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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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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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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破立

  「啪」的一聲,一個茶盞狠狠摔在地上粉碎!

  「陸中明!」陸夫人氣得渾身發抖,「你再說一遍!」

  「她反正也沒生出兒子。」陸正眼神躲閃,「不過一個百戶之女……」

  話音未落,又是「啪」的一聲!

  這次是陸夫人掄圓了手臂,狠狠給了陸正一記耳光!

  陸夫人優雅了幾十年,從沒做過這樣的舉動。她的掌根磕在了陸正的頜骨上,都青了。

  但她顧不得疼痛,只感覺怒火要將自己炸裂!眼前氣得陣陣發黑!

  什麼樣的人,能說出來把兒媳送人!!

  不是妾,不是婢,不是伎!是明媒正娶的兒媳婦!正經的當家少夫人!

  一個讀過聖賢書,進士出身,名門望族之子,怎能無恥到如此的地步!

  自古獻妻獻女的,哪個不是遺臭青史,為世人所鄙!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陸夫人只覺得血管都要爆了,咬牙切齒,「她是我親自相過,明媒正娶抬進家門的媳婦!她是嘉言的妻子!」

  「你的廉恥呢!你讀的聖人書呢!陸家百年的清譽呢!」

  「你敢對陸家列祖列宗說,你要把兒媳送與旁人嗎 !你敢嗎——!」

  「陸中明,你給我滾出去——!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去擔當!」

  陸夫人此時此刻,只覺得光是看著他都髒了眼睛。

  陸正卻「噗通」跪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腿:「玫娘!玫娘!你是要我死嗎?」

  「今上借整頓吏治樹威,監察院手段狠辣,動輒剝皮實草!」

  「趙勝時敢威脅我,自然是有辦法把他自己擇出去,把我坑進去!」

  「到時候,我死就死了,你們淪為犯婦,充配軍營,一樣保不住媳婦!還不是任人揩取!」

  「犧牲她一個,保我全家!玫娘!你好好想一想!」

  陸正說到此處,仰著的面孔猙獰了起來,放開了陸夫人的腿,捉住了她的手腕:「她怎麼都是保不住的!你若不願出面……我來動手!」

  身前如同盤踞了一頭吃人的獸。陸夫人的手腕被捏得生痛,她的腦子清醒了起來。

  陸正說的都是對的,若到那種情況,一樣保不住蕙娘。

  陸夫人咬牙,問:「你打算怎麼辦?你打算怎麼瞞過眾人?」

  陸正捉著她手臂站起來,道:「就說她暴病而亡……」

  好狠的心哪。

  她的昔日良人,她的枕邊人,她兒子的父親,竟是這樣一個無恥陰狠之徒。

  陸夫人狠狠閉上眼睛!

  再睜開,已冷靜。

  「你出手動靜太大,易驚動旁人,若洩露出去,陸家再沒有顏面立於世間。」她說,「我來辦這件事。她最聽我的話,我好好與她說,定叫她聽話,安靜不鬧。」

  陸正大喜,握住她的手:「玫娘,我就知道,你是識大體的女子!」

  陸夫人目光只幽幽,眸子深處,有陸正看不到的火焰。

  溫蕙被叫到上房的時候,心情十分輕鬆。

  因她家的婆婆,不同於別家。她來這上房,也從來沒有別家媳婦的緊張壓抑。上房對她來說,從來,都是輕鬆和諧的。

  但今日不同,婆婆特意使人將她喚來,不知所為何事。只日常裡,後宅能有什麼大事呢?

  說不定就是得了什麼新的名品盆花,又或者什麼古畫,喚她來一同觀賞呢。

  但當溫蕙真的帶著輕鬆的心態進了正房,喊了聲「母親」之後,當陸夫人在榻上抬起眸子,溫蕙便怔住了。

  她嫁進來多年,便是最近幾年陸夫人脾氣變得不好,對公公大發雷霆的時候,她也未見過她神情如此陰沉。

  那眸子如烏雲一般晦暗。

  「母親?」溫蕙收起了輕鬆的心情,上前問,「怎麼了?」

  陸夫人抬眸看她許久,百感交集。

  從當初跳脫坐不住的小姑娘,到今日沉凝端方的少夫人,她在這個孩子身上,花了多少的心血,又收獲了多少的快樂啊!

  曾多少次慶幸,她不是她的女兒,是媳婦。她來到這個家,再不會離開,將伴她走過餘生,為她守靈送終。

  每這麼想的時候,便老懷彌慰。

  只萬萬料不到,便是婆媳,竟也有分離的一日。

  陸夫人站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蕙娘,你冷靜聽我說。」她道,「陸家將有禍事。」

  作了這麼久的當家夫人,便不能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多少也得有點處驚不亂的本事。溫蕙雖吃驚但並不慌亂,神情凝重起來,沉聲道:「母親請說。」

  安靜等陸夫人告訴她究竟。

  陸夫人卻不告訴她是什麼禍事。

  她將一張紙塞進她手裡,用力握住她的手:「這是我寫的休書,我已經休了你。待明日,我安排你帶著璠璠走!」

  等明日,陸老狗去了公房!就將蕙娘和璠璠送走!

  做人,得有擔當!

  不能蠅營狗苟,為了苟且活命,作出令祖宗親族都蒙羞的事!

  百年世家啊!豈可如此!

  溫蕙愕然。

  「你聽我說!」陸夫人語速急而不亂,冷靜且堅定,「我大弟在金陵,你知道的。你不能回溫家去,這事溫家擋不住!」

  能讓趙勝時出面奔走,背後想要溫蕙的,定是個有權勢的大人物。溫家小小百戶,溫蕙便是回去了也沒用,定護不住她。

  她已經想好了:「明日我安排你去金陵投奔你大舅舅。他是虞家長男,很有擔當,定能護住你!你帶著璠璠,改名換姓也行,依著你大舅舅,好好過日子!」

  「母親!」溫蕙捉住她的手臂,沉聲道,「你先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這麼羞恥,怎麼告訴她啊!

  陸夫人想都不願意去想!光是想起,都覺得污了腦子,污了心!

  她咬牙:「別問了!你別問了!問也無用!你只管帶著璠璠走!聽話!」

  溫蕙眸光沉沉,忽地將那張休書唰唰撕爛!

  「我既是陸家媳婦,大難來時,怎可自己苟且逃脫?」她道,「母親,你知道我的。若不說清楚,別說陸家,我連這個上房的門都不會出!」

  望著她堅定的目光,陸夫人摀住臉,後撤一步,坐在了榻沿上。

  流下了羞恥的眼淚。

  ……

  「是趙勝時?他想要我?」溫蕙問。

  「該不是他,當是他為著什麼人索你。」陸夫人道,「陸正猜是因你美貌,在外面被什麼人相中了,趙勝時只是做個馬前卒。只陸正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人,趙勝時只不肯說。」

  溫蕙垂頭,陷入沉默中。

  「蕙娘!」陸夫人主意已定,「我把你送走!等你走了,我就讓大家都知道,我把你休了,陸家和你已經恩斷義絕。這樣,便是趙勝時真個動手,事發了也不怕,陸家的事,陸家來扛!你和璠璠,可以抽身而退!」

  溫蕙凝視著她,問:「若我走了,真事發了,你們會怎樣?」

  陸夫人冷笑:「若從重,一家子陪著一起死。若從輕,陸老狗一個人剝皮實草。我和嘉言,革去功名誥命,流配充軍。」

  「你公爹……陸正,陸狗!無恥之尤!」她牙齒咬了又咬,恨得直笑,「他怕你不答應,他想讓我跪下求你,讓我這做婆婆的跪下求媳婦,求她以身飼虎,救我全家。」

  笑得眼淚都流下來。想到陸正懇切地告訴她可以這樣做時的模樣,陸夫人便覺得噁心。

  「蕙娘,蕙娘。」陸夫人的牙齒都快咬碎了,「我竟嫁了這樣一個人!」

  「餘杭陸家,乃是百年大族,書香世家!出過能臣、直臣、純臣!」

  「有三元及第,有登閣拜相!有權傾一朝,也有文名天下!出過多少有風骨的人!」

  「便是我公公,也是因著景順亂象無可治,又恥於與眾閹同朝,才稱病致仕,歸田園,話桑麻!」

  「這才是讀書人啊!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陸氏以闔族之力,供養族中子弟,讓他們讀聖賢書,是為了繼往開來,為民立命,不是為了讓他們屍位素餐,刮著民脂民膏,苟行於世!」

  「只恨陸氏百年風骨,不肖子竟半點都未承繼!列祖列宗若知道陸正這狗賊竟為了自保無恥想要獻出媳婦,怕是爬也要從墳中爬出來打死他!」

  「我虞玫,竟嫁給了這樣一個男人,實是——畢生之恥!」

  原來婆婆的閨名叫作「玫」嗎?還是「梅」?

  這等時刻,溫蕙竟恍惚想這個。

  梅,凜冽嚴冬盛開之花。

  玫,紅色的美玉。

  無論哪一個,都適合她。

  「和離太難,還得有中人,還得過衙門,瞞不過陸老狗。休離簡單,我是嘉言的母親,我寫一封休書便可以休了你!讓你脫身。你明日就走!帶著璠璠往金陵去!」

  陸夫人說著,站起來袖子一拂,大步走入了梢間裡。

  這是她作畫的畫室,筆墨紙張齊備。蘭花紋的銀水滴子滴數滴清水到硯池,松煙墨快速磨動幾下,管不了那墨勻沒勻,柔不柔,有無光澤,筆尖快速地舔舔墨,便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一行字: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吾子陸睿嘉言之妻青州衛百戶女溫氏,僅出一女,今以無子……】

  一個「出」字最後那一豎還沒拉到底,橫空裡一隻白皙的手捉住了陸夫人懸筆的手腕。

  陸夫人抬頭。

  溫蕙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腕。

  兩個女人的手腕都很纖細,但溫蕙的手遠比陸夫人的有力。她緊緊地捉住了陸夫人的手腕,陸夫人那一筆便拖不下去,硬生生停在那裡。

  「若我帶著璠璠走了,你們,你和嘉言……」她眼睛發紅。

  陸夫人眼睛亦通紅,但她依然道:「我們自有我們的命。」

  溫蕙盯著她:「你便是認了自己的命,可也認他的命?」

  陸夫人感到痛苦。

  因陸睿是她懷胎十月,撫養二十餘年的親兒子。

  溫蕙和她,本是世上不相干的兩個女子,她們的人生因著陸睿被聯結在了一起。

  若人有軟肋,則陸睿是她們兩個人共同的軟肋。

  因她們,都愛他。

  陸睿陸嘉言啊……

  他像是一個被上天特別寵愛的人,雋美無暇,才華橫溢。無論是母親還是妻子,都為他感到驕傲。

  他當然不是完美的,他有著世間男人的通病,有無法動搖、根深蒂固的男子思想。

  可他,的確是一個孝順的兒子,溫柔的丈夫,慈愛的父親。他盡自己的努力,給母親、妻子、女兒他認為最好的。

  他是一個,陸夫人和溫蕙都無法放棄的人。

  他此時正在京城,信心十足地等待春闈,等著博一個功名,好給女人們更高的榮耀,更多的富貴,更強的保護。

  一想到他的期望、憧憬、志向,乃至於他的整個世界都將坍塌,這一個謫仙般的人將被黜落凡塵泥濘中遭踐踏,陸夫人和溫蕙同時感到了不能承受的心碎。

  陸夫人流下眼淚:「要怪,就怪他投胎不好,有這樣一個爹!」

  那麼陸睿的這一生,就這樣付諸流水了嗎?

  他的才華,他的抱負,他的意氣,還有他溫柔的笑,甚至他的涼薄。

  【傻子,不過一個伎子。】

  【這次就算了,我不和你計較。】

  【是我不好,是我的錯。別哭,乖,別哭……】

  【蕙蕙,抱我。】

  【蕙蕙,蕙蕙,別生氣了……我已經把落落送人了。】

  許多次,她心驚於他的涼薄。

  可陸嘉言,其實是世人眼中的好丈夫。

  他一直希望她能成為一個符合世間期許的好妻子,同樣的,他也努力做一個符合世間准則的好丈夫。

  他只是以他認為是對的方式去做。譬如予以妻子正妻的尊重和內宅的權力。

  就像這天下許許多多讀了聖人書的士子一樣。

  那一晚他一身紅衣,在夜風中尷尬問她:好看嗎?

  好看啊。

  世間怕是沒有人穿紅衣比他更好看了。

  溫蕙閉上眼。

  這一生……終究是逃不過,陸嘉言那一雙多情眼。

  溫蕙睜開眼。

  「讓我去。」她說。

  陸夫人想都不想,脫口而出:「不行!」

  隨即她的手腕感到疼痛。

  溫蕙緊緊握住她的手腕,盯著她,眸光幽深:「讓我,去會會這個人。」

  陸夫人這時候終於想起來了。

  她的媳婦,不是普通的婦人。

  她是一個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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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下策

  陸夫人和溫蕙是兩個內宅婦人,她們兩個實是並不精通什麼權謀計策之類的東西。

  溫蕙的主意很簡單粗暴,不知道幕後之人是誰,但那個人肯定就是看上了她,想索取她的人。她計劃親身去見這個人,以武力挾持,逼迫對方將能夠要挾陸正的東西交給她,或者當場毀掉。

  因為江州堤壩案其實早就結案了。只要那落在別人手裡的證據沒了,陸正就可以抽身。

  這麼簡單粗暴的計策,陸夫人同意了。

  因為,陸夫人也不想死。

  世上誰想死呢?但凡有一條活路,有一線希望,有一點支撐,就都不想死。

  若不能兩全,陸夫人絕不會如陸正一般苟且,犧牲溫蕙保全自家。

  但若有可能兩全,既能保全陸家,又能保住溫蕙,陸夫人願意鋌而走險一把。

  但她們兩個都明白,這個事,陸正不可能同意。

  因為鋌而走險,就意味著有風險。這個風險就是陸正被剝皮實草。

  對陸正來說,在犧牲一個出身不高也沒生出孫子來的兒媳婦,和自己被剝皮實草這兩件事之間,他絕對會選擇前者,而不允許後者出現一絲可能性。

  在「安安全全」和「可能會死」之間,陸正自然選擇「安安全全」。

  而陸夫人,是在「慷慨赴死」和「可能會活」之間,選擇「可能會活」。

  兩個人面對的選項就根本不同。

  而同意這個簡陋計策的前提,是溫蕙一再地向她保證自己的功夫有能力脫身。

  「沒有別的辦法了。」她說,「但母親能有一條別的計策,我們也不必出此下策。可是沒有了啊。」

  「母親,我想你活。」

  「我想嘉言仕途平安。」

  「我想我和璠璠能盡孝膝前,伴著母親長長久久。而不是一家零落,孀婦孤女獨活!」

  陸夫人最終點了頭。

  當年相看,嫌她舞槍弄棒,粗鄙不文。

  誰料到有朝一日,要她刀尖作舞,替全家人去掙命!

  陸夫人緊緊地握著溫蕙的手,落下了眼淚。

  陸夫人與陸正道:「蕙娘已同意了,只她難過,我安慰她幾日。」

  陸正同意了。

  過了幾日,陸夫人又道:「她身體康健,突然暴病而亡,如何與身邊人交待,還是得緩著來。叫人看不出來才行。」

  陸正深覺得有道理。

  因獻媳這個事,若真叫人知道了,的確如陸夫人所說,餘杭陸氏都沒法立足世間了。只怕陸氏族長震怒,將陸正這一房逐出宗族也不是不可能的。

  的確得小心。

  便讓溫蕙先「病」倒,「病」了七八日,藉口照顧主人不力,把溫蕙身邊的大丫頭都調走。

  溫蕙「病」中,叫人喚來了劉富家的。

  劉富家的如今已經不當差。她是個勤快實在的女人,當初便知道自己在溫蕙這裡其實管不了什麼事,陸家的丫鬟們個個都能幹,根本用不上她。只她記著溫夫人的吩咐,一直佔著坑,不叫溫蕙身邊全是陸家丫頭,怕她年紀小被哄了去。

  但時間漸漸流逝,溫蕙在陸家站住了腳。

  溫蕙開始主持中饋時,她請辭過一回,溫蕙沒許。她便還一直就在溫蕙的院子,乾拿個月錢。

  等到這次跟著過來開封,她又請辭了一回,溫蕙知她誠懇,便許了。

  如今劉家父子三人都跟在陸睿身邊,都有月錢,還常有打賞,家裡過得挺好,也不差劉富家的這一份月錢。她退下來,還可以專心照顧綠茵——到了開封,綠茵便發嫁了,成了劉富家的兒媳。

  劉稻父子三人都跟著陸睿上京了,綠茵忽然開始胸悶乾嘔,一切脈,果然是有了身子了。

  溫蕙這日將她喚來,給了她一個裹得嚴實的包裹,告訴她:「這個是給銀線的。你先收著,先不必給她。」

  劉富家的便問:「那什麼時候給?」

  因陸家的產業都在江南,開封陸府和餘杭陸府之間,不定期的有人過來或者過去。需要的話,讓人稍過去就行了。

  溫蕙卻沉默很久,道:「等你覺得該給銀線的時候,你就給。」

  劉富家的莫名其妙,她是個老實頭,非得追問才踏實:「哎呀呀,這說得我暈了,什麼時候是該給她的時候?」

  溫蕙卻道:「等到那時候,你就知道了。也可能你還沒給,我就收回來。但若需要給她,等時候到了,你就知道,該給她了。記得,不要跟別人說。」

  劉富家的一腦袋霧水。

  回到家,綠茵看到問了一句。

  劉富家的對兒媳婦倒長了個心眼。因綠茵也曾做過溫蕙跟前的大丫頭,但銀線又不同,銀線是陪嫁丫頭,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萬一這東西是溫蕙私底下悄悄貼補銀線的呢,叫綠茵知道了,怕她會不高興。劉富家的就搪塞過去了,自己把東西收到了臥室裡去。

  又過了幾日,十一月了,陸家少夫人因身體的緣故,要尋一個清淨地方養病。

  這日有陌生的馬車來接她。僕婦從人,都是沒見過的陌生面孔。

  陸少夫人戴好了帷帽。

  陸夫人忽然衝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臂。

  陸正當時眉心就跳了跳,生怕婦道人家最後心軟反悔鬧起來。

  幸好沒有,陸夫人十分安靜沉默。

  她借著袖子的遮擋,摸了摸溫蕙的腰,又摸了摸她的手臂。

  那腰帶是趕著縫出來的,裡面縫了金葉子和路引。那袖子裡藏著匕首。

  婆媳倆在陸正目含警惕的監視之下,用眼神交流。

  溫蕙點點頭。

  陸夫人忍住眼淚,握緊溫蕙的手,用極低的聲音道:「若事不遂,你自己跑!」

  溫蕙道:「璠璠托給母親了。」

  陸夫人道:「你放心。我安排。」

  「咳。」陸正老神在在地道,「夫人,讓媳婦趕緊上車吧,莫再著了風寒。」

  溫蕙一刻不上車離開,陸正就一刻不踏實,生怕這兩個女子中哪一個會先崩潰亂說話叫嚷。

  婆媳二人都不看他,實是根本不想看他。

  教養媽媽領著璠璠上前,溫蕙蹲下抱住璠璠:「聽阿婆的話,阿婆叫你去哪裡,就去哪裡。要乖。」

  璠璠的聲音又柔又細,還帶著一點點奶氣:「娘你去哪裡?帶璠璠一起。」

  溫蕙舉起她兩隻白胖小手親了又親:「娘很快就回來,你聽阿婆話。若淘氣,娘回來知道,打你手掌心。」

  璠璠趕忙把小手都藏在了背後:「璠璠才沒有淘氣!」

  溫蕙的心剎那柔軟。

  要回來。

  一定要回來!

  陸正雖然玷辱了陸氏的門楣,但在這個家裡,還有陸夫人,還有璠璠,若成功……還有陸嘉言。

  她一定會回來的!

  「璠璠過來,莫拖著你母親,她還要去養身體。」陸正又對教養媽媽道,「哄哄她。」

  才說完,只見那兒媳蹲著地上,忽地抬頭目光射過來。

  一雙眸子含了箭一樣,竟有銳利之意。

  陸正下意識地竟想退後一步,腳跟抬起才反應過來,又放下。

  不是一直說是個溫順之人嗎?他心裡咕噥。

  因公公與媳婦要避嫌,他與溫蕙雖在同一個府裡,也極少碰面,更極少打交道。

  這年月,大多人家都是十來歲成親,一兩年內就生了兒子。兒子長到十來歲也成親。這時候公公三十許,正盛年,兒媳十五六,少美貌。實是得避嫌。

  能不見面就不見面。

  陸正對溫蕙的印象都來自陸夫人的描述。

  在陸夫人的描述裡,溫蕙溫柔、恭順、純孝。只後來卻發現是個好妒的,自己生不出來,竟不肯給兒子納妾置通房。陸正對溫蕙的印象便不好起來。

  若能以她消災除禍,實是沒有任何損失。

  又轉念想,江州堤壩案都結案了,趙勝時也安安靜靜,突然跑來威脅他,說到底還是為了溫蕙。

  這麼想的話,這次的事竟不怪他,竟全怪溫蕙!婦道人家生得太美貌,果然招災。

  只不知道到底什麼人看上了他家這媳婦,竟能使得動趙勝時親自來。難道是哪個宗親嗎?又不太可能。河南的宗親,大約是使不動趙勝時的。想來必定是個權勢之人,

  要是能搭上這人……唉,真可恨趙勝時什麼都不肯說!用了他的兒媳獲益,竟不肯分一杯羹與他!

  實可恨!

  溫蕙到底登車走了。

  陸正對妻子道:「走吧,回去吧。」

  陸夫人置若罔聞,直到那馬車駛出了路盡頭,拐了方向再看不到,才領著璠璠轉身往回走。

  並沒有與陸正說一句話。

  陸正訕訕。

  這事能安安靜靜地辦成,妻子居功至偉,陸正想了想,還是決定去安撫妻子一下。

  他去的時候,璠璠已經由教養媽媽領回去了。陸夫人一個人坐在榻上,發怔。

  陸正「咳」一聲,踱過去,道:「辛苦了。」

  陸夫人袖中握拳,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中,自然有恨,藏也藏不住。

  陸正不大自在。他是知道妻子十分喜歡這媳婦的,安慰道:「往好處想,這般費盡心思要把她弄過去,是十分上心了,必不會錯待她。萬一是貴人呢?說不定比再咱家過得還好。」

  陸夫人強忍住,逼問他:「就一點不知道嗎?便不知道是什麼人,到底是往哪裡去總知道吧?」

  「趙勝時什麼都不肯說。」陸正無奈道,「如今他是強項,壓著我,我又不能逼他說。」

  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孤身赴險去了,連去哪裡,落到什麼人手上都一點不知道!

  陸夫人氣恨得流下眼淚。

  「莫哭,莫哭。」陸正頭痛,道,「來找你是商量,咱們這裡如何善後,莫哭了,先說正事。」

  陸夫人抹去淚水,道:「不能太突然,叫人生疑就不好了。陸家百年世家的清譽,可不能毀在咱們這一房。」

  陸正道:「說得極是。依你看,要怎麼辦?」因處理善後媳婦這事,主要在內宅,還是得靠著陸夫人。

  陸夫人道:「讓她在外面養病養個一年半載的再說。」

  一個拖字訣,拖到溫蕙成功,身退,回家。

  或者失敗,安排璠璠的出路,其他人,包括陸正、她和陸睿,該怎樣便怎樣。

  人,得活得起一個擔當。

  這時間給得可比陸正預期得要長,他道:「不必這麼久吧,三兩個月可以了。」

  陸夫人怒目圓睜:「我說一年就一年!」

  陸正忙道:「好好好,就一年,就一年。」

  他咕噥:「嘉言守個妻孝又得一年,裡外裡兩年了。到時候他都得二十六了,耽誤他再娶……」

  陸夫人差一點沒忍住。

  真想用指甲劃開這個人俊美的面皮,看看底下真正的皮相都多醜陋!

  蕙娘今日為陸家而去,才兩個時辰,他已經開始考慮為兒子續弦!

  看著陸夫人臉色不對,陸正也不想招惹她。自喬媽媽去後,她那喜怒無常的脾氣收斂了許多,但今天明顯不該招惹她。

  他心虛地起身:「你好好歇著,我不打擾你了。」

  訕訕離開了。

  陸夫人將拳伸出袖子,張開。

  精心保養的長指甲,折斷了一根,指尖流出了血,染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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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想想

  璠璠睡前想吃糖,被教養媽媽勸住了,乖乖去睡了。

  教養媽媽臨睡前,披著衣衫推開廂房的門,看了眼院子。少夫人養病去了,大丫頭罰去別處了,小丫頭們去後罩房睡了。

  冷冷清清地,處處透著古怪。

  教養媽媽也是陸家世僕,以前也在陸夫人跟前做過大丫頭,那些古怪可疑之處,瞞不過她的眼睛。

  她回到房裡取了筆墨,用極小的字寫在小小一張紙上,藏在荷包裡。

  第二日跟陸夫人請了半日假,出了門。

  她這樣有體面的媽媽出門也是有車可以坐的,有小廝跟著的。但教養媽媽拿錢打發了車子和小廝,只叫回頭來接。她自己穿過幾道街巷,敲開了一處房子的後門。

  有人打開門放了她進去,隨即關上了門。

  那處房子,若繞道前面,能看到敞開著的正門。

  正門有牌匾:監察院開封府司事處。

  負責教養媽媽的小旗看到她,驚異:「怎麼今天就來了?」

  上面要她一個月一報,今天還沒到日子。

  教養媽媽道:「有情況,所以趕緊來了。」

  把荷包裡自己寫好的東西掏出來交給了小旗,看著小旗放飛了信鴿。

  小旗說:「回去吧。」

  教養媽媽卻沒動:「大人,我兒子……」

  小旗道:「你好好辦事,你兒子自然就無事。」

  教養媽媽垂下頭:「要……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小旗嘿嘿一笑:「你問我,我又問誰去。」

  教養媽媽的頭垂得更低。

  從前閒磕牙的時候,有人吹牛說,監察院在每個官員的家裡都布有眼線。她只不信。

  誰知道因沉穩周到而被選為大姑娘的教養媽媽才沒多久,監察院的人就找上她來了。

  家裡只有大兒子在府裡當差,不當差的小兒子性子十分靈活,自己在外面做點小食生意。怎麼就稀裡糊塗讓人哄著去賭,欠下了一千兩的賭債?

  一家子都是身契在主人手裡的僕人,怎麼能還得起一千兩?不還,那些穿黑衣的人就要剁了小兒子的手。

  但他們給了她這當娘的一條生路:「也可以用別的法子還。」

  她顫顫地問:「什麼法子?」

  「替我們辦事。」那黑衣人從懷裡掏出掏出了一塊牌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監察院三個字明晃晃,照得人心慌。

  她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還以為是要她去偷看老爺的公文、夫人的賬本之類的,結果都不是。

  是要她盯著少夫人。

  是好是壞,平安無事否,每個月都匯報一次。

  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去管為什麼。說不定,老爺、夫人、公子身邊每人一個她這樣的眼線呢?她只管做好自己這一攤就行了。

  這隻受過特殊訓練的信鴿用四天不到的時間,飛抵了京城的監察院。

  小安看到匯報,拿去給了霍決:「我嫂子病了。」

  這一句「我嫂子」充滿了譏諷。

  霍決不屑得搭理他,只接過來自己看。

  一看,眉頭便皺了起來:「作什麼到外面去養病?陸家就這麼幾個人,還裝不下她了?」

  再看,教養媽媽把自己看到的疑點都一一說了。

  霍決原本倚著,便坐了起來。

  「不大對呢。」小安已經看過了,都知道,「她也算是嫂子跟前的人了,看到得多,所以覺得不對,就報上來了,只她也說不出什麼。我嫂子那小日子,一直都美著呢。」

  教養媽媽每個月一報。

  溫蕙的日子,在別人眼裡,婆母慈愛,丈夫有才又有貌,房中又無人。

  那是神仙日子。

  夫妻分兩處,在大戶人家本就是正常夫妻的常見模式,何況陸睿還要準備春闈。縱夫妻倆有點小小的冷戰,都勝過旁的夫妻許多。

  教養媽媽報上來,自然是說溫蕙的生活處處都美滿。

  只除了沒有兒子。

  所以教養媽媽總覺得這一次處處透著怪,也只是老實寫出來,報上去而已,並不能得出什麼結論。

  但霍決和小安每日裡處理太多的消息,俱都十分敏銳,也察覺出其中的不對勁。

  「有點像咱們以前襄王府裡,處置有問題的婦人。」小安說。

  內宅裡有許多陰私。王府比普通的內宅更大,人口更多,自然陰私事也就更多。

  小安看得多了。

  但說不通,毫無預兆。就上個月,還美美滿滿呢。

  霍決握著下巴沉思片刻,道:「會不會跟生孩子有關?」

  小安恍然:「對哦,有可能。」

  他們每天跟血肉皮骨打交道,但落到溫蕙這裡……溫蕙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過日子的內宅婦人,她的身上,實在不可能發生什麼性命攸關的事的。

  內宅婦人最天崩地裂的事,也就是被夫家休棄罷了。

  凡是無關性命的事,在霍決和小安這裡就都是不難解決的小事。

  把她放在開封府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雖然這個選擇被小安狠狠地嘲諷過。

  但這個距離正適中。不至於太遠,又不至於太近。

  如同踩在一個界限上,正正好。

  「叫開封司事處的人去查查,她去哪裡養病了?」霍決道,「去太醫院把胡御醫……不,還是馮御醫更精擅婦科,把馮御醫借調出來,送到開封去給她看看。」

  「行嘞,我去。」小安喜滋滋道。

  「你沒事情做嗎?用得著你去?」霍決冷聲道,「生怕別人注意不到她是嗎?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小安不僅人紮眼,身份也紮眼。

  監察院監察左使念安——他這身份到了地方上,要被地方官員知道了,一地官員都惶惶得如臨大敵。

  動靜太大。

  溫蕙的事,盡量悄無聲息,不要讓人注意到。

  盡量,不要影響她如今的生活。

  小安「嘖」一聲:「還想去開封看看嫂子,溜達溜達呢。」

  長得太好看有時候真的有點麻煩,到哪都招眼。

  他悻悻而去。

  過了一日,到了剛入夜,皇城都落鎖了,又打開,有快馬疾馳而出,直奔霍府。

  霍決丟下了蕉葉,急匆匆離去。

  小梳子木著臉飛奔進來,蕉葉反而一臉輕鬆:「今天沒事。」

  小梳子鬆口氣,又變回了那個愛笑的女孩子。

  她天生是愛笑的,只每次在外面等著姑娘和客人的這段時間,是笑不出來的。

  「嚇人呢,突然就走了。」她說。

  蕉葉說:「肯定是出大事了。他是個大人物呢。」

  兩個人收拾一番,也不去猜出了什麼「大事」,反正跟她們這樣的小人物沒有關係的。

  第二天,兩個人在溫暖的房裡喝著溢著花香的熱飲子。

  蕉葉說:「我最近想一個事呢。」

  小梳子問:「啥?」

  蕉葉說:「我能不能成為他的妻子呢?」

  小梳子差點卒於一口熱飲子!

  瘋狂地咳了一通。

  小梳子:「你,他,你……」

  蕉葉:「你順好氣兒再說話。」

  好不容易順好了,小梳子深深地吸一口氣:「你想什麼呢?」

  「就想這個事呀。」蕉葉托著下巴說,「這府裡,除了我,沒有別人呢。」

  這倒是真的,雖有時有美人送進來,也伺候著這府邸的主人,但只是伺候。

  霍決的床笫間,那牢籠一樣的拔步床裡,的確只有蕉葉一個人。

  「他並不好色呢。」蕉葉說,「只是需要我這樣一個人,幫他解決出來便行了。至於我是誰,我是阿蕉還是阿葉,都沒關係。」

  小梳子從鼻子裡噴出一股氣兒。

  【都閹了,還好什麼色啊。】

  這話她不敢真說出來。這個府邸裡,經常有宦官走動的,怕叫誰聽著了,惹了人怒。

  但她不說出來,蕉葉看她眼神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別不當回事啊。你知道牛貴是誰吧,那個人聽說有十個妾呢。可你看,他一個也沒有。」

  「所以啊,他這樣啊,也不會跟別人有什麼山盟海誓,也不會娶什麼名門淑女吧。」蕉葉說。

  「哦,不。他要是真想娶,應該還是有本事可以娶得到的。但我不覺得他想。」

  「所以這樣的話,我雖然對他不是特殊的,但卻是目前唯一的。也不是不能想一想吧。」蕉葉晃著一根手指,「人要是沒有夢想,和一條魚有什麼區別呢?」

  「好吧,你盡管想。」小梳子問,「但是做他妻子,有什麼好處?」

  蕉葉:「能穿綾羅綢緞,能吃山珍海味,能被旁人尊重。」

  小梳子說:「我們現在也穿綾羅綢緞,也吃山珍海味,大家對我們兩個也都很客氣。安左使那樣讓人怕的人都還跟我們一起烤肉呢。」

  蕉葉呆住:「……真的哎。」

  冥思苦想一會兒,放棄了,道:「那就沒什麼好處了,算了。還是想今天晚上吃什麼?」

  小梳子道:「被你這麼一勾起來,我又想吃烤肉了。」

  蕉葉道:「那去跟廚房說,快點,還來得及改。叫他們把那個小爐子再端來,我們還是自己烤。」

  小梳子飛奔而去,路上看到了英俊的念安。

  「安左使,我們今天吃烤肉,你來嗎?」她歡快地道。

  「不了。皇后死了,我忙死了。」小安說,「你們自己吃吧,下次再叫我。」

  說完,大步走了。

  哎,他不能來,可惜呢。

  他是個很有趣的人,這府上雖然大家都對她們兩個得很客氣,有要求都滿足。可真正會跟她們說話的,就只有安左使了。

  小梳子飛快地往廚房跑。因她們之前已經跟廚房交待了晚飯的菜單了,怕去晚了,人家已經做了。

  雖然這府裡不會在乎浪費的食材,廚子也不介意再忙碌一番。

  可蕉葉和小梳子會不好意思。不論是對食材還是對廚子,都會。

  所以要趕緊。

  小梳子為了晚上的烤肉奔跑著,至於「皇后死了」,對她來說就是一陣耳畔的輕煙。

  誰不會死呢。都會死的。

  爹死,娘死。

  一個姑娘死了,又一個姑娘死了。

  她每次抱著藥箱在外面等,也許哪一天就等來了蕉葉的死。

  既大家都會死,那皇帝也會死,皇后也會死,有什麼稀奇嗎?

  所以,還是烤肉比較重要。

  淳寧三年十一月。

  陸睿已經在京城的陸府裡有一個多月了。

  他早早來到京城,便是想看看京城的風向。

  京城,果然是一個永遠沒有平靜的地方。

  這一天,響起了喪鐘。

  全城都聽到了。

  陸睿垂頭默數。

  待數完,抬頭:「皇后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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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年禮

  淳寧帝的皇后方氏,名聲一直都不太好——欠缺國母之儀,是大多數人對她的評價。

  就如淳寧帝曾經說的,方氏撐不起這件翟衣。

  曾經是家裡最嬌寵的小女兒,嫁給了王府的庶出王子,將來做個閒散郡王的王妃。

  這就是家裡人對她的期待,也是她自己的期待。

  一輩子富貴閒人,快快樂樂的,多好。

  她生了兩個女兒,沒有生出兒子來。

  但她並不擔心,她給丈夫納了妾置了通房,讓她們替她生。

  因為她的丈夫不像王府世子那樣寵妾滅妻,男人只要不寵妾滅妻,維護嫡庶,正妻哪怕沒有兒子,也不怕。

  反正她有娘家,有嫁妝,什麼時候高興了,從哪個妾手裡抱一個男孩養在膝下就行了。

  哪怕不抱,只要丈夫不寵妾滅妻,他的兒子們都得敬她是嫡母。沒有哪個兒子的生母能騎到她頭上去。

  這是通行天下後宅的規則,這也是維護著整個國家穩定的基石。

  這,就是嫡庶尊卑。

  只要男人不色令智昏,自己身先士卒地去衝破這制度,正妻們就不怕。

  方氏就是這樣的。

  沒有兒子也快快樂樂的,耍耍小性子,發發小脾氣。

  直到有一天,她的丈夫成為了皇帝。

  皇帝要全天下人都遵守的規則,唯獨在皇帝的後宮裡是不通行的。

  皇帝的後宮,是真的有女人可以母憑子貴,騎到她頭上來的。

  無子的皇后升級成太后,很快就「急病暴斃」的,歷史上也不是沒有。

  最可怕的還是她的丈夫也變了,他曾經喜歡的她的一切,他如今都嫌棄了。

  方氏終於亂了方寸。

  且她的腦子,在普通的內宅裡,大家爭爭風吃吃醋,有丈夫的維護寵愛,就還夠。

  在深深的宮闈裡,潛流暗湧,殺人不見血,沒有皇帝的庇護,就不夠。

  終於落到了這一步田地。

  前一日,霍決被匆匆叫到宮中。

  乾清宮裡,燈火通明如白晝。淳寧帝一人坐在金座上,目光投在地上。

  霍決在來的路上就已經知道大概了。進宮的時候,是小芳守在宮門口等著他,又告訴了他新的情況。

  皇帝寵愛的麗嬪三日前生了個小皇子。

  今日皇后去看小皇子,看完走了,小皇子就死了,脖子上有掐痕。

  淳寧帝震怒。

  這是他第一個非自然死亡的孩子。這種事以前從來沒有過。

  這是殘害皇嗣。

  方皇后不承認。

  「我是掐了他的臉一把。」她道,「我看著他就煩,就掐了他臉一下,就那一下,我沒動他的脖子。」

  但皇帝仍然將她廢為庶人。

  方氏說:「你知道我的,我什麼時候對你的孩子下過手?我堂堂正正一個嫡母,把你的孩子都養得好好的。」

  皇帝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甚至她說小皇子不是她弄死的,也是實話。

  但皇帝還是廢了她。

  因他對這個皇后的忍耐,已經到了底線。這件事,只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皇帝把霍決招來,是想讓他追查小皇子之死。

  皇帝派人出宮的時候,皇后還是庶人。霍決入宮城的時候,皇后已經是死人。

  她拒接廢后的旨意,穿著翟衣自縊於坤寧宮。

  小芳裹著皮裘守在宮門口,就為了告訴他:「小滿哥讓我告訴你,皇后娘娘薨了。」

  霍決來到乾清宮,便看到目光投在地上,眼睛無神的皇帝。

  他走過去,輕輕喊了聲:「陛下?」

  許久,趙烺的眼睛似乎才聚焦,但仍然投在地上。

  「我沒想讓她死。我知道不是她幹的,她沒有這麼狠。」趙烺說,「但她真的不適合做皇后。」

  「廢了她,也是為她好。娘娘根本沒有能力化解這許多算計。」霍決說,「陛下做的並沒有錯。」

  「是呢,還是你懂我。」趙烺說,「我想讓她先到冷宮避一避,待我理清這些事,再給她一個妃位。」

  不為后,只為妃,也沒有兒子,不對人造成威脅,她就又能過上從前那種,簡簡單單快快樂樂的日子了。再也不用被硬逼著做那些她最討厭的事了。

  她素來喜歡隨心所欲,最討厭被規矩束縛的。

  趙烺眼淚劃過臉頰:「她的脾氣,怎麼這麼大呢?」

  霍決看著他。

  因為這脾氣,是你慣出來的啊,他想。

  趙烺和方氏,也是少年結髮。

  也是一路走來,也曾約定過生同衾死同穴。

  皇帝拭去淚痕,喚道:「提督監察院事霍決。」

  霍決垂眸:「臣在。」

  皇帝道:「給朕找出這個殘害皇嗣的人,千刀萬剮。」

  霍決道:「是。」

  這一夜,半個宮城都亮著燈。

  等到天亮的時候,霍決便來回稟。他的效率,自來是如此之高的。不管什麼事,交給他,皇帝便放心。

  「是許妃娘娘。」他道,「動手的是麗嬪身邊的一個宮人。」

  許妃,皇長子的生母。

  龍床的帳子垂著,隱隱能看到皇帝坐在床上。

  他呢喃:「忘恩負義,背主之徒。」

  因許妃,是方氏的陪嫁丫鬟,因這個身份,這層關係,方氏先讓她停了避子湯,把生庶長子的機會給了她。

  皇帝道:「賜鴆酒。」

  又道:「宮人,凌遲。」

  霍決要走,皇帝又道:「麗嬪,降為美人。」

  霍決再次要走,皇帝再次把他叫住。

  「我想呢,要是以廢后下葬,她一定又很生氣。」趙烺說,「還是以皇后附葬帝陵吧,那道廢后的旨意,我想收回來,你覺得呢?」

  後宮出了這麼一檔子事,縱不是皇后幹的,也是她治理六宮不力。何況她還是自盡死的。

  要以皇后禮葬她,等天徹底亮了,朝臣們上朝來了,且有得吵呢。

  文人最愛在這種其實毫無實際意義的東西上較真。

  霍決問:「附祀太廟嗎?」

  趙烺猶豫了一下,道:「不用了吧。」

  霍決道:「就當她是你的妻子下葬吧。」

  「正是呢。」趙烺嘆道,「你懂我。」

  他的妻子可以和他葬在一起,死同穴,他不算辜負了誓言。

  但她終究,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后,不配附祀太廟。

  霍決給他支招:「跟朝臣們哭少年夫妻吧。」

  少年夫妻。

  朦朧帳中,皇帝不知道呢喃什麼。

  霍決退出去了。

  霍決折騰了一夜沒睡,但是面上並沒有倦意。

  他離開乾清宮,去了翎坤宮肖妃那裡。

  「陛下正盛年,皇子們也都小,爭大位的事,先不急。」他說,「娘娘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若我不替娘娘遮掩,娘娘就得隨許妃一起去了。」

  「但陛下肯定是找都督來的。」肖妃回答,「所以我不怕。沒有都督,我一路怎能走到今天。」

  霍決卻道:「你所求,得不到,白費力。」

  肖妃道:「我一石二鳥,奏效了,擋路的人沒了,為何就得不到。」

  許妃就和她的主人一樣沒腦子,撩撥撩撥,這主僕倆就一起上路了。

  「因為你只是一個守門婢女。」霍決道。

  肖妃呆住。

  她是婢女出身這件事,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過了。

  霍決道:「他想要的皇后,絕不是一個守門婢女,他想要的皇后,必須出身、德行、才學都無可指摘,近乎完美,讓全天下的人都說不出不好來。」

  這個女人,必須光芒萬丈,必須母儀天下。

  她的身上,必須刻著「正宮」兩個字,令天下人信服。

  如此,才配和皇帝一起坐在金座上,讓天下人看看,他們無愧於「帝后」二字。

  誰還能選擇出身不成,肖妃氣哭了。

  「娘娘該爭的,是未來在陛下身後做太后。」霍決說,「別浪費力氣在爭皇后上,但有個萬一,翻了船,我救不得你。」

  肖妃氣得捶床哭泣。

  霍決離開了。

  天亮了,皇城響起喪鐘。

  敲夠了足夠的聲響,讓那些被驚醒默數鐘聲的人都知道,皇后薨了。

  臣子潮水一樣湧入宮城。

  一夜沒睡的皇帝打起精神來,面對這一群人。

  皇后下葬之禮的事,吵了好幾日,最終朝臣們捏著鼻子,同意了這個自盡的皇后附葬皇陵。

  趙烺覺得肩膀放鬆了很多。

  「我總是不欠她的了。」他說。

  他又說:「連毅,我給你賜一房妻室吧。」

  娶妻,是本朝有臉面的成功太監都愛做的一件事。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有特殊意義的象徵。

  趙烺說:「還是有個人,沒事跟你說說話,噓寒問暖,熱湯熱水。當然這些事婢子們都能做,但是由那個人來做還是不一樣的。你別急著拒絕,真的挺好的。」

  霍決卻道:「我想娶的人已經嫁了。」

  「唉。」趙烺道,「你竟還惦記著前面那個?」

  「陛下。」霍決道,「我也曾是男人。」

  曾經會愛人,會對未來的妻子有期盼。趙烺說的噓寒問暖熱湯熱水,他都懂。

  趙烺只嘆息:「那算了。」

  方皇后定下來以皇后附葬皇陵,但不附祀太廟,京城的人都道:「天子是個有情人啊。」

  許多妻子夜裡床頭逼問丈夫:「我若死了,你能跟我死同穴嗎?」

  丈夫們說:「什麼死不死的,呸,不吉利……哎喲,哎喲,別掐,好好好,同穴同穴!」

  十二月,監察院開封府司事處傳書到京城。

  他們打聽了許久,竟打聽不到陸少夫人去了哪裡養病。因陸府是個上面打過招呼的特殊存在,所以迄今為止,開封府司事處只是打聽,未對陸府用手段,特地打報告來申請。

  縱不用手段,一個後宅婦人的養病之處竟打聽不到,本身就不對了。何況這負責打聽的是監察院的人。

  此時,霍決和小安都意識到溫蕙那裡出了問題。

  「讓他們放手查。」霍決說。

  信鴿帶著這命令南飛。

  開封府的人得到了允許,當日陸府內宅裡失蹤了一個丫頭,外院失蹤了一個門子。

  因是同時不見的,管事懷疑他們倆是私奔潛逃了。還報了官,在衙門那裡掛上了「逃奴」,緝拿追捕。

  十二月底,衙門已經封印,馬上就要過年了,霍決再次收到開封府的匯報,稱刑訊多日,一無所獲。

  當日,接走陸少夫人的馬車僕從,全是陌生人。

  霍決把這張信報揉成一團,握在手裡。

  從僕人那裡都逼問不出線索的話,只能動一動陸家人了。

  他是想讓她安安靜靜地生活的,但前提是平平安安。若不平安,哪來的安靜。

  霍決抬眸:「康順,你去。」

  康順已經在收拾東西,吆喝人,準備出發。

  小安碎碎叨叨地囑咐他:「她有孩子的,跟婆母關係也好。你得小心著。」

  康順道:「我曉得,我又不傻。」

  不能有什麼事,以後讓他們嫂子怨恨他們哥哥。

  有親信來稟報安左使:「趙衛艱又派人來送禮了。」

  「真~煩!」小安一叉腰,怒目,「不是勾搭雙滿去了嗎?不是以為可以繞過我們嗎?怎麼著,撞南牆了?知道沒我哥哥點頭,雙滿也不會理他的是不是?」

  他正因為溫蕙這事煩心呢。

  都放了眼線在那邊了,居然讓她出事了?這是他念安之恥!

  趙衛艱這時候送禮來,就是招他煩!

  小安道:「我非罵他一通不可!」

  氣哼哼地走了。

  一頂小轎停在門房院裡,垂著簾子。

  小安根本就沒過去看。他在門房接待廳裡見了趙家的幕僚,翻了翻禮單:「美人一個?」

  「我們家缺美人是嗎?大過年的,就送個美人?」小安冷笑,「趙大人寒磣誰呢?」

  幕僚心想,我們真金白銀地送進來多少了,也沒見你嫌「不寒磣」。心裡再罵娘,臉上也得堆著笑,道:「安左使息怒,我們送的這個女子,與旁的女子不同。」

  「哦,學過什麼特別的伺候功夫?」小安道,「十八般『武藝』就不用說了,送來我們這裡的女人都精通。讓我聽聽,她會什麼與眾不同的『功夫』?」

  幕僚道:「她的特別之處並不在於此。」

  「那就是什麼都不會了。」小安直接翻手扔了那禮單,冷笑,「趙衛艱看不起人是吧,隨便找個什麼村姑就敢往我們這裡送?欺負我們是淨過身的是不是?行,我記住了。」

  轉身就走。

  幕僚汗都下來了。

  這個念安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又不講道理,還睚眥必報。

  真是見鬼,怎麼就給扣上了一頂看不起閹人的罪名。

  眼瞅著他要離開,幕僚忙追上急道:「這個女子,她曾經與都督訂過親!」

  小廝打著厚重的簾子,小安一隻腳已經邁過門檻,凝滯在了那裡。

  他緩緩回頭。

  「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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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夜半

  小安的腳步飛快。

  趕過去的時候,康順牽著馬韁,還沒出發,霍決在做最後的囑咐。

  「她若無事,就別擾她。」他說,「她若有事……」

  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小安已經跑來了,大喊了一聲:「哥!」

  他跑過來,彎下腰撐著膝蓋呼呼喘氣:「嫂子,嫂子……」

  「她不會有事的。」霍決改口,堅定地道。

  康順也道:「我這就走!」

  說著就要上馬,卻被小安一把拽住:「嫂子!」

  「放手啊。」康順道,「我趕緊去!」

  小安一口氣終於順過來了:「不用去了!」

  他說:「嫂子找到了。」

  剛才在門房,趙衛艱的幕僚一句話跟炸雷似的響在他耳邊。

  他覺得回頭的時候,脖子的頸椎骨都發出哢哢的聲音了。

  那幕僚見果然吸引住了他,得意一笑。

  「聽聞這女子早年曾與都督訂過親,後來都督家門遭難,這女子便另嫁了。」幕僚矜持地道,「我家大人特意尋到了她,把她送給都督。請都督隨意,隨意。」

  霍決的房事,全靠小安操碎了心。如今外面傳的霍決在女色上頭是個什麼名聲,小安清楚得很。

  這兩句「隨意,隨意」包含了什麼樣的意思,小安品得明明白白。

  他盯著這幕僚隱含得意的臉看了一會兒,道:「讓我看看她。」

  幕僚便引著他出去,到了院子裡。

  不起眼的一頂青呢小轎。小安腳步頓了頓,快步過去撩開簾子。

  裡面那個女子抬起了眼。

  小安像被燙到手了一樣撂下了簾子。

  真是她!

  真是她!

  他去餘杭的時候,躲在馬車裡偷偷看過她的!

  比起記憶中那個英姿颯爽的小姑娘,陸少夫人變化很大。

  她是個溫婉端莊的美貌麗人,若不是腰背特別挺拔,下盤特別沉穩,你看不出來她和旁的婦人有什麼區別。你想不到當年她一根棍子抽得別人鬼哭狼嚎。

  當時小安就嘆了一聲。

  歲月無情。

  小安反手拽著幕僚,又把他拖回到廳裡:「趙大人是怎麼找到她……找到這個女子的?」

  幕僚捋鬚微笑:「我們大人為著霍都督,自然是盡心盡力,投其所好。」

  這話說得,小安明白他十有就是個負責送禮的,根本屁都不知道。

  小安放開了他,微笑:「趙大人真是有心了。」

  這禮送對了!

  幕僚滿是褶皺的臉笑得像朵菊花:「安左使客氣了。安左使,您看我家大人這個事……」

  「趙大人的事,得我們都督說話才算。」小安咬牙笑道,「你放心,趙大人為了都督辦下的事,我一定明明白白告訴我們都督。」

  幕僚還以為真的送禮成功,一揖再揖地道謝。

  小安笑眯眯送他走。待這人一離開,他轉身拔腳飛奔!

  「嫂子找到了!」

  「什麼?」康順先驚喜,「在哪兒呢?」

  霍決目光沉凝,只等著小安說。

  小安叉腰喘氣,仰頭看了看天空。

  天氣真好呢,有陽光,乾冷乾冷的。

  這他媽怎麼說呢?

  「在,咱家,前面。」他說起來都覺得吃力,「門房,院子裡呢。」

  「趙衛艱把她送來的。」他道,「老小子打聽到你們以前訂過親,以為嫂子背信棄義,另嫁了人。特意把她弄過來送給你,讓你……隨便玩。」

  他說完,只覺得周圍十分安靜。

  康順都不敢說話,只拿眼睛偷瞧霍決。

  霍決的身上,有種死靜的寒氣。

  許久,他問:「她自己知道是什麼回事嗎?」

  「我還不知道呢。」小安道,「她坐在轎子裡,我就撩開簾子匆忙看了一眼,我都沒敢跟她說話。」

  他問:「哥,要怎麼辦?」

  「去查查趙衛艱怎麼知道我和她的過往的。」霍決眼睛裡有漆黑冰冷的怒意,「再查查陸家,好好的當家夫人,怎麼叫人送出來的。」

  小安就知道,趙衛艱決討不了霍決的好去。

  這他媽哪是討好?

  這是踩了死穴!

  他哥一聲「不許」,他都不敢越界亂插手!

  老小子這是自己作死,用刀鋒洗脖子。

  然而康順弱弱地插了一句嘴。

  「那個,」他問小安,「你安排嫂子進屋了嗎?」

  天寒地凍的,他們在這裡說話時間久了,都感覺手冷腳冷耳朵冷了。

  空氣突然安靜。

  霍決逼視小安。

  小安一臉呆滯。

  他轉身就跑!

  溫蕙坐在轎子裡,手腳都凍得快要僵了。

  在江南待慣了,真是好久沒體會過北方冬天的乾冷了。

  她搓搓手,又放在嘴邊哈了哈。吐出來的全是白氣。

  她手掌張開合攏,張開合攏,活動了活動手指。手伸進袖子裡,摸了摸那柄匕首。

  日夜貼身不離。

  剛才,有腳步聲,簾子被撩開,她還以為要見到正主了呢。

  刺目的陽光射進來,晃了一下眼。那簾子隨即撂下,晃眼間只看到一眼紅袍錦衣,繡著金線,非常華麗。

  太快了,沒看清。是麒麟?是鬥牛?是飛魚?

  總之不是普通衣服,是賜服。

  作為合格陸家少夫人,她已經具備了該有的知識。

  能穿這種賜服的人,必然是權貴了。到底是個什麼人呢?她實不記得在開封遇到過什麼特別有權勢的人。

  宗親身份雖貴,卻沒有權的。

  實在令人費解。

  她當初離開陸家,從開封出發,那些人押著她上了船。辨認方向,航道是先向東,再向北的。

  路上問過旁人這是去哪,沒人告訴她,只叫她老實別多問。

  八九日的功夫下了船,又坐馬車。支著耳朵聽,聽到的全都是官話居多,帶著天南地北的腔調。

  到底是到了哪裡?

  被送進了一個宅院裡,看著像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別苑。將她關在了一個小院子裡。

  管吃管喝,但一直沒有人來見她。

  溫蕙自然不知道,這個時候,趙衛艱正在想辦法走司禮監秉筆太監雙滿的路子,所以才把她擱在京城外的別苑裡暫不理會。

  但雙滿跟霍決穿一條褲子,這條路沒走通。到底,是繞不過霍決,這個皇帝跟前的第一親信太監。

  這時候身邊人再提起來:「別苑那個女子……」

  趙衛艱道:「我瞧瞧去。」

  跟霍決訂過親,又嫁到了餘杭陸家,實令人好奇。

  主要還是跟霍決訂過親,令人好奇。因霍決這閹人,對自己的過去捂得很緊。大家都對他好奇。

  那一日溫蕙被叫去,還以為自己能見到正主。

  結果大廳裡沒有旁的人,只有她自己。

  屏風後面忽然隱隱有響動,似有人來。溫蕙的手在袖子裡握住了匕首的柄。

  能挾持住最好。

  這是最最好的。

  不能的話,陸夫人想讓她自己逃命。

  她當然想回家去,家裡有陸夫人有璠璠,還有陸嘉言,那是她的家。

  可若家沒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便是她和璠璠能逃,以後以什麼身份生存下去?

  所以,結束這件事保住陸家,比她獨逃獨活更重要。

  她想的是,若真不能,便跟這個人同歸於盡。

  因為一切的一切,緣於有這麼一個人,對她有慾望。

  陸正和江州堤壩案都只是碰巧,趙勝時也是碰巧。

  根源還在於,有人對她有慾望,於是陸正被捏了把柄,趙勝時只是手段和工具。

  從根子上斬斷這慾望,作為中間人的趙勝時,沒有利益驅動他把江州的事翻出來,還不如握著等以後再從陸正身上獲取什麼別的好處。

  也不能說不對,只是過於簡單和粗糙。但溫蕙只是個內宅婦人,她對於官場有這種程度的瞭解,已經是個合格的士大夫之家的妻子了。

  因為男人們,從來沒對妻子寄予過更高的期望,能完成人情往來的社交就可以。

  聽到屏風後的動靜,溫蕙垂著眼,在袖中握緊了匕首。

  可那人卻沒出來,有一聲輕笑,隱約聽見他感嘆了一句:「居然還是個美人……找個人……教……」

  然後那人便走了,沒有給溫蕙動手的機會。

  過了幾日,有個婦人來「教」她。

  「這男人啊,也不是只有前面才快樂。」她道,「其實男人的後面也……」

  溫蕙原不知道她來是幹什麼的,只覺得她不像良家。待聽了幾句,抓起了桌上的茶壺,狠狠砸了下去。

  婦人竄了出來,裙子上都是茶水。

  「這個性子太烈,奴家教不了。」她狼狽道。

  報上去,上面人一笑:「說不定對霍閹的口味呢,他不是正喜歡折磨女人?性子烈的,才帶勁。」

  眾人都一笑。

  笑裡帶著深深的惡意,既對霍決,也對溫蕙。

  溫蕙終於被送進了霍府。

  在轎子裡等了好久,好像旁人都把她遺忘了似的,手腳都快凍僵了。

  終於有人來了,恭敬地道:「姑娘請下轎吧。」

  簾子被撩開,溫蕙抬眼,起身走了出來。

  來人像是個管事模樣,恭恭敬敬地道:「姑娘請跟小的來。」

  她明明是婦人裝扮,張口閉口叫「姑娘」,睜眼說瞎話。溫蕙也不跟他爭,跟著他去。

  只轉眸間,簷廊柱子後面露出紅色金線的衣角,藏了起來。

  溫蕙蹙眉。

  一間明朗整齊的院子,才到門口,便有美貌的婢女迎上來:「姑娘來了,快快進屋。」

  迎進屋中,華麗精美。

  「地龍燒上了,還沒熱起來,姑娘先烤烤火。」她們道。

  鎏金掐絲的熏爐抬過來,上好的銀絲炭沒有一點煙氣。

  打量一眼,家具,帳幔,字畫,擺件,婢女的衣衫,過於貴重華麗,處處透著奢靡之感。

  恰是她的婆婆陸夫人最討厭的。

  熱湯熱水熱飯熱手爐,總算把她熱乎過來了。就是見不著像主人的人,都是婢女。

  晚間準備了熱熱的洗澡水給她沐浴,花瓣精油香膏蜜脂。

  她問婢女:「我的東西呢?」

  婢女道:「您的箱籠都抬進來了,在裡面。」

  溫蕙自取了換洗的衣衫,在淨房裡褪下身上穿的:「別動我的東西。」

  婢女們便退出去,不敢亂動。

  旁的美人進來,先洗澡淨身,隨身的東西搜查一遍,再盤問出身來歷經手人祖宗八代,會何本事有什麼特長。

  然後丟進一個專門放美人的院子裡,等著安排。或是去了都督、左右使身邊伺候;或是賜、送了旁人。

  一切都有定例規矩可循。

  獨這位,安左使火燒屁股一樣地安排,都是接待貴客的標準。

  「都給我小心著。」安左使道,「一,多餘的話不許說。二,吃喝拉撒的要求都聽她的。三,她有什麼旁的要求都立刻報給我。」

  安左使說話的時候,手扶著腰後的刀。

  他是個非常愛笑,生得極漂亮的英俊青年。

  武安伯世子和渝王府的二公子曾為他爭風吃醋打過一架。

  但被他召集來的都是霍府裡的資深婢女,都不會對他有任何想法。

  任誰看過監察左使念安笑得陽光燦爛送人去死的模樣,都不會對他有想法。

  溫蕙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衣衫,藏好腰帶,匕首貼身。

  這個男人怕是今晚就要現身了,她想。

  她洗乾淨躺在床上等他。

  一直等到睡著,他也沒出現。

  半夜溫蕙突然驚醒,撥開帳子,房中溫暖如春,空無一人。

  是錯覺嗎?

  在自己的家裡不會這樣,因身邊都是信任的人,熟悉的人。但離開陸家到了外面,武人的警醒全開,哪怕睡著了,有人靠近便會驚醒。

  溫蕙復又躺下,最終又睡著了。

  白日裡也問婢女:「這是哪裡,誰的府上?」

  婢女們只垂首:「姑娘別問了。」

  溫蕙明白了,便不問了。反正遲早會現身。

  只一連幾日,夜夜都是三更突然驚醒,帳子外面卻有沒有人。

  那令她在睡夢中都感受到的接近的氣息,到底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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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轉身

  淳寧四年元月元日,到處都是喜慶的氣氛。

  霍府裡的氣氛不太好。

  主人上房裡,氣氛比平時凝重。

  「所以你到底準備什麼時候去見溫姑娘?」小安咄咄逼問。

  以前溫蕙遠在別處,他便「嫂子」、「嫂子」地叫。

  如今溫蕙就在眼前了,霍決不許他亂叫了,又改回了叫「溫姑娘」。

  霍決坐在榻上,手肘支在榻幾上,只指尖抵著額角,閉目養神,道:「等查清楚。」

  「有些人就是喜歡睜眼說瞎話。」小安冷笑,「真想知道的話,直接去問她不是比什麼都快?」

  霍決不說話。

  小安繼續道:「溫姑娘也可憐呢,什麼都不知道,來到陌生的地方,被乾晾在那裡好幾天,還不知道怎麼擔驚受怕呢。」

  溫蕙到了霍府之後,曾問過此地是哪裡,這又是誰家府邸。可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落到了霍決的手裡。

  人總是害怕未知的。雖然他聽著匯報,她表現得十分安靜淡定,但一個女子,遭逢此變,的確是會忐忑不安吧?

  霍決睜開了眼睛。

  康順給小安使眼色。

  小安會意,繼續說:「覺都不讓人睡踏實。總是三更半夜把人吵醒,圖什麼呀。我瞅著溫姑娘比在餘杭那時候都憔悴了,人都沒精神了,從進來咱們府裡,就沒人見她笑過。嘖,我在餘杭看見她的時候,那笑得可好看了。一看就是日子過得好,也沒因為跟什麼人訂過親,就莫名被人擄走……」

  霍決目光刀子一樣射過去。

  這個事一提起來,便令他心下恚怒。

  遠遠地看著,悄悄地關心著,就不敢打擾她。結果,因著他,她竟被人當作禮物送來了。

  霍決一直不肯去見溫蕙,也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這個事。

  「說不定現在一個人偷偷在哭呢。」小安說,「擔驚受怕地……」

  霍決閉上眼睛,運了運氣,道:「閉嘴。」

  康順老神在在地:「他閉不閉嘴,也都一樣。」

  小安道:「可不是嘛。」

  「閉嘴吧。」霍決捏捏眉心,站起來,「我去見她。」

  康順小安都跟著站起來了。

  溫蕙坐在桌邊看書。

  她住進來的時候,房中還略空。當日裡吃個飯洗個澡出來,便又添了許多東西。

  棋盤棋子,幾本閒書,一些精巧的小玩意。

  像是匆忙湊出來的。

  當時溫蕙還以為幕後那個人當晚便會出現,也並沒在意。誰知道幾天了,都翻年了,那人也未出現。

  費這麼大力氣把堂堂的陸少夫人弄來,就為了晾在這裡嗎?令人困惑。

  溫蕙待在這個院子裡,安安靜靜地等。

  人是會隨著歲月變化的。她早不是從急性子的小姑娘。嫁入陸家的這七八年裡,婆婆溫柔地打磨出了她的心性。

  耐心,是一個優雅的女人必備的素質,她說。

  因此,霍決踏入房中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桌邊一個窈窕優雅的背影。

  彷彿,是等著丈夫歸家的妻子。

  霍決有一瞬恍惚。

  是他夢裡的那個人。

  溫蕙目光投在書頁上,心卻不在書頁上。

  剛剛院子裡忽然有了人聲和響動,她便知道——終於來了。

  果然是男子沉重鏗鏘的腳步。

  那腳步聲走進房中,停在了門口,不再動了。

  溫蕙合上了那本書,手伸到了袖子裡,緊緊握住了匕首……

  身後卻忽然有人喚道:「月牙兒?」

  空氣靜了靜。

  溫蕙的如臨大敵,蓄勢待發,都被這一聲「月牙兒」沖散了。

  她身形頓住,站起身來,轉身望去。

  不是想像中的什麼腦滿腸肥的權勢貴人,站在那裡的男人寬肩勁腰,英俊硬朗,眸光銳利。他的唇色不知道為何深於常人,給人一種妖異的陰厲凌悍之感。

  黑底繡著金線的華麗衣衫,金龍盤舞。再細看,龍爪是四趾而非五趾,……蟒袍?

  溫蕙真實地困惑了。

  那高大的男人走上前一些,停下,又低低地喚了一聲:「月牙兒。」

  這一聲,比上一聲少了緊繃,多了溫柔。

  像是認識她,熟悉她似的。還知道她的乳名。這名字,除了家中兄嫂,連夫君都未曾喚過。

  溫蕙的困惑更深了。

  「閣下,」她遲疑了一下,問,「……哪位?」

  霍決陡然握住了拳!一顆心沉了下去。

  雖明知道歲月流逝,人都該變了。容貌變,性格也變。

  可他的記憶中,月牙兒始終是當年那個千里走單騎的颯爽少女,像陽光,像火焰。

  只當面前的女子站起轉過身來,卻是一個珍珠月華般的女子。

  這許多年的歲月,都在這一轉身間撲面襲來。

  驚濤拍岸後,月牙兒便長大了。

  其實,若不是知道是她,單憑容貌,霍決也無法認出她來。

  所以,月牙兒認不出他,不是太正常了嗎?

  為什麼心臟還這麼難受?

  為什麼彷彿溺水一般的要窒息?

  早該想到了。

  月牙兒,終究是,忘了連毅。

  霍決的呼吸變得粗重了一息。

  身體裡那頭野獸在左衝右突,像是隨時要突破牢籠。

  危險。

  便在這時,溫蕙遲疑地,試探著喚了一聲。

  「霍四哥?」

  野獸驟然靜了下來,溫順地收起了利爪。

  霍決的眸子重新有了亮光,卻也晦澀。

  霍四哥……是什麼稱呼?

  是人與人之間正常的、有禮的稱呼。

  溫蕙是注意到了這個人的唇。

  原來,那不是自然的唇色,他塗了唇脂的。

  男人塗著唇脂。

  他還知道她的乳名。

  彷彿一道閃電在腦海中照亮,許多零碎的信息聚合在了一起。

  再仔細看他的眉眼。

  當年,她特意好好地看了他呢,告訴自己要記住他。

  可終究,那記憶還是在歲月裡淡去了。

  終究她不再是月牙兒,她是陸溫氏。

  「霍四哥?」她上前一步,「真的是你嗎?」

  「連毅哥哥」這個親暱的稱呼,再不能為陸少夫人所使用了。

  那麼,他是不是也該稱呼她為「陸少夫人」呢?

  是應該的。

  但霍決嘴唇動了動,卻無法喚出這一聲「陸少夫人」。

  若這樣喚她,月牙兒就從此消失了。

  不甘心。

  不甘心!

  「是我。你還記得我?」霍決道,「月牙兒。」

  溫蕙嘴唇抿了抿,問:「這裡是京城,你的府邸?」

  霍決道:「是。」

  溫蕙唇角繃緊,問:「是你讓人把我弄到這裡來的?」

  「不是。」霍決道,「是有人為了討好我,把你送來的。我並不知情。」

  霍決說完,便看到溫蕙的神情柔和了起來,整個肩膀都放鬆了。

  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欣慰道:「是嗎?那太好了。」

  雖分離了,陌生了,但月牙兒心裡,依然不希望他是那個「壞人」。

  在她的心裡,他仍然是她的「自己人」是嗎?

  霍決身體裡的獸,蜷縮,收斂住了。

  他的心裡柔軟了起來。

  但他的神情卻沒有放鬆。

  「我還想問你,」他問,「那些人可是對你硬來了?」

  「沒有。」溫蕙道,「一路對我雖不怎麼樣,但也沒動粗。我沒事,你別擔心。」

  「那你一身功夫,怎麼就被人押著當禮物送來了?」形勢顛倒,變成了他質問她,「還是這些年,嫁了人,功夫都荒廢了?」

  「絕沒有。我是沒辦法。」溫蕙道,「順德府知府趙勝時,捏住我公公的把柄,要挾索要我。」

  霍決的眸光冷了起來:「陸家就把你獻出來了?」

  溫蕙道:「我是自願的。」

  霍決的眸光更冷。

  「當年一別,我叫你尊敬丈夫,孝順公婆,勤儉持家。」他的聲音中帶了戾氣,「可沒有叫你為了陸家以身侍人。」

  以身侍人四個字,用得很文雅了。這內裡含的醃臢意思,他們兩個人都明白。

  溫蕙低下頭去,再抬起頭,將手伸出了袖子。

  霍決盯著她手中的匕首:「這是打算幹什麼?」

  溫蕙道:「我原不知道竟會是你,原是打算等見了那個人,挾持住他,解決了這個事。霍四哥,我……從沒打算以身侍人的。若事敗,我只打算同歸於盡。」

  霍決凝目:「為著陸家,自己的命不要了?」

  溫蕙道:「陸家便是我的家,我若不搏一搏,家就沒了,就要家破人散。四哥,我是不能坐以待斃的。」

  原來如此。

  這樣的溫蕙,與其說是陸少夫人,不如說更像月牙兒。

  歲月改變了她許多,但終究不能把她骨子裡一些東西改變。

  溫蕙察覺到霍決身上的戾氣淡去,他的神情都柔和了許多。

  「四哥。」她抱著期望問,「現在都說清楚了,原來是一場誤會。那,能不能讓我回開封去?」

  其實陸睿就在京城。但他二月就要春闈了,要讓他知道這麼一檔子事,必會影響他。

  最好是回開封去。

  最好是,這事悄無聲息地結束,從此以後,誰也不再提起。永遠也不要讓陸嘉言知道的好。

  慈愛的父親不曾做過無恥的小人。

  溫良的妻子也不曾獨自離家,背上失貞的嫌疑。

  如此,生活便能繼續。

  溫蕙所求,當然是能的。

  把她送回開封府,然後這邊他處理掉趙衛艱,把一切擺平,他與她各自的生活就可以不受影響地繼續了。

  「暫時不能。」霍決道,「這事沒這麼簡單。」

  「把你送來的人並不是趙勝時,而是另有其人。這人有求於我。我收了他的禮,便得為他辦事。這是官場規矩。」

  「我得先處理一下這個事,要不然是個大麻煩。」

  官場的規矩溫蕙只略知一些。因她主要是主持家裡的中饋,完成對外的禮節,譬如與親戚朋友同僚家的四時節禮。真正需要出面交際的事,主要還是陸夫人在做。

  畢竟溫蕙的丈夫才只是一個舉子,她還沒有誥命。

  而真正官場上的事,根本都到不了女人這裡,男人們在外面便處理掉了。

  溫蕙若是對官場知道得更深一些,或者對霍決的各種名聲瞭解得更多一些,便能知道霍決所言不實了。

  但她並不知道這許多,霍決的話聽起來,至少對她來說都似模似樣的。

  她信了。

  霍決又道:「開封府那邊又是怎麼回事?你公公有什麼把柄叫旁人拿住了?」

  陸正被嚇得連兒媳都獻出來了,他怕的是什麼呢?

  就是監察院啊。

  溫蕙垂頭:「就是官場上的一些事,我也不是特別清楚。」

  霍決銳利眸光掃過她垂下的眉眼。

  她在說謊,她在為陸家打掩護。

  霍決不動聲色:「好。那你暫且先在我這裡住下,待我把事情解決了,再看能不能送你回去。」

  每個人聽著別人的話,都會帶著自己的主觀理解。

  霍決明明說的是「再看能不能送你回去」,聽在溫蕙的耳朵裡,就成了「待我把事情解決了,再送你回去」。

  真是,差之分毫,謬以千里。

  溫蕙的肩膀完全放鬆了下來,眉眼也全放鬆了,抬眸看著霍決,真誠道謝:「多謝四哥了。」

  霍決伸出手:「給我。」

  溫蕙看看自己手裡的匕首,猶豫了一下,交給了霍決。

  霍決戳戳匕首的尖,抬眸:「在我這裡,你不需要這個東西。踏實睡覺就行了。」

  「好。」溫蕙放鬆道,「我是好久沒踏實睡過了。尤其這幾日,每晚都莫名就醒了。」

  霍決眸色晦暗。

  當他走出房門的時候,康順和小安就一左一右地貼在槅扇門上,聽壁角。

  霍決頓了頓,大步往外走。

  二人一聲不吭跟著出去。

  等到離開溫蕙的院子,小安才開口:「哥,你不會真想把她送回去吧?」

  霍決的腳步頓了頓,隨即又大步向前走。

  「說話呀。」小安追上去,「你倒是給個準話!」

  霍決沉默。

  小安惱道:「康順,你說句話!」

  康順也道:「哥哥再想想。」

  霍決依然沉默。

  他沉默著往前走。

  小安終於怒了。

  「你給我站住!」他喝道。

  俊美的青年眼睛裡怒意洶湧。

  「她在餘杭,我不管。她在開封,我也不管。可她如今都在你面前了!」

  「從當年長沙府,到現在京城裡,你記掛了她多少年了!到今日,你反要放手?」

  「我們兄弟血裡火裡才有了如今的權勢,可不是為著委屈自己,成全別人的!」

  「更何況!你聽不出來她在遮掩嗎?她堂堂的陸家少夫人,陸家怎麼就讓她跟著姓趙的走了?」

  「這裡面的齷齪她不肯說,咱們難道心裡還不明白?」

  「就這樣的,你要讓她回去?回去幹什麼呢?如今已經有人知道她和你的關係,你還想她像以前那樣,不可能了!」

  念安是真的被激怒了。

  因這事,他本就忍了很久了。

  「你說不許,我就忍了。這個事,從頭到尾我們都沒插手。結果呢?」

  「結果,老天爺把她直接送到你身邊來了!」

  「都這樣了,你要是還把她送回去做陸少夫人……呸!以後別說你是我哥哥,丟不起這個人!」

  霍決站在那裡垂著眸。

  小安說的對,是老天爺把她送到他身邊的。

  這是天意。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霍決轉身,看了看康順,看了看小安。

  若論沉穩可靠,自然是康順。

  但若說機敏詭變,還是得小安。

  「小安。」他道,「你去開封府,替我把這件事辦了。」

  「你親自去辦,辦死了。」

  霍決聲音沉沉,隱含冰霜。

  「讓她,無家可歸,無處可回,無法可想,只能留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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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如果

  溫蕙看著霍決的背影消失,怔了一會兒,在桌邊坐下。

  霍家哥哥……變化真的太大了。

  現在回想起來,猶記得當年長沙府外小河灘上,是個錦衣怒馬的陰鬱青年。

  若不說,你是看不出來他是個閹人的。

  但現在,當他靠近,當看清他的唇脂時,「閹人」兩個字便直接浮現在了腦中。

  他還不是普通的閹人,他是如今權勢滔天的監察院都督霍決。

  那黑底平金繡的蟒袍,華麗地張揚著權勢。

  權勢。

  今日之事,源頭竟全在這二字上。

  因霍家哥哥太有權勢,才有人動了歪心思。只為了討好他,便要拆散夫妻母女婆媳。

  溫蕙長長嘆息。

  又轉頭望向窗外,此處……是京城。

  陸嘉言也在京城。

  如果可以,不要讓他知道,她也在。

  此時小安得了霍決的指示,咧開嘴笑了。

  這才是他哥哥。

  當年,能踩著他的命往上爬的永平哥哥,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好嘞。」他舔舔嘴唇,「交給我。」

  此時,開封府,璠璠穿著紅紅的襖子,問:「阿婆,娘親什麼時候回來。」

  陸夫人無法回答,眼睛濕潤。

  快回來,快回來啊。

  再不回來,就會被璠璠忘記了。小孩子,幾個月的時間,就可以忘記一個人。

  可是,真的能回來嗎?

  陸夫人閉上眼睛,淚水淌下來。

  璠璠爬起來呼呼給她吹:「阿婆,不哭。」

  此時,陸睿在京城與朋友們開宴共賀新年,遇到了熟人。

  陸睿怔住:「跳江?」

  蕭公子道,「是啊,我帶她回淮安,半路上她跳江了。」

  他十分氣惱:「師兄知道我的,我蕭子淳難道竟是個惡霸紈絝不成?若不願,跟我說便是了。既不願身侍二主,也是有氣節的,值得一句讚,我成全她便是。」

  「偏她從沒說過一句,只是流眼淚。她本就是淚美人。都從了我了,誰知道她會想不開。撈起來,給了船家些錢,讓他們幫著葬在半路了。」

  「真喪氣。」

  待宴席散了,陸睿忽地與平舟道:「今天聽到的,不要告訴少夫人。」

  因宴上,平舟是隨侍的,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到了。

  他嘆一聲,應了。

  既不能有氣節地決絕反抗,又不能低頭認命承受這命運。

  夾在中間,兩頭不靠,倍受磋磨。

  這是什麼樣的人呢。

  就是世間常見的,千千萬普通而懦弱的人。

  陸睿上了馬車,平舟遞上手爐。

  北方的冬天乾冷乾冷的,陸睿實在很不喜歡。

  開封應該也差不多,母親的房中是拆了火炕改了地龍的,她一定會在房中擺很多水盆增濕。

  蕙娘卻很喜歡房中有炕,很是懷念山東的火炕。

  璠璠也喜歡火炕,因比榻更大,燒熱了她在上面玩,耍得開。

  過年了,蕙娘一定又給璠璠裁了紅襖子,再滾上白色的毛邊,穿起來像年畫上的福娃娃。

  說起來,蕙娘許久沒穿過紅色了……

  等團聚,悄悄給她也裁,讓她高興一下。

  裁兩件,他陪著她穿。

  想著家中母親、妻子、女兒,陸睿的唇邊勾起了笑意。

  這一次春闈,一定要讓她們高興一下。

  志在必得。

  馬車滾滾地,路過了一家府邸的門口。

  紅燈高掛,大門奢華,連門上的輔首都是鎏金嵌著白玉的。

  也不怕人偷。

  只看看那門口的牌匾:霍府。

  果真,不怕人偷的。

  快兩個月了,溫蕙好不容易睡了個踏踏實實的覺。

  只做了個怪夢,夢見自己站在岸邊,一條船離岸遠去,她卻沒能登上船。眼看著船遠去,急得不行。早上醒來,心口還難受著。

  霍決過來看她,看得出來她精神飽滿了許多。之前確實如小安說的那樣,其實是憔悴的。

  想一想,這一段時間,必然是精神緊繃,寢食不安。

  他道:「將你送到我手上的人叫趙衛艱,我讓人去開封府查去了,到底怎麼竟讓他知道我們從前的事。」

  溫蕙卻垂下頭:「果然是姓趙嗎?」

  霍決道:「看來你知道?」

  溫蕙嘆一聲。

  「我從未與人提起過你。」她道,「只除了去年,到了開封,竟意外遇到了一位少時舊友。山東遭了一次難,我小時候的朋友幾乎都沒了。她是京城人,是我一個閨中密友的表妹。再遇到她,我很是高興,契闊起來,我們說的都是從前的事。便提到了你。」

  「我昨晚便在想這個事,實在是除了她之外,再沒有旁的人知道了。」

  「她的夫家恰好就是姓趙,也是和陸家一般的書香大族。趙勝時也是姓趙。你說的這個人,還是姓趙。」

  霍決點頭:「趙衛艱和趙勝時是兄弟,一個行二,一個行九。你認識的這女子的丈夫,應該是同族之人。」

  「所以,」他道,「是她賣了你。」

  溫蕙從霍決的話音裡聽出了凜冽之意。

  她想起來如今的霍決不是從前的連毅哥哥了,他是個會叫陸正怕得要死的人。

  「說不上賣。」她道,「內宅女子,沒有那麼多害人的心思。我猜她,定是與我重逢後,將我的事告訴了夫君。你的名字叫人認了出來……是我的錯。你如今名聲這樣響,我實不該再提起你的名字的。」

  然而這都是事後的反思。

  在當時,哪想到這許多呢,又沒提姓。馨馨記錯了名字,她也不過順口糾正罷了。

  兩個內宅女子,怎麼就能料得到隨口的一個人名,不,還不是名,是字而已,就引出了這麼一場禍事給溫蕙。

  「男人在外面做的事,女人哪能管得了。」溫蕙說,「我在家的時候,是先稱病的,她還譴人給我送過些補品,想來根本一無所知。」

  若有朝一日馨馨知道了她的丈夫做了什麼,不知道會不會如陸夫人對陸正那般的失望。

  你嫁了一個人,不到遇到事情,不知道嫁的是人是鬼。

  霍決又問馨馨丈夫的名字和官職。

  溫蕙凝視他:「四哥,你要做什麼?」

  「他對你做了這樣的事,我難道就什麼都不做?」霍決道,「我知道你現在不一樣了,做了讀書人家的媳婦,莫非是要學什麼以德報怨?」

  「當然不。」溫蕙道,「那以何報德呢?」

  霍決笑了。

  溫蕙自昨日和他見面以來,第一次看見他笑。

  嘴角勾起,似是有種欣慰。

  溫蕙覺得,他又像連毅哥哥了。

  以前她奇怪過,男人塗唇脂會是個什麼怪樣子。會不會娘裡娘氣?

  原來並不會。其實還挺好看的。

  她請求道:「只請別傷了我的朋友。」

  霍決答應了:「好。」

  霍決問:「你第一次來京城,要不要出去看看,我陪你逛逛?」

  溫蕙卻搖頭:「不必了。」

  陸少夫人怎麼會在這時候出現在京城。她不該出現在京城的。

  雖說是萬一,但萬一碰到開封或者江州或者餘杭相識的前來趕考的舉子……

  不料緊跟著,霍決便道:「陸睿陸嘉言,現在在京城,要我送你去他那裡嗎?」

  溫蕙猛地抬頭看了一眼霍決。

  又微微垂下頭去,拒絕:「春闈他要下場,最好是不要擾亂他。可以的話,還是想麻煩四哥,讓我先在四哥這裡叨擾,盡快回去……」

  然而溫蕙和霍決,其實並不熟悉。

  即便是小時候,其實他們之間也隔得太遠。所謂連毅哥哥,也只是霍決給未婚妻創造出來的一個形象。與真實的霍家四郎霍連毅,本身也存在著差異。

  到如今,和監察院都督霍決,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所以溫蕙怎麼都想不到,下一句,霍決便問:「是怕擾他,還是,不敢見他?」

  一個人怎麼能當著別人的面,問出刀子一樣的問題?

  溫蕙悚然抬頭。

  霍決逼視著她:「你隻身離家,出來多久了?盡快回去……還回得去嗎?」

  溫蕙心臟像被捏住。

  她的雙手攥住了裙擺。

  事有輕重緩急。

  在當時,在剝皮實草家破人散的面前,首先考慮的是怎麼保住家。粗陋的計策,冒險的行徑,不過是為了抓住一線生機。她和陸夫人都顧不得別的。

  如今生機安穩了,就得考慮別的事。

  她隻身走這一趟,何人可證她清白?要怎麼……跟陸嘉言說?

  這世間,許男子納妾寵婢狎妓。

  「貞潔」兩個字,從來都是只約束女子的。

  霍決看著那雙攥緊裙擺攥得發白的手,就知道,溫蕙也被世間的規則束縛著。

  這很好。

  從來不守規矩的人對守規矩的人,勝面都很大。

  霍決,便是不守規矩的人。

  若循規蹈矩,如何破而後立,如何絕地求生。

  他曾做過為君弒父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又如何會將世間些許規矩放在眼裡。

  那些規矩,只能是用來約束旁人的工具。

  「能。」溫蕙忽然道,她抬起頭來,「我婆母,她安排好了……」

  霍決的眸光又凜冽起來:「是她將你送出來的?」

  「不,我婆母是想將我送走。」溫蕙道,「她的兄弟在金陵為官,她想將我和我女兒一同送去避難,去自己承擔。是我不同意,決定搏一搏,才來了這裡。」

  陸家為人脅迫,肯定是有人想將溫蕙獻出來的。既然不是婆婆,丈夫又在京城,霍決便知是誰想將溫蕙獻出來了。

  只,她竟用了「避難」二字。她的公公又是做下了什麼?有了這樣大的把柄?倒得從趙勝時那裡查一查。

  他卻道:「照你說的,比親生母親也不差了,世間竟還有這樣的婆母?我怎地無法相信?」

  「當然是有的。」溫蕙堅定地道,「或許少,但的確有的。」

  她告訴霍決:「我是以養病的名義離開,她會安排好,拖個半年一年,等我回去。」

  「只要四哥盡快了結這邊的事,」她的手攥得更緊,「我,是能回去的。」

  霍決卻拂拂膝頭,緩緩抬眼:「那如果,她是騙你的呢?」

  「如果,所謂的送你走,不過是以退為進,就誘得你捨身為她呢?」

  「如果她和陸家,根本就沒打算讓你回去呢?」

  「虞家嫡女,陸氏夫人,怎麼會想不到一個女人隻身離家意味著什麼?」

  「誰來證你清白?」

  「不,你清白不清白根本不重要。從你離開陸家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不清白了。」

  「陸虞氏,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

  溫蕙睜大眼睛望著面前的人。

  他靜靜地坐在那裡,緩緩地吐出每一個字。

  霍家哥哥怎地竟是這樣一個可怕的人?

  他怎能……往人的心裡淬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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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48: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七章 當年

  霍決看溫蕙的眼睛,便知道她終究還是天真。

  畢竟是內宅婦人,便讀再多書,或者再聰慧,被關在垂花門裡,日日只是理家事,養兒女,眼界終究有限。對這世間的「惡」的認知,也有限。

  都傻傻的。

  霍決並不逼著溫蕙回答,他站了起來。

  「我的人已經去了,看看開封是什麼情況吧。」他道,「你不願讓你的夫君知道你在這裡,我也可以幫你瞞著。」

  「只四哥希望你,別太天真。」

  他離開了溫蕙的院子,回到了自己上房。

  「給小安追個消息。」他說。

  將要補充的信息錄下來,放飛了信鴿。

  康順又問:「那趙衛艱那裡?」

  霍決嘴角扯扯:「這麼大一份禮,得謝他。」

  「跟小滿說,不用再壓著了,把摺子遞上去。」他道,「等開了印,我去陛下跟前敲敲邊鼓。他想要浙江布政使的位置,給他。」

  但康順也是霍決的親密兄弟,也很瞭解霍決的辦事風格,並不插嘴,耐心聽著。

  果然,霍決接著道:「從京城去浙江,要走水路。等事情定了,盯著趙大人什麼時候赴任,給我聯繫漕幫……」

  康順咧嘴笑了。

  就知道不能便宜了姓趙的老小子。

  「一碼歸一碼。」霍決眸光凜冽,「該謝的謝,該報的仇也得報。」

  溫蕙的平靜生活,被趙衛艱毀了。這一份仇,自然由他來替她報。

  正月初三,溫蕙說:「我是不信的。」

  「你說的話,我不信。」她對霍決道,「你根本不瞭解我婆母,你只是憑著你看人的眼光去猜測。」

  監察院都督,一定看到過很多陰暗的東西吧。霍家哥哥看世界的目光都陰暗的。

  當初,在長沙城外小河灘,他看起來就十分陰鬱。

  如今,那暗色的唇脂令他看起來比從前更陰戾了。

  「她自然是知道的,我也知道的呀。」她說,「但怎麼辦呢?當時,我們兩個真的沒有辦法了。」

  陸正作為一家的男主人,虎視眈眈想要將溫蕙「病逝」送走,趙勝時捏著把柄威脅陸家。在那個情況下,「怎麼回來」不在考慮之列。

  「事成且活著」才是第一考慮列項。

  「四哥,你不要再跟我說這個了。我是不信的。」她說。

  眼中居然沒有猜疑,還清澈明亮。

  這一對婆媳當真罕見。婆婆與媳婦,便再婆慈媳孝,立場也是天然對立的。

  霍決注視著她的眸子,只嘴角扯扯:「你說怎樣便怎樣。」

  霍家哥哥是很好看的,他要是能多笑笑,就沒那麼陰沉讓人害怕了。

  但他笑得很少,不像陸嘉言,常笑。

  霍決落下一子,道:「你棋下得不錯,在陸家學的?」

  「琴棋書畫,我婆母沒有一樣不精通的。」溫蕙赧然,「她都想教我,可惜我是個榆木疙瘩,只學會了棋。」

  她反問:「四哥又在哪裡學的棋?」

  「我進過書院的。」霍決道,「當時很愛讀書,求了我爹送我進書院讀了兩年。」

  溫蕙微感驚訝,因軍戶人家子弟,少有去書院讀書的。大多家裡請個先生開蒙,或者私塾裡識個字,不做個睜眼瞎就行了。

  「四哥沒跟我說過呢。」她道。

  「你那時小,說了你也不懂。」霍決道,「但那時候我寫信給你,叫你讀書來著。」

  說起「那時候」,距離感便消失了許多。

  「四哥不要說我了,說說你自己吧。」溫蕙切換了話題,「這些年,可還好?」

  霍決道:「你看著,覺得呢?」

  他抬起頭來,一枚棋子在指間翻轉。

  眸子銳利深邃,黑底金線的蟒袍華貴深沉,給人以視覺上的壓迫感。

  「位高權重」四個字,彷彿也一併繡在了金線裡。

  溫蕙卻垂下目光。

  霍決凝視她片刻,問:「你覺得我不好?」

  「我也不知道。」溫蕙道,「你現在是很厲害的人了,輪不到我說好不好。」

  霍決擲了棋子,在榻上支起腿,手肘搭在膝蓋上:「說說吧,沒關係。」

  溫蕙垂眸回憶,緩緩道:「景順五十年,三王奪嫡,我聽說襄王往京城去了,忍不住想,四哥是不是也去了?」

  「只我不知道,也不敢打聽。」溫蕙說,「銀線說……你還記得銀線嗎?」

  「金針銀線。」霍決道,「你的丫頭。」

  當年,月牙兒寫信告訴連毅哥哥自己給丫頭取的名字。

  連毅哥哥回信誇這兩個名氣起的吉慶。

  月牙兒為此得意過。

  金針銀線,常常出現在那些信箋裡。

  因月牙兒的生活,便是如此簡單。無非是,丫鬟,功夫,糖果,淘氣,挨揍。

  「嗯,銀線跟著我嫁到陸家去了。」溫蕙道,「她狠狠地警告我,可不能再提起四哥了。所以也不敢打聽的。」

  「後來,先帝得了天下,我想著,這回四哥怎麼都應該去京城了。果然。」

  「再後來,聽到了北疆軍備案,我婆母提了一嘴『永平』這個名字,她說,這個人以後又是個像牛貴一樣的人。」

  「我們在內宅裡,所知十分有限。男人們偶爾會講一些,但也不會真的細講,不過當個時聞說說罷了。只我婆母懂得多一些,偶爾會再與我說說。我想著,這該不是四哥。『永平』這種名字,很容易重名的。」

  「只沒想到我婆母都說中了。那個人,也真的是你。」

  「後來,你掌了監察院,我夫君也說,你是個厲害的人。」

  霍決凝視著她。

  溫蕙卻沉默了片刻,才道:「只我回想當年,跑去跟你說那些話,覺得好傻。」

  「因我當時,其實什麼都不懂的。不過是看多了話本子,一口氣憋在胸膛,覺得必要跑這一趟,心胸裡才通暢了。」

  「我知道四哥難,可其實,我那時候,不知道四哥到底有多難。」

  「倘是現在再給我機會,我定不會再說那些傻話了。」

  「因叫別人站起來,叫別人努力,動動嘴皮子,太簡單了。」

  「可四哥真正走的路,面對的境況,太難,太難。」

  所以月牙兒其實,也並沒有完全忘記他,霍決想。

  心裡那些黑色的影子收縮起來,利爪和獠牙,都縮了起來。有些柔軟的東西,溢滿了心間。

  這種感覺許久未有了。

  這世間,只有一個人能讓他有這樣的感覺。

  她垂著眉眼。

  膚若凝脂,唇若點朱。

  江南的水土當真是養人。昔日的小姑娘,長成了這般婉麗的女人。

  霍決便生出了貪念。

  人,總是很容易生出貪念的。

  從前,盼她能嫁得好,別被嫁妝簡薄拖累了,就心滿意足了。

  後來,知道她在江南過得平安美滿,就心滿意足了。

  如今她就在眼前,霍決卻不知足了。

  總還想要更多。

  既近了,便想更近。

  霍決伸出了手。

  溫蕙抬眼,看著那隻靠近的手,再抬眼,看向霍決的眸子:「四哥?」

  霍決的手停住,離那美麗的面龐不過寸許。

  但她粉面繃著,看著他。

  霍決的手收回來,轉頭看著空氣。

  「月牙兒,我不是男人。」許久,他道,「你現在懂了吧?」

  溫蕙垂下頭。

  當年其實連淨身是怎麼回事都不懂,便對霍決說出那番自以為是的話。

  如今為人妻多年,對男人的身體,自然是懂了。

  因為懂了,才知道當年霍決的處境到底有多難。

  才覺得自己當年傻。

  霍決撣撣衣擺,站了起來:「明日我有事,不過來陪你了。」

  溫蕙望著他離去的身影,輕輕嘆了一息。

  如今他是天下聞名的人物了。

  經歷過三王奪嫡,北疆軍備案,乾清宮兵變,親手扳倒了牛貴,掌了監察院。這都還是明面上大家都知道的,能傳到江南,能偶爾飄進溫蕙耳朵裡的事。

  在那些不知道的地方,誰知道他都經歷了什麼呢。

  當他說起陸夫人的時候,都能把那樣光風霽月的一個人,描述得那樣卑鄙險惡。

  這些年他走過的路,隱隱可窺。

  霍決離開溫蕙的院子,在寒氣裡讓自己冷靜了片刻。

  在這片刻裡,他遠遠地忽然看到一個人。

  那個人小跑著,臉上帶著笑和期待。他沒見過這個人臉上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他通常見到她的時候,她的臉都是木然的。

  她叫什麼名字,霍決並不知道。但她,是蕉葉的婢女。

  見到小梳子,霍決突然才想起來蕉葉的存在。

  「去,告訴蕉葉。」他命令,「從今天起,沒我允許,不許出院子。」

  蕉葉沒想到,小梳子跑了一趟廚房,她忽然就失去了自由行走在霍府裡的權利。

  「怎麼回事呢?你幹什麼了?」她問。

  小梳子才委屈呢:「我什麼也沒幹啊。好吧,我在廚房的確是先吃了一碗熱酥酪。但我也給你帶了一碗回來啊。」

  「傻。」蕉葉托著腮幫子道,「跟酥酪有什麼關係。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小梳子道:「是你失寵了吧?」

  蕉葉低頭算算:「挺長時間了,按說該來找我了。怎麼沒來呢?」

  那個人非但沒來,還限制了她的自由。

  待遇下降了呢,這可是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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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看看

  陸睿相識的一些舉子在年節前後陸續抵達了京城。這幾日適逢過年,大家都在異鄉,聚會飲宴便頗多。常常是中午一場,晚上再一場。

  又大家各有交際,彼此引薦,不斷地結交新的朋友。作一二交談,何人投契,何人話不投機,便心中有數了。

  初四這一日,酒樓中宴散了。與宴諸人投契者三三兩兩,說說笑笑,把臂同出。

  陸睿容貌才學都佼佼,走到哪裡,都有人願意結交他。

  正與人下了樓梯,往外走,一時不察,叫人迎面撞了肩頭。

  陸睿只覺一股大力將他向後帶,下意識地捉住了同伴的手臂。

  於此同時,撞他的那人也捉住了他的手臂,將他穩穩地拽住了,使他沒有倒下去。

  那人道:「抱歉。」

  陸睿抓住他手臂站穩,蹙了蹙眉,道:「無事。」

  說完,才看到,那人手臂伸出,斗篷撩開,露出了裡面黑底金線的衣料,龍爪有四趾。

  抬眸,被攝入一雙幾沒有感情的眸子。

  那眸光叫人心頭微凜。

  隨後才看到了那深暗的唇色。

  但那人眸光只在陸睿面孔上停了一息,便放開他手臂,與他擦肩過去。

  他身後還有數名隨從,皆都裹著黑色斗篷,氣勢壓人,緊隨其後。

  舉子們都不由自主地向兩側避讓開。有喝了酒反應慢一些的外地舉子避讓不及,身邊的人也趕緊拉一把,拽過來。

  樓梯上的客人亦紛紛避讓,一行黑色斗篷的人如入無人之地一般登上繁華酒樓的二層。

  陸睿轉了轉手臂,拉了拉衣襟,扭頭看去。

  那男人已經登上二樓迴廊,走動間,亦轉頭向下望過來。

  在看他,陸睿想。

  但那人又收回了視線,消失在二樓的迴廊上。

  大堂裡莫名的安靜才結束了,每個人好像都籲了一口氣。人們又重新活過來似的,該上樓的上樓,該下樓的下樓。

  剛來被人拽了一把的舉子忍不住問:「什麼人啊,這麼大架子?」

  「噓!」有個京城本地的舉子低聲道,「噤聲,那是監察院的人。」

  外地舉子立刻便噤聲了。

  陸睿頓了頓,問:「那個人,可是監察院都督霍決?」

  舉子們嘩然,又忙壓低聲音:「嘉言怎知道?」

  陸睿道:「我看到他穿著蟒袍。」

  若是監察院穿蟒袍的,那必是霍決無疑了。

  想不到竟能看到他本人。眾人神情不一,有好奇,有興奮,有畏懼,有嫌棄。

  閹人,從來在歷史上都是站在讀書人的對立面上的,本朝也不例外。何況是這種權閹。

  只權勢之下,誰也不敢高聲。眾舉子低聲談論著,走出了酒樓。

  陸睿回到自己的宅子裡,對平舟道:「家裡有沒有活血化瘀的藥酒?」

  平舟詫異:「公子用?」

  陸睿擼起袖子,手臂上淤痕清晰,是人的手印。

  霍決站在酒樓雅間的窗戶旁,冷冷看著陸睿上了馬車。

  陸睿陸嘉言,月牙兒的夫君。

  他知道這個名字已經很久了。曾經,聽到月牙兒與夫君恩愛相諧,心酸中,也曾欣慰過。

  他亦知道陸嘉言今年春闈要下場,人已經在京城。但在月牙兒被送到他身邊之前,他並未想過來看他。

  終究還是……想遠遠的。

  只天意不可違。

  到底,他還是得來看看這個娶了他未婚妻的男人。

  浙江解元。

  一省解元是一個什麼概念?人中菁英。

  浙江解元又是什麼概念?

  為平衡南北差距,大周的科舉分了南北榜,南方北方分別錄取。便是因為南方文風鼎盛,北方根本不敵。

  如浙江、江蘇這些地方,別說解元了,往後捋,二十來名的位置,吊打北方諸省的解元。

  更不要說,陸嘉言本人生得這樣一副模樣。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原來陸睿陸嘉言,如此雋秀風華。

  小安向他匯報,從來只說他們夫妻恩愛。可如今再想,夫妻恩愛自然有原因的。

  得夫君如此,相貌才華家世,月牙兒自然愛他。

  陸嘉言相貌才華家世如此,多年來竟都不納妾,月牙兒怎能不愛他!

  霍決那一下,便沒有控制好力道。

  霍決站在窗邊,垂眸。

  陸嘉言給月牙兒的,都是霍決給不了的。

  把月牙兒留在身邊,他……又能給她些什麼呢?

  一連兩日,霍決都沒有再出現。

  初五這日,卻來了一個又胖又壯的人,帶來一堆常見的不常見的玩意來給溫蕙打發時間。他來了就與溫蕙寒暄:「溫姑娘,一別多年,你氣色不錯。」

  溫蕙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只能道:「足下是?」

  那人長了一張憨厚的老實人面孔,笑道:「姑娘不記得我了。」

  「當年,姑娘小小年紀,跑到長沙尋我哥哥。當時,我和小安就在哥哥旁邊。你打爛了店家的桌椅,還是小安拿了錢幫你賠的店家。」

  他這麼說,溫蕙喚起了記憶:「安小哥我還記得,只不太記得你。」

  那人道:「我本家姓劉,你叫我康順即可。」

  溫蕙道:「劉大哥。」

  哪能讓嫂子喊哥,亂了。康順忙擺手:「嫂……姑娘還是叫我康順吧。」

  在人家地方上作客,溫蕙從善如流。

  她注意到一個事情,問:「你和那位安小哥,一直都跟霍四哥在一起?」

  「是啊。我們兄弟三人,一路一起走過來的。」康順道,「都十一二年了。哥哥掌了監察院,我們兩個也是一直跟著他做事。我呢,自己有個住處,有時候住在府裡,有時候回自己那裡。小安一直都跟哥哥在一起,也住在這裡。只他去開封了。」

  霍決的身邊有這樣一路走來相互幫持的兄弟,溫蕙鬆了一口氣。

  她道:「原來去開封的是這位安小哥。我還記得他,他生得十分漂亮。」

  「哎呀。」康順一拍大腿,「你可別當著他面這麼說,他最喜歡別人誇他好看了。你也誇他,他鼻子非得翹到天上去不可。」

  康順胖胖壯壯的,下頜無鬚,一看就是閹人。

  如此,當年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安小哥,竟也是閹人嗎?

  念及此,溫蕙心下嘆息。

  卻聽康順道:「我聽說,後來令尊過身了。唉,那年我去溫家堡,看著令尊雖半身不能動了,但你兄長們將他照顧得還挺好的。唉。怎麼就過去了呢。」

  溫蕙怔住,問:「你去過溫家堡?」

  康順一臉憨厚,點頭道:「是,去過一趟。」

  溫蕙問:「怎去了我娘家呢?」

  康順道:「哥哥叫我往溫家堡送東西,我跑了趟腿。」

  溫蕙愕然,問:「是什麼時候時候的事?」

  在父親尚未過身時,霍四哥竟和娘家還有來往?怎地她去青州的時候,哥哥們提都沒提過呢?

  康順道:「我想想,興慶元年吧,年初的時候。那時候先帝剛登基,京城剛穩。」

  「那時候陛下封為了齊王,我們跟著進了齊王府。賞賜頒下來,東西不少。」

  「哥哥東湊西湊,把我們手上的銀子都先拿去了,東西也湊上。」

  「別的都好說,只內造的宮緞不好湊,我們本來就一個人只有一匹,湊在一起也才三匹。哥哥的是竹節紋的,小安那匹是折枝蓮紋,我那匹是雲紋的。」

  「哥哥又到處找人問誰手裡還有,最後,用幾匹好料子,換了一匹……」

  「冰裂梅花紋。」溫蕙道。

  後來,那四匹內造的宮緞,冰裂梅花紋婆婆裁了衫子,雲紋給公公裁了袍子,折枝蓮給滿了周歲的璠璠做了襖子裙子和小斗篷。

  竹節紋的,她親手給陸嘉言縫了件大袖衫。

  風吹動衣擺和袖子的時候,飄然欲仙,特別好看。

  康順咧嘴笑了。

  「因我沉穩,才派我過去。哥哥自己把東西都分揀得清清楚楚了。哪些是給溫家的,哪些是給你的。」

  「因為當年的事,溫家散了積蓄,又賣了你的嫁妝。哥哥一直擔心你嫁妝簡薄,在夫家受苛待。」

  「我們在京城一安穩下來,哥哥就先想著,給你把嫁妝補上。」

  原來如此,怪不得後來補的那份嫁妝,壓箱銀子竟然有一千兩之多,東西也都精美華貴。

  她從青州奔了母喪回來之後才知道的,也是疑惑,後來寫了信往青州去的時候,便問了問。

  只大哥信裡就含糊著,也不說清楚。

  來回一封信,便是幾個月,這事就被含糊過去了。

  「哥哥心裡,從來就沒擱下過你。」康順唸唸叨叨,「只令尊不高興,說你嫁了,不能再與前頭的往來。叫我哥哥以後不要再找溫家了,更別想著找你。」

  「哥哥沒辦法,這些年,也只遠遠瞧著你。」

  「我們出去辦差,從江州過過,也從餘杭過過。我和小安都攛掇哥哥過去看看你,哥哥從來不肯過去。叫別打擾你。」

  「我哥哥一路到今天,大風大浪都經過,天下誰不知道他的名聲呢。」康順嘆息,「獨對上你,他就什麼都不敢了。」

  康順走了許久,溫蕙依然怔怔的。

  霍決對她來說是什麼人呢?十幾年前的一門娃娃親罷了。都沒有來得及等她長大培養出男女之情,便中斷了。

  其實早就是,沒有關係的人了。

  該忘的,溫蕙圍著丈夫孩子婆婆過日子,便也就忘了。

  只那被她忘了的人,原來……一直都記掛著她。

  這院子裡發生的事,都會有人稟報給霍決。

  霍決問康順:「你跟她胡說八道什麼了?」

  康順嘿然:「我哪一句不是大實話呢?」

  霍決默然。

  康順道:「昨天日你就不高興,今日你也沒去看她,到底怎麼了?」

  霍決沉默許久,道:「她與陸家子,處處皆般配。我比陸家子,處處都不如。」

  陸睿陸嘉言,大約便是世間女子做夢都想要的夫婿吧。

  月牙兒的前半生,與這樣的男子做夫妻,她的後半生,會甘心和他在一起嗎?

  康順向來是個愛說笑的好脾氣,聞言都不由大怒,一掌拍下,將一個案几拍裂了。

  「胡說什麼呢!」他喝道。

  「旁的不說,他姓陸的但有本事,怎地溫姑娘如今在我們府裡?」

  「自己的女人都沒本事護住的,讓他滾球!」

  許久,霍決抬起了眼睛。

  再沒有徬徨猶豫。

  「你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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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家人

  初六,霍決又來到溫蕙的院子。

  可溫蕙見到他,便先問:「四哥,我這個事,大概什麼時候能有個准話?我什麼時候能動身回去?」

  昨晚溫蕙沒睡好。

  叫康順的那個人讓她知道的那些事,令她不安。

  她又想起初三那日,霍決伸向她臉頰的手。

  他說他不是男人,可,溫蕙現在,只希望能趕緊回開封去。

  霍決聽出了她話中急於離開的迫切之意,凝眸看她。

  溫蕙只把目光投到榻几上。

  「康順說的那些,你不用在意。」霍決道。

  溫蕙抬眸。

  霍決道:「本就是還給溫家的。如此,我和溫家,兩清了。」

  理論上,可以這樣說,但現實裡,情感上,如何能撇得乾淨?

  霍決如今蟒袍加身,甚至連靴子面都是緙絲的。這一雙靴子,都夠普通百姓家一兩年的生活費了。

  可那時候,為了一匹內造宮緞,他還要四處求人,用幾匹好料子來換。

  幾匹好料子,不如一匹宮緞嗎?實用上來講,幾匹料子當然比一匹宮緞更實惠。

  但,作嫁妝,四匹內造宮緞又明白比十匹旁的料子體面得多。

  這裡面的心意,是沒法用「你出了多少銀子,我還了多少銀子」來計算的。

  這種心意,是沒法兩清的。

  溫蕙如何能不在意?

  偏她,無以為報。

  只想趕快回家去,等回到家去,慢慢想,也許以後能想到回報他的法子。

  只現在在他身邊,太不安。

  霍決的眸子洞悉一切。

  察人心,從來是他的長項。

  他端起茶盞,不動聲色地啜了口茶,放下,道:「在長沙府的時候,便在攢錢了。只想著慢慢攢,你還小呢,我省著些,應該來得及給你補些嫁妝。」

  「後來皇帝殯天,我去幹掉了馬迎春,手裡有了些資財。只當時還以為你在山東呢,形勢又緊張。」

  「外面的人還不知道皇帝殯天的消息時候,我們已經在調兵譴將了。我那時身不得自由,只能繼續攢著。」

  「緊跟著就北上了。這一去,不知道什麼結局。奪嫡這種事,誰說的準呢,也許就埋骨京城牆下。我把能帶走的都帶走了,就沒打算再回去。」

  「幸而先帝與陛下得天祐,坐了江山。我才拾掇出些東西,趕著叫康順送到青州去,沒想到還是沒趕上,沒想到你這麼早就出門了。」

  康順也說,他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

  溫蕙如今聽著,果然在旁人還歲月靜好懵然無知的時候,他這裡已經是腥風血雨。

  只腥風血雨中,他一個大男人,竟還想著省著、攢著。

  明明,是孤身一人,了無牽掛的。

  婆母和夫君都說過,宦官們貪財愛奢靡,就是因為斷了香火,沒有承繼,所以今生的錢都花在今生,不留來世。

  「我……我運氣很好。」溫蕙道,「婆母、夫君,沒有因嫁妝的事輕鄙我,他們一直都對我很好的。」

  「我都知道。」霍決說,「後來,一直看著你呢。」

  後來,一直看著你呢。

  溫蕙終於忍不住,眼淚掉了下來。

  霍決有些恍惚,想起了當年,那掉落在小河灘泥地上的一滴淚。

  滴在了他的心上,一直忘不了。

  他凝望著溫蕙皎白的面頰,伸出手去,指背抹去了她的淚痕。

  一點點的肌膚接觸,麻絲絲的異樣感覺便自指尖湧入身體。

  霍決頓了頓,指背又輕輕地蹭了蹭她的臉頰。

  柔軟嬌嫩,像花瓣一樣美好。

  溫蕙攥住了他的手,不敢抬眼:「四哥,我心裡,只當你是哥哥,與我哥哥們一樣,是家人。」

  霍決卻道:「我從來都沒有當你是妹妹過。」

  又道:「若當年沒有潞王案,你的確,該是我的家人。」

  溫蕙想放開他的手,霍決卻反握住了她的手。

  「當然,我現在是個閹人。你什麼都懂了,該知道我是什麼身份。」霍決道,「你若覺得噁心、厭棄,只管說。我立刻送你走。」

  他說著,手上的力道便大了起來。

  前日裡,便是這力道,捏青了陸嘉言的手臂。

  男女授受不親的。

  溫蕙本想抽出自己的手,聞言,卻無法再用力。

  「我沒有。」她道。

  她抬起眼,看著霍決。

  霍決卻又不看她了。

  他盯著榻几一會兒,忽地放開了她的手,起身就走。

  「四哥!」溫蕙喊了聲,卻沒能阻止他身影消失。

  溫蕙一個人坐在榻上怔怔了會兒,把臉埋在手裡,發出長長的、無力的嘆息。

  夜幕降臨,霍決浸在白玉池裡,婢女們為他洗頭髮。

  霍決閉著眼睛,忽然問:「蕉葉呢?」

  婢女們的手都抖了抖,戰戰兢兢地回答:「在她自己的房中,要喚她來嗎?」

  霍都督卻沉默不回答。

  許久,他吐出一口氣,道:「……不用。叫她好好待在院子裡,別出來亂跑。」

  婢女們應道:「是」。

  初七,霍決沒出現。

  康順來回答了昨日裡溫蕙問霍決的問題。

  「天寒地凍,有些河道有冰,可能走的慢些。」他道,「信鴿飛得快,小安到了那邊,確認了情況,就會傳信回來。你別著急,也就過了燈節吧。」

  溫蕙道:「多謝。」

  康順看著高高壯壯的,卻是個嘴巴十分碎的人。

  「主要是趙家。」他道,「趙家不知道是怎麼威脅了你夫家,這事得查清楚。要不然,就算把你送回去,他們下次又把你送了別人怎麼辦?」

  「你是內院婦道人家,不曉得人壞起來能有多壞。」

  「便是將你送回去,有人知道你曾經是我哥哥的未婚妻,說不定便為了這一口,也要嘗一嘗。」

  這話裡含義,已經十分醃臢了。

  若是從前,溫蕙聽得這種話,必要怒的。

  只如今,她那兩榜進士出身的公公親自將她獻了出來,這世上還有什麼醃臢的事不可能發生呢?

  康順的話刺耳,卻是個大實話。

  陸正有把柄捏在趙勝時手裡這件事若不解決,談什麼回去不回去。

  只這個事,又怎麼個解決法?

  溫蕙嘴唇動動,終是什麼都沒說。

  只能熬著,熬著等著安小哥的消息,先看看開封那邊什麼情況,公公婆婆什麼態度。

  到底……還能不能回家。

  康順不動聲色的離開,回去與霍決說:「她肯定是知道的,就不肯說。想來也是知道事情大,不敢說。」

  為了這個事,連兒媳都送出來了,必是性命攸關的事了。

  所以雖休著年節,霍決還是把吏部的官員從家裡薅到了衙門,翻查了順德府知府趙勝時的履歷。

  這履歷一查,心中便有數。

  趙勝時和陸正同在江州為官過,正是江州堤壩案的案發時期。

  這樣大的案子,最後頂罪的是一個同知,牽連的是下面一串只能拿些小錢的胥吏。真正當時江州上層官員,能脫身的都脫身了。

  這個案子辦得讓淳寧帝滿意的地方,一是證明了江州堤壩是人禍,不是天降責罰;二是牛貴全數追回了被貪瀆的銀兩,還有一些抄家的罰沒。

  結案算是結得乾淨漂亮,且嘁哩喀喳地,極有效率,及時地壓下了一些對淳寧帝不利的流言蜚語。

  他們也是辦案辦得老道的,一看便明白這案子的貓膩所在。牛貴為皇帝追回了許多銀兩,但進他自己腰包的,肯定倍數於此。

  這便是給皇帝辦事的精髓所在——不在於是否真的公正合理,在於是否合了皇帝的心意。

  霍決早早就明白了這一點,一直踐行。

  「消息都給小安了。」康順咧嘴道,「該怎麼辦,小安心裡有數。他人最鬼了。」

  霍決的手指在案几上叩了叩。

  「他辦事,我放心。」

  小安的確是坐船南下,他坐了快船。

  只是水道的確是有些地方有冰,阻了速度。小安一看不行,乾脆棄船登岸,改行陸路。

  天寒地凍的,小安不坐溫暖舒服的馬車,一路快馬疾馳。裹著黑色斗篷的隊伍行出了三百里奔襲的速度。

  小安給皇帝辦事都沒這麼拚命過。

  沿路經過的驛站、城池,見到的人都縮起脖子,惶惶:「大過年的,監察院這是又要弄死誰?」

  真到了開封城外,又改了衣裝,悄悄進城,悄悄進了監察院開封府司事處。

  小安坐在上位,因多日疾馳,大腿的皮都磨破了,襠下也疼。

  這些疼痛辛苦呢,他自然都記在了陸正和趙家的頭上,嘶嘶抽氣,咬牙笑道:「都休年節呢吧?去,給我把陸正陸大人悄悄請過來!」

  又道:「動靜小點,別叫人知道了。」

  當監察院的人悄悄上門,陸正頭皮發麻,手腳發軟。

  難道趙勝時背信棄義,還是賣了他?

  不不不,這說不通。賣了他有什麼好處?還不如來多跟他訛些銀子!

  必是有什麼旁的事情,冷靜,冷靜。

  一路告訴自己要冷靜,穿著便裝的陸正陸大人,被便衣番子們挾著悄悄從後門也進了監察院開封府司事處。

  到了堂上,卻見到一個俊美青年,一身大紅的飛魚服,金線閃閃耀人。

  陸正眼前一黑,再冷靜不了了。

  監察院全體黑色,只有一枝紅花。

  監察左使念安據說出身孌童,心狠手辣,又美又妖。

  他在監察院的地位,猶在監察右使康順之上。因他不僅與監察院都督霍決形影不離,還因他身有帝寵,能隨侍皇帝近前,說得上話。

  做官的,沒有想跟他打交道的。

  他這樣的大人物來到開封見陸正,陸正怎能不腳軟,抖如篩糠。

  這就是溫姑娘的公公啊,倒生了一副好皮囊。人模狗樣,卻不幹人事。

  小安這樣的美人,如何能讓自己邋遢見人。番子去「請」陸正的時間裡,他已經洗過澡,換了衣裳,乾淨清爽,美貌如花。也看過了比他先到開封的信鴿傳書。

  此時,他把玩著一柄嵌著寶石的匕首,撩起眼皮,看著堂下人模狗樣的兩榜進士、開封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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