大片海棠樹包圍的望景亭坐下。

  順歲看見皇后娘娘給掌印帶了糕點過來,他略一琢磨,快步回去端茶水過來。

  裴徊光將食盒放在石桌上,抬手去拿開蓋子。他正要打開蓋子的手一頓,忽然抬抬眼望向坐在對面的沈茴。沈茴趕忙低下頭,長長的眼睫將眸中小小的期待盡數藏起來。

  裴徊光拿開食盒的蓋子,掃了一眼,依次將裡面的幾碟糕點取出來。

  一碟芙蓉糕,一碟玫瑰香餅,一碟燈盞糕,還有一碟應季的荷花酥。四碟糕點擺在石桌上,味道尚且不知,樣子倒是好看得很。

  裴徊光修長的指,懸在四碟糕點之上,猶豫挑選。他最後選了一塊綻成荷開的荷花酥,嘗了一口。

  沈茴眼巴巴地看著他。

  荷花酥入口,裴徊光愣了一下。他慢慢將含在口中的那點荷花酥慢條斯理地吃了,才說:「竟真是娘娘做的。」

  說完,他繼續吃手中那塊荷花酥。

  「你怎麼嘗一口就信了是我自己做的?」沈茴懵懵問完,自己頓時想明白了!他定然以為她命旁人做了糕點假借自己的名義拿過來。眼下他吃了,覺得味道不好吃,所以才信了是她做的?

  「哼!」沈茴使勁兒拍了下石桌。

  石桌,不是木桌。她不僅不能把桌子拍得邦邦響帶出氣勢來,反而把自己嬌嫩的手心拍疼了。

  裴徊光卻一眼看見她被紗布顫著的左手小手指。他將荷花酥的最後一口吃了,一邊又拿起一塊芙蓉糕,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娘娘的手怎麼了?」

  沈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頭,迅速把手放在桌子下,貼在自己的腿上。她悶聲說:「做燈盞糕的時候燙著了……」

  裴徊光沉默了片刻,將手中的芙蓉糕放下,去拿了塊燈盞糕來吃。其實他不太喜歡燈盞糕,覺得這種糕點有些油膩。

  他神色淡淡地吃了一口。

  ——嗯,比荷花酥還難吃。

  裴徊光沉默地將這塊燈盞糕吃了,才又拿了塊芙蓉糕吃。他吃東西的時候,向來斯文,即使吃著最尋常不過的白米飯時,也因這份斯文,在旁人眼中不像「吃」,而像「品」。

  沈茴很早之前,就喜歡裴徊光吃東西的樣子。她將手肘抵在石桌上,雙手托腮望著裴徊光。她問:「好不好吃呀?」

  「嗯。人間至味。」裴徊光面無表情地說著違心話。

  沈茴一雙眼睛彎起來:「既然如此,那掌印多吃一點呀。」

  剛好順歲端著茶水過來,裴徊光將吃了一半的那塊燈盞糕暫時放下,先喝了兩口涼茶,也沒接沈茴的話,又將那塊燈盞糕拿起來,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著。

  沈茴彎著的眼睛裡,多了幾分笑。

  其實,沈茴知道這糕點做的不怎麼樣。她還不至於做完糕點自己都不嘗一口就巴巴送過來。她向丁千柔學了三日,今日做的糕點比起前兩日不知道要強了多少。至少從外表來看,樣子精緻,看得過眼了。至於味道……嗯……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事情,和不擅長的地方。就像沈茴一直對自己過目不忘的本事略略驕傲。可她也很清楚自己有很多缺點,不會、不懂很多事情。比如烹調,真真是一竅不通。

  沈茴望著裴徊光慢條斯理地將那塊燈盞糕吃完,又拿了塊玫瑰香餅吃。

  「我知道味道很是一般。可是我學了好久呢。」沈茴皺皺眉,「做這些東西真的好麻煩。」

  「娘娘下次可以讓廚子故意拿出三四分的技法做糕點,然後說是自己做的便行了。」裴徊光說。

  「不可以。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不能拿這事情騙人。」沈茴慢吞吞地搖頭。雙手托腮的她,隨著搖頭的動作,手心相托的嬌妍臉蛋像綻出的花兒。

  沈茴溫溫柔柔地笑著,說:「書上的小娘子們,總是要給心上人送親手做的糕點。我也要給掌印做。」

  裴徊光吃著因糖放得太多乃至甜得發苦的玫瑰香餅,默默聽著沈茴的情話。

  順歲站在一旁,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來轉去。

  ——哎呦喂,他是要杵在這裡繼續等著伺候,還是麻利閃人啊?

  裴徊光沒說話。好像並沒有將沈茴的情話聽進耳中。他慢條斯理地將手中的玫瑰香餅吃了。如此,沈茴帶過來的四種糕點,便都嘗了一塊。

  他沒有再繼續吃下去的打算,而是端起了涼茶喝了一口,才語氣十分隨意地問:「娘娘想要什麼?」

  沈茴抿著唇望著裴徊光好一會兒,才把眼睛垂下去,一時沒吭聲。似乎因裴徊光理所應當的以為她有所求而心裡不太得勁。

  可是裴徊光錯了嗎?

  沒有。

  沈茴的確有所求。

  裴徊光瞥她一眼,聲音再放緩一些,道:「糕點味道不錯,咱家心情很好。娘娘想要什麼快些說。過時不候。」

  沈茴再抬起臉時,已收起了眼中一閃而過的沮喪,又是一張燦爛笑著的臉。她說:「一塊糕點一千兩!」

  杵在一旁的順歲,驚愕地轉過頭,又硬逼著自己收起臉上的表情,繼續當一根柱子。他卻在心裡忍不住嘀咕:皇后娘娘太慘了吧!已經窮困潦倒乃至於要做糕點換錢了?

  裴徊光也愣了一下。好半晌,他才緩聲開口:「娘娘缺錢了?」

  沈茴也不說話,只是彎著眼睛對他使勁兒點頭。

  原來只是要錢。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他又拿起一塊玫瑰香餅,慢悠悠地說:「一塊糕點一千兩,娘娘寬厚,不貴。」

  說著,裴徊光開始繼續吃玫瑰香餅。不止這一塊玫瑰香餅,他將這一塊玫瑰香餅吃完後,又繼續去拿小碟裡的糕點。

  一塊又一塊。

  沈茴始終安靜地坐在對面,亮著眼睛望著裴徊光吃糕點,隨著四個小白碟裡裝著的糕點越來越少。沈茴忍不住說:「掌印也別吃太多了,小心撐著了呀。」

  「剛好有點餓。」裴徊光又拿了塊荷花酥。

  四個小白碟,裝著四種糕點,每種糕點都有六七塊。

  不遠處的順歲看得目瞪口呆。

  ——掌印向來少食。今日府裡換了廚子,手藝不錯。掌印午時用得本就比平常多一些。皇后娘娘過來時,掌印剛用完午膳,下樓消食的……

  順歲略沉吟,趕忙悄聲快步走開些,吩咐一個恰好路過的小太監去廚房準備酸梅湯。

  沈茴看看小白碟裡的糕點,再看看坐在她對面的裴徊光。隨著小白碟裡的糕點越來越少,他卻始終是斯文的吃相。實在是看不出他有沒有吃飽……但是……

  「掌印,等我們午憩醒後再吃吧。」沈茴急急又補了一句,「說不定到時候我也想吃呢。」

  「府裡瓜果糕點還不至於供應不上娘娘。」裴徊光說。

  二十六塊糕點,一塊不剩。

  沈茴望著空了的四個小白碟,有些情緒在心裡慢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知道她送了親手做的糕點過來,他會吃的。可是她沒有想到裴徊光會將這些糕點都吃了——在她說了一塊糕點一千兩之後。

  沈茴伸出手指頭,用指腹壓在小白碟裡燈盞糕的碎屑上,沾一點燈盞糕的碎屑,放進口中吃。

  又鹹又硬。

  嗯,她知道的。她來前嘗過的。其實她做了七八種糕點,勉勉強強在那些糕點裡選了這四種。沈茴後悔了。分明燈盞糕也應該刷下去。

  她說:「雖然這次沒做好。可是下次會進步的,一次比一次進步,總有一天我也能做出像御膳房的廚子那樣美味的糕點來。一年不行,就十年。到時候再做給掌印吃。」

  一陣風吹來,吹落一片粉色的海棠花瓣,落在沈茴柔軟的雲鬢間。裴徊光瞥著那片海棠花瓣,說:「嘖。娘娘還是早些進益為妙。十年後,咱家是不是還活著都未知。」

  裴徊光拉過沈茴的手,用雪帕子給她擦了擦剛剛沾過燈盞糕的手指頭,然後又將這方雪帕子折了折,慢條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嘴。

  他將帕子放下,起身拉起沈茴,說:「走吧。去樓上午憩。」

  兩個人從這裡往前面去,要經過一大片海棠,兩個人就在海棠林裡散步了一陣。午後的風是暖的,帶著海棠花的芬芳。暖風迎面撫在臉頰,沈茴整個身體被暖著,十分舒適。

  然而這種暖風,卻讓裴徊光很不適。

  走出海棠林後,裴徊光順手拈起落在沈茴雲鬢間的那片海棠花瓣,放進口中吃了。

  隨著天氣越來越熱,沈茴每日午後都要睡一會兒。回到樓上的寢屋,沈茴剛在軟塌躺下,就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睏倦溫柔捲來。她轉了個身,很快睡著了。

  裴徊光因為天氣越來越熱,身體越來越不適,並無睡意。他倚坐在軟榻一端望著沈茴,等沈茴睡著了,他才俯身,小心翼翼拉過她的左手。一邊輕輕拆開她小手指上的白紗布,一邊打量著沈茴擔心將她吵醒。

  白紗布一層層扯下來,露出被燙傷的小手指。

  裴徊光慢慢彎下腰,輕輕地、輕輕地吹了吹,又視若珍寶般輕輕落下一吻。

  沈茴忽然嗚哼一聲,側躺的身子挪動著。

  裴徊光一驚,慌張地鬆了手。他抬眼去看沈茴,見她唇角帶笑還在酣眠,才緩緩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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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章 得知

  蕭牧坐在書房裡,正在給沈茴寫信。他寫了一封又一封。每次寫完了一封信,又覺得寫得不好,煩惱地將信揉成一團扔開,再拉來一張信箋,重新給她寫信。

  被他揉成紙團的信箋扔滿地。

  這幾日,他一直都很後悔那一日的莽撞。他思來想去,知道如今的自己根本動不了裴徊光。他從昨天晚上開始想這封信該如何落筆。昨天夜裡,他在床榻上想了半夜,思來想去,一無頭緒。後來後半夜他乾脆從床榻上爬起來,來到書房,開始研磨執筆。

  如今已經過了第二日的中午,他還在跟這封寫給沈茴的信作鬥爭。

  分明是一起長大的表兄妹,自小無話不談,言無禁忌。沒有想到到了今日,竟到了提筆要斟酌言詞的地步。

  蕭牧手中握著筆,怔怔望著空白紙箋。

  這幾日,沈家西門外,沈茴和裴徊光相擁的樣子,魘咒般總是晃在他眼前,怎麼都揮之不去。

  天下不公,竟如此苛待她。

  她有沒有哭?

  蕭牧知道沈茴一向最勇敢。她應該不會軟弱地哭鼻子,而是頑強地想法子擺脫困境。那麼,她是不是為了更好地活著,從而去討好一個閹人?

  「討好」這個詞像一把刀子在他心上生生捅出一個血窟窿。

  他的表妹不該卑微地去討好一個人,而是應該被人捧著哄著,好好相待。

  蕭牧又忍不住去想裴徊光會怎麼對待沈茴。

  宮中的閹人偷偷尋對食不在少數,有的小太監是和小宮女搭伴過日子互相取暖,有的閹人卻是有了些權勢挑中貌美的宮女用「對食」之名,苛待大罵盡情侮辱,以滿足其扭曲。

  裴徊光?

  蕭牧握筆的手抖了抖,一滴濃黑的墨汁滴在雪白的信箋上,將白紙然髒了。

  裴徊光是什麼樣的人?死在他手裡的人,哪個得了全屍?蕭牧只要一想到他的小表妹和裴徊光共處一室,就忍不住心顫。

  他,也曾將那些閹人們的手段用在她身上嗎?

  蕭牧「啪」的一聲擲了筆,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

  他一動不動呆坐了許久許久,才重新放下手。他將弄髒的信箋拿開,又拿了一張信箋,開始認認真真地寫字。

  寫著他的歉意。

  蕭牧開始想,他那日的莽撞可否給沈茴帶來的麻煩?裴徊光那陰暗的閹人可會因為他的指責,而將怒火遷怒在她身上?

  這一回,蕭牧很快將這封信寫好。待墨痕乾透,他然後又從抽屜裡取了藥,輕輕仔細地塗抹在信箋上。不多時,信箋上的字跡盡數消失不見。他將信箋放在窗檯上,讓暖風吹一會兒,讓信箋上的藥水痕跡消息不見,他將這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信封中。

  他起身,卻因為一夜未眠,又坐在這裡太久,一陣眩暈。他趕忙伸手扶著桌面,待漆黑的視線逐漸又了光亮,眩暈感消失,他快步走出去,去了俞湛家中。

  ‧

  「還請俞大夫幫幫忙。」蕭牧將攥了一路的信放在桌上。

  俞湛看了一眼,溫聲說道:「蕭公子將信拿回去吧。」

  明明心裡難受得很,蕭牧還是勉強擠出幾分笑容來。他說:「俞大夫放心。這封信和上次那封信一樣,都被塗了藥水,就算落到旁人手裡也沒有辦法將字跡顯形。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

  俞湛垂著眼,沉默地望著桌上的那封信。

  上一封?

  上一封蕭牧拜託他送給沈茴的信,還在俞湛的藥匣暗格裡。

  俞湛沉默了很久。

  「俞大夫?」見俞湛沉默這樣久,蕭牧忍不住再次開口。

  俞湛收回視線,然後他在桌邊坐下,只是再說了一遍:「蕭公子將信拿回去吧。」

  蕭牧皺著眉,不理解俞湛為什麼不願意幫他了。分明他上次願意幫他送信,這次又不願意了是為何?

  蕭牧急說:「可是上次拜託俞大夫送信,阿茴說了些什麼?」

  俞湛沉默地將藥匣打開,從暗格裡,取出那封藏了幾個月的信,放在蕭牧放在桌上的那封信旁邊。

  「這……」蕭牧懵了。

  俞湛坦言:「初時不得機會,後來忘記了。蕭公子一併帶回去吧。」

  他神色坦然,光明磊落,無可指責。

  蕭牧張了張嘴,靜默了片刻,也不願意強人所難。他將兩封信收起來,說:「之前多有麻煩,既然俞大夫不方便,便罷了。還是要說一聲多謝。」

  蕭牧輕輕頷首。他將那兩份送不出去的信鄭重放在衣襟裡,轉身離開。

  俞湛垂著眼,臉上掛著一向和善的淺笑。

  只蕭牧和沈茴才知道讓信箋隱藏的字跡顯形?

  俞湛微微笑著。

  不。

  可以讓字跡暫且隱形的法子,是他教沈茴的。

  ‧

  最近沈茴每日午後都要小睡一會兒,許是因為今日用過午膳後來了裴徊光的府中,耽擱了一陣,讓她睡得比往常晚一點,所以睡得也比往常更久些。

  還沒睜開眼睛呢,她先懶洋洋地坐起來。她耷拉著腦袋,靜默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睜開眼睛。

  睏頓和迷糊都散去,沈茴後知後覺這裡不是瑲卿行宮裡的浩穹樓。

  她轉過身,望向空空的身側,發現裴徊光並不在身邊。她又呆坐了一會兒,才起身往樓下去。

  沈茴最初來這裡時,這裡還是尋常的南方府邸樣貌。可是隨著裴徊光住得久了,這裡的樣子也慢慢發生了變化,逐漸有了滄青閣的影子。

  沈茴剛下了一層,聽見腳步聲,她轉頭望向書房的方向。沒見到裴徊光的身影,原來是順歲在裴徊光的書房裡打掃。

  沈茴走進了書房。

  「娘娘怎麼過來了。」順歲趕忙行禮。

  「你忙,我只是隨便看一看。」沈茴說。

  順歲笑著說:「奴沒什麼要忙的,將下面的送來孝敬掌印的東西放下就行!」

  他想了一下,又趕忙接了句:「掌印出去了一趟,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沈茴點點頭,沒再說什麼,她走到書櫥前,指腹一一撫過書籍,想找一本書來看。很快,她的目光被一個瓷瓶裡捲起的墨寶吸引了目光。

  若是名家大作,自然應該精緻地裱起來。這張只是隨意捲起的白紙,和旁邊的幾卷畫卷放在一起有些格格不入。

  很好好奇地將它拿起來,放在桌子上,慢慢展開。

  「浩穹樓」三個字映入眼簾。

  沈茴愣了一下。

  她原來住的樓閣叫做浩穹月升,忽然有了一天宮人稟話掌印要將樓閣的牌匾換了。原本龍飛鳳舞的「浩穹月升」四個字,變成了飄逸的「浩穹樓」三個字。

  沈茴一眼就看出來那是書法大家陳太傅所寫。

  沈茴並不清楚裴徊光怎麼忽然有興致要改了她住處的名字,也沒怎麼留心。

  沈茴看見裴徊光親手所寫的「浩穹樓」三個字,慢慢蹙起眉。

  順歲掃了一眼。大抵是因為沈茴性子溫和,平日裡很好說話。他猶豫了一下,說:「原本掌印說要用他的題字做匾,不知道怎麼忽然又改了主意,讓奴去請陳太傅題字。」

  沈茴略一琢磨,倒是明白為什麼。

  她細細軟軟的手指頭,沿著白紙上的筆畫輕輕撫過,然後才讓順歲幫著收起來。順歲依言收了之後,不再打擾沈茴看書,悄悄退下去。

  沈茴沒有看書。

  她坐在裴徊光的書案後面,兩條腿腳踝交疊,輕輕地晃悠著。她想像著裴徊光平日裡在這裡讀書寫字的模樣。她偏過臉望向窗外,又想像著裴徊光讀書累倦時,是不是也坐在這裡從窗外望向外面那一大片的海棠林。

  沈茴的視線悠閒地飄呀飄,飄過了海棠林,看見了瑲卿行宮裡的那一大片玉檀林。樓閣一角,在玉檀林之後若隱若現。

  沈茴一怔,隱約辨出來那玉檀林後面的樓閣一角正是她住的浩穹樓。

  腳步聲打斷了沈茴的思緒。

  她轉過身來,望著裴徊光逐漸走近,一雙腳踝交疊的腿仍舊悠閒地晃悠著。

  裴徊光手垂在身側,一邊朝沈茴走過去,一邊微屈的指漫不經心地輕叩著腿側。直到裴徊光走到她身前,她張開雙臂要他抱。他漫不經心輕叩的指端動作停頓了一下。他望著沈茴溫柔對他笑的樣子。

  發自內心地感慨——這可真是這世上最溫柔的陷阱。

  他俯下身來,由著沈茴一雙手環過他的腰,輕輕擁著他。他側首,垂眼望著臉側的沈茴,他湊過去一些,咬咬沈茴的耳朵,低聲問:「娘娘醒來發現衣衫齊整,咱家也不在身邊,是失望了?」

  耳朵好癢,沈茴縮著肩朝一側躲。躲無可躲,她就把臉埋在他胸口,嗡聲細細軟軟地「嗯」一聲。

  「那現在脫。正好試試下面那群狗東西孝敬咱們的玩意兒好不好用。」裴徊光慢悠悠地說。

  沈茴不明所以地在他懷裡仰起臉望著他。

  「娘娘在這裡坐了這麼久,沒看見順歲剛剛搬過來的東西?」裴徊光問。

  沈茴慢吞吞地搖頭。

  順歲是說送東西上來,可沈茴沒怎麼在意。裴徊光是下面的人送給「咱們」的?沈茴鬆開裴徊光,視線在書房裡緩緩繞了一圈,看見了放在書案旁邊的箱子。

  這箱子那樣明顯,因她先前並未好奇過,所以也沒有注意到。

  「什麼東西?送給咱們?」沈茴擰著眉。

  沈茴將裴徊光推開,一邊在心裡合計著下面的人會送什麼東西給掌印和皇后,一邊蹲在箱子旁,將箱子打開了。

  一箱子玉器。

  沈茴懵了一瞬,頓時反應過來。這不是送給掌印和皇后的,而是送給掌印和他的對食的。

  沈茴頓時尷尬起來。

  怎麼就當著裴徊光的面,她就將箱子打開了呢?

  這裡面很多東西奇奇怪怪的玉器,沈茴看一眼,就知道是什麼用途的。畢、畢竟也是逛過青樓的人了。

  沈茴的視線落在一個古怪的玉器上。

  一根紅色的繩子,兩頭各拴著一個小小的玉葫蘆。

  沈茴不管是在青樓裡還是秘戲圖裡,都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她不由有點好奇,伸出手來,想要拿起來研究一下。

  她的指尖還要一點點就碰到那個古怪的玉器時,裴徊光忽然拍開她的手。

  沈茴嚇了一跳,不由輕輕顫了一聲,手背吃痛,趕忙收回手。她一邊用另一隻揉著被裴徊光拍疼的手背,一邊生氣地瞪著裴徊光,不解他為何拍她手。

  裴徊光卻蹲下來,溫柔地摸摸她的頭,聲線低繾:「娘娘要是喜歡這個,咱家給娘娘雕。別碰別人雕的,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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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葫蘆

  「不過,娘娘確定對這個東西感興趣?」裴徊光將沈茴好奇的玉器從箱子裡的那堆玉器裡拿出來,隨著他的動作,紅繩兩端的玉葫蘆發出清脆的聲響來。

  沈茴好奇地望了一眼,才發現這玉葫蘆裡塞進了炫彩的琉璃珠,輕輕動一下,圓圓的琉璃珠在玉葫蘆裡輕撞,發出清脆悅耳的響動來。

  沈茴說:「我只是沒見過這東西……有點好奇……」

  原來只是好奇嗎?

  「娘娘好奇心倒是重。」裴徊光慢悠悠地將兩端拴著玉葫蘆的長長紅繩在自己的手掌上纏了一圈。

  沈茴對未知的事情向來有好奇心。可是在這種事情上好奇心太重似乎不是好事……她也不希望裴徊光那樣想她。她低低地說了句「才沒有……」,然後低著頭不吭聲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將手中的紅繩朝一側的書櫥扔過去,一端的玉葫蘆在書櫥的格子間卡住。

  裴徊光起身,朝一旁的書案走去。

  紅繩在他的手掌上纏了一圈,隨著他走動,將紅繩慢慢扯直,纏在他手掌上的紅繩也跟著慢慢移滑。

  直到他被紅繩纏著的手碰到另一端的玉葫蘆,他慢悠悠地將纏在手掌上的紅繩鬆散開。他饒有趣味地握著另一端的玉葫蘆,看向沈茴,說:「娘娘站起來。」

  沈茴一直奇怪地瞧著他的動作,完全不明白裴徊光在做什麼。聞言,她狐疑地望了裴徊光一眼,還是依言站起身來。

  裴徊光的視線在沈茴的腰胯間打量了一下,然後扯了扯紅繩,將紅繩另一端卡在書櫥格子間的玉葫蘆往下拽了拽,略微調整了一下紅繩的高度。他隨手在書案上拿了幾本書摞起來,再將紅繩放在書上,用沉重的硯台壓住紅繩。

  兩端拴著玉葫蘆的紅繩高度調平了。

  裴徊光收了手。

  不停響著的玉葫蘆終於安靜下來。

  沈茴揪著小眉頭看裴徊光做完這一切,她猶豫了一下,試探著開口:「我以前在一本志怪故事裡看過,狐狸精晚上睡覺的時候是睡在拴在樹間的一根繩子上……」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她,說:「這叫走繩。」

  沈茴在心裡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就算望字生意,她也沒猜出來這繩子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裴徊光修長皙白的手指撥了撥紅繩,拴在兩端的玉葫蘆立刻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來。因裴徊光的動作不大,彩色的琉璃珠碰著玉葫蘆內壁的聲響也小,細細碎碎的。

  玉葫蘆發出的碎小聲音再次停下來時,裴徊光已走到了沈茴身邊。他俯下身來,貼著沈茴的耳朵,低聲說:「是讓娘娘光著屁股跨在這紅繩上走路。」

  沈茴震驚地轉過頭,一不小心,柔軟的唇擦過裴徊光微涼的臉側。她怔了一下,脖子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避開一點點。

  裴徊光用指背慢悠悠地蹭了蹭臉頰上被沈茴軟軟蹭過的地方,他側過臉,對上沈茴的目光,問她:「娘娘要試試嗎?」

  沈茴使勁兒搖頭。她實在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人居然研究出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裴徊光望著沈茴開始泛紅的臉頰,有點猶豫。

  片刻之後,裴徊光忽然笑了一下,揉了揉沈茴僵僵的脖子,說:「咱們不玩這東西。這玩法會給娘娘弄傷的。咱家不喜歡,娘娘還是挑挑別的。」

  他湊過去咬咬沈茴的耳朵。沈茴每次臉上泛了紅之後,耳朵尖才會有一點點發紅的跡象。他就喜歡咬磨她發紅的薄薄耳朵尖。

  「誰要和你玩了!」沈茴聲音低低的,氣勢一點都不足。她別開眼,不去看裴徊光。眼前不由浮現那些迷離痴醉時他漠然的神情,和他一點溫度都沒有的眼眸。

  沈茴神色一黯,臉頰上的緋紅也淡去一些。她蹲下來,有些慌亂地想要將箱子合上。

  裴徊光彎下腰,抬抬手相擋,阻止了她的動作。他衣擺碰到了懸橫的紅繩,兩端的琉璃珠在玉葫蘆裡唱小曲兒。

  「不玩了。」沈茴聲音悶悶的。

  她蹙著眉望著裴徊光的眼睛,樣子認認真真。

  裴徊光將指腹壓在沈茴的眼尾下方,沿著她下眼線的輪廓,慢慢朝她眼角溫柔拈過。他說:「娘娘重新挑一個。」

  沈茴垂著眼睛,安安靜靜地不說話。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會兒,鬆開他。他從箱子裡挑了個玉器,問沈茴:「這個如何?」

  沈茴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

  裴徊光問的玉器也是一根紅繩兩端各拴著一個玉葫蘆。只不過兩端的玉葫蘆要更小一些,而且拴著這倆玉葫蘆的紅繩也更短更細,不過兩三掌長。

  ……這繩沒法走了吧。

  裴徊光注視著沈茴的神情,見她恐怕又不知道這玩意兒是怎麼玩的的。他將小小的玉葫蘆放在掌中把玩,慢悠悠地說:「與上回給娘娘用過的緬鈴差不多,塞的。」

  ……可是兩個玉葫蘆。

  沈茴狐疑地望了裴徊光一眼,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板起臉來。端端正正的小臉蛋一本正經,心裡卻在合計這紅繩好像長度不太夠呀……

  裴徊光嘖笑了一聲,復貼到沈茴耳邊,低聲說:「咱家之前說錯了。上下不止兩張嘴。」

  沈茴似懂非懂地望著他,眨眨眼,再眨眨眼。

  裴徊光瞧著她這個樣子,聲音軟下來:「決定要這個了?娘娘若是選好了,咱家現在就給娘娘雕一個出來。左右已給娘娘雕過幾個小玩意兒了,娘娘當放心咱家的手藝。」

  沈茴算是弄明白了。

  裴徊光這是技癢難耐,非要讓她選一個,他好練雕工。

  「不,不要這個!」沈茴轉過頭,望向那一箱子稀奇古怪的東西,打算選一個看上去比較復雜的東西,讓裴徊光今日雕不完!

  於是,沈茴的目光落在一個鏤空的小玉球上。

  她瞧著那個精緻的玉球半邊是密密麻麻的小圓孔,半邊是復雜的鏤空花紋。似乎能夠打開,裡面還有暗層。不說別的,就這寫鏤空的花紋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雕完的。

  沈茴指著這個玉球說:「我要這個。」

  裴徊光皺皺眉,將那個玉球拿出來,端詳。

  沈茴詫異地望著他,問:「掌印也不知道這個是怎麼用的?」

  說著,沈茴的目光逐漸移到裴徊光手中的玉球上,好奇打量著。玉球剛剛放在箱子裡和其他的玉器擺在一切,沈茴沒怎麼看清,如今離得近了,沈茴才看見原來這個中空的小玉球裡面居然放了薄薄的刀片!

  沈茴一驚,頓時認為自己選錯了!

  也就是在看見鏤空的小玉球裡面嵌著的刀片時,裴徊光瞬間明白過來這玩意兒是幹什麼用的了。他用指腹蹭了蹭玉球上的空洞,說:「好,就這個。」

  裴徊光站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去,一眼看見正在下面掃落葉的順歲。他吩咐:「去,準備雕玉的東西。」

  順歲應了一聲,放下掃帚,趕忙去準備。

  沈茴急了。她站起身,疾步追到裴徊光身邊,追問:「這個到底是做什麼的?」

  「過兩日,娘娘便知曉了。」

  沈茴欲言又止。

  不行,不能再追問了。要不然好像她多感興趣似的。

  「哼。」

  沈茴輕輕地低哼了一聲,再瞪他一眼,轉身出了書房,快步往樓下去。她一邊提裙虧快步往下走,一邊喊拾星,打算回行宮了。

  裴徊光沒阻止沈茴離開,他正端詳著掌中的玉球,琢磨著如何雕刻打磨。這玉球上鏤空的花紋太粗俗,換什麼樣子的才好呢?

  沈茴剛走到樓下,裴徊光在在窗口喊住她。

  「娘娘忘了東西。」他說。

  沈茴仰著臉,疑惑地望著裴徊光。她怎麼不記得自己忘了什麼東西沒帶走?

  很快,順年一溜小跑從樓上下來,將一個精緻的小木盒遞給沈茴。

  小木盒不重。

  沈茴抱著小盒子搖了搖,沒聽見什麼稀奇古怪的聲響來。她仍舊擔心盒子裡穿的東西不能見之於人,也不立刻打開,而是拿著小盒子快步轉身離開。她走了一小段距離,待拾星在她身後落後一些,沈茴才停下來,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推開一點點,去瞧裡面的東西。

  沈茴愣住了。

  她將木盒子的蓋子完全推開,看著裡面的銀票。

  ——木盒子裡裝著二十六張銀票,每張都是一千兩的面額。

  沈茴轉過頭,逆著半下午還很耀目的暖光,望向站在窗前的裴徊光。她彎著眼睛笑,大聲說:「下次還給掌印做糕點吃!」

  像擔心裴徊光拒絕似的,沈茴說完立刻心虛地轉身,緊緊抱著一盒子的銀票,腳步匆匆。

  ‧

  沈茴帶著拾星離開裴徊光府中,穿過一大片海棠林,走進了暗道,一瞬間,視線裡都是溫柔的淺藍色。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了,拾星還是在一旁感慨:「真好看呀!娘娘,雖然見了好些回了,可是每次走到這裡都感覺這裡不是人間,是仙界呀!」

  沈茴將手裡裝滿銀票的木盒鄭重遞給拾星,說:「你先回去,把這盒銀票也帶回去。然後叫阿瘦和阿胖過來。我忽然想去拜訪右丞。」

  拾星應了,將沉甸甸的木盒子抱在胸口,快步往回跑。

  沈茴站在原地等著。等待枯燥,不久後,沈茴蹲下來,用手指頭戳了戳地面的夜明珠。

  想起兩個人在這裡時,裴徊光曾溫柔許過的諾,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慢慢翹起來。

  然而片刻之後,她臉上的表情卻一僵。

  不知怎麼就想起他滿口胡言讓她在這裡寬衣,說什麼夜明珠淺藍色的光影照在她身上有多動人,說什麼他從來見不到十五的月亮,他要她扯了裙子咬咬藍色的月亮。

  說不上好與不好的記憶,想起總是忍不住心口怦怦。沈茴將手心貼在自己的心口,悶悶軟軟地低罵一句「死太監……」

  流光旖旖的淺藍色光影照在沈茴的手背上,沈茴忽然明白裴徊光為什麼將她的浩穹月升改成了浩穹樓。

  月呢?

  因為,她是月嗎?

  聽著遠處傳來的腳步聲,知拾星帶著阿胖和阿瘦過來了。沈茴趕忙收起雜思,她用雙手手背緊貼在發燙的臉頰,降降溫。

  等他們幾個過來時,她已經站起身,端莊垂目而立。

  視線裡是鋪滿地的夜明珠,沈茴忽然有了個想法——

  好像……她不需要再絞盡腦汁地「騙錢」了,這裡每一顆夜明珠都價值連城!她每天挖一顆,偷偷拿去換了錢銀,能買多少糧草與戰甲兵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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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3: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六章 孕事

  沈茴帶著人偷偷去拜訪了右丞這事兒,很快就傳到了裴徊光耳中。幾乎是沈茴剛到右丞府外大門時,眼線已經回去送消息了。

  因為沈茴不可能莽撞地直接去敲門,要先斟酌了言語,先讓身邊的人上前去敲門。所以等沈茴終於被請進右丞府中時,消息已經傳到了裴徊光耳中。

  裴徊光略一琢磨,揮了揮手,讓送信的人下去。然後,他繼續在一箱子剛送上來的上好玉料裡挑選。他要選一塊最好的玉料給沈茴雕剃球。

  至於沈茴去見右丞?

  裴徊光渾然不在意。他本來就知道小皇后不安分,人看上去嬌嬌小小的,可是心裡大得很。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也好,小皇后本事越來越大才好。這樣,將來就算他不在了,她也能保護好自己。

  ‧

  沈茴在右丞府中待了不過兩刻鐘左右,便離開了,又從暗道悄悄回到了瑲卿行宮裡的浩穹樓。

  一回去,沈茴就問拾星,她的錢呢。

  拾星忍不住笑:「娘娘如今好生看重錢呀!」

  分明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沈茴笑著「嗯」了一聲,她將木盒子裡的銀票拿出三張,然後將剩下的兩萬三千兩交給了海晏,讓他瞧瞧送出行宮,交給沈鳴玉。

  然後沈茴將民康叫過來,鄭重吩咐:「從明日開始,你每日夜裡瞧瞧去暗道裡,挖一顆夜明珠。要在邊角的地方下手,讓人看不出來。」

  民康還不知道什麼密道。聽沈茴這樣交代,他先點頭表示一定會做好!

  沈茴讓拾星帶民康見見那密道在那裡。拾星立刻帶著民康下去了,還低聲交代了民康旁的幾句。

  沈茴又讓沉月拿來紙筆,她給螢塵寫了一封信,並三千兩銀票一併交給平盛。她告訴了平盛螢塵的住址,讓平盛將這封信和錢銀帶去給螢塵。

  沉月早先聽沈茴說過螢塵。沉月皺著眉,疑惑地問:「娘娘這樣信任那個姑娘?」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呀。」沈茴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

  「娘娘就不怕三千兩打水漂了。」沉月說。

  「什麼事兒都有風險呀。」沈茴笑著,「好沉月,我渴。」

  沉月趕忙將一盞花茶遞給沈茴,沈茴接過來小口喝了一口,身子頓時舒暢起來。身體的舒適向來會讓從小病弱的她十分歡喜,這份舒適讓她五官都在溫柔地笑。

  日後需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她不能總是跟裴徊光要錢,得自己想法子錢生錢。除了打家劫舍,來錢最快的道子便是從商。

  士農工商。沈茴身邊沒有一個從商之人。她思來想去,便想到了螢塵。即使,她家裡出事前,只是開著不算大的鋪子。

  沈茴忽然問:「燦珠呢?」

  「一早就沒見著人。」沉月笑笑,「這不是王來回來了,許是去找王來了吧。」

  沈茴皺皺眉,她不太明白燦珠為什麼還沒有來找她。她沒有幫旁人做選擇的喜好,也向來不喜歡對旁人的選擇褒貶讚責。她已經將話暗示得那樣明白了,若燦珠需要幫助應當會來找她。

  可是燦珠沒來。

  日子拖下去,她肚子一日一日大下去,再想瞞,可就瞞不住了。

  不管燦珠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宮女有孕,除非是被皇帝寵幸,否則就要按上一個淫亂後宮的死罪。

  可沈茴覺得燦珠應當不會是被皇帝幸過,否則皇帝身邊的人都會知曉。

  沈茴忽然想起了果子酒。

  沈茴一怔,臉色一瞬間白了,猛地站起身。

  「娘娘怎麼了?」沉月嚇了一跳。

  沈茴整個人怔怔的。是她曾經讓燦珠嘗過一杯果子酒!她聽俞太醫說過果子酒裡面加的藥,服用越多對人的影響越大。因為她嗜甜,所以喝了那麼多果子酒,才造成整個人神志被果子酒影響。

  她原以為燦珠只是喝了一點點,不當有問題。且燦珠每日在她身邊,她也沒有覺察出燦珠的異常來。

  難道當真是因那果子酒?

  若真是因那果子酒,燦珠犯下糊塗事,連她自己事後不記得了……

  若當真如此,沈茴心裡一揪,非要把自己自責死。

  沈茴身子一軟,慢慢跌坐下來。

  「娘娘您怎麼了呀?哪裡不舒服?」沉月嚇壞了,又是探手去摸沈茴的額頭試溫度,又是喊人快去請太醫。

  ‧

  燦珠坐在床邊,手裡攥著個顏色鮮紅的手串,上面墜著通紅的小辣椒。正是王來離京那日給她買的手串。

  這裡是王來的小屋子。

  宮裡的太監們,大多在各宮做事。不在各宮主子身邊做事的宮人,就住在西邊這一片陰暗的長房裡。一間一間屋子緊挨著,每間屋子裡擺放的床數量也不固定,有擺兩張床的、四張床的、八張床的,甚至還有擺著十六張床的大通鋪。

  王來這間小屋子雖是兩人間,卻只住了他一個。

  屋子不大,隔音也不好。

  燦珠能聽見外面一群小太監嘰嘰喳喳說話的聲音。從今兒個開始,宮裡的太監們要按照慣例去驗身。因宮裡的太監們數量多,且不能耽誤了為各自的主子辦差,也不全趕在這一日過去,五日內過去便行。

  那邊自然有名單,經了驗證,就在名字後面劃個朱紅的勾。

  燦珠正胡思亂想,王來推門進來,手裡提著食盒。

  燦珠抬眼看著王來逐漸走近。

  王來將食盒放在桌子上,把裡面的雞湯小心翼翼地端出來,說:「熬了好些時候,現在喝正好,不燙的。」

  他將湯匙遞給燦珠,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說:「雖然以前也經常下廚,可沒怎麼熬過雞湯。你嘗嘗看味道如何,若是能提點意見最好,下回肯定改正。」

  他低著頭,溫柔地望著燦珠。

  燦珠剛想說話,胸腹間一陣難受。她立刻雙手摀住自己的嘴,側過身子,一陣乾嘔。

  王來臉色頓時變了。他趕忙輕輕拍著燦珠的脊背,又手忙腳亂地去倒水。他一邊倒水一邊說:「是不是不喜歡雞湯的味道?你要是不喜歡就不要喝。」

  他蹲在燦珠面前,將溫水遞給她。

  燦珠沒怎麼吃過東西,根本吐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地乾嘔。她緩了好一會兒,才接過王來遞來的水杯。

  木質的杯子在她手心裡慢吞吞地轉動著。

  眼淚忽然落下來,掉進杯子裡的水中。

  王來慌亂手腳,趕忙將燦珠手裡的杯子拿開,他想要去抱燦珠,又顫顫將手收回來。他紅著眼睛看燦珠無聲哭著。

  好半晌,他別開眼,哽聲低語:「對不起……」

  明明想著,她在宮裡的時候好好照顧她、保護她。等她到了年紀出宮,他會給她置辦一份厚厚的嫁妝,讓她出嫁,讓她做一個普通姑娘家該享有的生活。讓她正常地出嫁、生子。

  兩個人在一起做對食的兩年,他連親吻她都不敢,就怕毀了她的清白,讓她出宮之後不能好好尋一門親事。

  可是……

  王來垂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攥起來,攥成拳。

  越是想保護的人,越是傷害了。

  他緊緊抿著唇,相咬的齒將腮線崩得緊緊的。壓抑的情感積在胸腔裡,似乎隨時都能炸裂開。

  「對不起。」他再次艱難開口,「你……不應該留這個孩子這樣久的。」

  已經五個月了,再墮胎,太危險了。

  可是若留下這個孩子……

  王來不太敢想。

  「別哭了……」他踉踉蹌蹌地向後退了兩步,通紅的眼睛始終憋著淚,臉色已蒼白如紙。

  誰會願意給一個閹人生下孩子呢?這個孩子日後長大了,也不想有這樣一個卑賤的父親。

  燦珠抬起淚水漣漣的臉,蒙著淚霧的眼睛生氣地瞪著王來。她脫下自己的鞋子,直接朝王來砸過去,惱怒地哭:「王來你就是混蛋,你居然讓我去墮胎!」

  「我就不應該來找你。這孩子跟你沒有關係了!」燦珠生氣地站起來,一隻腳穿著鞋子,一隻腳光著,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她一邊走一邊說:「我這就去自首,讓他們給我降罪!判我死刑!把我直接絞死!」

  「別……」王來慌張地拉住她,「燦珠,不要衝動。千萬別這樣!若、若你想要這個孩子,我送你出宮去。好不好?」

  他詢問著,卑微的。

  燦珠不理他,生氣地往外走。

  王來在她身後抱住她,又不敢壓著她的肚子,只要去抱她的雙臂。他幾乎用乞求的語氣:「你想讓我怎麼辦,告訴我……告訴我你想讓我怎麼辦?就算你想讓我去死,我也去。別哭,別鬧,別傷害自己,求你了,燦珠……」

  眼淚終究還是流下來,落在燦珠的脊背上。

  燦珠慢慢停下掙扎的動作,她轉過身來,望著王來。她說:「我哭,是因為身體難受。還因為不想你去再挨一刀。」

  王來別開臉,不去看燦珠。他十分不喜歡自己在燦珠面前落淚的樣子。

  燦珠去拉他的手:「我、我聽說淨身很容易喪命。越是年紀大的,越是有風險。是當年給你淨身的師父刀工不好,憑什麼讓你白白再挨一刀呢?我、我、我……我害怕……」

  燦珠抖著雙肩,開始一陣一陣地哭。

  王來不知道怎麼哄她,只是一邊又一邊地說:「別哭,你別哭,別哭!對身體不好……」

  「王來。你抱抱我好不好?」

  燦珠哭得五官扭著一起,一點都不好看了。自從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她每日都要陷在矛盾的情緒裡。

  王來心裡猛地顫了顫,將被一把刀子捅來捅去。他趕忙小心翼翼地將燦珠擁進懷裡,雙臂環著燦珠的身子,力道在慢慢收緊,終於由輕擁變成了緊緊抱著她。

  燦珠在王來的懷裡,閉上眼睛,不管不顧地哭著,把委屈都哭出來。

  這段時日,燦珠一會兒因有了和王來的孩子而歡喜,一會兒又因為未來茫茫而畏懼。

  若她想生下這個孩子,就必須離開皇宮,偷偷將孩子生下來。那樣,她再也見不到王來了。

  若是不將這個孩子生下來,她怎麼忍心呢?

  這個孩子的到來太過神奇,簡直像是上天的恩賜。燦珠小心翼翼地保護肚子裡的胎兒,每日都在盼著王來的歸來。

  她既盼著王來得知她有了身孕後,會高興的樣子。又擔心他會因為種種顧慮,讓她墮掉這個孩子……

  兩個可憐人緊緊相擁許久。

  許久之後,燦珠已經不再哭了。她在王來的懷裡睜開眼睛,淚眼中慢慢有了堅定。她說:「王來,我只問你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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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3: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七章 復陽

  莫名地,對於燦珠將要問的問題,王來心中生出一絲畏懼來。

  她問:「你想不想跟我過一輩子?」

  王來張了張嘴,一時失聲。

  想與不想,說與不說,作用究竟有多少?他不想向燦珠許諾。他最是知道燦珠的性子,若他承認,這死心眼的姑娘當真就死心塌地了。

  不然呢?

  王來惶惶。

  事情已然發生。他原本的打算必然成不了真。這世道,即使吃不飽穿不暖,也仍要格外在意女子的貞操。

  若他現在放手,他的燦珠以後的日子大概要在非議中過活……

  王來長久地沉默。

  燦珠一點都不意外。他總是這樣,有千千萬萬中的顧慮。偏偏這些顧慮,都要冠上「為她好」的名頭。即使並不是她所想要的。

  燦珠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心灰意冷來。一段感情裡,總若是一方拚命堅守,另一方隱忍躲避,是人都會慢慢疲憊。

  燦珠忽然就笑了。她問:「你什麼時候去再動刀子?我放心不下,總要等你動了刀子之後,確定你還活著,我再走。」

  「走?」王來聲音發澀。

  「皇后娘娘為人仁和,我只與她說是我自己一時糊塗和侍衛有了孩子,求她給她幾個月的假。她會准許我出宮的。」

  好半晌,王來再低聲問一句:「然後呢?」

  燦珠將王來推開,她說:「我出來好久,得回去了。雖然娘娘和善,可我不能總這麼曠差。」

  燦珠胡亂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推門出去,快步往外走。

  剛去做了檢查回來的兩個小太監迎面看見她,笑嘻嘻地打招呼:「小嫂子過來啦。」

  若是往日,燦珠定然笑盈盈地與他們說話,此時卻什麼都沒說,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徑直快步往外走。

  兩個小太監對視一眼,沖房裡的王來大聲嚷嚷:「怎麼把小嫂子惹生氣啦?」

  王來好像沒聽見一樣。

  兩個小太監面面相覷,只當小兩口吵架拌嘴,也不再多嘴,各忙各的去了。

  王來默默望著燦珠快走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拐過了院門看不見了。他才將房門關上,轉身回到床邊,撿起燦珠落在枕旁的手串,然後在燦珠剛剛坐在的地方坐下。

  屋子裡飄著雞湯的濃香,那份王來起手熬了許久的雞湯,燦珠到底是一口都沒有喝。王來不覺得熬了這麼久浪費東西,只是擔心燦珠身體營養不夠。她總是這樣,若是心情不好,就不想吃東西。

  許久之後,王來長嘆了一聲。他彎下腰,雙手交疊貼著自己的額頭,痛苦地閉上眼睛。

  事情怎麼會發展到今日這個樣子?

  那段時日,他有心結束和燦珠的關係。反正她在皇后身邊做事,再不會輕易被人欺負。正好那陣子,他有心不再在掌印身邊照顧起居,想要到外面闖一闖,開始領東廠派出的差事。他出宮去為掌印辦差,最後追殺一個叫陳依依的姑娘時,中了箭傷。彼時,他是洩氣的。覺得自己當真是沒有用的廢物。

  可他不服氣。

  他不願意再做一個端茶倒水遞帕子的內宦。箭傷很重,他只能抹了一層又一層的止血藥,再用紗布一層又一層緊緊地纏住,一刻也不敢耽誤,回到掌印面前領罪。

  是他沒有辦好差事,什麼樣的責罰,他都認。

  可心裡的沮喪和失敗感也是真實存在的。他頹然從樓上走下來,正好遇見陪皇后娘娘過來的燦珠。

  他分明已經下定決定,斷掉和燦珠的關係。

  可是那一刻,他喊住了她。

  「燦珠。」

  輕輕的一聲,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意外。

  他望著燦珠,從她的眼睛裡也看見了驚訝。她還在生氣呢,低低地輕哼了一聲,責怪她:「叫姐姐做什麼?」

  王來忽然就走過來,將燦珠抱在懷裡,緊緊地箍著她。

  「你怎麼了?」燦珠驚訝地問他。語氣裡滿滿都是緊張,好似兩個人這段時間的冷戰都不存在了。

  王來嚥下一聲哽咽,什麼都沒說,快步離開。他怕自己再停留下來,會失態地紅了眼角,也怕胸口的箭傷讓他支撐不下去,在她面前昏過去。

  ——已經那樣低賤了,怎麼還敢在她面前連站立都不能。

  當日他去東廠領了罰。伏鴉陰陽怪氣地嘲諷他幾句,下手的時候到底念在他是掌印的乾兒子,只是剁了他三根手指。

  除夕夜,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養傷。

  小太監送了飯過來,可是他根本連下床都不想。就連喘息都會扯動胸口上的箭傷。

  燦珠忽然過來。

  他看她一眼,想將她趕走,想著除夕夜,她也沒有家人,到底是什麼都沒說。燦珠坐在床邊,一邊嘴裡不閒著許許多多地罵他不知道保護好自己,一邊餵他喝水、吃飯。

  王來不吭聲,聽著她的責罵,一口一口吃她送過來的東西。王來向來喜歡燦珠的聲音,她聲音並非軟糯甜音,而是脆生生的調子,而且說話的語速特別快。

  王來覺得,她罵人真好看。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後來她解開他披在身上的衣服,將被血污染透的紗布一層層揭開,給他上藥。

  到這裡,也很正常。

  再後來,外面爆竹煙花聲不斷。燦珠打著哈欠躺在他身邊睡著了。可她睡了沒多久,就開始吭吭唧唧地喊難受。

  王來看著燦珠泛紅的臉頰,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可是他能怎麼辦呢?他只是個閹人罷了。

  她哭著蹭過來擁抱他親吻他,他整個身體都僵硬了。這不是燦珠第一次來親吻他,以前他大多時候都會避開,這一次她這個樣子,他怎麼避開?他忍著眼底的濕意,回應她。甚至准許她來解他的衣服。

  都可以,什麼都可以。

  只要你能好受一些,我怎麼都可以。

  直到現在,王來都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年都軟綿綿的玩意兒那一日會有了反應。他更不明白,被割空的子孫袋為什麼會讓燦珠有了身孕。

  復陽。

  這詞兒,在宮裡做事的小太監都不陌生。平日裡大家私下裡玩笑,偶爾會說到「假使有朝一日復陽……」,分明是極其少見的情況,王來沒有想到有一日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王來緩慢地躺下來,目光虛空地望著屋頂。他將那串燦珠忘記帶走的手串放在胸口,壓在心臟的位置。

  時間緩緩流淌。

  靜默躺在木板床上一動不動的王來忽然猛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

  燦珠回去之後沒多久,團圓就來喊她:「燦珠姐姐可回來啦。娘娘下午還尋你來著。她讓你回來之後得空過去一趟。」

  團圓在「得空」這個詞上咬得格外重一些。這是沈茴的原話,團圓覺得沈茴這次用的奇怪,轉達的時候也不敢略過這次,著重提了一下。

  燦珠哭過,臉色不太好看。她去洗了把臉,才去見沈茴。

  沈茴坐在書房裡。桌子上擺著她最感興趣的志怪故事,可是她一眼也看不進去,望著桌子上的花瓶發怔。

  「娘娘,您找我。」燦珠福了福,直起身朝沈茴走過來,臉上帶著笑。

  沈茴望著燦珠逐步走近。她先打量燦珠的神情,再視線下移在燦珠的肚子上掃了一眼,重新望著她的臉,說:「你哭過了?」

  雖然洗了把臉,也不能遮住燦珠哭紅的眼睛。燦珠也不隱瞞,她點點頭,說:「娘娘,奴婢有事來求您。」

  終於要主動對她說了嗎?沈茴稍微坐正一些,語氣有些急地說:「你說!」

  「其實……娘娘應該已經看出來了。奴婢的確有了身孕。」燦珠動作有些尷尬地攥著衣角。畢竟是沒出嫁的姑娘,未婚先孕到底不是什麼好事兒。她低聲說:「奴婢來向娘娘討幾個月的假。」

  說完,她作勢就要跪下。沈茴哪敢讓她跪著,立刻扶住她。沈茴拉著燦珠到一旁的軟塌坐下,說:「可以給你假,給你身契永遠放你出宮都是可以的,但是你得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本,沈茴並不想多問旁人的私事。可若真是那杯她讓燦珠喝下去的果子酒引發的壞事,她便不能置身事外。

  燦珠稍微猶豫了一下,就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沈茴。

  起初,沈茴蹙著眉頭臉色發白地聽著。可是聽著聽著,她蹙起的眉頭慢慢舒展開,發白的臉色也漸漸緩和下來,又逐漸變成驚愕的表情。

  「復、復陽?」沈茴愣愣的,顯然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

  她想了千萬中可能,最好的猜測是燦珠早已和王來分道揚鑣,她又和旁的男子私定終身。卻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果!燦珠肚子裡的這個孩子居然是王來的!

  「那你哭什麼啊?」沈茴反應過來了,驚奇地望著燦珠,「這不是好事嗎?」

  燦珠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像娘娘這樣身份的人,自然不會知曉他們這些宮人的難處。

  「娘娘若沒有這個孩子,我還能留在宮裡做王來一輩子的對食,這輩子都和他在一起。可有了這個孩子,我必然要出宮去,並且決不能讓別人知曉這個孩子是王來的……燦珠低著頭眼睛又紅了,「娘娘,善心仁厚,奴婢感激不盡。還請娘娘再收留幾日。等王來重新淨身,讓奴婢照顧他幾日,知曉他沒有性命之虞,奴婢再離宮去……」

  她前面說了那麼多話,都神色如常,可一提到王來要重新淨身,她就瞬間落下淚來。

  燦珠迅速別開臉,擦了擦眼淚。

  沈茴轉瞬想明白了其中的彎彎繞繞。好半晌,她輕聲自言自語般:「淨身是挺危險的。」

  沈茴之前隱約聽小太監說過,十個人走進淨身房,就有兩個再也出不來。

  「娘娘……」

  沈茴彎了彎唇角,她說:「我都知曉了。這幾日你不要多思多慮,一切以身體為重。明天早上俞太醫過來給我請脈之後,給你也瞧瞧。你放心,他不會亂說的。」

  「娘娘……多謝娘娘!」

  懷孕五個月,身在宮中,燦珠擔心事情敗露,一次也沒有找大夫瞧過身體。如今沈茴這樣說,她就想吃了一顆定心丸一樣,懸了幾個心稍微踏實了一些。

  「回去歇著吧。興許,事情不會想你想的那樣壞。」沈茴說得堅定。

  她有了個想法。

  當然了,她暫時沒有這樣指鹿為馬的本事。可是……裴徊光有啊。他若說黑,天下無人敢說白。

  左右不過他的一句話。

  可,怎麼讓他開口?這有點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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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章 打我

  殘陽終於落山,隱於山後。天際只殘著有點落日的一點紅色餘暉,而東方已經是一片黑暗,甚至爬上了星與月。

  西邊殘著的最後那一點落日餘暉被黑夜吞沒時,蕭牧敲響院門,邁進上次來的院落,去尋那位鬢髪皆白的李姓老者。

  「蕭公子?」李先生似乎有些意外。

  「我答應幫你們裡應外合。」蕭牧臉上沒什麼表情。

  議事廳裡的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詫異蕭牧會忽然改變主意。

  「蕭公子不是說宮裡的那位皇子是你表妹的兒子,是你的表外甥。你下不去手?你還說就算沒有親戚關係,那不過是個四歲的無辜孩童,你不願意亂殺無辜。」

  有人將蕭牧當初的說辭陰陽怪氣地敘述了一遍。

  蕭牧木然的眼中終於浮現了一絲情緒,那絲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再度開口:「李先生說的對。心慈手軟不能成就大事。古往今來上位者沒有雙手乾乾淨淨的。蕭牧願聽主上差遣,助主上榮登九鼎,撥亂反正。」

  議事廳裡的幾個人似乎都對蕭牧忽然的改變態度,持有一種懷疑的態度。反倒是李姓老者點了點頭,說:「你能如此想,甚好。再過幾日便是河神節,那是最好的下手時機。若你能在行宮中裡應外合,是將煜殿下劫走的最好方式。」

  「劫走?不是殺了他?」蕭牧皺眉。

  「主上來信,計劃有變。最好能生擒,若生擒不得,再殺了那個小皇子。」

  ‧

  本來,沈茴讓燦珠下午休息之後,她就想去找裴徊光。可是齊煜過來纏著她說話。她就把齊煜抱到軟塌上,陪她說了好一會兒話,又給她講些志怪故事,等齊煜睡著了,沈茴才讓孫嬤嬤小心翼翼地將齊煜抱回去。

  她收拾了一下,帶著拾星走過暗道,離開了行宮。

  走進那條暗道時,沈茴一直低著頭,四處打量著。一直走到暗道的盡頭,沈茴也沒有看出來她吩咐的小太監到底在哪裡挖了一個夜明珠。

  不明顯,看不出來。很好,很好!

  沈茴不由略微放心了些。

  沈茴到了裴徊光的府中時,已是半夜,裴徊光還在專注地雕刻玉球。沈茴走進書房,掃了一眼幾箱子的玉料。

  「娘娘來早了,這玩意兒還沒雕完。」裴徊光也沒抬頭,一手握著一塊玉,一手捏著一個尖頭細刀,正在專注地雕磨玉料的一側。

  沈茴走過去。

  裴徊光的屋子裡,用具向來都是單份。唯一的一張椅子被他坐著,沈茴左看看右看看,將書案上的雕刻玉石的器具朝一側推了推,然後坐在桌邊,認真地瞧著裴徊光雕刻。

  裴徊光將手中的尖頭小刀放下,在桌子上那堆小刀裡挑選更順手的。他修長的指在一把把小刀上撫過,慢悠悠地詢問:「說吧,又什麼事情。」

  若非有事,她不會深夜過來。

  沈茴沒說話,先綿綿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裴徊光這才抬抬眼,瞥向她。她在打哈欠,張著嘴,露出雪白的齒和濕紅的舌。在沈茴合上嘴的前一刻,裴徊光忽然將兩根手指遞了進去。

  沈茴合了嘴,貝齒咬在他的指上。她怔怔望著裴徊光,顯然被唬住了。

  裴徊光微涼的指腹夾了下她的舌尖,又輕輕蹭了一下她的齒。

  怪異的感覺讓沈茴很不自在,她趕忙身子略向後仰,又將裴徊光的手推開,小聲抱怨:「幹什麼呀……」

  裴徊光拿起桌上的一方雪帕子遞給沈茴,又將自己的手遞給她。

  沈茴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看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垂下眼睛,接過他遞來的雪帕子,給他擦他指上的……她的口水。

  「整日拿我取樂子,哼。」沈茴輕哼了一聲,有點不太高興,手下給他擦手指的力度也不輕。

  「娘娘深更半夜過來,必是又有事情來求咱家。許不是小事,咱家取取樂子又如何?再言,娘娘最會用自己的身體在咱家這邊換東西。若這回娘娘想要的東西很重要,一會兒不必咱家說,娘娘指不定又要拉著咱家的手亂戳。」

  沈茴抿抿唇,將手裡的雪帕子一摔,生氣地瞪著他:「你就這樣想我,我就不能有了好消息,巴巴跑來告訴你!」

  裴徊光神色不變,淡淡地瞥著她,想聽她要怎麼編。

  沈茴抿唇望著裴徊光的眼睛,四目相對半晌,沈茴從桌子上跳下來,轉身往外走。她說:「沒什麼事情了,掌印就當本宮今晚沒有過來。」

  「娘娘。」裴徊光開口喊她。

  沈茴腳步沒有任何停留。

  「沈茴。」裴徊光慢悠悠地摸轉著手裡的玉料。

  沈茴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繼續往外走,已經走到了門口,抬手去拉門。

  裴徊光忽然輕笑了一聲,他將手裡的玉料放在桌子上,然後隨意地擺了擺手,房門的閂木落下來,又折斷,卡在鎖扣裡。沈茴拽了拽,根本拽不動。

  「你!」沈茴轉過身,擰眉瞪他。

  下一刻,沈茴就感覺到一陣風襲來,她的身子好像不能受自己控制了一樣,被一道看不見的力量,朝裴徊光的方向拉拽而去,直到她踉踉蹌蹌地走到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手掌掐在她的細腰,將人放在腿上。他雙臂環過沈茴的身子,拉起她的手,放在他的掌中,慢悠悠地撫弄著。

  「嘖,娘娘翅膀越來越硬,就變得越來越不聽話了。」裴徊光慢條斯理地撫弄著沈茴柔若無骨的酥手,「娘娘還是收斂些罷。別企圖一個瘋子永遠都心情好講道理。小心咱家一時想不開,把娘娘的翅膀折了。」

  他語氣輕慢,漫不經心的調子,卻是聽上去讓人莫名毛骨悚然。

  沈茴脊背一僵,緊接著又慢慢放鬆下來。她在裴徊光的腿上挪了挪,挑了挑位置,側坐在他腿上,抬眼望著他,又一雙無辜的眼睛望著他,說:「那樣我會哭的,天天哭。掌印會捨不得的。」

  裴徊光嘖笑了一聲,臉上的神情讓人辨不出喜怒,瞧不出真假。

  沈茴慢慢垂下眼睛,望著兩個人交纏在一起的手,悶聲說:「我過來,只是想告訴你,我身邊的宮婢懷了王來的孩子。」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問:「誰懷了誰的孩子?」

  「我身邊的宮婢燦珠,懷了王來的孩子。王來,你那個乾兒子呀!」沈茴被裴徊光攥在掌心裡的小手翻轉過來,主動攥著裴徊光的手。

  她急急解釋:「掌印還記得果子酒嗎?我……我當初給燦珠嘗了一點。後來她懷了身孕,我一時誤解,以為是我賞她的那杯果子酒害了她,好生自責。沒想到她告訴我,她懷的孩子竟是王來的!這樣也挺好的呀。是好事,是喜事。我想著有情人終成眷屬,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不若放他們兩個雙雙出宮吧!掌印說好不好?」

  沈茴絮絮說了好些,裴徊光沉默地聽著。

  燦珠那邊,沈茴可以自己做主。可王來是裴徊光的人。沈茴便想著,王來是裴徊光的乾兒子,裴徊光應該也替他們兩個高興才對。

  可是,她仔仔細細瞧著裴徊光臉上的表情。越是什麼情緒都辨不出來,沈茴心裡越是有點沒譜了。

  「是好事,是喜事,有情人終成眷屬。」裴徊光慢悠悠地重復著沈茴說過的幾個詞。

  沈茴心裡一沉,莫名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是好事,是喜事,有情人終成眷屬。」裴徊光再次慢悠悠地重復了一遍。

  分明還是重復同樣的話,也是用同樣的語氣。可是裴徊光說一遍的時候,莫名有了一種陰惻惻的感覺。

  沈茴的心已經徹底沉下去。

  不怕惡人發怒,就怕瘋子溫柔地犯病。

  沈茴飛快思索著可能要發生的一幕幕,又慢慢琢磨著如何應對。

  裴徊光笑笑,手掌伸進沈茴的裙下,逐漸靠近。他漫不經心地問:「娘娘很高興?」

  沈茴垂著眼睛,努力讓聲音平和一些。她低聲說:「旁人的事情,沒有什麼高興不高興的。只是果子酒是我給她的,事情既然發生了,我也有責任。總不能看著一對苦命鴛鴦犯難……」

  「那娘娘想不想也懷個孩子,嗯?」裴徊光冷眼睥著她。

  沈茴眉心揪著,小心答話:「我自幼身體不好,本就很難有孕。更何況,掌印將我護得這樣好。除了掌印,我也不會接觸到旁的男子,不可能有有身孕。」

  沈茴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隱約聽見裴徊光輕笑了一聲。

  「那要是咱家也復陽,讓娘娘懷上幾個孩子,娘娘是歡喜還是不歡喜?」裴徊光又問。

  沈茴愣了一下。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僅沒有想過裴徊光有沒有可能像王來這般神奇地復陽,也沒有想到她自己有朝一日當母親,畢竟她還不到十六歲。

  裴徊光望著沈茴愣神的模樣,低低地笑了。他湊過去,咬咬沈茴的耳朵,微微用力地撕磨。他說:「恐怕要讓娘娘失望了。咱家的殘缺可不是刀師父割出來,而是自己切的。嘖,娘娘應當相信咱家的刀工。」

  沈茴驚愕地轉過臉,震驚地望著裴徊光。裴徊光臉上掛著詭異的淺笑,漆色的眸底帶著幾分瘋狂。

  沈茴心裡有了一種可怕的感覺,好似裴徊光回憶起閹割自己的經歷是美好的,好像切割自己,也像雕琢玉器一般,在他眼裡都是藝術品。

  沈茴心裡卻忽然像是被一把小錘子輕輕敲了一下,先是隱隱約約的疼,然後這種細微的疼痛慢慢散開來。

  裴徊光的臉色卻在瞬間冷下去。

  「咱家要給娘娘雕取樂的小玩意兒,沒時間陪娘娘,回罷。」裴徊光將腿上的沈茴推起身。

  沈茴怔怔站在他面前,柔軟的裙料貼在他腿上,裴徊光看著煩,又推了她一把。

  失神的沈茴腳步踉蹌地向後退,竟是被自己的裙擺絆倒了。她下意識地胡亂伸手去抓,將桌子上的一組花瓶碰倒了。

  三個一高兩矮的花瓶先一步跌落,嘩啦啦地碎了一地。

  沈茴跌坐在地,蹙著眉,嗚哼了一聲。

  裴徊光一怔,瞬間坐正了些。

  沈茴不可思議地望著裴徊光,怔怔望著他好一會兒,呢喃般開口:「你打我……」

  裴徊光搭在桌上的手緊了緊。

  沈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手心沾著血。她紅著眼睛重復:「你打我……」

  裴徊光被氣笑了,他舔舔唇,起身將沈茴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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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九章 搖頭

  書房裡雜亂,裴徊光抱著沈茴往樓上的寢屋去。到了寢屋,裴徊光將懷裡的人在軟塌放下。

  沈茴蹙著眉,小心翼翼地跪在軟塌上,扭頭往自己身後看。

  碎了的花瓶將她劃傷了,血跡染紅了淺杏色的長裙。她拽著裙子,想看看流了多少血。她嘴裡還念叨著:「看看,看看。掌印打我都打出血了。」

  「嘖。」裴徊光笑,「怎麼著,是不是要找幾個聽眾來聽娘娘數落咱家的罪。」

  說著,裴徊光走到一側的櫃子旁,拉開抽屜,在裡面翻找著,尋了兩瓶傷藥,重新走到沈茴身邊。

  沈茴已經心安理得地乖乖趴下了,枕著自己交疊的小臂,她偏著臉,看著裴徊光,嘟嘟囔囔:「要最好的藥,不要有疤,一點疤都不要有。」

  裴徊光在沈茴身邊坐下,將她層層疊疊的罩紗裙掀開,盡數堆在她的後腰上。瞥一眼被血跡弄髒的裡袴,裴徊光皺了下眉,他放輕動作,小心翼翼地將沈茴的裡袴褪下來一些。雪膚上的傷口週遭都是血跡,讓傷口也看得不太清楚。

  裴徊光捏著帕子,仔細將沈茴後臀上傷口周圍的血跡擦去。

  「嘶!」沈茴頓時出聲,軟彈的肌膚也跟著有些緊繃。她委屈地哼唧:「疼……」

  裴徊光動作稍微停頓了一下,看她一眼,才繼續手下的動作,將她傷口周圍的血跡擦淨一些。

  傷口倒是不深,卻有小手指那樣長。裴徊光處理傷口附近的血跡時,仍不停有血珠子從傷口溢出來。

  鮮血的味道讓裴徊光胸腔裡隱隱不適,年代久遠的記憶被連皮帶骨地拉扯著。

  裴徊光的視線落在沈茴的傷口上,看著一滴血珠子是如何一點點凝聚,在慢慢從傷口一角滾落下來。又一顆血珠子從慢慢凝結,將要滾落之前,裴徊光忽然抬手,用指腹接了那滴血珠子。

  放進口中嘗了嘗。

  鮮血的味道在唇舌間蔓延,腥甜好像一瞬間在腦海中炸裂開。

  沈茴隱約覺察出不對勁,她轉過頭望向裴徊光,見他半垂著眼,她連他的眼睛都看不見,更無從去分辨他眼裡的神情。

  沈茴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裴徊光的袖子,待裴徊光抬抬眼望過來,她軟聲說:「疼……」

  「先給娘娘塗點止疼的藥。」裴徊光收起情緒,從那兩個小藥瓶裡拿出一個來。他將小藥瓶的塞子扯開,剛要上藥,動作忽然停下來。

  沈茴一直小心觀察著裴徊光神色,忽見他詭異地笑了起來。

  他漆色的眸底染上幾分異色,他望著沈茴,莫名其妙地說:「那碎了的花瓶要是有毒就好了。」

  沈茴眨眨眼,在心裡拚命琢磨著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毒死她?不,他不可能是這個意思。

  沒有頭緒,沈茴便說:「那……掌印就當有毒就行了唄。」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兩聲,道:「娘娘金貴,連血都是甜的。咱家想嘗嘗。娘娘說,好還是不好?」

  沈茴愣愣望著他,隱約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該不會是希望被她蛇咬了,他好給她吸毒吧?

  沈茴將這種古怪的想法從腦子裡立刻趕出去。

  她望著裴徊光的眼睛。他漆色的眸子帶著笑,還帶著點期待。那一絲不易覺察的期待,忽然就戳動了沈茴。讓她莫名心軟了。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小聲答允:「好……」

  裴徊光慢慢笑起來。竟有幾分乖謐之感。可因為他是裴徊光,這種慢慢綻出的乖謐笑容反倒有一種詭異的瘋狂之感。

  裴徊光慢慢俯下身來,張口含住傷口,讓那些不斷從傷口裡凝出的血珠子一滴一滴流進他口中。

  他向來不喜鮮血的味道,每每靠近,那種自幼便有的胸腔炸裂之感,令身體十分不適。

  可是,她是沈茴啊。

  他應該愛她的一切,就算是她的血。

  鮮血的味道將裴徊光整個人都淹沒,極其痛苦的滋味席捲而來,他強逼著自己將這種炸裂般的痛苦變成異樣的快感。

  嘖,如此倒是並非不能接受。

  裴徊光已經不再滿足那鮮血一滴滴慢慢凝成血珠子,他開始吮取,更多地求索。

  「疼,疼……疼!」沈茴用一隻手的手肘支撐著,別扭地撐起身子來,另一隻手去推這瘋子。

  裴徊光放開了沈茴。

  「你又打我!」沈茴軟綿綿的聲音裡含著絲不高興。

  裴徊光重新直起身,用指腹蹭了蹭唇上沾染的血痕。他瞥著沈茴,慢悠悠地說:「娘娘似乎分不清打、推,和咬。」

  他抬手,朝沈茴沒有傷口的另一邊略微用力拍打了一下。

  「啪」的一聲脆響,雪肌顫動。

  「這才叫打。」裴徊光慢悠悠地將藥粉倒在沈茴的傷口上,「娘娘既然說咱家打了娘娘,不能讓娘娘平白無故冤枉一回。要不然咱家多冤屈。」

  沈茴怔怔望著裴徊光,巴掌大的蒼白小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輕顫的雪肌恢復平靜,裴徊光捏了捏。他拿了乾淨的雪帕子,將沈茴傷口附近多出來的藥粉蹭掉。待藥粉徹底融進傷口裡,他再打開另外一瓶藥,將裡面的膏脂塗抹在指腹上,仔仔細細地給她再塗在傷口上。

  第一瓶藥粉是止痛的,這第二份藥才是真正治療外傷的妙藥。若非用用了止痛藥,直接塗抹第二種藥,裴徊光覺得小皇后一定要疼得哭鼻子。

  這邊想著,他伸手捏了捏沈茴的鼻子。

  沈茴飛快地轉過臉,避開了他的動作。裴徊光也不執意,反而是順手摸了摸她的頭。

  沈茴過來時已經半夜,折騰到現在,時候屬實不算早了。她將臉埋在臂彎裡軟軟地打哈欠。原本傷口的疼痛讓她睏意全無,可是裴徊光給她上的藥藥效屬實好得不得了。她覺得臀上隱隱發麻,在這種發麻裡,傷口的疼痛也感覺不到了。

  甚至,連裴徊光拍下來的那一巴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止痛藥的作用,沈茴也沒覺得有多疼。

  裴徊光瞧著她蔫蔫的樣子,知道藥效起了作用,她開始睏了。他站起身,拽著沈茴的手腕,將她拉起來,將她身上染了血的裙褲脫下來,然後手臂探過她膝下,將人抱了起來,往床榻去安頓。

  裴徊光將她放下的時候,她還在生氣地哼哼唧唧。裴徊光給沈茴小心翼翼蓋了蓋被子,盡量避免壓到她傷口。裴徊光沒有直接在沈茴身邊歇下,而是轉身出去洗手。將手上沾的血跡,反反復復地清洗乾淨。

  裴徊光離開前,沈茴將臉埋進柔軟的枕頭裡趴在床榻上。等裴徊光回來,她還保持著一樣的姿勢。

  裴徊光以為她睡著了,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躺下。可,片刻之後,原以為睡著了的沈茴挪過來,往他懷裡鑽。

  「嘖,咱家打了娘娘,娘娘還往咱家懷裡鑽?」

  「別說話了,睡覺。」沈茴睏倦地軟綿綿嘟囔著,她蹙著眉,從被子裡伸出手,在裴徊光臉上摸了摸,找到嘴在哪裡,用手心摀住他的嘴。

  半晌,裴徊光將沈茴的手拿開,小心翼翼地放回被子裡。

  隨著天氣越來越熱,裴徊光身體越來越不適。偏沈茴從小畏寒,到了天暖時節,她自己覺得舒暢著,她的身子卻變成了一個小火爐。

  懷裡抱著個小火爐,這讓因邪功所累,本就不能忍受炎熱的裴徊光更有些難捱。

  可他沒有將沈茴推開,反而收攏了手臂,將懷裡的沈茴抱得更緊一些。

  在痛中,體會快感。

  ‧

  天濛濛亮時,沈茴還在酣睡著,裴徊光聽見順歲的腳步聲逐漸走近,他不等順歲來敲門,先輕輕放開沈茴搭在他胸膛的小手,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下床,走了出去。

  「掌印,浴水已經準備好了。」順歲壓低聲音稟話。

  裴徊光用手掌壓了壓不適的胸膛,緩步往樓下的盥室去。

  浴桶裡早已裝滿了水,卻並非適合沐浴的熱水。而是剛從井中打出來的涼水,且在水中放了很多冰塊。

  整個盥室都充盈著一股森森寒意。

  順歲搓著手離開。

  裴徊光解了衣服,坐在浴桶中的冰水裡。寒冷無孔不入穿進他的身體裡,讓他身體裡火燒板的五臟六腑開始慢慢有了舒適之感。

  裴徊光緩緩合上眼睛,默念邪功,逐漸驅離周身屬於人類的溫度。這邪功奇邪無比,往常他只需要每個月十五修煉,並不會過多的修煉。可是隨著天氣越來越熱,隨著他的身體日漸一日地染上人的溫度,他不得不在每兩個十五之夜中途,再念那邪功。

  黑色的霧氣在裴徊光周身緩緩縈繞。

  所謂邪功,賜予他不屬於人的力量,自然也要將他變成非人的鬼。

  ‧

  裴徊光在冰水中泡了半個時辰,終於緩緩睜開眼睛。漆色的眼眸毫無情緒波瀾,玉白的面龐,沒有表情時彷彿也沒了屬於人的悲喜。

  他從冰水中邁出來,並沒有急著去擦身上的水漬。

  而是任由濕漉漉的水滴沿著他的肌理,緩緩滴落。

  裴徊光扯開布簾。布簾之後是一面可以照全身的高瘦銅鏡。

  閹人大抵都羞於自己的殘缺。

  偏裴徊光不管是在京城的滄青閣,還是來了這裡,裴徊光都交代人在盥室裡準備這樣一面銅鏡。

  每每沐浴之後,立在鏡前欣賞著自己的殘缺。

  沈茴半眯著眼睛,打著哈欠往樓下走。她的裙子弄髒了,於是從衣櫥裡翻出裴徊光的一件大氅裹在身上,衣擺長長拖在地面。

  她走到盥室面前,見裡面亮著燈,知裴徊光在裡面。她眯著眼睛還很睏頓地委屈開口:「撞到床角,又扯到傷口了。」

  她好像在怪他半夜將她丟下,不陪著她睡。

  裴徊光好像沒聽見一樣,目光仍凝在銅鏡上。

  沈茴猶豫了一會兒,伸手推開了盥室的門。

  「吱呀」一聲響,屏風隔了視線。

  沈茴望著屏風上映出裴徊光的身影,隱約辨出他未穿衣。屏風一邊隱約可以看見銅鏡一角。

  ——他在看自己?

  沈茴驚訝地檀口微張。

  屏風另一邊傳來裴徊光漫不經心的聲音:「娘娘羨慕自己的婢女嗎?」

  沈茴慢吞吞地抿起唇,想起昨晚裴徊光說的話——「恐怕要讓娘娘失望了。咱家的殘缺可不是刀師父割出來,而是自己切的。嘖,娘娘應當相信咱家的刀工。」

  好半晌,沈茴慢吞吞地搖了搖頭。

  她往前走,站在屏風面前,伸手去摸屏風上他的影子,低聲問:「疼不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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