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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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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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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4: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章 難受

  陸正的幕僚劉先生得知陸睿得了喪假回家,大吃一驚。

  他在陸睿中了探花後拖了好幾日才上門,就是怕他年輕人衝動要去奔妻喪,想讓翰林院絆住他。萬不料他還是請了假。

  「這怎麼使得,怎麼使得。」他氣得夠嗆,「公子可知事有輕重嗎?」

  「我知。」陸睿道,「所以回去。」

  他臉上神情平靜,一點也不像一個「衝動」的人。劉先生想跟他吵都吵不起來。

  只能甩袖回了房,急急喚了自己的隨從來:「公子在收拾行裝,他再快也得明天才能成行。你立刻出發,現在就走!務必要趕在公子前頭,先知會大人,讓他知道公子要回去了!」

  從人得了令,回去收拾兩個包袱就搶先出門了。

  第二日,陸睿成行。

  小陸探花從皇帝那裡拿到喪假,去奔妻喪這個事根本瞞不住。幾乎是陸睿成行當日就從翰林院傳出去了。

  就連那些緊張地準備選館的新科進士們都聽說了。不免有人嫉妒:「我等辛苦就為作個天子近臣,人家毫不珍惜。」

  旁人笑道:「有本事你也生成人樣子,陛下就憐惜你了。」

  陸睿從點了探花,便是京城貴女的話題,他奔妻喪的事一傳出來,不知道多少貴女驚喜交加。

  只玉淑長公主和嘉珍長公主相對流淚:「他如今無有妻子了,又可以再娶。會是誰嫁給他?」

  小陸探花如今是天子近臣,續弦的話大概率會在京城擇一門當戶對的佳偶。

  既在京城裡,便脫不了她們的圈子,必是認識的人。

  一想到不知道哪一個相識的女兒將成為小陸探花的妻,眼淚就停不住。

  寧菲菲驚聞此事,流了多日的眼淚卻收了。

  「這……」她幾不敢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這難道,是上天給我機會嗎?」

  但寧菲菲隨即想到了家裡對她的安排。

  大家女子,婚姻哪能隨意呢,都要看家中長輩的意思。

  家裡對她的婚事,早有想法了。

  可,這樣天賜的機會,錯過去,就沒有了。

  難道讓別的什麼人去作他的妻嗎?

  光是想想,那白馬紅袍的風流歸了別人,都心碎了。

  寧菲菲在房中踱了許多圈,毅然咬牙,決定要為自己這一輩子爭一爭!

  霍決自然比貴女們更先知道這個事。

  他聽完稟報,手指在桌案上叩了好幾下,起身去了上房。

  上房裡,溫蕙正在和丫鬟們說話。她如今是女主人了,接過了一府裡的中饋,百來號人吃喝拉撒全是事。

  新婚不到半個月,她要處理的第一件事,是丫鬟們的婚嫁問題。

  「你十九了?」溫蕙有點吃驚,「怎地還沒訂下婚事?」

  大宅裡很少有丫鬟放到二十歲還不發嫁的。

  那婢子眼淚差點掉下來。

  「沒有人管,」她垂首道,「沒有人問過這些事。」

  旁的丫鬟一併都垂下頭去。

  「我們都是旁人贈與都督的。」婢子道,「也有些細幼美貌的,左使覺得無大用處,都安排出去了。留下的我等,都是有些手藝,會伺候人的。」

  譬如這婢子,便有一手推拿按摩的手藝,十分精湛出色。

  她原本在原來的主人家也到了該發嫁的年紀,孰料忽然將她送到了監察院霍都督的府裡。雖衣食住行的待遇都不錯,但她在這裡待下來到現在,便明白了一個很糟糕的事。

  這府裡的兩個男主人,沒有一個把她們這些婢子看進眼睛裡的。

  沒有人會關心她們的年紀,是否該婚配。

  若別的府邸沒有女主人主持中饋,似這等事,管家會擔起來。甚至出色的丫頭,也會有人主動來求。

  偏霍府有個詭異的情況。

  她們這些女子,大多都是在房中伺候霍決的。

  這「房中」二字,非常微妙。

  沒有管事敢來問霍都督,房中的丫頭年紀到了是否要配出去。

  沒有家丁或者常進出內院的番子會看中主動來求。

  因實在沒有人敢過問霍決的「房中」事。他是一個閹人,這個事太敏感了,都怕踩了忌諱。

  之前還有個蕉葉,每每渾身帶傷。就這樣,誰敢問,誰敢提呢。

  溫蕙其實早就發覺了,身邊的婢女伺候人都有一手,能讓人舒服得渾身骨頭軟。

  一看就不是培養做管事丫頭的。

  只她從前無名無分,管不著這些事,便從沒問過。現在不一樣了,這是她的責任了。

  溫蕙問:「都督和左使,可曾收用過你們?」

  婢女們忙道:「未曾。」

  溫蕙點頭:「知道了。」

  正這時,霍決來了。

  霍決喜歡和溫蕙兩個人單獨相處,通常他一來,就讓婢女都退下。

  如今已經成了定例,不需他說話或者擺手了,婢女們就自覺地魚貫而出。

  霍決問:「做什麼呢?」

  進來看到的婢女們都在溫蕙跟前站著呢,顯然在回話。

  「好幾個丫頭年紀不小了,該婚配了。」溫蕙站起來,「我問過了,既你和三叔都沒有收用過她們,我就安排了?」

  還問收用不收用的。

  霍決道:「你只管安排就行。」

  溫蕙一邊幫他解衣服,一邊問:「家裡有能幹一些的丫頭嗎?」

  霍決褪了一邊袖子,聞言詫異:「這幾個伺候得不好嗎?」

  給溫蕙的都是他用慣的,都是他和小安覺得好的才送到溫蕙身邊。

  「她們幾個伺候人很好。」溫蕙踮腳給他把另一邊袖子也褪下來,「做事情不行。她們就不是做事情的丫頭。」

  溫蕙這些天把中饋的瑣碎事情拎起來了,就感覺身邊的人不太趁手。

  大宅門裡的大丫頭,能寫會算做事利俐落落,就是朝著管事媽媽的方向培養的。

  但霍決和小安這些人,無根無基。他們自己都是皇帝的奴僕,起了勢才離開了皇帝有了自己的宅邸,身邊得用的婢女都是旁人送的,七拼八湊,家裡也沒有專門的人會教養丫鬟。

  也就是因為府裡主人少,就霍決他們兩個人而已,只要他們兩個人衣食住行都沒問題,就沒問題。其他的有什麼問題,都不算是問題。

  霍決明白了,他問:「你想要什麼樣的丫頭,跟我說說,我去找。」

  溫蕙看了他一眼:「你去哪裡找?」

  霍決道:「只要想要,沒有找不到的。」

  「肯定是別人送來的吧。」溫蕙幫他脫了中單,目光在他塊塊分明的腹肌上掃過,「那都是別人家訓養好的,不如自己養。」

  她取了家裡穿的柔軟的黑紗禪衣來給他。

  馬上就五月了,天氣已經熱起來。霍決火力壯,連在外穿的蟒袍都已經換成紗底的了。

  她把禪衣張開,道:「要說貼心,還是得自己家裡養出來的。買些小丫頭回來,年齡拉開些,好好教一教,長大了就頂用了。」

  霍決張開手臂套上禪衣。

  心裡想著,比起現成的立刻就能用的熟年丫頭,從小培養,顯然是一個緩慢的、要連續很多年、一輩子的過程。

  霍決心裡,便熱騰騰的。

  他看著溫蕙,溫蕙把他換下來的衣服掛到床邊衣架上去。

  瑣碎而平淡的小事。

  但這,就是日子啊。

  讓人感覺活著。

  溫蕙轉過身來:「怎麼了?」

  霍決移開視線,到桌旁提起壺,倒了杯水,握在手裡。

  「陸嘉言,」他頓了頓說,「請了喪假回開封了。」

  「哦……」溫蕙微微垂頭,兩隻手無意識地互相握住,「所以他是得到消息了是嗎?」

  「是。」霍決道,「陸家一直瞞著他,才剛剛派人通知了他。」

  「怎麼還請假了呢?」溫蕙垂著眼道,「不是才入翰林嗎?妻喪也給批假的嗎?」

  「不批的。」霍決告訴她,「陸嘉言向陛下求了假。」

  皇帝是隨隨便便就能讓人求東西求事情的嗎?

  所謂天威難測,伴君如伴虎,雷霆雨露都得說成是皆是君恩。

  陸嘉言點探花授官才幾天啊。

  溫蕙的手互相絞著。

  霍決把手中的杯子遞過去。

  溫蕙下意識接了,還抿了一口。

  放下杯子,抬頭,凝視了霍決片刻:「這些事,不必告訴我的。」

  霍決道:「滿城皆知,瞞也瞞不住的。」

  瞞得一時,也瞞不了一世。

  溫蕙道:「不如說他些壞話呢。」

  「那不行。」霍決拒絕。

  溫蕙看他。

  「你既愛他,」霍決負手道,「他就得值得。」

  溫蕙還記得當初她直白地讓霍決明白她愛陸嘉言這件事。

  那時候胸臆間充塞著回不去的難過傷心,對被裹挾的無力感的憤慨。對一切都束手無策,好像那時候告訴他她愛陸嘉言,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可明明就是兩個月之前的事,明明還清楚記得當時情景,可那些感覺,怎麼已經如此縹緲恍惚了?

  溫蕙抬起頭來看了霍決一眼。

  扯住他的衣襟,給他拉上:「繫好,別老瞎敞著。成天露著身子像什麼話。」

  瞎扯了幾下,再抬起頭。霍決還在低頭凝視她。

  她與他對視了片刻。手鬆開衣襟,滑了上去,摟住他的後頸,往下拉。

  霍決負在身後的手鬆開,按住桌子,攬住她的腰。

  含住了她的唇。

  勾纏捲蹭,情深吻燥,許久不肯分開,半啟猶含。

  溫蕙的後腰抵住了桌子。

  霍決壓得她身體後仰,吻她的頸子。

  他的手很用力。

  「四哥……」溫蕙喚了一聲。

  霍決「嗯」了一聲。

  溫蕙又猶豫。

  霍決道:「想說什麼,說吧。」

  溫蕙終於問了:「淨身之後,其實……還有男女之慾,是嗎?」

  霍決埋在她頸間:「是。」

  溫蕙道:「那……」

  「只出不來。」霍決道,「不能像正常男人那樣。」

  溫蕙沉默許久,問:「很難受吧?」

  霍決深深埋在她頸窩裡,閉上眼睛,「嗯」了一聲。

  有多難受呢?

  那些發洩不出去的,在夜裡咆哮衝撞,讓人發瘋。

  「難受極了。」他聲音喑啞,「蕙娘,我難受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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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4: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對

  溫蕙摟住他,輕撫他的後頸。

  「我要怎麼做,才能幫你?」她問。

  霍決埋得更深:「你多抱抱我。」

  「多親親我。」

  「多摸摸我。」

  溫蕙轉頭親吻了他的頸子。

  她聽見霍決在她耳邊深深吸氣。

  她收回手,張開手掌,緩緩地……撫上了他結實的胸腹。

  她聽到霍決發出了長長的、舒服的喟嘆。

  這種接觸,雖不能徹底地開閘洩洪,卻像劃開了一個小小口子,有涓涓細流。

  所以他每晚都要和她肌膚緊貼,相擁而眠。

  這一晚,帳中有亂了的呼吸。

  溫蕙將臉埋在枕頭裡,咬住嘴唇。

  牙齒實在是比唇舌刺激得多。她能想像自己背上,定是遍佈了噬痕。

  有幾下甚至有點疼,他喜歡咬人。讓人腳尖都繃緊。

  側過來,霍決在她肩頭啃噬,手掌在她的手臂肌膚上搓著。

  但他今日不能再滿足於此了。

  他拉開了她頸後和背心細細的褻衣帶子。

  溫蕙手臂收緊,抱在胸前,想翻身再趴下去藏起來。

  霍決不讓。

  他扯住那褻衣,緩緩從溫蕙的手臂間扯了出來。

  小小的一塊布料,還帶著她的體香和體溫。在手中攥了攥,丟到一邊。

  溫蕙閉緊了眼睛,感覺一隻大而滾燙的手掌擠進了手臂間。

  帳子裡傳出了她情不自禁的抽氣聲。

  ……

  溫松和陸正正要說話,外面傳來了嘈雜聲。

  「不好了,不好了!老爺!」有丫鬟慌張闖進來,「夫人、夫人自縊了!」

  溫松愕然。

  一轉頭,看到了陸正的臉上一閃而過的猙獰。

  「什麼!」陸正拔高聲音,「她怎地這樣糊塗!我不過是想納個新妾!」

  心中暗恨這丫頭不曉事!竟闖進來當面嚷嚷!這原是他的書房丫頭,調過去看守陸夫人的,到底不如陸夫人的丫頭穩妥。

  「賢侄,你等我!」他說完,不待溫松回答,鉗住了丫頭的手臂,匆匆出去了。

  溫松獨自留在堂中,又愕然又尷尬。

  很快,去青州報喪並和他一起回來開封的那個陸延匆匆來了。

  「怠慢舅爺了。」

  他一臉歉意,直搓手,「唉,這個事……唉,您說……唉。」

  溫松問:「到底怎麼回事?嬸子怎樣了?」

  陸延道:「救過來了,應該無礙。」

  他只是個下人,溫松對他沒那麼尷尬,直問了:「這怎麼回事?」

  「唉。本來婦人們在更年之期性子就容易左。」陸延道,「原本少夫人在時,最能哄我們夫人開心的。少夫人突然沒了,我們夫人一下子受不了,脾氣更左了。唉,我們老爺看中個人,想提了做妾,夫人便……唉。舅爺,舅爺,這事咱們心裡明白就行了,別往外說了。」

  溫松怫然不悅:「我又不是愛說閒話的婦人。」

  「是是是,小人說錯了,舅爺莫怪。」陸延道,「要不舅爺您看,咱們先去洗漱安頓?見見大姑娘?」

  溫松估計陸正這時候也沒功夫管他了。

  發生這種事,真是讓人感覺腦子混亂。且心底隱隱,總覺得哪裡不對。

  便先跟著陸延去安頓了。

  此時上房裡,陸夫人躺在床上,頸間有著深深的勒痕,無法說話。

  陸正鉗住她的手臂。

  「你想死?」這男人的眼睛裡有著她從未見過的凶惡,「你死了有什麼用?你以為你死了能改變什麼?」

  「你是想救溫氏?」

  「可笑!誰能救她呢?」他已經從丘婆子那裡知道了她想讓楊家的給溫家報信,猙獰道,「溫家有這個能耐嗎?虞家會為了她得罪監察院嗎?」

  「睿兒難道還會要她?」

  「你現在死了,睿兒就要丁憂!他才中了探花,正是最緊要的時候。」

  「讓他為你蹉跎三年,又有新的狀元郎探花郎在皇帝身邊,你看看可還有他的位子?」

  陸夫人那些絕望中寄託的希望,像一個個泡泡,都被陸正戳滅了。

  她眼中的光,終於徹底地黯了下去,如一盞在風中熄滅了的燈。

  陸睿曾經感慨疑惑,為何女子最終都會從珍珠變成魚目,為何她們眼中的光,總是會被消磨。

  他若此時在這裡,或許便能得到答案了。

  陸正惱恨地走出上房,一眼看到了剛才闖進廳裡的丫頭,大怒。

  「把她給我綁起來,家法五十!」他喝道,「就在這裡行!」

  丫頭嚇得癱軟,撲過去想抱他的腿:「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奴婢知道錯了!」

  陸正心中更恨。

  丫頭是他書房受寵的丫頭,平日裡便有些不知分寸。但內院裡是陸夫人婆媳倆的地盤,可信的人不多。要看守陸夫人,還是得用他信得過的人。

  不料淨辦蠢事!

  他一腳將丫頭踢滾到地上:「都幹什麼吃的!」

  婆子們一擁而上將丫頭按住,堵了嘴巴。

  有人取來了家法。

  陸正喝道:「給我打!」

  眾人心底都駭然。

  所謂家法,就是棍子。所謂家法五十下,就是五十大棍。

  五十大棍下去,便當場不死,也活不下去了。

  棍棒擊打入肉發出的沉悶聲一聲聲地響在院子裡,讓人心顫。

  丫鬟先開始還發出唔唔的叫聲,漸漸沒了聲音。

  待行完家法,陸正看了一圈院中的人。

  「今天的事,不出這個院子。」他聲音狠戾,「誰多嘴多舌,這就是下場。」

  所有人都低下頭去:「是。」

  溫松是舅爺,不算是外男。他住在了內院的客院裡。

  待洗漱收拾過了,陸延引著他去溫蕙的院子。

  一看就是間收拾得很好的院子,陸家不曾薄待過妹子。何況妹子掌了中饋都幾年了,過得一直都很好。

  只這院子如今看著沒人氣,空空的。

  只有西廂房有些人氣。陸璠和教養媽媽住在西廂房裡。

  待相見,教養媽媽先給溫松見禮:「見過舅爺,奴婢是夏青家的,夫人和少夫人擇了我照顧大姑娘。」

  這婦人一看就是乾淨講究有規矩的婦人,比青州好幾個百戶夫人都有氣派。

  溫松還個半禮:「勞累媽媽了。」

  夏青家的只道:「不敢,舅爺客氣了。」

  俯身對陸璠道:「大姑娘,這是你二舅舅,青州溫家的舅舅。」

  陸璠如今五歲出頭,不到六歲。相貌上撿著陸睿溫蕙的優點長,雪一樣的瓷娃娃。

  溫松看見她心都要化了,見陸璠著就要往地上跪,忙蹲下把她扶起來:「不必多禮。」

  第一次見面,原該磕個頭的。這舅舅不讓,陸璠就福身:「見過二舅舅,二舅舅安好。」

  年紀雖小,一舉一動都合乎禮儀,全是「教養」二字。

  溫松身上摸摸,才發現因趕著奔喪,啥都沒帶,有些尷尬:「舅舅來得急,以後給璠璠補上見面禮。」

  璠璠一本正經地道:「舅舅也請不必多禮。」

  她實在玉雪可愛,溫松心裡一酸,蹲著問她:「璠璠,還記得娘嗎?」

  溫松也早當了爹,長女猶大璠璠一歲。

  這個年紀,記性還沒長好,幾個月便徹底忘掉一個人。

  璠璠一對眸子琉璃似的,思索片刻,道:「記得。」

  溫松問:「記得什麼,跟舅舅說說。」

  璠璠的腦子裡出現了一些關於「娘親」的畫面,她說:「娘親耍棍子。」

  溫松的眼淚都掉下來了:「是,她是溫家的姑娘,她的功夫可俊了。」

  普通的人面對突發的事情時,往往在當時腦子是轉不過來的。

  溫松也是如此。

  等他看過璠璠,陸正又轉回來,只嘆:「這麼大年紀了,還這樣大的氣性。」

  溫松忙問:「嬸子沒事吧。」

  陸正道:「及時救下了,只現在躺著,說不了話,也不理我。唉,要是媳婦還在,能陪著她,不至於如此。」

  這事頗尷尬,因此和陸正一起用飯的時候,溫松也沒再提。

  只說:「嘉言不會回來了吧。」

  便他也知道,妻喪是沒有假的。陸嘉言才點中探花,應該入翰林作天子近臣的。怎麼都不可能專為溫蕙回來一趟。

  陸正垂淚:「他在京城得到消息,還不知道得怎樣難過。他們小夫妻,自來伉儷情深的。原該是喜事盈門的,誰想到一別便是死離。」

  他又道:「等了你許多日不見你來,天熱了,實在放不了,便送去餘杭下葬了。」

  溫松此時已經沒什麼怒氣了,且來的路上就有心理準備。

  妹子嫁入餘杭陸氏,葬入陸氏祖墳,這一生是個好歸宿。

  只用完飯回到客房躺下休息,當時轉不過圈的腦子開始慢慢轉動,又沒有陸正和陸延在一旁察言觀色地敲邊鼓。心底深處那一點點不對勁的感覺,開始放大。

  陸夫人……怎會為了丈夫要納一個新妾就要死要活的,一派鄉下婦人做派?

  這完全不符合長久以來,溫蕙在溫松心目中描畫的陸夫人的形象。

  溫蕙明明在信裡說,陸夫人把家裡管理得很好,姨娘們溫順,婢女們規矩,一切井井有條。

  最古怪的,讓溫松擱不下的,還是陸夫人這上吊的時間點。

  他風塵僕僕地從青州趕來奔喪,進了門了,登了堂了。縱內院婦人一時不便出來見面,但他跟陸正在堂上說了這麼會子話,足夠陸夫人得知他來奔喪的消息了吧?

  這情境下,她……上吊了?

  溫松的心裡面,沒那麼多陰謀詭計。他自然是一輩子都猜不到數年前的江州堤壩案與他的妹子會有什麼關係。也想不到嫁入了書香大族的溫蕙,遭遇到了些什麼樣的卑劣之人,齷齪之事。

  溫松的思想,帶著鄉下人的質樸,也脫不了鄉下人看事情的認知。

  他因對陸夫人自縊這一行為的懷疑,想到了兩件事。

  一,溫蕙成親七年,沒有生出兒子。

  二,俗話說,陞官,發財,死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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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休

  在鄉下地方,童養媳很多,婆家弄死兒媳的情況時有發生。有虐死的,有累死的,更多是生了孩子後不被好好照顧自然死亡的。

  在陸家肯定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溫松告訴自己。

  陸家是什麼家世,多大的手面。

  雖然反復地這麼告訴自己,可陸夫人這個上吊的時間點實在太不可思議。

  踩著舅爺上門的時間,婆婆上吊了!

  甚至換個思路,如果是……聽說舅爺上門了,所以婆婆上吊了呢?

  一瞬就驚悚了!

  溫松坐起來。

  溫家全家對陸夫人的印象是極好的。當年還以為她是個難相處的,哪知道後來溫蕙信中點點滴滴,提到婆婆比提到丈夫還多。

  跟婆婆學下棋,跟婆婆學合香,跟婆婆一起賞花喝酒,行令輸了被貼了一臉小紙條。

  月子裡婆婆嚴防死守,不許她瞎撲騰。

  婆婆脾氣漸漸大了,發起脾氣來不肯吃飯,只有她能哄得婆婆好好吃飯。

  跟婆婆一起為溫家準備節禮,哪些是她挑的,哪些是婆婆挑的。

  那些禮物送到溫家,都能看得出心意。

  女兒家出嫁,遇到個婆婆如親娘。

  溫家人又心酸,又欣慰。

  這些都是日常的瑣碎小事,但如果……遇到的是生死事呢?

  這個婆婆會怎麼做?

  溫松被自己的推測驚呆了。

  不可能吧。

  不可能的。

  可是……

  娘也是為了保護媳婦們力戰而死的。

  這世上有些女子,是與別的女子不同的。

  如果弄錯了,大不了給陸家磕頭賠罪。

  總之,不能這麼乾躺著,任心底的猜疑折磨人。

  第二日,他便對陸正提出來要拜見陸夫人。

  陸正嘆氣:「若旁的時候,昨日便該帶你去見她。只從媳婦去了之後,她憂傷過度,身體就垮了。不僅如此,脾氣還日益古怪起來。不怕你笑話,我堂堂一個大男人,在她面前動輒得咎,灰頭土臉。我不過想納個妾鬆快一下,她竟然就想不開了。昨日雖救下來,但她如今說不了話,也只能臥床,實不便相見。望賢侄體諒。唉,說出去都是家醜,伯父的臉已經沒了……」

  他一副自爆家醜的模樣。

  聽起來,似乎還都能說得通。

  但溫松已經起了疑心。正所謂疑心生暗鬼。疑心這種東西,只要萌芽了,就很難消除。

  陸正道:「賢侄,昨日沒顧上,今日裡,把媳婦的嫁妝整理一下吧。」

  陸延便奉上嫁妝單子,一共兩份。一份是最初的嫁妝,一份是後補的嫁妝,都列得明明白白。

  「待會讓他陪你去清點。」陸正道,「這些都留給璠璠,將來,我再給璠璠準備千畝良田,桑園、茶園,二十間鋪面。其他的,到時候再想,總之咱們家決不會虧待璠璠的,我家的獨苗苗啊。」

  溫松其實不是很在乎嫁妝的事。因陸家豪富,溫蕙哪怕是補過一次嫁妝,也入不了陸家的眼。陸家在銀錢事上實在大方,不必疑慮。

  昨日見過璠璠,教養媽媽俐落得體,衣食住行所見皆是精品,小小孩子連鞋子都是緙絲鞋面,可見養得有多金貴。

  原想說「不必」,銀錢上信得過陸家,卻忽然心中一動,改口道:「好。」

  便和陸延一起又去了溫蕙的院子。

  就那麼點東西還要親自去清點。

  陸正嘴角扯扯,撣了撣袖子。

  溫松昨日裡先見陸正再見璠璠,又有紅綢和陸夫人的事,情緒波動,思慮不周。也是當時並未起什麼疑心,是以見了璠璠便放下許多心。

  今日裡他再來到院落了,便道:「我妹子身邊的人呢?」

  院子裡看起來冷冷清清。

  陸延道:「這些蠢丫頭照顧不好少夫人,夫人又因此病倒,還性情大變,老爺因此惱怒,將她們統統都發賣了。」

  溫松沉默了一下,道:「有個叫銀線的,還在嗎?她已經成親了,說是嫁給了管家的兒子。」

  陸延道:「舅爺不知,銀線便是我三弟妹。」

  溫松道:「哦,原來就是你家。」

  陸延道:「三弟妹有了身子,就沒讓她跟到開封來,與我爹娘三弟一起留在餘杭了。」

  溫松待要問劉富一家,已經聽到了劉富家的喊他:「二爺!」

  一轉頭,劉富家的正穿過迴廊的月洞門,從後面院子過來了。

  她腳步匆匆走到溫松面前,行個禮,眼圈便紅了:「二爺,怎才來?」

  這個問題,陸正陸延給的解釋是先前派去了一撥人,不知道為什麼那撥人沒能到溫家堡。

  出行在外,發生意外很常見。當年陸正便是赴任路上差點死於劫匪之手,溫蕙是從從長沙府回青州路上差點病死。

  出遠門,從來都是一件讓人擔心的事。

  看見舊人,溫松想起妹子,眼圈也紅了。

  「昨日怎沒見到你?」他問。

  劉富家的抹抹眼淚:「少夫人跟前不缺人,我粗手粗腳的也幫不上什麼忙,便卸了差使,照顧我媳婦。誰知道……」

  劉富家的就是個農婦。只當時溫家也拿不出別的什麼更像樣的了,主要看中的還是她男人身手好。

  劉富家的身後還跟著個年輕婦人,挺著個大肚子過來給溫松見禮:「見過舅爺。」

  劉富家的道:「這是稻子媳婦,她以前也是少夫人跟前的大丫頭。」

  因溫蕙最後跟前的丫頭都沒了,陸家便讓她們兩個過來幫忙清點嫁妝。

  溫松點頭:「不必多禮。」

  綠茵扶腰站直,抬眼看了一眼溫松,飛快地垂下眼去。

  若在平時,溫松自不會覺得這一眼有什麼。

  可現在,他心底布滿疑雲,便敏銳地察覺到劉稻媳婦這一眼不對勁。

  他特意又到這院子裡來,本就是為了見見溫蕙身邊的人。

  陸延斜上一步,道:「劉稻家的,舅爺身心勞累,不要拖著,趕緊跟舅爺理清楚。」

  綠茵點點頭,引著溫松往後罩房的庫房去清點。

  當年溫蕙初嫁,壓箱銀子一百量,後來補的嫁妝,壓箱銀子一千兩。

  如今溫蕙私房銀子四千多兩,更不要提還有滿妝匣的金釵玉鐲寶石頭面。這些許嫁妝真沒有清點的必要了。

  溫松只為了跟劉富家的問些話。只可恨陸延寸步不離,拿話支也支不開。

  竟問不得話。且看著劉富家的,雖穿得十分體面,但人其實還是那個性子,老老實實,本本分分,話也不多。且她是在溫蕙「生病」之前卸的差事。溫松隱約覺得,恐怕劉富家的那裡也打聽不到什麼。

  耐著性子將嫁妝清點完,溫松點頭:「都齊整。」

  陸延微微鬆了一口氣:「舅爺跟我來。」

  說罷,轉身帶路。

  在轉身的這個空檔,溫松下意識地又朝綠茵看去。

  綠茵也正看著他。這一瞬,兩人視線相撞,誰也沒有閃開。

  溫松的眉頭皺著,綠茵的嘴角則向下抿了抿。

  這些細微的表情,平時不多在意,此時……都相互落入了對方的眼中。

  陸延走兩步,沒聽見聲音,轉身,溫松跟上來:「走吧。」

  陸延又轉身帶路。

  劉富家的跟綠茵抹眼淚:「舅爺怎麼不早點來呢,也能看一眼靈柩……」

  這一晚,溫松問客院伺候的丫頭:「你平時就住這院子裡嗎?」

  丫頭說:「不是,臨時調用的。」

  溫松問:「是家生子嗎?」

  丫頭說:「是呢。」

  溫松閒聊一般地問:「爹娘呢?住在哪裡?」

  丫頭道:「都住在東牆外頭。」

  溫松點點頭,不再多說了。

  待晚上,丫頭回了耳房,溫松悄悄推門出來,辨明了方向一路朝東,來到了東牆下。

  這只是內院的圍牆,並不是整個宅子的圍牆,算不得高。溫松找一棵離牆近的樹,一蹬一借力,輕鬆就上了牆頭。

  借著月光一看,東牆外面的房子明顯比內院外院都低矮了很多,果然是僕人聚居的地方。

  溫松翻下去,撣撣衣服,徇著路走,正好迎面來了個提著燈籠打哈欠的人。

  溫松大大方方地問:「哎,劉富一家住在哪,我怎麼找不著?」

  「劉叔啊?」那人回身指給他,「第三個巷口進去,第二間院子……」

  溫松道:「謝了。」便去了。

  那人卻並沒有馬上就離開,提著燈籠站在那裡看了他的背影一會兒,才忽地轉身,腳步匆匆。

  溫松以為自己糊弄過去了,不知道自己運氣不好,他碰到的這個人,還算是陸正跟前得用的一個從人。

  從他一開口,從人就知道他是誰了。

  溫松敲開了劉富家的房門。

  劉富家的見到他吃了一驚:「二爺?怎麼到這裡來了?」

  忙請他進來,又端茶倒水。

  溫松道:「別講究,我來有事問你。」

  便問劉富家的溫蕙的身前事。劉富家的為難道:「我是真的不清楚,我那時候已經卸了差事。」

  溫松失望,沉吟一下,問:「你媳婦呢?我問問她。」

  劉富家的想著綠茵卸差事更早,又知道什麼。

  只不料綠茵已經聽見了,掀開簾子就出來:「舅爺!」

  她有身子,溫松道:「你坐下說話。」

  劉富家的扶著綠茵坐下,道:「她更不知道了,她早就發嫁了。」

  不料兒媳婦卻看看溫松,問:「這會內院的門已經落鎖了,舅爺怎麼出來的?」

  劉富家的才反應過來,訝然道:「是呀。」

  溫松看看綠茵,這年輕婦人以前是溫蕙跟前的大丫頭。大戶人家的大丫頭,氣度比小家碧玉還好,眼睛有神。

  溫松道:「我翻牆出來的。」

  劉富家的吃驚地張開嘴。

  綠茵深吸一口氣,道:「那舅爺來對了,我正有些事要跟舅爺說。」

  「只舅爺先請聽明白,我只是將發生過情況告訴舅爺,不代表我知道任何事情。」

  「我們其實什麼也不知道的,只是有些事,擱在那裡叫人能看見罷了。」

  劉富家的頭又轉回來,吃驚地看著綠茵。

  綠茵便將自己所知,種種疑點,一條條告訴了溫松。

  劉富家的嘴巴越張越大,臉色越來越白。

  溫松的眉頭則越來越緊。

  綠茵說完,溫松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綠茵道:「別人告訴我的。她也是擱在心裡,覺得慌。」

  溫松問:「這個人在哪?我見見她。」

  綠茵眼圈微紅:「已經被賣了。都是少夫人跟前的大丫頭,那幾個,都賣掉了。」

  溫松咬牙許久,問:「劉稻家的,你是不是也覺得……」

  「我不知道。」綠茵道,「我跟舅爺說了,我們什麼都不知道的,只能把知道的這些告訴舅爺,至於到底是什麼回事,我們只是下人,怎麼可能知道。」

  劉富家的眼睛發直。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她呢喃。

  溫松問:「你知道什麼?」

  劉富家的回回神,把溫蕙特意給銀線留了東西的事告訴了溫松:「……我原不知道什麼是『該給的時』,後來,後來我明白了,嚇得不輕。」

  溫松只咬牙。

  種種疑點結合起來看,月牙兒定是叫陸家給害死了。

  月牙兒甚至可能預知了。不然為什麼還要給銀線留東西。

  她跟銀線最好了。

  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溫松怒極:「姓陸的!姓陸的!」

  綠茵問:「舅爺現在準備怎麼辦呢?」

  說到底,綠茵也只是個宅門丫鬟,她能有勇氣把所知告訴溫松,已經是極限。至於宅門外面的事,就全都是男人的事了,她一個丫鬟出身的,操持不來。

  溫松道:「我若質問,他必不承認。我先不打草驚蛇,明日想辦法脫身,去府衙裡投狀子,替我妹子擊鼓鳴冤!」

  這是最正的路子了,除了這條路也沒什麼旁的路可以走。

  而此時,有人大晚上的敲開了陸家的角門。

  門子喝問:「誰呀?」

  外面那人認出聲音,低聲道:「阿虎,開門,我是劉先生身邊的三台。」

  阿虎忙開了門:「怎地這麼晚回來?」

  三台道:「別聲張,我悄悄回來了,我去見老爺。」

  陸正正準備歇下了,忽聞幕僚身邊的隨人夜晚趕回來,知道必有事,忙喚了進來。

  三台風塵僕僕,也沒有洗漱,進來便先稟報重要的事:「先生使我回來告知老爺,公子請了喪假,要回來給少夫人奔喪。」

  陸正一呆。

  這件事全然不在算計中,按計劃來說,陸睿幾年之內都不會回來了,甚至可能等到他從開封調任離職,他都不會再回來開封了。

  怎地他就要回來了?

  待知道,陸睿竟然是去皇帝跟前討了假,陸正只氣得險些厥過去!

  「糊塗!糊塗!」他怒道,「如此,在陛下心裡留個什麼印象!兒女情長,婦人做派!」

  三台道:「老爺息怒。咱先說眼前的事。小的是坐快船回來的,公子比我晚一天出發,預計明日後日,也該到了。劉先生請老爺早做準備。」

  陸正氣得在屋中來回踱步。

  什麼都算好了,不料這個兒子不按規矩出牌。

  其實若日子能錯開,溫家人和陸睿兩頭瞞,也不是不行。只可恨虞玫!鬧這麼一齣!更可恨丫頭有許多小心思,到他面前嚷嚷,竟讓溫松知道了虞玫的事!

  虞玫的事如今控制在上院裡,但要讓陸睿和溫松碰頭,怕就瞞不住陸睿了。

  真要鬧起來把事情翻出來了,陸睿是他兒子,大周律規定親親相隱,陸睿不會知法犯法,行大不孝之事。

  只溫家怎麼辦?

  溫家才不會為他相隱。

  溫家的女兒叫他送出去了,給了一個閹人。叫溫家知道,只怕恨他入骨。

  怕不得鬧起來?

  萬一叫旁人知道了,陸家就完了。

  陸正越想越滿頭汗。

  偏這時候,陸延匆匆來了,貼著耳朵稟報了溫松去了僕役居住區的事。

  「那兩個早不在少夫人跟前,當不知道什麼。」陸延咬耳朵道,「只舅爺竟翻牆也要去找她們,可見是起了疑心了。」

  陸正有種無力感。

  本來事情不該這樣。

  本來該填上三萬兩銀子事情就擺平的。

  可恨趙勝時卑劣,竟截了證據留在了自己的手裡。

  本來把溫氏給了他也該擺平事情的。

  讓溫氏悄悄滿足了背後的人,事情就該結束了。

  他這邊可以從容地來,讓「陸少夫人」慢慢地消失。

  誰知道溫氏怎麼就入了那閹人的眼,竟催逼著他把事情了結,這才匆忙了。

  兩頭哄著,對付過去也可以,誰知道逆子竟為了個婦人,不管不顧地要回來。

  陸正一腦袋汗。

  一個謊言,一個錯誤,便要用無數的謊言和錯誤去填埋。

  那種事情脫出掌控的感覺真是糟糕透了。

  他腦子裡此時想著,決不能讓溫家再知道更多了。

  便霍決答應了江州案不會再牽扯他,可要是送出兒媳的事暴露了,陸家的百年聲譽都要毀在他手上了。

  被開除出族都有可能。

  陸正狠狠一咬牙!

  都走到這一步了!

  一不做二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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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5: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三章 出門

  溫松已經打定了主意,明天就從陸府離開,去府衙擊鼓鳴冤。

  他又原路翻牆回去,回到客院,丫鬟正從他房中出來,嚇了一跳,捂著心口道:「舅爺去哪裡了?」

  溫松道:「睡不著,瞎溜達。」

  「哦。」丫鬟道,「我給舅爺房中添了熱茶水。」

  溫松道:「好。」

  待回到房裡,越想越怒,真恨不得現在就衝過去將陸老狗痛揍一頓。

  折騰這一趟,實口渴了,便提起水壺倒了幾杯熱茶水,牛飲了去。

  只這熱茶有古怪,喝完沒一刻,感覺眼皮睜不開了。溫松心裡知道不對,只沒了力氣。站起來想出去,跌了兩步,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再醒過來,光線昏暗。

  冰涼的地板,身下是帶著腐爛氣味的乾稻草。坐起來,眼前有一面沒有牆,是兒臂粗的木欄。

  溫松一動,才發現手腳都銬著鎖鏈。撲過去,把手伸出木欄:「有人嗎?來人啊?這是什麼地方?放我出去!」

  很快來人了,迎面而來的是一桶涼水潑過來,澆了個透心涼。

  「喊什麼!」皂衣的衙役罵道,「這就是你老家!」

  又來了看著像師爺模樣的人,手裡拿著冊簿,借著微弱的光:「大盜謝白鴻,嗯,就是他,看好了。」

  溫松道:「我不是什麼謝白鴻!我是山東青州衛溫家堡總旗溫松!」

  只他說完,那師爺模樣的人微微一笑:「你現在是謝白鴻了。」

  溫松怔了怔,陡然間什麼都明白了!

  「陸正!我艸你祖宗!」他憤怒罵道,「你不得好死!」

  師爺說:「堵住他的嘴!」

  衙役們開開牢門進去,溫松力氣大,踹倒他們好幾回。奈何他手上腳上都有鎖鏈,最終為衙役們制住,嘴巴裡塞滿稻草。衙役們對他拳打腳踢,狠毆了一頓。

  又朝他身上吐了口水,一群人離去了。

  溫松躺在地上,身上都是傷。

  只想,陸狗,老子艸你十八代祖宗!

  劉富家的這一日起來還心神不寧,跟綠茵說:「不知道二爺脫身沒脫身。」

  綠茵按住她的手,道:「脫身沒脫身,娘都別想了。千萬記住,咱們反正是什麼都不知道的。」

  劉富家的是越想越害怕。

  這些年跟著溫蕙掉進福窩裡,一直看到的都是富貴從容優雅美好,讓她自慚形穢。怎知道大宅門裡還有這種噁心齷齪。

  「我……」她掉眼淚,「我實在該去多看少夫人幾次。我後來去,門子不讓我進了,我覺得沒臉……又覺得少夫人看著氣色挺好的,不像嚴重的樣子……我也卸了差事,不好老往主人家跟前湊,我……」

  綠茵知道她婆婆是個什麼樣的人,何況,誰能想得到會是這樣呢。

  正想安慰她,外面有人喊:「劉嬸子,嬸子在嗎?」

  聽那聲音,像是管事陸延。

  婆媳兩個對視一眼,劉富家的慌張起來。綠茵捏住她的手:「你進屋裡去。」

  媳婦比她有主意,劉富家的匆匆避到屋裡去了。

  綠茵開了門到院子裡,果然是陸延帶著兩個小廝。

  「陸管事怎麼來了。」綠茵道,「家裡男人都跟著公子呢,也不方便讓陸管事進來喝茶。」

  陸延道:「嬸子呢?」

  綠茵道:「我娘身子不舒服,屋裡躺著呢。陸管事有事?」

  陸延道:「就來問問,昨晚舅爺過來看你們,你們說了什麼?」

  綠茵扶著腰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道:「沒說什麼。」

  陸延道:「那怎地今日舅爺氣沖沖地,飯也不吃就回青州去了?」

  綠茵嘆口氣,道:「舅爺昨晚過來,想問問少夫人身前的事,只我娘那時候已經沒了差事,並不知道。舅爺不懂大宅門裡的規矩,不是下人隨便能往主人跟前湊的,怨我娘對少夫人關心不夠,摔門回去了。我娘昨晚就哭了一通,剛才還在哭呢。」

  綠茵早發嫁了,劉富家的也是卸了差事的,那個事她們兩個的確是不知道什麼。且她們家與另外幾家又不同,家裡三個男人全是在公子面前有體面的,此時都在京城,不能跟另幾家似的,提腳全家賣了。

  陸延也只是過來詢問一下,見綠茵坦然承認溫松的確來過,也就點點頭,勸慰道:「舅爺只是傷心遷怒罷了,叫嬸子想開點。你們家已經是陸家的人了,不是他溫家的,不必在意。」

  待他走了,綠茵回到屋裡,劉富家的猶自臉色發白。

  綠茵進去就握住了她的手,告誡她:「娘,這個事再不提了。舅爺要做什麼,都是溫家的事,咱是陸家的人。」

  看劉富家的想說話,她道:「便是日後跟爹和稻子、麥子也不能提。」

  劉富家的道:「就這麼看著少夫人白死了嗎?」

  綠茵眼圈紅了,道:「可公子,和老爺是親父子啊。爹和稻子,性子都急,若知道……」

  劉富家的流下眼淚:「好。我管住嘴巴。」

  兩個人身份低微,首先得自保。但心裡面卻始終盼著溫家人能去為溫蕙伸冤。

  畢竟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才是世人都期盼的世道法則。

  然而溫松說的「擊鼓鳴冤」,她們一直沒有等來。

  此時,已經是五月初。

  京城,溫蕙這幾日安排了身邊幾個年紀大的丫頭的婚事,看看黃曆,自言自語:「五月了。」

  霍決進來,正好看見她坐在榻上,望著窗外庭院,目光遙遠。

  霍決頓了頓,過去道:「幹嘛呢?」

  溫蕙道:「剛忙完,正閒著。你若無事,我們下一局。」

  霍決道:「天氣好,不如我們騎馬出城跑一跑?」

  溫蕙笑道:「我日日都在校場裡跑的。」

  霍決默然,校場裡怎麼跟城外比。

  溫蕙道:「三叔幹什麼呢?」

  怎地問起小安?

  霍決道:「他忙呢。」

  溫蕙「哦」了一聲,沒再追問。

  她道:「對了,有個事。」

  她起身去取了一沓子帖子:「這半個月,尤其最近,陸續收到這些。」

  霍決接過去看了看,都是旁人給溫蕙下的帖子。品秩上,沒有低於四品的人家。或者壽宴喜宴,或者賞花宴遊園宴。

  溫蕙問:「需要我去應酬這些人嗎?」

  「你若是喜歡去就去,透透氣也好。」霍決道,「只不必為我應酬任何人。」

  「莫說這些人家,便是宮中諸位娘娘,見了你也得給我幾分薄面。」

  「咱們夫妻,除了陛下,不必看別人臉色。」

  溫蕙鬆口氣,道:「那就不去。」

  霍決凝視她片刻,起身:「走,我們去騎馬。」

  溫蕙抬眼。

  霍決道:「可以戴上面衣,不會有人認出你來。」

  溫蕙垂眸。

  霍決道:「蕙娘,你不可能一輩子不出門。」

  溫蕙垂眸半晌,抬起臉,微笑:「好,那就戴面衣。」

  霍決道:「你換衣服,我去安排。」

  他出了門,直接去找了小安:「開封信報來了嗎?」

  小安道:「還沒有。對啊,該到了的。」

  原是每個月底,陸家那婦人往司事處送一回信。第二個月月初,京城這邊就能收到消息。

  小安道:「再等兩日。那邊是個內宅僕婦,有許多不便。」

  「等到了,若沒什麼事,趕緊告訴你嫂子。」霍決道,「我出去一趟。」

  「咦,幹嘛去?」

  「我和你嫂子出城外跑跑馬。」

  小安「哦——」了一聲。

  待霍決等著溫蕙收拾好,也等來了小安。

  小安一身鮮亮紅衣,身背長弓,腰挎箭囊,左顧右盼,眉眼含春。

  見著溫蕙,就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唷,嫂子,真巧,要出城去跑跑馬嗎?正好,我也一起。」

  溫蕙把臉別過去。

  霍決:「……」

  小安還不罷休,得意笑得:「嫂子怎地不帶弓箭?可以順便打打獵。」

  溫蕙忍無可忍,轉過頭來:「三叔出門一定記得帶傘。」

  小安:「?」

  溫蕙道:「你鼻孔往天上翻,我怕你接雨。」

  親隨們撲哧撲哧笑成一片。

  小安:「嘖。」手下敗將。

  霍決無語:「你有本事跟你嫂嫂比搶棒拳腳。」

  「我又不傻。」小安撫著身上的長弓,得意道,「當然要以己之長攻人之短,哪有以己之短攻人之長的。」

  溫蕙白了他一眼,翻身上馬。

  卻原來,小安拳腳搶棒樣樣比不過溫蕙,這幾日,卻忽地叫他發現了溫蕙的一個弱項——溫蕙箭術竟不如他。

  所有的功夫都要靠刻苦勤練才能不退化。

  溫蕙在陸家七八年,可以在自己的院子裡練拳腳練棍棒,卻上哪裡去練射箭去?弓箭功夫早就擱下了。自比不過小安日日練習。

  這幾日一到校場,小安就雄糾糾氣昂昂地找她一起練箭。溫蕙也不服輸,早晚勤練,兩個人暗暗較了好幾日的勁了。

  只是等上了馬,大家都戴上了面衣,溫蕙看看自己的,再看看大家的:「怎地我的是這樣的,你們是那樣的?」

  北方風沙大,面衣常見。

  所謂面衣,就是一塊小布料,縫上細帶,可以綁在腦後,也可以量好尺寸,將兩邊細帶縫成圈,直接掛在耳朵上,更方便。

  只溫蕙一看,從霍決開始,除了小安,諸人的面衣都是方形黑色雙耳的,往耳朵上一掛,包住口鼻下巴,遮住下半張臉,十分地俐落。

  小安是風騷的紅色,跟衣服搭配。

  只溫蕙這個,卻是長長的一塊紗垂到頸間,還綴了小顆的寶石。

  囉嗦累贅極了。

  溫蕙驚呆。

  小安理所當然:「你那個是女子用的。」

  溫蕙看了看霍決。

  霍決手伸進馬鞍旁的袋子裡摸了摸,掏出一塊乾淨的黑色方形掛雙耳的遞過去。

  溫蕙把細紗綴寶石的扔還給婢女,接了霍決遞過來的戴上。她臉頰小,略大了一些些,往下拉拉,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眼睛在外面。

  這樣的話,果然不會被旁人認出來。

  溫蕙放心了:「走!」

  霍府角門打開,一行騎士出了門,直奔城門。

  城頭上的守衛遠遠地看見一行黑衣騎士,就沖牆下喊:「讓路,讓路,監察院過來了!」

  守城兵丁忙推著城門下的行人往一側避開,讓出了通暢道路。

  一隊彪悍騎士馬蹄轟隆隆疾馳而過。最前面一人黑衣金紋,稍後一人大紅,一人銀底丁香色,與旁人不同。

  又人人都戴著黑色面衣,單看一人沒什麼,看一群黑衣黑面衣的,就嚇人。凡見者無不紛紛避讓。

  待這一隊騎士過去,大家議論紛紛。

  守城兵丁見識多,抬手擋著陽光互相念叨。

  「最前面的是都督。」

  「安左使也在。」

  「另一個誰,我沒看清。」

  「我看見了,是個女子。」

  「咦,女子?」

  「莫非……」

  「除了都督新娶的夫人,還能是誰。」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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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5: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四章 折斷

  陸夫人如今,精神上身體上,都完全垮了。她躺在床上。聽見了外面的聲音。

  陸狗來了。

  她閉上了眼睛,不想髒了自己的眼睛。

  不料,腳步聲進來,卻聽見一個軟糯的聲音喊:「阿婆。」

  陸夫人睜開眼,看過去,頓時流下眼淚。

  自被軟禁後,她就再沒見過璠璠了。

  「阿婆。阿婆別哭。」璠璠想過去,手卻被陸正攥住,不能過去。

  陸正蹲下,慈愛地摸摸璠璠的臉:「你祖母病了,璠璠乖,莫擾她。」

  陸夫人眼睜睜看著陸正的手從璠璠的臉上滑下來,滑到了脖頸處。

  這男人眼睛看著自己的妻子,手卻在孩子纖細的脖子上做了一個虛扼的動作。

  陸夫人的瞳孔收縮。

  陸正讓璠璠又看了看陸夫人,哄著她把她送到外面。

  院子裡廊下,夏青家的正在跟丘婆子請假,想要外出。

  丘婆子不准:「你有什麼事,讓門子上的小子替你跑。前些天就跟你說過了,這陣子家裡事情又多又雜,內院的人沒有老爺夫人的首肯誰也不許出去亂跑。」

  可夫人因傷心過度臥床休養,要請假只能跟丘婆子請。她不准,全白搭。

  夏青家的沒辦法。

  門打開,陸正領著璠璠出現在門口:「去吧,找你媽媽,別吵鬧。」

  夏青家的過去領了璠璠回去了。

  陸正回到臥室,坐在了床邊,撣撣衣擺,問妻子:「能說話了嗎?」

  陸夫人聲音聲音嘶啞:「你想幹什麼?」

  陸正道:「你得明白,小孩子是很容易早夭的。」

  陸夫人指尖發抖:「她是你嫡親孫女!」

  陸正道:「孫女而已。」

  陸夫人咬牙:「你想要什麼?」

  陸正道:「睿兒馬上要回來了,今天或者明天。」

  「我只要你,閉上嘴巴。」

  「虞玫,我也只是不想死,不想身敗名裂,不想父子離心而已。」

  「誰若逼我,就別怪我心狠。」

  「對了,再告訴你一件事,」他道。「溫家二郎我已經處理了。今天,就讓陸延往青州去。」

  「還記得我的同年鄭維和嗎,你記不記得他如今在哪裡為官?」

  「他如今在青州做知府,已經在那裡經營了四五年了。」

  「對付一個小小的溫家,易如反掌。」

  「不過最重要的是,你要記住。」他俯身過去,在妻子的耳邊輕聲細語,緩緩淬毒,「溫家會有今天,全是因為你。」

  「我本沒有打算對付溫家的。」

  「是你,若不是你自縊向溫二郎示警,他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回青州去。」

  「這都是……因為你啊。」

  陸夫人緊緊閉上眼睛,眼淚滑落。

  陸正微微一笑,起身離開。

  回到書房,見了陸延。

  「你們兄弟,都是我的臂膀。記住,我陸家好好的,才有你們的好。」他給了陸延一隻匣子:「去吧,別怕花錢,把溫家給我摁住了。」

  陸延接過沉沉的匣子,沉聲道:「老爺放心。」

  監察院開封府司事處職方司的總旗翻了翻簿子,問:「禽-天-杭-甲-六一四號怎地還沒來?都五月了。」

  手下道:「要去看看嗎?」

  總旗道:「天字檔甲字號的,當然得去看看。」

  翻了翻:「她是個世僕,家生子。不能裝親戚上門,夜探吧,小心點。」

  手下應了是,去了。

  晚上,夏青家的哄睡了陸璠,自己翻來覆去正著急,忽然聽見窗戶上被輕叩了三下,停了一息,又快速扣了兩下。三長兩短,這是當初監察院的人交待過她的。

  她忙披衣起身,悄悄開了門。

  一個穿著夜行衣的黑衣人閃身進來。

  夏青家的低聲問:「是院裡的人嗎?」

  黑衣人道:「禽-天-杭-甲-六一四號,怎地遲了好幾日還不去報道?」

  夏青家的道:「我沒辦法,府裡現在管得嚴了,內院的人都出不去。」

  黑衣人道:「有信報嗎?給我。」

  信報夏青家寫好好幾日了,就一直送不出去。忙取出來給了黑衣人,又問他:「要以後我都出不去,怎麼辦?」

  黑衣人道:「先看看,到時候再說。」

  悄悄地開門走了。

  夏青家的嘆了口氣。

  翌日,一行人出現在陸府門前。

  門子飛快地往裡傳消息:「公子回來了!公子回來了!」

  陸正這兩日特意休告在家就為了等陸睿,聞言拍案道:「叫這個逆子來見我!」

  很快有人邁過門檻,站在了那裡。

  日光明亮,那個人像是站在光裡,陸正眯著眼睛看過去,只看到一個黑色的剪影。

  那人走上兩步,從光中走了出來,面如冠玉,眉眼冷峭,正是他的獨生兒子陸睿。

  陸正當然是為這個兒子驕傲的,但這不妨礙他發怒。

  他喝道:「你回來幹什麼!」

  陸睿凝視了他片刻,俯身行禮。

  「兒妻亡故,」他道,「何能不歸?」

  陸正怒道:「為著一個婦人,你堂堂的新科探花,是不是想成為今科的笑柄!」

  陸睿道:「夫婦人倫,與君臣、父子並列三綱,有何可笑?」

  陸正只恨從前太縱著這兒子,如今到這等大事上,他竟敢這般自作主張。只氣得手指遙遙點著他道:「你眼裡可還有我這個父親嗎?」

  「父為子綱,然君為臣綱。」陸睿道,「陛下親允我歸喪,不敢不從。」

  兒子還是那個兒子,只是眉眼間好像有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到底是已經出仕,時日雖短,但在京城見識過,就不一樣了。

  這兒子越大就越不好管了,陸正惱道:「溫氏已經發回餘杭了,你回來有什麼用?」

  陸睿回來之前就知道大概見不到靈柩了。但真的聽到陸正這樣說了,還是垂眸片刻,才抬眼。

  他問:「母親可好?」

  陸正道:「她很不好。她有多喜歡媳婦你也是知道的,溫氏去了,她一蹶不振的,如今話都不肯說,只成日裡躺著,連璠璠都不見。」

  陸睿問:「璠璠可好?」

  陸正道:「璠璠有人照料,自然無事。」

  陸睿點頭,問:「溫家人可來過了?」

  「來過了。」陸正道,「他們那邊耽擱了,來得遲。你才與溫二郎錯過,他對過嫁妝,已經回去了。」

  陸睿道:「兒去拜見母親。」

  陸正站起來:「我與你一起去。」

  父子二人一同往上房去。

  路上,陸正忍不住側頭看了兒子幾眼。

  也不知道是哪裡變了,但的確跟從前變得不一樣了。

  待到了上院,大門敞開著,僕婦丫鬟井井有條。

  因陸夫人臥床,陸睿直接去了臥室。

  楊媽媽面無表情地站在床邊,見他們父子二人進來,福了福身,對床裡道:「夫人,公子回來了。」

  床裡卻沒有聲音。

  陸睿走過去,看到陸夫人側臥著,背朝外。

  他撩起下擺在床前跪下:「母親,兒回來了。」

  床裡依然沒有聲音。

  陸正走過去坐在床邊,手輕輕地拍了拍陸夫人的背心,柔聲道:「斯人已逝,活著的人還得好好活。你還有璠璠,別難過了。」

  陸夫人終於開口。

  「嘉言。」她道,「你把……璠璠帶走。」

  陸睿抬頭。

  母親還是面朝裡側臥著,父親的手按在她的手臂上。

  她道:「我如今,沒有精力照顧她。你,帶她走。」

  陸睿躬身:「是。」

  陸夫人沖身後擺擺手,道:「你祭一祭蕙娘,早日回京城去。不要,不要在這裡耽誤時間。」

  陸正握住了那隻手,道:「你母親說的是,仕途為重。去吧,看看璠璠去。」

  陸睿起身,叉手行禮,轉身離開。

  楊媽媽在屋裡只垂著手垂著眼,作一個粉飾太平的道具。

  許久,陸正「哼」了一聲,站起來,也離開了。

  他走了,楊媽媽才坐到床邊,握住了陸夫人的手。

  陸夫人終於翻過身來,脖頸間的勒痕退了些,但還在。她問:「他怎樣安排你?」

  楊媽媽答應了陪演這場戲,和陸正做了交易。她道:「打發我回餘杭的莊子上,讓我男人做個莊頭。」

  陸夫人道:「我無能,護不住你。房裡的銀錢你知道在哪裡,你拿五百兩去傍身。」

  楊媽媽落淚:「太多了,太多了。」

  陸夫人道:「拿去。不然我怕以後沒機會再給。」

  楊媽媽只緊緊握住她的手。

  陸睿回到了溫蕙的院子。

  不知道從何時起,溫蕙的院子就成了溫蕙的院子。

  還記得在江州、在餘杭,明明她的院子都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的院子。

  陸睿邁進院子裡,夏青家的已經得了消息,帶著璠璠和幾個丫鬟出來迎陸睿。

  「大姑娘,這是爹爹。」夏青家的扯了扯璠璠的手。

  陸睿凝目望去,半年的時間,那孩子似乎長大了許多,一張面孔隱隱能看出她娘親的影子。

  他走過去,蹲下:「璠璠,爹回來了。」

  璠璠看了他片刻。

  家裡的人不提娘親,但都總跟她提爹爹,其實爹爹的面孔早已經模糊了,但再見到真人就又想起來了。

  她喚了聲:「爹爹。」

  陸睿將她摟進了懷裡,按著她的頭讓她靠在自己肩頭,溫柔地又說了一遍:「爹爹回來了。」

  「莫怕。」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陸睿將女兒抱起來,目光掃視了一遍。院中只有幾個小丫頭而已,大丫頭們一個不見,他問:「人呢?」

  如今院子裡,夏青家的算是身份最高的了。她道:「院裡的丫頭們,因沒有照顧好少夫人,害夫人傷心過度一直休養,老爺發怒,都發賣了。」

  陸睿眼神幽幽:「元兒、珍兒、香蘭、月桂?」

  夏青家的垂頭道:「是,都發賣了。」

  陸睿抱著璠璠,道:「你跟我來。」轉身朝正房走去。

  夏青家的跟上。

  陸睿單手推開了房門,邁進去。

  屋子裡依然每日有人打掃,十分潔淨。

  只那個人不在了,穿梭忙碌的丫頭們也不見了。屋子就只是屋子,令他沒有「回來」的感覺。

  陸睿在正堂坐下,懷中依然抱著女兒。

  「跟我說說少夫人身前的事。」他道,「你一直在院子裡,該知道。」

  夏青家的卻道:「奴婢並不清楚。少夫人染了風寒之後,怕過給大姑娘,就先讓大姑娘臨時挪到夫人的上院去了。後來少夫人去別苑養病,奴婢和大姑娘才挪回來。」

  家裡的規矩,小丫頭們進不得正房。正房裡什麼情況,只有大丫頭才清楚。

  如今,清楚的人都沒了。

  陸睿的眸子益發幽幽。

  明白從夏青家的這裡問不出什麼來了,他微微頷首。

  低頭柔聲跟璠璠說了兩句話,摸了摸她的頭道:「去和媽媽玩吧。」

  放她下地,夏青家的牽著璠璠出去了。

  陸睿起身,邁過槅扇,進了次間,又進了內室。

  一切如舊,只是空。空蕩蕩的空。

  能把「家」填滿的,從來不是家具器物,是人。

  陸睿的手撫過桌案,撫過床帳。

  床上彷彿躺了一個人,雪背纖腰,鴉青的髮絲迤邐了滿床。

  可只眨了一下眼,便空蕩蕩了。

  陸睿轉身,又回到次間裡。

  次間裡有炕。

  去年來到開封,陸夫人受不了火炕,在過來之前管事便提前拆了重做了地龍。但她喜歡火炕,所以這個院子裡的抗便保留了。

  比南方的木榻大得多,炕頭兩側還會擺箱子或者多寶格,臨著窗戶的位置,放個插屏。

  陸睿走過去,在一側炕頭的箱子後面的縫隙裡摸了摸,緩緩地抽出了一根人高的長木棍。

  她的棍子日常便塞在這裡,現在,還在這裡。

  她卻不在了。

  陸睿上炕盤膝坐下,將那根長棍置在膝頭,緩緩地撫摸。

  這大概是,嫁妝裡她最愛的東西。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日不離身。

  陸睿將那根棍子抱在了懷裡,額頭輕輕地貼上去,閉上了眼睛。

  許久,許久,他又睜開了眼睛。

  不,這不是她嫁妝裡的那一根。

  這是後來,他叫劉富給她尋來的新的那一根。

  原來的那根呢?哪去了?

  陸睿想起來了。

  折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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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結束

  陸睿去了書房。

  霽雨一直留守在書房。他今年要滿十三了,該從內院調出去了,原就在等著春闈後再安排。少夫人的病逝,陸夫人的病倒休養,家裡很多事都擱置了。

  陸睿問溫蕙就診的事:「何時風寒?誰人診治?何時挪到別苑?何時傳回喪訊?」

  大體的時間霽雨是知道的,但陸睿問了些細節他就不清楚了。他一直只是看守書房,少夫人的院子和夫人正院裡的事如何能得知。

  陸睿命令他:「去告訴平舟,打聽一下,元兒幾個人賣到哪裡去了,能追的追回來。」

  「去問清楚,別苑在哪裡。」

  「去給常大夫下個帖子,我明天去拜訪他。」

  霽雨匆匆去了。

  陸睿看看天色,又去了陸夫人的上院。

  陸正果然已經不在,院子裡丘婆子見到他吃了一驚:「公子怎麼又來了?」

  丘婆子這些天暫代僕婦首領,風光得意。且替陸正做著見不得人的事,這上院裡有許多秘密,尤其不能讓陸睿知道,這話便脫口而出。

  陸睿道:「滾出去。」

  他聲音十分平靜,若不是聽清楚了,都想不到他說的是這三個字。

  丘婆子這些天搭起來的體面碎了滿地,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只又不敢真的滾,這院子裡太多事要瞞著。

  這些天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真到了家裡冰雪一樣的公子跟前,頓時彷彿被打回原形,張嘴才說了一句「奴婢……」,那公子冰涼涼的目光投過來,她膝蓋一軟,就跪下了:「奴婢知錯了!公子恕罪。實在夫人一直靜養,受不得擾。若擾了夫人,滿院子的人都要被老爺責罰,奴婢才口不擇言……」

  聽她提到陸夫人,陸睿的目光在院中諸人臉上掃過。

  也都是不熟悉的面孔。

  陸睿的目光更加冰涼。

  他沒有再理這醃臢婆子,走到正房前面,正欲上台階,房門卻開了。

  楊媽媽站在門口,低聲道:「公子,夫人睡了,莫擾她。」

  陸睿點點頭,道:「廂房說話。」

  楊媽媽帶上門,跟他去了廂房。丘婆子猶自跪在地上,待廂房的門關上了,才匆匆起來,招了丫頭:「去,趕緊告訴老爺去,公子又來了。」

  廂房裡,陸睿問:「母親如今身體是怎麼回事?」

  楊媽媽道:「是傷心過度,不思飲食,所以虛弱。倒沒有病。」

  陸睿問:「何人診治?」

  楊媽媽道:「一位姓王的大夫。」

  陸睿問:「為何不找常大夫?」

  楊媽媽道:「常大夫不止是大夫,也是公子友人。夫人如今的樣子,不想被家裡的親戚朋友知道。」

  陸睿問:「王大夫怎麼說?」

  楊媽媽道:「休養調理,不氣不怒,注意休息。」

  陸睿點點頭,又問:「蕙娘生病,是找的一位胡大夫,為何也不找常大夫?」

  楊媽媽垂首道:「找過,那個時候常大夫不在開封城。」

  怎麼這麼巧。陸睿抿抿唇。

  「上院的丫頭怎麼全換了?」他詰問。

  楊媽媽垂首:「因夫人的緣故,老爺遷怒,把我們都罰了。我如今也不管事,只照顧夫人。都是丘婆子在管事。」

  丘婆子在陸睿的眼裡,就是從眼睛到全身都醃臢。

  這樣醃臢的婆子,怎能在他母親的身邊。母親只會比他更受不了。

  他臨去前,盯著陸夫人臥室的窗戶半晌,才轉身。

  陸正聽到丫頭稟報,只道:「知道了,讓丘家的機靈點。」

  怎麼樣也是不可能阻止兒子探望母親的,只能指望那幾個放機靈,別露出馬腳。

  陸睿晚間見到了平舟。

  平舟眼角都是紅的,顯然是哭過了。

  「元兒幾個,都不在開封了,追不到了。」他道。

  他垂著頭,盡量壓著情緒,平靜說話。

  身為奴僕,便是這樣。

  不僅自己沒有人身自由,甚至生出來的孩子,從在母親腹中存在時開始,就已經是主人家的財產了。

  發賣、轉贈,導致親人分離、永別,都常見。如果一家子整齊著一起賣了,都是幸運的。

  還不能有怨懟。

  陸睿看他一眼。

  平舟道:「別苑在汜水縣附近,是個臨水的莊子,為著給少夫人養病,特意買的。少夫人在那裡忽然發了腸癰,因縣城已經關門了,沒請到大夫,便過去了。」

  平舟道:「已經給常大夫下了帖子,他明日在家等候公子。」

  陸睿點點頭。

  第二日,陸睿帶了平舟和劉稻進了內院,去了陸夫人的上院。

  眾人見竟進了小廝,俱都吃驚。

  丘婆子上前賠笑:「公子怎麼將他們帶進來了?這裡可是夫人的上院。」

  陸睿道:「就是她。」

  丘婆子一怔。

  劉稻已經大步過去,一把拎住丘婆子就往外提溜。

  丘婆子大駭,待要叫喊,平舟早有準備,已經將一團布塞進了她的嘴巴裡堵住。

  劉稻得過交待,不許這婆子叫嚷起來擾了陸夫人,手腳麻利,拎小雞一般拎到外面去了。

  丫鬟們駭然,個個垂了頭不敢說話。

  陸睿平靜道:「這院子裡,楊媽媽說了算。餘人各司其職,照顧我好母親。」

  丫鬟們一起蹲身:「是。」

  正房的門打開,楊媽媽出來站在階上。

  陸睿過去:「我來與母親請安。」

  楊媽媽道:「夫人如今形貌不好,不願意見任何人。」

  陸睿想起來昨日母親面朝裡側臥的背影,沒看到臉,只覺得肩膀單薄,似是瘦了許多。

  他的目光又投到臥室的窗戶上。

  許久,轉回來,低聲道:「那我晚上再來。」

  楊媽媽也低聲道:「夫人教你速速轉回京城,莫要在此地耽誤時間。」

  陸睿沉默許久,道:「是。」

  陸正這幾天休告事假,就不敢離開府裡。

  聽得稟報,吃驚:「他把丘家的押出去賣了?」

  「是。」從人道,「丘婆子昨日裡冒犯了公子,今日便被賣了。公子讓上院的人,只聽楊媽媽的。」

  陸正氣得背著手來回轉圈子,罵丘婆子:「蠢貨,蠢貨!」

  又罵陸睿:「這個家,還是我在當家!」

  從人不敢接話。縱是老爺當家,難道公子對他們這些下人就不是天一樣的存在了?

  要打要殺,不都是主人一句話的事。不管是哪個主人。

  只丘婆子參與了上房軟禁虞玫的事,怎能讓她流落到外面去。

  陸正道:「你去悄悄把丘婆子追……」

  頓了頓,又改變了主意。

  陸睿賣出去的人,他再弄回來,也不好讓她再露面人前。

  若心存怨懟,難免不亂說話。

  遂改口道:「你去把丘婆子,處理了。」

  如此這般交待一番。

  從人額頭微汗,領了命令去了。

  陸正一個人坐在書桌後,發呆。

  丘婆子也是一條命。賤命而已,倒是不怕。走到現在這一步,陸正已經不在乎多一條命少一條命了。

  只是這種,事情如滾雪球,越滾越大地壓碾過來的感覺太糟糕了

  看看手心,都是失控感。

  陸睿去拜訪了常大夫。

  常大夫先恭喜了他金榜題名,再請他節哀順變。

  「沒想到你竟會回來。」他嘆道。

  陸睿道:「拙荊生病之初,來請過常兄,常兄當時不在?」

  「是,通許縣的趙縣令聽說我的名聲,特把我請過去問診,在那邊待了些天才回來。」常大夫道,「我回來後,去府上為令堂請過脈。那時候令堂便有些飲食不思,我給她開了些安神溫養的方子。只這樣的方子,令堂自己也會開,沒甚大用。」

  「後來弟妹過身,我亦吃驚。只是你也讀過醫書,腸癰急症便是如此。便是我當時在,亦是無法的。」他道。

  陸睿點點頭。急性腸癰,莫說溫蕙是個女子,便是一條壯漢,也是說沒就沒了。趕上就是命。

  從風寒,到咳嗽氣喘,因而選個宜人之地養病,結果發急症身亡。都說得通。

  只他的心口,不通。

  他揉揉心口,向常大夫告辭。

  「要去一趟胡家醫館。」他道,「當時拙荊風寒咳喘,都是這位胡大夫診治的,我想去問問。」

  常大夫卻道:「別去了,他已經不在開封了。」

  陸睿凝目。

  常大夫嘆道:「老胡醫術是可以的,只他是個賭鬼,欠了很多債,醫館早就辦不下去了。三月裡他就賣了醫館房宅,離開開封了。」

  陸睿眸子如染了墨,幽黑。

  陸睿又去了別苑。

  因在縣城,到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

  別苑裡只有兩個僕人看院子,都是後來調過來的。因事先沒得消息,什麼都沒準備,別苑裡沒有人氣。

  陸睿去了據說是溫蕙養病的院子。

  屋子裡很空,雖家具整齊,但因為沒人,便

  冷森森的。

  那正房裡還有幾隻箱籠,竟是溫蕙的衣物。說是當時匆忙,落下的,再沒人過問了。

  都似模似樣,都合理。

  陸睿掀開箱蓋,裡面都是冬裝。

  他翻了翻,扯出一件,放在鼻端嗅了嗅。

  衣服都熏過香,一直放在箱子裡不曾打開,過了許久依稀還能聞到淡淡的香氣殘留。

  大象藏。

  他最喜歡大象藏,天長日久,也成了她的最喜歡。

  他後來用的香都是她合的。於香道上她學的很用心,合得也很用心。

  她身上的氣味和他身上的氣味到後來,已經是一樣的,不分彼此了。

  陸睿在別苑宿了一夜,第二日將溫蕙的箱籠都帶了回去。

  他喚了劉富家的和綠茵來。

  「如今只你們兩個對她的東西熟悉。」他道,「將她所有的東西都封存了。」

  前兩日剛清點過,都整整齊齊的。綠茵指揮著丫頭們封庫,劉富家的打下手。

  綠茵抱著一隻匣子交給陸睿:「少夫人陪房的身契都在這裡,只……」

  陸睿問:「怎麼了?」

  綠茵已經清點過了,道:「通嫂子的身契不在。」

  身契是重要事物,私房奴婢通常女主人會自己收著,公中奴婢的都在賬房鐵櫃鎖著。要不是現在這情況,綠茵也不會摸到,畢竟是她夫家一家子的身契。

  所以綠茵也不知道銀線的身契是早就不在,還是一直不在。她只如實匯報。

  銀線是伴著溫蕙長大的人。後來她即便是發嫁了,也可以隨意進出溫蕙的院子,有著別人都沒有的體面。

  溫蕙這裡有事,丫頭們寬慰不了的,都去請她。

  要不是因為她又有了身子,不會把她留在餘杭。

  身契不在,或許是早就放給她了。這都是不相關的小事,陸睿只點點頭:「知道了。」

  他道:「平舟會去賬房拿你的身契,以後你們的身契都在我這裡。這趟回京,你們都跟著去。」

  能跟著去京城一家團聚,綠茵只覺得肩膀都鬆下來了。

  又難過,要是公子早點回來就好了,元兒她們或許就不會被賣了。

  只是又想,若元兒她們還在,公子回來又會不會因少夫人過身而遷怒她們,親自把她們發賣?丘婆子這些日子如此猖狂,還不是說賣就賣了。

  誰知道呢。假設出來的事情,永遠得不到答案。

  她扶腰福身:「謝公子。」

  陸睿又問了溫家的事:「二舅兄你們可見到了?」

  綠茵努力平靜,道:「見到了,嫁妝清點,也是我和我婆婆做的。舅爺對過嫁妝,又問了問我們少夫人身前的事。後來沒再見到,聽小陸管事說,舅爺回去了。」

  陸睿點點頭,讓綠茵退下,提筆給溫家寫了封信,致以哀悼和問候。叫平舟送去了官驛。

  他牽著璠璠的手去上房給陸夫人請安。陸夫人床上垂著紗底的帳幔,隱約看見人影。

  陸夫人沒有露出臉,只叫璠璠進了床裡,抱著她說話。她的聲音很低,喃喃地,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陸正坐在桌旁喝茶,道:「差不多就行了,你母親現在身體不好,別讓她多累著。」

  陸睿側頭看向他:「父親怎地都不去衙門?」

  陸正惱道:「還不是因為你才休告的。別沒輕重,快些回去。」

  陸睿看著他。

  眸光幽黑,中有寒意。

  那樣的目光從來不該是兒子看父親的目光,陸正不知為什麼,就覺得背後隱隱發涼。

  他端起茶掩飾,啜了一口,再抬眼,那兒子的目光已經移開。

  他才鬆了一口氣。

  帳子裡,陸夫人問:「什麼時候走?」

  陸睿隔著帳子答道:「已經收拾好,明日啟程。」

  陸夫人道:「早點回去,帶上璠璠。」

  陸睿道:「好。」

  陸睿牽了璠璠回房,走到半路,問:「累不累?」

  俯身將女兒抱了起來。

  這點路能有多累,璠璠自然不累。但璠璠喜歡被抱。

  雖然記不清娘親的臉了,但恍惚還能記得被娘親抱的感覺。她很有力氣,抱得很穩。

  爹爹也將她抱得很穩,讓璠璠的心裡有一種安全的感覺。

  她抱住了爹爹脖頸,將下巴擱在他肩膀上,很舒服。

  「爹爹。」她道,「阿婆好瘦。」

  「好瘦好瘦。」

  翌日,陸睿攜著璠璠去和陸夫人餞別。

  陸夫人還是垂著帳子。

  陸睿道:「兒思母親,還請一見。」

  陸夫人道:「我如今,是個鬼樣子,不如不見。」

  又道:「走吧。好好做官,學你祖父,報效朝廷。」

  陸睿對陸正道:「蕙娘的東西都封存在此,這個宅子,便是將來父親調任,也不要賣掉。」

  陸正只想趕緊送走他,立刻答應:「好,知道你愛妻,不會賣。」

  陸睿帶著璠璠在床前磕了個頭。

  璠璠被陸睿領著,一步三回頭,離開了開封府,往京城去。

  待塵埃落定,陸夫人的臥室裡空蕩蕩,又沒了人,也不見了楊媽媽。

  陸正踱著步子走進來。

  「都結束了。」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他看看垂著的帳子,語氣鬆快:「你看著這樣多好。咱們一家人都好好的。你把璠璠弄走了,也可以放心了吧,別再想東想西了。以後,咱們兩個好好過日子。」

  陸夫人並不回應他,只翻了個身,面朝裡。

  陸正搖搖頭,並沒有走進帳子。

  這女人現在形銷骨立,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想去看她那副鬼樣子。

  袖子一甩,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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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6: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六章 死穴

  端午是個大節。

  還沒到正日子,宮裡賜下的粽子、宮扇、彩絛、綵杖、艾虎紙就來了。這是皇帝賜給親信大臣以示恩寵的禮物。

  凡這種禮物賞賜,監察院都督霍決的府上從來少不了。

  正日子這天,淳寧帝臨幸東苑,觀賞擊球射柳。

  參加的以武將勳貴居多,也有文臣。因射藝原也是君子六藝。

  近侍們穿著五彩斑斕的華麗衣衫,簇擁著皇帝和宮眷,在亭中看熱鬧。獨小安一身大紅五毒艾虎補子蟒衣,顧盼神飛地上前,對皇帝說:「陛下可準備好賞賜沒?我要下場了。」

  皇帝笑罵:「敢下場就給我爭個名次,要丟我的臉,廷杖伺候。」

  小安笑得風流萬千:「那玩意是伺候朝臣的,我就免了吧。」

  肖妃扇子一遮臉:「陛下,不如我們賭個彩頭,看念安能不能拿名次。」

  皇帝說:「好。」

  諸妃紛紛下注,還給念安鼓勁。

  小安生得俊美風流,卻是淨過身的,連宮妃都不必與他避嫌,真真是男女通吃的萬人迷。

  瑞氣千條地下場了。

  先立射,後騎射,兩隊人競爭相當精彩激烈,又各有支持者,喝彩聲和喝倒彩的聲音雜混著,一派節日的喜慶氣氛。

  到最後,逐漸淘汰,兩隊人最後各剩下一人。

  諸人看了,都忍不住笑了,哄聲四起。

  因小安最後這競爭對手,不是旁的人,正是武安伯世子。他與小安有許多風流韻事,京城皆知。

  小安騎在馬上,挑眉道:「你不許讓我。」

  武安伯世子道:「自然。」

  一聲鼓響,二人催馬奔馳起來。

  武安伯世子先射中一隻葫蘆,葫蘆裂開,飛出一隻鴿子。小安緊隨其後,亦放飛了一隻鴿子。

  武安伯世子再射飛一隻,小安也射飛一隻。

  待武安伯世子張弓搭箭準備射第三支葫蘆時,小安卻帶馬超過了他,忽地轉眸對他一笑。

  要論男人的風流妖媚,這京城沒有勝過監察院念安的。

  武安伯世子這一箭便射偏了。

  小安一箭射中葫蘆,放飛了第三隻鴿子。

  其時龍陽之風盛行,文人以為雅事,不以為惡。小安耍這麼一手,頓時滿場大笑。

  武安伯摀住了眼。

  皇帝笑得直拍腿。

  待小安過來索要獎賞和彩頭,皇帝用手點他:「勝之不武!」

  小安理直氣壯:「三十六計還有美人計呢。」

  眾人無不大笑。

  肖妃問:「都督呢?都督今日也下場嗎?」

  小安抬手眺望了一下,喜道:「那呢,下一組就是他了。」

  眾人都望去。

  霍決正望著天上放飛的那些鴿子。

  待聽到鼓聲,張弓搭箭,嗖嗖嗖三箭射中三隻葫蘆。直接進入了第二輪騎射。

  黑紗底蟒袍上的金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胯下一匹四蹄踏雪的大宛馬乃是皇帝欽賜。

  雖是戲樂,他臉上也沒有笑容,硬朗的面孔一如往常。眾人的笑鬧聲莫名就低了下去。

  淳寧帝極目望去。

  只見他三箭連射連中,卻又射出了第四箭,搶先將對手瞄準的那個葫蘆射下,讓對方的箭落了空。

  一時喝彩聲四起。

  肖妃抽氣:「咱們都督要不是當年受了牽連,如今怕不是戰陣上一悍將。」

  皇帝道:「可不是。我從前常替他惋惜。」

  「可如今看來,竟是上天注定讓連毅到我身邊。」皇帝微笑,「竟不必惋惜。」

  皇帝身邊簇擁的都是近侍近臣,這話很快就為眾人所知。

  皇帝對霍決的寵信,當真是不亞於昔年景順帝之於牛貴。

  很快霍決腳步鏘鏘地過來了,皇帝賜下彩幣、夏布,霍決謝了恩。

  今日裡宮眷和內臣都統一穿著五毒艾虎補子蟒衣慶賀節日,霍決也不例外。只宮眷們顏色不一,小安專挑紅色,霍決是一貫的黑色。

  領完了賞賜,自然是在皇帝身邊伴駕。

  肖妃道:「今天這麼好的日子,怎地不見霍夫人露面。」

  肖妃問了皇帝心癢的,皇帝也斜眼去看霍決。

  霍決面不改色道:「她小地方來的人,一貫靦腆,應付不了大場面,還是喜歡待在家裡。」

  肖妃道:「那真是可惜。如今京城大家最想看的兩個人,一個霍夫人,一個陸探花。偏今天都看不到。」

  皇帝心有慼慼焉。

  只皇帝知道霍決這妻子來路不正,很大可能是不方便露面,或者不願意露面。又想起陸睿。今天節慶盛日,少了陸睿這個貌比潘安的新科探花在身邊伴駕,還真是有點遺憾。

  好在很快文臣們開始潑墨揮毫,進詩詞聯句助興了。皇帝的注意力轉移了過去。

  霍決又望望天上盤旋的鴿子。

  端午的正日子,外面太熱鬧,溫蕙沒有出門。

  霍決和小安一早就進宮伴駕去了,傍晚才回,身上有酒氣。

  見到她卻先告訴她:「開封那邊的信鴿還沒有到,這邊發了信鴿過去催了。」

  通常都是那邊月底發,這邊初一初二能收到的。

  溫蕙微凝,卻輕描淡寫道:「哦,不急。」

  彷彿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霍決摸了摸她的頭髮。

  開封的信鴿遲了五天,終於在初八這日到了京城。

  待送到霍決手裡,霍決展開看了看,皺了皺眉,又沉思了一會兒,才抬眸,去了上房。

  溫蕙正在與丫頭們說夏衣的事,霍決讓丫頭們退下,道:「開封的信報來了。」

  「陸夫人沒什麼事,還是在休養身體。」他頓了頓,道,「只下人有些慢待陸大姑娘。」

  他說完,清楚地看到溫蕙的眼神一瞬尖銳了起來。

  母獸護幼崽,乃是萬物皆有的天性。

  他把捲成卷的紙遞過去。

  溫蕙接過展開,飛快地瀏覽了一遍。

  某日,府中購進春日新上市的櫻桃。似這般剛上市的新鮮昂貴果子,到了廚房便會分一分,作幾等,給不同的人。

  從來端到陸大姑娘跟前的都是最好的,個頭個個有鴿子蛋大小。這一日端來的,卻叫教養媽媽發現,上面大顆的吃完,碟子的最底層竟鋪了一層稍小一圈的。

  教養媽媽大怒,呵斥下人:【這是公子的嫡女,唯一的孩子,誰給你們的膽子!】

  對方沒了臉,只得又給陸大姑娘換了第一等的來。

  霍決剛剛看到的時候,其實十分無語。因男人家,對這些「小事」都不怎麼看重。總覺得是婦人愛計較得失。

  只他剛才想了片刻,試著將信報裡的「陸大姑娘」換成了溫蕙,忽地便懂了。

  倘若是在他的府邸裡,有哪個下人敢以次充好來糊弄溫蕙,不把最好的端到溫蕙面前來。讓他知道了,會叫這人變成老廿手裡一張人皮。

  他尚且如此不能容忍。婦人們被關在內宅裡,四面圍牆,四方天空,每日裡爭的就是這些「小事」。

  何況教養媽媽若無意外,以後大概一輩子跟著姑娘,是貴是賤全繫在姑娘身上。

  如今陸大姑娘的母親「去世」了,祖母因傷心過度休養,不理家事。櫻桃本身是個小事,卻是個危險的開端。教養媽媽是決不允許這事發生甚至發酵的,直接摁滅了。

  霍決盯著溫蕙的眉眼。

  溫蕙快速瀏覽了一遍,又仔細讀了一遍,緩緩將那紙再捲起。

  片刻,抬頭對霍決微微一笑:「沒什麼的。下人自來就是如此,尤其世僕多的人家,掌家夫人弱勢些,都可能會被老僕欺負。」

  她道:「璠璠這媽媽,是我和我婆……和陸夫人一起挑的。她十分出色能幹,在這內宅裡,定能護得住璠璠的。別擔心。」

  別擔心?

  叫誰別擔心?他嗎?

  她的女兒被慢待受委屈,卻反而來寬慰他放心?

  「蕙娘,你不必如此。」霍決負手道,「未經你允許,我決不擅動陸大姑娘。」

  溫蕙別過頭去,看著別處。

  來到這裡許久了,除了當初有一晚她暴哭提及過陸璠,這之後,她一次都沒有提過。

  她可以淡然地提起曾經的夫君和婆母,卻彷彿世上不存在一個跟她血脈相連的女兒似的。

  她在他面前從來都沒流露出過思念陸璠的模樣。

  可愈是如此,霍決愈是知道,陸璠對她有多重要。

  因太重要了,霍決做事又太霸道,她唯恐流露出一絲對女兒的思念叫他發現,恐他會不管不顧,為了她將陸璠也弄來。

  餘杭陸氏嫡女,是什麼樣的身份?

  單單一個人,或許宦海有沉浮。譬如陸正,如今也還只是五品。但若論一族,是由許多的「個人」組成,決不是只看一個人當前品秩的高低。

  餘杭陸氏,登閣拜相者有之,三元及第者有之,有撞死金殿的諫臣,也有勇於辭官不戀權勢的風骨。

  陸正這一房人丁雖單薄,在陸氏族中稍顯弱勢,卻一門三進士,祖孫兩探花。

  和他同族的陸誠,如今是侍郎,勢頭正好,離尚書只一步之遙。他是陸璠的伯祖父。

  陸璠坐擁這清貴家世,便是皇子正妃都可以入選。

  溫蕙把陸璠護得死死的,在霍決面前絕口不提她的名字,又恐暴露身份,小心翼翼不在外人面前露臉。

  因一個母親可以犧牲自己,卻絕不肯讓陸璠的身世有一點瑕疵。

  更不允許霍決,剝奪陸璠的身份。

  曾經的夫君婆母固然是她重要的家人,可陸璠--這個她十月懷胎,骨血相連的孩子,才是溫蕙的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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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底線

  霍決道:「你若不信我,我可以起誓。」

  溫蕙把頭轉回來看他。

  「我沒有不信你。」她說,「正相反,恰是因我知道你對我好,所以怕你對我太好。」

  霍決可以不管不顧地,完全不在意旁人。

  可那「旁人」卻是溫蕙在意的人。

  霍決走過去坐到她身旁,道:「開封司事處也附了信,陸家如今門子上嚴格起來,線報不好傳出來。要不然我多放幾個人,免得耽擱消息傳遞。」

  溫蕙沒回答,卻又展開那張紙看了看。

  「這種事,通常就只能是我院子裡的人和廚房的人知道。」她說。

  櫻桃的事明顯是廚房的人幹的,趁著如今少夫人去世陸夫人休養,欺負璠璠年紀小,偷偷從她的份例裡淘換一部分一等的櫻桃,大概率是拿去討好陸正的書房丫頭去了。

  姨娘們年紀大了,早沒了寵。如今風頭盛的是陸正書房裡的丫頭們。

  她掌家的時候,她們便是令她頭痛的一群人。

  「廚房的人進不得我的院子,沒法盯著我或者璠璠。」溫蕙道,「所以你這眼線……竟是我院子裡的人?」

  她轉頭看他:「是誰?」

  霍決承認:「便是陸大姑娘的這個教養媽媽。」

  竟是夏青家的。

  溫蕙吃驚不小:「她是陸家世僕,家生子,怎麼會……」

  「人都有弱點把柄,若沒有,給他/她製造弱點把柄即可。總能讓他們乖乖聽話,為我們做事。」霍決道,「監察院的慣用手段罷了。」

  「原來如此。」溫蕙細看,「所以是故意寫成這樣的?」

  「是。」霍決道,「不能暴露身份,提到自己的時候,也要用第三者的口吻。」

  頓了頓,霍決道:「二哥去過開封了。」

  溫蕙道:「嗯,看到了。」

  那卷紙末端墨色比前面的字要新一些,像是後來加上去的。寫道,溫二郎到開封奔喪,見過陸璠,清點過嫁妝無誤,已經返程了。

  溫家,又是一個溫蕙閉口不談的話題。

  但遲早得談。霍決原本就是打算留在成親後再談的。

  「我使人往青州去通知溫家吧。」他道。

  溫蕙卻不說話。

  沉默許久,她下定了決心。

  「不聯繫了,哥哥都已經到過開封了。」她道,「就這樣吧。」

  「哥哥們脾氣不好,若知道了,必要與陸家鬧起來的。」

  「到時候,不止事情容易洩露,且璠璠又如何自處。」

  「就這樣把。」

  「以後,陸家,除了璠璠,我也不需要知道別的了。」

  「陸少夫人溫氏蕙娘,已經死了,便不該再存在。」

  她不曾對不起陸家,事情走到如今這一步,她對丈夫、對婆母都已經仁至義盡。

  他們對她的好,給予過她的幸福和快樂,溫柔和陪伴,她如今都償了。

  他們已經給她辦了葬禮,埋葬了「陸少夫人」。

  既然如此,溫氏蕙娘不該再現於世。這樣對大家都好。

  「四哥。」溫蕙看著霍決,「以後,我只是霍夫人。」

  霍決俯身親親她的額頭,將她攬在懷裡:「是我對不住你。」

  溫蕙道:「你我不相欠的。」

  霍決將她攬在懷中,親吻她的頭髮,告訴她:「我也沒有旁的什麼能給你,只有一樣,作霍夫人,你想幹什麼,便幹什麼。」

  「哇。」溫蕙發出小小的感嘆,「那可厲害了。」

  世間誰能真的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呢。便是陸夫人、陸睿他們這樣一出生就擁有極好家世的人都不能。

  每個人都被屬於自己的框框給框住了,只能在被規定的規則之內行事。

  小時候讀話本子不明白那些被夫家害得慘兮兮的婦人,為什麼母憑子貴之後,還如此輕易、大度地就原諒那些迫害她的人。覺得她們太傻,太好說話。

  如今懂了。

  雖然那兒子做了狀元當了官起了勢可以為母撐腰,可他終究生存在這世間,為諸多的規則框住。世間人是容不得叛出宗族的人的,也容不得不孝的人。

  走仕途的人尤其不能。

  那婦人若不原諒夫家的宗族,便是陷兒子於兩難。甚至因此得咎,成為道德瑕疵為人批判。便連御史都可以風聞參奏。

  婦人只要不傻,都會選擇原諒。

  而被世道磋磨了十幾二十年的婦人,便曾經傻過,也不會再傻了。

  真正傻的原來是曾經的小月牙兒。

  她以為這話本子的結局,是勸人大度,勸人向善。

  卻原來是冷冰冰地在教你,審時度勢,趨利避害。

  霍決道:「我既說出口,便能做到。」

  「在府裡,在府外,都是。」他道,「什麼都不用怕,有事我擔著。」

  溫蕙微微一笑:「好。我別的本事沒有,最會闖禍。」

  霍決嘴角扯出一抹自負:「盡管闖。這大周,沒有我堵不住的窟窿,兜不住的禍事。」

  晚間就寢,褻衣落到腳踏上。

  霍決噬咬許久。

  溫蕙也不是聖人,難免動情。

  失神之際,霍決褪下了她最後的遮掩。

  「蕙娘,讓我看看你。」他咬著她的耳朵說。

  許久,溫蕙「嗯」了一聲。

  霍決手摸過去,火摺子便放在燭台下,一晃便點著了蠟燭。拔步床裡明亮了起來。

  溫蕙把身體背過去,蜷縮起來。

  霍決的目光在峰巒起伏的側線上壓過,握住她的腳踝,將她拉到了床邊,打開。

  溫蕙用手臂蓋住了眼睛。

  「蕙娘,」霍決喃喃,「你生得好美……」

  霍決跪下去,親吻那美麗。

  許久,溫蕙忽然像是忍著什麼痛苦似的,輕喊了聲:「霍決!」

  嬌花顫顫,斜風細雨撲面。

  霍決抬起頭,手指抹抹唇角,起身。

  溫蕙呼吸還亂著。

  霍決抱住她,溫柔對她,到她平靜。

  只他想將手指進去,她卻捉住了他的手,不許。

  到底「進去」對女人來說是不一樣的。

  是儀式,是界線,是千百年來魔咒一樣的束縛,無法輕易踰越。

  溫蕙平靜下來,反推了霍決,給他他想要的。

  只當她也去扯他的褲帶時,霍決也捉住了她的手,不許。

  兩個人在不斷的試探中,漸漸探索明白彼此的需要和底線。

  最後相擁沉沉睡去。

  溫蕙感到鼻端還能嗅到霍決身上的香。

  不像她曾經的夫君,她曾經的夫君喜歡的香淡而清。他說這樣才符合君子之道。

  沉則媚,厚則俗。

  但溫蕙沒有覺得霍決身上的香俗媚。

  他肯定是熏這種香已經很多年了,那香氣像是深入了他的皮膚裡,和他的體息已經徹底融合,再也分不開了似的。

  溫蕙為他的體息包圍,睡得沉了。

  陸睿還沒到京城,陸正的信先到了京城他的族兄陸侍郎府上。

  陸侍郎看看日期,這信該是陸正接了進士及第的金花貼後寫的。

  先說了陸睿點探花的事,又正式通知了陸侍郎陸睿的妻子因病過世。

  最後,他道:【喪母長女為五不娶之首。孫女不可無人教養,嘉言不可無妻。弟在開封,鞭長莫及。此事鄭重,托與兄長。】

  世間有七出,三不出,還有五不娶。

  沒有母親的長女無人教養,是為五不娶之首。

  但若為著這孩子將來的婚配,由她的親祖母,昔日驚豔餘杭的虞家大小姐親自教養豈不是更好?

  陸侍郎只微微一笑,對妻子道:「嘉言頂著馮學士的壓力到陛下跟前求了喪假,只為奔個妻喪。他肯定想不到,這封信在路上跟他擦身而過逆向而行,他爹要我幫他再擇佳偶。」

  妻子接過來看了看,道:「說的也是有道理的。」

  「當然。」陸侍郎不以為然。

  豈能讓人指摘出沒道理,說話做事,自然得事事有道理,有依據。讀書人,都是這樣的做派,包括他自己。

  「全權交給我們了嗎?」陸侍郎夫人仔細讀了讀,「這就是只想在京城結親了?」

  「他總算明白了一回。」陸侍郎道,「之前那門親,也結得太不講究了。」

  陸侍郎夫人卻道:「我沒見過嘉言媳婦,只妯娌們通信,她風評不錯。十分孝順弟妹,她們婆媳說是親如母女,十分相得。」

  話音裡帶了點羨慕。

  因女人出閣後都是,前半生和婆婆相處,後半生和媳婦過日子。

  若能彼此相得,實是幸事。

  比起來,男人家更在意的一些東西,對女人來說沒那麼看重。

  男人不知道女人在內宅裡是怎樣熬人生,卻因此說: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

  陸侍郎道:「這個還得勞煩你。」

  陸侍郎夫人一笑:「不勞煩,守株待兔即可。」

  「嘉言啊,豈是一般的鰥夫。」

  「家世自不用說了,他自己——新科探花,風華正盛。」

  「他奔妻喪的事一傳出,玉淑長公主和嘉珍長公主只在宮裡哭,渝王家的小郡主卻瘋了,鬧死鬧活要嫁。」

  陸侍郎忙道:「這幾個都不行。」

  「我自然知道,還用你說。」陸侍郎夫人戳他額頭,「只我們不用急,想嫁的人肯定比我們急。」

  此時,陸睿和璠璠在返程的路上。

  夏青家的跟陸睿稟報:「昨晚她又醒了,這幾日睡不踏實。」

  陸睿道:「路上都睡不好,我也是。等到了家就好了。」

  又將璠璠抱過來與她說私房話:「想不想阿婆?」

  璠璠說:「想。」

  陸睿道:「以後我們每個月都給阿婆寫信好不好。」

  璠璠說:「好。」

  璠璠說:「爹爹,我不想阿公。」

  陸睿頓了頓,問:「為什麼?」

  「阿婆叫我不要想,叫我只跟著爹爹,離阿公遠遠的。」璠璠說,「阿婆說,阿公會變成大妖怪,吃小孩。我昨天睡覺夢見了,害怕。」

  陸睿抱著女兒的手驟然加重了力道。

  他將女兒抱得緊緊的。

  「別怕。」他說,「你跟著爹爹,我們離他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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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回京

  過了幾日,監察院再次收到了開封司事處的信報。

  霍決看了一眼,便拿去給溫蕙看:「陸大姑娘來京城了。」

  溫蕙吃了一驚,接過來反復看了好幾遍。

  只夏青家的一直脫不開身給司事處報信,這事還是司事處外圍的人觀察到陸府有人出行,行李頗多,一打聽,竟是陸大姑娘跟著她父親往京城去。

  陸大姑娘便是上面要關注的人。司事處的人忙向上匯報。

  「為什麼他會把璠璠帶回來?」溫蕙盯著信報。

  照著溫蕙的想法,她「病逝」的情況下,璠璠自然是由陸夫人親自教養的。實際上,她還在陸家的時候,實質上教養璠璠的,本就是陸夫人。

  因溫蕙主持著中饋,陸夫人不僅有閒有資格,還有著一腔教養女孩的熱情。

  她喃喃:「她,她病得這麼重嗎?」

  開封給她辦了葬禮,斷了她所有的退路。溫氏蕙娘從此不存於世。

  溫蕙堅信這是陸正的手筆。

  她不斷地告訴自己:這絕不是她的意思,她一定是沒有辦法的。

  這個「她」指的是她的婆母陸夫人。

  霍決一直對此不置可否。因他們終究都不能真正知道,在這事發生的時候,陸夫人到底是一個什麼態度。

  溫蕙甚至,已經不想去知道了。

  一如她甚至想,如果可以的話,永遠不要再跟陸睿面對面。

  因有些事,不去戳破,便沒有傷害。

  在夏青家的送來的信報中提及陸夫人,匯報的是因溫蕙的「去世」,陸夫人一直在調養身體。這種大家都明白,其實就是傷心過度不思飲食,人沒有精神。

  其實是沒有病的。

  那為什麼,陸睿會把璠璠帶走?陸夫人又怎麼捨得?

  這事必不是男人們提出來的。只能是陸夫人自己。

  她是……想讓璠璠遠離陸正這噁心的男人嗎?

  換作溫蕙,也決不想讓璠璠在陸正身邊長大。最好的是,陸夫人能帶著璠璠一起去陸睿身邊,一起遠離陸正。

  然而那不可能。

  這世上,只有男人可以揮揮袍袖,丟下妻子,離家遠游。

  沒有妻子能在丈夫還在的情況下,遠離丈夫。

  陸正活著一天,陸夫人便和他綁定一天。

  霍決看著溫蕙把那張紙在手心裡揉成團,握成拳。

  他道:「以後璠璠在京城,方便很多。」

  霍決已經向溫蕙許諾沒她允許決不動陸璠。溫蕙道:「那我……是不是可以看看她?」

  她補充道:「悄悄地。」

  霍決道:「一定有機會的。」

  其實誰知道有什麼機會。便是霍決,也沒法去控制一個官員家的幼女出門的事。

  只這麼說,就是希望。

  人有希望的時候,眼睛裡就會有光。

  溫蕙的眼睛裡,果然就有了光。

  陸睿到了京城。

  「看,這就是京城。」他將璠璠抱起來,「這裡有皇帝、宮城,有內閣、六部,爹爹在這裡做官,可以朝覲聖顏。」

  璠璠望著雄渾巍峨的城牆,小嘴張開,驚得呆了。

  「走。」陸睿抱著她,「我們回家。」

  這一趟他回去帶的人不多,都是隨身的人,回來卻帶了不少人。

  除了璠璠身邊的人,書房的霽雨和幾個得用的丫頭,劉富家的和綠茵都來了。劉富和劉稻當時還擔心她肚子太大臨近分娩,想讓她先在開封生完,等以後再接到京城去。

  誰知婆媳倆一口咬死一定要跟著走。父子倆也沒辦法。

  陸睿回到京城宅子裡,安頓好了璠璠,傍晚去了陸侍郎家。

  陸侍郎捋鬚打量陸睿,「家裡的事情都妥了嗎?」

  「妥了。」

  「可見到她?」

  「沒有。」陸睿道,「去得太晚,靈柩已經送回餘杭。只祭了祭。」

  陸侍郎又問陸正夫妻。

  陸睿道:「父親很好,母親因傷心過度,不思飲食,如今在調養。我女兒如今五歲,正是頑皮的時候,不敢再勞累母親,我將她帶到京城來了。」

  陸侍郎微感意外,想了想,道:「送到我這裡來吧。」

  「六伯一片慈愛之心,我替璠璠謝過。」陸睿道,「只也不必勞累伯母。這孩子才失了母親,又到了陌生地方,恐會多疑不安,我想將她放在自己身邊。」

  陸侍郎點點頭,道:「明日去翰林院銷假吧。端午你不在,陛下還提起了你。」

  陸睿道:「好。」

  陸侍郎看了看他神情,眉眼間十分平靜。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繼續過日子。」他取出了陸正的信,「你還在往開封路上的時候,你父親給我來了信,你看看。」

  陸睿展開,目光掃過一遍,便又折上。

  「你父親說的都是正理。」陸侍郎道,「肯定得續一房,要不然……」

  話沒說完,便聽見陸睿道:「好。」

  陸侍郎打好了腹稿的一肚子勸他續弦的話戛然而止,愕然。

  奔妻喪歸來的小陸探花,神情寧靜。

  「可以先訂親。」他道,「我守一年,出妻孝即可完婚。」

  「此事,勞累伯父了。」

  奔波一日,再回到家中,陸睿去看了看璠璠,見她精神還好,與她說了會兒話。

  待天色暗下來,他也沒有打算歇息,回到書房,召了平舟來:「取家中賬冊與我。」

  如今京城陸府架子還沒完全搭起來,尚無單獨賬房。原本下人的身契也是在開封陸府的賬房統一收著的,這一回,都帶過來了。

  一併帶來的還有他的私房。

  翻翻賬冊,對自己目前的資財狀況在心裡整合了一番,心裡有了底。

  「銀子不要白放著。」他道,「明日開始,在京城這裡置辦些田產鋪子。京城置產不容易,但不著急,慢慢收。六伯家的管事對京城熟悉,找他們幫忙。」

  平舟道:「是。」

  陸睿道:「找人牙子收些小子和小丫頭,挑資質好的,寧缺毋濫。」

  平舟愕然,道:「要添人,不往家裡邊要嗎?」

  大家世僕多,代代繁衍。縱每隔些年便放出去一些,還有許多下人家裡有人沒有差事。

  要是知道京城陸府要進人,都得爭著把家裡的小子、丫頭送進來。

  「不必」陸睿道,「在京城採買即可。劉稻媳婦是個能幹的,等她生完孩子,讓她管起來。」

  平舟不敢再多問,只應道:「是。」

  陸睿就歇在書房裡。

  平舟退出去,劉稻問:「今個沒事了吧?」

  「沒事了。」平舟道,「可以歇了。」

  劉稻便和平舟一起往住的地方走。只走了一段,感覺不對,回頭一看,平舟落後了老大一截。

  劉稻等他:「幹嘛呢?走快點。」

  平舟抬頭,神思有些恍惚。

  劉稻察覺:「怎麼了?」

  平舟低頭,道:「想元兒。」

  劉稻頓時說不出話來,只嘆了口氣。

  平舟不再說話,只默默跟著劉稻一起走。

  夜色濃黑,燈籠的光有限,心中有懼意的時候,便覺得鬼影憧憧。

  平舟忽然道:「稻子,我瘆得慌……」

  劉稻道:「我在這兒呢,你瘆什麼瘆。」

  為著元兒,這些天他偷偷哭過多少次。只要哭過,便是敷了眼,還是有痕跡,還是看得出。

  可是……平舟呢喃:「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劉稻沒聽清:「啊?公子怎麼了?」

  平舟不敢說。

  閉上了嘴巴,只看著這濃濃夜色。

  作為最貼身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公子,直到今日,未曾為少夫人流過一滴眼淚。

  夜風掃過後頸,平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翌日,陸睿便去翰林院銷假。

  一路見到的人對他都熱情。

  「嘉言回來了?」

  「回來了?」

  「節哀順變。」

  掌院的馮學士見到他頗意外:「這麼快就回來了?」

  還不到一個月。還以為他得在那裡悼念亡妻,徘徊一陣,來回至少兩個月。

  「該做的事情做完。」陸睿行禮,「該回就回了。」

  倒不拖泥帶水,馮學士點頭道:「去把假銷了就行。今日無事,再休息一日。明日去宮裡上值。」

  翰林們在宮裡輪值,都是早就排好的班次。他離開了一個月才回來,卻讓他明日就去宮裡。

  陸睿深深一揖:「多謝老師。」

  待去找管考勤的人銷了假出來,走在院中,忽聽到院牆另一側有人提及了他的名字。

  「明天就讓他去御前啊?這也太偏心了。」

  「那不然能怎樣,陛下端午還提了他,如今他回來了,學士能扣著他不往陛下跟前送?」

  「唉,真個人比人氣死人。」

  「那當然,你看陸嘉言這運氣,簡直是氣運了。聽說前頭那門親是低娶的,可好,才點了探花,人便沒了。」

  那兩人都笑了起來。

  「陞官,發財,死老婆嘛。」

  陞官發財死老婆。

  多麼質樸明白的願望。上到翰林,下到屠夫,都懂。

  陸睿在牆的影子裡站了許久。

  回到家,璠璠已經準備好了,就等他了。

  「走,」他牽了璠璠的手,「帶你去見你伯祖母。」

  一行人出了門。

  街對面,有輛不起眼的馬車已經從早上等到現在。

  窗簾微微掀開,一雙眼睛悄悄地、遙遙地盯著那被陸睿牽在手中的孩子,貪婪得捨不得眨眼。

  半年不見,那孩子長高了一截。

  看到她健康、平安地和她的父親在一起,溫蕙流下眼淚,鬆開手放下了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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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建議

  溫蕙見到霍決就撲進他懷裡。

  「我看到她了!」她說。

  她不必再強裝,不必再壓抑自己的情緒,霍決心中輕輕籲了一口氣。

  晚上,躺在霍決懷中,她道:「就這樣就挺好,我也不必她記得我。她好好長大,好好出嫁就行。」

  世間女子在娘家,不過十數年,以後一輩子都在夫家。生冠以夫姓,死了葬入夫家的祖墳。

  入了某個姓氏的祖墳,才算是真正有了歸宿。

  而在活著的時候,娘家能提供給她的支持,一是門第匹配,二是嫁妝厚薄,三是兄弟撐腰。

  這三樣,溫蕙一樣都供不起。

  霍決第二日入宮,便聽宮中人也在談論小陸探花。

  「不大笑了。」

  「不笑更俊了。」

  淳寧帝再見著陸睿也和馮學士一樣:「這麼快就回來了。」

  「家裡的事都整理清楚了。心願已了,徒留無益,便回來了。」陸睿道。

  淳寧帝想起來那兩個哭哭啼啼的妹妹,陸睿這一回來,她們兩個怕是又要哭了。還有渝王家的侄女,從知道小陸探花喪妻,就開始鬧騰,搞得渝王焦頭爛額,跑到他跟前來抱怨。

  抱怨中,自然是希冀他這個皇伯父能給點助力,最好能直接給做個媒。

  臣子不是家奴,家奴可以被主人指婚,臣子是士人,皇帝頂多能給做個媒。大部分情況下,只要不太離譜,一般臣子也不會駁了皇帝這個面子。

  等雙方都談妥了,皇帝再補一道「賜婚」的旨意,就更有臉。

  只想像給家奴配婚那樣,是不行的。

  淳寧地偷眼看陸睿。

  陸睿坐在案後,懸腕提筆,眉眼專注。

  回去這一趟,的確有些地方變得不一樣了。皇帝想,哪裡變了呢?

  哦,是沒有笑了。

  笑這種東西,不必一定嘴角上揚,有時是露在眉梢,含在眼裡的。

  如今沒有了。

  淳寧帝心裡惦記著侄女的事。

  妹妹們是公主,是不行了。侄女只是個郡主,倒可以考慮。

  處理完一些公事,喝茶休息的間隙,皇帝試探著勸:「家裡的事既已經整理好,也該收拾心情。我彷彿記得你還有一個女兒,為著孩子,也該考慮續弦。」

  「是。」陸睿道,「長輩已在相看,打算先訂親,待我出了妻孝就可完婚。」

  淳寧帝險些叫一口茶嗆著。

  覺得自己夠著急了,沒想到別人比他更著急。

  又去看陸睿,才奔回妻喪,便說續弦。若旁人,至少在皇帝面前得稍稍推脫一下。至少作一首詩,掉兩滴淚。

  皇帝若給面子,讚一句,或者陪著感動一下,以陸睿的才情,這首詩就傳唱千古了。

  但淳寧帝看過去,陸睿一雙眸子澈如深潭,只迎視回來。

  沒有心虛,不必躲避,因他做的是對的事情。

  對的事情便可以直來直往,不必有那麼多矯飾。

  淳寧帝問:「若再娶,想要個什麼樣的?」

  陸睿道:「能擔起正妻之責的。」

  淳寧帝怔住。

  許久,他嘆息一聲:「是正理。」

  原本想提的侄女,也不提了。仗著渝王和皇帝感情好,渝王家小郡主驕縱得無法無天,顯然不是個能擔起正妻之責的女子。

  「臣聽聞,閣老們又催陛下立后了。」陸睿道。

  淳寧帝哼了一聲,道:「朕也不是不想立。」

  那就是對人選都不滿意。陸睿問:「陛下想要什麼樣的皇后呢?」

  「無非與你想的一樣罷了。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淳寧帝道,「朕也不過是想要個能撐得起翟衣、九鳳冠的人罷了。」

  淳寧帝甚至早在廢后之前,就有另立皇后之心。只到現在了,臣子們推薦的女子,他暗中使霍決去打聽了,並沒有特別中意的。

  「不必美貌,但一定賢德。」

  「心裡時刻能記得,她不止是我的妻子,更是一國之母。」

  「她不能和別的女子一樣,她得有正宮的能力,還得有母儀天下的氣度。」

  如此,才配得上真龍天子。

  一句「不能和別的女子一樣」,陸睿便明白,皇帝根本不想要一個妻子兼顧皇后。他想要的其實只是皇后。

  「京城是天下貴女雲集的地方。」他道,「必有淑女可堪匹配。」

  淳寧帝怫然不悅:「卿不是俗人,卻說俗話。」

  陸睿道:「那臣便說實話了?」

  淳寧帝道:「說吧,愛聽實話。」

  陸睿道:「京城乃是天下權力中心,陷於其間者,便是女子,也脫不出『功利』二字。恐與陛下想要的,相去甚遠。」

  淳寧帝沉默片刻,道:「卿甚懂。」

  陸睿道:「臣先後兩次春闈,都在京城寓居,頗感京城人行事,節奏快過別處,得失心也更重。反不如一些地方上的家族淡泊些。」

  皇帝道:「世上沒有真淡泊。」

  「當然沒有,但總有高低之分。」陸睿道,「若是那真淡泊已超脫俗世的,陛下也不必求,求來也無用,任之閒雲野鶴才更好。只俗世淡泊,乃是在於公心私慾孰重孰輕而已。」

  淳寧帝道:「你的祖父也是淡泊之人。」

  陸睿卻道:「祖父也不過是傚法寧則公,李氏才是真淡泊。李氏嫡脈雖不出仕,但秋山書院乃天下士林之首。李氏之尊之正,毋庸置疑。」

  陸睿所說之寧則公,姓李,乃是景順朝重臣。他在景順朝看清形勢,急流勇退,退居鄉里,專心打理祖傳的秋山書院。

  忽忽二十多年過去,天下書院,以秋山書院為首。秋山書院桃李遍天下,已是大周士林領袖。

  淳寧帝道:「卿是建議……」

  陸睿伏身:「臣位卑職小,此等事輪不到臣參議。臣沒有建議。」

  淳寧帝頷首,若有所思。

  待處理完前面的公事,皇帝也終於能休息片刻,去到後面,看到霍決正跟小芳說話。

  皇帝看到他們就放鬆下來:「說什麼呢?」

  「陛下。」小芳笑道,「我跟都督在說小陸探花呢。」

  皇帝:「唷。」

  霍決道:「他是個風雲人物,大家都在談論他是不是要續弦。」

  皇帝心想,不用懷疑,陸嘉言續弦這個事都已經提上日程啦。

  「肯定要續的,他還這麼年輕呢。」皇帝按按肩膀道。

  小芳過去給皇帝揉肩膀。

  霍決道:「是,年紀輕輕,前途大好,怎能不續。正該當妻妾滿堂,兒女雙全才是。」

  皇帝欣然點頭:「可不是嘛。」

  霍決道:「寧家的孫女也鬧著要嫁他。」

  皇帝問:「哪一個?」

  霍決道:「那一個。」

  「呵。」皇帝道,「這就是他們想給朕作皇后的人。」

  自方皇后自縊之後,為立新后之事,能上得了檯面的各家、各派系已經暗搓搓較勁很久了。各自都有想推上去的人選。

  只皇帝一直不肯點頭。

  霍決受命,幫皇帝盯著這些人選。

  皇帝吃過方氏的虧,一心想找一個不一樣的。

  只這些女子各種線報傳回來,生活中點點滴滴,遇事處事,總有不滿意的地方。

  寧家的孫女之前還算是不錯的,知書達理端雅大方,誰知道現在鬧著要嫁陸嘉言。又是一個只知道情情愛愛的小女子。

  「一見探花誤終生。」霍決嘴角勾起,「如今京城閨中,流行這句話。」

  皇帝沉吟了片刻,道:「你去查查,秋山書院的李家,嫡支中可有年紀合適的女兒。」

  霍決微感意外,問:「陛下是打算緣求於外,不打算理京城這幫人了?」

  皇帝道:「難道怪我?也得他們有能讓我看得上眼的人。」

  霍決問:「誰這麼大的膽子,給陛下這樣的建議。」

  這可是,與京城權貴虎口奪食。

  皇帝嘴角一勾:「你猜。」

  小芳嘻嘻一笑。

  霍決無語。

  「不逗你了。」皇帝笑道,「是陸嘉言。」

  他道:「官場還是得有新血才成。要不然一個個老油條,死氣沉沉,各懷鬼胎,看著就夠了。」

  霍決一笑:「小陸探花才高八斗,忠直敢諫,陛下好生培養,說不定是個純臣。」

  皇帝道:「你現在變得愛笑了。」

  小芳也道:「是呢,都督今天笑了好幾回了。」

  皇帝往前湊湊:「我聽說,你夫人很愛跑馬射箭?常往城外去。你跟我要去的那匹大宛馬,原來是給了她?哎,你什麼時候把她帶進來,肖妃想看看她。」

  什麼肖妃想看看她,想看「霍夫人」的明明另有其人。

  這人歪著身子,一邊讓小芳給捏著肩膀,一邊胳膊肘擱在榻几上身子往前傾,眼睛放光。

  皇帝是個勤勉的皇帝,漸露中興之相,只私底下性子太碎。

  監察院霍都督撣撣衣擺起身行禮:「肖妃娘娘如今打理六宮,頗為辛勞,還是不要給娘娘添亂了。臣妻也是小門小戶出身,只怕她在宮中失了禮數,見罪於貴人,還是算了。秋山書院的事,臣這就去安排,盡快給陛下一個答復。臣,先告退了。」

  他撤了。

  皇帝:「嘖。」

  小芳道:「奴婢也好想見見霍夫人呢。今天問了一句夫人,都督便笑了。」

  「是吧是吧。」皇帝道,「自打成了親,他就愛笑了。」

  只那女子他捂得嚴實,不肯帶出來給人看。

  霍夫人每日清晨騎著一匹雪白的大宛寶馬,帶著一隊黑衣侍從往城外去,若無風雨,幾不中斷。

  只她總是戴著面衣,無人看見她容貌。京城多少人都好奇得要死。

  霍決回到家中,晚上家人一起用飯,小安臭著一張臉。

  霍決:「怎麼了?」

  小安道:「沒事。」

  溫蕙微微一笑,給霍決布菜,看了眼小叔子,也給小叔子布了菜。

  小安大口吃了。

  待他回去,霍決問:「他又抽什麼瘋。」

  溫蕙道:「沒什麼。」

  霍決問:「你們倆又怎麼了?」

  溫蕙道:「沒怎麼。」

  「不過今日比試了一下立射。」溫蕙慢條斯理地道,「他輸了。」

  霍決扶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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