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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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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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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29: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上策

  沈茴神色如常,顯然早已料到了。

  傳話公公走了之後,沈茴吩咐宮婢去靜貴妃那裡盯著。她瞧著剛剛江月蓮神色實在不對,怕她想不開做傻事。她又吩咐:「悄悄與她身邊的婢女說一聲,最好能將事情告知靜貴妃的母親。」

  沈茴在軟塌坐下,順手拿了小桌上的冊子來看。這是齊煜在她這裡寫下的功課。

  見她這樣,拾星忍了又忍,終於還是開口:「娘娘,您可千萬別想不開啊!」

  沈茴抬眼,見沉月和拾星都是一臉憂慮。

  「你們這是什麼神情?怕我不願侍君一頭撞死嗎?」

  沉月和拾星心裡都清楚沈茴有多恨惡皇帝。沉月沉默著,拾星小聲嘟囔:「剛剛避開就好了……」

  「我是皇后。即使是帝后不和,帝王初一十五都是要宿在皇后處,這是慣例。更何況皇帝本就不曾厭我。不管今日撞見與否,都逃不過。」

  沈茴心裡清楚,若不是病了這一場,皇帝早就召她了。

  拾星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再想想兩位妃子當時的樣子,自己如今這樣說倒是狹隘了。

  沈茴拿起筆,將齊煜功課的錯字圈起來。

  齊煜,是她的希望。

  「我若當真抵死不從是那貞潔烈女,在宮外時乾乾淨淨地死不好嗎?又何必入了宮,再用皇后的身份抵死不從。」

  願與不願,卻要看怎麼比。

  和生死比起來,那點不願不值一提。沈茴這樣將話攤開來說,是不想她們兩個總以為她要尋死覓活,為她擔憂。

  她可不會尋死,如她這般磕磕絆絆長大,從小就和閻王爺打交道的人,最是惜命。

  當然了,侍寢這事她的確不願。

  沈茴望著手中齊煜的功課,不由出神。

  她從小被家人呵護地太好,人養的嬌貴精緻。她也一直把自己當成弱小膽怯的人,可接了立后聖旨,她忽然就想,興許她可以用這皇后的身份做些什麼呢?

  總不能白拿一回這鳳印。

  如今沈茴在宮中待了些時日,原本對皇帝的懼怕竟是蕩然無存了。這樣一個皇帝,除了至高無上的身份,他本身還哪有半分值得旁人畏懼的能力?他所仰仗的,也不過是拎他上龍椅的掌印太監。

  沈茴原本那靈光一閃又遙不可及的妄念,似乎也變得沒那麼痴人說夢了。

  不止西簫起東吳往,如今四海之內想要除昏君的義士那樣多,她怎麼就不能也做那義士呢?

  沈茴又嘆然,嘆俞湛還未進太醫院。

  她需他診脈養身,更需要他手裡的毒。

  宮婢挑簾進來,彎膝行禮,詢問要不要擺膳。

  原來已經快晌午了。

  午膳擺上桌,沈茴接過沉月遞來的銀著,剛要去夾剛燉好的鮮嫩魚肉,忽然想到了什麼,眸色變了變,默默將銀著放下了,只讓宮婢盛了小半碗甜粥。小小的白瓷碗盛著軟甜糯口的南瓜粥,味道是她一向喜歡的。雖只盛了半碗,她也沒有吃完。

  沉月和拾星只當是她憂慮晚上侍寢的事情,沒有胃口。

  午膳剛撤下去,麗妃便到了。

  她是奉旨來的。皇帝守在蘭貴人那邊等著孩子出生,還不忘下令讓麗妃過來教沈茴跳舞。言下之意,是希望沈茴今晚侍寢時可以跳那支豔舞了。

  「今日多謝娘娘了。」麗妃俯身跪下行禮。

  說起來,麗妃入宮前是妓,今日這樣的羞辱,她本不會如靜貴妃那般覺得恥辱。甚至,她站在一旁看著沈茴急忙脫了斗篷為靜貴妃遮身的時候,也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態度。她根本沒有想到沈茴也會拿了自己的斗篷贈她遮身。

  本不覺羞,暖熱的斗篷裹身,她反倒莫名撿起了些早就丟失被人踐踏的臉面。

  沈茴沒有提起上午的事情,讓麗妃來軟塌這裡坐。

  麗妃望一眼鋪著米黃色錦緞的軟塌,柔軟、乾淨。她小心翼翼地坐了邊角。

  「剛好親自把娘娘的斗篷還來。」

  麗妃的宮婢將斗篷遞給拾星。

  沈茴隨意瞟了一眼,說:「這好像不是我的那件。」

  麗妃一直在仔細打量沈茴的臉色,聞言,這才出言指責自己的婢女:「怎麼拿錯了!」

  「奴婢該死。是奴婢拿錯了。娘娘今日穿的斗篷也是紅色,拿混了。」宮婢趕忙疾步往外走,從另一個宮婢手中取了沈茴那一件過來,重新交給拾星。

  麗妃是擔心沈茴介意那件斗篷她穿過,會嫌髒。畢竟這宮裡尊貴的妃嬪們哪個不嫌她髒?別說是她穿過的衣裳,就連她坐過的地方也是嫌棄得要命,不肯再落座的。

  所以過來的時候,她帶了兩件斗篷,除了沈茴的那件,還有一件款式差不多的新斗篷。先遞上那件全新的。若沈茴嫌棄她穿過,自會默認接了那件新的。

  沈茴的疑惑只是一瞬,立刻瞭然了其中深意。她有心寬慰些什麼,可到底心裡有事,暫且揭過不提,只請麗妃吃細點,說:「本宮病了好些日子,身上還是沒什麼力氣,恐怕跳不了舞。」

  「娘娘鳳體比什麼都重要。」麗妃自然知道沈茴根本沒認真學過,只皇帝讓她過來,她是不得不來。她既來了,就算沈茴不學,她也不好立刻就走,只好待下去。

  麗妃一向不喜歡和宮中的妃嬪相處,因為她曉得那些妃子是如何看她。尤其面前這位是最尊貴的皇后。她望著面前的精緻點心,心想只好靠吃這些糕點磨蹭一下午。

  「雖不能跳舞,麗妃可以教本宮些別的嗎?」

  麗妃一愣,趕忙說:「娘娘太看得起臣妾了。是什麼事情難為了娘娘?」

  沈茴彎了彎眼睛,說:「我瞧著你妝容一向精緻,聽說不是宮婢描畫,都是你自己描的。想跟你學學。」

  麗妃望著沈茴這張璞玉般完美的臉龐,心想皇后娘娘哪裡需要妝容點扮?想了想,她實話實話:「臣妾那些畫法恐怕不適合娘娘,娘娘適合清淡雅緻些的畫法。」

  沈茴便起身,親自去拉麗妃往梳妝台去。

  麗妃望著沈茴拉著自己的手,一時有些懵怔。她半晌才知道,那份陌生的懵怔叫做受寵若驚。

  明明上午還晴空萬里,半下午忽然起了風,緊接著就開始降雪。無風時落雪不冷,伴著風的雪才是真的凍人。

  麗妃趁著雪還不大離開了永鳳宮。

  麗妃走了沒多久,沈茴派去滄青閣盯著的人過來回話——掌印回宮了。

  沈茴望著銅鏡中著了妝容的自己,理了理雲鬢,吩咐:「去取那件最厚的斗篷。」

  她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初荷待綻的嬌豔容,眉心一點硃砂鈿神女淚般灼目。

  沈茴穿戴好,本來已經邁出了寢殿,忽然又折了回去,也沒用宮婢伺候,自己重新換了衣服,乘坐鳳輿往滄青閣去。

  沈茴坐在鳳輿內,涼風從鳳輿邊角間漏進來,彷彿無孔不入似的。聽著外面的風雪越來越大,沈茴垂著眼睛,安安靜靜地端坐著。

  到了滄青閣,迎上來的小太監很臉生,已不是之前的那個。

  「掌印剛回來沒多久,眼下不是在六樓就是七樓。」小太監唇紅齒白,看上去只十五六歲的樣子。

  聽了這話,沈茴忐忑一路的心,忽然就安了。

  ——裴徊光知道她會主動過來。

  沈茴如上次一般,讓燦珠在一樓等著,獨自沿著環形的木梯一層層往樓上去。涼風吹拂,吹得她小腿微涼。

  裴徊光在六樓。

  他回來之後沐洗過,換了一身雪衣,懶散坐在書壁前的一張扶手椅上,膝上放了一卷書冊,打發時間地翻看著。

  他在滄青閣的時候,大多都在六樓的書閣翻看書冊典籍。即使這裡所有書冊,他早已倒背如流。

  沈茴站在門口,遙遙望著他。她垂著身側的手莫名攥緊了衣角,來時做了那麼多心理準備,當真來了這裡見到他,竟還是有些緊張。

  裴徊光抬眼望過來。

  隔得有些遠,書閣裡燈光昏黃。他望過來的眉宇不甚清晰,沈茴亦看不清他的眸色。

  她說:「掌印,陛下要處死本宮。」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問:「娘娘犯了什麼死罪?」

  沈茴沒答話,她解下身上厚厚的斗篷,掛在門口的衣架上,然後緩步朝著裴徊光走過去。沈茴無比清醒自己準備去做什麼。

  每走一步,他陷在斑駁光影裡的五官越是清晰一分。

  「娘娘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梳妝打扮準備侍寢嗎?怎麼到咱家這裡來了?」

  「侍寢是下策。」

  「那什麼是上策?」裴徊光問。

  沈茴在裴徊光面前停下來,將他膝上的那本書拿了起來,放在一側的三足矮几上。然後,她自己取代了那書冊,坐在他的膝上:「掌印是本宮的上策。」

  裴徊光笑,他抬手,扶了一把她的細腰。

  他等著小皇后主動說些什麼,她卻垂著眼睛不開口。裴徊光的目光從上到下地掃過,知她悉心描了妝容,連腕上也故意用了玉檀香。

  裴徊光視線下移,落在她的裙擺。隨著她側坐的姿勢,裙尾下露出小半截雪色的小腿。

  「娘娘這是慌了手腳六神無主,以至於連裡褲都忘了穿?」裴徊光俯身,拽了拽她的裙擺,將她露在涼氣裡的小腿遮了,怕這嬌貴的小東西再受了涼。

  沈茴的目光便落在他為她理裙的手上,眼睫不由顫了顫。

  裴徊光的手生得極好,修長勻稱,有寒玉般的精緻完美,又有寒玉的潤意涼澤。他食指上戴了枚骨戒,深稠的色澤越發襯得他手指乾淨整潔 。

  裴徊光收手時,沈茴主動拉住了他的手。

  兩隻手相貼,她的纖細嬌小越發襯得他手指修長。

  裴徊光抬抬眼,去看她,她垂著眼睛,蜷長的眼睫半遮著眸子裡的專注。裴徊光向來不是個急躁的人,他睥著她,忽然來了興致,等著看小皇后打算如何,是軟著嗓子來央他,還是自以為是地拿出籌碼來交換。

  沈茴將裴徊光指上那枚骨戒摘了。

  裴徊光不解其意,望她的目光略深,帶了點探究。

  「還未謝過掌印贈藥。疤已盡數消了,掌印要瞧瞧嗎?」她的聲音是一貫的甜軟中帶著點清涼。未見慌亂,亦無難堪。

  裴徊光皺了下眉。

  於是,沈茴握著裴徊光的手送入裙下,帶著他去探那已消的疤處,又不止那疤處。

  「侍寢前已非完璧,陛下會不會處死本宮?」沈茴望著他,「掌印?」

  裴徊光愣住,指尖觸暖意,讓他向來從容的面容竟浮現幾許懵怔,

  還有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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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29: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血污

  沈茴自小做事喜歡拖延,今日苦惱猶豫之事便拖到明日。那是因為她知道家裡人會無限寵愛,不會真的逼她批她,即使她做不好完不成也有家人為她兜底,沒有惡果沒有懲罰。

  入了宮,她再無倚靠。萬事只能靠自己。短暫時日瘋狂成長,再不是那般軟弱拖延人,不得不學會果斷勇敢。

  燦珠等在一樓,搓著手禦寒氣。她抬起頭望向樓上的方向,眼中浮現了幾分擔憂來。她明白沈茴要做什麼,既驚於沈茴的勇氣,又不看好她的冒失。在這宮裡頭,一點恩情足以讓宮人死心塌地地賣命。文嬪於她有恩,文嬪讓她來皇后身邊,命令她拿出侍奉文嬪的忠誠來待皇后,燦珠記在心裡,自是一心一意。來了皇后身邊時日雖短,日子倒也舒心,燦珠更是真心盼著皇后好的。

  「已經一個多時辰了,再不準備準備往元龍殿去,恐要遲了……」燦珠在廊下搓著手,小聲嘀咕著。

  六樓的書閣裡,沈茴軟憊地偎在裴徊光胸膛。

  那枚被沈茴摘去,隨手放在三足矮几上的骨戒,磕碰後落了地。裴徊光目光追隨著那枚骨戒,看著它滾進書櫥底下的陰影裡,直到看不見。

  沈茴今日上身穿了一件粉杏的對襟軟衫,配一條質地柔軟的嫣紅齊胸裙。她側坐在裴徊光的膝上,一隻腿微微抬高,裙擺下露出銀紅的繡鞋前尖,另一條腿無力垂著,足尖落了地。嫣紅的大幅裙擺逶迤展開,綻在他的雪衣之上。

  「娘娘是不是太冒失了?」裴徊光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侍君前失貞是死罪,那姦夫是不是也當斬?」沈茴握著雪色的帕子,仔細擦他指上的血污。

  鼻息間是淡淡的血腥味兒,是他從幼時起便厭惡的味道。他睥著她專注為她擦拭手指的模樣,說:「咱家一閹人,皇后失貞的罪降不到咱家頭上。」

  他仔細地瞧她,企圖辨出幾分無措惱火,或者悔意。

  沈茴卻只是輕「嗯」了一聲,說:「若是上策行不通,自然只能行那下策。」

  「不怕被降死罪了?」

  她這才鴉睫輕抬,凝眸去望他。盈盈美目含情,所謂顧盼生輝大抵便是這樣的雙眸。她鴉睫微顫後,眸中染上幾分輕淺的勾人笑意。情緒在她的眼中像有了層次,慢慢遞進,又慢慢逼近。

  「本宮忽然想起來陛下愛美人,從不是那種看重女子貞操的凡夫俗子。」她微微加重了語調,「陛下聖明!」

  「為了侍奉好陛下,本宮午膳只用了小半碗清粥,晚膳更是只用了一盞暖暖的花茶而已。待見了陛下,必然再不會失態地吐出來。」沈茴指尖捏住裴徊光衣襟一點,攥緊了再輕輕拉了兩下。那幅度細小微弱,幾不可見。

  她望著他的明眸中,再次遞進兩分輕佻來,她問:「掌印覺得本宮可能哄得陛下歡心?」

  裴徊光垂目看她,漆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深如寒潭。

  沈茴腰背微微挺直,湊得更近一些,貼著他的耳,低語:「若是得了賞,還要謝掌印讓本宮嘗過風月滋味,於取悅陛下大有裨益。」

  她挺直的脊背又軟下來,溫柔靠著他,枕著他的肩,噙著絲笑痕深深將他望著。

  從始至終,裴徊光的目光未曾從她的眉眼間移開。

  他想了一下,她在明黃龍床上展顏綻放的模樣。

  這樣乾淨純稚的美人眉心點了硃砂鈿,眸中染上魅愫,什麼樣的歡心取不得?於是,他望著她的眼睛,徐徐開口實話實說:「就算是九霄仙人的歡心,娘娘也哄得。」

  下一刻,裴徊光膝上一輕,沈茴已經起來了。

  「掌印安歇,本宮要回去重新沐洗往元龍殿去了。」她彎腰,將那方沾滿血污的雪帕子塞進他的手中,微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轉瞬鬆開。

  她轉身下樓,不回頭,腳步也不留戀。

  唯有搭在臂彎的藏青披帛隨著她的腳步,飄出些逶迤婉轉的弧度。

  裴徊光依舊坐在圈椅裡,聽著她一步步踏在木梯上的聲音,漸漸遠無。他身上的雪衣乾淨整潔,拂了拂前擺,就連她坐過留下的皺痕也散去。

  半晌,裴徊光起身,走到窗前,將木窗推開往外望去。

  萬籟俱寂,連風也散場,只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無休無止。被玉檀相夾的窄路上堆著厚厚的積雪。沈茴扶著燦珠的手,逐漸走遠,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踩過的痕跡。石榴紅的斗篷將她整個身子裹著,就連柔情蜜意的雲鬢也被兜帽遮了。

  無星無月來相照,唯有窄路兩側玉檀間櫛比的昏暗宮燈引路。天地皆暗。不久,沈茴的身影便隱在了黑暗的遠處,看不見了。

  裴徊光抬手。

  那雪帕子是乾的,未曾濕過水,自然不能將他指上的血污完全擦淨,留下了一點點痕跡,那痕跡悄悄留在他指上的紋路裡。

  「至於嗎?」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呵。你即不來,咱家也捨不得。」

  裴徊光望著玉檀夾道的黑暗盡頭,慢悠悠地舔了舔手指。

  ‧

  沈茴坐進鳳輿,立刻用微顫的雙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她向來畏寒,此時竟覺得臉上燙得厲害,只得用涼涼的手心來降溫。

  所有強撐出來的從容冷靜蕩然無存。

  可她仍舊硬著頭皮逼自己去回憶,回憶剛剛在書閣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每一個眼神可有紕漏。

  竟,真的走到了這一步。

  聽著抬輿人密密麻麻的踩雪聲,沈茴逐漸冷靜下來。

  到了這一步,不管今晚侍寢時裴徊光是否來阻止,都變得沒那麼重要了。沈茴想要的,從來不僅僅是為了避開聖寵。更重要的,是日後帝王駕崩時,裴徊光對齊煜的支持。

  「娘娘,袖爐在您身側。」燦珠在外面說。

  沈茴這才將一旁的袖爐握在掌中,慢慢取暖。

  沈茴先回了永鳳宮沐浴換衣。

  燦珠給她收拾衣物時,發現她裙裡沾著的血污嚇得半天沒緩過神來。她也不敢將衣物交給宮婢,親自來處理。

  沈茴收拾妥當後,元龍殿的車鸞已經過來了。沈茴神色如常地登上車鸞,沉月和拾星一路忐忑地跟著。

  皇帝並不在元龍殿,還在蘭貴人那邊。

  元龍殿的掌事公公奉承地彎腰解釋:「聽太醫的意思,蘭貴人已經發動,小殿下馬上要生了。是以陛下雖耽擱在那邊,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事關龍嗣,沒有更重要的事情。」沈茴笑著說話,一臉和氣柔和。

  掌事公公也不多話,吩咐了殿內的人仔細伺候,才弓身退下去。他也沒有走遠,只在外間候著,等著吩咐。

  於是,沈茴再一次坐在龍床上,等著皇帝歸來。

  只是今非昔比,她今日再來這裡與初入宮那日的心情已經大不同。

  初入宮那一晚,她心驚膽戰,又怕又恨。她恨皇帝是天下至尊,拿他無可奈何,自己只能使些小手段殘喘著微弱掙扎。她只能將恨埋在心裡,哭著想要回家。念了千萬遍爹娘與兄長,盼著神祇降臨來救她。

  而如今……

  沈茴平靜地端坐著,望著膝上團繡簇鳳的織金紋,心裡想著齊煜放在她那裡的功課有錯處,明日要引了經典來教他。心裡想著皇帝死了之後,該如何垂簾聽政助年幼的煜兒坐穩皇位,是該哄了那掌印太監輔佐,還是乾脆尋機殺了他為民除害。

  宮燈裡的燭逐漸燒短,又換上了新蠟。

  直到宮人邁著焦急的細碎步子走進來稟話,沈茴才曉得自己居然已經在這裡等了一個多時辰。

  「蘭貴人誕下小皇子,陛下心情大好。怎奈天公不作美,雪後路滑使得陛下摔了。眼下太醫院的人都進了宮診治。陛下踝痛難忍,想來、想來陛下今晚不得回元龍殿了……」

  沈茴幾不可見地翹了翹唇角。

  她從容地吩咐讓太醫院的太醫們仔細為陛下診治,又讓人傳話給陛下道皇子降世是大喜向他恭賀,請他寬心。甚至又下令給蘭貴人封賞。

  周道,仁厚。

  稟話的小太監垂首聽著,在心裡感慨:皇后就是皇后,和那些妃嬪不一樣。

  沈茴邁步出了元龍殿,沉月和拾星立刻迎上來。

  沉月臉色如常,規矩又守禮。

  拾星臉上的笑卻沒藏住。

  沈茴看了拾星一眼,拾星立刻反應過來,她靈機一動,將臉上的笑擺得更燦爛些,說:「在這即臨新歲之際小殿下降生,是陛下大喜,是大齊大喜,是雙喜臨門!」

  垂首的沉月眉眼間亦不由染上了一抹笑。

  沈茴不由也笑了。

  「說的好。賞。」沈茴由著宮婢服侍披了斗篷,將手搭在沉月的小臂上,拖著曳地的裙擺抬步離開。

  沈茴走進庭院裡,遠遠看見裴徊光站在廊前。宮人站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地稟事。

  沈茴一眼注意到裴徊光換了身衣服。

  他身上不是那件寬鬆的雪衣,換了常穿的緋衣玉帶。在暗色的夜裡,火焰般挺立又耀眼。

  他應該在廊前立了許久,緋衣肩頭積了一點雪。

  沈茴收回視線,只當沒有看見他,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她來時還大雪紛飛,此時雪已小了許多,只零星飄著點雪沫子,連遮傘都變得多餘。烏雲也散開,露出一輪皎月普照萬里。

  回永鳳宮的路上,沈茴望見許多宮人往樹端懸掛紅燈籠,才恍惚意識到真的要過年了。

  輕搖的紅燈籠醞出幾許年味。

  沈茴慢慢彎了彎眼睛,展出笑顏。

  至於以這樣的方式失了身所帶來的遺憾與酸澀……

  沈茴輕輕搖了搖頭,把萬種情緒都壓了下去,不准自己再想。

  ‧

  如今之時,家家都開始準備過年。

  沈家亦是。

  這些年家中變故接二連三,人口越來越凋零,到底是沒什麼心情,不過是走走形式,湊合過。

  沈鳴玉一邊剪著吉慶的窗紙,一邊講著趣事,企圖逗爺奶和阿娘笑一笑。

  小廝急急忙忙都跑進堂廳,連敲門問安都給忘了。

  「撞了鬼了?半分規矩也無!」沈元宏斥責。

  小廝竟真是把規矩全然忘記,連告罪行禮都沒有,呆呆站在門口,結結巴巴:「大、大爺回來了。對,大爺!就就就……就在門口!」

  「誰?」沈元宏以為自己聽錯了。

  駱氏膝上的針線簍子跌了,七彩的線團散落滿地。她分明不信小廝的話,卻還是雙腳不聽使喚,先一步往外跑去。

  「父、父親?」沈鳴玉手一抖,窗花剪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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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30: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長兄

  吳往挨著半日的風雪,站在陌生的府邸大門前。他冷毅的面容難得地浮現幾許猶豫,還有茫然。

  吳往,是他給自己起的名字。

  吳往,無往,

  沒有過往。

  七年前,他一身傷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成為了一個沒有過往的人。

  他挨過了那些傷病,又機緣巧合得人相助。慢慢地,走到了今日。他親眼目睹著百姓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帝王暴行不仁,除暴安良匹夫有責。他一無所有,一人一刀,憑著一腔熱血,和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武藝和佈兵才智,慢慢聚集力量,終形成了自己的軍隊。

  七年之後,他已威名在外。成了令朝廷也忌憚的「西簫起、東吳往」中的吳往。

  此番進京,自然是為了大事。

  可是前幾日忽然有人告訴他——

  他叫沈霆。

  父母健在,亦有妻兒。

  沈霆?他知道這個名字。整個大齊誰人不知驍勇善戰用兵如神的沈霆?沈霆,也是為他最痛恨的朝廷效命的將臣。

  沈霆死在七年前。

  七年嗎?吳往心下算量。沈霆戰亡時,似乎也是他醒來的時候。

  他欲再追問,報信的人早已消失地無影無蹤。

  心腹勸阻:「如今大事近在眼前,恐有人設下圈套。怕是陰謀啊!將軍當萬分謹慎才是!」

  他也有所顧慮。

  可是他還記得七年前他醒來時,衣衫盡數被鮮血染透,連原本的色澤也分辨不出來。可他看見破爛的裡衣衣襟處,繡著「平安」二字。

  當是,女子所刺。

  他自問自己當是娶過妻吧?即使不曾成婚,也當兩情相悅,才會有女子會為他繡了那二字,他應當也是極愛護那女子,才會穿上那件衣衫。

  近幾年,他手中的兵越來越多,權勢也越來越大。也不是沒有遇見意欲結親的人家,也有主動投懷送抱的美人。

  甚至有那山頭強匪以結親為盟,邀他為婿才放心送兵相助。

  每每動搖時,吳往總是會想起衣襟上的「平安」二字。幾年過去,沙場征伐,那件破爛不堪的衣衫早就遺了,可他永遠記得那「平安」二字。

  字形雋秀,針腳細密。

  繡下這二字的女子當是溫柔又明麗的吧?

  失了過去的記憶,他斷然不敢貿然再碰旁的女子。他怕有人在遠處等他歸家。即使是無意,也不能懷著僥幸心理去做負心人。

  更何況,雖不記得了,他隱約知道那個沒有姓名不記模樣不知是否還活著的女子,一直在他心裡。

  他當真是沈霆嗎?

  父母尚在?亦有妻兒?

  他不是逃避的人。

  他冒著嚴寒頂著風雪而來,在這新歲即將來到之時,扣響緊閉的院門。

  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開門的小廝打著哈欠嘀咕:「誰啊這麼晚來叩門。」

  他還沒說話。那小廝看清他的臉,忽然嚇得跌倒。

  吳往一怔,邁前一步想要扶人,那小廝見了鬼似的,自己爬起來轉身往回跑。

  吳往皺眉,對那送信人所言已信了大半。

  他低著頭抱著胳膊靠在門邊,沉思著。即使是久經沙場對面生死也無忌憚的將軍,此時心裡也免不了忐忑。

  沒過多久,他又聽見了腳步聲。那腳步聲匆忙又淺弱,像是女子。

  他抬頭,皚雪照清皎月下他的五官。

  幾步之遙,駱氏的腳步卻僵在那裡,半步也邁不得。她怕啊,她怕這又是一場反反復復做過的夢境,她怕如夢中一般再往前走靠近了他,那夢就醒了。

  即使已經做了千百回重逢的夢,望著他的五官,駱氏的眼睛還是迅速蓄滿了淚。

  吳往望向駱氏,看清她眼裡的淚時,他心裡莫名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

  下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她的名字:「菀菀?」

  話一出口,吳往自己都驚了一下。

  駱氏用發顫的雙手摀住自己的嘴,眼淚已不受控地簌簌落下。

  望著面前淚如雨下的女子,吳往心中窒痛的滋味在迅速翻騰。他往前邁出一步,駱氏卻驚慌地向後退了一步。

  雪天路滑,駱氏腳步踉蹌著,似乎每往後退一步都要跌倒似的。

  吳往只猶豫了一瞬,立刻大步往前,穩穩地握住了駱氏的小臂。

  他身上的氣息猛地拂來,握在小臂上的力道那樣清晰,是與夢中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駱氏慢慢抬頭,仔細去看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嘉延?」沈老夫人不確定地顫聲開口,呢喃般喚著長子的小字。

  吳往抬頭,視線越過駱氏望向遠處立在一起的身影。老人脊背微彎拄著枴杖,滄桑的老夫人攙扶著他。還有個小姑娘,攥著祖母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

  這一刻,

  記憶還未回來,吳往已無比確定自己就是沈霆。

  他鬆開駱氏,一掀前擺,在覆雪的甬道上鄭重跪下,俯首磕頭。

  「是,嘉延回來了。」

  駱氏望著自己空了的小臂,半天沒緩過來。半晌,她轉了頭,望向跪地的沈霆,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夢。

  「快起來!快起來!進屋說話!這一頭一肩的雪多冷啊屋裡暖和!鳴玉,快去扶你父親!」

  沈鳴玉才回過神似的,急急忙忙地跑過去去扶父親。她又在父親看過來的時候,迅速低了頭。

  老夫婦二人對長子縱有千言萬語,也不得不顧慮著他趕了一日風雪,讓他暖了身早些歇下。人回來了就好,人回來了說話的機會還有很多。

  駱氏又是慌又是喜,令人快去準備熱水。又親自去給他翻找換洗的衣服。

  沈霆跟進去,默默望著她。

  他「死」了七年,衣櫥裡卻一直始終整齊擺放著他的衣物,一件不缺。

  丫鬟紅著眼睛說:「這幾年每季裁新衣的時候,夫人都會給爺做新衣的。」

  沈霆摸了摸衣服的針腳,忽的就想起那斑斑血跡下的「平安」二字。他轉眸望向駱氏,說:「過去的事情我不大記得了。」

  駱氏翻找衣服的動作稍微停頓了一下,溫柔地說:「人回來就好。」

  「可是我記得你。」

  駱氏一愣,下一刻淚如雨下,她轉身埋首在沈霆的懷裡,用盡全力地抱住他,將所有的眼淚和嗚咽都灑在他的胸膛。

  沈霆堅硬的手臂慢慢收攏,將妻子擁著護著哄著,一身鐵血無情化成對妻子的溫柔。

  ‧

  翌日一早,沈鳴玉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緊張地等著父親和母親出來。然後,他們會一起去集市置辦過年要用的東西。

  原本走形式的新歲,竟隱約也有了幾分團聚喜悅,有了年味兒。

  沈鳴玉對父親的記憶不太多。她小時候父親總是不在家。在她的印象裡,父親永遠一身冷硬的鎧甲,人也不愛笑。只偶爾會在面對母親的時候露出幾分柔和的樣子。

  到了年底,集市特別熱鬧,喜氣洋洋。

  沈鳴玉乖乖地跟在母親身邊,有些侷促。

  駱氏知道女兒的心情,揉了揉她的頭,說:「鳴玉,去萬福堂給你父親買一碗熱漿。」

  「好!」沈鳴玉應了,趕忙朝萬福堂跑去。她跑了兩步,忽然又顧慮起父親會不會不喜她這樣毛毛躁躁沒個姑娘家的樣子?於是,她趕忙理了理頭髮拽了拽衣角,邁著細小的步子,假裝淑秀起來。

  她買好了剛煮好的熱漿,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穿過喧囂的人群,朝著父親和母親走去。

  她滿眼都是父親,並沒有注意到擦身而過的人悄悄往滾熱的米漿裡放了一點藥粉。

  當然了,即使不是她這樣的孩童,就算是個謹慎的成年人,也不會發現裴徊光在那碗米漿裡做了手腳。

  裴徊光慢悠悠地繞過人群,走上茶閣的二樓,在窗前坐下,望著樓下街角粥鋪裡的一家三口。他目睹沈霆將那碗米漿喝了,才收回視線。

  倒也不是什麼毒藥。

  而是能幫沈霆慢慢恢復記憶的藥罷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轉著桌上的小小茶盞,有些嫌棄沈霆過去了七年,摔壞的腦子還沒痊癒。

  裴徊光並非良善人,沒有救人做好事的覺悟。

  偶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絕不過多幫扶。

  他沒看走眼,沈霆果然幾年時間就搞出一支反軍。

  裴徊光只是覺得忠臣良將反戈想讓大齊王朝毀滅,很好玩。

  他願全天下的人都恨大齊王朝。

  如今,一切都正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不是嗎?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

  真愉悅啊。

  ‧

  傍晚時分,沈茴放下手中的書冊,聽著宮婢的稟告,有些愣神。

  江月蓮死了。

  她還是受不了那樣的屈辱,白綾一拋,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馬上要過年,宮中處處張燈結彩,又逢小殿下出生,皇帝只道晦氣,連安葬都一切從簡,恨不得簾子一捲一拋,並不准宮裡的人提起靜貴妃的死。

  甚至連江家也受了牽連,被皇帝罰了俸祿。

  沈茴心下不忍,又有些唏噓。

  可沈茴知道,如今這亂世世間有太多個江月蓮。一個個地救,永遠都救不完。只能從根子裡,把禍害除了,才能真正天下太平。

  沈茴正感慨著,又有宮人腳步匆忙地入了殿內來稟話。

  ——皇后長兄,進宮覲見。

  ‧

  「娘娘,您不可以跑得那樣快啊!」拾星焦急地喊。

  沉月和拾星帶著宮人急急追在沈茴身後。

  沉月向後退了兩步,拾起沈茴跑落的披帛抱在懷裡,再繼續皺著眉去追人。

  沈茴提裙奔跑,鵝黃的裙擺向後用力吹拂。

  百級石階在眼前,她腳步不做半分停留,噠噠跑下去。一不小心摔倒了,惹得拾星在後面驚呼。可她沒有半分停留,也不等宮人來扶,自己立刻起來,朝著遠處的那道人影繼續奔去。

  直到哥哥的身影越來越近,直到奔到他面前。拋卻所有顧慮和規矩,沈茴像小時候那樣張開雙臂,用力撲進長兄的懷裡。

  「哥哥……」

  逢霄亭建在高處。

  裴徊光站在逢霄亭裡,彎著腰,雙臂搭在漆紅的圍欄上。他眯著眼睛瞧著遠處的沈茴。看著她一路奔跑,跑得亂了鬢髮失了披帛,像個孩童般撲進長兄的懷裡。

  裴徊光慢悠悠地轉著指間八角檀木糖盒。糖盒間或磕碰了圍欄,發出聲響來。他將盒蓋推開,捏了一塊裡面的糖來吃。

  不是脆糖,吃起來黏黏糊糊的。

  山楂味兒的。

  「嘖。」裴徊光吃著糖自言自語,「抱錯人了吧?」

  他將口中的糖嚼盡,隨手指了指,吩咐:「去,把永鳳宮給咱家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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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暗道

  沈霆自一早去過集市,就隱隱犯頭疼。模糊的、雜亂的記憶片段在往他腦子裡闖。不甚清晰,亦不連貫。亂糟糟的往上沖,沖得他頭疼。

  他只當是忽然見到家人才會這般,不疑有他。

  他站在石階下,望著沈茴在高處一點點冒頭。她看見了他,亮著眼睛朝他奔來。

  那一刻,沈霆是茫然的。

  在沈茴的記憶裡,哥哥除了多了兩分歲月的打磨,還是原本的模樣——挺拔、偉岸,如松又如山。

  在沈霆的記憶裡,那個么妹卻全然不是這個樣子的。

  沈霆記憶裡的么妹還是個病弱的小姑娘。她自幼就比同齡人瘦弱許多,小小的一點,永遠臉色蒼白,裹著厚厚的襖。她不能吹風不能著涼不能吃冷不能累著,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被困在方寸之地。她終日乖乖地抱膝窩在床榻上,卻會在看著別人的時候彎著眼睛笑。

  她拉他的衣角,仰起小臉對他笑,軟軟地說:「哥哥,蔻蔻不疼了。」

  她央他給她帶書回來讀,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唸,小小年紀便讀過許多書。

  她安靜地坐在他膝上,認真地聽他講外面的事情。

  她對閨房之外天地的瞭解,只有書冊和旁人的講述。她巴巴望著窗外高飛的雁雀,明亮的眸子裡寫滿了令他心疼的渴望。

  蔻蔻是他給么妹起的小名。

  因為一直為沈茴診治的趙大夫道,若沈茴能平平安安長到荳蔻之歲,身體就會大好,不必再這般心驚膽戰地吊養性命。

  那個時候,沈霆把么妹放在肩上,讓她巴巴去望窗外枝頭的一雙靈鵲。他說:「等蔻蔻到了荳蔻之年,哥哥帶你遊遍五湖四海親自去看大好河山。」

  她亮著眼睛問:「可以坐船嗎?可以騎馬嗎?」

  他笑著承諾:「當然。旁人可以去的地方、做的事情,咱們蔻蔻也都可以。」

  可是他錯過了么妹的荳蔻年歲,他歸來時她早已及笄,甚至已經成婚,穿了一身描金繡鳳的厚重宮裝。

  ——被迫嫁給了他最恨的人。

  沈霆輕輕拍了拍沈茴的脊背。

  沈茴意識到自己這樣有些不好,她從長兄的懷裡退開,仰起小臉望著高大的長兄。她即使雙眸盈盈濕潤,卻仍舊滿臉掛著笑,還是小時候那個樣子。

  沈茴有千言萬語,百轉千回說出口的,卻只是再喚了一遍:「哥哥!」

  沈霆充滿怒意的眉宇便也柔和下來,喚了聲「蔻蔻」。

  沈茴帶著沈霆回到永鳳宮說話,她像小時候那樣坐在兄長身側,去問他這些年可好。他說一切都好,她便滿足地笑著點頭,不過多追問。

  沈霆話不多,對於過去的七年沒有解釋太多,也沒有問沈茴如何進了宮、宮中日子如何,問的最多的只是她的身體。

  「已經大好了。趙伯伯的醫術哥哥難道還不放心嗎。這回入京,趙伯伯本想跟來,可他年歲大了,我不捨得他老人家遠離故土。趙伯伯竟讓他外孫俞湛赴京。俞湛承了趙伯伯的衣缽,雖然沒有趙伯伯那麼多經驗,卻也醫術了得。聽說已在走手續,過幾日要進太醫院當差了……」

  沈茴說著聲音低下去,又補了句:「這恩情有些重了……」

  「勿憂慮,勿多思。不論是恩還是債,都有哥哥還。你且安心養著身體便是。」

  沈茴知道趙伯伯如此待她,是因為長兄對趙家有救命之恩,趙家都是重恩義的人。可沈茴還是覺得趙家這些年付出實在太多,有了幾分感激與虧欠之意。

  這個時候,齊煜忽然抱著書冊跑了來。

  他喜歡來沈茴這裡寫課業,不是第一次來了。

  他親自抱著寫好的大字跑來,站在門口探頭朝裡面望去,眨眨眼,有點猶豫。

  「煜兒。」沈茴將齊煜喊到身邊來,「這是舅舅。」

  齊煜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沈霆。

  沈茴又對沈霆解釋:「這是二姐姐的煜兒。」

  沈霆掃了齊煜一眼,十分冷淡地「嗯」了一聲。

  齊煜就敏銳地覺察出來這個舅舅並不喜歡他,他也不喊舅舅,只「切」了一聲,抱著課業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小腰桿挺得筆直。

  不喜歡他就不喜歡唄。

  反正也沒幾個人喜歡他,他才不稀罕別人的喜歡,他也不喜歡這個舅舅!

  沈茴怔怔望著齊煜跑遠的方向,再轉頭望向自己的兄長,已隱約猜到了幾分兄長不喜齊煜的原因。她想辯解些什麼,還沒有想好說辭,沈霆已經站了起來,稱要去拜見皇帝。

  他進宮來,本應先見皇帝的。

  「我陪哥哥去。」

  沈霆下意識地想說她不能吹風在屋裡好好待著,可一回頭,沈茴的眉眼映入眼簾,他才反應過來蔻蔻已經長大了,這才有些悵然地點了點頭。

  ‧

  沈霆只是讓沈茴同往。到了元龍殿,沈霆卻並不准沈茴跟進去,只讓她在偏殿稍候。

  元龍殿內,皇帝坐在龍椅上,受傷的右腿高高抬起搭在矮凳上,一個宮女跪在他腳邊,正在溫柔地給他揉著腿。

  沈霆邁進正殿,遠遠看見皇帝,下意識地抬手去摸腰側的重刀。

  然而他進宮時,已解了兵刃。

  他緩緩將手放下,眯起眼睛打量著殿內。除了侍奉的宮女,還有一個個青衣的宦奴垂首恭順。一個個,瞧上去卑躬屈膝一副媚態,可每一個又都是出自東廠一等一的高手。

  是司禮監悉心栽培出來的人。

  沈霆忽然想起前幾日與心腹密謀時,一個兄弟感嘆的那一句:「想殺皇帝,必先除裴狗!」

  「當年受了重傷,纏綿病榻多年,今年身體康健才能千里迢迢回京,懷一腔忠君愛國熱血,再報效朝廷。」

  沈霆向皇帝行禮,垂首低眸藏起恨與怒。

  皇帝大笑,萬分開懷。

  「愛卿回來了!朕的大將軍回來了。天助大齊!有此神將歸來,哪裡還懼什麼簫起吳往之輩!哈哈哈!」

  「陛下謬讚。」沈霆肅然行軍禮,交握的拳慢慢收攏,握緊。

  「將軍謙虛了!謙虛了!從即日起……呃……」皇帝想說官復原職,卻覺得這事似乎應該先問過裴徊光才妥當……

  他竟是連如今的上將軍職是誰擔著,也不甚清楚。

  ‧

  沈茴等在偏殿,心裡擔憂著。她分明知道長兄不是莽撞人,可還是忍不住擔憂。

  她從偏殿的窗戶望出去,不由一怔。

  對面書房的窗戶開著,裴徊光坐在窗前案後,正在批閱奏摺。奏摺堆滿長案,也不知道是堆了幾日。

  他不緊不慢地拿了奏摺來看。他看得也不甚仔細,只略略掃一眼,便執了朱筆隨意批下幾個字。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側臉的輪廓。

  她一直承認,裴徊光生得極好,他身上沒有半分宮宦的卑微和諂媚,若是不說,誰也看不出他竟是最低等殘缺的宦人。甚至,將仙風玉骨、風流雋逸等等誇張的溢美之詞放在他身上,他的容貌也是擔得起的。

  要不然,初次見他時,她也不會恍惚將他認成救她走的仙人。

  他端坐在那裡,從容地翻閱各地送上的奏摺,寥寥數筆就能決定人的生死。

  沈茴竟產生了錯覺,覺得遠處的裴徊光,比正殿裡尋歡作樂的今上更有帝王之姿。

  沈茴的視線慢慢下移落在裴徊光握筆的手指上。

  沈茴一怔,隱約憶起了幾分難以啟齒的痛覺。她急忙將目光收回來,有些不敢看裴徊光的手。她望著腳前方寸的地方迷茫地假想,倘若哥哥早回來一日,她還會不會……

  也就是在沈茴移開視線的剎那,裴徊光轉過頭望過來。他慢悠悠地置了筆,低笑了一聲。

  聽見沈霆的腳步聲,沈茴趕忙收起情緒迎上去。

  「哥哥?」她仔細瞧著沈霆的神色,小心揣摩。

  沈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時,臉上的表情瞬間柔和下來,甚至帶著幾分笑。他說:「雖如今身體大好了,也要照顧好自己。哥哥還有事,不同你回永鳳宮再坐坐了。」

  「好。」沈茴望著他,乖乖地應。

  七年,會發生很多事情,也會將一個人改變不少。沈茴意識到哥哥還是那個哥哥,卻也不完全是那個哥哥了。

  出宮的路和永鳳宮是相反的方向,沈霆甚至沒有和沈茴同出元龍殿,先一步急匆匆地出宮去了。

  到了宮門,收了他刀刃的小太監崇敬地喊著「將軍」,雙手捧上他的刀。

  沈霆接了刀,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冷風吹在他冷毅的臉龐。他緊抿著唇,策馬狂奔許久,在高坡上停下,勒住馬韁,轉身望向遠處巍峨的皇宮。

  七年前,他困守死城,誓死效衛。

  彈盡糧絕,援兵撤離時,親衛來稟,他所效忠的帝王為了討好鄙蠻的胡人,竟要獻出皇后,皇后不允,墜於高牆。

  陷於絕境的他第一次嘗到痛徹心扉。

  七年後,他才知道霄弟、菩妹,都不在了,都慘死在這個皇帝手中!就連蔻蔻都被困在奢華的牢籠中!

  先帝雖殘暴,倒也擔得起「梟雄」二字。可今上是個什麼玩意兒?竟辱他三個妹妹!

  沈霆握刀的手顫了顫。

  下一刻,重刀出鞘,狠狠刺進冰凍的山岩中,連根沒入,嗡鳴不息。

  ‧

  沈茴回永鳳宮的半路上就看見了騰騰的濃煙。

  「娘娘!永鳳宮起火了!」宮人急急跑來稟告,「今兒個有風,火勢越來越大,免得熏了娘娘,娘娘還是先別靠得太近了!」

  沈茴急忙追問:「可有人受傷?」

  「娘娘寬心,火是從無人的庫房先燒起來的,沒有人受傷。」

  沈茴鬆了口氣,吩咐撲火的人當心。

  她又忍不住懷疑,永鳳宮怎麼會起火?按理說,宮中處處謹慎,又值年底,各處當差的人會格外仔細才對。

  沈茴站在路邊,望著遠處的濃煙,慢慢蹙起眉。

  沈茴沒有在路旁等太久,立刻有管事太監趕來稟話。

  「永鳳宮的火一時撲不滅,即使撲滅了,也有隱患,不能讓娘娘涉險。還請娘娘暫搬到昭月宮。」

  宮裡的人辦事效率極高,月亮爬上樹梢時,沈茴已經在昭月宮沐洗過,歇在新宮殿的寢殿裡了。

  可,沈茴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沈茴打量著寢殿。

  她走到拔步床床側的博古架面前,然後抬手推了推。

  一道矮門出現在視線裡。

  沈茴有個猜測。

  她猶豫片刻,帶著燦珠走進矮門後的暗道。走了許久,漸漸聞到了玉檀香。

  玉檀香越來越濃。

  在宮中大面積栽種玉檀的地方,只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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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暖榻

  暗道裡黑漆漆的,也靜悄悄的,沈茴只能聽見自己和燦珠的腳步聲。實在是有點瘆人。

  「娘娘,咱們這是要去哪?要不然,先讓宮人摸摸路?這路瞧著陰森森的,也不知道通到哪裡去。或者咱們再多帶兩個人?」燦珠小聲說。

  「燦珠,你聞到玉檀的味道了嗎?」沈茴怕自己產生錯覺,讓燦珠來確認。

  燦珠愣了愣,再仔細去聞,果然聞到了玉檀寡淡的香氣。她點頭:「是,是玉檀的味道。」

  燦珠也不是個蠢笨的。顯然也隱約猜到了什麼。

  沈茴站在原地,沉默著。

  「娘娘?」燦珠去問沈茴的意思。

  沈茴望向前方,這條路黑黝黝地通往看不見盡頭的地方,不知長短不知出口,但玉檀的味道無孔不入。沈茴猶豫了一小會兒,繼續往前走。

  當從暗道裡出來,沈茴迎著夜裡的涼風眯起眼睛,望見山與樹掩映後的七層閣樓。

  沈茴以前來滄青閣時,走的是正門。

  這次從暗道出來之後,穿過一片玉檀林,那道青藤相盤的月門,是滄青閣的西南角側門。

  小太監順歲站在簷下候著,待沈茴走近,彎腰打禮,他畢恭畢敬地為沈茴推開門。然後又笑著對燦珠說:「燦珠姐姐,夜裡寒,別在這裡候著了。去側間安歇便是。」

  安歇?

  沈茴腳步停頓了一下,才抬步往前走。她邁進門檻,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她繼續往前走,踏上木梯時,才恍然大悟。

  滄青閣從一樓開始,地面鋪著白狐皮絨毯。牆上也懸著嶄新的錦繡壁毯。沈茴抬手拂過牆壁,壁毯後傳來緩緩的椒熱。

  火盆裡的銀絲碳徐徐燒著,溫柔送上洋洋暖煦。

  冰寒十餘年的滄青閣,生了火。

  溫暖如春。

  沈茴站在樓梯上,望著火盆裡燒著的火焰好一會兒,才繼續往前走。

  她走上六樓,望見裴徊光映在門上的身影。她推開門,卻沒立刻進去,只站在門口望著遠處的他。

  裴徊光坐在玉石長案之後,執筆練字。他還不太適應這個溫度,身上寢衣單薄,竟是夏衫。他未著襪履,長足赤著踩在柔軟的雪色絨毯之上。

  玉石長案旁的那個巨大的青瓷魚缸不見了,換成了一隻幼童高的羊脂玉牛雕擺件,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玉質特別的柔光。

  沈茴不自覺地將目光落在裴徊光握筆的指上。

  裴徊光等了一會兒杵在門口的人還是既不進來,也不說話。他便先開口:「娘娘今日穿裡褲了嗎?」

  沈茴蹙了蹙眉,垂下眼睛,小聲說:「疼。」

  「什麼?」他分明已經聽見了,卻還是再問一遍。

  「還疼著。」沈茴微微提高了一丁點音量。

  裴徊光這才抬抬眼,瞥了一眼立在門口的沈茴,又收回視線繼續寫字,道:「是娘娘硬拉著咱家的手亂戳,如今傷著了也是咎由自取。」

  「你!」沈茴咬唇,臉上已開始泛了紅。

  她心裡氣惱,卻偏偏說不出反駁的話。她覺察出自己臉上發燙,不願意被裴徊光看見她這個樣子。她匆忙側轉過身,將臉隱在外門的陰影裡。

  裴徊光忽然放下筆,大步走到門口。他捏著沈茴的下巴,轉過她的臉來。他力氣不小,又快又突然,沈茴身量晃了一下,足尖緊緊抵在門檻上。

  裴徊光站在門內,沈茴仍站在門外。

  沈茴不希望別人看見她這個樣子,可裴徊光偏偏喜歡極了。他細瞧沈茴的臉,饒有趣味地看著她的臉從微微泛紅到逐漸燒透。

  他說:「咱家很失望,娘娘竟是個無信用的。」

  「本宮何時言而無信了?」沈茴反駁。

  「當初是誰說的要為咱家寬衣暖榻,怎只一味讓咱家伺候娘娘了?」裴徊光捏著沈茴下巴的手指慢慢放輕力度,轉而反復摩挲著她的臉側。

  他忽然放開沈茴,將自己蜷起的手指送到唇鼻前,頗有深意地凝視她的雙眸,聞了聞手指。

  沈茴望著他的舉動,僵在那裡。半晌,她慌張地向後退了一步,僵硬地說:「夜深露重,掌印早些安歇。」

  言罷,她竟是轉身就走。腳步急促,落荒而逃。下了兩層之後,那腳步更快,已然小跑起來。

  「跑了?」裴徊光有些意外地側耳去聽她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長兄歸家,就翅膀硬了?呵。」

  裴徊光轉身走回玉石長案之後,拿起筆,將最後一筆用力寫完。

  因太過用力,筆尖懸著的黑墨濺了一滴在字旁,在雪白的宣紙上慢慢暈染開。

  雪紙上,寫著碩大的一個「蔻」字。

  ‧

  翌日,沈茴坐在窗下,拿著針線親手給長兄做護膝。她在很小的時候看著兩個姐姐跟在母親身邊親手給父親和哥哥做衣裳,很是羨慕。她也想親手為父親和哥哥做些什麼。只是那個時候她太過體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看著。

  現在哥哥回來了,她身體也大好,終於可以親手為哥哥做些衣物了。

  沈霆的歸來讓她唇角始終輕翹著,喜悅盡數掛在臉上。

  她專心縫製了大半個上午,宮婢過來送細點和熱茶,她暫且歇歇手,接了香暖的花茶來喝。

  「煜兒還沒過來?」她問。

  往常這個時候,齊煜都會跑過來寫字。

  「沒見煜殿下呢。」沉月一邊稟話,一邊去瞧沈茴做的護膝。

  原本宮中只齊煜一個皇子,他又年幼,宮中的人提到他都是稱呼小殿下。可如今蘭貴人也誕下了皇子。不,蘭貴人現在已經是蘭妃了。蘭妃剛生下的皇子尚未取名,就被喚作小殿下。而齊煜則被喚大殿下或煜殿下了。

  沈茴輕輕轉動手中的花茶,有些煩擾。

  她看得出來哥哥不喜歡齊煜,而齊煜又是個敏感早慧的孩子。她原本打算全心輔佐煜兒登基。甚至想著哥哥回來了將兵權握著,對煜兒更是大幫助。

  可是哥哥不喜歡齊煜……

  昨日與哥哥相見,沈茴沒有過多去問哥哥過去七年的經歷,可她望著哥哥挺拔的身姿,隱約意識到過去的幾年哥哥應當沒有放開他的刀。

  她從不曾懷疑過哥哥的能力。

  如今天下義士眾多,那哥哥呢?哥哥又想不想自己稱帝?

  沈茴正胡思亂想著,拾星腳步匆忙地跑進來。

  「娘娘,小、大殿下摔了腿!」

  沈茴手一抖,捧著的花茶跌了,灑落的茶水濕了裙子。

  ‧

  裴徊光正在逢霄亭裡,取了信鴿腿上的信來讀。

  王來腳步匆匆地趕過來稟話:「掌印,大皇子摔了腿。」

  裴徊光已讀完了信,指腹輕拈,紙條慢慢在他手指間化為灰燼。他語氣隨意地問:「怎麼摔的?」

  「還在查……」

  裴徊光看了王來一眼。

  王來立刻將低著的頭垂得更深,恐他怪罪。王來正心裡忐忑著,忽聽裴徊光輕笑了一聲,他不由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神色。

  裴徊光將手搭在漆紅的圍欄上,不緊不慢地輕敲著,他瞭望山河,隨口說:「又有人要將屎盆子扣在咱家頭上。」

  王來察言觀色,仔細分辨,卻發現裴徊光並沒有不高興,甚至心情不錯。

  裴徊光沒有猜錯。

  沈茴揪心地望著齊煜紅腫起來的腳踝,仔細詢問太醫。直到太醫說只是崴了腳,雖的確崴得重了,但好在沒有傷到骨頭,沈茴這才稍微安心了些。

  齊煜好奇地盯著沈茴臉上的表情,又在沈茴望過來的時候,立刻扭開了臉。

  「怎麼那麼不小心呀?」沈茴問。

  齊煜揪著蓋在身上的小被子,嘀咕:「玩冰的時候摔了一跤唄。」

  他似是怕沈茴再不准他玩冰,急急忙忙又接了一句:「以前經常玩都沒有摔。就這次不小心!」

  真的只是個意外嗎?

  偏偏是在小殿下出生不久後?

  如果不是意外,那又是誰做的?

  蘭妃?

  蘭妃這個時候做手腳,會不會太明顯了些?

  那……裴徊光呢?

  蘭妃只是個宮女出身,若是拎小殿下登基是不是更好操控?

  又或者,這是個警告呢?

  沈茴不確定齊煜的摔傷是不是意外,正因為不確定,她不得不多想。自打入了宮,她沒有一日不是如履薄冰,謹慎與多思已成了慣性。

  沈茴好像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從哥哥回來的喜悅裡走出來。

  哥哥回來了,她那樣高興,也那樣輕鬆。昨日她甚至覺得有了哥哥,她就有了憑靠,又可以像小時候那樣無憂無慮,萬事都推給哥哥。她甚至在心裡想著若哥哥早回來一日,她亦不必那般決絕地去招惹裴徊光……

  該從喜悅裡冷靜下來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怎麼能永遠躲在家人後面尋求庇護呢?

  她長大了,即使沒有保護家人的能耐,也至少該是與家人並肩作戰。

  更何況,她已經把裴徊光招惹了。

  眼下,她就算想脫身,也要花些心思,不是立刻可以脫身的。

  「你要哭了嗎?」齊煜歪著頭,好奇地盯著沈茴紅紅的眼睛。

  沈茴摸摸他的頭,說:「是呀。煜兒傷了,姨母心疼呢。」

  齊煜眨眨眼,再眨眨眼。

  「所以煜兒要保護好自己,知道嗎?」

  齊煜認真想了一會兒,不吭聲地低下頭,小小的手指頭去摳著被子上的雙鯉圖。

  是夜,沈茴再次小心翼翼地推開博古架,邁進暗道裡。她緩步穿過漆黑的暗道,走得堅定又沉穩。她隱約意識到,這不是她第一次邁進暗道,也絕非最後一次走過這裡。

  踏進滄青閣,沈茴輕輕地推開面前的門。

  裴徊光坐在玉石長案之後,一手握著一卷書冊在讀,另一隻手隨意搭在案側的牛雕擺件上。

  給裴徊光送禮的人很多,他收的卻不多。絕非清廉,而是看不上。馬上新歲,又是牛年,便有人送了這座小牛擺件。玉料價值連城,做工也精湛,頗得裴徊光心意。

  玉質細膩,觸之溫滑。

  沈茴走到裴徊光面前主動開口:「人當言而有信,本宮來履諾為掌印寬衣暖榻。」

  裴徊光沒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

  沈茴視線落在裴徊光的手搭著的玉雕上,她咬咬唇,說:「此玉雖好,彼玉卻更加細膩軟滑,更宜為掌印搭掌暖手。」

  裴徊光勉強半抬眼。

  沈茴畏寒,今日卻穿了一條開胸極低的裙子。

  裴徊光的視線在沈茴胸口墨綠的繫帶上凝了一瞬,才,再抬抬眼,去看她的臉。

  裴徊光覺得小皇后最難得可貴的便是,她若下了決定絕不扭捏委屈,大大方方地明豔綻笑著。

  裴徊光這才抬手,指了指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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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30: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絲帶

  沈茴抬起雙手,將手心貼在微微發燙的臉頰上。略恥於自己剛剛竟能說出那樣的話來。可,再羞恥的事情她都主動做過了,那些言語又算得了什麼。

  她低下頭,望向自己過分低的領口,胸口微涼,她捏著衣料略抬了抬,雙手交疊輕輕壓著。然後她才打量起七樓的寢屋。

  與樓下寬敞的書閣相比,裴徊光的寢屋竟顯得狹窄逼仄許多。屋內陳設也十分簡單。

  窗下擺著一張長長的木榻,連軟墊也沒有鋪。另一側貼牆擺著一個單開門的雙層衣櫥。屋子當中方桌旁的椅子只有一把,並沒有多出一把來,想來除了裴徊光不曾有人進過這裡。

  深處的床榻也尋常,也不是什麼名貴的拔步床。這床,竟是連床幔也沒有。被縟整齊地疊好貼牆橫放在裡側。

  這裡簡單的不像權勢滔天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住處。

  沈茴走了過去,在床榻坐下才發現異常。她掀開床褥一角,看見這打眼瞧著尋常的床竟是一張玉床。

  她指尖摸了摸玉料,不由怔了怔,繼而笑自己前一刻還覺得這裡簡陋。更別說床榻上的玉枕更是玉料上佳。那看起來沒有織金繡銀的素色被縟,入手軟溫,自然都是進貢的錦緞中最好的料子。

  沈茴偏過身側坐在床榻上,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上樓的腳步聲。她稍微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扯疊好的被子。

  這還是沈茴頭一次鋪床。她著實費了些功夫,才將被子平整地鋪好,將被角也理得整整齊齊的。

  沈茴又往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還是沒有聽到上樓來的響動。

  暫不能寬衣,只好先暖榻。

  沈茴脫下鞋子,一點點挪進被子裡,渾身不自在地躺下來。壓在身上的被子有裴徊光身上的味道。

  不是玉檀香。

  是他身上另一種極淺極淺的味道,特殊的,沈茴不曾在別處嗅到的氣息。

  沈茴一動不動地躺在床榻上,怔怔望著屋頂。她一會兒腦子裡想東想西亂七八糟的,一會兒又腦子裡一片空無。

  過去許久,她剛放鬆下來,忽聽見腳步聲,身子瞬間又緊繃起來。

  裴徊光推門進來,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

  沈茴轉過頭來,望著裴徊光逐漸走近。

  她要做點什麼?

  裴徊光走到床榻前時,沈茴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她努力回憶了一下平日裡沉月和拾星是怎麼服侍她的,可她再仰著臉望向裴徊光的時候,卻見他穿著單薄的雪色寢衣,明顯已經沐洗過,不需要她幫著寬衣了。

  「暖好了?」裴徊光用微屈的食指指背敲了敲她頭頂。

  沈茴點頭,才反應過來一般立刻挪到床裡側去。她縮在床裡側,看著裴徊光動作自然地上了榻。

  分明那樣的事情已做過了,可沈茴想著與他同榻竟莫名緊張得要命。她也不曉得這是為什麼。

  她在心裡懊惱,苛責自己沒有出息。

  又怪自己沒有使美人計的狐媚天賦,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世。

  裴徊光沒再搭理沈茴。

  確切地說,他躺下時已在想著尋個什麼藉口將這小皇后扔出去。像他這樣的人,自然不可能適應睡時身邊有活人。

  他正要開口讓這小皇后暖完床可以走了,卻聽見身側窸窣的響動。

  沈茴上半身靠過來,一手撐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伸著手將裴徊光身上另一側翻了角的被角重新翻過來。她已盡量小心,胸口墨綠的繫帶還是垂了下來,落在裴徊光的臉上。

  裴徊光沉默著。

  可沈茴渾然不覺。她實在是太緊張了,緊張地想給自己找些事情做,侷促地繼續去整理被子。隨著她的動作,落在裴徊光臉上的軟絲繫帶輕輕撫動。

  於是,裴徊光就張嘴咬住了柔軟的絲帶,再一扯。

  纏著的結滑開,裙子也跟著滑下去。

  沈茴的動作僵住。忍一忍,她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繼續將被子最後的那點褶皺也捋平,然後才直起背來,默默轉了身,在床裡側蜷縮著躺下,枕著自己的手。

  床上只擺著一個玉枕。

  好安靜。

  沈茴咬唇,反反復復思量著她還要做什麼。再主動些嗎?不需要了吧?只是這樣等著候著?沈茴有些茫然。裴徊光……他是閹人啊!她連勾引尋常男子都沒試過,這……如今向閹人投懷送抱,好似前段時日劉嬤嬤教的東西也派不上用場了……

  夜漸深。

  沈茴始終一動不動,身子僵僵的。

  陌生的床榻,還有身側畏懼的人,怎能安眠。

  時間異常難熬。

  沈茴始終沒有睡意。裴徊光自然能覺察出來。而他身邊躺著活人,他也無法入睡。於是,他支起上半身,握住了沈茴的肩膀,將背對著他的沈茴身子扳過來。

  他剛動作那一刻,沈茴便聽見了,她被扳過仰躺著,望著近在咫尺的裴徊光。她心裡砰砰跳著,不知他要做什麼。

  下一刻,裴徊光的手掌覆在她那雙瞪大的眼睛上。他的拇指指腹狀若隨意地在沈茴的眉心壓了壓。

  沈茴十分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長長的眼睫輕輕撫過裴徊光的掌心。

  然後,她慢慢合上眼睛,睡著了。

  ‧

  沈茴醒過來的時候,很茫然。

  她怔怔望著屋頂好一會兒,才真正醒來。她猛地轉頭,身側空無一人,這才鬆了口氣。

  光線從窗紙滲進來,沈茴方才意識到時辰不早了。她急匆匆坐起來,被子裡的衣裙亂糟糟的。她又看了一眼已經空了的床側,才匆匆整理好衣服,小跑著下樓去。下了樓也沒見到裴徊光的身影,只燦珠徘徊在簷下等著。

  沈茴看了一眼高高的朝陽,越發加快了腳步回昭月宮。她昨天晚上過來也算臨時起意,除了燦珠,沒有告訴別人。

  沉月和拾星都快要急瘋了。

  拾星急得要去派人尋找了,還是沉月見燦珠也跟著不見了,才將拾星穩住,硬著頭皮要再等等。

  等看見沈茴從裡屋出來,沉月和拾星瞬間鬆了口氣。然後拾星輕哼了一聲,使勁兒轉過頭去,嘟囔:「娘娘現在有燦珠了……」

  這是生氣了。

  沉月瞪了妹妹一眼,趕忙向沈茴稟事:「大殿下一早上就過來了。若不是拾星機智將人攔下來,煜殿下就鑽進了寢屋。」

  「他那麼早過來了?不是腿還傷著?」沈茴急問。

  「是被嬤嬤抱著的。」

  沈茴便明白,若非攔人及時,不僅齊煜會發現她不再寢屋裡,齊煜身邊跟著的那群宮人也都會看見。

  沈茴忽然嘆了口氣。

  拾星也不敢置氣了,趕忙說:「今天的早膳都是娘娘愛吃的!」

  沈茴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轉身去梳洗換衣,然後用過早膳,然後去找齊煜。他傷著腿也要過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即使沒什麼事兒,他白跑一趟,她也得過去哄哄小孩子。

  鳳輿還沒走到齊煜住處,迎面遇見兩排新進宮的秀女。

  秀女們停下來,在路邊行禮避讓。

  沈茴替這些落進宮中的姑娘們惋惜,目光一一掃過,卻發現為首那個秀女的五官覺得很是熟悉。

  鳳輿重新往前走了,沈茴才忽然想起來剛剛那個秀女面貌十分像江月蓮!沈茴向身側的小太監詢問。

  「那位是右丞的小女,也是靜貴妃的妹妹。是陛下欽點的名兒,這位一進宮就有了封號。如今是靜才人。」

  靜?

  居然和江月蓮用同一個封號!

  沈茴心裡忽然堵得慌。

  皇帝失了個女人,就將要其姊妹拽進宮裡來,這是什麼毛病!

  靜才人江潮漪望了一眼遠去的鳳輿,慢慢收回視線。她心裡想著今日剛入宮事情太多,趕明兒要去皇后那裡一趟才是。

  ‧

  沈茴帶了糖果給齊煜。可她見到齊煜的時候,也見到了站在齊煜身邊的裴徊光。

  她站在門口,抱著個碩大的糖盒子,忽然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姨母!」齊煜看見了沈茴,高高叫了一聲。他愛跑愛跳,若不是傷著腿,一定跑到了沈茴面前。

  沈茴只好邁進書房,將糖盒子放在齊煜面前的案角。她看了一眼齊煜正在寫的字。齊煜還太小,認的字不多,寫的字也不大好看。是以,裴徊光讓他照著臨摹的字,變得格外顯眼。

  裴徊光在教齊煜寫字?

  沈茴又去猜,這又算不算他的獎勵?

  「姨母,你今天早上去哪啦?」齊煜問。

  沈茴正想著如何回答,忽聽裴徊光開口。

  「娘娘一早不在寢宮去哪裡了?」

  齊煜竟又跟著問了一遍:「去哪了呀?」

  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又飛快收回視線。她打開糖盒子,拿起一塊糖,在兩雙眼睛的注視下,慢悠悠地剝開糖紙,將奶白的糖塊放進嘴裡吃。

  齊煜眨眨眼,他也想吃……

  沈茴這才抬起臉來,望向裴徊光,語氣尋常地開口:「掌印今日清閒,竟有空來煜兒這裡指點功課。」

  裴徊光「嗯」了一聲,道:「娘娘既來了,陪大殿下讀書這事該由娘娘來做。」

  他向一側邁出一步,將位置讓出來。

  齊煜看看沈茴,又看看裴徊光,再看看糖盒子裡的糖塊。

  一排宮婢雙手捧著新剪裁的花卉進來,像往日那樣換下屋內架子上、案角處等地昨日擺上的花。

  裴徊光抬了抬手,捧著花瓶的宮婢停下來。他將白瓷花瓶裡色澤最為濃鬱的蕙蘭扯出來,放在沈茴面前的糖盒上。然後才轉身往外走。

  沈茴茫然地望著面前的蕙蘭,不由喊住了他。

  「掌印。山茶枯了。」

  裴徊光轉過身來,詫異望過來,顯然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沈茴蹙眉。

  上次那枝山茶被她帶回去,放在花瓶裡好好養著。可沒了土壤,山茶根本活不久。直到那枝山茶枯萎了,沈茴都沒想明白裴徊光遞給她那枝山茶是什麼意思。

  山茶的用意還沒猜出來,面前又多出來一枝蕙蘭。

  裴徊光瞧著沈茴緊皺的眉心,轉瞬明白過來。他一想到自己隨手放下枝山茶,讓小皇后瞎琢磨了許久,頓時心情大好,笑著出了書房。

  沈茴仍舊揪著眉心。

  「好看!」齊煜拆了糖紙將糖塊塞進嘴裡,口中嗚嚕著,「花好看,姨母更好看!」

  沈茴眨眨眼,再看向安靜躺在面前的豔麗蕙蘭,心裡生出一種奇異的滋味。

  裴徊光走到書房外,弓指敲了敲窗櫺。

  沈茴嚇了一跳,抬頭望他。

  「娘娘瞧見咱家的骨戒了嗎?」裴徊光眸底染笑。

  ——那枚滾進書櫥底縫的骨戒,她得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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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剝橘

  骨戒?

  那枚骨戒畢竟是沈茴親手摘下來的,而且那時她怔怔望著那枚骨戒猶豫好一會兒,才將它摘了,沈茴當然是有印象的。那天晚上的每一幕,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裴徊光的那枚骨戒被她摘下來之後放在三角矮几上,然後落了地?再然後,她倒是沒什麼印象了。

  丟了嗎?

  可即使裴徊光一時找不見,那骨戒也一定留在書閣裡,讓宮人找一找不就行了?他忽然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總不可能懷疑是她偷了去。

  顯然,裴徊光並沒有解釋的意思。他見沈茴蹙起眉開始回憶,便離開了。

  「這個字,先寫哪一筆呀?」齊煜伸出小手在沈茴面前晃了晃,「姨母?姨母!」

  沈茴這才回過神來,拿了筆給齊煜示範。

  她坐在齊煜身邊,看著他一筆一劃地練習寫字。看著看著,沈茴總忍不住去揣摩裴徊光走前那話的言下之意。她甚至已經在想著,一會兒回去之後開了庫房,尋一尋有沒有相似的骨戒拿去給裴徊光。

  沈茴收了收心神開始專心地陪著齊煜讀書。她在這裡陪了齊煜一上午,一起用過午膳,待齊煜要午歇了,她才準備離開。

  「姨母明天還過來嗎?」齊煜躺在床上,小手從被子裡探出來去扯沈茴的衣角。

  「不僅是明日。下午也要過來陪煜兒讀書的。」

  齊煜這才笑了。他張大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乖乖閉上眼睛去睡覺。將睡未眠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琢磨著……那他以後怎麼辦呀?他如果繼續胡鬧下去,姨母會不會討厭他?會不會再也不來陪著他啦?

  明明很睏,他小腦瓜瞎琢磨了一會兒,竟然睡不著了。

  沈茴已經離開了,孫嬤嬤走進來給齊煜掖了掖被角。齊煜忽然睜開眼睛,軟軟地喊:「嬤嬤抱……」

  孫嬤嬤一怔,在床邊坐下,俯下身來輕輕地抱了抱他。

  齊煜小小的手將孫嬤嬤的拇指整個攥在手心裡。他亮著眼睛說:「我有弟弟了。」

  然後,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孫嬤嬤便也對他慈愛地笑。

  齊煜又很快收了笑,小眉頭揪起來。他攥著孫嬤嬤的手拉了拉,示意孫嬤嬤靠近些。直到孫嬤嬤俯下身來,他才在孫嬤嬤耳朵邊小小聲地說:「煜兒沒用,沒有把腿摔斷……」

  孫嬤嬤心口酸澀,又沉甸甸壓得喘不過氣。她忍著哽咽問:「煜兒疼不疼?」

  怎麼會不疼呢?他的腳踝腫得那樣厲害,他還那麼小。

  齊煜使勁兒搖了搖頭,反倒一臉高興地說:「她說她心疼我!」

  齊煜又茫然了。

  他只是崴了腳,姨母就紅著眼睛說心疼。如果他真的把腿摔斷了,那她會不會哭鼻子呀?吧嗒吧嗒掉眼淚的那種嗚嗚哭?

  姨母還說,要他保護好自己呢……

  如果姨母知道是他故意摔的,她會不會也不再喜歡他了?

  齊煜吸了吸鼻子,竟然害怕起來。明亮的眼睛蒙了一層水霧。

  「煜兒要睡覺了!」他翻了個身,將臉埋進被子裡,不想被孫嬤嬤看見他的眼睛。

  許久,孫嬤嬤輕嘆了一聲。

  ‧

  自從銳王的事情發生之後,錦王謹遵太后的囑咐,回京之後一直安生地待在王府裡,從未出門,甚至在王府裡也讓家丁侍衛仔細巡邏。當真是夜不能寐,就怕哪天忽然就遭了毒手。

  今日是皇帝召見,他是不得不走出王府,進了宮。

  都是皇子,從小錦衣玉食萬人跪拜地長大。錦王和今上一母同胞,雖母家力量一同薄弱。可都是皇子時,他不同於今上的庸碌愚笨,沒少得先帝誇讚……如今日日提心吊膽,此等落差讓人心裡憋了一口氣。

  當初先帝忽然駕崩,將所有皇子打了個措手不及,沒想到最後登基的竟是……

  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長,可是那又如何?今上明顯已瘋魔,早已不知善惡。

  錦王嘆了口氣。

  皇后的鳳輿從前面經過,錦王沒有心思見禮寒暄,避到一旁假山後等著鳳輿走過。他站在假山之後,目送皇后的鳳輿。視線不由落在沈茴的臉上。

  當初在別宮時,他是見過沈茴的。只是彼時裴徊光氣勢洶洶來拿人,皇后也離得遙遠,他沒有仔細看過皇后模樣。

  錦王不由一怔。

  直到鳳輿離開了,他才對身邊的心腹小廝說:「皇兄當真是豔福不淺,竟將天下所有美人都攏進了宮中。」

  那心腹小廝跟了錦王許多年,看著錦王臉上的表情就明白主子的意思。他「哎呦」一聲,壓低聲音:「王爺,這位可是皇后。」

  錦王冷笑了一聲,道:「皇兄又不是沒把自己的皇后往外送過。」

  小廝在心裡暗道一聲「壞了」。如今境況,可不是想女人的時候啊我的殿下呦!皇帝送出元皇后,那是被胡人逼嚇的,您有什麼本事讓皇帝送皇后啊?

  可這話,他哪敢說啊!

  若說齊家諸多皇子,本領才幹的確各不相同,不乏聰穎卓絕之人。可不管有本事的還是沒本事的,那骨子裡的殘暴和好色,倒是如出一轍。

  ‧

  沈茴回昭月宮也睡了一會兒,甚至給齊煜留了點玩耍的時間,申時過半,才裹著厚厚的襖,往齊煜那裡去。齊煜年紀還小,如今又傷了腿。沈茴哪裡捨得累著他。下午只讓他讀書一個時辰也就夠了。

  當沈茴走到門口,看見裴徊光坐在齊煜對面的時候,愣神了好半天。

  他……他怎麼又在這啊?他掌管著整個司禮監。哦不,他把整個朝堂都給掌管了,不是應該十分忙碌才對?

  「姨母,煜兒還以為你不來了!」齊煜把手裡的橘子塞進嘴裡。

  盡管沈茴心裡瞎琢磨著,她面上卻是一點不顯地緩步走進去。

  宮人皆跪地行禮。

  裴徊光起身,略略頷首,再道一聲「娘娘金安」,便算行了禮。

  「都起來吧。」沈茴也不去看裴徊光,動作自然地在齊煜身邊坐下。她掃一眼桌上的細點和進宮的錦橘。時值年底新歲,各地進宮的東西這幾日正往各宮送去。這錦橘正是今日剛送進宮的。她過來之前,還有宮人往她現在住的昭月宮送了些。

  沈茴先是詢問了齊煜午間睡得可好,然後才轉眼望向裴徊光,神色如常地開口:「掌印是親自過來送錦橘的?」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眼睛,瞧著她一本正經裝著和他不熟的樣子,慢悠悠地開口:「是。挑了些符合殿下口味的親自送了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緊不慢地剝著手中的橘子。

  沈茴開口說過話了,就像完成任務了一般,也不去細究裴徊光的答話是不是敷衍的廢話,她已經轉過臉,不打算再開口了。

  「乾爹,你剛剛說的故事是真的嗎?」齊煜歪著頭,好奇地望著裴徊光。

  顯然在沈茴過來之前,齊煜正在聽裴徊光講故事。

  「當然。」裴徊光將手中剝好的橘子放在齊煜面前的白瓷盤上。

  「那然後呢?」齊煜繼續追問。

  裴徊光便將剛剛沒講完的故事繼續講下去。他一邊講著,一邊又拿起了一個橘子,慢悠悠地剝著。橘色的橘子皮被他乾淨的指尖撬開,一點點皮肉相分,露出裡面的橘肉。

  沈茴坐在旁邊,聽了兩句,發現是指鹿為馬的故事。

  她蹙眉,忍不住又開始琢磨裴徊光為什麼要給齊煜講這個故事。她一邊聽著裴徊光用毫無情緒的語調慢悠悠地講述著,又看著他將剝好的橘子放在白瓷盤中,又拿起一個,慢條斯理地剝著。

  「而說是馬的大臣們,卻個個加了官進了爵。從此文武百官皆懼怕趙高,再也……」裴徊光忽然住了口,連手中剝著橘子的動作也停下。

  沈茴疑惑地抬眼望向他,見他也正在望著她。

  他問:「娘娘為何一直盯著咱家的手?」

  她哪裡有!雖然是瞄過幾次,卻只是好奇他還要剝幾個橘子!哪裡是他說的這般、這般……

  沈茴一怔,想要反駁。可屋內有許多宮人,她警告自己不能失儀,縱使也不知是緊張還是氣得心裡砰砰跳著,卻不准自己臉上露出半點端倪,語氣尋常地開口:「本宮覺得剝橘這樣的事情,不需掌印來做。」

  她又佯怒側首:「你們幾個還不為殿下將橘子都剝好?竟然讓掌印來做。」

  兩個小宮女急忙快步走過來,低著頭開始剝橘。

  裴徊光將手中剝好的橘子慢悠悠地轉了一圈,再一圈,才放在白瓷盤裡,倒也不再剝了。他抬抬手,接過小太監遞過來的雪帕子,仔仔細細擦指上沾染的橘汁。

  沈茴心頭剛緩了緩,齊煜卻忽然大聲說:「乾爹,你的手指好長哦。」

  裴徊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莫名其妙地淡淡問了一句:「是嗎?」

  齊煜拿起案上木尺,撐著桌面站起來,竟是要去量裴徊光的手指。裴徊光將手遞給小孩子去量著玩,目光卻頗有深意地落在沈茴的臉上。

  沈茴低著頭,望著桌上剝好的橘子,沒有去看裴徊光。可即使她沒有抬頭,也知道裴徊光在看著她。

  甚至,她都能在心裡「看見」此時的裴徊光應該是個什麼表情。

  「哇。」齊煜驚於看見的尺度,愣愣望著手裡的尺子。

  「咱家還有事,不擾娘娘和殿下了。」裴徊光略略頷首,重新拿起桌上的雪帕子,一邊擦手一邊往外走。

  沈茴趁著旁人都沒注意到,沖著裴徊光的背影,瞪了一眼。

  今日並非皇帝召見錦王。是裴徊光想要見他。裴徊光覺得安穩日子有點久了,他又想換個皇帝玩玩了。

  齊煜麼,太小了,沒多大意思。

  另一個皇子,就更小了。

  人人以為裴徊光需要的是傀儡皇帝。

  可他對操控朝堂興趣並不大,他還是更喜歡看昏君暴行。皇帝太小,沒法昏暴作惡啊。

  於是,他就將目光落在了皇帝還活著的幾個兄弟身上。

  夜幕四合後,沈茴猶豫好久今天晚上要不要去滄青閣。

  反正……他也沒說她過去?

  那就不過去了吧!

  沈茴沐洗過換上一身寬鬆柔軟的寢衣回到寢殿。她拉開床幔,卻見裴徊光懶散躺靠在她床頭。

  「啊!」沈茴嚇了一跳。

  「娘娘?」外間傳來沉月的聲音。

  「沒事。」沈茴趕緊說。

  裴徊光剛抬手,沈茴向後退了一步,小聲地說:「還疼……」

  「娘娘說謊。」裴徊光坐起,「昨天晚上咱家給娘娘翻看過,好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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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玉料

  沈茴驚得呆怔在原地。

  裴徊光這句話帶給沈茴的驚悚,竟然蓋過了他出現在這裡所帶來的震驚。

  昨、昨天晚上……她、她睡著了之後都發生了什麼?

  顯然,沈茴現在這個愣愣的模樣讓裴徊光心情大好。可他神色如常,語氣也不帶戲謔,一本正經地說:「咱家只是聽娘娘所言打算給娘娘上藥。」

  沈茴聽著外面的腳步聲,即使裴徊光壓低了聲音,可她還是覺得裴徊光的聲音大得驚人,所有人都要聽見了似的!

  「娘娘勿多慮,不得娘娘召,咱家絕不越矩妄為……」

  沈茴聽見拾星和沉月在外面說話,她瞬間反應過來,彎下腰去捂裴徊光的嘴。她望著裴徊光的眼睛,眸光盈盈,眸子裡噙著的神色,竟一時說不好是哀求還是警告。隨著她的動作,剛洗後烘乾的長髮緩緩垂落下來,帶下香露的好聞氣味。

  裴徊光回望她近在咫尺的眼睛,不理會她眼裡的焦急,甚至很有閒情逸致地將她垂落的長髮掖了掖,指腹沿著她的耳輪慢悠悠地刮過。

  「娘娘歇下啦?」拾星問。

  「剛從盥室出來回了寢屋,應當是還沒歇下的。」沉月一邊回話一邊走遠了。

  推門聲讓沈茴瞬間鬆了手,然後用力扯下床幔,將坐在床榻上的人遮了。她轉過身去,擋在床榻前。

  進來的人是拾星。在她身後跟著兩個小宮婢。

  兩個小宮婢自一進來,一個去查看寢屋的窗戶可都關嚴了,另一個去檢查炭火和罩燈。

  拾星端著的熱水朝床榻走去,要將床頭小几上的水換一壺。雖沈茴夜裡未必會喝水,可熱水卻是要早早備好的。

  沈茴明明知道拾星是要去換水,不會動床榻,還是不由錯了錯步子,用自己的身子遮擋了一下。

  她忐忑等著拾星和兩個宮女做完這些事情,目送她們離開。她的目光追隨著她們的背影,卻見拾星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腳步停下來。

  「對了!」拾星轉過身來,甚至快步朝沈茴走過來。

  沈茴眉心跳了跳,怕拾星離得近了發現端倪,只好趕快往前迎了兩步,做出疲憊的神色來,問:「什麼事?」

  「後日是文嬪的碩淇公主生辰,娘娘是不是要提前準備小禮物呀?是奴婢按著規制自己看著辦,還是娘娘有些別的吩咐?」

  文嬪女兒的生辰?那的確是該格外準備點小禮物。可沈茴現在哪有心裡理會這些!她揉揉眉心,讓自己顯得更睏乏些,說:「讓我想一想。明日再說。」

  拾星見她乏了,也不再多留,屈膝行了一禮退下去,將房門輕輕關好。

  沈茴這才鬆了口氣。

  她轉身,差點撞在裴徊光的胸膛。好在這回她及時忍下來,沒訝然出聲。

  這裴徊光!竟是走路沒有聲音的!

  宮婢的身影映在窗戶上。盥室就在隔壁,沈茴剛剛從那裡出來,宮人還在那邊收拾。沈茴忽然就想,她可以看見外面的人影,那麼外面的人會不會看見裴徊光的身影呢!

  意識到這一點,她慌忙拽住裴徊光的衣袖,將他拉到床榻上去。裴徊光順著她的力道在床榻坐下。沈茴一腿曲在床榻上,一腿立著,急急去拉床幔。

  厚重的雙層床幔紛紛降落,床榻內的光線漸漸暗下來。

  「娘娘和咱家的事情,就連自己帶進宮的貼身侍婢也不願讓她們知曉?」

  沈茴拉整床幔的手頓了頓。

  「嘖。娘娘是多金貴的一個人啊,和一個閹人好上了,是挺難堪的。」裴徊光語不緊不慢的,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來。

  他抬手,長指為梳,從上到下,慢悠悠地梳理著沈茴垂散在身後的長髮。

  他的指穿過沈茴柔軟烏髮的縫隙,輕輕滑過她的脊背。於是,沈茴第一次懂得什麼叫脊背生寒。

  裴徊光再一次為沈茴梳到髮尾時,沈茴轉過身來。她在他身邊坐下,強壓下心裡的緊張和懼怕,用最溫柔的語調:「若本宮不再是皇后,自然不會再恐旁人知曉。」

  「娘娘是不想做皇后了,還是想換個皇帝了。嗯?」裴徊光摸她的頭髮,又捧起一把在唇鼻前聞了聞這帶著甜味兒的香。

  沈茴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快過一聲。她覺得裴徊光在引她走進一個萬丈陷阱,竟一時不敢作答。

  她一直想的都是借裴徊光的力量輔佐齊煜登基,自己成為那太后。竟從未想到裴徊光說的前者。

  他所說的前者,沈茴一時也不知道那是好還是壞。

  不再做皇后?換個身份離開宮廷,將煜兒也帶走,不再管皇權爭鬥的勾心鬥角。如此,她必然還要再依哄著身邊的裴徊光。可天下男子向來既薄情又多情,而她又沒了皇后身份,他要不了多久總會厭了她,她倒也不難擺脫他……

  可是、可是……

  昏暗的床榻裡,沈茴眼前瞬間浮現很多紛雜畫面。她從江南千里迢迢而來,一路見到那樣多的沿乞百姓。即使離京近了,也不見減少。

  她從書中讀到的盛世不是這個樣子的啊!天下太平闔家歡樂難道只能是書上的畫面嗎?!

  裴徊光將沈茴的長髮繞在指上,一圈又一圈。

  「煜兒不好嗎?他那樣喜歡掌印。」昏暗中,沈茴試探著問。

  裴徊光停了動作,繞在他指上的烏髮逐漸鬆散、滑落。他意味深長地說:「好啊。正是可惜這乾兒子太好了。」

  沈茴努力琢磨了一下裴徊光這句話的深意,卻也一時沒想明白。

  ——因為她一直都沒弄懂裴徊光的目的。

  沈茴隱約意識到,她必須去瞭解裴徊光。而且這事兒迫在眉睫。

  「掌印,我們去滄青閣好不好?」沈茴軟軟靠過去,偎在裴徊光胸膛,聲漸引誘,「在所有人都知道之前。」

  「所有人?」裴徊光笑了。

  他覺得有小皇后拿出來的籌碼越來越有意思了。難道她以為他在意這些東西?

  這天下,還有什麼玩意兒是他在意的?

  沈茴站起身,走到博古架旁,推動了暗器。然後安靜地站在矮門處等待著。直到聽到裴徊光起身的聲音,她這才鬆了口氣。

  裴徊光掃了一眼沈茴身上的寢衣,拿起架子上的披風,裹在她身上。

  沈茴與裴徊光一同走進暗道。可沒走多久,沈茴忽然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之前帶著燦珠去滄青閣的時候,燦珠會執一盞燈。那盞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道裡雖然光影昏暗,可到底能指路啊!

  而現在,她沒有帶著燦珠,竟是自己忘了這件事!而裴徊光也沒有拿燈……

  沈茴走在漆黑的暗道裡,盲了眼一般,什麼也看不見。她努力回憶,也只記得這暗道暫且還是直直的一條路。可再走一會兒,這暗道便不是直道了。

  第一次走這暗道的時候,沈茴便仔細觀察過。這暗道存在好些年的樣子,更是許多年沒人走過,不僅沒燈,地面砂礫也多,坑坑窪窪的。

  沈茴什麼都看不見,深一腳淺一腳走得磕磕絆絆。

  可身邊的腳步聲卻從容得很,沈茴不得不懷疑裴徊光那雙眼睛能適應這黑暗。是了,他來時便沒有執燈。

  沈茴再次膝蓋一矮,踩進一個坑窪裡,還沒站穩呢,忽有什麼冰涼的東西碰了她的手,她一驚,瞬間將手縮回去。

  以為蛇啊蝠啊鼠啊什麼的……

  然後,她才意識到剛剛是裴徊光的手。

  她轉過頭,望向裴徊光的方向。一片漆黑裡,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見他的輪廓。

  裴徊光已將小臂遞過去許久,卻沒想到這小皇后全然沒看見。他俯身,去拉她垂在身側的手,又被見了鬼似地甩開。

  「呵。娘娘莫怕,這暗道沒有鬼。」裴徊光的聲音帶著低笑。那淺笑在暗道裡低低徘徊著。

  裴徊光重新去牽沈茴的手。

  沈茴的手握住掌中,裴徊光略有些意外掌中過分柔軟的觸覺,指腹在沈茴的手背上輕輕拈撫而過,然後將她的手放在他另一隻微微抬高的小臂上,給她搭。

  沈茴像找到枴杖的瞎子,握住他的小臂。她手心下是他窄袖衣料,指尖碰著的卻是他腕上微涼的觸覺。沈茴將手往後挪了挪,重新牢牢搭著。

  暗道長而黑暗,有了憑仗,倒也能走得安穩。

  終於走出暗道,一陣風迎面吹來,吹亂沈茴的長髮和披風,她鬆開裴徊光,胡亂一邊理頭髮一邊往前走。

  不遠處的陰影裡,沉煙驚訝地望著裴徊光和沈茴從玉檀林走出來。天色昏暗,沉煙看不清沈茴的面容。沈茴曳地披風裡是尋常的寢衣,長髮也未挽。身上沒有標準著身份的痕跡。

  沉煙認不出沈茴,卻一眼可以認出裴徊光。即使是再黑,她也能從他的影子、他的腳步聲,將人認出來。

  沉煙看著兩個人離得那樣近,看著裴徊光側過臉望向身邊的女人,甚至為她整理被風吹亂的頭髮。

  原來流言是真的——沉煙在心裡呢喃著。

  宮裡做事的人都知道沉煙心氣高。她是官家女出身,入了宮做事八面玲瓏滴水不漏,成了司寢女官。

  是以,當初皇帝將她賞給裴徊光的時候,她是一百個不願意的。她自認為不是以色侍人的宮妃,又不是為奴的宮婢,她是女官啊,是憑借著自己的本事吃飯的人。她哪裡願意去侍奉個殘缺人?

  可是裴徊光不要她。

  一點猶豫都沒有地拒絕了。

  有的人就是這樣,明明起先看不上,可知道自己被人更加看不上,羞惱之後,反倒更容易上了心。

  人前,她還是那個端莊周到的女官。

  人後,卻不自覺地去關注裴徊光。

  本來所有的情緒都該繼續不顯山不漏水,可是宮中流言飛起——掌印身邊有女人了。

  竟是真的。

  沉煙望著走進滄青閣的身影,不由去猜想那該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

  這一次,裴徊光帶沈茴去了五樓的一間房。

  沈茴望一眼桌子上打磨玉石的器具,有些不解地望向裴徊光,問:「掌印要本宮親自磨一枚戒指賠你不成?」

  「娘娘可知美人養玉?」

  沈茴怔住。

  她知道,可是她卻白著臉說:「不知。」

  「劉嬤嬤怎麼教的。該殺。」

  「知道!」沈茴咬唇。

  裴徊光走到方桌前,指尖拂過盒中的幾塊上好玉料,說:「娘娘來挑一塊喜歡的。」

  沈茴心亂如麻,隨手指了一塊。

  「換一塊吧。」裴徊光的視線上下掃過沈茴,「這塊的大小,娘娘不怕塞不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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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31: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探究

  起風了,冬日裡呼嘯的北風叫囂著灌在牆上窗戶上。沈茴聽著外面擊敲窗戶的風聲,臉色發白,身子晃顫著。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方桌上打磨玉戒的器具。他忽然轉頭望過來,說:「娘娘莫亂動,玉料滑順,當心不宜取出。」

  沈茴果真不敢再動了,僵坐著。

  她腦海當中果然浮現那塊黑玉取不出來的場景。倘若取不出來了怎麼辦?她腦子裡又浮現太醫院的那群太醫們一個個全部趕過來,然後……

  沈茴咬咬唇,把委屈憋回去。

  她恨恨瞪著裴徊光準備打磨玉戒的背影,從未罵過人的她在心裡默默罵了句:死太監。

  原來罵人的確能舒緩些憤恨。

  沈茴在心裡默默繼續罵下去:死太監、死太監、死太監、死太監……你、你等我煜兒長大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大卸八塊……

  他說兩刻鐘。

  兩刻鐘怎麼這樣久。

  ‧

  那塊和田黑玉玉料油糯細膩,色澤濃鬱,置於裴徊光清雋修長的白指間,越發顯得如墨似炭。

  沈茴轉過頭不想看。一點都不想看那塊破石頭。

  她整理了裙子,生氣地起身往外走。

  「娘娘去哪裡?」裴徊光問話時,目光落在掌中把玩的黑玉上,欣賞著。

  「暖榻!」沈茴咬牙切齒。

  沈茴頭也不回地往樓上去了,把木梯踩地蹬蹬響。她一口氣進了七樓的寢屋,站在屋子當中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悶聲往床榻去,洩氣一般扯開疊好的被子給鋪好,又自己鑽進被子裡,愣愣望著屋頂。

  她捏著被角往上提,身子往下滑,將臉也埋在了被子裡,只柔順的長髮從素色的被子下露出些許來。

  沈茴自然是睡不著的。她將自己藏在被子裡,胡思亂想了好一通,到了後半夜,當真除了自己的氣息再也聽不見旁的聲音。她不辨時辰,只隱約覺得似快要天亮了,終究不敵睏意,睡了過去。

  沒有睡好。

  醒來時,沈茴先是掀開被子查看自己的衣裙,發現仍舊整整齊齊的,才轉頭望向床側。床側空無一人,連玉枕都是昨天晚上她擺的地方。

  裴徊光一夜沒有上來?

  沈茴在床榻上呆坐了一會兒,挪下床往樓下去。她剛走到六樓,看見裴徊光正從五樓上來。

  那個叫順歲的小太監跟在他身後。

  沈茴停下了腳步,站在第三級的樓梯上面。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便收回視線,徑自去玉石長案後面的盒子裡取出一封信來,交給順歲。順歲畢恭畢敬地接過來,又腳步輕快地往樓下去了。

  只遠遠地一瞥,沈茴看見了信封上的文字是她不認識的胡人文字。沈茴愣了一下,暗暗琢磨了一會兒。裴徊光難道和胡人還有交往?沈茴覺得這可是個重大發現。奈何自己不認識胡人文字。

  沈茴又將目光落在裴徊光的手指上。

  那塊被美人身體潤養過的和田和玉已變成了一枚玉戒,套在裴徊光的食指上。

  沈茴覺得自己再多看一眼,臉上就要發燒。

  「看,咱家沒有說錯,娘娘當真喜歡盯著咱家的手一直瞧。」裴徊光緩步走過來,微微抬眼仰視著樓梯上的沈茴。他又伸出手來,給沈茴看他花了一夜打磨出來的戒指,問:「如何?」

  「你、你真要戴著它?」沈茴豎眉,「我、我……本宮再贈你一枚好不好?」

  裴徊光頗有深意地望著沈茴,漆眸遞染上了笑意。

  沈茴見他抬手,莫名就覺得他要淺嗅。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下意識地就朝裴徊光的手拍去。

  她使出的力氣那樣大,裴徊光沒躲,由著她將手拍開,她還是身量不穩,從樓梯上往下栽歪。裴徊光抬起手臂,穩穩讓她撞進懷裡。他甚至很有閒情逸致地理了理沈茴睡時壓彎的長髮。

  「娘娘當心。」他語調慢悠悠的。

  沈茴強逼著自己穩了穩情緒,她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能這樣被裴徊光繞進去,不能再去想什麼戒指了。她努力想轉移話題。

  她從裴徊光懷裡退開,靠在樓梯扶手上,問:「掌印腳踝上的傷是怎麼弄的?」

  沈茴早就發現了裴徊光的腳踝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疤。自從滄青閣生了火,一片暖意,裴徊光因不適應這個溫度,便衣衫單薄,亦不著襪履,時常赤足走在鋪滿地面的絨毯上。是以,他腳踝上的疤痕就顯得很明顯。

  初次見到裴徊光腳踝上的疤時,沈茴便疑惑什麼人能傷了他。

  聞言,裴徊光低頭看了一眼,隨口說:「哦,老東西嫌棄咱家學醫學的太慢,就將咱家的腳筋挑斷,再塗了毒,扔了書和藥材。只能在毒發前自己醫好,要不然就成了跛子。」

  他語氣那樣尋常,像說著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沈茴皺皺眉,說:「老東西怎麼這樣壞。」

  裴徊光抬抬眼,將食指指腹壓在沈茴的唇上,說:「只有咱家能那樣稱呼老東西,旁人不能這樣不敬。」

  他語氣反倒沒了剛剛的尋常,帶了幾分認真來。

  沈茴一動不動,眸子卻一點點下移,視線聚在他食指上的黑玉戒上。然後,她後退著,向後又邁上一層樓梯,避開裴徊光的手。

  「那掌印怎麼不將疤也除了?」沈茴問。

  ——裴徊光手裡分明有那樣厲害的去疤藥。

  「總要留點什麼。」裴徊光答得似是而非。

  沈茴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裴徊光的臉色,試探著問:「他是掌印的……父親嗎?」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聲,他往上跨了一大步,瞬間拉近兩個人的距離。他手掌握住沈茴的後頸,將人拎到自己面前來,逼視著她,道:「皇后啊,咱家是說你聰慧呢還是蠢笨呢?」

  能一下子猜到老東西是他生父,勉強算聰慧吧。

  可直接說出來,又顯得蠢笨了吧?

  沈茴卻一點都不慌,望著裴徊光的眼睛,說:「若掌印不想本宮知曉,便不會說出那疤的來歷。」

  裴徊光想了一下,鬆了手:「嘖,好像是這樣啊。咱家的確不會把娘娘怎麼樣。」

  沈茴雙眸明亮地望著他,繼續說:「這算不算本宮知曉了掌印的一個秘密?」

  「這算什麼秘密。」裴徊光嗤笑。

  「那除了本宮,可還有旁人知曉?」沈茴追問。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眼睛,回憶了一下,才道:「好像,的確無活人知曉。」

  於是,他便看著面前的小皇后笑了起來,明燦動人。

  「娘娘再不回去,要讓諸宮娘娘們苦等了。」裴徊光果然見沈茴神色略顯茫然,又接了一句:「今日可是宮中妃嬪向娘娘請安的日子。」

  沈茴臉上的笑一僵,這才想起這事來。她腳步匆匆地越過裴徊光,提裙小跑離開。

  裴徊光側轉過身,望著沈茴的背影,拇指指腹將食指上的黑玉戒慢悠悠地撥轉了一圈。

  沈茴剛跑出門,又急急轉身跑回來,在書閣裡環視一圈,去捧門口紅木高腳桌上的矮燈。

  裴徊光笑了一聲,道:「娘娘的宮婢在一樓候著。」

  沈茴這才把燈放回去,轉身噠噠跑下樓。

  半晌,裴徊光走到窗前,將木窗推開,遙望著沈茴帶著她的婢女走進玉檀林。他抬高視線,轉而望向玉檀林掩映的巍峨宮殿。

  世人都說裴徊光身世成謎。這十餘年中,頭幾年沒少有人去探他的底,可都一無所獲。

  的確,裴徊光進宮前,親手將自己的過去抹得乾乾淨淨的,讓人無法探查。

  可這都多少年了,竟然還是沒人知曉他從哪裡來、他要做什麼。呵,這都是一群什麼廢物啊。

  沒意思。

  他俯身,手肘搭在窗檯上,嗅了嗅朔風帶來的玉檀味道。

  小皇后探究的眸子跳進腦海。裴徊光笑笑。終於啊,又有人要來探他的底了。

  小皇后,你可別讓咱家失望啊。

  咱家可都幫著你作弊了呢。

  ‧

  沈茴回昭月宮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按理說,六宮妃子每日都要來請安。可沈茴身體不好,前一陣病了一次,早就免了。但是因為宮中新進了一批秀女,今日卻是一定要來拜見的。

  沉月和拾星招待著妃嬪們入座,仔細令宮婢擺上細點和茶水。

  妃嬪先到皇后後出來很尋常,可是這些妃嬪們都到齊等了好久好久,還不見皇后的身影。起先還能說是皇后要給新人們擺擺臉,可妃嬪們等的時間實在是太久太久了,久到不正常。

  屏風後的拾星很是焦急。若是稱病,可太醫過來不見人可怎麼辦?

  沉月屈膝,向四座的妃嬪們規矩行禮,稟話:「皇后娘娘前一陣大病,今晨天還未亮時覺得頭疼難忍。皇后娘娘寬厚仁慈,如今天寒,知自己是舊疾,不忍召太醫冒著寒風進宮,只讓宮婢按照以前的方子煮了一碗藥。娘娘喝了藥果真覺得舒適了些,只那藥有助眠的成分,是以現在還未醒來。」

  立刻有妃嬪開口。

  「皇后娘娘體恤,不忍折騰下面的人。」

  「今年冬日當真是天寒,也是苦了自小生活在江南的皇后娘娘了。要我說,白日裡還是請太醫過來瞧瞧才穩妥。」

  「皇后娘娘的心善,我等都看在眼裡。皆願娘娘鳳體安康。」

  幾個妃子又陸續開口,都是些誇讚沈茴以及願她身體康健的說辭。

  文嬪道:「娘娘鳳體重要,我們先說說話便是。姐妹們聚在一起多說說話都好呀。拂嬪,本宮瞧著你今日髮間的新簪子很是好看,新打的吧?」

  「姐姐好眼光。」拂嬪摸了摸髮間的簪子,「萬瓏樓新出的呢。」

  女人們談論起首飾衣服,那就好像打開了話匣子,怎麼都說不完。

  沉月退到一側去,心裡越發焦急。

  她剛剛不是沒想過以沈茴身體不適為由,將諸位妃子們先請回去。可是今日是有新進宮的妃嬪,沒見人就回去,宮中恐要議論。這事兒傳到皇帝面前,似乎會埋起隱患來。

  眼看著擺上來的茶水見了底,沉月又要吩咐宮婢們再上一輪細點和茶水。

  「本宮身體不適,讓諸位妹妹們久等了。」沈茴從外面走進來。她已換過衣衫,重新梳妝。鎏金的雙鳳步搖在髮間晃動。

  沉月頓時鬆了口氣。

  在座的妃嬪們都起身行禮,沈茴免了禮,在首座坐下,她從容地寒暄過後,又一一見賞新進宮的妃嬪,不出紕漏地應付完今日的請安。

  為了圓謊,沈茴又讓人去請太醫。

  太醫很快過來,竟是俞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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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疑吻

  宮嬪們陸續起身離開,靜才人江潮漪故意放慢了速度,落在最後。

  沈茴望了她一眼,便知她有事。

  果然,其他妃嬪都退下去後。磨蹭往外走的江潮漪轉過身來,重新走到沈茴面前,她將手裡的袖爐遞給身邊的宮婢,然後跪了下來,竟是十分鄭重地行了大拜九叩之禮。

  拾星望向沈茴,見沈茴沒有讓宮婢將人扶起的意思。

  沈茴端坐著,結結實實地受了她的跪拜。

  江潮漪磕完最後一個頭,抬起頭望向上首的皇后,開口:「潮漪代姐姐叩謝皇后娘娘贈衣遮恥之恩。」

  「不過舉手之勞,靜才人禮重了。」

  沈茴側首看向拾星,拾星這才疾步走過去,將江潮漪扶起來。

  沈茴輕嘆了一聲,是對江潮漪說,也是自己感慨:「可惜人還是去了。」

  到底是性命一條,因這樣的事情了結一生,的確是讓人惋惜。沈茴替江月蓮惋惜,又不僅僅只是為江月蓮一個人惋惜。

  江潮漪起身,又說:「於皇后娘娘而言是舉手之勞,對姐姐卻是重之又重。潮漪是代姐姐來謝娘娘,也是代家裡人來跪謝娘娘的仁善之舉。」

  「實在言重。」沈茴說,「只是妹妹如今進了宮,萬要寬心,更要當心。」

  「多謝皇后娘娘提點,潮漪謹記。太醫既過來了,潮漪不在這裡叨擾。願娘娘鳳體安康。」江潮漪屈膝,再行一禮,這才退下。

  江潮漪走了之後,拾星說:「這靜才人倒是比她姐姐更懂事兒。」

  沈茴搖搖頭,說:「她是如何想不重要。她今日如此,也未必是她自己的意思。」

  說完,沈茴起身往偏殿去。剛剛妃嬪還未全離去時,宮婢已來稟告太醫院的人到了,被安置在偏殿。今日遲到這樣久,她必要請太醫來看過做做樣子。她本就體弱,倒也不怕太醫診出她裝病。

  拾星跟在沈茴後面努力琢磨了一下沈茴剛剛說的話,還是沒想明白,轉而去望沉月,向姐姐求救。

  沉月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才無聲向她擺口型:「右丞。」

  拾星愣了一下,轉瞬明白過來。

  她怎麼忘了江月蓮和江潮漪有一個右丞的爹。江潮漪今日此舉恐怕是右丞的意思。之前宮中只有一位皇子,如今小殿下剛剛出生,前朝的文武大臣們蠢蠢欲動,要開始慢慢思量怎麼站隊了。拾星又琢磨了一下,小殿下才剛出生,還未必能站穩,右丞此番站隊是不是太急了些?有這個必要嗎?

  她再去悄悄拉了拉姐姐的袖子。

  沉月拍開她的手,沒理她。

  拾星只好自己繼續瞎琢磨……

  噢,她想到了!

  是因為皇后娘娘的長兄、大殿下的親舅舅回來了啊!

  沈霆當年手中握了國中近半數的兵權,如今他歸來,聽說最近曾經的舊部踏破了沈家大門……

  ‧

  沈茴邁進偏殿,宮婢屈膝行禮。俞湛也跟著一同行了宮中禮。

  沈茴緩步往裡走,在羅漢榻上坐下。

  「娘娘覺得哪裡不適?」

  沈茴一怔,驚訝地望過去:「俞大夫?」

  俞湛抬起頭,露出一張年少的面孔。他抿唇而笑,年少俊逸的面容鍍上一層如沐春風的溫柔來。

  他穿著太醫院的炭色長衫,沈茴竟是沒有一眼將人認出來。在沈茴的印象裡,俞湛總是穿著一身翠竹青衫,挺拔俊逸。

  俞湛走上前去,將診搭放在榻上的木几上。

  「先前聽說你快要進太醫院了,還以為怎麼也要年後才能見到你。沒想到這樣快。」沈茴一邊說著,一邊將手放在診搭上,讓他來診脈。

  「既已入京,早一日與晚一日無甚區別。」俞湛待沉月為沈茴的腕上搭了帕子,才伸手為她診脈。

  他手指搭在沈茴的脈上聽了聽脈,手還沒收回來呢,先看了沈茴一眼。

  沈茴回望他,彎起眼睛來。

  她自小身體就是由俞湛的外祖父診治調理,俞湛總是陪在他外祖父身邊,後來他外祖父年歲大了,俞湛便頂替了他外祖父來為沈茴調理身體。

  她的身體情況,俞湛很是清楚。她有沒有裝病、有沒有喝藥,俞湛一探便知。

  俞湛收回手,道:「娘娘鳳體日漸好轉,只是切勿多思慮。臣給娘娘重新開一道方子,只服用一次即可。」

  「好。有勞俞太醫了。」沈茴將稱呼給改了,「京都與江南千里迢迢,此番俞太醫進宮,遠離故土,實在是……」

  沈茴歉意地望向俞湛。

  宮婢捧上筆墨紙硯,俞湛一邊提筆寫方子,一邊說:「山河萬里風光迥異。從江南至京都,這一路得益頗豐。人非草木落地生根,能行萬里路觀四時景乃至幸之事。」

  紙上款款落下俞湛飄逸的字跡。藥方寫完,俞湛提筆的手頓了頓,再落下幾字——

  酸棠糖,三粒。

  從昭月宮出來,俞湛回到太醫院沒多久便出宮歸家。剛入宮的年輕太醫們,無不爭取盡量給自己多排班。想著跟資深的老太醫學本事、想著在貴人面前多露臉搏高昇機會。排班之時,俞湛竟是將排班讓出去許多,將機會給了旁人。

  同入宮的年輕太醫感激他,他欣然成了太醫院排班最少,最清閒的那一個無志之人。

  俞湛出了宮,等在宮門口的小廝急忙迎上去,一邊替他拿了藥箱,一邊稟話:「張伯伯已大好了,雖說您囑咐那藥要服十四日,可老人家心疼錢,最後還是只拿了七日的藥。」

  俞湛點點頭,沒說什麼。

  那位老人家的病,若想去跟痊癒需要連續服藥七日。可若他實話實說,老人家心疼錢只會拿三日的藥。俞湛說十四日,老人家咬咬牙拿了七日的藥,過了心裡節儉的坎兒,也能治了那舊疾。

  俞湛走進小巷,進了一家外面瞧著簡陋裡面卻人滿為患的醫館。

  「俞大夫,您可算回來了!伢肚子疼得受不了,您給看看啊!」

  「俞大夫,俺家男人按照你說的方子吃了三回藥了,咋還不見好哩?不不,俺不是不信任俞大夫,這不是想讓您再給瞧瞧嘛。」

  「俞大夫……」

  俞湛穿過人群,往裡面走。他從袖中取了糖塊遞給追著他跑的孩童,又拍了拍另一個婦人懷中啼哭的孩童。

  俞湛的外祖父一生鑽研醫學,醫術精湛,在江南之地有神醫之稱。可俞湛並不像他外祖父那樣一心苦研醫術。

  外祖父斥責他:「元澄,莫要辜負自己的卓卓天賦!」

  「若能研得起死回生的醫術,也不過醫一人。蒼生普眾小病頑疾需要的醫者並不需神醫才能醫。與醫史留名相比,能醫更多的病者,元澄心嚮往之,更義不容辭。」

  ‧

  夕陽落下去,天色暗下時,又開始飄起細碎的雪花。

  沈茴坐在軟塌上,懷裡抱著個稍大些的暖手爐。她轉過頭,望瞭望博古架的方向。收回視線後,她將手中的暖手爐放下,讓宮婢取了本書過來,打發時間地閱讀著。

  只是,她才剛翻閱了一頁,又忍不住朝博古架的方向望過去。

  沈茴有點猶豫今天晚上要不要穿過這博古架後面的暗道,往滄青閣去。若是今晚也過去了,當真是自搬進這昭月宮,每夜都過去了。那豈不是成了慣例?必須每天都過去了?

  她若不過去,又怕裴徊光穿過暗道,來她這裡。

  燦珠端著暖茶走進來時,剛好看見沈茴望了一眼博古架的方向。她將暖茶放下,稟話:「娘娘,掌印今日下午出宮去了。馬上要過年,胡蠻是要派人進奉的。掌印忙這事去了。許是要三五日才回來。」

  沈茴頓時鬆了口氣。

  很快,她又想起一事,詢問:「燦珠,你這樣將掌印那邊的事情一一告知與我,可會有麻煩?」

  燦珠愣了愣,心下一暖,才說:「娘娘體恤,滄青閣那邊的事情,奴婢的確知道得便利些。可奴婢知曉的東西絕非什麼機密。宮中旁的主子也有眼線能知曉。只不過奴婢知道的早些罷了。若當真是機密的事情,奴婢也不會知曉了。」

  沈茴想想也是,裴徊光這個人,若是不想讓旁人知道的機密,宮婢哪裡那麼容易知曉。

  胡蠻進奉?裴徊光出宮?

  沈茴忽然想到裴徊光送出去的那封寫著胡人文字的書信。她將手中的書放下,說:「走,我們去滄青閣。」

  「啊?」燦珠十分意外。不過她也沒多問,趕忙給沈茴取了厚斗篷,執了燈跟著沈茴穿過暗道。

  到了滄青閣,順歲看見沈茴過來愣了一下,才行禮稟話:「娘娘,掌印不在。」

  「那掌印可說過他不在時,本宮不能過來?」沈茴問。

  「不曾。」順歲急忙搖頭。

  沈茴笑著說:「本宮睡不著,去書閣翻翻書。」

  沈茴說的是實話。

  她有心想知道裴徊光與胡人的書信中寫了什麼,可偷盜書信必然不可能。若她自己能看懂胡人的文字呢?

  滄青閣六樓的書那樣多。她要來瞧一瞧,有沒有關於胡人文字的書。若有,那便學一學。

  到了六樓,沈茴在書櫥密密麻麻的書冊間一本本看過去,翻找著。底層的書冊找完了,她從窗下推了梯子過來,提裙踩著木梯站高,去查看高處的書冊。

  她找了許久,終於在西南角書櫥最高層挨著屋頂的地方,找到了幾本胡人文字的書冊!她頓時一喜,也不下來,坐在木梯上翻閱著。

  第二日、第三日,她將昭月宮安排好,白日時便過來,日夜不歇地學胡人文字。

  夜深了。

  沈茴學得倦了,將書放在一旁,起身去窗前吹風醒醒發沉的腦袋。她不經意間一瞥,看見遠處角房旁的兩個人影。

  燦珠和王來。

  王來從角房出來,大步往外走。燦珠小跑著追出去,去拉王來的手。她使勁兒將人拽過來,踮起腳尖主動去吻王來。

  沈茴嚇了一跳,在心裡念一句「非禮勿視」,急匆匆轉身重新回到木梯頂端坐下,捧了書繼續讀。

  沈茴慢慢擰了眉,走神了。

  她不懂為什麼書冊上將那事寫的那樣美。她被皇帝逼著親眼目睹過,只覺得噁心。形勢所迫,她主動去找裴徊光,以破身之法來破局,除了羞恥與難堪,帶給她的只有疼。

  那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甘之若飴?書上所言當真都是騙人的?

  她不懂。

  燦珠主動去吻王來的畫面浮現眼前。

  沈茴疑惑地咬唇。

  口舌相纏的親吻是什麼滋味?不噁心嗎?

  她沒試過,她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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