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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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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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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49: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報喪

  開封陸府。

  陸夫人面色大變:「你說什麼?」

  陸正道:「現在就告訴大家溫氏病逝!速速把喪事辦了!」

  「陸正!」陸夫人厲聲道,「你答應我的,等一年!」

  「等不了了!」陸正抹抹額頭的汗,「反正她也『病』了兩個月了,差不多了,不會有人懷疑的。」

  他說著,站起來就要喊人來安排。

  「不行!不行!」陸夫人顧不得體面優雅,衝過去揪住了丈夫的衣襟,「再等等!蕙娘一定能回來的!她一定能回來的!」

  陸正吃驚:「你說什麼?」

  「她功夫很好的,她向我保證過的,她說她一定能回來!」陸夫人語無倫次地說著,緊緊扯住了陸正的衣襟,」你不能!你不能這麼做!你這樣蕙娘就沒法回來了!」

  「你瘋了?」陸正駭得直笑,「你竟還想著她回來?」

  「她說了,她去見那個人!她想辦法把事情解決了,就回來!」陸夫人死死地不放手,「你得給她留條後路!她,她是為著陸家才去的!!!」

  「瘋子!」陸正一把推開了陸夫人,指著她的鼻子罵,「你腦子裡想的是什麼!她就算能回來,難道我家還能要她?」

  陸夫人跌在榻上,撐起來,滿眼恨意:「她是因為誰?還不是你!你若不貪瀆,何來今日之禍!何須媳婦捨身飼虎!」

  陸正此時才回味過來剛才陸夫人的話,他瞪眼道:「你剛才說什麼?溫氏說什麼?你們搞什麼名堂?」

  見瞞不住了,陸夫人道:「她帶了匕首去,想著見到幕後那個人,挾持了他,讓趙勝時把東西交出來,把事情解決掉……」

  「瘋了瘋了!」陸正只氣得眼前發黑,「虞玫你是傻了不成!你竟任她行險胡來?」

  陸夫人爭辯道:「她會功夫……」

  「放屁!」陸正怒道,「她一個內宅婦道人家,便會三兩繡花拳腳,能頂什麼用!你信她!你可知道她是被送到了什麼人身邊!幸好無事!但有事,你我怕是難以全屍!」

  「誰?」陸夫人一把扯住他手臂,「你知道是誰了?到底是誰?」

  知道是誰,便知道溫蕙在哪裡了。總比茫茫人海不知所蹤強!

  「爾等無知婦人,竟敢胡來!你要知道那人是誰,嚇死你!」陸正道,「你知道今日是誰將我叫去?」

  這時候了,陸夫人哪忍他賣關子:「速說,是誰!」

  「今日將我叫去的,是監察院的監察左使念安!」陸正道嘿然道,「再想不到,想要溫氏的,竟然是霍決!」

  陸夫人如遭雷擊。

  霍決?

  監察院都督霍決?

  那不是,當朝權閹嗎?

  一個閹人!

  夫人們雅聚之時,也會談些東家長西家短小道消息。

  也曾有人提起當朝的權閹霍決。

  她們是怎麼說的?

  【那個霍決啊,在床上摺磨女人是出了名的。】

  【聽說,送進去的女人抬出來都是屍體。】

  【聽說,還活著的,都生不如死。】

  陸夫人覺得醃臢,不願再聽,帶著換了話題。

  可依然有夫人碎碎念叨。

  【這些女子怎地如此不知廉恥,若是我,早自盡了。】

  陸正已經在喊人:「叫陸續來。楊家的也來。」

  陸夫人猛回神:「不行!」

  「陸正!你給她留條活路!」她拖住陸正的手臂,「陸正!她是嘉言的妻子啊!」

  「她都被閹人玩過了!你還想她做兒媳?我們陸家怎能有這樣的媳婦!」陸正惱怒至極,「楊家的!楊家的呢!過來照顧你家夫人!」

  可她是為了陸家啊!

  她就算失貞,也是為了這家裡姓陸的和冠了陸姓的人啊!

  陸夫人拖不住陸正了,陸正在掰她的手。男人的力氣是那麼大,女人怎麼抵得住。

  啊,若是,若是真的辦了喪事,蕙娘怎麼辦?怎麼辦?

  這世上,她還有活路嗎?

  陸夫人淚流滿面。

  「陸正,陸正,我求求你!」虞氏嫡女,陸氏夫人,跪了下去,「求求你!你給蕙娘留條活路!」

  楊媽媽這時候已經被丫鬟們喊來了,進門正看到這一幕,驚呆了。

  陸正也驚呆了。

  昔年,虞家長房嫡長女玫娘,才名滿餘杭,百家爭相求娶。

  條件與他相仿甚至更好的都有兩三個。

  最後他能抱得美人歸,說到底……還是因為他生得最好看。

  便如此,婚前那些年他都還得小意溫柔著哄著才行。

  她如今有了年紀,可依然是個美麗的婦人,優雅雍容,依然是尊貴的虞家嫡女。

  不知怎地,看著虞家大小姐跪在他面前,滿面都是淚水,仰望著他。陸正的心底生出了一分難以描述的隱秘而詭譎的愉悅感。

  他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斜勾了勾。

  隨即他醒悟過來還有重要的事等著做,喝斥楊媽媽:「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將夫人扶起來!」

  楊媽媽如夢初醒,忙過來抱住陸夫人:「夫人,夫人。你先放手。有話慢慢說。」

  陸正把自己的袖子從陸夫人手中扯出來,對楊媽媽道:「她病了,你好好照顧她。不許她出上房!」

  楊媽媽駭然。

  這是……要軟禁了夫人啊!

  陸正已經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傳來他的聲音:「你,還有你,你們幾個,守在門外。夫人病了,除了楊家的,上房不許有人進出!誰敢放夫人出來讓夫人病情加重,提腳賣了你們全家!」

  楊媽媽不由自主地抱緊了陸夫人。

  陸夫人摀住臉,伏在了地上。

  太傻了,太傻了!

  怎麼就信了她的話,讓她去冒險。

  明明,該堅持將她和璠璠送走避禍。

  明明,該去勇敢地承擔。

  那麼粗陋的計策,明明白白的有去無回,為什麼,就答應了她呢?

  陸夫人摀住臉。

  因為……終究還是不想死啊。

  終究還是想保全性命和富貴。

  霍決……閹人……

  蕙娘現在,在什麼樣的地獄裡?正遭受著什麼樣折磨屈辱?

  而這一切,是她這當婆母的,親手把她推去的。

  心裡無數次咒罵鄙棄陸正陸中明,可是自己,這樣的自己,究竟又比陸中明高尚到哪裡去呢!

  陸夫人摀住臉。

  淚水自指縫間溢出,哭也哭不出聲。

  陸正去了前面,喚了陸續。

  家裡這種大事,主人不可能親力親為,必得有親信的心腹參與。

  知道溫蕙之事的,內院是楊媽媽,外院便是陸續,陸總管的長子,銀線的大伯哥。

  「盡快發訃聞,爭取二月就下葬。」陸正道,「立刻派人去給溫家送信。」

  陸續詫異道:「要給溫家送信嗎?」不是假死嗎?

  陸正道:「必須送,要大張旗鼓地送!」

  陸正想起來,監察院監察左使念安,穿著華麗的飛魚服坐在上首,把玩著一柄匕首,神情懶洋洋的,彷彿在鄰家閒話一般。

  【大張旗鼓地去青州報喪。】他含著笑說,【讓青州跟溫家堡有關係的人家都知道,遠嫁到餘杭陸氏的溫家姑娘……香消玉殞了。】

  【如此,江州堤壩貪瀆案,再不會有你的名字。】

  【陸大人,我們都督,盼你官運亨通,步步高陞哪。】

  讓他從江州這個破事裡脫身,以後再不用提心吊膽——這是,來自監察院都督霍決的承諾。

  為了這個承諾,犧牲小小一個溫氏又如何。

  虞氏真是想不開,一個媳婦沒了,再娶一個就是了。

  「可要是溫家人來了,要觀遺容怎麼辦?」陸續問。

  「啊,對!」陸正道,「那不要太快,咱們這邊先發訃聞,稍晚幾日,再往青州去。在他們趕來之前先搶著把靈柩送回餘杭去,他總不能追到餘杭去……」

  陸續問:「那公子那裡……」

  「他要春闈呢。」陸正道,「等四月,殿試結束放榜,再與他知道。」

  陸續想了想,又道:「家裡日常來請脈的常大夫,是公子的好友。只怕將來公子會問他,恐穿幫。」

  陸正讚道:「虧你想的周到,不愧你是爹的兒子。唉,我現在腦子裡亂哄哄的。這個你想想該怎麼辦。回頭再來回我。另再仔細想想,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地方,一定要做得真,不要露了破綻。」

  陸續應了,退下了。

  從這日起,開封府陸同知家的夫人便病倒了。

  緊跟著,陸家發了訃聞,早先到外面養病的陸少夫人竟過身了。

  夫人們不免紛紛議論。

  「聽說陸夫人便是因為得了噩耗才病倒的。」

  「她們婆媳處得好,養得跟閨女似的,肯定傷心。」

  「唉,我要是有這麼貼心的媳婦,我也得傷心哪。」

  說完這個,又說陸睿。

  「年紀輕輕的成了鰥夫,家裡還有女兒要教養,這得續一房吧。」

  「肯定得續,等著春闈吧,若中了,還能續一房更好的。」

  「倒也是。話說,我娘家侄女是很不錯的,今年正十五……」

  「你侄女也太小了,我外甥女今年十七,前頭訂的那個突然生病沒了,正在重新說,正正好。」

  ……

  小安親筆寫了給霍決的回復,放飛了信鴿。

  看了看名單上的人。

  趙縣令啊,先放著。先別打草驚蛇,等他哥哥收拾了趙衛艱老小子,再來收拾這個小的。

  至於趙勝時呢……小安搓搓下巴,雖然現在也是不能馬上就動,但是……

  「走,去順德府。」安左使道,「有道是賊不走空,咱們監察院出趟門,哪能空手回去呢。」

  去敲個竹槓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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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5 00:49: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一章 憑何

  順德府。

  趙勝時乍見監察左使念安時,雖心中驚懼,臉上還能端得住。

  哪知道,念安上來便是一句:「想不到江州堤壩案還漏了了你。當初用了多少銀子,讓牛都督放過了你?」

  趙勝時當場就裂了。

  待要厲聲否認,念安漫不經心地道:「開封的陸大人都已經招了,你就別浪費我時間了。我也不怕沒有證據,我們監察院辦案,要什麼證據呢。你要非要證據,圍了你這宅子,我掘地三尺,你看我能不能找到證據?」

  趙勝時一口老血簡直。

  陸正是瘋了嗎?怎地竟向監察院透露了此事?

  不不不,這不可能。念安一定是詐他。

  可就算知道念安是在詐他又如何?因監察院辦案,真的是不需要證據的。

  便是刑部辦案,也得先有證據,再拿人,再刑訊,再定罪。

  監察院正好相反,先認定了你的罪名,再刑訊,最後搜羅證據來佐證罪名。要實在連證據都搜不到,那就看皇帝的意思。

  趙勝時也不傻。猜到了念安詐他,又聽他提及了陸正,腦子裡一過,便意識到這跟他二兄給霍決送女人必定有關聯。

  只百思不得其解,怎地送個女人竟讓監察院把江州的事翻出來了!

  莫非是陸正嘴巴不嚴,竟讓那女子知道了江州的事,又告訴了霍決嗎?

  這個倒是極有可能。

  真是萬料不到會把自己給牽連進去,趙勝時這一口血憋在了喉嚨裡,要噴不噴的。

  這時候念安道:「到底給了牛都督多少銀子啊?」

  「都督呢,是前輩,我們做後輩的都敬他,也不好越過他去。」

  「這樣吧,你給了牛都督多少,我只收個八成。」

  「我年節都沒過好,著急回家歇著。也不跟你這兒多待了,記得把銀子送到京城霍府去。」

  待念安走了,趙勝時這一口血倒灌,厥了過去。

  趙家一片慌亂,又掐人中,又灌水的,亂成一片。

  而京城,果然過了燈節之後,收到了小安的飛鴿傳書。

  霍決把那張傳書直接拿給了溫蕙:「小安的消息到了。」

  溫蕙看他的眸光神色,什麼也看不出來——霍決不笑的時候,任誰也別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來。

  看著他手中那卷紙,溫蕙不知道為何心臟難受了起來。

  但終究是要看的。

  終於還是從霍決手裡接過來,緩緩展開。

  昔年的安小哥,如今的監察左使念安,意簡言賅寫了三句話。

  【陸少夫人溫氏已病逝。】

  【已往青州溫家報喪。】

  【陸正涉江州堤壩貪瀆案,在查。】

  溫蕙只覺得天旋地轉,手一鬆,那張方方正正的小紙飄落地上。身子微晃,向後踉蹌了一步。

  霍決手疾眼快,捉住了她的手臂,扶穩了她。

  溫蕙也抓住了他的手臂,借他的身體支撐住了自己。

  霍決的聲音就在耳畔,冷冷的,像沒有感情:「我說過的。」

  溫蕙胸口起伏,用力地呼吸。

  婆母……哄騙了她嗎?

  「……不。」溫蕙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相信她。」

  「是我公公,是陸正。」她抬起頭,眼睛通紅,「他想我死,一了百了。」

  意外嗎?不該意外吧。

  往京城來的路上,住在京郊別苑裡的日子,加起來快兩個月。兩個月的時間,足夠溫蕙把事情想清楚,想明白了。

  其實,內心怎麼就不明白自己從出來的那一天起,就回不去了呢。

  一直……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雖是自己做的選擇,也不可能不恨。畢竟若不是陸正貪瀆,根本什麼事都沒有,所有人都能歲月靜好。

  她捉住霍決手臂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

  很明顯是武人才有的力量,這力道讓霍決微感驚訝。還以為她作了這許多年陸少夫人,功夫都丟下了。

  溫蕙接連做了許多個深呼吸,胸口才終於透了一口氣。

  正要放開霍決,忽聽他又道:「陸正涉嫌江州堤壩貪瀆案,小安在查了。」

  溫蕙滯住,抬起頭。

  她捨身前來,最終的目的,便是解決這件事。

  「查的話……」她問得有些艱難,「會怎樣?」

  霍決理所當然地道:「剝皮實草,家眷流放。」

  他低頭看她:「你別擔心,我會把你的孩子撈出來。」

  那怎麼行呢?那婆母、陸嘉言……

  溫蕙這一生,出嫁前為父母兄長寵愛著,出嫁後為婆母夫君疼愛著,前半生也算過得順風順水,從沒有這樣求過人。

  但此時,不求不行了。

  「四哥。」她請求,「能不能……求你……」

  她的目光裡流出哀求的神色。

  霍決當然知道她求什麼。

  他凝目看她許久,問:「陸家如此待你,你還要為他們求情?」

  溫蕙落下眼淚:「除卻陸正,餘者,皆是我家人。不是只有孩子。」

  霍決道:「這一案,當年便令陛下震怒,特旨令牛貴去查辦的。皆重辦了。陸正要是涉嫌其中,不可能只辦他一人,而家眷全脫身。除非,把整件事壓下去。」

  他問:「可你知道這裡面牽涉多少人和多少事?」

  溫蕙當然知道。

  她也感到羞恥。可,終究不能看著陸夫人和陸睿跌落泥濘。那樣的話,璠璠就算獨善其身,也失去了身份。

  為這個,她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為這個,「陸溫氏」都已經死了。

  「如果,若果你能……」她想說,卻說不下去。

  因她不知道霍決到底能不能做到。會不會把他自己牽連進去?當然不能眼看著陸家就此毀了,可也不能因此拖累霍決。

  霍決看著她。

  「我當然能。」他聲音透著自負與自信,透著因掌握權勢而帶來的力量感,「趙衛艱、趙勝時、陸正……江州涉案卻逃脫的這些人,這些事……我當然,都能擺得平。」

  「只,月牙兒,」霍決緩緩撥開了她一直握著他手臂的手,凝眸問她,「我,憑什麼?」

  這裡面,要花的人力物力,要擔的責任風險。霍決,憑什麼呢?

  陸家,有什麼資格要求霍決的搭救?

  溫蕙怔了許久。

  天真了。

  做了許多年陸少夫人,怎還如此天真?官場這些事,也不是不懂。

  怎地到了他的面前,直如十三歲少女那般天真了?

  溫蕙閉上眼睛,垂頭。許久,又睜開,抬眼。

  垂首抬頭間,從月牙兒變成了陸少夫人。

  她問:「四哥,你要什麼,才肯幫這個忙?」

  霍決凝視她:「我想要的,你知道的。」

  溫蕙笑了,落下眼淚。

  這算求仁得仁嗎?

  「你想要我?」

  陸嘉言。

  「我如今,夫家不可回,娘家不可歸。」

  陸嘉言。

  「我如今,已經不存在於世了。」

  陸嘉言。

  「四哥想要我,拿去吧。」

  陸嘉言啊——

  霍決終於張開雙手,緩緩,又小心地將溫蕙圈進自己的懷裡,而後,緊緊地抱住。

  「月牙兒……」他呢喃著她的乳名,「你存在的。」

  「我一直,一直想跟你說一句——你長大了。」

  「我等了好多年,等你長大,來做我的妻子。」

  「我只想不到,真的有這一天。」

  溫蕙臉頰貼著他的胸膛,眼淚打濕了蟒袍。

  她咬牙:「四哥,你得明白一件事。」

  「我知道。沒關係。」霍決擁著她,輕輕地道,「你愛陸嘉言,沒關係。」

  你只要能待在我身邊就好。

  不愛我,沒關係。

  有我愛你,就夠了。

  【蕙蕙,別怕……】

  【你我自此結髮,共走一生。】

  【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是我的。】

  【陸家是你一輩子的家,我是你一輩子的夫君。一輩子都在陸家,再不用去別處了。】

  溫蕙閉上眼睛,眼淚劃過臉頰。

  那蟒袍上的金線,硌得皮膚疼痛。

  霍決的手臂也將她抱得太緊,無法呼吸。

  正月開印,所有的官府衙門都開始運轉。

  霍決不再刻意阻撓,趙衛艱終於得到了浙江承宣佈政使的位置,笑逐顏開:「這個霍閹,真難伺候。」

  早知道今日,當初實在不該暗中偏袒太子,踩壓齊王府的人的。平白多出這許多波折。只這次,跟霍決的關係總是修復了。以後至少不會再被他為難了。

  浙江之富庶,常人難以想像。在那裡連上兩任,能掙出夠幾代人花銷的身家。趙衛艱收拾行裝,高高興興帶著家人往浙江去赴任。

  船行半程的時候,某日夜裡停錨休憩,那船卻沉了。

  僥幸未死的船工後來與別人道:「是有水鬼。」

  「半夜船莫名就沉了。」

  「我跳到水裡,有手在水中抓住了我的腳踝往下拉。」

  「那是水中冤魂在找替死鬼哩。」

  趙衛艱一家整整齊齊地走了。

  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年節過後,衙門開印,恢復運轉。

  霍決去宮裡給自己的未婚妻子討誥命。

  趙烺驚得筆都掉了:「你要娶妻?」

  「是。」霍決道,「希望陛下給個體面。」

  「行行行,給她誥命,給她賜蟒袍,給你們賜婚都可以。」趙烺道,「不是,那個,不是一直惦記前頭那個嗎?這個是誰?」

  哪個女子這樣有本事,竟讓霍決肯娶她?

  霍決眉眼間卻有了趙烺從未見過的喜悅和期盼,道:「這個,就是前面那個。」

  趙烺恍然,又問:「她不是嫁人了嗎?」難道作了寡婦?

  「是嫁人了。」霍決道,「意外又來到了我身邊,自然不能讓她再離開。」

  「意外」什麼的,趙烺就權當沒聽見。

  做人難得糊塗,做皇帝的,也得難得糊塗。

  只他十分想知道細節,偏霍決一副沒打算多說的模樣。

  只能等霍決離開後,召了小監,去宣念安。

  可恨的是,小監回來復命說:「安左使外出辦差,還沒回來呢。」

  可氣,這急著聽八卦呢。

  皇帝捶御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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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叔叔

  小安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還沒見著霍決,洗涮乾淨先去了宮裡——因皇帝留了言,叫他回來立刻進宮。

  到了乾清宮皇帝正在接見臣子奏對,他還等了會才進去。

  趙烺處理了一堆正事,微感疲勞,正捏眉心,聽稟是小安來了,精神一振,宣了進來。

  「你跑哪去了,大過年的。」他抱怨。

  小安嘻嘻一笑:「監察院哪有過年不過年,但為了陛下,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趙烺笑罵:「少貧嘴,快與我說說,連毅娶妻這檔子事是怎麼回事。」

  「挺簡單的。」小安一揣手,「我嫂子本來已經嫁人了,我哥一直悄悄看著她,不打擾。結果呢,讓個別人打聽我嫂子跟我哥訂過親,就用手段把我嫂子弄過來,送給我哥哥。我們忽然聽說嫂子丟了,著急著慌呢,本來都要派人過去找了,結果呢,人給送到家裡來了。」

  他說著,還一攤手。

  原來是這樣,那還真是個「意外」。

  趙烺聽得扶額:「這個人……」這真是作死啊。

  又問:「那她夫家那邊?」

  小安道:「打聽過了,她夫家已經給她出殯了。」

  「所以陛下瞧瞧這個事,」小安道,「我哥哥決定把我嫂子留下,陛下覺得有錯嗎?」

  「若這樣了還不留下她,」趙烺道,「那就不是我認識的連毅了。」

  小安又道:「就是。陛下也覺得是吧。哎,陛下,我哥哥好不容易呢,陛下給點體面唄。」

  「給了給了,誥命蟒袍都給了。」趙烺道,「賜婚他不要,說動靜太大。」

  小安想了想:「的確,我嫂子可能也不想動靜太大。」

  趙烺是個對男女事十分細膩敏感的人,這一聽就懂:「還記著前頭的那家?」

  小安磨了磨牙,試探問:「陛下覺得,我要是讓她沒得可記掛,怎麼樣?」

  「你別胡來。」趙烺沒好氣地道,「活人從來爭不過死人。你這是幫倒忙。男女事你不懂,別瞎插手。」

  小安悻悻。

  他如今的情人也都是男子,對於男女,的確是不大通的。

  「你不要胡亂插手給連毅搗亂。你不知道,那日連毅來跟我說這個事,居然笑了。」趙烺還心有餘悸,「嚇了我一大跳。」

  小安從宮裡回家,霍決康順都還在衙門沒回來。聽完了手下稟報了最近府裡的各件事情,他去見了溫蕙。

  溫蕙看到大紅的飛魚服,想起了那日下轎,廊柱後露出來的紅衫衣角,原來是他。

  她已經知道這個俊美風流的青年是誰了。

  康順也是,小安也是,都直接就到她院子裡來了。

  康順倒也罷了,憨憨的。小安卻是個相貌十分英俊的青年,溫蕙頗覺得不適了一下。但隨即被小安唇上的唇脂提醒了——他們都閹人。

  因為算不得男人,所以沒那麼大的男女大防。想一想,他們是連皇帝的後宮都能自由出入的。

  霍連毅的府邸裡,似乎也不嚴格區分內院外院。畢竟,沒有子嗣血脈混亂之憂。

  溫蕙想明白,這些人跟從前她打交道的人都不同,她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環境,得適應。

  「安小哥。」她道,「別來無恙?」

  小安眉開眼笑:「嫂嫂還記得我?」

  溫蕙點頭:「當年,除了四哥,記得比較清楚的就是你了。我還欠著你的錢呢。」

  小安哈哈大笑,擺手:「如今是一家人了,沒什麼欠不欠的了。」

  他過去坐下,道:「我去了開封,嫂嫂有什麼要知道的,可以問我。」

  溫蕙抬眸,問:「我女兒可好。」

  「陸大姑娘挺好的,活潑健康,我特意偷偷去看了她一眼才離開開封的。」小安道,「也不瞞嫂嫂,我們監察院在陸家放了眼線的。我已經交待了,每個月上報一次陸大姑娘的情況。若有什麼特別的情況,就立即上報。用的是信鴿,幾日功夫就能收到。這是最快的。」

  「多謝你。」溫蕙道,「我婆母,可好?」

  「她不太好。」小安道,「自陸家給你出殯,她便病了。只也並沒有大夫上門,只是不出門,在家養病。」

  果然像她想的那樣。

  一個家真正的主人,永遠是男人。在這種大事上,陸夫人其實沒有能力真正做主,也沒有能力阻止。

  她,也是無力的。

  溫蕙把臉別了過去。

  小安端起茶盞,假裝喝茶。待放下茶盞,他問:「我聽家裡人說,婚期定在了四月?」

  溫蕙道:「是。」

  那便是兩個月後。實際上,若是尋常人家的正經婚事,兩個月根本不夠。

  但這不是普通的婚事。

  小安直截了當地問:「我瞅著這個日子,是要等陸嘉言金殿傳臚了,嫂嫂才肯嫁?」

  聽說念安和霍連毅是形影不離的兄弟,連康順都比不了。

  溫蕙抬眸:「你們兄弟,說話真是一個風格。」

  小安齜牙一樂。

  猶記得當年溫姑娘多麼英姿颯爽,後來聽得稟報,又偷看過她,竟成了個溫良恭儉讓的尋常婦人,頗令他失望。

  可現在看著,那盯著他的眸子,含著微微的怒,依然是當年那個人嘛。

  挺好。

  「我們兄弟做事,一貫都是這樣的風格的。要做的事太多,實沒必要兜圈子浪費時間精力。」小安道,「所以,我剛才說的,嫂嫂說是嗎?」

  溫蕙轉過頭去,只給他一個側臉。

  小安道:「也算是,跟從前告個別,也行。只我希望嫂嫂,自此以後,心裡能有我哥哥,別再裝著旁的什麼人。」

  溫蕙忍無可忍,轉頭道:「我敬你是叔叔,不表示你可以肆無忌憚。你既喚我一聲嫂嫂,便當知我將是四哥的妻子。沒聽過只敬兄長不敬嫂嫂的。誰家也沒這樣的規矩。」

  小安站起來,一揖到底:「是弟弟不對,嫂嫂盡管罵弟弟就是。」

  他直起身來,長身玉立,一張常常嬉笑怒罵的俊臉竟肅然了起來。

  「我做弟弟的,自然是得敬嫂嫂的,只是,人有遠近親疏。當年雖與嫂嫂有一面之緣,亦記著嫂嫂說過的話。可,這些年,帶著我血裡火裡趟過來,帶著我一路走到今天,有今日之權勢地位的,是我哥哥。」

  「我哥哥如今的地位,是用命掙出來的。他今日的權勢,嫂嫂須得明白,說難聽點,我們兄弟,人鬼避忌,便是王孫公子也無人敢惹的。」

  「這般權勢,從來不是為了成全別人委屈自己的,我早便跟哥哥說,既放不下嫂嫂,我有一百種法子將嫂嫂弄來,送到哥哥身邊的。」

  「可我哥哥說什麼呢?他對我說了四個『不許』。」

  小安伸出四根手指頭,一根一根地壓下去。

  「不許動她。」

  「不許碰她。」

  「不許傷她。」

  小安把最後一根手指也壓下去。

  「不許讓她知道,我一直在看著她。」

  「我是什麼樣的人呢?我也不怕嫂嫂知道。」小安道,「我念安,從來都不是好人的。我這等出身的人,若不踩著旁人的屍骨,怎能爬得上來。」

  「可哥哥說不許,那便是不許,便是我,也不敢動嫂嫂一根頭髮絲。」

  「我只能看著哥哥遠遠看著你。」他道,「嫂嫂若是我,便會明白我為什麼生氣。」

  溫蕙默默聽完,抬眸凝視他許久。

  「你在我這裡唱白臉,說到底,」她明察秋毫,「還是為了給他說好話。」

  小安也不矯情,坦然承認:「那當然,不然我說我哥壞話?」

  溫蕙道:「坐吧。」

  小安復又坐下,向溫蕙低頭賠罪:「嫂嫂既看穿了我,還請別生氣了。」

  「我不生氣。」溫蕙平靜道,「只以後是一家人,叔叔還請別拿這些話術來對我。我不是個聰明的人,沒有你們兄弟這般多的心眼。次數多了,容易傷。」

  小安抬頭看了她一眼。

  她說自己不是聰明的人,可小安覺得,她也絕不是不聰明的人。

  他再次低頭:「嫂嫂說的是,都是我自作聰明。我回頭就去哥哥那裡領罰去。」

  溫蕙不置可否。她停了片刻,問:「陸府裡的眼線,以前是盯著我的嗎?」

  「是。」小安道,「每個月讓她匯報一次。哥哥看嫂嫂日子美滿,便放心了。」

  溫蕙出神了一會兒,看了眼小安:「我記得你當年就是個好管閒事的人。」

  小安一笑。

  模樣十分風流動人,宛然一個倜儻公子。卻和霍決一樣,都是身體殘缺之人。

  溫蕙又道:「康順看著人憨憨的,也和你一樣,跑到我這裡一通說。」

  小安道:「嫂嫂還說自己不聰明?」

  溫蕙道:「我不喜歡跟人用心眼子,覺得心累。既是一家人,有話還是直接說的痛快。」

  「是。」小安乖巧,「我以後不跟嫂嫂耍這小聰明。」

  「霍家沒有旁的人了,知道四哥身邊有你們這樣的兄弟,我替他歡喜的。」溫蕙道,「叔叔們的心情,我能明白。也請叔叔們不要多慮,我既然答應了四哥嫁給他,便不會瞻前顧後,首尾兩端。做人,總該是言而有信的。」

  小安正要說話,目光忽然投向門口。

  溫蕙轉頭看去,霍決站在那裡。

  霍決進門便聽到了溫蕙的話。

  溫蕙說,會跟他好好過日子。

  因為,做人,得言而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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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好奇

  人,就是這麼的貪心。

  起初,想著能留下她就行了。

  後來,將她擁在懷裡,告訴自己,她不愛他沒關係,她肯做他的妻子就行。

  可此時,她清楚表示了,會跟他好好過日子,霍決卻有一種苦澀難言。

  他知道,溫蕙再不會有「連毅哥哥快來把月牙兒娶走吧」的期盼了。

  她只是平靜地接受了她無法違抗的一切,力求在無法改變的境況下,把陸家撈出來。

  如此,她的「犧牲」也算有意義。

  「哥!」小安喚了聲,給他讓出了位置。

  霍決過去坐下:「回來了?」

  「一回來就先去宮裡見過了陛下。」小安笑嘻嘻地說,「回來趕緊來拜見嫂嫂。行了,你們說話吧,我回去歇著了,累死了。」

  小安走了,霍決問:「他跟你說什麼了?」

  溫蕙道:「說你的好話。」

  霍決道:「他鬼心眼多,不管說什麼,你不愛聽,就不用理他。」

  溫蕙道:「他心裡全是你。」

  「是。」霍決道,「十一二年了,一直做兄弟,一路淌過來的。」

  真奇妙,小安剛才也是用了一個「淌」字。

  什麼樣的情況才能用「淌」呢?

  平坦大路,走就行了。路有荊棘,逆水而行,才得趟。

  一路並肩至今,不是親兄弟也勝過親兄弟了。

  溫蕙問:「康順和念安,還是康順年紀大些吧?」

  霍決道:「康順實際上比我還大兩歲。但我們排行,不論年紀。」

  溫蕙點點頭:「那便康順是二叔,念安是三叔吧。」

  霍決喜歡聽溫蕙這麼喚康順和小安,神情柔和了起來:「好,就這麼排吧。」

  溫蕙問:「府裡是不分內外院嗎?」

  「他們都是淨過身的。」霍決沉吟,「你若介意,以後讓他們注意些。」

  溫蕙道:「倒不必,後宮都入得,沒得到我這裡,反倒講究起來。我原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意,才問的。」

  霍決看她:「月牙兒,和我們相處,是與和常人,有許多不同的。」

  「我知道。」溫蕙點頭,「我會適應。」

  她很平靜,也很認真。

  因為她認為人得言而有信,既答應嫁給他,就得好好過。

  當年她千里走單騎,也不是因為喜歡她。從前她小小年紀,哪裡懂得什麼喜歡不喜歡,愛不愛的呢。

  她不過是,心裡有個「義」字罷了。

  當年走長沙府是。

  如今為了陸家放棄了自己是。

  答應了嫁給他,便認真開始適應新的生活,也是。

  霍決嘴唇微動,還沒說話,溫蕙先開口了。

  「三叔問我,婚期定在四月,是不是想等陸嘉言的春闈。」溫蕙道,「三叔說話直接,跟四哥一個路數,真是一點也不怕給別人插刀。」

  霍決道:「這般說話,很多人便來不及掩飾,能直觀心底。」

  「是呢,很厲害呢。」溫蕙道,「只一般人說不出來,多少總會顧忌別人。我在內宅裡學的,便是如何委婉說話,輾轉表達意思。挺累的,不如你們這般痛快。」

  「月牙兒。」霍決抬眸,「是為了等陸嘉言的春闈嗎?」

  溫蕙看著他的眼睛,承認:「是。」

  霍決凝眸看她。

  溫蕙並不躲避。

  她愛陸嘉言,是她與他都明白的事。既都明白,又何須遮掩,自欺欺人。

  她與他,原也不是為著情意相投或者父母之命而締結婚姻的。

  原就該,坦誠些。

  「我和四哥雖曾有過婚約,也算青梅竹馬。可四哥也知道,我那時候小,其實什麼都不懂的。我與四哥,並未真正有過男女之情。」溫蕙道,「陸嘉言與我少年結髮,婚姻七載。若讓我即時便忘了他,四哥既不會提,我也不可能做到。」

  「四哥與我家,都是軍戶家。當明白,我嫁到陸家,實是高嫁了。」

  「我嫁給了讀書人,一直都夢想著夫君有金殿傳臚的一日,夢想看他披著宮錦,簪花遊街。」

  「等我看過了,心願了了,就與四哥好好過日子。」

  「四哥,你看行嗎?」

  「行。」霍決道,「到時候,我陪你。」

  溫蕙欣慰一笑。

  霍決最擅長善眼觀色,辨識真假。雖不是歡喜的笑,卻也是真心的笑。

  月牙笑起來真好看。她要是能常笑就好了。

  可這才是,她來到京城之後,第一次真心的笑。

  怎麼樣才能使她常笑呢?

  霍決離開溫蕙的院子,回到上房,小安正在上房四處溜達打量呢。

  霍決無語:「幹嘛呢?」

  小安搓著下巴道:「看屋子啊,成親的話,嫂嫂要搬進來吧。屋子得收拾啊。」

  這倒是。霍決走過去坐下,道:「原就想等著你回來商量的。」

  霍決操心大事。

  兩兄弟生活在一起,生活上的事,很多是小安來操心的。

  「屋子的事我明天去問問嫂嫂,看她有什麼喜歡的避忌的,有想法沒。這都好說。」小安叉腰,「我想的是,蕉葉你打算怎麼辦?」

  霍決正從婢女手中接過茶盞,聞言手頓了頓。

  蕉葉在這府裡,實在是一個另類的存在。

  大家都知道霍決獨寵她一個。

  大家也都知道,霍決是怎麼個「寵」法。

  大家更知道,蕉葉是一個霍決離不開,卻又從來不肯在白日裡見她一面的人。

  霍決接過茶:「讓她走吧。」

  小安問:「不要她了?」

  霍決道:「我要成親了。」

  小安沒說話。

  霍決抬眼,看到他表情,頓了頓,問:「你在想什麼?」

  小安吞吐道:「那你和我嫂嫂……」

  霍決忽地明白過來了。

  「別胡思亂想!」他斥道,「我怎麼可能這麼對她!」

  小安更加吞吐:「那你……」

  霍決道:「你不懂。你別管了。」

  霍決的癖好,小安真的不懂。

  因趙烺雖愛少年,卻並不暴戾,甚至還算溫柔。情人們也都風流體貼,懂得如何叫他快活。

  小安實是不能理解霍決的方式。

  「那好吧。」他道,「不過蕉葉不能放出去。」

  「她沒法在外面活的,她們兩個是傻的,都不會正常跟人說話。要放出去外面,得罪人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正常的人會知道尊卑,會畏懼權力。這府裡沒有一個正常的女人,會像蕉葉那樣,揮著手問監察左使念安,要不要跟她們一起烤肉吃。

  她對「客人」以外的人,缺乏敬畏感。大概是因為,他們不大會弄死她。

  人若是體驗過了「死」,便不大會畏懼「死」之外的其他事情。

  小安道:「行了,你別管了,我來安排。」

  只從來都是世事安排人,沒有世事聽人安排的。

  小安想著給蕉葉安排個容身之處,蕉葉當然並不知道自己將要被安排,她正沉浸在可能要丟失飯碗的煩惱中。

  「看到她了嗎?」她問。

  小梳子道:「好難呢。她的院子大門有番子把守著。她也不出院子。」

  蕉葉大大地嘆了口氣。

  「怎麼辦呢?失寵了呢。」她道,「都怪你烏鴉嘴。」

  小梳子訕訕,道:「但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啊,我們照樣有吃有喝。只你不能出門了而已。可我們從前也是關在院子裡不能出門的。現在我們自己就住一整間院子呢,多自在啊。你別不知足了。」

  「傻。」蕉葉說,「若不用我了,憑什麼養著我們呢。說不定就要送人了。哪這麼運氣好,能再遇到這樣的人,給這麼好的待遇呢?你忘記了紅櫻怎麼死的了嗎?」

  小梳子嘆了口氣:「那怎麼辦呢?」

  「我怎麼知道。」蕉葉托著腮幫子道,「不過,我實在很想看看這個人呢。」

  「別胡來,別做多餘的事啊。」小梳子道,「你看她做什麼。」

  蕉葉道:「就看看,萬一是個搶飯碗的同行呢?」

  「就算是。你也不可能把她打跑。」小梳子道,「老實待著吧。別生事。」

  蕉葉答應:「好吧。」

  可過了一會兒,又反悔:「不行,還想看看她。」

  小梳子無奈:「你看她到底要做什麼嘛?」

  蕉葉道:「不知道,就想看。」

  小梳子道:「你什麼毛病。」

  蕉葉笑得開心:「可能因為我是個菩薩?」

  「呸。」小梳子道,「又褻瀆菩薩。」

  但蕉葉實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

  府裡送進了一位美人。

  她們在蕉葉被禁足之前就打聽過了,一頂青呢小轎送進來,跟蕉葉一樣。

  甚至比蕉葉更寒酸,蕉葉還有個丫頭隨身呢。這個美人孤身一個人進來的。

  進來之後,就住進了最好的院子,用上了最好的丫頭。

  小梳子去廚房,眼睜睜看著最嫩的鹿肉被送進那個院子裡。再一打聽才知道,其他各種好東西更是往那院子裡送。

  跟蕉葉說,蕉葉起初還不信的。

  「怎麼可能,那個人,」她說,「沒有這種熱情的。」

  事實卻證明蕉葉錯了。

  蕉葉甚至被無緣無故禁足。

  蕉葉後來想明白了這是為什麼,開始對那個美人好奇起來。

  一好奇,就一發不可收拾,非想知道不可。

  小梳子覺得,蕉葉就是吃飽了撐的。也可能是最近身上沒傷,閒的。

  但小梳子終究得磨不過蕉葉,只能替蕉葉跑腿打聽。

  而二月二龍抬頭,因前一日霍決跟溫蕙說「天氣暖和了,也出來走走」。溫蕙想著,她將成為這個霍府的女主人,的確不該一直縮在院子裡。

  於是這天,溫蕙終於走出了她住了一個多月的院子,來到了霍府的園子裡。

  小梳子飛快地回去告訴蕉葉:「我看見她了,是個美人呢,比你美好多。」

  「但是,」小梳子彎腰撐腿呼呼喘著氣,「她看起來,應該是良家,不大像同行。」

  她剛才跑得太急,累得呼呼喘氣。

  喘了一會兒,聽不見蕉葉說話,站起來一看,屋子裡哪還有蕉葉的影子?

  小梳子傻了。

  溫蕙在園子裡,發現自己被人偷窺了。

  「那是誰?」她蹙眉說,「叫她過來。」

  因這偷窺是十分沒有規矩的事。

  溫蕙在陸家掌了數年中饋,等她做了霍決的妻子,便是這個府邸的女主人了。遇到這樣沒規矩的,得問問。

  那個女子被帶到了她面前。

  溫蕙一看她,便知道她不是婢女。衣著打扮,神態舉止都不像。

  她近乎無禮地睜大眼睛打量溫蕙。

  奇怪的是,溫蕙雖覺得她沒規矩,卻對她生不出惡感。

  大概是因為,這女子,有一雙孩子般清澈的眼睛。

  「真的是個良家。」她對溫蕙似是充滿了好奇,「你,是什麼人呢?」

  「我是霍連毅的未婚妻。」溫蕙問,「你是他的姬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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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自己

  蕉葉回答:「我不是。」

  溫蕙問:「那你是什麼人?」

  蕉葉說:「我是蕉葉。」

  溫蕙無語片刻,道:「我是問你的身份,你是做什麼的。」

  這個問題難倒了蕉葉。因從前見過的人,沒有問過這個問題的。

  且她的身份到底是什麼呢?

  她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想出了一個比較接近的答案。

  「我是……」她猶豫著回答,「馴獸的?」

  霍決的家裡,難道還養著什麼異獸嗎?為何馴獸的,竟又是女子?

  溫蕙困惑。

  蕉葉發問了:「你……要嫁給霍都督嗎?」

  溫蕙道:「是的。何出此問?」

  蕉葉沒有回答,只是打量溫蕙。

  她的目光非常奇特,無法形容。

  溫蕙蹙起了眉。因這樣打量人,終究是無禮的。

  「因何窺我?」她問。

  蕉葉似是感受到了她的不悅,卻沉默不說話,像是思考。

  溫蕙眉頭蹙得更深。

  霍決的家裡為何有這樣一個奇奇怪怪的女子?

  蕉葉思考良久,終於還是問:「你,可知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這問題問得帶有引導性,且僭越。溫蕙不想回答。

  「我不計較你的失禮。」她道,「你如果是這府裡的人,現在該退下了。」

  蕉葉卻道:「你是個好人。」

  溫蕙愕然。

  蕉葉道:「我知道我冒犯了你。如果是別的人,可能已經叫人打我了。」

  這倒是實話。她這樣唐突女主人,遇到嚴苛些的,已經叫人掌嘴了。

  蕉葉低頭又思考了一會兒,像是猶豫。

  終於她抬起頭,手按在了襟口,道:「我想……」

  便在這時,溫蕙的目光投向她身後。

  蕉葉聽見了那個人冷冷的聲音。

  「蕉葉。」他問,「你在做什麼?」

  蕉葉悚然回頭。

  陽光下,那個人原來……這麼好看哪?

  他穿著蕉葉從來沒見過的華麗衣裳。

  蕉葉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看過他。

  拔步床裡可以點燈。

  霍都督喜歡看清楚。

  但燈會打出長長的或者巨大的影子,常常籠罩整個大床。

  蕉葉永遠是在那影子裡。

  陽光下的霍都督俊美得刺目。

  黑色的獸在陽光下完全地收斂起來,利爪獠牙都不見,黑色的皮毛也不見。

  對蕉葉來說,彷彿是一個完全沒見過的人。

  他淡淡地說:「蕉葉,退下。」

  他的聲音中帶著威壓。

  「客人」是不可違抗的。

  蕉葉垂頭:「是。」

  但她又看了一眼溫蕙。

  坐在亭中的女子,衣衫的顏色淡淡。像一株生在水邊的幽蘭,乾淨得不惹塵埃。

  蕉葉這個人,像是有那麼幾息的時間,是靜止的。

  溫蕙從亭子裡看出去,看她在陽光裡,總覺得不真實似的。

  霍決向亭子走來,從蕉葉身邊擦肩的時候,蕉葉按在襟口的手忽然動了。

  溫蕙看到她將自己的襟口撥開,露出了一片肌膚。那肌膚上好像有什麼?

  但溫蕙逆著光,她眯著眼睛,也沒能看清到底是什麼。只詫異於蕉葉的這個舉動。

  霍決看到了溫蕙的神情,倏地轉頭。

  蕉葉已經收回了手,垂首俯身,退了下去。

  明明是一個很沒有規矩的人,當霍決一出現,卻好像立刻被規矩綁住了全身。

  怪人。

  待蕉葉退下,溫蕙問霍決:「她是你的妾室嗎?」

  她說什麼馴獸的,溫蕙沒法信。因怎麼看,都不像。

  若是妾室的話,倒有些能理解了。聽說霍決要成親娶正房了,來看看,探探虛實或者示威,都可能。

  落落被陸睿收用過之後,還沒給名分,聲音就已經比平時大了。

  霍決看她的眼睛。還是很平靜,沒有妒忌、生氣、慌亂。

  也是,既不愛他,又何來的妒。

  「不是。」他說,「她不是什麼人。不用管她。」

  但他這樣說話,到底也沒有給出叫作蕉葉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人,溫蕙想。

  溫蕙便不問了。

  霍決彎腰摸了摸她的手:「有點涼了,回去吧。」

  他說:「叫了針線上來給你裁衣服,結果你不在。」

  「哦。」溫蕙便起身打算回去。

  霍決牽了她的手。

  溫蕙任他牽著。兩個人步速不快,也不慢,從容地往回走。

  「今天不去衙門?」溫蕙問。

  「有事才去。」霍決道,「監察院不比六部、內閣,有事的時候才忙,無事的時候不必坐班。」

  他給她講:「事實上,我待在宮裡的時間,比在衙門的時間還多。」

  「我聽說過,監察院只效忠陛下,不受其他人轄制?」溫蕙略知一二。

  霍決想起了剛才蕉葉的出現,他問:「你還聽說過什麼?關於我。」

  溫蕙道:「說你很厲害。提到你的人,都會說你很厲害。」

  她忽然笑了笑。

  「我其實,每次聽到,有點驕傲。」

  監察院霍都督那顆鐵水澆鑄般的心臟,因這句話異速地跳動了一下。

  他道:「哦。」

  許久無話,只感覺溫蕙剛才微涼的手,被他攥在手裡,攥熱了。

  針線上的人在溫蕙的院子裡恭敬等著。

  溫蕙回到屋子裡,便看到桌子上堆得小山似的布料,她眨眨眼。

  霍決咳了一聲,道:「看看喜歡哪些,讓她們給你裁衣裳。」

  溫蕙無奈看了他一眼。

  霍決問:「怎了?」

  溫蕙道:「便是要成親,也用不到這麼多紅色的料子。新娘子也用不著天天穿紅衣裳的。」

  霍決卻道:「你不是最喜歡大紅遍地金的料子嗎?」

  是以在桌上,不同花紋的大紅遍地金,便有七八匹。

  溫蕙怔住。

  霍決卻飛快地反應過來了:「現在不喜歡了?」

  溫蕙是帶著箱籠來的,她到現在穿的衣裳,都是她自己的衣裳。

  一直淡淡,清雅,雋逸,出塵。

  但她小時候,曾經連夜給他寫信。

  【我從沒見過那麼好看的衣裳,鮮紅鮮紅,還織著金線。賀夫人穿著,好像王母娘娘下凡一樣。娘說,那料子叫大紅遍地金,連毅哥哥,你聽說過嗎?但是好像挺貴的。還得去青州府才能買得到。】

  那時候溫家底子還薄。溫夫人帶著溫蕙去賀府,身上穿的體面衣服是剛漿洗過的細綢,板板整整的。

  溫蕙被賀夫人的衣裳迷了眼,因為太喜歡太喜歡,等不及,連夜給她的連毅哥哥寫信,用了整整兩頁紙描寫大紅遍地金是一種多麼好看的衣裳料子。

  後來呢?

  溫蕙想起來了,後來連毅哥哥給她回信了。

  【攢錢給你買,等你過門,也給你裁。】

  ……

  為什麼,那些對她來說,需要觸發才能想起來的久遠回憶,他都還記得呢?

  溫蕙的手指,捏緊了袖子。

  「不喜歡的話,」霍決負手,看著別處,「叫她們換些別的來就是了,多的是。」

  他又轉回頭來,問:「你現在喜歡什麼樣的?」

  溫蕙去看著桌上那些衣裳料子。

  霍家和溫家出身差不多,都是從底層的軍士一步步爬上來的。大家從前都窮過,也都沒讀過什麼書。

  鄉裡的婦人,以胖為富足之美。溫夫人胖胖的,堡裡那些骨瘦如柴的女人都羨慕她。

  穿衣裳,自然是稠麗的、閃亮的衣料為貴。大紅大綠配著金線銀線,才是他們這等人家的審美。

  ——桌子上堆得小山似的,都是這樣的料子。

  溫蕙再看霍決,霍決自己也是蟒袍裹身。雖是黑底,冬服的黑底也是華麗重錦,金線在上面閃耀。

  番子們的衣服也都閃亮。因為衣服好看,所以被稱為錦衣番子。

  看著霍決就要喚人,把這些料子都換了去。溫蕙伸出了手,扯住了黑色蟒袍的袖子。

  霍決轉身,低頭看那白皙的手指,再抬頭看她。

  溫蕙眼睛溫潤,道:「都是我喜歡的,換什麼。」

  她雖沒笑,神情唇角卻都柔和,像一個妻子。

  霍決立刻反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那就多裁幾件。」

  溫蕙抿唇一笑。

  她的目光轉到那些料子上。

  她沒有欺騙霍決,桌上堆積的料子,的的確確都是她發自內心喜歡的。

  她走過去,輕撫那濃麗的大紅,明亮的寶藍,華貴的真紫……那些金線閃耀的光芒尤其讓她喜歡。

  只陸嘉言每看到她穿成這樣,總是搖頭笑。

  雖也並沒有不許她穿。

  陸夫人雖說了,叫她只管自己喜歡就行。她實在是個很好的婆母,一直在教她,在男人之外,要保存「自己」。

  可她是個品味那麼高雅的人,她的品味也和陸嘉言是一樣的。

  溫蕙生怕「自己喜歡」的,搆不上陸府高雅的格調。便一直向她看齊,學習她的品味格調。

  有這樣好的老師,又有這麼認真的學生,有這許多年舒緩、優雅的熏陶,理所當然地,溫蕙出師了。

  陸少夫人雖出身軍戶,卻將自己修成了一位合格的世家夫人。

  可到了現在,做了七八年的陸少夫人,溫蕙卻無奈地發現,原來她骨子裡,還是那個俗裡俗氣的軍戶女。

  我知道何為清雅,何為出塵。

  可我,我真正喜歡的,依然是那份喧囂熱鬧的俗麗。

  因為終究,這才是我。

  這些年怎麼就,自己把自己都搞丟了呢?

  京城陸府,陸睿抬頭:「總算有回信了?」

  他放下筆,道:「快拿與我。」

  十月離開開封,到了京城便修書一封給家裡報平安。

  他們這種人家,信件可以走官驛,估算來回路上的時間,若家裡一收到便回信,小年之前該能收到了。

  可卻一直沒有。

  緊跟著過年了,各衙門口都放假到正月十六才開印,官驛也不例外。等開了年又盼著,今日裡都二月二龍抬頭了,可算將家信盼來了。

  果然人在異鄉,家書抵萬金。

  只陸睿拿在手裡,便覺得那信件過薄。玉刀裁開封口抽出信箋,果然只有薄薄一張。

  那信卻是陸正手書的。

  「家裡都好呢。」陸睿告訴平舟。

  「當然。」平舟不以為然,「家裡能有什麼不好,自然樣樣都好。」

  下人們常這樣,要討口彩,叫主人聽了高興。

  陸睿不以為意。

  陸正的信意簡言賅,報了平安,叫他好好考試,勿要分心。

  【責令汝母並溫氏,不得寫信擾你心神。男兒志在朝堂,求封妻蔭子,汝亦當專注春闈,勿掛念家中婦人。】

  原來是這樣,是父親不許母親和蕙蕙給他寫信。

  的確春闈對讀書人來說,是太重要的一件事。他如今的年紀,也該出仕了。

  文官最好的發展路線是中進士,考庶吉士,京城六部熬熬資歷,然後外放。行政官、監察官輪歷一番,履歷刷夠了,再殺回京城,一路殺入內閣。

  便劃下一輩子的功業。

  但這只是,二甲、三甲普通進士的最好發展路線。

  在二甲三甲之上,還有一甲。

  狀元、榜眼、探花,這是被公認的人尖子。

  頂尖人才走的,不是普通人才的路線,直接便授官入翰林。一路,從編修、修撰,進侍讀、侍講,進學士,進侍郎,進尚書,登閣拜相。

  這是最短平快,最叫人羨慕的仕途路線。

  只陸睿忍不住想溫蕙。

  分開許久,她不想他嗎?

  對他的怨,淡些否?

  待重逢,他慢慢償。

  陸睿將父親的信折起。

  蕙娘,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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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會試

  蕉葉其實有點後悔了。

  因為說到底,其實還是自己的命最重要。

  還是應該聽小梳子的,好奇心真的會害死人。

  小梳子此時在外間,臉上又失去了表情。

  而蕉葉在內室裡,一步步後退。

  黑色緙絲面的靴子踩在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向蕉葉。

  蕉葉的後背撞上了牆,終於退無可退。

  霍決站在她身前,一言不發,只盯著她。

  快一年了,和霍決在白日裡見面,今天還是第一次。

  蕉葉頭一回能認真地看看他。

  因在床笫間,行事時,她們會盡量避免去看客人的臉。沒有客人想在那個時候被看。他們自己都不願意看到自己那時候的模樣。

  蕉葉被禁了足,想了許多天,便是想明白了這一點。

  她做錯了什麼被禁足呢?她什麼都沒有做錯呀。

  只,她的存在就是不對的。

  她是霍決不能曝露在陽光下的醜惡,他甚至都不肯在白天與她相見。

  他自己都不能看的髒東西,更不能讓那個女子看到。

  蕉葉想明白了之後,對那個神秘的女子好奇到了要死。

  蕉葉背抵著牆,低低喚了聲:「都督?」

  霍決一直看著她。

  這個女人對他來說,也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不能與旁的美人混為一談。

  小安說的對,他的事得行家裡手才能解決。蕉葉就是行家裡手。

  她並非是不可替代的。她還有很多同行。霍決以前只是找不對方向,一旦找對了,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樣的,輕易就可以獲得如蕉葉這樣的資源。

  但蕉葉這個女人,展露出了令霍決都驚訝的頑強生命力。

  霍決的手裡死過許多人,有些是很好的人,正派,或者堅強,或者有信仰,但他們死在他手裡,他從來沒有惋惜過。

  但蕉葉如果死在他手裡,他的確是會感到惋惜。

  只她,實在不該,幹蠢事。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人。」他說,「我也覺得,比起旁的人,你更有資格好好活下去。」

  他一隻手按在了牆上,鎖住了蕉葉。

  「我給你個機會。」他說,「告訴我,到她面前去,你想幹什麼?」

  但蕉葉垂著眸,無法抓住霍決最後的仁慈。

  因為若告訴他,他可能會更怒,她會死得更快。

  蕉葉只緩緩地抬起眼。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

  霍決第一次在白日裡看她的眼睛。

  小安說,她是傻的。

  這形容,也不能說不對,也不能說全對。

  蕉葉被籠統地稱為瘦馬,其實是不太準確的。

  因為齊家院子是特殊的,那裡的姑娘和普通的瘦馬不一樣。

  普通的瘦馬自小培養,吹拉彈唱,琴棋書畫,還有詩酒花,也要會解衣裳。同時兼備著良家千金和瓦窯娼婦的技能,上得了床,出得了堂。與人周旋的技巧是從小磨煉出來的。

  但蕉葉這樣的姑娘不是這樣。

  她什麼都不學,她只被關在小小院子裡,訓練忍耐力。

  忍痛。

  忍噁心。

  忍恐懼。

  她見不到外人,能見到的,只有客人。

  她的客人,都是專門來花錢讓她受折磨的。

  就如霍決。

  這樣的蕉葉,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白日裡直視著霍決。

  這是她在夜裡不會做的事。不看客人的臉,不與客人對視,是基本的保命守則。

  所以霍決也是第一次,在白日裡直視蕉葉的眼睛。

  她常常瀕死,見過地獄,眼睛依然這樣乾淨。

  如霍決這樣的人,扛不住這雙能映出自己影子的眼睛。

  他伸手摀住蕉葉的眼睛。

  蕉葉陷入了黑暗中。

  黑暗總是帶給人未知的恐懼。便是對蕉葉來說,都快要達到極限。

  因她未曾在白日裡便陷入過這種恐懼。

  蕉葉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舉起左拳,對霍決張開。

  霍決移動視線,盯著她的手掌。

  傷好了,但留下了痕。

  蕉葉一直把這一彎月牙兒,守在掌心裡。

  ……

  所謂春闈,指的是會試,舉子們會於一處,共同考試,為國家選拔人才。

  二月初九,溫蕙穿上霍決為她裁的第一件新衣的時候,陸睿進了考場。

  「開始了嗎?」溫蕙問。

  霍決告訴她:「初九,十二,十五,三場,考六天。」

  他們兩個並不避諱談起陸睿。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沒有什麼不能去面對的了。

  溫蕙其實對霍決一直有一種家人的感覺。可能是因為他們青梅竹馬,認識許多年了。她與他談起陸睿,就像與溫柏、溫松談起陸睿那樣。

  若不是霍決偶爾去會牽她的手,她會想不起來,霍決是將要成為她丈夫的人。

  哥哥,是不會牽妹妹的手的。男人才會去牽女人的手。

  「還要住在裡面呀?不冷嗎?」溫蕙問。

  「會給火盆。」霍決說,「但的確辛苦,三場考下來,有人中場便被抬出去。也有人考完出來就倒下。」

  「書生們身體太弱了。」溫蕙道。

  霍決才想笑,溫蕙又道:「不過他還行,他身體蠻結實的。」

  霍決便不笑了。

  監察院又收到開封來的信鴿了。

  霍決看了看,一切如舊。陸夫人依然被軟禁著,陸家也拖著沒有派人去青州報喪。

  當初小安發回來的三句話中,只有第一句是真的。其餘兩句,都是給溫蕙看的。

  開封司事處的人催促過陸正了,陸正給出了理由:怕溫家人來了鬧。先拖著,送到餘杭下葬,讓溫家人不能察覺異樣。

  司事處上報了京城。霍決同意了。

  若拖到四月完婚,其實也可以由他直接聯繫溫家。

  「溫氏蕙娘」當然得從世間消失,不能回去娘家托庇。但不代表溫蕙就不能再見溫家人。

  只得等一切都定下來,再沒變數的時候。

  溫蕙問過女兒,問過婆母,卻一直都沒有提過娘家。

  溫家一直為她嫁到餘杭陸氏驕傲的。

  她不提,霍決便也不提。只告訴她,孩子、婆母都安好。

  「陸正呢?」她問。

  「你要是想,」霍決道,「我也可以讓他安靜地死。」

  溫蕙卻道:「那不行,他得活著。」

  陸嘉言還在春闈,他還有那樣的志向和抱負。不能讓他守孝三年。

  所以縱然溫蕙恨陸正入骨,卻還得保護他。

  霍決根本就不想讓陸正死。

  陸睿是浙江解元,正常情況下他不可能考不中進士。

  他若才中進士就丁憂,就錯過了仕途關鍵的前三年了。

  什麼都沒做錯的貴公子,為家人所累,仕途坎坷,多麼惹人憐。

  那怎麼行。

  陸正得好好地活。

  讓陸嘉言金榜題名,翰林登科。

  霍決希望陸嘉言要越活越好,最好妻妾滿堂,官運亨通。

  越是這樣,溫蕙就越不可能回到他身邊去。

  二月二十,三場會試結束。

  陸睿走出考場,深深地吸了微涼的空氣。

  身邊有人是被家中下人背著走甚至抬著走的。劉稻找到他,也要背他,他拒絕了。

  雖然他會的那幾套粗淺的拳腳入了不了溫蕙的眼,可長期堅持練習,的確能強身健體。當年游歷的時候,他也腰間佩劍,也拔劍擊退過匪人。

  於常人來說,也算能文能武了。只不能去跟溫蕙霍決這樣的真正的練家子去比武就是了。

  陸睿回到自家的宅子裡,大睡了一覺,醒來洗了個澡,恢復了精神,把卷子默寫了出來,去見長輩。

  陸睿並不是唯一在京城的陸氏族人。刑部的陸侍郎是他族伯。

  昔日陸正派人來京城跑官,陸侍郎也出力了,明明說好的金陵,莫名變成了開封。陸侍郎去問,對方說是跟個旁人弄混了。只那人已經領了條子上任去了,陸侍郎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讓族弟陸正去了開封府。

  陸侍郎其實不大喜歡這個族弟,卻極喜歡陸睿這個族侄。這一代陸氏子弟裡,陸嘉言實在耀眼。

  陸睿到的時候,同參加這一屆春闈的幾個族兄弟都在。

  因他們都住在陸侍郎府裡,只有陸睿,是因為陸正這一房富庶,在京城有宅子,才住在自己的宅子了。

  大家都默了卷子出來給長輩看,也互相看。

  陸侍郎看過其他幾個子弟的卷子,都只微微頷首。待讀了陸睿的,終於露出滿意的微笑。

  「穩了。」

  溫蕙裁了許多的新衣裳。

  她穿了回大紅遍地金的通袖給霍決看。

  霍決道:「好看。」

  溫蕙赧然:「我也覺得好看。」

  霍決問:「那以前怎麼不穿呢?」

  她帶來的衣服,都素淡。雖好看,卻並不是霍決喜歡的。他喜歡濃烈的,有生命力的色彩。

  讓人覺得活得值得。

  溫蕙道:「陸家的人不喜歡。」

  說完,眼看著霍決剛才讚「好看」時露出的笑沒了。那目光有點冷。

  溫蕙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只他們讀書人家,講究淡雅不俗,不像咱們。」她道,「一家子都人淡如菊的,我一個人大紅大綠也不像樣子。早兩年剛成親的時候還穿過,後來漸漸就乾脆不裁了。」

  這一句「咱們」讓霍決重露出笑意。

  他問:「但是你自己喜歡的,還是這種的?」

  「是啊,怎麼辦呢?」溫蕙悵然,卻又微笑,「到底,還是這樣的俗人。」

  「其實我最喜歡的還不是這件。」她又道:「我最喜歡那幾件曳撒和貼裡,沒想到還會給我裁這個。」

  曳撒、貼裡都是上衣下裳不分身的,上面是斜襟交領,曳撒下半身是帶馬面的裙,貼裡下半身是褶裙,下面都要配褲子穿。貼裡通常外面還要再罩一件袍子。

  多是男子穿的,算是武人的裝束,騎馬、練武都方便。

  霍決道:「以後帶你去騎馬,肯定得裁。」

  騎馬什麼的,溫蕙只微微一笑,沒接話茬。

  霍決道:「我記得那年在長沙府,你就是穿得曳撒。」

  溫蕙道:「我撿我哥哥們小時候的穿的。我娘不肯給我裁的,說我太不像個姑娘家。後來我跑一趟從長沙府,她快氣死了,更不肯給我裁了。但其實我真的也穿不著。我日常只兩身裋褐,練功的時候穿。」

  霍決問:「月牙兒,功夫可有丟下?」

  當年長沙府外,他看著她一根白蠟桿子抽得幾個狂生鬼哭狼嚎。不是花拳繡腿,她的功夫是很俊的。

  溫蕙道:「不敢呢。」

  「在陸家,學了很多東西,也丟了很多東西。」她道,「只有功夫不敢丟。」

  從溫家帶去的最有價值的東西,便是一身功夫了。

  雖然陸夫人嗔過幾次「到底有什麼用」,她無法回答,但她內心裡,是堅決不肯放下的。

  婆母和夫君講的許多道理都是對的,都是沒法反駁的。溫蕙也沒那個口才反駁。

  只這些年,她心裡始終是明白的,若連這個都丟了,怕是,再也沒有自己了。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陸少夫人一日未曾偷過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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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切磋

  「換個衣服,我們過兩招?」霍決說。

  他這話說完,這麼長時間以來,第一次看到溫蕙的眼睛亮了起來。她那一直都平靜得令人擔憂的情緒,似乎起了微微的波瀾。

  「好。」她說,「四哥等我。」

  她腳步匆匆地進去了。

  可能是怕他等,很快就出來了。換了一身銀藍曳撒,髮髻拆了,紮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

  許多愛漂亮的少年郎喜歡這麼紮。老古板們看到了不免斥一聲輕浮。

  但溫蕙這麼紮起來,看不出她已是婦人。纖腰一束,身姿窈窕挺拔,行動間看得出矯健。

  這衣服,實是比大袖、馬面的女子裝束更適合她。

  而且好看,整個人都有了精氣神,明亮起來了似的。

  霍決不眨眼地看了一會兒,道:「走。」

  兩個人便來到院子裡。

  霍決的蟒袍也有禮服樣式的,但他日常穿的通常都是裁作曳撒的。畢竟是武職。

  兩人互相抱拳施了禮,拉開了架勢。

  霍決抬眸看去,溫蕙的眸子也看過來。

  這一刻,她眸子裡精光內斂,看起來的確像溫家的女兒了。

  霍決勾了勾手。

  溫蕙也不客氣,一記直拳挾著風迎面呼嘯而來,閃電一般。

  霍決頗感意外,因少有女子走剛猛路數的。

  但他自己也是剛猛的路子,不躲不閃,硬接了。

  拳與掌猛撞,肘與肘硬碰。簷廊下的婢女們看不清,只聽到砰砰砰砰幾聲悶響。

  手底下走完這幾招,溫蕙就知道膂力上討不了好去,腰一折,毫不猶豫地一記旋踢向著霍決頭頸而去。

  霍決一個鐵板橋後仰,手撐到地的瞬間勁腰擰動,長腿輪開,便給了溫蕙一記掃堂腿。

  但溫蕙的反應極其迅敏,被掃中的瞬間便借著旋踢的慣性一個側空翻躲了過去。

  只是躲過了掃堂腿躲不開硬拳。霍決一記猛拳擊中了溫蕙的肩膀,溫蕙身體尚未落地,完全沒有支點,直接飛了出去,摔落在地上滾動,砰地一聲撞到了正房的房基上才停下。

  婢女們驚呆了。

  都督……竟然一絲都不留手的嗎?

  這可不是安左使劉右使,這是溫姑娘啊。

  霍決收拳,負手而立:「站起來!」

  溫蕙打個滾,自己站了起來,滾了一身土,扶著肩頭,顯然是被打痛了。

  只一雙眼睛,蘊著精光,還有躍躍欲試。

  這樣的眼睛,曾經讓陸嘉言手癢,想入畫。

  這樣的眼睛,讓霍決覺得,她真的是月牙兒。

  「四哥。」她讚道,「好功夫!」

  「我生下來吃這口飯的。」霍決道,「只是你,怎麼走剛猛的路子?」

  溫蕙揉著肩膀道:「我力氣比尋常男人都大的。」

  「那也只是尋常男人。」霍決道,「遇到真正的練家子,到底是吃虧的。你怎麼不明白。」

  「明白的。只是……」溫蕙無奈一笑,「我練武,沒有用啊。」

  霍決一怔。

  「我也就是練而已,根本,就沒有能用上的時候。」溫蕙道,「所以,走什麼路子都是一樣的。我都練的。習慣了,上來就用上了。」

  霍決明白了。

  溫蕙不靠這個吃飯的。她作為陸家少夫人,練功夫也只是健體強身罷了。實沒有任何能用的地方。

  剛才試下來,已經探出她的深淺。這些年養尊處優的後宅婦人生活,竟能有這樣的身手,可知她是真的一日都沒有放下,一直在用著苦功。

  果真是月牙兒。

  岳母信中說的那個,有根骨,有天賦,能吃得下苦的月牙兒。

  霍決心裡,有一些縹緲的東西,漸漸落到了實地上。

  他問:「在家裡都是自己一個人練嗎?」

  「是。」溫蕙拍了拍身上的土,「原本我的陪房裡有兩個小子可以陪我練練。後來他們倆都長大了,不能進內院,我不能去外院,就只能自己練了。」

  「以後我陪你練。」霍決過去蹲下去幫她撣衣擺上的土,「家裡有個校場,那邊什麼都有,你沒事過去看看。跟軍堡裡也差不多。」

  溫蕙意外:「家裡還有校場?」

  「在西北角。」霍決道,「可以跑馬,射箭。」

  在家裡就可以騎馬嗎?還能射箭。

  溫蕙道:「好。」

  她回答得平靜,但霍決蹲在地上仰頭看她,看到她眸子裡終究是有些不一樣的東西閃過。

  是期待。

  雖然很微弱,一閃而過,但,對以後有期待就好。

  總勝於,平靜得如一潭死水,叫他睡覺也睡不踏實。

  霍決見過各種各樣不同的人,他的內心裡其實實是怕溫蕙會是那種女子——奉獻了自己的一切,盡力安排好能安排的,然後……自我了結。

  她本來離開陸家,就是打算跟這個「幕後之人」同歸於盡的。

  溫蕙的院子他派了得力的番子守著,便是怕萬一有事,婢女們應對不了。

  那日聽到溫蕙說言而有信,好好過日子,踏實了很多。但死水一潭在他看來算不上好好過日子。

  他將她強留在身邊,不是為了讓她心哀若死的。

  霍決站起來,牽了溫蕙的手,往屋裡走。

  溫蕙走上台階,左右看看低頭躬身的婢女們。

  霍決問:「怎麼了?」

  「沒事。」溫蕙低頭,自言自語般地呢喃了一句,「真安靜啊。」

  霍府的婢女肯定是不懂得功夫的,看她們日常走路下盤輕重就能看得出來。

  但是她們站在簷廊下看她和霍決切磋,沒有人拍巴掌、喝彩、嬉笑。每個人都嚴肅,緊繃,聽候使喚。

  她每日早晚在院子裡練拳的時候,她們也是這樣的。

  在霍府,練功是一件很正經的事,溫蕙想,不是什麼異類的、熱鬧的雜耍。

  霍決牽著她手進屋,給她講府裡的事。

  「日常住在府裡的,除了你我、小安之外,康順也常會留宿,他在這裡有自己的院子。」他道,「除了他們兩個之外,府後面住了一些親兵,日常他們會在家裡的校場訓練。」

  「咱們習武之人,不必那麼講究。這府裡只有你一個女主人,你去了,他們便知道你是誰,不會冒犯你。」

  溫蕙懷念道:「從前軍堡裡,就是這樣的。」

  溫夫人跨上馬就能出門,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紛紛給她讓路。並沒有什麼嚴防死守。

  只到了江南,女人被層層包裹住,一堵堵院牆隔開,唯恐別的男人多看去一眼。

  她道:「等過完禮,我去看看。」

  那時候名正言順,旁人見了她,稱一聲「夫人」就可以了。不必問她姓什麼,不必喚她「溫姑娘」。

  她向霍決求證另一個事。

  「四哥,你跟我說個實話。」她問,「我的功夫,究竟如何?」

  剛才切磋雖然只是短平快,但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足以判斷高低深淺了。

  霍決問:「你自己不知道?」

  「以前在軍堡的時候,常有擂台,我心裡有數。」溫蕙說,「只七八年了,都自己一個人練,再沒跟人切磋過了。心裡沒底了。」

  心裡沒底,便敢揣著一柄匕首來了?

  霍決問:「你的槍法呢?可丟下沒?」

  猶記得當年她一根白蠟桿子,使得虎虎生風,可俊。

  溫蕙嘆氣:「我就沒摸過真的槍,我只有一根白蠟桿子。」

  「我娘怕我沒輕重傷了人,只許我以棍練槍。家裡開了刃的兵刃是不許我碰的。」溫蕙道,「連我練刀都給的我一柄缺了口的鈍刀,還不許我磨。」

  霍決忽然笑了。

  溫蕙微怔。

  霍決道:「我記得這個事。」

  溫蕙望著他。

  她想起來了,這個事,她寫信抱怨過的。

  那時候,真是什麼瑣瑣碎碎囉囉嗦嗦的事情,她都寫信給他。有時候信紙會攢到十張八張的,再一起發。

  縱路途遙遠要很久之後才會收到回信,他也一定會給她回信的。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自己分明是將他當作了家人,當作哥哥般看待了。

  可他呢,四哥他……很認真、很溫柔、很耐心地把她當作未婚妻在對待。

  倘若她那時候年紀不那麼小,大概他隨信寄來的就不會是泥娃娃、九連環,就是胭脂水粉衣裳釵環了。

  如果,如果沒有潞王之亂……會怎樣呢?

  大概不會錯過四哥,也不會,遇到陸嘉言。

  那樣她的人生,又會怎樣的呢?

  如果四哥身上未曾遭那一刀,會不會像現在這樣常常笑?

  過得順的人都愛笑的,陸嘉言就愛笑。她以前,也愛笑。什麼時候開始不那麼愛笑了呢?

  四哥以前,一定也是愛笑的人吧?只他這些年太辛苦,笑不出來。

  那日與他重逢,他一張臉多麼地冷啊。

  從前偶爾聽人提起他,說到他名字,說到他厲害的時候,那些人也是不自覺地帶著悸懼的。

  悸懼,又鄙夷。

  讀書人,哪裡會看得起閹人呢。哪怕提到他的名字會發抖,也一樣還是又害怕又鄙夷的。

  四哥,從許多年前就開始面對這種鄙夷了吧。

  在這種鄙夷中,他努力地往上爬,爬到了足夠高的位置,握著讓這些鄙夷他的人提到他就害怕的權勢。

  可是他很少笑。

  其實他笑起來很好看。

  溫蕙被霍決的笑帶動,也微微笑了,又道:「我只從前在家裡,偷偷摸過我娘那根紅纓槍。她從娘家帶過來的,我外祖父給她的。只被她發現了,就要挨揍。」

  霍決喜歡聽她說青州的事。

  因為青州的事,算是他們倆共同的回憶。這「共同」二字,十分珍貴。

  溫蕙接著道:「我出閣的時候,只帶了我那根白蠟桿子。那個也丟在陸家了。原不知道是你,要早知道是你,我就帶過來了。」

  這就是胡話了,要早知道是霍決,事情根本就不是現在的這樣子了。

  但溫蕙忽然怔住。

  因為她才想起來,她這根白蠟桿子,並不是當初帶出門的那一根了。

  她的那根呢?

  霍決對溫蕙過於平靜的狀態一直憂心。

  因為他最清楚不過,長期的壓抑情緒會讓人變成什麼樣子。觸底反彈的情緒容易反噬。最好,是能宣洩出來。

  他以練武這件事,撬動了溫蕙的情緒,彷彿輕輕地劃開了一個口子。

  那些壓抑已久的情緒,果然便洩洪一樣地噴發出來了。

  這天晚上,他睡到半夜被喚醒了。

  因他吩咐過,溫蕙那裡有什麼異動,都要立刻稟報他的。

  霍決披上衣服就去了。

  一路上,婢女跑著追在他身邊:「睡的時候還好好的,夜裡忽然醒了就開始哭,也不讓我們靠近。」

  這婢女以前是上房裡貼身伺候霍決的,因為得力,被送去貼身伺候溫蕙。

  霍決問:「哭得很厲害嗎?」

  「嚎啕大哭。」婢女說,「只捂著聲音。」

  霍決的步伐更快了。

  婢女提著裙子氣喘籲籲,已經跟不上。

  待到溫蕙的院子,屋子裡亮著燈。

  院裡的婢女迎上來,霍決低聲問:「她怎樣了?」

  婢女低聲道:「不哭了,但也不讓我們靠近。」

  霍決點點頭,走上台階,推開門進去了。

  走進正堂明間,穿過次間,進了內室。

  內室裡已經點了蠟燭,但匆忙中只點了一根,橙色的光昏昏的。

  帳子垂著,隱約有抽噎的聲音。

  「月牙兒,是我。」霍決說著,撩開帳子,走進了床裡。

  床裡沒點燈,更昏暗。

  溫蕙坐在床上,腿上還蓋著被子。抱著腿,臉埋在膝蓋的被衾裡。

  背心一聳一聳的。

  「月牙兒。」霍決喚她。

  「四哥,別這麼叫了。」她道,「我長大了。」

  「好。」霍決道,「蕙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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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放榜

  霍決只站在床邊,並不說話。

  許久,溫蕙道:「四哥,我沒事。」

  霍決道:「哭出來,會好點。」

  溫蕙埋著臉,道:「四哥,你也很壞。」

  霍決道:「我做不了好人。」

  溫蕙道:「放我走不行嗎?」

  霍決道:「不行。」

  幽暗中,傳來溫蕙調整呼吸的聲音。

  霍決道:「你若想孩子,我可以讓你們團聚。」

  「不行。」溫蕙拒絕了他,「你別動她。」

  「她叫璠璠,璵璠之璠,名為美玉。」

  「陸璠,她是餘杭陸氏嫡女。」

  「你別動她。」

  霍決垂下眼。

  這便是他無法與陸睿相比之處。

  他縱然有權勢,能握著陸家一家人的身家性命,能強留溫蕙在身邊,也無法給溫蕙的女兒一個好的出身。便是將陸璠視作親生,「權閹之女」也根本沒法和「餘杭陸氏女」相提並論。

  和那些百年的書香世家比起來,縱他一時握著權勢,終究也只是無根之人。

  今天是睡到半夜突然醒了,看著四周奢華的環境,茫然許久,壓抑了四五個月的情緒終於崩了,控制不住地哭了個天昏地暗。

  談起璠璠,溫蕙哭得昏沉沉的腦子清醒起來。

  她為了什麼走到今天這一步呢?陸夫人,陸嘉言,璠璠。

  求仁得仁了啊。

  說好了言而有信的。

  溫蕙終於把呼吸調整了過來,抬起頭。

  眼睛紅紅的,鼻子紅紅的,嘴唇也微微腫了。

  「我沒事了。」她說,「哭一場就好了。」

  好久沒有這樣哭了,上一次……上一次是陸嘉言,和別人有了肌膚之親。

  到落落的時候,她都沒哭,她以為自己再不會這樣哭了。

  霍決在床邊坐下。

  「你要真想離開,我不攔著你。」他握住她的手,緩緩道,「只你得把我的命一起帶走。」

  溫蕙握了拳,霍決便包住那拳。

  「從前遠遠地只看著,可以。但已經到了我身邊,再失去,我不成。」

  「換了誰都不成的,會瘋。」

  溫蕙的拳鬆開了。

  霍決捏著她的手,以自己的手掌緩緩摩挲那手心。

  「家裡的大門,一直開著的。沒有的我的命令,沒有人敢攔你。」他說,「你若想走,拔腳就能走。」

  他道:「困住你的不是我,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誰,把你困在這裡了?」

  溫蕙澀然道:「是我自己。」

  霍決道:「若不在乎姓陸的一家,你早就海闊天空。」

  溫蕙道:「你便是壞在這裡。好像給我許多選擇,但我唯一能選的,就是你想讓我選的。」

  霍決摸著她緞子般的頭髮:「誰叫你是這樣的人呢。你若掙脫不了自己,被別人摸透了,便永遠只能走別人讓你走的路。」

  似乎,這十年,她的人生都是這樣的。

  溫蕙呢喃著,將臉枕在自己膝頭。

  「你若成親,別人會問的吧。」她說,「霍連毅的妻子是什麼人?從哪裡來?」

  「青州溫氏,或者臨洮溫氏。」霍決問,「喜歡哪個?」

  溫蕙道:「臨洮吧。」

  嫁給權閹霍決的,不能是青州溫氏女,也不能是餘杭陸氏妻。

  「別人問,若不喜歡。」霍決道,「還可以選擇不答。」

  還有這樣的選項嗎?溫蕙詫異。

  「以後,我們收養些孩子。」霍決說,「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溫蕙只喜歡璠璠。

  當母親的,當然是最愛自己的孩子。霍決也是知道的。

  倘若他能讓溫蕙為他生一個孩子,就不必憂心忡忡,不必忐忑不安了。

  然而他不能。他無法像旁的男人那樣,用孩子留住一個女人的心。

  「都可以。」溫蕙道。

  但她停了停,想到四哥此生,是無法有自己的孩子了。又道:「男孩女孩可以都養。」

  「我教他們甄家槍,」她輕輕地道,「你教他們霍家刀。」

  那樣的話,是什麼樣的日子啊?

  不是他夢裡的日子嗎?

  霍決低下頭去親了親溫蕙的額頭,將她圈在懷裡。

  小安作為府中的二號男主人,自然得知道昨晚的事。

  「昨個夜裡怎麼回事?」他擔心地問,「嫂嫂沒事吧。」

  「還好。」霍決說。

  霍決忽地打量了打量小安。

  小安:「嗯?」

  「你嫂嫂平時練功找不到人切磋。」霍決道,「你有空去陪她練練。」

  這等小事,小安不疑有詐,一樂:「行。」

  又道:「我嫂嫂不容易啊,嫁到讀書人家,功夫居然沒擱下。哎,當年我就想跟她切磋一下,可現在要再想,就是欺負她了。」

  畢竟歲月匆匆過去許多年,他早就不是當年的他了。

  他保證道:「我悠著點,讓她不至於太沒面子。」

  霍決移開了視線:「她昨夜沒睡好,你明天去吧。」

  小安痛快道:「我隨時。」

  翌日果然去了。

  一身大紅的鮮亮衣裳,孔雀似的招搖。

  溫蕙道:「好幾日沒看見三叔了。」

  三叔這稱呼好,順耳。

  「我可忙了。」小安眉開眼笑,「這幾天腳底板打後腦勺了。」

  小安忙什麼呢?他在給溫蕙準備嫁妝呢。

  溫蕙來的時候只帶了幾隻簡單的箱籠而已。霍決可不能讓溫蕙光著身子嫁進來,得有嫁妝。

  當年在齊王府初露頭時,便掏空了家底給她補嫁妝。如今,溫蕙要嫁給他了,光是他口述的東西,都拉了長長的一張單子。

  小安最近跑斷腿了。

  就這麼忙,他還得抽空來陪他嫂嫂練功夫。

  多麼貼心的小叔子!

  ……

  貼心的小叔子一瘸一拐地去了上房找他哥。

  「缺德!」他咬牙切齒,「你就是缺德!」

  他快要被氣昏了:「你不跟我說清楚了!我還說讓她三招!」

  「這有什麼好說的。」霍決喝茶,「一上手不就知道了。誰個跟你動手前,還要將自己的功夫深淺給你交個底?」

  小安氣死了!

  功夫有沒有,手底下走一走就知道了。

  小安還說讓溫蕙三招呢,結果手底下一走,嘁哩喀喳!

  他哥日常常把他嘁哩喀喳,怎麼娶個嫂嫂,也能把他嘁哩喀喳?

  「我功夫沒那麼爛!」他氣惱,「是她功夫太好!不怪我!」

  霍決微微一笑:「康順回來沒?他回來,讓他也去試試。」

  溫蕙想知道自己如今的水平,最好就是多與人交手,心裡就有數了。

  小安以拳擊掌:「對,叫他也去!不能我一個人吃悶虧。」

  過兩日康順辦差回來了,便被小安忽悠著去給他們嫂子作陪練去了。

  溫蕙先問:「你和小安比怎麼樣?」

  康順道:「我甩他十條街。」

  小安:「呸!」

  溫蕙問:「和四哥呢?」

  康順道:「那不如。」

  溫蕙大體心中有數了:「來。」

  兩人拉開架勢。

  小安坐在廊下一條腿踩在廊凳上,等著看好戲。

  康順身高體壯,膂力過人,和小安完全不是一個路數。

  但溫蕙這幾日已經把自己掰過來了,不跟他硬碰硬。

  小安瞅著溫蕙這身法靈便,便喝彩。

  他看出來了,溫蕙被關在深宅大院裡,不像他們可以相互切磋陪練,還能有這樣的身手。她是真正天生的根骨。

  最終康順被溫蕙反折了手臂,摁在了地上,吃了嘴泥。

  小安樂不可支。

  康順有點不信,還想掙扎。但溫蕙拿捏的都是關鍵位置,穴道摁著,血不流通,酸麻酸麻的,渾身的力氣都使不上來。

  康順服氣了:「嫂嫂贏了。」

  三個人屋裡坐下喝茶,溫蕙問:「你們兩個的功夫,在外面又算怎麼樣呢?」

  康順道:「監察院有幾個能打的,那是尖子了。除了那幾個,哥哥之下,我數得著的。」

  他們是正經武人,刀頭舔血,吃這口飯的。

  他這麼說,溫蕙對自己的水平大體有了個瞭解。

  「還行。」她道。

  康順小安都看得出來,她眉眼間舒展了許多。

  終於到了會試放榜日。

  榜下人山人海,不知道踩掉了幾隻鞋子。

  平舟騎在劉稻的肩膀上,劉稻一個勁地催:「找到沒有?找到沒有?」

  平舟眼睛盯著牆上的榜:「別急,別急……我……找到了!找到了!」

  他使勁敲劉稻腦袋:「快!回去稟告公子!快點!駕!」

  劉稻罵了聲,頂著平舟,仗著自己身高體壯往外衝,殺出了人群。

  平舟跳下來,衝到了街旁的馬車前,扒住了車窗:「公子!公子!」

  車裡傳來陸睿的聲音:「如何?」

  「會元!」平舟興奮地說,「你中了會元!」

  他故意大聲,引得周圍的人看過來,議論紛紛。

  陸睿卻還平靜。

  上一科,他塗了名,又給了自己三年,便是為著今日。

  「走吧。」他道,「回去好好準備,還有殿試。」

  但會試取中的,非特殊情況,殿試都不會黜落。

  所以可以這樣說,陸睿不僅已經是進士,甚至可以直接說,他已經預定了一甲。

  馬車緩緩離開。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

  「那就是今科的會元啊?」

  「餘杭的陸嘉言嗎?」

  「聽說他是浙江解元。」

  「今科會有三元及第嗎?」

  「他中了會元。」霍決告訴溫蕙。

  溫蕙嘴角露出微笑。

  「不愧是他。」她說。

  那個人,眼睛裡有星辰,胸臆裡有九州。

  少年俊秀,摺扇風流。

  終於到了該露出崢嶸頭角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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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1: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八章 淬煉

  會試放榜,陸睿自然得去陸侍郎府上去說一聲。

  陸侍郎早得了信,陸家除了陸睿,還有兩個子弟也榜上有名。今科收獲三人,陸侍郎很滿意。

  待見到陸睿,他笑容更深。

  「給家裡報個喜吧。」他道。

  其實按照陸睿的性格,覺得大可不必在這時候修書與家裡。因四月裡還得有殿試,殿試之後才真正定名次。最後放榜再與家裡說便是了。

  但陸侍郎捋鬚笑道:「會元呢。寫信回去,也叫你母親和侄媳婦高興高興。」

  陸睿心中微動,叉手道:「是。」

  回到自己的宅子便寫了信給家裡,先報平安,再輕描淡寫地說了中會元的事。又說自己在安心準備殿試,待到定了名次會再給家裡寫信。

  待放了筆,等字紙陰乾,心想,她會高興吧?

  她最喜歡他有學問的樣子了。

  這麼想著,嘴角不由勾了起來。

  平舟拿了信,喜氣洋洋地往外跑。

  劉稻一胳膊勒住他脖子:「籲~籲~,幹嘛去?」

  平舟讓他勒得差點翻白眼,扒開他胳膊:「輕點!別鬧!我寄信去。」

  劉稻眼睛一亮:「往家裡嗎?我也有信要給我娘。」

  平舟「嗤」地一笑,斜眼:「唷,給嬸子啊?」

  劉稻臉一紅,敲他後腦一下:「要你管!」

  那信雖是說著給劉富家的,可實際上,劉富家的不識字,還是得綠茵念給她聽。劉稻便在信裡寫些小夫妻的甜言蜜語,我想你了睡不著買了好玩的東西回家再給你之類的。

  劉稻胳膊肘壓上平舟肩膀,斜睨他道:「你也別笑我,等你娶了元兒,就明白了。」

  這回輪到平舟臉上一熱。

  他看上了溫蕙跟前的元兒,這趟走之前,跟他爹娘說了。他爹娘去少夫人跟前求了,成了。他也不小了,盼著娶媳婦呢。

  忙掩飾道:「你快點去拿信吶,我趕著去呢。」

  哪用回去拿,劉稻笑吟吟地從懷裡掏出來,原來早寫好了,一直貼身擱著呢。

  平舟和劉稻都不知道,他們思念的兩個人,正在一起說話。

  開封陸府,劉富家的蹙著眉頭推開門,便看見屋裡兩個人,忙展開眉頭:「元兒來了。」

  元兒起身喊了聲「嬸子」,兩人寒暄了兩句,元兒要回去。

  綠茵扶著腰要起來,兩個人都忙說:「你別起來了。」

  待元兒走了,劉富家的問:「元兒現在還好嗎?」剛才看著眼眶是紅的?

  綠茵嘆了口氣:「手都粗了。」

  綠茵、元兒都是溫蕙跟前的丫頭,綠茵年長,發嫁了,元兒頂上來。陸睿臨行前,她和平舟訂了親。

  平舟、劉稻都是陸睿跟前得用的年輕人,眼看著將來有前程。

  本來一切都美美滿滿的,誰知道少夫人忽然病了,上面一句伺候得不好,把元兒幾個丫頭都打發去了別處。元兒自然委屈。

  那時候綠茵還勸她,等少夫人回來,少夫人是那麼寬厚的一個人,必會召她回去身邊的。

  誰知道等到二月裡,等來的是少夫人的喪訊。

  「平舟的娘不太高興。」綠茵嘆道。

  綠茵這般,做到大丫頭,因年紀到了發嫁了而離開主人,對丫鬟來說就算圓滿了。待日後孩子大些可以離手,再去主人跟前,憑著舊日的感情謀個媳婦子的差事,未來朝管事媽媽的方向發展。

  或者男人前程好了,女人也可以不用謀差事,安心在家裡也可以。

  平舟家自然對元兒也是這般的期望。結果眼看著再等一年就可以走綠茵的路子,突然被貶到旁的地方去做些粗活。體面都沒了。

  「說到底,就是少夫人去得太突然……」劉富家的掉了眼淚。

  她抹抹眼淚,嘆道:「我剛才去問過,青州居然還沒來人。陸管事道,若再不來,就要往餘杭發了……」

  陸管事便是陸續,陸大總管的長子。他和他的二弟,在陸正面前都十分得用。都說等陸大總管榮養了,下一任的大總管必是陸續。

  綠茵蹙眉:「娘,往青州報喪,是派了誰去?」

  「哎?」劉富家的道,「我不知道。我沒問。外院的人,我認識的也不多。」

  綠茵沒再說話,只她心裡總覺得有些東西影影幢幢的,又說不清。

  因男人們全都不在家,綠茵有身子,劉富家的便和綠茵一起睡,以便照顧她。

  哪知道睡到半夜,劉富家的忽然坐了起來,把綠茵也吵醒了:「娘,怎麼了?」

  劉富家的呆呆坐在床邊,也不回答。

  綠茵害怕,推了她一把。劉富家的像突然醒了似的:「我想起個事!差點忘了!」

  綠茵問:「什麼事啊?」

  劉富家的道:「少夫人她有個東西托給了我,叫我給銀線的,我忘記了。」

  綠茵鬆了口氣:「嚇死我了,還以為什麼事。既是給通嫂子的,讓人稍過去就行了。」

  她又嘆道:「不知道家裡有沒有去餘杭那邊報信,通嫂子知道不知道少夫人過身的事了?她若知道,不知道得難過成什麼樣子。她和少夫人感情最好了。」

  劉富家的卻還怔怔的。

  綠茵又擔心起來,推推她:「娘?」

  劉富家的想起了溫蕙當時的話……

  【什麼時候給?】

  【等你覺得該給銀線的時候,你就給。】

  那時候聽了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只現在……劉富家的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所謂「該給的時候」難道說的是……

  可少夫人又怎麼會知道?

  劉富家的怔怔地想,一個人怎麼能預知自己的死期?

  京城,告知了溫蕙陸嘉言中了會元的消息,霍決又跟溫蕙說:「我出去一趟,這兩日不在家,有事你找小安康順都行。」

  溫蕙點頭:「你忙你的,我沒有什麼事的。」

  霍決摸了摸她的頭,出去了。

  正房外,小安抱著手臂倚著廊柱,見他出來,跟上。

  「這個陸嘉言,還真沒想到。」他念叨。

  其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縱讀書人一時會被權宦打壓,但在時人心目中的地位始終都是高貴的。

  進士都是文曲星下凡,至於解元、會元乃至狀元,更是人中菁英。是堂堂正正,走陽關大道的人。

  這一點,是權勢也遮掩不了的事實。

  霍決嘿然道:「他若只是個平庸書生,蕙娘何至愛他若此。」

  小安嘖了聲。

  霍決道:「我去趟西山,明日回。你看家。」

  以前說出門就出門了,何須交待什麼看家不看家的。現在可不得了,出個門居然還要特意交待一聲。

  還不是因為家裡有記掛的人。

  小安在後面喊:「你去西山幹嘛去啊?」

  霍決只丟給他一句:「少管。」

  小安叉腰。

  居然讓他少管?那不用說了,肯定跟嫂嫂有關係。

  否則哪有什麼他不該管的事。

  只奇怪,西山大營,乃是京軍三大營的駐地。霍決去那裡能做什麼與溫蕙相關的事。

  京軍三大營駐紮在西山,除了軍營,這裡還有匠器營,專事打造、修補兵器、盔甲。

  聞聽霍決到來,匠器營的管事忙迎出來。

  一行錦衣番子開道,分列開來,中間大步行來一人,黑底金線的蟒袍,繡春刀橫挎腰間,正是監察院都督霍決。

  管事上前行禮:「見過都督。」

  霍決問:「怎麼樣了?」

  管事道:「火候差不多了,就差祭爐了。」

  霍決道:「去看看。」

  管事引著霍決入營,一路有許多工棚,「叮咣叮咣」的擊打聲不斷。打鐵的爐子不熄,營地的溫度比外面熱上許多。

  到了一處棚中,管事指著爐槽:「都督請看。」

  匠人們紛紛讓開,霍決上前。

  那爐槽乃是燒製長兵器的,一根通體泛著紅光的長物浸在火中,稍微靠近,便熱氣燎人。

  霍決凝目看了一會兒,問:「什時候是吉時?」

  管事道:「明日卯時三刻。」

  差不多是太陽升起的時刻。

  霍決便是為著這個來的。他道:「祭爐,我來。」

  管事吃驚,猶豫:「這,都督萬金之軀……」

  霍決道:「無事。」

  管事便不再勸,叉手遵命。

  霍決當晚便宿在西山。

  睡到半夜,身邊人喚醒了他。

  他穿上衣服推門而出,天還黑著。

  到了匠器營的工棚裡,熱火朝天,健壯的工匠們拎著火鉗、大錘,赤著上身,露出被爐火燎烤得油亮的皮膚肌肉。

  管事使人搬來了長凳,霍決坐下,看他們將那根長物從爐槽裡夾出來,放在鍛造台上捶打。

  叮咣叮咣,富有韻律,火星四濺。

  又放置回爐槽中,復又取出錘煉,如是三次,天已經亮了。管事看了看漏刻,抬頭:「都督。」

  霍決站起來,將上衣褪下,袖子繫在腰間,如工匠一般赤裸著上身。

  匠人們都知道他是閹人。

  可火光中,他的身體肌肉塊塊分明,肩背是一條斜斜的弧線,收於一握勁腰。

  剛勁,有力。

  這樣的……竟是閹人。

  眾人心中無不浮現出同一個想法。

  可惜了。

  霍決拔出了刀,走到爐前。

  壯實的漢子用力拉動風箱,爐中火焰吞吐,那長物被燒得通紅泛光。

  霍決站在爐前,熱浪烤得皮膚疼。

  這時,管事道:「都督,現在!」

  霍決握著刀踏上一步,轉過身來。

  繡春刀挽了個刀花,在火光中劃出一團光。

  有一瞬,霍決握刀的手像是負在腰後。下一瞬,刀鋒劃過結實遒勁的肌背,刀尖指向了地面。血順著刀鋒滑落到地上。

  而後背迸射出的鮮血,濺射進了爐槽中,激起了一陣白煙。

  工匠們呼喝聲四起。

  「成了!」

  「成了!」

  「起爐!」

  長長的兵器再次被從爐槽中取出,置於鍛造台上。

  四名壯實工匠輪流揮動鐵錘。

  叮咣叮咣。

  這韻律有美感。

  霍決提刀站在那裡,有番子給他後背上藥。

  他看著鐵錘下,那長兵漸漸露出真容。

  「淬水!」

  一聲斷喝後,長兵進了水槽,嗤嗤地冒起大量白煙,紅光肉眼可見地黯淡下去。

  嘩啦啦出水,再置於鍛造台上,長兵露出了真貌。

  霍決走過去凝視它。

  「都督,」匠人們匯報,「還需細細打磨。」

  但,雖然現在還是未完成的狀態,那長長桿子,已經泛著銀子般的光澤,因火淬和水淬產生了自然的紋理,看起來像梅花。

  尖尖的頭,雖還未開鋒,已有冰冷嗜血之感。

  看得出來,待細細打磨完,定是一桿寶槍。

  她一定會高興的。

  她最喜歡傳說中的亮銀梅花槍了。

  霍決嘴角不由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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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1: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 誥命

  當年,連毅哥哥許諾給小月牙兒,說要送她一桿亮銀梅花槍。

  其實他說的並不是真正的亮銀梅花槍。因那時候,霍家四子的財力,根本負擔不了一桿真正的亮銀梅花槍。

  那個時候霍決其實是打算未來送給溫蕙一桿鐵槍。因為大家都是這樣的,手握著鐵槍吹牛「我這是亮銀梅花槍」。月牙兒也是能接受的。

  只是沒想到,當月牙兒真正來到連毅哥哥身邊的時候,霍決已經有能力為她打一桿真正的亮銀梅花槍了。

  精鋼添加了秘銀,古法鍛造,人血祭爐。

  武人是需要武魂的。

  武魂要以血淬煉。

  溫蕙功夫雖好,她卻是連隻雞都未曾殺過。

  霍決也希望,縱她手中有長槍,也能每日裡歡歡喜喜地,一生不必染血。

  有他的血,足夠了。

  三月底,開封。

  陸正對陸續說:「差不多了,發喪去餘杭吧。」

  樣子都做得差不多了,對外只說是久等不來青州溫家的人,天氣漸熱,要趕緊送回餘杭安葬。

  陸續說:「我親自送回餘杭,讓陸延去青州。」

  陸延是陸大管家的次子,銀線的二伯哥。他和哥哥陸續都是陸正跟前得用的人,將來也要接替父親大管家的位置。

  陸正道:「讓陸延去那邊有眼色些。」

  陸續道:「他肯定的,老爺放心。」

  聽到溫蕙的靈柩要回餘杭了,劉富家的和綠茵又哭了一場。

  劉富家的把當初溫蕙給她的東西起出來,抱著去找了陸續:「當初少夫人剛病的時候給的,讓我收著,說萬一有什麼,讓給銀線。你知道的,她們兩個一起長大的。」

  陸續也當場灑淚:「少夫人仁厚,我三弟妹知道了,定要傷心得吃不下飯的。」

  接了。

  待劉富家的離開,他回到屋中拆開層層包裹布,裡面是一個匣子。

  揭開匣蓋,鋪的是滿滿一層銀子。

  陸續放下心來。

  少夫人和三弟妹感情很好,想著以後再不能庇護她了,臨去前給她留些銀子傍身,可以理解。

  只也忍不住嘆一聲。

  少夫人真的是個很好的少夫人。三弟妹也勤快孝順。都是好女人。

  只深宅大戶裡醃臢事永不會禁絕,由不得他們這種做下人的置喙。

  一個好的管家沒法去管主人做的事對還是不對,只能去幫主人把事情辦得更周到更縝密。

  淳寧四年四月初,開封陸家少夫人的靈柩啟動,發船回歸餘杭。

  一個女人嫁了,便是夫家的人。若死了,葬進夫家的祖墳裡,享用夫家的香火,被視為圓滿的一生。

  不能進夫家祖墳的女人,一樣也不能進娘家的祖墳,譬如未嫁女、下堂婦。那就將成為孤魂野鬼,游離在外,享不得香火。

  被認為是不得善終。

  四月,京城舉行了殿試。

  大周開國之初,皇帝親自主持殿試,親自唱名傳臚。那時候一屆也就取二三十個進士。

  如今三年一屆,一屆三百餘人。皇帝早就不親自主持殿試,也不可能三百人都唱名了。

  殿試是閣老們主持的,但皇帝去看了看。

  皇帝的審美自來不錯,三百人中一眼看到一個人,無法泯然於眾人。

  皇帝驚道:「那是誰,竟生成個人樣子!」

  旁人道:「這便是今科的會元,餘杭陸睿陸嘉言。」

  翻了翻,補充道:「餘杭陸氏子,其父如今在開封府任同知,刑部陸侍郎是他同族。」

  會元有才有貌,出身大家,皇帝見了心喜,道:「我等著他的成績。」

  如無意外,會元定在一甲。

  殿試一整天,貢士們朝入晚出。

  第二日閱卷,閣老們排出了名次,列了一甲二甲三甲。

  皇帝問:「餘杭陸嘉言如何?」

  閣老們道:「有狀元才。」

  皇帝道:「他若點了狀元,探花可怎麼辦。」

  閣老們都笑了。因也不是大周,這規矩自科舉存世演變出來之後,已經傳承了數朝,便是探花郎得是才貌俱佳的那個。

  也有人替陸睿爭了爭:「陸嘉言是元興三年的浙江解元,如今是會元,若不能三元及第,該是人生憾事。」

  皇帝道:「他三元及第了,卻是我的憾事。」

  一甲的另兩個人,一個是黑胖的胖子,一個已經四十歲。都不合皇帝的審美。

  閣老們又笑。

  因這事其實也沒那麼嚴重。狀元榜眼探花,說著是依次排列的名次,但實際上到了這個層次的人,才幹上來說幾乎是不分伯仲的。也不是說陸嘉言有狀元才,另兩人便沒有狀元才的。最終的排名就是皇帝的喜好。

  且他們看到餘杭陸嘉言的時候,其實內心裡也早預測了他「探花」的命。

  今科有陸嘉言,他不作探花,誰作探花。

  第三日放了榜。

  陸侍郎笑道:「果然是探花。」

  不能三元及第,陸睿心中微憾。但點為探花,他也早有預料。

  當今天子得位的手段雖有些非議,卻是個勤勉的君王,有中興之相。他是個十分愛美人的人,身邊環繞的親近內侍,沒有生得不好看的。

  便是令人聽見名字就害怕的監察院都督霍決,都生得眉眼英俊,面貌硬朗。

  不管怎樣,拿下了一甲的名次,進士及第。

  陸睿微微一笑。

  一甲三人,不必去考庶吉士,可以直接授官。待授官,便可以去申請誥命了。

  陸夫人的誥命自有陸正為她掙,陸睿申請誥命,自然是給妻子。

  妻以夫貴,溫氏蕙娘,自此有了誥命。

  「姑娘。」丫鬟們喚。

  溫蕙抬眸。

  丫鬟們將兩個托盤放在了桌上。

  一個裡面是鳳冠霞帔,官員妻、母的誥命禮服。

  命婦禮服,女人最貴重的衣衫。

  說鳳冠,其實是個籠統的說法。外命婦戴的冠子,真正的名稱叫作翟冠。

  溫蕙見過陸夫人的鳳冠霞帔。

  三珠翟冠,口銜珠結的是銀翟,翠口圈上是抹金的銀寶鈿花,霞帔、褙子是雲霞鴛鴦紋,鍍金的钑花銀墜子。

  妻以夫貴,如今端到溫蕙面前的是三品淑人的翟冠霞帔,異常華美。

  冠子是四珠翟冠,珠牡丹開頭兩個,翠雲二十四片,翠牡丹葉十八片,翠口圈上飾著帶金寶鈿花八朵,金翟兩個口銜珠結,邊垂珠滴。

  霞帔、褙子均雲霞孔雀紋,鈒花金墜子。

  而另一個托盤中的衣衫更特殊。

  溫蕙的手撫上去:「這個是……?」

  「是蟒袍。」霍決的聲音響起。

  溫蕙轉身,霍決腰背挺拔,負手而立。

  黑色金紋的蟒袍裹在他身上,深沉華麗。

  他走過來,也摸了摸那托盤中的衣服,告訴溫蕙:「這是陛下賜的。」

  溫蕙道:「這個什麼時候穿呢?」

  霍決道:「想什麼時候穿都行。這個是禮服樣式,若日常想穿,給你做曳撒。」

  霍決最常穿的蟒袍就是曳撒樣式,十分便於行動。

  他當然也有便服,但若打開他的衣櫃便會知道,一櫃櫃一箱箱的,都是春夏秋冬薄厚不一、材質不同的黑底蟒袍。

  賜服,在開國之初是真的賜衣服。

  並且皇帝賜了一件,這一件若洗得舊了、爛了,是沒有第二件的。沒了就沒了,除非皇帝再賜。

  若臣子自己偷偷再裁,是逾制了的僭越行為。

  但後來,大家都自己裁。皇帝也攔不住。到後來,就演變成賜服是賜給臣子穿這個形製衣服的資格。

  霍決獲賜蟒袍,他就有資格自己裁蟒袍穿。

  這些賜服的衣料都是內造的,價格也昂貴。臣子們想裁,得自己掏腰包。

  只霍都督從不穿舊衣,新衣滿箱子。為著這個,內造處的織機從不停。

  這也是從牛貴時代就有的情況,權閹們都如此,延續下來了而已。

  溫蕙道:「我這個是紅色的,你的怎一直是黑色?」

  霍決道:「我喜歡黑色。」

  「是呢。」溫蕙道,「四哥穿黑色好看。」

  霍決才要高興,溫蕙又道:「三叔穿紅色也實在好看。二叔呢,其實我想勸他改穿銀松色,會顯得白一些。要不然顯得他黑。」

  溫蕙關心叔叔們,是視他們為家人了。

  霍決覺得自己應該高興。

  可他還是不高興,輕描淡寫道:「不用操心他們。」

  又道:「賜服的料子顏色有限,回頭我叫內造處拿料子過來給你過目,你喜歡哪種便裁哪樣的。都裁也行。」

  霍都督臉上雲淡風輕,可眸光灼灼,洩露了期待

  溫蕙覺得好笑。

  才要笑,槅扇門外有人稟報:「都督,放榜了。」

  兩個人都停下來。霍決道:「說吧。」

  外面的人稟報:「餘杭陸嘉言,點了探花。」

  霍決朝溫蕙看去。

  「探花啊……」溫蕙的指尖離開了紅底織金的蟒袍,縮在袖中攏起,微微一笑,「正適合他。」

  是說陸嘉言生得好看嗎?

  霍決親自去看過的,知道陸嘉言有多好看。

  霍決覺得男人好看不好看實在無所謂,並不是決定人生的關鍵。

  但女人被圈在後宅裡,外男都見不得。自家的男人好看不好看,又實在重要。

  他便去瞧溫蕙。

  他的目光常人都難以忽視。

  溫蕙抬眼,笑問:「我聽說今上十分喜歡美人的,是嗎?」

  這是皇帝的一點私人偏好,無傷大雅,甚至被很多人認同。自古便是這樣,身有殘疾,面有缺陋的人甚至是不能做官的,除非皇帝特恩。

  所以曾經有卑劣之人對有仇之人,也不必傷其性命,只要敲了他的牙齒,或者劃花他的臉,便可以斷了對方的入科舉的希望了。

  霍決承認:「是。」

  溫蕙一笑:「所以三叔能到陛下跟前去。」

  二叔三叔皆是監察使,卻只有三叔念安有隨侍御前的榮耀,就是因為他生得俊美,皇帝喜歡。

  霍決心想,蕙娘自是不知道小安的出身,和皇帝有舊。

  正想著,溫蕙道:「四哥也生得好看。」

  霍都督頓了頓。

  霍都督繃了一會兒,到底沒繃住,笑了。

  「明日金殿傳臚,進士遊街,我陪你去。」他道。

  「好。」溫蕙抿唇一笑,對自己的未婚夫提要求,「我想離近點看。」

  霍都督一口答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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