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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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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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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4: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孫子

  聽著沈茴的詢問,裴徊光沒說話,臉上也沒什麼表情。他打量著銅鏡中的身體,目光長久地凝在永遠也不能像正常男子使用的殘缺。

  時至今日,他依然感激邪功給他帶來的這一切。能夠讓他比當一個正常人,能夠更早更快更方便地殺人。

  一定很疼吧?

  沈茴偷偷去查過。她知道淨身很危險,連活下來都是幸運,更別說活下來的那些人也很可能染上一輩子的殘疾。沈茴曾經見過宮裡一個老太監,走路的時候永遠彎著腰,已經再也直不起來了。若是陰天下雨的時候,他就會咿咿呀呀地喊著骨頭疼。

  淨身時的疼痛,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要將人綁起來,還要在嘴裡咬著東西來抵抗疼痛。聽說刀師父一刀子下去,人都會疼得昏死過去。偏偏還不能像普通傷病那般躺著養傷。會被人推醒,被強逼著在屋子裡忍痛走路。有的人走著走著又疼死過去,還會被再次弄醒。

  這樣的疼痛折磨,常人所不能忍受。

  更何況是自己向自己動手呢。

  為什麼要對自己下手那樣狠呢?怎麼就能忍受那樣的疼呢?

  除非,心裡有更深的痛。

  沈茴抬手,指腹上移,輕撫屏風上裴徊光影子的眉宇之地。

  她輕聲說:「掌印上次說把自己的生辰給忘記了。讓我去史冊裡尋找。我已經找到了。」

  「嗯,娘娘查得挺快的。」裴徊光神色淡淡。他拿起架子上的棉巾,慢條斯理地擦拭身上的水痕。

  沈茴慢慢彎唇,說:「如果我沒有查錯的話,我們生辰好像在同一天。」

  這倒讓裴徊光有點意外,他擦拭水痕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他琢磨沈茴猜錯的可能性,又在努力回憶自己的生辰。可到底是時日久遠,他實在記不起自己的生辰,只記得那一日還挺暖和的。

  「衛珖?」沈茴試探地叫出這個名字。

  裴徊光笑笑,沒承認也沒否認,他將手中的棉巾放下,拿了衣服開始穿。等他穿好衣服,繞過屏風,看見沈茴的時候,卻見她一張小臉蛋淚水漣漣。

  裴徊光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嘖嘖兩聲,道:「咱家記得娘娘不大喜歡哭,最擅長憋眼淚。這怎麼了?劃傷屁股蛋兒就哭成這樣?」

  沈茴推開裴徊光的手,把臉別到一旁去,有些慌亂地去抹臉上的眼淚。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哭的。

  「走吧,回去給娘娘看看傷口。娘娘能自己走嗎?」

  「能。但是不想。」沈茴吸了吸鼻子,哽咽地小聲說。

  「嘖。嬌氣。」

  裴徊光便將她抱起來,抱著她重新回到樓上的寢屋。他將身上裹著大氅扯開,去查看她身上的傷口。見那傷口果然扯開了一些。他又給她抹了些藥。

  沈茴趴在床上,猶猶豫豫地說:「傷口不是都要包紮的嗎?」

  「娘娘也不看看自己傷了哪兒。」裴徊光目光環過掃著,「娘娘教教咱家怎麼包紮?」

  沈茴不說話了。她伸手摸索著去扯被子,想把自己光著的下半身遮上。被子落下來,壓在傷口上。明明是柔軟的薄被子,壓在傷口上還是覺得好重,沈茴瞬間擰了眉。

  裴徊光伸手一揚,將沈茴扯到身上的被子扯開,說:「不冷。不用蓋。光著吧。」

  看見裴徊光轉身,沈茴急急去拉他的手,說:「不許走。陪我再睡一會兒。」

  「嘖。」裴徊光想諷她幾句,又覺得沒意思,最後什麼也沒說,在沈茴身邊躺下。

  沈茴抓來他的手臂,抱在懷裡。

  裴徊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娘娘現在是徹底不知道害臊了?若是以前,這個時候只會想法子將咱家趕走。嘖。」

  沈茴沒有回話。她抱著裴徊光的手睡著了。

  裴徊光側過臉看了她好一會兒,最後視線落在她抱著他手臂的一雙嬌嫩小手上。她平日裡都蓄一點指甲,在上面塗著嬌妍的色彩。如今因為孝期,她指甲上往日的豔麗不見了蹤影,反而貼著雪色的梨花。

  她左手小手指的指甲很顯眼,因為不像別的指甲那樣稍微蓄一點,而是剪到了根部。

  裴徊光眼前浮現沈茴氣呼呼地握著剪子將左手小手指指甲剪去的一幕。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染上了幾分溫柔。他用指腹抵在沈茴左手小手指頂端,輕輕廝磨。

  就那麼一點點的喜歡?

  裴徊光慢慢勾起一側的唇角,勾勒出的溫柔笑意暗藏了一點瘋狂。

  就那麼一點點的喜歡哪裡夠呢?

  就算咱家是一個閹人,也要讓娘娘瘋狂地喜歡。

  對,發了瘋一樣地喜歡咱家。

  才行。

  ‧

  沈茴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她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躺靠在她身側的裴徊光。他一隻手拿著一卷書在讀,而他另外一隻手,正被她雙手抱在懷裡。

  沈茴慢吞吞地將他壓在自己胸口下的手推開,她想坐起來,卻顧慮身上的傷。她身後小心翼翼地去摸,摸到了傷口周圍,先壓一壓,並不覺得有多疼,手指頭再慢慢往前移,摸到傷口。

  她驚奇地發現,傷口居然已經癒合了。而且她伸手試探著壓了壓,竟然也不覺得疼了!

  裴徊光仍舊在看著手裡的書,他徐徐開口:「娘娘就這樣當著咱家的面兒摸自己的屁股,是不是不太好。」

  沈茴臉上一紅,下意識地伸手去拉被子,胡亂將自己的身子給遮了。

  若非裴徊光提起,她竟也沒察覺自己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下一刻,沈茴心裡忽然一揪,敏感地胡思亂想起來,擔心她這樣的舉動,被裴徊光誤會成不把他當男子來看。

  沈茴眼眸轉動,偷偷去看了一眼裴徊光的神色,又匆匆收回視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想不通,她洩氣地嘟囔一句:「好煩……」

  裴徊光抬抬眼,瞥過來,打量了一眼她擰巴在一起的五官,問:「娘娘又胡思亂想什麼?」

  怎麼成了她胡思亂想?明明是擔心他胡思亂想!沈茴望著裴徊光,張了張嘴,有口難言。

  裴徊光瞬間瞭然。

  他將手中的書慢悠悠地捲起來,敲了敲沈茴的頭,說:「娘娘胡思亂想不是很可愛。」

  沈茴垂著眼睛,小聲回一句:「不管是誰整日胡思亂想都不可愛。」

  裴徊光默了默,又笑了笑,道:「起來吃東西。」

  他欠身,將擺在床頭櫃上的衣服遞給沈茴。

  沈茴一邊穿衣服,一邊由衷感慨:「那藥是掌印自己研製的?掌印學的醫術可真好。」

  「錯。咱家沒怎麼學過醫術,鑽研的一直是毒術。」

  裴徊光將手的書合上,將首頁在沈茴面前晃了晃。

  沈茴在晃動的字跡裡分辨出書名——《論,從豬身上提取洇毒的可能性。》
  ‧
  沈茴彎著眼睛喝下碗裡最後一口紅棗蓮子香米粥,滿足地將空碗放下來。

  起得太晚,肚子空了太久,沈茴吃了好些東西,空落落的肚子裡還好些。飽腹感,讓她整個身子都充滿了一種滿足的舒適感。

  她總是對這種細微的小滿足,感受到十分的幸福感。

  與沈茴不同,裴徊光向來少食,吃的東西也簡單,極少對某種食物有過分的喜好。在他眼中,食物能夠果腹足矣,多吃的食物不過解口舌之慾,毫無用處,也是浪費。

  順年走上來稟話:「掌印,王來一大早就過來了。聽說您未醒,一直在角房裡候著。」

  沈茴立刻抬起眼睛去打量裴徊光的神色。

  裴徊光接過順歲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道:「讓燦珠過來。」

  「是。」順年立刻下去去辦。

  沈茴實在是好奇裴徊光會怎麼處理這件事,因順歲還在一旁候著,她不好意思明目張膽地扯裴徊光袖子,只好桌子下的腳往前挪,貼了貼裴徊光的鞋側,用一雙好奇的眼睛,巴巴望著他。

  殊不知,從順歲的角度,剛好將沈茴桌子底下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順歲低著頭,神色不變。他要是連裝看不見都裝不好,那豈不是太廢物了?

  裴徊光抬眼。

  沈茴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燦珠是本宮身邊的人,掌印可不要越俎代庖。」

  裴徊光端起涼茶,慢悠悠喝了一口。他挑挑眉,有些意外地看向順歲,問:「這茶是王來煮的?」

  「是。是王來煮的。看來奴平日裡煮茶的手藝實在不怎麼樣……」順歲撓了撓頭,頓時有點不好意思了。

  順歲能夠在裴徊光身邊做事這樣久,成為裴徊光使得最順手的人,順歲由衷感激王來。因王來提點他頗多,才能讓他平平安安在這邊做事,一直沒出什麼差錯。

  ‧

  燦珠很快被帶過來。

  王來一直在樓下角房裡等著見裴徊光,得知裴徊光召了燦珠過來,他不得不緊張起來,也不等著裴徊光召喚,跟著燦珠一起上樓去。

  「掌印叫我來做什麼的?」燦珠白著臉,緊張地問。

  王來臉色微凝。他搖搖頭,亦是不知道。

  燦珠心驚膽戰地跟著順年上了樓,進去之後,看見沈茴也在那裡,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稍微放心了那麼一點點。

  她規規矩矩地向沈茴和裴徊光行了禮,然後低著頭。

  「過來。」裴徊光開口。

  燦珠硬著頭皮走過去。真的站在了裴徊光身邊,燦珠整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僅是她,王來何嘗不是僅僅抿著唇,擔憂著。

  「手。」裴徊光再開口。

  燦珠抬起手的時候,整個手都是抖的。雖是暖和的天氣,她的後背也被冷汗打濕了。衣裳貼在脊背上。

  裴徊光將指腹搭在燦珠的脈搏上,壓了壓。

  冰涼的觸覺壓來,燦珠的手劇烈抖動起來。

  裴徊光瞥她一眼,冷聲道:「再抖,把手剁了。」

  燦珠一驚,強逼著自己不要發抖。

  王來趕忙跑過來,緊張地扶著燦珠的手臂。

  「嘖,是個男孩。」裴徊光收了手。

  他視線落在燦珠的肚子上,然後慢吞吞地抬手,將手掌壓在燦珠的腹部。

  沈茴盯著裴徊光的動作,見此,她皺了皺眉。

  裴徊光收了手,這才看向王來,道:「西廠提督一職空缺許久。你去擔罷。」

  王來愣住了。

  ……這怎麼莫名其妙就升了職,竟要和伏鴉平起平坐了?

  裴徊光揮了揮手,這是讓兩個人都退下。

  「等等。」裴徊光指了指燦珠的肚子,「照顧好咱家的孫子。」

  王來和燦珠退下之後,裴徊光看向沈茴,卻見她生氣地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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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哼哼

  裴徊光詫異地瞥沈茴一眼,一時之間沒摸準她為何不高興。他端起茶壺,緩緩倒了一盞茶。他知沈茴畏寒,平日裡都是飲熱茶。可如今天暖,偶爾飲一杯涼茶當也無妨。

  在茶水落盞的泠泠聲中,裴徊光開口:「王來泡茶的手藝一向不錯。娘娘嘗嘗咱們乾兒子的茶。」

  裴徊光將茶盞遞給沈茴。

  沈茴略猶豫,將茶水接過來,卻沒喝,抿著唇將茶盞放下來。她垂著眼睛,盯著茶盞裡微微晃動的水面。

  裴徊光一手搭在桌上,長長的指微蜷,輕叩著桌面。

  片刻之後,裴徊光再次主動開口:「娘娘嘗嘗這茶罷。」

  沈茴這才慢吞吞地將茶盞端起來。

  裴徊光瞧著她這心不在焉的模樣,道:「若娘娘不想讓燦珠出宮,讓她留在身邊也可。」

  沈茴蹙蹙眉,略微用力地將手中的茶盞放下。杯盞中的茶水濺出一滴,落在她皙白的手背上。

  她抬起眼睛瞪著裴徊光,語氣不善:「掌印為什麼要摸燦珠的肚子?」

  裴徊光一怔,語氣理所應當:「咱家摸摸孫子怎麼了?」

  沈茴本來自己緩一緩,也就不生氣了。可她說出來,裴徊光這幅渾然不在意的樣子,反倒讓她心裡那一丁點的生氣一下子變大了。

  「摸孫子?哼,你看誰家當公公的會摸兒媳婦的肚子?」

  話一出口,本來還覺得自己小題大做有點心虛,可沈茴把自己說服了。對呀,旁人家的公公的確不會這樣,所以不是她小題大做,她更不用心虛。

  「我嫂嫂懷鳴玉的時候,我父親就沒摸過嫂嫂的肚子!父親那麼關心,也只是囑咐母親仔細照顧著。他何時自己去摸兒媳婦肚子了?還有還有……我在姥姥家住著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見過去摸兒媳婦肚子的公公!呵,明明就是你行為不端。」

  裴徊光皺皺眉。

  沈茴又生氣地說,「你還摸她的手!」

  摸手?

  「呵。」裴徊光上半身略微向後仰靠著椅背,慢悠悠地,「咱家不過探探她的胎象。如果這就叫摸手,那俞太醫摸了娘娘的手幾百回幾千回幾萬回?娘娘數得清嗎?」

  「胡說!俞太醫給本宮診脈的時候都墊著帕子的!你墊了嗎?」沈茴氣呼呼地拍了一下桌子,茶器輕動,裡面的涼茶又濺落兩滴。

  在茶器晃動的清脆聲響裡,一旁候著的順歲嚇傻了。他漆黑的眼珠子在眼眶裡轉來轉去,嚇得不知道要不要立刻避出去。這場景,是他能看的嗎?這場景,他看了之後還能活命嗎?

  「咱家探探孫子的胎象,娘娘便這般不高興。俞太醫身為醫者,醫病救人不知對女患者有多少身體接觸,娘娘不照樣對其心悅不已,喜歡得緊。」

  沈茴聽著他的話,眼睛越睜越大。她怔怔望著裴徊光,問:「你說什麼?」

  「咱家說錯了?嘖。」裴徊光端起茶盞,用茶蓋慢條斯理地撥動著茶面。他又抬抬眼,瞥向坐在對面的沈茴。

  沈茴緩緩地吸了口氣,再緩緩地舒出來。

  「啪!」沈茴雙手壓在桌面,桌上的茶盞再次晃動,顫顫巍巍響個不停。

  順歲縮了縮肩,他覺得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還是先躲了吧?他不由自主悄悄向後挪著。

  「裴徊光你就是個混賬東西!本宮說了多少次喜歡的是你,你偏不聽!是不是非要我真的喜歡上俞湛你才滿意!好呀,我知道啦。不喜歡你啦,本宮去喜歡別人去啦!這天下又不是只俞湛一個人!」沈茴氣呼呼地環視四周,目光落在正向後挪的順歲身上。

  順歲腳步一僵,心裡莫名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下一刻,沈茴手指頭果真指過來。

  順歲睜大了眼睛,眼睜睜看著皇后娘娘朝他勾勾手指頭。

  「本宮瞧著順歲就不錯,過來。一會兒跟本宮回浩穹樓去。」

  「不、不、那、那……那個……」順歲欲哭無淚。

  而當裴徊光順著沈茴的手指瞥過來。猛地對上掌印冰寒的眸子,順歲打了個哆嗦,冷汗跟著下來了。

  「滾出去。」裴徊光冷聲開口。

  「是是是!」順歲再不敢耽擱,轉身就往外跑。他剛跑出去,迎面想要遇見上來向裴徊光稟事的人。他趕忙將人攔下,一句話不說,先拉著人走了老遠,避開樓上可怕的場景。

  房間裡,沈茴一股腦說出來,心裡暢快多了。心裡暢快之餘,她慢慢開始覺得這個樣子不太好看,顯得失儀。她輕咳一聲,動作不太自然地將鬢髮往耳後掖了掖,然後端起桌上那茶。

  茶盞裡的涼茶几次三番的折騰,濺出去許多,餘下的已不多了。沈茴小小地抿了一口,自言自語地誇讚:「王來泡茶的手藝是挺好的嘛。」

  再喝一口。

  沈茴忽然覺得涼茶也有涼茶的好處,至少可以消消火氣。

  「原來娘娘吃味兒是這個樣子。」裴徊光低低地笑了兩聲,再抬眼望著沈茴時,極少顯出波瀾的漆眸裡都帶著笑的。

  沈茴掀起眼皮不甚高興地瞥著他,說:「怎麼啦?不好看嗎?」

  「好看。」裴徊光笑著點點頭。

  「那是自然,本宮不管什麼時候都是好看的。」沈茴垂下眼睛,雙手捏著茶盞慢慢轉動著,她從輕晃的盞中水面看見自己偷偷翹起了唇角。

  沈茴鬆了手,她用手背在自己的臉頰上貼了貼,說:「我要回去了。不理你這人。」

  她起身往外走,步子不快也不慢。她將要走到門口的時候,聽見裴徊光喊她。

  「沈茴。」他叫她的名字,聲音輕緩,似乎沒帶什麼情緒。他低著頭,視線沒有追隨著她,好似真的只是隨意地喊了她一聲。

  可叫她的名字,似乎本身就帶了某種情緒。

  沈茴轉過身,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用微蜷的小手指勾著頸上的紅繩,將藏在衣襟裡的黑玉戒扯出來。他漫不經心地捏了捏黑玉戒,又將手指隨意地黑玉戒中反復穿插著。

  他終於抬起臉,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也就是目光落在沈茴身上的那一刻,他忽然就笑了。玩弄的黑玉戒被他鬆開,被紅繩墜著的黑玉戒垂落下來,貼在他殷紅的衣襟上。他鬆開黑玉戒的手朝沈茴伸過來。

  沈茴抿著唇瞧了他一會兒,才雙手背在沈茴,渡著步子似地一步一步朝他挪過去。直到走到裴徊光面前,她剛將手搭在他的掌心,裴徊光微微用力將她一拉,就將沈茴拉到了懷裡。

  沈茴坐在裴徊光的腿上,下意識地攥住他的衣角。她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裴徊光也正在含笑望著她,靜謐中帶著極其少有的溫柔。

  四目相對,兩個人就這樣默默望著對方的眼睛。

  好半晌,裴徊光緩緩開口:「娘娘知道咱家想說什麼嗎?」

  沈茴點了點頭。

  她當然知道了。她知道他並非想說什麼,而是現在想與她親吻。

  可是他從來不會主動親吻她,他要她主動。

  沈茴望著裴徊光的眼睛,慢慢挑起眼尾來,一張明豔的小臉蛋,明被豔壓了過去。沈茴湊過去,柔軟的唇貼在他微涼的唇角,貼貼左邊唇角,再貼貼右邊唇角。感受到裴徊光唇角微微揚起,她才張了小口,偷偷用舌尖探一探他的唇縫間,卻又在他張開嘴的瞬間,她收回去,復彎著唇去貼他的唇角,先貼貼左邊唇角,再貼貼右邊唇角。

  她抬起手捧著裴徊光的臉頰,手心是如玉的溫涼。她就從裴徊光的唇角移開,軟唇輕輕滑過他的臉頰。她要親親他的臉頰,先是左邊,再是右邊。

  她睜開眼睛,看著裴徊光凝視著她。她便笑著去親吻他的眼睛,讓他不得不把眼睛合上。

  嬌嬌的身子在他懷裡越發柔軟下來,她軟軟躺靠著他的臂彎,攥著他的衣襟,讓他俯下身來,然後再去親吻他,輾轉蜜意。

  裴徊光長指從沈茴的髮中穿過,托著她的頭,亦是將她緊箍在懷裡。

  「唔嗯……」沈茴皺皺眉,在密不可分的親吻裡吐字不清地說著自己傷口還疼。裴徊光低沉的一聲輕嗯,手掌滑進她身下,微蜷的掌將她的傷口和他的膝相隔。

  裴徊光醉在她釀的溫柔陷阱裡。

  他想,大抵這世間很多成功的美人計,都是男子心甘情願,就算死也甘之如飴。

  ‧

  沈茴傍晚時才回到浩穹樓。回去之後,她換了身衣裳,想要去問問齊煜的功課。到了地方,才曉得齊煜出去玩了。沈茴翻了翻齊煜桌子上的功課,粗略檢查,也都沒有錯處,字跡也比前幾日進步了不少。

  齊煜的進步,讓沈茴有些意外。

  她放下齊煜的功課,帶著沉月和團圓下了樓,去尋齊煜。她剛下樓,遠遠看見回來的齊煜。齊煜看見了她,開開心心地喊了一聲「小姨母」,飛快地朝她奔跑過來,鑽進她的懷裡。

  沈茴摸摸她的頭,牽著她的小手,一起往回走。兩個人一起用了晚膳,沈茴像往常那樣給齊煜講了幾個典故趣事。

  待齊煜睡著了。沈茴才問齊煜身邊的宮女:「殿下今日也是自己跑出去玩的嗎?」

  「不,煜殿下和成蕪公主一起出去玩的。」小宮女稟話。

  成蕪公主嗎?

  沈茴皺了皺眉。

  沈茴離開齊煜的房間,回到自己屋子,沉月才忍不住說:「那個成蕪公主之前還在船上推了煜兒殿下。娘娘上回讓煜殿下自己處理,殿下只是罰成蕪公主抄書。現在又到一塊玩了,會不會不太好?奴婢有點不放心。」

  沈茴也說不準。雖然知道成蕪當初之事是逼迫的,小姑娘年紀也小,一時走了歧途,如今迷途知返也是可能的。但是到底不能十全十的安心。

  她說:「過幾日尋個機會,挑個伶俐的小宮女到成蕪公主身邊做事。」

  沉月應下。

  沈茴很快又想到別的事情上。她又想偷偷溜回家去見姥姥了。沈茴身子朝一側歪著,將軟軟的枕頭抱在懷裡。只要一想到姥姥,她就歡喜地彎了彎眼睛。

  沈茴打算明天早上醒來將這邊的事情安排妥當了,就回家去。

  可第二天一早,豐年告訴了一個沈茴一件事。

  沈茴一心想請前任左丞蘇大人做齊煜的老師,也是有心在日後再將其官復原職。偏蘇大人心灰意冷拒絕了。

  事情似乎出現了轉機。因為蘇大人的母親八十大壽,而他母親跟長子同住,正在關凌。

  寫信既不行,沈茴想親自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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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唧唧

  蘇翰采沒有想到沈茴會親自過來。

  這些年,他身處左丞高位,在這淤泥一般的朝堂裡,一邊努力自保,一邊努力做些對得起良心的事情。他只能說自己問心無愧,如今落得個罷官的下場,他心裡最後那口氣兒好像滅了。反正這大齊已是如今這個德行,他身在其中也做不了什麼。反正也一大把年紀了,還不如遠離朝堂的紛爭,在餘下的日子裡好好陪伴家人。

  他被免官之後的日子,不少昔日同僚勸說他不要放棄。這些同僚,如他往昔對這朝堂還有一顆熱血之心。可蘇翰采這次是真的覺得身心疲憊,每每笑著一一回絕。可他沒有想到,皇后娘娘會幾次三番偷偷送信給他。

  他自然明白,皇后娘娘這是為了煜殿下謀後來。只是就算龍椅上換了人,這大齊當真能好起來?四歲的帝王,剛及笄之年的太后,還不是更容易被司禮監當成傀儡操縱?

  他心中有偏見,沈茴派人悄悄送去的信,他只是將第一封信拆了草草掃了個開頭,後面的兩封信連拆都沒拆過。

  蘇翰采將沈茴請到雅室,閒談間說到如今朝堂。從胡人說到河渠,又從官職的舉薦與科舉說到孝期。

  皇后會親自過來,蘇翰采將心裡的輕視收了收。言談之間,至少要做到敬重得體。一番交談之後,蘇翰采認為皇后娘娘的很多想法都太過天真,天真到天方夜譚不切實際。可偏偏那種想要這天下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的心,灼灼熾熱,是蘇翰采在腐爛的朝堂之中許久都不曾見到的。

  一壺好茶飲盡,沈茴起身告辭,並沒有再多提請蘇翰采出山的話。她知道要給對方多一些考量的時間。朝堂之上的站隊,從來都是謹而慎之,一步走錯屍骨無存。

  沈茴設身處地地思量,倘若自己是蘇翰采,也不大會信任她。

  「送娘娘。」蘇翰采親自送沈茴出府。

  「蘇大人不必再送了。」沈茴說道。

  因為出宮方便行事,沈茴今日穿了一身男裝。蘇翰采弓身頷首,他打量著沈茴身上的男裝,心裡琢磨的卻是皇后娘娘是如何做到從宮中偷偷溜出來。

  沈茴邁過門檻,還未登上馬車,忽然看見一頂軟轎在蘇府大門前停下來。沈茴本來沒有注意,可是目光一掃,竟見從軟轎中下來的人是俞湛。她不由一怔。

  「俞大夫。」沈茴開口。

  並非她主要拆穿自己的身份,而是俞湛也看見了她,雖然她穿著男裝,顯然不可能瞞得過相熟的人。

  俞湛看見她在這裡,也是一愣。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望向沈茴打算要登上的馬車。他的目光在那兩馬車的車廂停留了一瞬,再收回視線,他輕輕頷首,眉眼含笑,也不多問,只是溫聲說:「剛巧來蘇府給蘇家老夫人問脈,沒想到這裡遇見了。」

  送沈茴到府門的蘇翰采迎上來,笑著說:「俞太醫終於過來了!家母恭候多時了。」

  沈茴沖兩個人笑著點點頭,轉身朝馬車走去,搭著沉月的手,鑽進了馬車裡。馬車朝著沈家而去,沈茴垂著眼睛,心裡卻閃過狐疑。

  ——俞湛當真是來給蘇家老夫人診脈的?

  ‧

  「蔻蔻,你又偷偷從宮裡溜出來了?這……宮裡不是該戒備森嚴嗎?」蕭家老太太緊緊皺著眉,眼中浮現擔憂來。她的小心肝可莫要為了回家見家裡人,冒這麼大風險哦!

  沈茴枕在姥姥的胳膊上,彎著眼睛軟聲說:「姥姥,這裡不是皇宮呀。若是在皇宮,想偷偷溜出宮當然不容易呀。可是這裡是行宮,而且剛剛搬過來,哪裡就能立刻處處戒備了?再說了,宮裡女人多,皇帝也顧不上我。姥姥就放心吧,我將那邊安排妥當偷偷跑回來不要緊的。」

  ——就算被狗皇帝發現了也沒什麼。

  當然了,這話沈茴不能對姥姥直說。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老太太還不忘囑咐,「如果是剛搬到行宮導致守備不嚴,慢慢就要逐漸步入正軌了,到時候不要再冒險哦。」

  「嗯嗯!蔻蔻都知道的!」沈茴用軟軟的臉蛋在姥姥的胳膊上湊了湊。

  沈夫人在一旁坐著,心裡何嘗不是擔憂著?她聽了沈茴的解釋,心裡也略微放心了些。可也只是一點點罷了。她瞧著母親和沈茴兩個膩在一起說話,她起身往外邊去,尋了正在說話的父子倆,將自己的擔憂說出來。

  沈元宏皺著眉,一時沒有頭緒。

  說起來,沈家的幾個孩子都很有自己的主意,就連看上去最溫柔的沈菩也不是對長輩言聽計從的麵團子。他對子女也不會過多的管制。原以為小女兒是最聽話的那一個,可隨著小女兒身體逐漸康健、慢慢長大,他現在倒是覺得小女兒恐怕骨子裡和她幾個哥哥姐姐一樣。

  沈霆開口:「蔻蔻會有分寸。不必擔心。」

  「父親!小姑姑回來了是不是!」沈鳴玉從外面跑進來。

  沈霆笑著瞪她一眼:「見了你姑姑比見了爹還親。」

  沈鳴玉咧著嘴笑,露出一對小虎牙。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圍坐在一起吃了午飯,老太太覺得疲憊,要回去午歇。沈茴也很犯睏,可她沒睡,而是跟著沈鳴玉去見了她的女兵。一去一回要花些時間,若她午休,可能會來不及。

  ‧

  裴徊光今日要去行宮一趟,辦些事情。辦完事,他不願在行宮裡久留,步子也比往常快一些。

  王來遠遠看見他,疾步追上去,又默默跟在他身後。

  「有事情?」裴徊光問時,腳步並沒有停。

  「乾爹,我會好好做。不讓乾爹失望。」王來說。

  裴徊光將合攏的摺扇輕輕叩擊另一隻手的掌心,他淡淡地「嗯」了一聲,道:「不去上任,還留在行宮做什麼?」

  西廠,仍在京都。

  王來愣了一下,面露難色,低聲道:「一會兒去重新淨身,等傷口稍好能起身了,立刻趕回京都……」

  裴徊光摺扇輕叩掌心的動作一頓,他停下腳步,轉過身瞥著王來,冷聲道:「嘖,把西廠交給你,還要等你閹割之後臥床養兩個月再去赴任?」

  王來張了張嘴,無措地望著裴徊光。

  不、不然呢?

  總不能傷口還淌著血,就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吧……

  裴徊光用合攏的摺扇敲了敲他的頭,緩聲道:「復陽這樣稀罕事兒既趕上,也算喜事一樁,不用再去挨刀子了。日後做事不進後宮便是。如今天下都在為太后守孝。等孝期過了,去把那姑娘娶了,給個名分。亦不必遮掩那孩子身份。」

  王來聽得驚在那裡。半晌,他跪下,以額觸地,聲音沉沉:「乾爹恩德,王來沒齒難忘!」

  裴徊光居高臨下地瞥著他,接受王來感恩戴德的跪謝,他眼中卻沒有什麼情緒。

  念在王來叫他一聲乾爹,所以他對這乾兒子多加關照?

  呵,怎麼可能呢。

  王來的確用得很順手,但是裴徊光不可能為他多上心那麼一丁點。他沒那個心。

  裴徊光知曉王來對那個叫做燦珠的姑娘的痴心,也知曉那個燦珠是如何得沈茴心意。只要那個姑娘還忠於沈茴,王來便有一半是沈茴的人。

  王來,算是裴徊光給小皇后安插一個日後可用之人。

  若有一朝一日,他不在了,沈茴能控制住司禮監那群因殘缺而心思不正的閹人們嗎?興許她會有這個能力,可能提前給她做點什麼總是好的。

  王來是裴徊光挑中的人,日後有朝一日他不在了,他的位置由王來頂上,總比旁人來坐,更好些。

  對她好一些。

  裴徊光擺擺手,讓王來退下了。他獨自沿著行宮裡的人造河渠景兒,快步地往外走。風吹來玉檀的味道,這過分熟悉的味道,讓他不想在這裡久待。

  麗妃約了丁千柔今日出來放風箏,丁千柔在宮中沒有熟悉的人,麗妃來尋她,她很是高興。兩個人歡歡喜喜地放風箏許久,直到兩個人都有些倦了,才結束了今日的放風箏,各回各的住處。

  丁千柔手裡攥著風箏,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來到行宮裡這麼久,也沒交到什麼朋友,今日麗妃能夠約她出來,她心裡很歡喜。

  她心裡想著回去之後要親自做些什麼糕點送去給麗妃才好,這般想著,人就走了神,直到迎面遇見了裴徊光,離得很近了,她才將裴徊光認出來。

  眼看著裴徊光正往這邊走,丁千柔的臉色瞬間一白,也不知道是繼續往前走好,還是避開好。她僵在那裡,握著風箏的手抖一抖,手裡攥著風箏落了地。

  裴徊光瞥了一眼落地的風箏,腳步沒有停留。

  見裴徊光望了過來,丁千柔心裡更是慌得要死。她慌忙蹲下來將風箏撿起來,因為手太抖了,竟是伸手撿了三次,才終於哆哆嗦嗦地將風箏握在手裡。等她站起來時,裴徊光已剛好走到她身邊。

  是、是不是要說點什麼啊?

  不對啊,他是臣,她是宮裡的才人。她好像不需要向司禮監的掌印太監行禮啊!

  她整個人僵在那裡,整個身子抖得厲害。

  「丁才人,您怎麼還在這兒呀。您落了衣裳,麗妃讓奴婢給您送來。」遠處一個小宮女抱著件外衣,朝這邊小跑過來。

  丁才人?裴徊光有點印象。沈茴似乎說過她是跟著宮裡一位丁才人學的做糕點?

  裴徊光不由多看了丁千柔一眼。

  天生噙著涼意的眸光落過來,丁千柔覺得自己魂兒都要嚇沒了。她手裡的風箏再次落了地,畏懼地小碎步連連往後退。

  在她身後是行宮裡繞著整個行宮的人造河渠。丁千柔一腳踩空,驚呼一聲,整個身子朝後跌去。

  裴徊光皺皺眉,想著她是沈茴的人,勉為其難地抬手拉了一把。

  丁千柔睜大了眼睛望著裴徊光握著自己的手腕,身上抖得更厲害了。

  裴徊光的目光落在自己拉著丁千柔手腕的手上,他忽然就想起沈茴不喜歡他碰別的女人。

  哦。

  裴徊光鬆了手。

  「砰」的一聲,丁千柔整個人跌進水中,激起巨大的水花。

  趕過來送衣裳的丫鬟見了這一幕,愣愣站在那裡看著丁才人在水裡掙扎,她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高呼救人。

  裴徊光拿出雪帕子,嫌惡地擦了擦手。

  聽說小皇后今兒個一早就出了宮,去了好幾個地方。嘖,跑那麼多地方偏不去他家。那他只好去沈家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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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撞見

  丁千柔被人救上來之後,整個人都被嚇傻了。她坐在地上,身上裹著宮人遞過來的袍子,樣子呆呆的,臉色蒼白如鬼。

  她今日和麗妃相約到後山的萬姿園放風箏,本是帶著出喜和雙喜兩個侍婢。不過出喜鬧肚子,先一步離開了。丁千柔打算回去的時候,有事吩咐雙喜提前一步先回去。是以,她遇到裴徊光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出喜和雙喜得了消息,趕忙放下手裡的事情,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接她。回去之後,又是燒水溫身,又是煮預防風寒湯藥。好一番折騰,丁千柔蒼白的小臉才逐漸有了點紅暈。

  那個為了送袍子目睹了丁千柔落水那一幕的宮婢,也跟著一併過來了。出喜和雙喜從這個宮婢口中打聽了情況,才讓人回麗妃那兒。

  出喜和雙喜從那個宮婢口中打聽來的,也不過一句:「我只看見丁才人不知道怎麼腳下一滑身子朝水裡跌,掌印大人拉了丁才人一把。可是再一看,掌印大人又、又鬆了手。然……然後丁才人就掉進水裡去了。」

  沒頭沒腦。

  出喜和雙喜一頭霧水,仍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瞧著丁千柔臉色終於緩過來了,兩個侍女趕忙圍過去,關切地詢問。

  丁才人小聲將事情經過說了,竟和麗妃身邊那個宮婢的說辭沒什麼區別。只不過多了一句:「我見了他就害怕,軟著腿想躲,就摔了……」

  出喜眼睛一亮,忽然說:「才人,只是好事呀!」

  丁千柔和雙喜都愣愣望著她。

  「見你要摔,掌印大人居然肯伸手拉一把。這難道不是掌印大人對才人另眼相看嗎?」

  丁千柔使勁兒搖頭:「不不不不……」

  她那顫顫的雙唇,好像除了一個「不」字,再吐不出別的話。

  雙喜無語地瞪了她一眼,說:「你別瞎說了成不成?若掌印大人當真對咱們主子有意思,怎麼又鬆了手?」

  「這……」出喜皺著眉,絞盡腦汁地琢磨了好半天,一拍大腿:「我曉得了!這叫欲擒故縱!為了吸引咱們才人的注意力啊!」

  雙喜加更無語了,小聲嘀咕一句:「就你這腦子,就算不做丫鬟了,出了宮說不定還能編故事寫話本子當營生……」

  出喜卻覺得自己聰明極了。她挨著丁千柔坐下來,亮著眼睛說:「主子,您的好日子到啦!奴婢聽說芳才人昨兒個被陛下召去了呢!今兒個一早她回來哭哭啼啼地喊著找太醫。要是主子您真的能勾了掌印大人的魂兒,就不用日日擔心染上那髒病了呀!」

  雙喜實在是聽不過去了,她說:「出喜,我覺得你人又聰明臉蛋也好看。勾引掌印這事兒,我看你來做倒是不錯。到時候,掌印大人一句話,咱們主子也不用到陛下面前伺候。」

  出喜愣住了。她望著雙喜,摸了摸自己的臉。

  好一會兒,她說:「其實你也挺好看的。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總有一個能成功的嘛。」

  她看見丁千柔古怪地看著她,她立刻笑著說:「都是為了主子好呀。咱們這叫捨身求義!」

  「你自己去吧,我惜命。」雙喜說道。她又望向丁千柔,恭恭敬敬地說:「主子,奴婢下去小廚房一趟,您落了水,今兒個晚膳得多注意些。」

  丁千柔點點頭。她用被子將自己裹住,雖然已經被從水裡救出來許久了,她還是覺得好冷。

  什麼勾引這個勾引那個,她腦子裡亂糟糟的,根本想不明白這些事情。丁千柔吸了吸鼻子,她想回家。

  ‧

  沈茴跟著沈鳴玉去見了那些女兵。很早前,沈茴就安排了這件事情,可是她一直在深宮裡,不方便出來。這倒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高高矮矮的姑娘們,全部穿著利索的窄袖衣、束腿褲,沒有一個人穿著姑娘們平時穿的裙子。

  她們站在一起,一排又一排。因為年歲大小不同,個子高矮不一,一眼看過去,倒不怎麼整齊。

  「都操練去!」沈鳴玉將她們散開。

  沈茴瞧著一個高紮馬尾的姑娘吹了個口哨,那些姑娘們立刻四散跑開,拿著棍子像模像樣地比劃著。

  沈茴站在高台上,十分有興趣地瞧著她們。

  沈鳴玉有點不好意思,說話的氣勢也有點低:「小姑姑,比我想得難多了……」

  「哦?」沈茴的目光仍落在那些姑娘們身上,「可我怎麼聽說有人把大話都說了,要訓出一支比你父親的兵還厲害的女兵?」

  聽沈茴這麼說,沈鳴玉頓時更不好意思了。她低著頭,有點沮喪:「她們底子太差太差了!有些人以前在家裡的日子過得不錯,後來落了難,現在來了這裡,還是走路都小碎步子。有的人倒是從小流浪,和乞丐搶吃食,可是沒有過好日子,人就面黃肌瘦皮包骨頭一樣……」

  沈茴也看出來了,下面操練的姑娘們,身子都太纖細了。不是姑娘家愛美保持的嬌細身材,而是飢餓多年營養不良的病瘦。

  「伙食別省,都是受了苦的,日日必有肉食。」沈茴說,「現在還是悄悄練著她們,等她們能看得過去了,你再招兵買馬時,至少也讓那些受苦的姑娘們知道來了這裡能吃飽穿暖。」

  「這我知道!」沈鳴玉又樂觀地笑起來,「小姑姑,我才不是說大話。這才是剛開始呢。多給我些時間,我肯定能把她們練得比父親的兵要好!」

  「也別只顧著操練她們的身體,」沈茴用手指頭戳了戳沈鳴玉的腦袋,「你得讓她們腦子裡認同自己做的事情。不然,她們裡面會有很多人仍舊認為女子舞刀弄槍不好,等著日後找個良人嫁了。」

  「這……」沈鳴玉愣住了。

  沈茴說:「你不是說她們有人是一遭落了難嗎?這些人為什麼落難?她們心裡興許有恨有怨,也有美好的嚮往。種種情緒都可以利用起來。」

  「利用?」沈鳴玉愣住了。她怔怔望著小姑姑,忽然覺得眼前的小姑姑和以前不太一樣。

  沈茴含笑望著沈鳴玉,將手搭在她的肩上,說:「若是兵,只需一腔赤城。可若為帥,才能與真誠遠遠不夠。」

  沈鳴玉慢吞吞地點點頭,像是懂了,也像是才懂了一半。

  下面操練場忽然出了意外。沈茴和沈鳴玉都望了過去。

  剛剛吹哨子的高馬尾姑娘指責另一個姑娘:「春玲你又偷懶是不是!你連這木棍子都拿不動,將來給你真的傢伙,你拿得動嗎?你還怎麼上陣殺敵,將那些壞蛋打死!」

  說話的姑娘長了一雙圓圓的眼睛,不過十歲出頭的樣子,說起話來,卻很有氣勢。被她訓斥的那個喚作春玲的姑娘,已有十六七歲的樣子,長得弱柳扶風的樣子。被當眾訓了話,她眼睛紅紅的,倒是一句話沒說,立刻甩了甩發酸的手腕,蹲下來去撿木棍。

  沈鳴玉趕忙向沈茴解釋:「其實她沒偷懶,她也挺想做個像樣的女兵的。但是……但是她真的好嬌弱……」

  這樣的情況早就在沈茴的意料之中了,要不然她也不會悄悄開始安排人經商。一旁就有一支紅纓長槍,沈茴走過去,伸手去拿。

  很重,她拿起來覺得很費力。

  「小姑姑?」

  沈茴將紅纓長槍放下了。她重新望向下方操練的女孩子們,說:「嚴格培養固然是對的,日復一日的操練之下,很多不合格的人也會變得合格。可若真的不行呢?鳴玉,你想過嗎?」

  沈鳴玉點頭,說:「我想過的!小姑姑,我想請幾個大夫,讓那些根本不能上戰場的劣兵去學醫!醫兵也是兵呀!我覺得姑娘家們心細,若是她們去學醫,必然不會比男軍醫差在哪兒。若是還不行……哼,那我沈鳴玉也不養無用之人!」

  沈茴滿意地笑了。

  她點點頭,又說:「鳴玉,女兵從體力上不如男兵,何不試著從兵器上下手呢?」

  「我已經著人去打造適合姑娘家們用的兵……」沈鳴玉忽然懂了,「我知道了!也不是非要用長槍、大刀!可以讓她們練習射箭,拉弓射箭所要的體力遠比舉著刀槍廝殺要小許多!倘若箭無虛發,練成一支神箭隊,縱使敵兵一身蠻力也不能近身呀!」

  沈茴笑著輕輕搖頭,說:「弓箭可,弩更善。」

  「對對對……弩由機關發力,弓箭卻需臂力!弩更善!」

  「不僅是弩,興許還有更合適的武器。不過這個姑姑就不知道啦。得你自己想啦。」沈茴笑著往下走。過來看一眼,她就要回去了。

  沈鳴玉站在原地琢磨了一會兒,才跑著去追沈茴。她跑到沈茴身邊,說:「一定還會有更合適的!就算沒有,那就動腦子造出來!」

  沈鳴玉眼睛裡有一團火。在被嘲笑欺凌的那些年裡,這團火焰被死死壓著。今朝,再不需遮掩,她縱情讓這團火燃起來。心裡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告訴她,她一定要做的很好很好,才能讓那些年歲裡,那些曾經笑話沈家沒男郎便是無後的人,心服口服。

  沈鳴玉正一腔熊志,嘴裡忽然被沈茴塞了東西。她愣愣望著沈茴,後知後覺小姑姑往她嘴裡塞了一塊糖。

  沈茴蹙著眉,小聲說:「你母親好久沒親手做糖了。」

  「我知道啦。會不著痕跡暗示的!」沈鳴玉笑起來,露出一對小虎牙。她牽著小姑姑的手,一起高興地回家去。

  ‧

  回了沈家,兩個人分開,各回各的住處。今日有風,一來一回地折騰,身上都沾了些風塵,要回去先洗換。

  沈茴推開寢屋的門,繞過桃花屏,看見裴徊光躺靠在她的床上。

  「你怎麼來啦?」沈茴立刻問。她問完才發現裴徊光豎起食指抵在唇前,暗示她不要出聲。

  沈茴怔了怔。

  怎、怎麼了?

  直到下一刻,身後傳來姥姥的聲音:「誰來了?」

  老太太從桃花屏繞過來,第一眼看見沈茴立刻眉開眼笑,下一刻看見躺靠在床榻上的裴徊光,她皺起眉來,狐疑地問:「蔻蔻,這男子是誰,竟在你的床上?」

  老太太午時睡醒,得知沈茴出去,一直巴巴等著她回來。沈茴剛回府,她得了消息立刻趕過來。幾乎前後腳跟著沈茴進來。丫鬟要告訴沈茴,她笑著使眼色,還想玩給蔻蔻個驚喜的幼稚把戲。

  不曾想,沒給沈茴驚喜。她自己倒是得了個天大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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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5: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兩情

  沈茴整個人僵在那裡,懵了。

  裴徊光倒是顯得淡然許多。他過來已許久了,沈茴沒回來之前,他懶散倚靠在床頭,手裡拿著一卷沈茴看了一半的書,隨意翻看著。

  如今被沈茴的外祖母撞見,他略作猶豫,稍微坐正一些。又將手裡的書翻回沈茴看到的那一頁,如他來時那般,倒扣在沈茴的枕頭上。

  他神色淡淡地瞥著沈茴,似乎有幾分想要看笑話的意思。

  老太太緊緊皺著眉,一邊打量著裴徊光,一邊往前走。她走到沈茴身邊,瞧瞧沈茴的臉色,最後又將目光落在了裴徊光身上。好像她那上上下下打量的目光,能將人的祖宗八輩都打量出來。

  兩個人都不說話,老太太略一琢磨,讓丫鬟都退下,且把門關上。

  沈茴身邊的拾星也跟著沈茴繞過了桃花屏,而老太太起先擔心太多人跟著,被沈茴聽見腳步聲,達不到她所想的驚喜效果,所以讓她的丫鬟離得遠一些。那倆丫鬟,也沒跟進屋,都在屋外,自然也沒看見裴徊光。

  「不說話是不是?哼。」老太太在窗下的羅漢床上坐下,將手搭在小几上,把臉一沉。

  雖她疼愛沈茴,一見了沈茴就眉開眼笑慈愛得不像話。可倒是是蕭家的當家祖母,將全家都管得服服貼貼的。如今她沉了臉,著實有幾分嚴厲。

  沈茴深吸一口氣,還沒說話呢,眼圈先紅了,用一雙紅紅的眼睛委屈地望向老太太。她吸了吸鼻子,聲音裡帶著哭腔:「姥姥,蔻蔻做錯事了……」

  裴徊光抬抬眼,稀奇地瞥向她。

  老太太眼皮跳了跳。

  她瞧著沈茴眼睛紅紅小嘴一扁的樣子,她就心疼。

  可是姑娘家的床上躺了個陌生的男人!這是天大的事情啊!不行,她不能心疼!老太太把心一橫,繼續沉著臉。

  沈茴低著頭,雙手攥著一起,互相撥攥著手指頭。她一點點挪到老太太身邊,在老太太身邊坐下來,嬌嬌地去拉姥姥的手。

  老太太板著臉,將她的手拍開,沉聲說:「說正事的時候不許撒嬌。」

  沈茴才不聽。她身子挪了挪,然後枕在老太太的腿上,軟著嗓子說:「姥姥上次不說等蔻蔻當了太后,養幾個面首也是使得的嗎?嗚嗚……蔻蔻現在就養了一個……」

  裴徊光將手搭在身側的床邊,修長的指微蜷,食指輕叩著。他瞧著沈茴跟她姥姥撒謊又撒嬌的樣子。

  老太太伸手在沈茴的胳膊上扭了一把。她整個五官都擰巴起來,像是使了好大的勁兒去擰沈茴的肉,可在最後也只擰了沈茴的袖子。

  她覺得自己這樣做不對,再憤憤朝沈茴的胳膊上拍了一巴掌,氣憤地說:「胡鬧!皇帝還沒死呢!」

  「所以蔻蔻說自己做錯了嘛……嗚嗚嗚……」沈茴用臉蛋蹭蹭姥姥的大手。她甚至故意換上了南方水鄉姑娘特有的地方糯語腔調。

  老太太覺得自己又擰了又拍了,也算公正了。她這才重新將目光落在裴徊光的身上,不悅地問:「所以你能幾次偷偷溜出宮,是這個……面首幫你?」

  沈茴趕忙順著姥姥的話,忙不迭點頭:「對對對,是這樣的!」

  「叫什麼名字?在哪裡做事的?能幫著你出宮,難道是在禁軍中當差?」

  「姥姥,他……」

  老太太沉著臉瞪了沈茴一眼,打斷她的話:「沒問你!他是啞巴嗎?你養了個啞巴當面首不成?」

  沈茴心裡亂糟糟的。生怕裴徊光嫌棄姥姥話多,根本不願意搭理姥姥,甚至姥姥將他惹怒,他直接擰斷姥姥的脖子。一想到這個場景,她就心裡發毛。她甚至真的在心裡琢磨,要不然真的騙姥姥裴徊光是個啞巴?她正胡思亂想著,裴徊光慢悠悠地開口了。

  「咱……我叫沈光,姥姥聰明,的確是在禁軍做事。」

  沈茴驚愕地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卻沒有看向沈茴,還是含笑望向蕭家老太太,神色恭敬又溫和。儒雅得甚至……有點文質彬彬的味道。

  老太太不停地打量著裴徊光。見人還挺有禮貌,而且聲音也很好聽,她心裡稍微好受了一點。不過她仍舊板著臉,問:「居然也姓沈,倒是巧了。」

  裴徊光忽然想起同姓不婚之說,他溫聲道:「姥姥聽錯了。申光,申時的申。」

  「別亂喊。」老太太板著臉。

  裴徊光竟然規規矩矩地含笑溫聲說了聲:「是。」

  沈茴還枕在姥姥的腿上。橫著的視線裡,怔怔望著裴徊光,竟是稀奇地從此時的他身上感受到了幾分從未有過的如沐春風。

  老太太沉著臉不准裴徊光亂喊,可是這聲「姥姥」,倒是真好聽。

  老太太目光凝在裴徊光身上,有點不捨得離開了。多俊的一個小郎君呀,配她的蔻蔻剛剛好!她在沈茴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給沈茴物色好夫君,可是看來看去,誰也沒看上,見了哪個都覺得不是有這個缺點,就是有那個麻煩,誰也配不上她的蔻蔻!

  ……眼前這郎君,倒是真不錯。

  模樣是真俊啊,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謫仙人似的。老太太一大把年紀了,這輩子什麼好看的人沒見過?以前覺得看上去俊俏的公子哥兒們,倒是都不如眼前這小郎君的一分半點。

  聲音也好聽。這嗓子對她的蔻蔻說情話,那得多動聽啊!

  也難怪她乖乖的小心肝竟然膽子這麼大哩,皇帝還活著,就開始養面首了!

  「唉!」老太太忽然嘆了口氣。

  都怪那天殺的狗皇帝,將她的小心肝搶進宮裡去!她的蔻蔻找了這麼個可心的俊俏郎君,竟然只能偷偷摸摸的。

  這小郎君長得這樣俊俏,若是挽著胳膊拉出去溜溜多長臉啊?偏偏天殺的狗皇帝活著,就只能偷偷摸摸的養著!

  「唉!」老太太又嘆了口氣。

  沈茴趕忙坐直身子,拉著姥姥的手搖了搖,軟軟的聲音拖長了腔調繼續撒嬌:「姥姥……」

  她知道姥姥最受不了她撒嬌的。

  老太太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外孫女養的面首有點不合適,她收回視線,望向沈茴,教訓:「年紀小小,膽子倒是不小!」

  「是是是,姥姥說的是……哼哼嗚嗚……」

  老太太瞧著沈茴這個委屈吧啦的樣子,實在是裝不下去了。她用手指頭戳了戳沈茴的腦門,最後沉聲教訓:「注意著點!要是被發現了,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沈茴忙不迭地點頭,緊接著一怔。咦?這事兒算這麼過去了?

  「不僅是你的腦袋,還有他的腦袋!」老太太又指了指裴徊光。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了老太太一眼。

  「看什麼看!」老太太又隔空戳裴徊光腦門,「要是惹我蔻蔻生氣,看我拿著枴杖敲碎你腦殼!」

  沈茴嚇了一跳,趕忙拉住姥姥指著裴徊光的手,努力不動聲色地將姥姥的手抱在懷裡。

  裴徊光卻只是溫和地微笑著,說:「姥姥放心,我不會惹蔻蔻生氣的。」

  沈茴如坐針氈。她遙遙望著裴徊光,總覺得他不太正常,好像被旁人附身了。

  老太太狐疑地瞥了沈茴一眼。她驚訝於裴徊光對寶貝外孫女的稱呼,居然不是畢恭畢敬地稱呼「娘娘」,而是直呼小名?

  這俊俏的小郎君莫非不是她的小乖乖養的面首,而是兩個人兩情相悅?

  嗯,挺般配的。

  老太太點點頭。

  她臉上剛帶著點笑,又忽然皺了眉,抱怨一句:「天殺的狗皇帝怎麼還不病死!」

  沈茴瞧著姥姥的神色,稍微鬆了口氣。她緊接著又軟軟地湊過去,把姥姥的胳膊抱在懷裡,繼續用嬌嬌的調子撒嬌:「姥姥,本來蔻蔻沒想瞞著姥姥這件事的。這回將他帶來,就是想主動告訴姥姥!」

  「這還差不多。」老太太心裡最後一口氣悶也消了。

  ——她的小心肝,就應當什麼都不瞞著她才對!

  「可是……」沈茴擰著眉,面露難色,「哼哼,父親和母親知道了一定要訓我。訓我不要緊,可是他們會擔心的。嗚嗚,蔻蔻不想他們為我擔心。姥姥幫我瞞著好不好呀?求求姥姥啦。姥姥最疼蔻蔻了!蔻蔻親親姥姥,姥姥最好了!」

  沈茴湊過去,在姥姥的臉上吧唧吧唧地用力親了兩口。

  裴徊光看著沈茴向她姥姥撒嬌的樣子。

  嘖,原來她以前向他撒嬌不過才一成功力。她真正撒嬌,是這個樣子啊。

  嘖,雖不是向他撒嬌。可是他看著沈茴這個樣子,聽著她軟著嗓子的糯音,他脊背上傳來絲絲縷縷的酥麻快感,這種快感無孔不入,很快傳遍了他全身。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手,用拇指指腹壓了壓自己的唇角。他凝望著沈茴的漆眸裡漸次傳上一抹旖色。

  「好了,好了。幫你瞞著就是了!」老太太終於徹底露了笑臉,「不過你自己也要當心。別大大咧咧地將人帶回來,自己不注意。下回再被別人撞見了!」

  「嗯嗯!」沈茴忙不迭點頭。

  她心裡當然明白呀。她說的不是真話,她所擔心的是姥姥知道裴徊光的身份。姥姥從江南過來,整個沈家,也只有姥姥一人認不出裴徊光。

  若姥姥知道她指著的人正是她以前罵了多少次的奸宦裴徊光,那……

  沈茴簡直不敢想。

  「好了。不與你說了。這從外面回來風塵僕僕的。快去梳洗換衣,一會兒要用晚膳了。」

  「我送姥姥。」

  「嗯。」老太太拖長了音。

  她回頭望向裴徊光,裴徊光站起來頷首溫聲:「申光就不送姥姥了。」

  老太太板著臉拽沈茴往外走。將要到門口,老太太壓低聲音:「你只養了這一個面首?」

  「當然就一個!」沈茴趕忙說。

  老太太又問:「所以上次你回來,躲在你床上的那個人也是他?」

  沈茴呆住了。

  「欺負姥姥老眼昏花?記住了!下次藏人的時候把鞋也藏起來!」

  「是……」沈茴耷拉著雙肩,臉上有點泛紅。

  「不用送了。」老太太放開她的手,推門往外走。

  沈茴在門口杵了許久,才轉身回去。她走到裴徊光面前,膝蓋抵在床上,慢吞吞地撲進他懷裡,將下巴搭在他肩上,嗡聲抱怨:「嚇死我了……」

  「嘖。」裴徊光一邊伸手解沈茴的腰帶,一邊慢悠悠地問:「咱家演得好嗎?」

  好半晌,沈茴長裙落地時,她才低落開口。

  「也許,你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衛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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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相悅

  這是沈茴第二次喚他的真名。

  裴徊光恍惚了一下。

  這個名字,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聽見別人喊過,慢慢堆積出陌生感。彷彿自己和這個名字早已割斷,沒有什麼關係了。

  也許,衛珖根本不應該活下來。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噩夢裡,這個名字應當和其他衛氏人一起消失。

  何苦於,做這世間唯一一個衛氏人。

  裴徊光將手搭在沈茴的腰窩上,長指逐漸下移,品琢般細細撫弄著。掌心所觸不僅細膩,還有蜜香般的柔軟溫度。

  他一邊撫弄,一邊緩聲道:「娘娘與其想這些不切實際的假象,不若想一想咱家今日如此屈尊配合,娘娘打算怎麼報答咱家?」

  說著,他另一隻手將沈茴後腰上的繫帶扯開,將她緊箍在身上的心衣扯得鬆鬆垮垮,卻並不解開她心衣外面那層薄薄的春日外衫,隔著春衫,將臉埋在她鎖骨下,用力嗅了嗅。

  他的鼻樑硌得沈茴胸口有點疼。她身子向後仰了仰,又朝一側軟軟栽歪過去,從裴徊光的腿上,坐到床榻上。她趁著裴徊光鬆開的時候,快速地屈膝往床榻裡側爬進去,一直爬到床榻的最裡側。

  裴徊光拉住她的腳腕,將她的一隻小腳放在掌中細細把玩。沈茴拽了拽,沒能成功掙脫。

  拾星在外面叩門,稟話:「娘娘,府裡送浴水的人過來了。」

  「讓他們進來。」沈茴一邊說著,一邊又掙了掙。裴徊光這才將她的腳鬆開。沈茴跪起身快速挪到床邊,將床幔放下來。在床幔落下的前一刻,她匆匆趴在床上,伸手去搆落地的裙子,將裙子收進了床幔裡。

  桃花屏外傳來下人進屋的腳步聲。

  下人進來送水,有桃花屏遮擋視線,並不會看見桃花屏後面的床榻,直接送進了小盥室。可沈茴還是心虛地將床幔放下了。

  她側著耳,聽下人的腳步聲。

  身子一重,卻是被裴徊光壓在了柔軟的床褥上。

  隔著一道桃花屏,往小盥室裡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好似響在耳邊似的。沈茴下意識地側過臉,望向門外的方向,分明繡著大片白色山茶的水藍色床幔隔斷視線,她什麼也看不見。感受到裴徊光慢條斯理在她身上作惡的手掌,沈茴含著嗔意地瞪了他一眼。然而裴徊光並沒有看見她帶著警告的小表情。他正一邊回憶著她撒嬌的樣子,一邊溺在她的柔軟旖香中。

  沈茴心口怦怦跳著。

  雖然她心裡明白,府裡的下人將幾桶熱水提進小盥室,就會規矩地退下去。別說掀開這層床幔,他們就連那扇桃花屏都不會跨過半步。可沈茴心裡還是惶惶的,生怕出了什麼意外。

  最大的意外莫過於壓在她身上的人,誰知道他會不會忽然用力將她弄疼了?沈茴正這樣想著,沒覺得疼,反倒是耳邊一軟,絨羽掃過般地癢。沈茴迅速抿著唇,就怕自己的嘴裡一不小心發出什麼響動來。

  情急之下,她推著裴徊光的肩,將他從身上用力推下去,然後一轉身,壓在他身上。

  裴徊光瞥著她。或者說,饒有趣味地欣賞著她紅著臉緊張兮兮的小模樣。

  下一刻,沈茴探手到自己身後,將裴徊光作惡的手掌巴拉下來,她又摸索到裴徊光的另一隻手,將他的兩隻手手腕交疊在一起,壓在他頭頂,然後俯下身用香吻將他可能出聲的嘴也給堵了。

  府裡的下人將幾桶水都送進了小盥室,低著頭往外走。尚未走到門口,忽聽到桃花屏裡面床榻上傳來細微的晃動聲響。

  打頭那個下人好奇地朝桃花屏方向望了一眼。

  拾星咳嗽了一聲,那個人立刻低下頭,又是一副乖順恭敬的樣子,再不敢亂看。

  「都下去吧。」拾星目送這些送水的人離開。她自己也跟著這幾個人往外走。邁過門檻,她望了一眼被桃花屏遮住的床榻方向,將房門輕輕關上。

  房門關合,最後一縷風溜進屋內,輕巧地飄過桃花屏,溫柔扶過水藍色上的床幔,其上惟妙惟肖的白色山茶像是活了一般,在微風中輕盈綻舞。

  美妙的靜謐猛地被打破。

  ——只因床榻裡的沈茴忽然拉開了床幔。

  被扯開的水藍色床幔下,露出衣衫不整的美人。沈茴雙頰緋紅,怒放般嬌豔欲滴。身上的衣衫早已落得七七八八。心衣不見了蹤影,外面薄薄的淺紅春衫倒是掛在身上,卻也只套了一條胳膊,薄衫向後墜著,只一側衣角搭在了左胸前。隨著她扯開了床幔,將手放下來之後,那唯一套在胳膊上的袖子也跟著一併軟軟滑在腕上。

  沈茴將搭在腰上的被子一角扯開,急忙起身下來床。站起身時,她才注意到掛在腕上的薄薄春衫。

  春衫墜落,從床邊慢慢朝地面滑落。沈茴將仍舊套在腕上的春衫褪下來,又彎腰將曳地的部分拽起來。她將薄薄的春衫團了團,轉身朝裴徊光的臉上扔了過去。將他那張含笑的臉,徹底蓋上。

  裴徊光笑笑,將落在臉上的春衫扯了下來。

  沈茴卻已經不再看他,腳步匆匆往小盥室去了。距離用晚膳也沒多久了,她要快些梳洗,然後往前面去,總不能讓家裡人等著她。

  不多時,小盥室裡傳開了水聲。

  裴徊光靜躺在沈茴的床上,手裡擺弄著她離開前扔過來的春衫,興趣盎然地聽著從小盥室裡傳來的水聲,在腦海中想像著沈茴這個時候在做什麼。纖柔的小手捂著自己發燙的臉蛋?還是捧起熱水,往自己身上灑?又或者,和他一樣合起了眼睛?

  裴徊光沒有再擺弄沈茴的春衫了。他將她的春衫展開,輕輕搭在自己的身上。

  小盥室裡,沈茴雙肘壓在浴桶的邊緣,望著對面銅鏡中的自己,有些走神。小盥室裡水汽氤氳,銅鏡上覆了一層水珠兒,什麼都看不清。

  沈茴安靜地在熱水裡坐了一會兒,也不多待,便起身從浴桶裡邁了出去。她拿起架子上的棉巾,匆匆擦拭身上的水漬。

  片刻之後,沈茴擦身的動作逐漸慢下來。

  她忽然就想起來,當初的自己鼓足了好大的勇氣,才敢主動去招惹裴徊光。她記得自己第一次尋他前,想了一陣夜的台詞,到最後,也不過笨拙地說了一句實在算不上巧妙的話。

  那個時候,她痴心想著對他使美人計。所有的伎倆都是那樣笨拙。她第一次主動勾引他,也不過是明目張膽地邀請。她那個時候實在太笨了,只會將他邀進盥室,主動褪了衣衫進浴。她偷偷去看他,他的目光分明是落在她身上的,卻一點表情都沒有。她出浴時,他才拿了帕子,為她擦身。

  隔著棉巾,他手掌第一次在她身上撫過的觸覺。沈茴記得,當然記得。

  羞恥與委屈,是有一些的吧?更多的卻是鬆了口氣。好像自己的美人計得了回應,取得了勝利一樣。

  沈茴不由彎了彎唇。緊接著她又搖了搖頭,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她趕忙加快動作,將身上的水漬都擦乾淨,匆匆換上乾淨的衣裳,轉身走了出去。

  圍著床榻的兩扇床幔,一扇掛起,一扇垂落。從沈茴的角度,只能看見裴徊光仍舊躺在床榻上,似乎仍舊是她離開前的姿勢。

  沈茴走到窗邊,將懸垂的床幔微微挑起一點,驚訝地發現裴徊光睡著了。

  沈茴愣了愣。她打量了裴徊光一會兒,確定他睡著了,才在床邊坐下。她也沒什麼動作,只是安靜地望著裴徊光。

  不多時,候在外面的拾星算著沈茴沐浴的時間,在外面叩門:「娘娘可收拾妥當了?」

  敲門聲響的剎那,沈茴蹙了蹙眉。她打量裴徊光的神色,見他還沒有睡醒,她鬆了口氣。她也不回拾星的話,而是站起身,將另一扇床幔也放了下來。她墊著腳尖,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沈茴沒讓下人進去收拾小盥室,而是囑咐拾星把阿瘦喊來,守在這裡,不准旁人進去,也盯著不要讓下人在附近喧嘩。

  左右也快到了用晚膳的時辰,沈茴交代完之後,也不再回屋,而是直接去找母親說話去了。

  ‧

  晚膳本來應該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可賢貴妃的弟弟帶著幾個同僚上門拜訪沈霆。

  當日裴徊光隨口一句話,將周顯知攆走,讓他跟著沈霆去西南剿匪。這趟西南之行,周顯知和沈霆熟稔起來。周顯知年紀不大,武藝與才智倒是都不錯,人也一腔少年熊志,頗得沈霆讚賞。

  此番剿匪之事結束,周顯知因事落後了幾日才到關凌。回來之後,又為賢貴妃的事情奔波了幾日,今日才騰出功夫,和這趟去西南結識的幾個武將一同來拜訪沈霆。

  是以,沈家父子便帶著蕭家過來的兩個公子在前院宴請了來者。沈家女眷則在後院一起用晚膳。

  一家人近親,倒也不講究什麼座次。不管是在沈家,還是在蕭家,所有人都知道,沈茴必然是要挨著老太太坐的。

  老太太招招手,讓沈茴靠過來些,在她耳邊低聲詢問:「你養的那個面首可走了?」

  從姥姥口中聽到「面首」兩個字,沈茴眼前浮現裴徊光冷著臉的模樣。她又覺得別扭,又覺得想笑。她湊過去,小聲說:「姥姥,他還沒走,睡著呢。」

  老太太點點頭。

  半晌,老太太又皺起眉頭,重新湊到沈茴耳邊詢問:「給你養的小面首準備晚膳了沒有?」

  沈茴驚於姥姥還惦記著裴徊光。她湊過去,低聲回話:「姥姥,我一會兒回去的時候會給他帶東西吃的。」

  「這就對了。」老太太把沈茴的手攥在掌心裡,苦口婆心地小聲叮囑:「蔻蔻啊,男人都要面子。他躲在暗處見不得人,心裡已經很不得勁了。你得對他好一點,讓他心裡覺得暖烘烘的!他才能對你死心塌地,想法子哄你歡心!」

  沈茴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姥姥沉沉的目光落過來,沈茴硬著頭皮點點頭,心裡五味雜陳。

  老太太又有了主意,湊到沈茴耳邊嘀咕:「在宮裡的時候要瞞著這個瞞著那個,夠辛苦的。既然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多陪陪那孩子!馬上要河神節,最近晚上都熱鬧得很。一會兒呀,你帶著他出去轉轉。聽見了沒有?」

  沈茴抿著唇垂下眼睛,想起裴徊光總是沒有喜怒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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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眉頭

  見沈茴沉默地低著頭,老太太輕撫著沈茴手背的動作加了力道,拍了她一下。

  沈茴這才湊過去跟姥姥咬耳朵。她用撒嬌的語氣說:「蔻蔻平時見他的時候好多呢。好不容易回家了,蔻蔻想陪姥姥。」

  老太太霎時心窩裡一暖,頓時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心花怒放。她望著沈茴的目光裡,滿滿都是喜歡。

  「哎呦喂我的小心肝呦!」她湊過去笑著說,「這有什麼?姥姥和你們一塊去呀!」

  「啊?」沈茴愣住了。

  「怎麼了?這有什麼不方便的?」老太太眉頭一擰,「姥姥這幾天本來也想晚上出去逛逛,只是一時懶著不愛動彈。唉,上了年紀,老胳膊老腿的,走不多久就會覺得乏。很多事情都是有心無力了……」

  沈茴最聽不得姥姥說這樣的話!

  老太太年紀很大了,就算再如何康健,也是走到末年的老人家了。沈茴一想到將來有朝一日會失去姥姥,她心裡就難受得厲害。她趕忙說:「蔻蔻陪姥姥去看花燈,放孔明燈!」

  老太太瞬間就露了笑臉。

  沈茴答應之後,心裡頓時後悔起來。若是一會兒要和姥姥一起出門,沈家人自然也會跟去,沈家人可沒有不認識裴徊光的……

  她用眼角的餘光掃過母親、嫂嫂,還有鳴玉,偷偷向姥姥暗示。沈茴湊過去,又開始哼哼唧唧地撒嬌:「姥姥,答應替我保密的……哼哼……」

  「這有什麼?不帶他們去!」老太太說。

  沈夫人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笑著將筷子放下,望著兒媳和孫女,說道:「你們看看這兩個人當咱們三個不存在呢!」

  駱菀和沈鳴玉母女兩個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駱菀和沈鳴玉跟蕭家老太太接觸不多,不是很熟,只是笑著,沒有接話。沈夫人自己又接了句:「瞧著咬耳朵的樣子,簡直就是嫌咱們三個礙事呢!」

  「對,就是嫌棄你們礙事。」老太太慈愛笑著,「一會兒啊,我還要帶著蔻蔻去河邊轉轉。也不帶著你們!」

  「隔代親也不是這個親法呀,我才是您親閨女啊!」沈夫人佯裝生氣地打趣。

  駱菀和沈鳴玉這才接著說了幾句玩笑話。

  沈茴彎著眼睛跟著笑,心裡卻忍不住犯嘀咕——和裴徊光一起陪姥姥出去玩?

  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總覺得沒譜。

  ‧

  用過晚膳,沈茴又和家人閒聊了一會兒。老太太拚命向她使眼色,沈茴湊過去,聽姥姥焦急地小聲說:「快回去送飯,別餓著那孩子!」

  「好。」沈茴忍了笑。

  沈茴站起身,說道:「現在時候還早呢。姥姥,我回去換身衣服,等天黑了過來接您。咱們一起去放孔明燈!」

  老太太笑著點頭:「好,姥姥不急!」

  ‧

  其實沈茴也不太確定,她回去的時候裴徊光會不會還在她的屋子裡。她甚至已經提前打算好了,倘若她回了閨房發現裴徊光不見了蹤影,那只好騙姥姥他突然有了差事,必須立刻離開。

  蹲在牆角的阿瘦遠遠看見沈茴回來,趕忙站起身迎上去。

  「掌印走了嗎?」沈茴低聲詢問。

  「沒有,掌印一直沒出來。也不曾吩咐過什麼。」阿瘦笑嘻嘻地說。

  沈茴點點頭,讓拾星將手裡提著的食盒遞給她。她沒讓拾星跟著,自己進了屋。她先將食盒放在桌上,才繞過桃花屏,走向床榻,小心翼翼地將床幔拉開。

  看見裴徊光還在睡著,沈茴不由有些驚訝。在她的印象中,裴徊光就算夜裡都極少眠,白日裡更是不會貪睡。

  沈茴隱隱覺得不對勁,她提裙角,在床邊坐下,小聲喚:「掌印?」

  沒有回應。

  一點聲息都沒有。

  沈茴呆呆坐了一會兒,朝裴徊光伸出手,可是她的手還沒碰到裴徊光,懸在那裡僵了一會兒。沈茴回過神來,她將手背貼在裴徊光的額頭,頓時被他額上的滾燙灼得她的手顫了顫。

  他身上永遠像一塊冰一樣,沒有什麼屬於人的溫度。

  突然的熱度,讓沈茴驚在那裡。

  裴徊光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沈茴失魂落魄的樣子。

  沈茴望著裴徊光睜開眼睛。兩個人四目相對了好一會兒,沈茴才輕聲問:「你、你怎麼了……」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是漂浮的,那樣不真實,就像剛剛灼在手背上的溫度一樣不真實。

  若是普通人,發燒自然是因為生病了,生病了就要喊大夫來診治。

  可是,他是裴徊光。

  他會發燒嗎?

  即使他額上的溫度燙了她的手背,她還是無措地望著他,不相信他這樣的人,會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病。

  她再小心翼翼地問一遍:「你怎麼了?」

  「拿些冰來。」他說。他甚至輕描淡寫地笑了笑,然後抬抬手,摸了摸沈茴的頭。

  沈茴忽然拉住裴徊光想要放下的手。

  她細細感受了一下,他的手上還是如玉的溫涼。是她熟悉的溫度。那一瞬間,沈茴一下子鬆了口氣。

  「這就去!」她像是瞬間回過神來,趕忙起身快步出去吩咐。

  吩咐了拾星之後,沈茴甚至沒有立刻轉身回去,而是站在門外,背對著門口的方向。

  ——有心逃避著什麼。

  冰塊很快送過來。沈茴將盒子接過來,急忙轉身。她似乎忘了自己站在門外,差點被門檻絆了一下,她急急扶了一把門邊的牆壁,才沒摔倒。

  「娘娘?」拾星快步過來,想要扶她。

  「沒什麼。」沈茴笑了笑,鬆開拾星的手,沒讓她跟進去。

  她繞過桃花屏,看見裴徊光已經起身。他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手裡慢悠悠地轉弄著小几上的茶盞。他的神情竟有幾分悠閒。

  沈茴快步過去,將一盒子冰塊放在小几上。

  裴徊光推開蓋子,瞟了一眼,然後隨手拿起一塊冰塊,長指輕壓,將冰塊捏碎,然後慢條斯理地嚼著吃。

  沈茴怔怔望著他,沒想到他是要吃冰。

  雖然天氣日漸暖和,可也沒有到炎熱的夏季。沈茴瞧著裴徊光一口接著一口將冰塊嚼碎了吃下去,她都覺得冷。

  沈茴站在一旁默默看著他淡然地吃著冰塊。好半晌,她才悶悶地問:「你到底怎麼了?」

  裴徊光抬抬眼,詫異瞥著她。問:「什麼怎麼了?」

  沈茴抿唇望著他。她垂在身側手微微蜷起,似想要舉起,又放下。她攥了攥裙子,再鬆開。然後,沈茴朝裴徊光再邁出去小小的一步,終於將手抬起來,輕輕覆在裴徊光的額頭。

  沈茴愣住了。

  沒有,沒有燙人的溫度。一切如常,他還是那個渾身如冰的裴徊光。好像剛剛灼了她手背的一幕從未發生過,只是她的幻覺一樣。

  沈茴慢吞吞地將手放下來,擰眉望著他。

  她低聲說:「你沒有染風寒。」

  裴徊光笑笑,神色中帶著幾分輕嘲。風寒?他怎麼可能染上這種玩意兒。他沒有繼續吃冰,他輕輕甩了甩長指上沾的水漬,然後拿了雪帕子,認認真真地擦手。

  沈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終於問出口:「是因為掌印修煉的邪功吧?」

  「算是吧。」裴徊光語氣平平,說不上是渾然不在意,還是隨口敷衍。

  沈茴眉心一點一點蹙起來,她問:「你真的會像他們說的那樣遭到修煉的邪功反噬嗎?」

  裴徊光忽然來了興致。他問:「娘娘都聽到了什麼樣的說法?」

  「他們說……他們說,就是你修煉的邪功有朝一日會反噬於你,讓你……讓你不得好死……」沈茴咬起唇來。

  原來還是這樣的說法。裴徊光還以為如今又流傳了什麼稀奇的說法呢。他將擦了手的雪帕子重新工工整整地疊好,放在小几上。然後才開口:「那不好嗎?嘖,無惡不作隻手遮天的第一奸宦暴斃於自己修煉的邪功,屆時恐怕要普天同慶。」

  裴徊光笑笑,指了指沈茴,道:「這樣也符合娘娘心中所要的盛世,沒了咱家為非作歹,娘娘也當放心了。」

  沈茴沉默了好一會兒。她點點頭,低聲說:「聽上去是挺美好的。」

  她慢慢抬起眼睛,望向面前的裴徊光的側臉。

  他總是這樣,輕描淡寫地說起世人對他的怨與恨。渾然不在意自己不被這世間人所喜,更不在乎生死。

  「這世間沒了你,理論上是挺美好的……」沈茴慢吞吞地說。

  感受到沈茴情緒的低落,裴徊光轉眼望過來,瞧著她蔫頭耷腦的模樣。他伸手拉住沈茴的小臂,將她拽得彎下身來。他手掌漸漸上移,順著沈茴的手臂,一路往上,乃至最後分開的長指抵在她的後頸,將她的臉帶到面前來。

  裴徊光說:「怎麼,不捨得咱家?」

  他問這話時,眼底甚至帶著戲謔,實在瞧不出什麼認真的情緒。

  沈茴卻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在他的掌中緩緩點頭。

  她用低落的語氣說:「未來的事情,實在是說不準。我也不曉得若你當真忽然死掉了,我會怎麼樣……應當會不捨的。因為現在你讓我想像這個假設,我心裡就已經不舒服了。」

  裴徊光眼底的戲謔慢慢淡去了。他審視著面前的沈茴,辨出她說的是真話。

  沈茴蹙著眉,臉上的五官揪起來,有點不大高興。她不高興於自己此時此刻心裡難以言說的難受。她將裴徊光勾在她後頸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掰開,她站直身,居高臨下地望著裴徊光,悶悶不樂地說:「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望著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沈茴卻抿起唇,什麼都不肯說了。她轉身去拿了食盒過來,說:「姥姥囑咐我帶給你,她擔心你餓著。等一會兒天黑了,你得陪我出去看花燈。不僅是你我,還有姥姥要一起去。」

  她語氣尋常,好像剛剛所有的煩心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她眉頭仍舊輕蹙著,染著一層鬱色。

  在那些真真假假的拉扯蜜意裡,很多情感也變得難以准確地分辨出真假。她准許自己對他有那麼一丁點的心動。她准許。

  可是她不准許自己對他的這點喜歡堆積得太多,堆積得太多了,放手時總要難以割捨。她不准許。

  因為,他是裴徊光。

  沈茴安靜地望著裴徊光。裴徊光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他垂著眼,長長的眼睫遮了眼底的情緒,沈茴什麼都看不到。

  沈茴心裡生出不忍。她轉過頭,不去看裴徊光,努力將那絲不忍切割而去。

  裴徊光卻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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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6: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下流

  「嘗了一口便知曉不是娘娘親手做的。」裴徊光說道。

  沈茴轉過眼睛,瞧著裴徊光慢條斯理地吃東西。沈茴在一邊坐下,悶聲說:「我不會做這些。」

  她只是去跟著丁千柔學了如何做糕點,還屬於臨時抱佛腳的性質。若說真正洗手烹調,那是真的不會。

  大抵今晚心裡生出了些莫名的情緒。沈茴垂著眼睛說:「若你想吃,若以後得空了,我再去學學這些。」

  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廚房裡的油煙。油膩的鍋、冒煙的灶、亂七八糟味道混在一起的調料,還有各種從生肉上流出來的血水、綠色菜葉子裡冒出來的小蟲子……

  這一切都讓她難以忍受。

  「嘖,一塊糕點一千兩。等娘娘學會了真正烹調,一道菜怕是要吃進去一座城池。」裴徊光說著。

  沈茴一怔,沒有想到裴徊光這樣說。

  她不高興地瞥了他一眼,將臉扭到一旁去,悶聲說:「本宮剛剛說的玩笑話,掌印可千萬別當真。」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眼睛,細品她不高興的側臉。他扯了扯嘴角,長指夾握的銀箸牽起一塊炸好的紅紅花生,放進口中,慢慢地、慢慢地嚼碎。

  過了一會兒,沈茴還是將頭轉回頭,瞧著裴徊光吃東西。她問:「府裡的廚子手藝好似不如你身邊廚子清淡,你吃著還行嗎?」

  「沒吃出來什麼區別。」裴徊光說。

  他說的是實話。裴徊光是喜歡清淡一些的菜餚,但是同一道菜,若是出於不同廚子之手,在他眼裡味道都差不太多。

  他本就不是什麼享受口欲之人。食物於他而言,果腹的作用更重要些。

  沈茴坐在一邊打量著裴徊光。他不懂享受美食,可他優雅用膳的模樣倒是令觀者賞心悅目。讓觀看他用膳成了一種享受。

  沈茴本來已經吃飽了,瞧著裴徊光慢悠悠地吃東西,分明這些東西,她剛剛都吃過了,還是又有了饞意。

  食盒裡的東西只是給裴徊光準備的,食具也都是一份,並沒有準備多餘的一份出來。沈茴坐在一旁猶豫了一會兒,目光落在那碗蓮子甜粥上。裴徊光剛剛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勺子。勺子一半沒進奶白的甜粥中。奶白的甜粥上,撒著點玫瑰的碎瓣。好看又誘人。

  他既然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那證明他不喜歡。對吧?

  沈茴終於伸出手來,旁若無人地將那碗蓮子甜粥端到面前來。她低著頭,也不去看裴徊光,捏著裴徊光用過的勺子,舀了一點蓮子甜粥,放進口中吃了。

  奇怪。分明晚膳時,她也吃了一點。當時怎麼不覺得這樣甜?

  裴徊光瞥著她的動作,開口:「那勺子是咱家用過的。」

  沈茴仍舊低著頭,眉心慢慢擰了起來。她在心裡把裴徊光罵了一句。這人說話真是氣人。誰不知道是他用過的?非得說出來嗎?

  可惡!

  沈茴神色如常地「哦」了一聲,大大方方地又盛了一口蓮子甜粥放進口中,細品般吃了。她抬著眼睛,瞥著裴徊光,理直氣壯地問:「怎麼?掌印還有這講究,你用過的旁人不准用?」

  「嗯。」裴徊光點點頭,慢悠悠地說:「也是。反正娘娘最是喜歡吮咂咱家的口水。」

  「你!」沈茴氣得胸口起伏。只能睜大了眼睛瞪著他,被堵地說不出來話。

  裴徊光又吃了一點東西,將銀箸放下,不再吃了。

  當裴徊光吃完,沈茴終於想到反駁的話了。她輕哼了一聲,低著頭叨叨:「說的好像你不喜歡似的……」

  裴徊光擦拭唇角的動作一頓,抬抬眼望向沈茴。他視線落在她蜷長的眼睫上,看著她是如何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又是如何輕輕蹙起眉。

  裴徊光將帕子放下,朝沈茴伸出手去。

  「你幹什麼?」沈茴下意識地想要朝一側躲開。他抵過來的手指那樣涼,正驗證了她的臉在發燒。

  沈茴警惕地瞥著裴徊光,又在心裡懊惱自己好不容易想出來的反駁之詞,似乎不該那樣說。

  裴徊光手指停頓了一下,再往前,拇指壓在沈茴的眉心,輕輕撫了撫,緩緩道:「娘娘今天晚上皺眉了太多次,再皺下去,就要像你姥姥一樣了。嘖,一笑,滿臉褶子。」

  沈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不說話,也不阻攔裴徊光的動作。她垂著眼睛,細細感受著他指腹撫過的觸覺。

  裴徊光收回了手,偏又接上了沈茴剛剛說的話。他說:「娘娘說的不對。」

  沈茴反應了一下,才想明白裴徊光這是反駁她的話,是說他不喜歡吮……

  沈茴瞪著裴徊光,把想說的話寫在明澈的眸子裡——哼,有本事做,別沒本事不承認啊!

  裴徊光修長的指轉著小小的一個瓷盞,裡面只剩一點點茶水裡。他垂著眼,瞥著瓷盞裡晃動的那點茶水,舉起茶盞,將其喝了。他用指腹慢悠悠地壓了壓唇角,望向沈茴,神色認真。

  裴徊光朝沈茴招招手,讓她過來。

  因他冷顏漠目,沈茴竟隱約覺得他似乎要說什麼重要的事情。

  沈茴站起身,疑惑地朝他走過去。裴徊光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將她拉到腿上坐著,他的手臂環過沈茴的腰。微蜷的指背,隔著她的春衫,輕輕撫劃著她的腰窩。

  沈茴覺得有點癢,偏又是那種若即若離的癢,倒也不至於難以忍受想要逃開。

  裴徊光捏捏沈茴的耳朵尖,湊過去,微涼的唇摩挲著她的鬢邊,將低沉又嚴肅的聲音送進她耳中。

  「咱家分明更喜歡吮咂娘娘另一張嘴流出的口水。」他用最漠然的語氣、最無欲的神色,說著最下流的話。

  沈茴呆了一瞬。他的話好像還縈繞在她耳邊,她在心裡默默將他說的這句話重復了一遍,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不可思議慢慢爬上沈茴一雙明澈的眸子。這雙乾乾淨淨的眸子裡,便漸漸染上了幾分蜜旖。

  她驚愕地望向裴徊光,盯著他那張仙姿俊貌的臉。

  她以為此時此刻,自己應該很生氣。她應該將裴徊光推開,甚至責罵他的無恥下流。可是……

  沈茴將手心輕輕放在自己的心口。

  拋開那些所謂的理所應當,她試著努力接受自己真實的想法。

  她壓在心口的手慢慢軟下去,挺直的脊背也跟著柔軟下去。她垂下眼睛,視線落在裴徊光的衣帶上。

  她覺得自己好像喝了果子酒,心裡臉上都在發燒。她想將裴徊光的衣帶解開,她想親吻他。

  這,便是慾嗎?

  沈茴惶惶不安,似乎得知自己有了不好的邪念。她因心裡生出的邪念,而不安,而無措。

  裴徊光瞥著沈茴的沉默,對她的反應不太滿意。

  「嘖,娘娘要臉不要?這個時候應該舉起手,朝咱家的臉狠狠甩巴掌。」裴徊光抓了沈茴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微涼的觸覺傳到手心,沈茴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板起臉,聲音悶悶地教育人:「不許胡說!」

  這口吻,倒是有點平日裡教育齊煜的感覺。

  裴徊光盯著沈茴的臉,細瞧了片刻。他詫異地皺了眉,問:「娘娘該不會是真想試試吧?」

  「胡、胡胡胡說!」被揭穿的窘境讓沈茴的舌頭打了結。

  裴徊光將沈茴垂落下來的一縷髮慢悠悠地掖到她耳後,緩聲道:「等咱家將剃球做好了,好好陪陪娘娘。」

  「你別亂說,更別亂想!你腦子裡想點好的事情吧!」沈茴低聲警告。

  門外,拾星這時敲了敲門,恭敬地小聲稟話:「娘娘,老太太那邊來人問什麼時候出發。」

  沈茴一怔,這才轉頭望向窗戶的方向,這才發現竟然已經天黑了,是該出發了。她趕忙對門外的拾星說:「回話說就說我馬上過去。」

  「是。」拾星應了一聲,腳步輕盈地快步走到院門口,去回話。

  屋子裡,沈茴已從裴徊光身上起來。她走到梳妝台前,重新整理有些亂了的頭髮。她一邊整理著,一邊詢問:「你到底要不要陪我和我姥姥去?若你不想去,我去與姥姥說你有事情要做也行的。」

  裴徊光本來今晚應該要去殺個人。那個人如今賣些小玩意兒當營生,若是同去,中途拿出點時間將人殺了也可。

  他點頭,道:「去啊。姥姥誠心相邀,咱家怎麼好意思拒絕。」

  沈茴從銅鏡望向坐在遠處的裴徊光,她心裡卻有點犯難。聽說因為馬上來的河神節,最近晚上河邊都很熱鬧。那麼多人會不會將人認出來?

  沈茴心裡清楚她的樣子女扮男裝一點都不像,根本不能瞞人。既然如此,那她還不如穿女裝,再戴面紗遮面。

  如此想著,沈茴站起身,在衣櫥裡翻找著衣服。

  因為舉國要為太后守喪,若是在家中,倒也可穿著顏色豔麗的衣衫,反正外人也見不到。可到了外面,自然是要換一身顏色淺的衣裳。沈茴換了一條黛藍的長裙,因是夜裡,她擔心夜風太涼,挑著這樣一條有些厚的裙子。

  沈茴換好衣裳之後,又犯難地望向了裴徊光。

  京中無人不識裴徊光。自從來到關凌,裴徊光極少在人前樓面,就連早朝,也幾乎沒有去過。可就算如此,從京中跟過來的臣子家眷也是認識他的。關凌的百姓興許也還記得當日船隊到關凌時的那一面。

  女子出門戴面紗是為了避諱,男子出門倒不能戴面紗。

  沈茴從衣櫥裡翻了翻,翻到一個黑色的半邊面具。她拿著面具走到裴徊光面前,踮著腳尖,親自將面具給他戴上。沈茴之前沒少琢磨著怎麼偽裝,所以她的衣櫥裡會有一些面具、男裝之類的東西。

  黑色的面具遮了裴徊光半邊臉。戴了面具的他,那雙眼睛似乎更讓人覺得深與寒。

  沈茴一邊打量著裴徊光的臉,一邊一步步向後退去。

  她總覺得,若是在外面撞見裴徊光,即使他戴著這張面具,她還是能一眼將他認出來。

  沈茴有點擔心裴徊光戴著面具還是會被旁人認出來。若是被旁人認出來,又當眾揭穿該如何?她自然是不希望姥姥知道裴徊光的身份。

  沈茴轉念一想,如今是晚上,黑漆漆的,河邊那樣多的人,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裴徊光。

  「先這樣吧。」沈茴說。

  沈茴帶著裴徊光往前面去接姥姥,一路忐忑。她不僅擔心到了河邊後,旁人會認出裴徊光,也擔心沈家裡的人將裴徊光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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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9 01:26: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出

  因為沈茴糾結怎麼給自己和裴徊光喬裝一番,已不被旁人認出來,著實耽誤了一陣子。以至於蕭家老太太還是比沈茴先一步出了屋子。

  「您當真只帶著阿茴出去?旁人都不讓跟著?母親,您這樣,咱們也不放心啊。」沈夫人皺著眉。

  駱菀也在一旁附和地點頭,溫柔地說:「至少也要帶一些家僕才穩妥呀。若實在不喜歡家僕跟著,讓嘉延跟著也好呀。若是買了什麼東西,還能讓他幫忙提著。」

  沈霆在一旁點頭,跟著附和。

  駱菀之所以提出讓沈霆跟著,而不是讓蕭家送老太太過來的兩位表兄弟跟去,是擔心沈茴不大方便。

  蕭林和蕭材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知道自己同去恐怕有所不便,也跟著說讓沈霆跟去照顧。

  老太太有一瞬間的猶豫。可也只是一瞬間罷了。

  她可答應了蔻蔻,要幫她保密的。怎麼可能連這樣的小事都說服不了這些人?

  老太太板起臉來,冷聲說道:「你們一個個的,有什麼不放心的?阿茴從宮裡出來,身邊是帶著人的。怎麼著,你們是懷疑她身邊的那兩個內侍不頂事?」

  沈元宏想了一下,他知道阿胖和阿瘦都是從東廠出來的,身手自然了得,保護祖女兩個倒是也無妨。

  「都說了,老太婆只想帶著蔻蔻出去轉一轉!你們自己都在家裡安生待著!」老太太皺起眉,臉上已經有幾分不高興了。

  這下,旁人都不再勸了。倒也的確是被老太太說服了,他們心裡想著沈茴身邊的人應該是可靠的。

  這邊正說著,沈茴帶著拾星腳步匆匆地趕過來。

  老太太一眼看見沈茴,板著的臉立刻帶著幾分笑,她的目光又越過沈茴,在她身後搜尋了一番,沒有看見想看見的身影,老太太有點失望。

  「姥姥。」沈茴走過來,親暱地挽起姥姥的手。

  老太太又在心裡安慰了自己,興許是年輕人有事情要忙呢。

  她的小心肝聲音甜甜的,直接甜到心口裡。老太太不由重新笑起來,拍著沈茴的手,說:「都收拾好啦?你帶著的人呢?」

  「嗯嗯。馬車都備好了。他們都在府外候著咱們了。」沈茴悄悄沖姥姥眨眨眼。

  老太太頓時明白了。

  「好好好!」她連說了三聲,笑著和沈茴一起往外走。

  沈家人跟著送了一段,直接送到大門外。一輛馬車停在外面,阿胖和阿瘦坐在車廂前。見人出來,阿胖和阿瘦立刻跳下來,畢恭畢敬地候著。同時……也在硬著頭皮接受沈家人的打量。

  沈茴先扶著拾星的手登上馬車,她從車廂的門縫往裡望了一眼,見裴徊光垂目坐在車廂裡。她迅速收回目光,朝姥姥伸手,將姥姥也扶上來。

  沈茴只帶了阿胖和阿瘦兩個,沒讓拾星跟著。

  其實,若是為了安危著想,阿胖和阿瘦也是不需要帶的。帶他們兩個也是為了讓家裡人放心些。

  「阿茴。」駱菀快步走過去。

  沈茴掀開車窗的垂簾一角,詫異地望過去:「怎麼啦,嫂子?」

  駱菀將一個小盒子塞給她。

  沈茴疑惑地望了一眼。熟悉的藍白色的小瓷盒,還沒打開,就知道裡面裝的是糖!

  沈茴彎著眼睛沖駱菀笑起來,像極了得到糖豆豆的小孩子滿足的笑靨。

  「若是遇到賣糖的,別挑著顏色好看的就買。想吃什麼糖對嫂子說就行。」駱菀說。

  「好!」沈茴甜甜地笑,「嫂嫂做的什麼糖都好吃!」

  「去吧。」駱菀向後退回去。

  沈茴將車窗前的垂簾放下來。坐在前面的阿胖粗沉的一聲「駕」,拉車的兩匹馬奔跑起來。

  沈家人和蕭家兩位公子站在院門口,望著馬車逐漸走遠。

  沈夫人皺著眉,終於說出疑惑:「那兩個人,一個瘦成麻桿似的,一個肥胖若個球。當真靠譜?」

  這不僅是她的疑惑,也是此時此刻站在這裡的主主僕僕們,很多人心中的疑問。

  「祖母,我聽說過這兩個人!他們是東廠調到姑姑身邊做事的!本事很大哩!」沈鳴玉說。

  「也是,俗話說得好人不可貌相……」沈夫人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

  馬車消失在視線裡,一家人轉身回去了。

  ‧

  馬車裡,老太太拉著沈茴的手說話。兩個人說的都是最尋常的家常,大多都是老太太詢問,沈茴乖巧地回答。

  沈茴一邊與姥姥說話,一邊將走前駱菀遞給她的糖盒打開,拿出裡面的蓮子糖來吃。糖塊入口,沈茴便知是嫂嫂今天剛做好的糖!

  口中的蓮子糖化盡了,沈茴又拿了一塊蓮子糖放進口中。

  老太太輕咳了一聲,沖沈茴使了個眼色,眼角的餘光掃向坐在兩個人對面的裴徊光。

  沈茴與姥姥閒話家常時,裴徊光一直神色淡漠地坐在對面,好似在聽兩個人談話,又好像什麼也沒聽,事不關己,神遊世外。

  因是車裡,他也沒戴面具。黑色的面具被他隨手放在一旁。

  沈茴愣了一下,才推開小瓷盒的蓋子,取出一塊雪白的蓮子糖,朝裴徊光遞過去:「喏。好吃的。」

  裴徊光抬抬眼,瞥過來。漠然的神色忽然染上幾分溫潤和善。他將糖接過來放進口中,語氣溫緩:「很甜。」

  老太太在沈茴的腿上擰了一把,待沈茴轉過臉,她湊過去在沈茴耳邊低聲說:「這就對了!別連兩塊糖都捨不得。」

  沈茴嘟嘟嘴,沒說話,只是又拿了一塊糖,慢吞吞地塞進嘴裡。過了一會兒,她又偷偷抬起眼睛,望向坐在對面的裴徊光。沒想到他正望著她。忽然對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對了一瞬,沈茴飛快將目光移回來。

  她推開小糖盒的蓋子,又捏了一塊糖來吃。

  老太太瞧瞧這個看看那個,笑了。半晌,她心裡倒是覺得有點遺憾,又無聲輕嘆了一道。

  ‧

  到了河邊,這裡果然熱熱鬧鬧。

  因為舉國守孝,這裡的熱鬧也遮掩起來。比如飄滿水面的河燈與飄在夜幕中的孔明燈都不是往年的紅色,大部分換上了淺淺的黃色。出門玩鬧的姑娘和孩童們,衣衫也都是素色。

  沈茴倒是覺得,在火光的飄曳相伴下,這種黃色,更加溫柔。

  下了馬車,沈茴戴上了面紗,裴徊光也不情不願地將那黑色的面具戴上了。沈茴與姥姥手挽手往前走。裴徊光走在沈茴另一側。阿瘦落後幾步跟在後面。至於阿胖,他並沒有跟過來,而是守在馬車那兒。

  「已經好些年沒有出門瞧熱鬧了。」老太太感慨。

  沈茴望著姥姥滿頭華發,心裡一酸。她溫柔笑著,說:「那以後蔻蔻多陪姥姥出來逛逛。」

  老太太笑笑,沒接話。她知道她的蔻蔻有這份心,可如今她已經是皇后了,陷在深宮裡。連出門都十分不易,今日出來也要盡量遮掩,還哪有那麼多以後一起出來閒逛的機會?

  老太太年歲大了,走了沒多久,就覺得累得慌。沈茴瞧出來了,扶著姥姥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歇歇。

  河邊有很多這樣的石頭,都是人為搬過來的,供人暫歇之用。

  今夜熱鬧,處處都是人。沈茴挑選的這地方,因為路邊高懸的燈籠照不到,有些暗,所以沒什麼人。

  阿瘦見人在這裡坐下暫歇,趕忙買了兩個很大的花燈,擺在沈茴腳邊,以供照明之用。

  老太太看了一會兒遠處熱鬧追逐的人群,有些感慨地說:「這些年百姓的日子不好過。也就能在一些節日時出門熱鬧熱鬧。」

  沈茴順著姥姥的目光望向遠處,眉眼間慢慢浮現笑容。她說:「好日子會越來越多的。」

  老太太卻嘆了口氣。她想起今日臨出門時,瞥見女婿一瘸一拐的身影,想起沈家不得善終的幾個孩子。傷感忽然就湧上了心頭,與傷感同時湧上來的情緒,還有怨憤。

  她說:「這樣的世道,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頭啊!」

  沈茴一怔,轉頭望向姥姥。她瞬間瞭然,姥姥定然是想起了兩個姐姐還有二哥哥。

  萬家燈火,熱鬧一片,偏偏失去的人再也不能回來。

  沈茴抿著唇,心裡也有些傷感起來。可是她很快緩過來,去笑著拉姥姥的手,用軟軟的嗓子去喊「姥姥」,向姥姥撒撒嬌,哄老人家開心。

  「今上實在是太不像話了!」老太太心頭發酸,「怎麼捨得逼你長姐從城牆上跳下去?人人都說糟糠之妻不下堂,你長姐可是他原配的髮妻啊!」

  「姥姥,咱們不說這些……」沈茴寬慰。

  「好,就算情勢所迫,他怎麼就黑心到把你二姐強搶進宮中日夜虐待!在大婚之日強進宮去,這是人的所作所為嗎?他是個人嗎!」

  沈茴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麼勸。

  老太太想起舊事,心裡發苦。

  「還有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裴徊光,更是個該殺千刀的東西!」

  沈茴一怔,立刻抬起頭望向裴徊光。

  她和姥姥一起坐在河邊的石頭上,而裴徊光卻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望著河面上飄的河燈。

  沈茴急忙說:「姥姥,人多眼雜,咱們在外面不說這些事情。」

  老太太順著沈茴的目光,望向裴徊光,說:「這裡也沒旁人,只你與我,還有小光。難道這些話當著小光不能說?」

  裴徊光微怔,有些詫異地回過頭,望向老太太。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起了老東西在那些年裡掐著他的脖子,用嘶啞的嗓子飽含期盼的那一聲聲:「小珖!小珖!」

  緊接著,長兄、乳母、母親、姐姐們帶著笑的語氣喚他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隔了二十多年,在這一瞬間重新在他耳畔響起來。

  他慢慢轉過身,望著老太太,溫聲說道:「姥姥說的對,都對。」

  「就是嘛!」老太太皺皺眉,「那死閹人就該被千刀萬剮!」

  裴徊光淡笑頷首,溫聲跟著重復:「是,那死閹人的確該千刀萬剮。」

  沈茴慢慢挺直脊背,身子有一點僵。她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沉靜的眸子將復雜的情緒努力壓著。

  老太太罵過了,心裡舒服了些。緊接著,她又嘆了口氣,說:「到底只是個臣。若今上不是骨子裡的昏淫殘暴,怎麼可能讓下面的臣有可趁之機?這天下人啊,怕被砍頭,不敢大大方方地罵皇帝,反倒是拿一個閹人撒氣。嗐,閹人嘛,平白就比人矮了一頭……」

  「姥姥別說了!」沈茴忽然大聲打斷姥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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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憶昔

  老太太一愣,下意識地轉頭四處打量,還以為周圍有旁人在,沈茴才出聲提醒她。燈火闌珊的熱鬧都在遠處,就連阿瘦也站得很遠。周圍不過他們三個人而已。難道這些話,當真不能對小光說?

  老太太疑惑地望向裴徊光,開始揣摩他的身份。沈茴說他是在禁軍中當差。禁軍,到底是為皇家做事。

  裴徊光皺皺眉,瞥向沈茴,指責:「怎麼對姥姥說話的?」

  沈茴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老太太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又掃了一眼裴徊光,忽然就笑了。她說:「好好好,不說這些,咱們說些別的。不如蔻蔻與姥姥講一講,你們兩個是怎麼認識的?」

  沈茴飛快地望了裴徊光一眼,她稍微坐直了身子,輕咳了一聲,認真說道:「有一回宮中設宴,我的披帛落了,正好落在他面前。他將披帛撿起來,畢恭畢敬送還給我。唔,蔻蔻貌美,他盯著我的臉瞧,走了神紅了臉。從那之後時不時出現在我面前。又是摘山茶,又是送紅梅,還會時不時送些精緻的糖果。」

  老太太認真地聽著,笑著問裴徊光:「真的呀?」

  裴徊光認真點頭,慢悠悠地說:「是,不僅送花送糖果,還時常雕些玉器送給娘娘把玩。」

  「呦,小光還會雕玉吶?雕的都是什麼?玉珮還是簪子?」老太太笑盈盈地追問。

  沈茴卻臉色不太自然地嗔視他。

  裴徊光沒立刻答話,而是先將目光輕輕移過來,對上沈茴的目光。他說:「都是能討娘娘歡心的小玩意兒。」

  「好啦,不說這些啦。」沈茴站起來,去拉姥姥的手,「姥姥歇好了沒有呀?咱們去買些孔明燈呀,一會兒要去放孔明燈啦!」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遠處賣孔明燈的攤位。

  ——那個擺攤的男人,正是他今晚要殺的人。

  他說:「我去買,你們在這裡等著就好。」

  「也好。」老太太把沈茴拉到身邊坐下,「剛好姥姥還想問問鳴玉的事情呢。」

  裴徊光朝著賣孔明燈的攤位走過去,一步步從昏暗的河邊裡走出來,走進重重燈火的熱鬧街市。人人手裡都提著花燈,將無星無月的夜晚照得明亮璀然。裴徊光緩步穿過人群,花燈折出的彩色光影照在他黑色的面具上。

  「老闆,要兩盞孔明燈。」他說。

  「要哪個?擺的這些隨便挑!」男人笑著說道。他下巴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癒合的傷疤讓皮膚扭曲,連帶著他的嘴也變得有些歪。樣子實在是有點不太好看。他也知道自己相貌醜陋,大多時候都低著頭,怕驚擾了客人。

  他與裴徊光說話時,正接過另一個客人遞過來的銅板。他開心地用指腹在銅板上摩挲了兩下,然後放進腰間拐著的口袋裡。

  裴徊光瞧著他的笑臉,默默在心裡琢磨著賞賜他什麼樣子的死法。賣孔明燈為生?嘖,那將他的人皮剝下來,做一個孔明燈徐徐升上夜幕,如何?這樣還能讓他在死後飛到天上去摸摸星星、踩踩雲朵。也算是恩賜了。

  男人將錢收好了,這才發現裴徊光站在那裡沒動,沒有自己去挑選孔明燈,詫異望過來。入眼,是裴徊光臉上的黑色面具,還有那雙冒著森森死氣的眼眸。男人一怔,心裡莫名生出幾分恐懼來。

  當他意識到這種恐懼,很快在心裡安慰了自己這只是錯覺。

  「想要什麼樣子的?我瞧著這個很不錯。那邊那個也很受大家的歡迎!」他擺出笑臉來,下巴上的疤痕讓他笑起來時,五官顯得格外扭曲。

  人來人往,或輕或重或急或緩的各種腳步聲重疊在一起。在這份嘈雜裡,裴徊光分辨出沈茴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他將漆色眼眸裡的瘋狂壓下去,垂首在懸在橫桿上的孔明燈中挑選了兩個。他將錢扔給男人,拿著兩個孔明燈轉身,剛好撞見沈茴和姥姥手挽手走過來。

  他當做才知她們過來,問:「不多坐一會兒了?」

  「已經坐了很久了。」沈茴說。

  老太太笑著接話:「走吧,我瞧著那邊熱鬧。人們都在那邊放孔明燈呢。咱們也過去把孔明燈放飛。」

  沈茴望了一眼遠處最熱鬧的地方。她有點擔心人多的地方,有人會將她和裴徊光認出來。她目光飛快地環視周圍,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丘,說:「姥姥,我覺得在山上看孔明燈在才好看呢。要不然,我們去那邊放吧?」

  「也好。」

  去山上,倒是與人群逆流而行。起先逆著人群走路,還有些擁擠。裴徊光將剛買的兩個孔明燈遞給阿瘦,然後他往前邁了一步,緊挨著沈茴,手臂在沈茴的後腰輕輕搭著,免她被人群擠著。

  老太太笑眯了眼,又假裝看不見。

  繼續往前走,徹底遠離了人群。視野倒也空曠了起來。老太太年歲大了,體力不支,一路上歇了好幾次。沈茴心裡有點愧疚,覺得自己出了個餿主意。老太太倒是心裡很開心。身上冒些汗,她心裡也痛快。

  走走停停,好了好些時候,才走到了那座不算高的小山丘上。到了山上,阿瘦手腳麻利地將一處可暫坐歇息的石檯子擦乾淨。老太太有點累,沈茴也同樣覺得有點累,沒有立刻放飛孔明燈,都先坐下來歇一會兒。

  「姥姥你看!」沈茴指著前方。

  河邊熱鬧的人群陸續放飛了孔明燈,一盞又一盞孔明燈徐徐升空。整片夜幕,被一盞盞黃色的孔明燈溫柔侵佔。河邊還有人不斷放飛手中的孔明燈,溫柔還在繼續。那些人群的歡笑聲離得很遠,隨縹緲,卻很真實。在這一刻,那些戰亂與窮苦,傷痛與欺凌都被暫時拋開。每一盞被放飛的孔明燈都帶著一個人的美好心願。

  無星無月的漆黑夜幕,被人為擺出一條許願星河。

  這一幕實在是溫馨漂亮得不像話,沈茴怔怔望著滿天的燈火,慢慢彎起唇,明澈的雙眸中漸漸染上了幾分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裴徊光對這樣的景象無動於衷。他面無表情地側過臉,安靜地凝視著沈茴充滿憧憬的眸子。對未來有所憧憬是什麼滋味,他不知曉。他只知曉沈茴此時的眼眸真好看。

  老太太也同樣面帶微笑地望著飄滿夜幕的孔明燈,蒼老的眼眸中好像恢復了少女時期的生機,想起了年少時安穩甜美的日子。

  老人家已是快七十的年紀了。她經歷得多了,有時候莫名會被某些情景觸動,扯出幾分過往的舊思,勾出幾分滄桑的感慨來。

  她溫聲開口:「蔻蔻啊,你還記不記得《繁京一夢》。」

  「記得呀。」沈茴笑著說,「那可是我小時候啟蒙讀的第一本書。在那本書裡,人人安居樂業、長命百歲,路不拾遺鄰里和睦,沒有苛稅沒有戰火。百花團盛,歌舞昇平……」

  想到如今的天下,沈茴眼中慢慢染上黯然。在困在閨房的十年裡,她從書中瞭解外面的山河天下。可當她能夠走出閨房,卻發現書中都是騙人的。

  沈茴輕嘆一聲,頗為感慨:「怪不得叫《繁京一夢》,想來是著者將心中所願的美夢描繪出來。偏偏被人當真了。」

  「不。那都是真的。姥姥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天下就是那個樣子的。帝王仁心,百官和善,文人風骨……」大抵是眼前燈火滿天遠處人群笑聲太溫馨的緣故,勾扯出老太太幾十年前的記憶。

  沈茴疑惑地望著姥姥,眸中染著懵懂。姥姥像她這麼大的時候?那可實在是太久遠了。

  一直沉默著的裴徊光忽然開口:「還不是滅國的下場。」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努力想從他的眉眼間分辨出情緒。可面具遮了他的臉,夜色也掩了他的眼。

  老太太一怔,回過神來,皺著眉說:「不提前朝了……」

  那是先帝的命令,天下人不得再提前衛。提之,殺之。那一年,不知多少人在自己家中悄悄談論,亦被兵士從家中揪出來,手起刀落人頭一顆。又有多少人,在那一年借機公報私仇互相揭發,枉死之人無數。

  即使已經過去二十年多了,即使先帝早已駕崩不在人世。如今就算再談起,也不會有官兵衝進家中抓人。可,餘威仍在。無人再敢提。

  先帝率兵橫掃天下之舉,實在是人中龍鳳。開國功勳,無可匹敵。可偏偏,只可開國,不可守國。其人實在太過暴戾殘忍。不僅是他,他的幾個兒子,不管能力如何,骨子裡的殘暴如出一轍。

  一陣沉默。

  半晌,老太太再度笑著開口:「來,咱們把孔明燈放飛。好好許個願望!」

  她視線落在阿瘦放在一旁的孔明燈,愣了一下,問裴徊光:「小光,你怎麼只買了兩個?」

  裴徊光買了兩個,自然是姥姥和沈茴一人一個。

  老太太問:「你就沒什麼願望?」

  「事在人為。」裴徊光不信什麼許願。

  「不行。」老太太搖搖頭,「你這孩子別擰哈。老太婆我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知道許願呢。快,再去買一個!」

  老太太指了指阿瘦。

  裴徊光猶豫了一下,讓阿瘦留下來守著,他自己下山去買。

  沈茴從石台起身,望著裴徊光逐漸走遠的背影。

  裴徊光有所感,回過頭。

  她站在點亮夜幕的孔明燈下,輕紗拂面,裙擺被風吹得飄起來像是隨時就要乘風去。

  裴徊光望著她,這才品琢出幾分漫天燈火的美。

  ‧

  沈茴坐在姥姥身邊,一邊與姥姥說話,一邊等待裴徊光回來。

  「蔻蔻,我怎麼聽見下面有人尖叫啊?」老太太問。

  沈茴伸長脖子望了一眼,有些遠,看不清。她說:「玩鬧吧。」

  老太太點點頭,又笑著繼續與沈茴說話。

  過了一會兒,裴徊光回來了,手裡提著一盞孔明燈。

  沈茴這才拉著姥姥起身,一個捧著一個孔明燈,將其放飛。沈茴目光追隨著逐漸升高的孔明燈。

  「小光,你手上怎麼有血啊?」老太太問。

  沈茴一怔,趕忙望過去。

  因為,裴徊光剛剛剝了一張人皮。

  裴徊光瞥了一眼,捏著雪帕子仔細擦手背上的幾點血跡,慢條斯理地解釋:「沾了刷燈籠的染料。」

  他又接過阿瘦手裡的披風,將其展開,披在沈茴的肩上。

  「夜深風涼,別冷著。」他修長的指為沈茴將領口的繫帶打個漂亮的蝴蝶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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