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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地獄
沉煙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什麼。她仍然記得當初得知陛下要將她送給一個閹人時,她那種被羞辱般的憤怒。後來不必去做閹人的對食,身邊的姐妹跑來恭喜她,那個時候她分明也笑得開心。
那她現在又是怎麼回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心裡有了這樣令人不齒的想法?三年了,她躲在暗處守著那個不算男人的男人三年了。即使,他們從沒有交集,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就算有時候因正事要稟話,她都會想法子讓身邊人頂了她,所有人都以為她因為當初的事情避諱罷了。
藏起來的情感最壓人。這三年的所有情感快要把沉煙逼瘋。
她回了司寢處,重新調看寢錄。
果然她沒有記錯。皇后自入宮,不曾得幸。
這不是笑話嗎?
是的,這是笑話。
身為司寢處掌事,她必須結束這樣荒唐的錯誤,讓皇后履行自己的職責,為大齊綿延龍嗣!
‧
此時的沈茴剛回昭月宮,聽了宮人的稟話,得知蘇美人是從宮女爬上來的,家裡早就沒什麼人了,在宮中也安分。關鍵是從太醫院探聽得知她並未有孕,且月期剛走不過幾日。
「猜錯了?」
沈茴因為猜錯,反而鬆了口氣。
不多時,宮人進來稟告蘇美人求見。這是沈茴第一次認真打量蘇美人,發現她年紀很小,五官稚嫩孩子氣。
蘇美人俯首跪拜:「嬪妾第一次見到皇后娘娘是在煜殿下的生辰宴上,娘娘是唯一站出來阻止陛下當眾辱臣妻的人。巫茲囂張挑釁,是娘娘出言打壓。碧玉宮辱亂,亦是娘娘前去阻止。」
她抬起頭,露出一雙小鹿般明亮靈動的眼睛。她跪行到沈茴腳步,帶著稚氣的聲音堅定異常:「陷在這深宮裡當不成人。那嬪妾寧願給皇后娘娘當狗!」
沈茴聽的一愣一愣的。
‧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九,家家戶戶忙烹調。
這是陳依依躲在沈家的第四天了。經過這幾日,她終於緩過來些,不是剛來時時刻坐立不安的樣子,可也總是擔心東廠的人隨時會來把她抓走!
先帝創立江山時,身邊有八員猛將。陳依依的爺爺陳良翰正是其中之一。幾十年過去,當年的八員悍將理應德高望重錦衣玉食蔭庇萬代。可現實總不盡如人意。比如陳良翰,已俞古稀之年,卻在本該闔家團圓的新歲時流亡。
沈家男兒都是武將,自然認識陳家人。
陳依依去廚房見到駱菀正在親自下廚,沈鳴玉在一旁幫忙。陳依依說:「我能幫忙做些什麼?」
「陳姑娘是客,哪裡要你做事。」駱菀溫柔笑著。
陳依依站在門口沒走。她望著忙碌的駱菀,想起如今擔驚受怕的處境,心裡掙扎起來。
一籠流沙包出鍋,駱菀望過來,說:「陳姑娘來嘗嘗。這流沙包剛出鍋時最甜。」
陳依依走過去,駱菀用白瓷碟盛了一個流沙包遞給她,再叮囑一句:「陳姑娘小心燙。」
陳依依怔怔望著流沙包,忽然下定了決心。她紅著眼睛去求駱菀:「大夫人,把我留在沈家吧!我、我不想再被東廠的人抓走了!」
駱菀猶豫起來。這人是沈霆帶回來的,是陳家的嫡孫女。她並不清楚東廠的人為什麼要抓陳依依,這牽扯到陳家的事情,她斷然不敢輕易許諾的。她只好說:「陳姑娘是客,若想多留些時日自然可以的。」
陳依依搖頭。她若是用客人的身份留在沈家,必然不能長久!
「大夫人,求求您許沈將軍納了我吧!我、我會好好服侍您和沈將軍的!」說著,陳依依直接跪下去了。
駱菀愣住。她完全沒想到陳依依是這個意思,她去扶陳依依,說:「陳姑娘快起來。你是侯府嫡女,哪有輕易給別人做妾的道理。陳姑娘是這幾日受驚嚇壞了。」
「不不不……」陳依依不肯起,「我不做什麼侯府嫡女了,大夫人賜個名就是了。」
駱菀見她執意不肯起,也不再扶了。她搖頭:「陳姑娘想留下做客我們沈家歡迎,至於做妾一事莫要再提了。」
陳依依立刻解釋:「大夫人,我會聽話的,您說什麼就是什麼。絕對不爭寵,不惹您厭煩!沈將軍只有一個女兒,也需要子嗣啊!」
駱菀聽了這最後一句話立刻皺起眉。她倒是不在意陳依依如何說,只是沈鳴玉在一旁,怕女兒聽了這話不高興。
「陳姑娘掐了這心思吧。」
「為什麼啊?」
「因為我不准。」總是溫溫柔柔的駱菀臉色沉下去。
沈鳴玉氣得翻白眼,她剛想罵人,從廚房窗戶看見父親邁進院門口。她趕忙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喊:「爹,你帶回來的那個女人欺負娘!把阿娘摁在地上打!阿娘要被她欺負哭啦!」
駱菀無語追出去:「鳴玉,不要亂說。」
沈霆根本不信沈鳴玉的話,他拍了拍女兒的頭,笑著說:「胡扯的本事越來越厲害了。」
駱菀覺得頭疼。沈鳴玉以前至少表面上乖巧講規矩,如今沈霆回來,女兒這是徹底暴露本性了。偏沈霆縱著她。
「怎麼了?」沈霆望向駱菀。
駱菀便將剛剛的事情說了,還沒說完,沈霆忽然變了臉色,推開抱著他胳膊的沈鳴玉,衝進廚房。
陳依依倒在地上,沒了生息。
沈霆檢查了陳依依脖子上的傷口,知道是東廠的人幹的。
裴徊光要誰死,誰就得死。
沒商量。
‧
一個小村子裡,本該是歡慶新歲的時節,家家炊煙裊裊,孩童歡鬧。然而此時,村子裡的人都被趕了出來,挨著站在一邊。人群瑟瑟,緊張地盯著東廠的副督主伏鴉。他燒毀了半張臉,瞧上去可怖非常。
裴徊光先為東廠督主,後位司禮監掌印。雖仍舊提督東廠,卻將東廠大部分事情都交給了伏鴉。
伏鴉渡著步子等候,直到遠遠看見漆金雕鷹的轎子,他臉上的陰戾頓時收斂,迎上去。
「掌印。」
卑躬屈膝。
裴徊光下了轎子,緩步往前走,東廠的人跟在身後。
小太監搬了椅子。
裴徊光也不坐。他掃過村子裡的百姓,慢斯理地開口:「咱家聽說反賊陳良翰藏在這個村子。」
村長仗著膽子:「沒、沒看見人!」
裴徊光呵笑了一聲:「一刻鐘之內咱家要看見人,否則只好屠了這村子。」
死寂。
裴徊光知道,這些自詡良善人開始猶豫了。他捏著一方雪帕子,慢悠悠地擦著黑玉戒,再施捨一刻鐘的耐心。
伏鴉渡著步子,忽然將一個三四歲的男童抱起來。
「你要幹什什麼!放開我兒子!在、在枯井裡!」
伏鴉咧嘴一笑,被燒毀的臉陰邪可怖。他放下男童,帶著人一擁而上,頃刻間將藏在枯井裡的陳良翰帶上來。
陳良翰乾瘦又蒼老,滿頭白髮,再無年輕力壯時的悍將之態。他的兩個兒子也一併被抓了來。
「你這閹賊會遭報應的!」陳良翰氣得花白鬍子都在顫。
「咱家的報應老天爺早就提前拿走了。」裴徊光不甚在意地笑笑,在椅子坐下,朝那受驚的男童招了招手。
男童是村長的獨孫,算村子裡條件好的,又是過年,才能捧著糖吃。
「吃的什麼糖?」裴徊光問。
孩子的家人心驚膽戰。
「蘋、蘋果糖。」小孩子眨眨眼。
「蘋果糖好啊。沒有橘子糖那麼甜,也沒有梅子糖那麼膩。」裴徊光低低地笑了一聲,「口味不錯。」
「掌印,怎麼處置?」伏鴉猩紅著眼睛,一臉興奮。
裴徊光近幾年極少親自取人性命。伏鴉還記得掌印上一次興師動眾親自出宮拿人時,讓人將那老將軍剁成了肉泥做成人肉包子,再對他的幾個兒女下令:「誰吃的包子多,咱家就讓誰活命。」
恐懼籠罩在陳家父子三人頭上。可他們知道到了這一刻,這閹賊絕對不會放過他們的性命,所有的恐懼都變成了謾罵和詛咒。
陳良翰跪地長嘆:「老將一生忠誠,竟被你這閹人污衊陷害!你這狗東西就該下地獄!」
地獄?
裴徊光笑笑。
他本來就在地獄裡,一刻未曾走出。
小男孩跑開,被他的母親緊緊抱在懷裡。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乳母。
他自一出生,鐘鼓饌玉錦衣玉食。直到那些人想餓死他,他第一次知道飢餓滋味,難受哭啼。忽然第二日開始日日可以吃到肉,只是那肉和他以前吃過的都不一樣。他抱著乳母哭要去尋母親,小小的手掌全是血。他懵懂地擼起乳母的袖子。
原來是乳母日日割自己的肉餵活他。
人人都說裴狗定然從未被愛過,才成了狼心狗肺的邪魔。
不不不……
他被愛過的。被很多很多人用盡性命地愛過。
可他只恨自己變邪魔太晚,不能拉更多人下地獄。
濫殺無辜?
裴徊光掃過一張張畏懼的面孔。誰知道這些人是不是那群士兵的家人、後人呢?又或者,他們也曾為那幾個將軍歡呼過,就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他將擦乾淨的黑玉戒重新套上修長的食指,側首問:「今兒個臘月二十幾了?」
「稟掌印,臘月二十九。」
該回宮了。
‧
夜深了。沈茴躺在床上,難受得額頭沁出一層薄薄的細汗。她蜷縮著抱著被子,又將被子夾在腿間。兩條腿不由自主地磨晃著,皙白的小腿從裙子裡探出來。
她踉蹌下了床,去衣櫥裡翻找了許久,終於在最下一層翻到那件月白色的棉氅。她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床榻上,將棉氅緊緊抱在懷裡,用力去嗅上面殘留的玉檀味道。
她難受地轉個身,面朝床裡側。眼前不由浮現許多旖旎的許多畫面,想起那雙微涼的手掌撫過身體的感覺。
她想他,瘋狂地想他。
「我怎麼了……」
不對,這不正常!
沈茴用盡全力坐起來,丟開懷裡的棉氅,費力地下了床,艱難地跑到窗前,將窗戶用力推開,讓外面的涼風猛地灌進來吹在臉上。
她雙手壓在窗檯上,低著頭,用力喘息著。直到灌進來的涼風將她額頭細密的薄汗吹去。沈茴才稍微清醒些。
渴。
她又開始覺得渴。她想喝水。不,是想喝果子酒。
沈茴轉過頭,望向架子上的那壇果子酒,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酒……有問題……」
一陣寒意襲過脊背,沈茴靠著牆壁勉強站穩。她低著頭,望著懷裡的棉氅。
他說除夕會回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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