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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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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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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1:59: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章 當街

  康順人還沒回來,一箱箱金銀珠玉先送回了霍府入了庫。比起來,小安從青州帶回來的銀子竟不值得看了。

  霍府的帳不分內外院,且霍決要讓溫蕙瞭解一下家裡這個密庫。故箱子入庫的時候,溫蕙也在場。

  實在為這數量心驚肉跳。

  從地道裡出來,她牽著霍決的手告訴他:「有點害怕。」

  「不必怕。」霍決說,「皇帝許我坐這個位子,給了我這座宅子,便是允了我伸手,拿我的那一份。」

  正常普通官員的宅子裡,也不大會有這種隱蔽的地道密庫。

  這宅子,以前是那個赫赫有名的牛貴的宅子。

  小時候,娘嚇唬她的時候都說:再淘氣,牛貴來抓你!

  「我為皇帝做很多事情。」霍決道,「有些是像周王案這樣可以公開的,有些是不能讓人知道的。我拿到的,與我付出的,和皇帝因此得到的,都相稱。」

  「我其實有時候常沒感覺。單說起『監察院都督』的時候,有時候感覺不真切。」溫蕙道,「可是換一個說法,突然間就就能體會到了,你現在……其實就是牛貴了。」

  霍決笑了,又有些悵然。

  「他是個很厲害的人。」他道,「我非常仰慕他。」

  溫蕙道:「我聽說他是死在你手裡的。」

  霍決承認:「是。」

  他道:「我還殺了他的家眷。我答應過他不殺的。」

  溫蕙腳步頓住,呼吸也屏住。

  霍決道:「蕙娘,你得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做我的妻子,得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和我是怎麼幹的。」他道,「否則,將來易被人用來蠱惑你,離間你我。」

  「監察院的霍決無父無母無親人,本來沒有弱點的。」

  「現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弱點。」

  「我嗎?」溫蕙想了想,道,「不會。」

  霍決道:「就會。」

  溫蕙嘆了口氣,把頭靠在他手臂上:「嫁了個壞人。」

  「家裡建個佛堂吧,我給你唸唸經,消消罪孽。」她說。

  「你想建就建吧。」霍決道,「我不信這個的。我只信現世,不信來生。」

  溫蕙道:「人的心裡總得有點希望啊。」

  霍決道:「好吧。」

  他道:「蕙娘,你的功夫不許丟下。」

  溫蕙抬起頭。

  他道:「我殺牛貴妻子的時候,她完全不能反抗。她是個普通的女人,只能受死。你不能這樣。」

  溫蕙道:「會有那樣一天嗎?」

  霍決道:「那誰說得清楚,人世無常,你該體會到了。」

  溫蕙道:「是,的確無常。」

  她又問:「你有很多仇家嗎?」

  「沒有牛貴的多。我畢竟根基還淺。」霍決道,「但這世上,肯定有人恨我去死的。」

  溫蕙想了想道:「我的匕首還給我。」

  她不可能成日裡抱著長槍,匕首這種小巧的東西帶在身上才方便。

  「早扔了。」霍決道,「改天給你一柄好的。」

  他又想起一個事:「對了,趙勝時問斬了。」

  趙勝時關了幾個月,秋後問斬了。他的妻子兒子們都奪了誥命功名,流放了。

  提起這個名字,都恍如隔世了。

  溫蕙道:「他活該。」

  這世上最痛快的,莫過於惡人惡報,罪有應得。尤其是你的仇家。

  最憋屈的,是你對恨的人無能為力。

  溫蕙不是以德報怨的人,只她有比「報仇」更重要的人要保護,一絲都不能傷著。

  所以沒辦法。

  小安回來,跟溫蕙匯報青州的事。

  「如今是讓大哥暫代了千戶,二哥暫代了百戶。」他道,「我跟山東都指揮使司通過氣了,摺子送到五軍都督府,回頭哥哥去說一聲就行了。等批下去,就轉正了。」

  「辛苦你啦。」溫蕙道,「我哥有沒有又對你說難聽的話?」

  「沒有,大哥可客氣了。」小安面不改色地說。

  實際上回青州的一路上,除了吃飯喝水,他都叫人綁了溫柏的嘴。

  自己哥哥的脾氣自己知道。溫蕙只假裝信他。

  「他後來想讓我給你帶個話。」小安嘖道,「又吭哧說不出來。」

  溫蕙笑笑:「像他。」

  霍決和小安關上門,讓他把那日溫柏與溫蕙的對話復盤了一遍。

  小安頭腦聰明,記憶力強,基本上一字不差地重復了一遍。

  「可氣死我了!」他叉腰罵,「他要不是咱大舅哥,我弄不死他。」

  他又道:「我一進門就聽說了,怎麼嫂嫂現在不出城跑馬了?是不是叫他給說的?」

  霍決沒有回答他,只握著下巴,目光投在桌案上。

  溫蕙的確一直沒有出門了。霍決也是想知道原因。

  剛剛從小安復述的對話中,他聽到了那個答案。

  陸璠。

  每個人都有軟肋和弱點。

  就如同溫蕙如今是霍決的弱點,陸璠則是溫蕙的軟肋。

  她是她與陸嘉言割不斷的連接點,是她甘願不出門不露臉的根本原因。

  陸嘉言給溫蕙的許多東西,霍決都給不了。

  霍決能給溫蕙的,卻都因為陸璠的存在,溫蕙享受不到。

  霍決的目光變得冰冷起來。

  他喚了親信來:「去盯著,看陸大姑娘下一次什麼時候出門。」

  陸侍郎府。

  陸睿散值後沒有回家,隨陸侍郎回了他的府邸,飲茶對談。

  「周王這個案子,整個河南都在拍手叫好。」陸睿道,「河南受宗室之苦久矣。」

  「霍臨洮這次又立功,陛下是愈發倚重他了。」陸侍郎道,「這是又一個牛貴啊。」

  「倒也未必。」陸睿道,「報上來的名單我在御前看了,沒什麼攀扯。」

  陸侍郎不以為意:「光是周王一系就多少人哪,再攀扯,河南要血流成河不成?」

  且周王不似當年潞王,潞王是真的起兵謀反了,周王是想謀反沒真幹。

  陸睿道:「廢了周王這一系,河南的賦稅都輕鬆了。」

  「周王府二百餘年了,積攢了多少財富,怕是除了霍決再無人知道了。」陸侍郎道,「陛下很高興吧?」

  監察院經辦的案子,罰沒的財產都不入國庫,入皇帝的私庫。這也是歷任皇帝為什麼這麼縱容監察院的原因之一。

  皇帝說是富有四海,其實想從戶部手裡摳錢出來,也挺難的。

  「驅動監察院,不失為一個削藩的路子。」陸侍郎道。

  「終不是正途。」陸睿道,「且得有這麼一個人,敢為陛下去做這個事,還得做好準備,等到宗室的怨氣沸騰的時候,替陛下做宗室的祭品。」

  「那不是正好嗎,霍臨洮就是現成的這個人。」陸侍郎道,「宦官就是這麼用的。」

  陸睿不置可否。

  待喝完茶,陸侍郎道:「你伯母想璠璠了。」

  陸睿道:「明日讓她過來給伯母請安。」

  陸侍郎道:「等出了妻孝,趕緊完婚,讓璠璠有人教養。」

  陸睿點頭:「好。」

  陸侍郎又道:「你母親的事別跟你父親爭了。知道你的孝心,只你父親說的也對,哪有兒子拆散夫妻的。」

  陸睿眼神微黯。

  離開陸侍郎府回到自己家裡,便有人來稟:「青州來信了。」

  他前陣子給青州寫了第三封信,終於等到了回信。陸睿丟了韁繩便往書房去了。

  只這回信還不如不回,竟只有八個字。

  【善待璠璠,不必回信。】

  陸睿沉默許久無言。

  直到夏青家的帶著璠璠來書房找他,璠璠喚道:「爹爹。」

  陸睿回神,把信紙折了塞進抽屜裡,露出微笑,將女兒抱到了膝頭。

  夏青家的把一疊紙交上去:「這是大姑娘今日的描紅。」

  陸睿檢查了,誇獎了一番。告訴夏青家的:「明日讓璠璠去給她伯祖母請安。」

  夏青家的道:「是。」

  翌日帶著陸璠往陸侍郎府去。

  車子穿過繁華的主幹道,拐了幾拐,進入了另一條路。

  路兩旁沒有店鋪,只有院牆。這條路其實是兩戶人家宅院之間的間隔。往陸侍郎家去走過許多次了,往常裡也會有行人車馬,只今日,馬夫駕著車一拐進去就覺得靜。

  靜得詭異。

  陸璠出門一前一後兩輛車。有媽媽,有丫鬟,有小廝,有馬夫。

  車在這路上行了一半的時候,對面響起了馬蹄聲。

  馬夫覺得不對,想帶住車子,對面疾馳的烈馬已經衝到了眼前。那馬渾身烏黑,四蹄踏雪。危急時刻被騎士急勒,前蹄抬起,人立嘶鳴!

  雖沒撞上,但陸璠所乘之車的馬匹已經受驚,也人立起來,車子便翻了。

  夏青家的腦袋撞在了車壁上,猝不及防,手中滑脫。

  一個小小的身形便從車廂裡滾了出來。

  霍決按下馬頭,盯著那個孩子。

  陸璠倒沒有受傷,只是突然被甩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好遠,坐起來,扶著腦袋,覺得頭暈暈的。

  正在這時,有很大很大的影子籠罩住了她。

  陸璠放下手,抬起頭來看。

  對坐在地上的小孩子來說,那個人實在太高了。他把太陽都擋住了。

  陸璠抬頭看去,那人幾乎是一個黑色的影子。只這黑影生了一雙特別漆黑的眼睛,正低頭盯著她。

  陸璠打了個寒顫。

  現在正是北方最舒適宜人的秋日。

  陸璠不能明白為什麼會覺得冷。

  因她小小年紀,雖感受到了,卻還不能理解什麼叫作殺意。

  也不能明白,天子腳下,青天白日,監察院的人就敢封街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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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2:00: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一章 孩子

  愛屋及烏這種事的前提是,烏不能影響了屋。

  或許於有些人,在烏影響了屋的時候,依然可以接納容忍,甚至看著屋因烏受損,依然容忍。

  但霍決不是這樣的人。

  霍決是一個習慣於解決問題而不是包容問題的人。

  他也沒有那麼多的愛給溫蕙以外的人。

  誠如溫蕙都知道的,他是一個壞人。

  或者從皇帝和高等級的官員的視角來看,當然不能簡單地這樣定義霍決。但從萬千普通人的視角來看,「壞人」兩個字,足以定義牛貴和霍決這樣的人了。

  他能將他最溫柔的柔情捧給溫蕙,對別的人,他始終都是人鬼避忌的監察院霍決。

  甚至連牛貴都死在他手裡。

  當他想殺陸璠的時候,決定親自出手。

  監察院殺人的手段有千千萬,但當霍決要親自出手殺人的時候,甚至不需要使什麼諸如投毒、推下水塘之類假作意外的曲折委婉的手段。

  霍決的權與勢就是可以當街殺人,卻瞞天過海。

  這條路已經封了,連沖洗地面血水的水桶都準備好了。

  一個活口都不留,讓她們自人間消失。

  溫蕙那裡,她想聽到什麼樣的結果,霍決就可以給她什麼樣的版本。

  溫蕙知道他是個壞人,但終究不曾親眼見到過他一步步爬上來的過程,不知道他的刀下都死過些什麼人,便想不到他的壞與普通正常壞人的壞,究竟差了有多遠。

  溫蕙的認知,到底還只是對正常人的認知。

  早先溫蕙剛到霍決身邊的時候,霍決其實還曾想過,若溫蕙願意將陸璠從陸睿身邊搶到自己身邊,他可以視這孩子為己出。

  可當他真的親眼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車裡滾出來的時候,他看到她小胳膊小腿,會翻身坐起,會捂著頭,是個活生生會動的小生命的時候,他才感受到了發自內心裡的對這孩子的憎。

  霍決不憎陸睿,卻憎陸璠。

  因陸璠是他永遠失去,不可實現的存在。

  是他心底最黑的黑色。

  他對她的殺意便強到了小小孩子都能感受到的程度。

  然後陸璠放下了手,抬起了頭。

  一雙眼似琉璃。

  一張臉……

  明明肖似她的父親,可……

  真是奇妙。

  霍決看到了月牙兒。

  她坐在廊凳上,晃悠著小短腿,吃著松子糖。

  糖吃完了,她貪婪地舔著沾了糖粉的胖手指。

  月牙兒才不醜,她哼哼。

  那些碎而短的記憶是霍決小心收藏的寶藏。如今活生生地在他的眼前。

  霍決蹲了下去,陽光從他的肩頭瀉過去,打在了陸璠的臉上,照得那皮膚淨透。

  無需懷疑,陸璠長大,絕對是個美人。

  霍決伸出手,摸了摸陸璠玉琢般的臉蛋和熟悉的眉眼。他手心的繭刺得陸璠皮膚疼,陸璠伸出手來,攥住了他的衣袖,兩臂伸直,用力抵住。

  這是反抗的姿態。

  縱眼前的黑衣男人,看她的目光中帶著眷戀,甚至給了她一個堪稱溫柔的笑容,陸璠依然打心裡對他感覺到恐懼。

  恐懼第一眼看到的高大、黑衣、擋住了陽光的肩膀和帶著殺氣的眼睛。

  小孩子說不出大道理,卻有最敏銳的直覺。

  但陸璠根本反抗不了霍決。

  夏青家的捂著頭從車廂裡爬出來,見到眼前的黑衣人們,頓時明白了一切。

  她當然不知道包括她自己在內的所有陸家人剛剛死裡逃生,但依然恐懼得說不出話來。

  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穿黑色蟒袍的男人,將陸大姑娘舉了起來,抱在了懷裡。

  陸璠看見了夏青家的,喊了聲「媽媽」。

  夏青家的不敢動。作為官宦人家的體面媽媽,她在京城已經生活了大半年,又有著自己的隱秘,當然知道穿著黑色織金蟒袍的男人是誰。

  「陸大姑娘的車壞了。」那男人道,「我送她去陸侍郎府。」

  夏青家的呆住。

  陸侍郎夫人在家裡等著璠璠上門,沒想到等到了監察院都督霍決,大驚。

  丈夫去衙門當值去了,家裡只有她。這本不該出垂花門的婦人,只能親自到外院去迎。

  她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霍決,同生活在京城,總會偶爾看見,只一直都是遠遠的,從未這麼近過。

  那男人站在那裡,真是高大,一看就是北方人。倘若不是個閹人,也是能讓女子偷著多看幾眼的英俊郎君。

  只可惜。

  陸侍郎夫人一眼看到了他懷中抱著的璠璠,這畫面真是違和,監察院人鬼避忌的霍決,懷裡抱著他們陸氏的女兒。

  她喚了一聲:「璠璠!」

  陸璠回頭,看見她,也喚了聲:「伯祖母!」

  陸璠雖然坐在霍決的手臂上,但沒有像被父親抱著時那樣柔軟地貼在對方的身上。她的小手揪著霍決的衣襟,手臂一直是伸直的,使自己的身體和霍決的身體保持距離。

  她看到陸侍郎夫人,才放開手,向她張開手臂。

  陸侍郎夫人忙過去伸手接。

  霍決將陸璠給了陸侍郎夫人。

  「路上衝撞了陸大姑娘的馬車。」他道,「還好人無事。」

  陸侍郎夫人能說什麼呢,只能道謝:「勞煩都督了。」

  霍決點點頭,摸了摸陸璠的頭髮,走了。

  陸睿家的兩輛車壞了一輛,夏青家的擠在另一輛馬車上跟在後面來了。

  陸侍郎夫人問她怎麼回事。

  夏青家的道:「我們坐在車裡,只聽到馬蹄聲,車突然就翻了。我爬出來一看,是監察院的人。剛剛他們走的時候,還賠了修車的錢。」

  陸侍郎夫人不免抱怨:「城裡頭跑什麼馬,真是,幸好沒傷著我們璠璠。」

  夏青家的道:「得虧我們的車子走得慢。」

  但陸璠的手上還是有些搓破了皮的地方,難為小孩子竟一直不哭。

  陸侍郎夫人心疼得不行,叫婢女們小心地為陸璠清理傷口,又給陸璠換了乾淨的衣裳,將她抱在懷裡,柔聲安慰。

  又問她:「那個人跟你說什麼了?」

  陸璠道:「他問我在家裡怎麼稱呼爹爹。」

  陸侍郎夫人:「?」

  陸璠道:「我說『爹爹』。」

  這是什麼傻問題,陸侍郎夫人莫名。

  是夜,霍決與溫蕙面對面相擁而臥,輕輕摩挲著她的後頸。

  「蕙娘,」他道,「我想要個孩子。」

  「好呀。」溫蕙道,「我們去善堂抱養幾個。」

  她一說便是「幾個」。

  因她的愛落不到具體的某一個的身上。若他抱養了孩子,讓這些孩子姓霍承繼香火,她一定能善待這些孩子,好好撫養他們長大。

  但她的愛,只能給她自己的孩子。

  這都是上蒼造人時便刻在人類的骨子裡的東西。

  如男人要留下自己的骨血,如女人經歷過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血肉相連,便與這一塊從自己身上分離出來的血肉有著與旁人不同的牽連。

  霍決也不想要旁的孩子。

  他想要一個像陸璠那樣的孩子。

  一雙琉璃似的眼睛,那樣的好看,那樣像她。

  喊「爹爹」的聲音,讓人心裡想化掉。

  溫蕙不知道白日裡霍決的心態經歷了怎樣的冰山熔漿兩極般的變化,也不知道陸璠曾經生死一線。

  她在霍決懷中沉沉睡去。

  睡夢中一直能感覺到霍決的手撫著她的小腹,熱力透過了皮膚。

  周王案後,陸睿與陸侍郎曾在散值後飲茶閒談,點評時政。

  陸侍郎由周王案而發感慨,覺得不失為一種削藩的手段。

  陸睿不能讚同。

  因手段終究只是手段,是上不了檯面的東西。

  皇帝驅使宦官為其賣命,做見不得光、會招致民怨的事,然後在民怨沸騰時推這宦官出去頂罪,一殺了之,百姓還要額手相慶,歌頌皇帝英明。

  這是帝王手段,這手段在施行時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宦官的專權、擅權。

  這等手段,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在用。淳寧帝登基時間還短,已經有了一個霍決。

  景順帝時期,不知道多少權閹沉沉浮浮,用性命填了皇帝的。

  而宗室繁衍過盛,給國家財政造成巨大負擔這件事,積弊已有百年。

  削藩這個事,已經是好幾任皇帝和許多臣子的未竟之志。

  只做起來太難。

  因皇帝們常恨親戚們吸國家的血,但當輪到他們分封自己的親生兒子時,又怨怪好地方都被親戚們佔了,不能給親生兒子們更豐腴的封地。

  便用手段一時解決掉如周王這樣繁育得過於龐大的親王支系,也改變不了這個循環怪圈。

  陸睿的志向是從制度上解決這個問題,從根本上改變宗室的分封制度。

  只這個事對他來講,也如其他的文臣一樣,只是「志向」。

  要等到他有資格去做,且得二三十年之後,登了閣拜了相再說。

  但這場閒談點評中有一點的確被陸侍郎說中了。

  皇帝自己,覺得這種手段很好。

  因他嘗到了甜頭,既得利益者,總希望能將這種模式維持繼續下去。

  他對霍決道:「宗室們對朝堂無甚貢獻,卻靡費甚巨,實令人無奈。若是民家,有些血脈已經遠到可以分宗了。」

  不需要說更多,霍決已經提煉了這裡面的信息。

  遠支宗脈,已經令皇帝有想法了。

  霍決簡簡單單道:「是。」

  心意相通,默契早成。皇帝無需多說,只點點頭。

  又道:「立后的事,我心意已決。」

  霍決抬頭。

  「就李十。」皇帝說,「看來看去,還是她。」

  「其他人也留下,我跟李十已經談過了。李十說,得一視同仁。」

  「都從貴人做起吧。」

  淳寧四年十月,皇帝確定了心意,立南陽李氏嫡女為后。

  其餘如寧菲菲那樣,被家族當作皇后候選人推出來的女子都留在了宮中,一視同仁地封作了貴人。

  開始慢慢地,在後宮熬資歷,爭帝寵,生皇子。

  獨李十娘從宮裡挪出來。

  李家嫡支已經幾十年不出仕,專心經營秋山書院,但旁支亦有人在京城為官。李十娘挪到了李氏族人的府邸中備嫁。

  禮部如火如荼地準備起立后大典的諸多事宜,忙得腳打後腦勺。

  李十娘自己反倒很閒。

  李大小姐道:「等立了后,我就功成身退了。」

  宮裡實在待得膩歪,哪有書院裡清朗舒爽。

  李十娘道:「辛苦大姐姐了。」

  李大小姐道:「皇帝是個不錯的人,對女人和身邊人都挺好的,也十分懂得女人心思。」

  想了想,補充道:「長得也不賴。」

  也還不算老,正是男人成熟有魅力的巔峰時刻。

  她道:「我看你和他,相談甚歡。」

  李十娘莞爾:「他學問不怎麼樣,但自己知道自己,並不強裝。人也有趣。」

  李大小姐點頭。

  「當你這麼想他的時候,」她緩緩道,「就想一想,方皇后是怎麼死的,想一想陛下的出身,想一想他是怎麼上位的。」

  房中的空氣一點點涼下去。

  「再想一想,」李大小姐淡淡地道,「上皇可是壽終正寢的?」

  李十娘的笑容消失。

  許久,她俯下身去,向長姐行禮,額頭幾要觸到榻几,聲音微顫:「多謝大姐姐。」

  李大小姐睥睨著妹妹。

  「我早說過,男女的事,得跳出來看。」

  「跳不出來,坑死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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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溫柔

  寧家五夫人此時慶幸萬分,狠狠地發作了寧五爺一通。

  「說什麼皇后皇后,說得彷彿皇后已經是咱家的一樣!」她道,「幸好沒把菲菲送進宮去!」

  和寧菲菲一樣被自己的家族作為皇后候選人送進宮裡「進學」的女孩子都被皇帝留下了。誰不是奔著皇后的位子去的,結果呢?

  大家裡尊貴的嫡女,個個都做了妾婦。

  別說什麼皇妾貴,皇帝的妃子一樣是妾婦。更何況嫡女們還不是妃呢,莫說妃,連嬪都不是,只是貴人。

  當然大家都明白一開始的低位是為了給以後的加恩晉級留出空間來。

  但寧五夫人是個當娘的,她昨日裡去了孫家,孫家二夫人哭得跟什麼似的。想想在自己家裡養得金尊玉貴的女孩子,從此在那深宮裡熬日子。弄得她都跟著掉淚了。

  此時此刻,就萬分慶幸!

  菲菲自己看上了小陸探花,跪在她跟前苦苦哀求。這事後來傳到了她祖父的耳朵裡,她祖父拍板,讓去陸家探口風。

  往陸家去的人家可不止他們一家。連渝王家都去了。

  最後,陸家選了菲菲!

  聽說渝王家小郡主為這個都發瘋了,把自己閨房都砸了。

  和別人家一對比,寧五夫人就覺得胸口真是通暢。

  她發作了一通,寧五爺訕訕地,道:「現在看來,倒是好事。」

  「當然是好事,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寧五夫人笑罵道。

  女婿是探花郎,過門就有誥命,家裡富庶,又是獨生子,不必從秀才娘子、舉人娘子開始在一大堆妯娌中慢慢熬。

  何況女婿還生得那樣好看!

  若非挑剔有什麼美中不足的,就是女婿年紀稍大一些,可也才二十四五。正是男子盛年,還已經過去了青澀不成熟的階段,不必陪著他熬到成熟他又對你沒了新鮮。

  再一個便是家裡有個女兒。可總比有個兒子強百倍,而且年紀還小,能養熟。

  女孩才能在娘家待幾年?好好地教養她,好好地發嫁了,正讓人看看寧氏女的教養氣度。

  寧五夫人越想就越開心。

  因著小陸探花要守一年妻孝,兩家暫時只是作了口頭的約定。但寧家已經開始準備起來了。

  寧菲菲都不出門了,專心在家裡備嫁。

  這丫頭心情雀躍歡喜,這半年不知道寫了多少首詩,那快樂都透出紙背了。

  開封陸府。

  針線上的把陸夫人的新斗篷裁好了,狐皮、水貂,都是最好的皮料子

  裝在箱子裡,先抬著去了書房給老爺過目。

  陸正檢查了一下,果然都是最好的,點點頭:「去給夫人送去吧。」

  老爺愛重夫人,吃的喝的用的,都要撿那最好的往上院送。

  針線上的人應了「是」,抬著箱子往上院去了。

  書房裡恢復了安靜,陸正一個人坐在那裡,臉色陰晴不定。

  他剛拿到了最新的邸報,才知道趙勝時被砍了頭。後來他跟趙勝時沒有再聯繫,他一直以為趙勝時好好地在順德府做官呢。

  怎麼就死了呢?

  雖然趙勝時落馬的原因和江州堤壩案無關,但他……都拿溫氏去討好霍決了,怎麼就死了呢?

  陸正本來想弄死溫二,結果溫二跑了。

  他的人一路追也沒追上,去青州轉了一圈也沒發現溫二的影子,只有溫氏的大哥和侄子還在牢裡。青州那邊辦得不錯,把溫二辦成了逃兵,料想他也不敢現身了。

  陸正本來是鬆了一口氣的。

  突然,溫家就翻身了!

  監察院那個念安跑到青州去了,給溫家翻了案。

  陸正為什麼會知道呢,因為念安派了個人來敲打了陸正,告訴他溫氏的事情已了,叫他別碰溫家。

  陸正隱隱有很不好的感覺。

  最開始,他還不知道趙勝時背後的大人物是誰,被迫將溫氏送了出去。

  結果引出了監察院左使念安,這才知道趙勝時要用溫氏討好的人竟然是霍決!

  真不知道這個霍決是什麼時候在哪裡見到過溫氏,竟被她的美貌吸引,強取豪奪。他令念安來到開封,催促陸正把溫氏的葬禮辦了,抹消了溫氏這個人的存在。

  只監察院太過特殊,霍決這個名字聽著就讓人冒冷汗,陸正連攀附之心都起不了。

  且霍決在女色上的名聲十分之不好,癖好特殊,據說常常在床笫間折磨死女人。宦官有時候是有這種癖好的,稗史裡記載的就有好幾個出名的。

  那溫氏被他看中,大約就是被弄去折磨了。

  只溫氏身份特殊,士大夫之家的正妻,若叫人知道,怕引起公憤。想來他也不願意多事,故叫念安來開封掃了個尾。

  從此世上沒有陸溫氏,哪怕在霍決的床上被玩死了,死的也只是個無名之女。

  正合陸正的意。

  可如今,念安跑去青州給溫家撐腰,陸正就懵了。

  聽念安派人傳話叫他「不要多事,別碰溫家」的意思,那溫氏……莫非還活著?竟得了霍決的寵愛不成?

  除了這個,也沒其他能解釋這件事的了。

  想到這個可能,陸正一時不由額頭冷汗。

  因也怕溫氏真得了霍決的寵,借霍決的手報復他。

  要不然趙勝時怎麼就死了呢?明明都把溫氏送給了霍決,討了好了啊!

  越想越是可能。女人的枕頭風對男人很有用,不知道對宦官是不是也一樣有用。

  但陸正又想想,趙勝時雖然死了,念安對他也不過就是警告不要動溫家而已。

  說到底……這個家裡,還有虞氏,還有陸璠,還有陸睿呢。

  陸正作為公公,雖然和前兒媳接觸不多,可也知道這三個人,哪個都是溫氏捨棄不了的。

  這麼想,心裡又踏實了很多。

  想了想,陸正溜達著去了上院。

  上院的門子上有兩個粗壯的婆子守著,見著他都趕緊行禮。

  陸正進了上房的次間,屋裡熏著名貴的香料,桌上琉璃盞裡盛著的是剛上市的冬棗和甜橘,都掛著水珠,新鮮著。

  陸夫人倚在榻上半躺著,見是他來,緩緩翻了個身,面沖裡躺下。

  陸正剝了個甜橘嘗了嘗,滿意:「這橘子水分挺好的,也甜。你多吃點。我吩咐過廚房了,揀最好的給你。她們要是敢怠慢你,我剝了她們的皮。」

  頓了頓,他又道:「荃兒輕狂,冒犯了你,我已經將她發賣了。書房裡的丫頭現在都規矩了,再不會有人敢冒犯你。我們陸家,不是那等沒規矩的人家。」

  他聲音十分溫柔。

  他長得也英俊,雖年紀大了,也是個英俊有風儀的中年人。

  如今這院子裡的丫鬟換過幾茬了,知道得多的,人都不在了。外面聽喚的丫鬟都是後來的,隔著槅扇聽著屋子裡面老爺柔聲細語,講的還是餘杭話,聽起來就更溫柔了。

  「溫家,已經沒了。」陸正說。

  陸正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冒這麼一句。他根本沒想過說這樣的話,只陸夫人一直背對著他,彷彿看不見他這個人似的,他心底就升起一股子莫名的惡意,這句瞎話張嘴就冒出來了,連底稿都沒打。

  果然,陸夫人的肩頭顫了顫。

  陸正嘴角勾起,有種莫名的快感。

  他接著道:「也怪不得別人,他們當百戶的,吃空餉,一抓一個準。溫二郎來開封,竟連個假也未申辦,那邊一查,就算作了逃役。」

  謊言自然而然地,連貫地就從嘴裡溫柔地說了出來。就為了刺進那個清高女人的心裡,狠狠地刺痛她。

  「溫家的男人都刺配邊疆了,女人大歸了。」

  「以後青州,沒什麼溫家了。」

  「你也可以消停了,別多想了。」

  「你好好養身體啊。嘉言一直寫信來,關心你呢。他在陛下身邊隨侍,耗心力的,又要照顧璠璠。你別讓他多操心。」他笑吟吟地說,「你要是身體養得好,等明年,我讓你過去主持他的婚禮。這一次娶的是寧閣老的孫女。」

  「從前,我給嘉言娶了個軍戶女,讓你不高興了。這一次,嘉言自己選的,可是樂安寧家。與我們門當戶對,寧九姑娘亦是個才女。這一回,你總該高興了吧。」

  看著陸夫人微微抖動的肩膀,陸正獲得了一股難言的愉悅,連先前擔心溫氏得了寵報復他的焦慮都沒了。

  「你好好休息。」他溫柔地道,「別太高興。情緒大了,傷身。」

  嘴角勾起,負著手,悠然地離開了上房。

  陸夫人肩膀抖動。

  猶記得那年,小夫妻圓房,聽說鬧了一整個晚上。

  第二天手拖著手來給她敬媳婦茶。

  她端著茶盞,看兩人穿一色的衣裳。

  從此,嘉言有了娘子;從此,蕙娘有了夫君。

  她那時候,喜悅又悵然。

  陸夫人摀住了臉,眼淚淌濕了引枕。

  嘉言又要有娘子。

  蕙娘……還活著嗎?

  她如今,問都不敢再問。

  只有眼淚淌不盡。

  京城的十月,風已經涼了。

  霍決道:「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去城外走走吧。」

  溫蕙轉頭看他,用目光拒絕。

  霍決看看高遠碧藍的天空和寥寥幾朵遠處的雲。

  「其實上月底,璠璠出了趟門。」他道。

  「咦,怎沒告訴我?」溫蕙詫異。

  陸璠因為守孝,並不能四處遊玩做客。她出門都是往陸侍郎府上去,給長輩請安。

  每次,溫蕙都提前躲在車裡,等著她出門,看她兩眼。

  這樣,她就滿足且開心。

  溫蕙感到困惑,不僅僅是因為霍決這次沒有告訴她陸璠出門,也因為……霍決什麼時候不叫「陸大姑娘」,改口叫「璠璠」了?

  「沒告訴你,是因為那天,」霍決道,「我去殺她了。」

  空氣忽然凝滯。

  溫蕙只覺得指尖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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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2:01: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三章 我們

  溫蕙指尖冰涼著,聽霍決緩緩陳述那天的事。

  「沒殺她,因為她長得像你。」他說。

  溫蕙閉上眼睛,指尖都在發抖。

  她想指責霍決不守信義,他明明許諾過她沒有她的同意,決不碰陸璠。

  可她隨即想起,其實霍決早告訴過她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也曾許諾牛貴不殺他的妻子,然後轉頭就殺了她。

  他也早告訴過她「你得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和我是怎麼幹的」。

  溫蕙終於明白,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這種天真,緣於過去這些年平靜喜樂的生活。人過得安逸,就會天真。

  想想她的日子,真的過得太好了。最大的煩惱痛苦,竟然也不過就是丈夫睡個伎子、收個奴婢。

  從陸正把她送出來的那一天起,她就不應該再天真了,怎麼到現在還天真呢?

  因為遇到的是故人,是願意對她好的人,他對她的好,掏心掏肺,一個女人在這樣的情況下,怎能不天真呢?

  明明知道,他根本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連毅哥哥。

  明明知道,他走到今天,是步步踏著人血。

  可始終,像是隔著一層紗,一朦朧,就美好。

  霍決看到溫蕙低下了頭去。

  他看到她的胸口起伏了數下,看到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抬起來頭來,對他微笑:「那我去換衣服,我們去城外走一走。」

  霍決走過去,摟住她,將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這樣。」

  溫蕙柔聲道:「不管你想要什麼樣的,以後你說的話,我都聽。」

  霍決咬牙:「蕙娘。」

  溫蕙道:「我女兒的命都在你手裡,我會好好聽話的。」

  霍決道:「我寧可你,現在拔出匕首來刺我一刀。」

  溫蕙道:「我是恨不得一刀刺死你,可我的匕首放在了房裡,我以為在自己家裡,是用不著這個東西的。」

  「我從嫁給你,便好好地做你的妻子,好好地跟你過日子。」她道,「我不明白我是哪裡做錯了,要你這樣對我。」

  霍決道:「你這樣子,不叫好好過日子。」

  溫蕙道:「你若殺了她,我也不會活。」

  霍決道:「我若殺了她,自然不會讓你知道是我殺了她。」

  「是,我傻了。」溫蕙道,「你自然有辦法瞞過我,還會叫我活得好好的。沒有了璠璠,我就可以不在乎,我可以不戴面衣,我可以走出去,仗著你的勢,在京城裡橫行,肆無忌憚。」

  霍決道:「我就想讓你過成這樣。」

  溫蕙道:「至於我心裡到底是苦還是樂,你不在乎。」

  霍決道:「我若不在乎,就不會告訴你我曾經想殺她。我既沒有殺她,瞞下來,比殺了她再瞞下來更容易。」

  溫蕙呼吸不上來。

  「這個事,再來一次,我就死了!」她攥住他的襟口,咬牙,「再來一次,你和我,不死不休!」

  霍決摸著她的臉,道:「你凡事都能拿出這個態度,我就很歡喜。」

  溫蕙一口咬在他手上。

  血流出來。

  霍決不生氣,也不怕疼。

  「你想打我也行,捅我一刀也行。」他道,「只你在我身邊,過成這個樣子,不行。」

  「你夏天都戴著面衣不摘,我都可以。」他輕撫著她的頭髮,「臉都遮住了,誰能認出你來?就因為大哥的幾句話,你非得自困。」

  「你說我不在乎你,你又何曾在乎過我,你過成這樣,說到底是因為我把你留在了身邊。你又可曾想過我的感受。」

  「我這個人,你也該多瞭解一下。」

  「我可以告訴你,這世上我絕不會動的人,一個巴掌數得出來。你,溫家,我的兄弟。」

  「其他人於我,都是一樣的。包括陸嘉言的孩子。」

  溫蕙鬆開了牙齒。

  霍決手上的血便汩汩地流。

  溫蕙的唇上沾了他的血,讓他心動。

  「我以為你是個說話算數的人。」她道,「我才明白,你這個人,凡是妨礙了你的事,擋了你的路,皆可殺,是這樣的吧?」

  「是。」霍決道,「不這樣,我如何走到今天。」

  他輕輕撫著溫蕙的後頸,低下頭去,舔去她唇上沾著的血。

  那舌尖溫柔得,讓人想不到他隨時可以殺死她最重要的人。

  溫蕙看著他,忽然笑了笑。

  不是假裝的溫柔,是真心地笑了笑。

  只那笑,霍決看不懂。

  她篤定地道:「有一天,你也會殺了我。」

  霍決不假思索地道:「那不可能。」

  溫蕙又笑了。

  霍決一直以來將溫蕙看得透透的,唯獨看不懂溫蕙的這一笑。

  他皺起了眉。

  溫蕙推開他的手臂,轉身離去。

  陸璠再次出門去給陸侍郎夫人請安去的時候,溫蕙躲在街邊的車裡看了看她。

  她看到陸璠出門帶的人跟從前不同了。

  從前她出門兩輛車,帶著夏青家的,四個丫鬟,兩個小廝,還有兩個馬夫。

  如今,兩輛車之外,多了四個護衛,還另有一個人溫蕙熟悉,是劉富。

  顯然自霍決撞了陸璠的馬車後,陸嘉言對陸璠身邊的人做了調整。

  劉富沉穩可靠,功夫高強,原已經是總管著陸睿身邊的護衛之事的。看來如今,他把劉富給了陸璠。

  溫蕙放下車簾。

  京城的人又開始看到霍都督夫人出城跑馬了,好像有一個來月沒見到她了。

  只霍夫人如今,也開始漸漸跋扈。她以前進城出城時,會壓住速度,小心不撞到旁人。

  如今她不壓速度了,雖至今還沒撞到過人或者攤販,總歸是不太一樣了。

  這一點,守門的兵丁感受最直觀。

  「這才有都督夫人的氣勢嘛。」他們道。

  京城防衛在霍決的手裡,城上城下的兵丁,都是霍決的人。

  到了十月底,小安先受不了。

  「你們兩個抽什麼瘋呢?」他問霍決。

  家裡的氣氛都不好了。

  哥哥的臉一日陰沉過一日。自他成親以來,家裡還沒有過這樣的氣氛。

  如今一起用飯,嫂嫂也不給他夾菜了,弄得小安十分怨念。

  霍決道:「我跟她說了我想殺那孩子。」

  小安沉默許久,叉腰仰頭對著房樑長長嘆息。

  「旁人都說我是瘋子。」他道,「他們根本不曉得,我都是跟你學的。」

  「你這事做得實蠢,殺都沒殺,告訴她作甚。」他問,「你莫非失了智?」

  霍決道:「她得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她不能把我想像成別的什麼樣子。」

  小安道:「真個貪心得沒邊了。」

  霍決沉默很久,忽然道:「小安,一個家裡,是不是還是該有個孩子?」

  小安對「孩子」這種東西毫無想法,但正常家裡成了親的確是會有孩子的。他道:「我去給你抱幾個來,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還是都要?」

  霍決道:「我只想要她生的孩子,像她。」

  小安嘆氣:「那我去把陸大姑娘弄過來,只不過嫂嫂可能又要生氣。畢竟跟了咱們,比不上在陸家。」

  霍決卻道:「我不想要陸嘉言的孩子。」

  陸璠的確長得像溫蕙,可她同時,也長得也像陸嘉言。

  甚至,更像陸嘉言。像得太明顯了,讓人忽略不了。

  她若在溫蕙身邊,便是時時地提醒著溫蕙陸嘉言這個人的存在。

  這一回,小安不說話了。

  許久,霍決道:「明天叫院裡沒有職務的集合來,我看看。」

  小安問:「你肯?」

  霍決道:「就那點事。」

  小安其實不在乎,他從小學的就是在這事上伺候貴人,他雖不算是男人,卻也不是女人,根本對貞操沒執念。

  其實這世間,被男人們要求要守護貞潔的,只有嚴格意義上算是「人」的女子。

  簡單地講,便是良家。

  其餘的,如丫鬟、伎子、女妓、戲子、犯婦,理論上都是「非人」,她們可以是財產、物品,獨獨算不上「人」。

  所以她們可以被玩弄,被贈送,被作為生育的工具發配給軍戶。

  男人們對她們的要求不是貞潔,而是服從。

  小安道:「我們都可以不在乎,但嫂嫂呢?」

  霍決沉默良久,道:「我好好跟她說。」

  小安心道,這事還有「好好」說的?

  霍決從來當機立斷,雷厲風行,少有事遲而不決,獨這事,拖到了十一月,終於有一晚,他開口了。

  「蕙娘,」他道,「我們生個孩子。」

  十一月屋裡燒著地龍,雖屋子四角都放了水盆加濕,依然乾燥。

  溫蕙洗完了澡,坐在床上,正在往腿上抹潤膚的香膏。

  她的手停下來。

  「我們?」

  霍決握住了她的腳。

  溫蕙的手足都生得纖秀美麗。她的腳從未見過陽光,白如初雪。

  霍決輕輕摩挲,緩緩道:「我給你找個人。」

  「又乾淨,又漂亮,身體結實健康,性子也好。」他道,「生出來的孩子像你,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那隻秀足想掙脫出去,但霍決緊緊地握住她的足踝,拇指卡在了凹處,她掙不出去。

  霍決沒有抬眼看她的臉,他只看著她的腳,看她從掙扎,到平靜。

  她問他:「你想清楚了?」

  霍決「嗯」了一聲。

  溫蕙道:「好,我聽連毅哥的。」

  霍決抬起頭。

  她的臉上有淚痕,她卻露出了笑。

  還是那一抹,他看不懂的笑。

  她又為什麼,改口叫他「連毅哥」。

  霍決感到深深的困惑。

  到了那一日,夜幕深沉。

  榻上,溫蕙坐在霍決懷中,就著霍決的手,又飲下一杯。

  她酒意已深,閉上眼靠在了霍決的懷裡。

  「四哥……」

  霍決低頭看她,她已醉了,不過是囈語。

  那眼角有一滴淚滑落。

  霍決給她抹去,又親吻她的頭髮。

  「一閉眼就過去了。」他道,「很快。」

  霍決將她打橫抱起,一直抱到內室裡,輕輕放在床上,凝視著她的面孔,輕輕攏著她的頭髮。

  溫蕙的身體蜷縮起來,兩頰暈紅,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如此安詳,鴉青的頭髮迤邐在枕上,美不勝收。

  有門開的聲音,腳步聲,停在了房中。

  霍決眼中的溫柔消失,站起來,走出拔步床。

  一個青年站在房中,看起來有些緊張和不知所措。

  這是他千挑萬選給月牙兒挑出來的人。

  這青年生得乾淨,漂亮,健康,眉眼甚至還有幾分肖似他。

  霍決盯了他半晌,告訴他:「不許碰她。」

  從他身邊走了過去,走出了內室。

  青年額頭直冒冷汗。這等事,不碰怎去做?

  他掀開帳子走進拔步床,看到酒醉的夫人。

  鬢如雲,面如月,沉靜安睡。

  他忽地懂了。

  都督是讓他直進直出,不許做多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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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2:01: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四章 吝嗇

  霍決沒有離開,就站在了槅扇門外。

  從當年潞王案到現在,多少年了?霍決忽然有點算不清時間了。

  因這些年,他經歷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一路走來,他做過很多決定。有些甚至大到影響江山社稷。

  他從未猶豫後悔過。

  他想,這一次,他也不會後悔。

  他已經擁有並佔有了月牙兒,只差一個孩子,一切都完整了。

  只是心臟有種無法描述的難受感。

  他垂下頭去,目光投在地板上,腦海裡浮現的是初見她的模樣——

  念了她很多年,終於重逢的時候,她轉過身來,一身月華般的光芒。

  不是記憶中的月牙兒。

  她哭泣過,微笑過。

  她摔在地上翻起,眼睛有光。

  她感嘆他是個壞人,還是跟他執手:四哥,我們回家吧。

  她為他穿上了嫁衣,恭恭敬敬跪在父母的靈牌前敬了茶,叩了頭。

  她溫柔地親吻他撫摸他。

  在他第一次進入的時候,呢喃地喊他「四哥……」。

  離家七八日,她撲進他的懷裡深深地嗅他的體息。

  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吻他的時候帶著憐惜。

  她是誰呢?

  他的心裡一直叫她月牙兒。

  霍決閉上眼睛。

  【四哥,別這麼叫了。】她道,【我長大了。】

  可當她同意這件事的時候,她喊的是「連毅哥」。她的臉上有淚,還有那抹他看不懂的笑。

  霍決驟然睜開了眼睛。

  她剛才,在他懷中醉過去的時候,她囈語的是……

  【四哥。】

  她曾和他裸裎相對,肌膚相貼。

  她接受他的愛撫亦愛撫他。

  水乳交融時她與他十指相扣。

  她鴉青的髮絲迤邐在枕間,低低呢喃。

  所有這些時刻,她都喊他:四哥。

  「蕙娘……」霍決無意識地喚出了這個名字。

  忽然之間,心臟像被捏住一樣。

  霍決突然懂了溫蕙的那一抹笑。

  蕙娘!

  房中,溫蕙醉得深,一動不動。

  青年還在解她的腰帶。

  他一邊掉眼淚,一邊解都督夫人的腰帶,不小心打了死結。

  越是著急,越是手抖,越是解不開。

  他停下來,跪在床上哭。

  他覺得自己今天可能不行。事實上,很少有男人能一邊哭著,一邊恐懼著,一邊還能硬起來的。

  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這個事,成不成,他都得死。

  從他答應參與,不,實際上,從他的耳朵聽到這個事的時候,他已經注定要死了。

  都督許諾了許多補償,都在事成之後,都在他身後。

  若不成,就白死了。

  他看了看夫人。

  夫人臉上有著酒醉的暈紅,豔若桃李。她生得真美。

  他於是想,至少親親她。

  他用袖子抹乾淨臉,壓到她身上想親她。

  斜側裡忽地伸出一隻手。

  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來不及反應,「哢」的輕輕的一聲,喉骨碎裂了。

  屍體被扼住喉嚨甩下床丟在腳踏上,滾落到了地板上。

  ……

  小安腳步匆匆走進上房的內室的時候,只看到地上的屍體。

  床帳垂著,隱隱看到霍決坐在床上的身形,懷中抱著溫蕙。

  「小楊的三個弟弟,都納入院裡,提成總旗。」霍決道,「給他的兩個妹妹準備嫁妝。給他母親厚恤。」

  霍決說:「這都是我答應他的。」

  小安叉著腰看了看屍體,抬頭看看床帳。

  他問:「這成沒成呢?怎麼褲子都還穿著?」

  床帳裡沒有聲音。

  小安道:「看來是沒成了?你後悔啦?」

  許久,帳子裡傳來霍決的聲音。

  「嗯……」他道,「我後悔了。」

  小安道:「難得你有個後悔的事。」

  「那怎麼著?」他問,「是再換個人?還是……?」

  「不要了。」霍決道,「不生了。」

  「不要孩子了,就我和她,我和蕙娘,」他道,「我們兩個,好好過日子。」

  「雖然,夫妻兩口子過日子這種事我也不是太懂,可是吧……」小安叉著腰,仰頭對著房樑嘆氣。

  後半句連他都說不出來。

  他把屍體拖出去了。

  帳子裡久久沉默。

  霍決抱著溫蕙,將她的臉頰貼在自己的心口,緊緊地抱住她。

  這柔軟的身體他熟悉無比,常常溫柔地依偎在他懷裡。

  剛才闖進來的時候,看到小楊壓在她的身上。縱他們都還穿著衣服,縱知道還沒成事,他還是覺得心裡要炸了似的。

  他想起來他握著她的腳踝時,她問他:【你想清楚了?】

  那時候她哭了。

  不,他沒想清楚,他糊塗了。

  他糊塗了!

  是他糊塗了。

  一直以來,讓他不知不覺有了笑容的,並不是記憶中的月牙兒。

  是從陸家來到他身邊的蕙娘。

  不是少不更事,無知所以無畏的月牙兒。

  是什麼都懂了,還願意接受他,願意做他妻子,願意牽他手吻他唇的蕙娘。

  霍決閉上眼睛。

  他的眼淚落下來,滴在她的臉上。

  彷彿她在睡夢中,又哭了。

  她的夢裡可還有四哥?

  等醒了,是否還肯溫柔待他,憐惜愛他?

  ……

  ……

  帳子外天光已經大亮,溫蕙睜開了眼睛。

  宿醉使得頭腦昏沉,還伴著頭痛。她迷茫地望著帳頂許久,才想起來昨天為什麼就著霍決的手,一杯又一杯的喝酒。

  她側翻個身,撐著身體坐起來。

  低頭,身上的衣衫都完整,還都是昨日的。

  細看,腰帶成了死結。

  外衣,中單,褻衣,都好好的。

  身體也沒有異樣的感覺。

  帳子外忽然響起了霍決的聲音:「你醒了?」

  那嗓音喑啞。

  溫蕙晃悠悠站起來,撩開了帳子。

  霍決坐在圓桌旁,抬眼看她。

  溫蕙看著他,問:「事成了嗎?」

  霍決道:「沒有。」

  溫蕙問:「怎麼回事?」

  霍決垂頭沉默了許久,抬起眼:「不要孩子了。」

  「蕙娘。」他說,「就你和我,我們兩個人好好過日子吧。」

  溫蕙看了他一會兒,垂眸:「可那樣,連毅哥……不完整呀。」

  霍決盯著她。

  滿嘴都是苦澀。

  「你……」他道,「你……」

  溫蕙看著他,笑了笑。

  霍決如今看得明明白白了,溫蕙的這一抹笑裡,原來全是無奈。

  溫蕙轉身,去了小間裡。過了一會兒,她走出來。

  「我一直都想跟你好好過日子。」她說,「是你不想呀。」

  「你口口聲聲說不要我離開你,可其實你想要的,根本就不是我。」

  溫蕙伸出手。

  霍決盯著她的手。

  她的手裡,托著一個泥娃娃,是個小囡囡。

  「你說你念了我許多年,可是,我一直在往前走,連毅哥還陷在過去。」溫蕙緩緩地道,「連毅哥想要的,所愛的,根本不是我,是你以為的月牙兒。」

  「連毅哥其實也根本不瞭解月牙兒。你心裡的月牙兒,不過就是當年千里走單騎,只為說一句傻話的小孩子。」

  「你再見著了我,怪我不像月牙兒。你叫我騎馬,練功,你為我打了桿亮銀梅花槍,其實都是為了讓我變回你記憶中的,你以為的那個月牙兒。」她道,「對吧?」

  霍決沉默地承認了。

  溫蕙點點頭。

  「可月牙兒,年紀小,約束少。所以她敢跑,敢做。她闖了禍,有爹娘兄長收拾。」她說,「可我呢,我是個大人了。我是一個女子。你不知道這世間,對女子有多少的要求捆束。我若闖禍,沒有人能收拾。」

  「我不能再像月牙兒,其實就是三個字,長大了。」

  她說:「可你不認。你不想跟我過日子。」

  溫蕙說著,把那泥娃娃舉起來,狠狠拍在桌案上,碎成了齏粉。

  她眼淚流下來,「我終於明白,你想要的,只是一個完整。」

  這完整,指在「失去」之前的完整。

  這份完整裡,有一個未婚妻。

  得娶了這未婚妻,還得佔有她的身體。

  這兩件事,霍決都做到了。本來,他暫時是滿足的。

  可他實在是一個太貪心的人。他的貪婪膨脹的速度太可怕。

  他見到了陸璠,猛然意識到,他的「完整」還欠缺了重要的一環。

  還差著妻子給他生一個孩子。

  抱養的沒有意義,必須是月牙兒生的。

  如此,他才能復刻他本該擁有的人生,才能彷彿沒有「失去」,一直「完整」。

  霍決抱住了溫蕙的腰,他的臉埋進她腰間。

  「是我錯了。我不要孩子了。」他道,「我們兩個好好過日子。」

  溫蕙問:「昨天那個人呢?」

  霍決道:「你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他。」

  溫蕙問:「是死了嗎?」

  霍決道:「我沒讓他碰你。」

  「雖然,我也很想讓他去死,永遠都別出現在我面前。」溫蕙道,「可在你手上,也真的,太容易死人了。人命,怎麼在你這裡就這麼賤。」

  「是我錯了。」霍決緊緊勒住了她的腰不放開,「蕙娘,你原諒我。」

  溫蕙低頭看著他的頭頂,沒有說話。

  「蕙娘,我不能失去你,我說的是你,現在的你,眼前的你。我不強迫你做月牙兒了,你原諒我。」

  這個人為了達成目的,什麼話都能說。

  他竟然說:「蕙娘,你可憐可憐我。」

  溫蕙無奈地笑了。

  「強的人才有資格可憐弱的人。」她說,「我沒資格可憐你。」

  可從前,她的吻裡都帶著憐惜,吻得他心頭顫。

  霍決把臉埋在她身前,眼淚打濕了她的衣襟。

  「我真的,真的不能沒有你。」

  溫蕙看著他的頭頂,道:「你使我想起了一個人,陸嘉言,你們都一樣,情深總在傷心後,有什麼意義?」

  「只你比他還狠。」

  「他不過是傷人心。」

  「你傷身,傷命,傷神魂。」

  溫蕙去掰霍決的手。

  霍決將她勒得更緊,不肯放開。

  他知道,他將蕙娘的溫柔和憐惜都弄丟了。

  但他決不能放開這個人。

  這不是虛幻的,存在於回憶中的月牙兒。

  這是真實的,伴他入眠,與他相擁,十指相扣的蕙娘。

  她是他的妻子。

  拜過了天地,霍氏爹娘承認的妻子。

  霍決道:「蕙娘,你別離開我,我不殺陸璠。」

  溫蕙掰開他一根手指,道:「你說的話,牛貴信了嗎?」

  霍決咬牙:「你若離開我,我必殺陸璠。」

  溫蕙道:「這聽著還像是你說的話。」

  「只我離開你能去哪?這世間,還有我能去的地方不成?」她微哂,「我不過是要去淨房洗澡罷了,放開。」

  可霍決依然不肯放開。

  她明明,插翅都飛不出這宅子,可霍決覺得,他只要一鬆開手,她就要隨風而去了。

  「蕙娘,你的女兒長得太像她父親,我沒法愛她如親女。」霍決道,「但你不必躲藏遮掩。陸正不過一五品,你過去接觸的人有限,拉出名單來,我想辦法讓他們盡量遠離京城。」

  「但有疏漏,也沒關係。你見到了誰,誰見到了你,只管跟我說。」

  霍決從她懷中抬起頭來。

  「填上多少人命,我都把這件事埋下去。」他道,「我想讓你,正大光明走在太陽底下。」

  「這是給我的命令嗎?」溫蕙問。

  「不是,是我的希望。」霍決道,「我不逼你,再也不逼你了。」

  「那就不必填什麼人命,別給我女兒造孽。」溫蕙道,「我知道你很想讓我分享你的權勢,只我小小女子,能用上的機會太少。若真需要,我自會向你借。」

  霍決道:「你是我妻子,我的就是你的。」

  溫蕙道:「好。」

  霍決又把臉埋在她腰間:「蕙娘,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

  溫蕙道:「好。」

  霍決道:「蕙娘,還是喚我『四哥』可好?」

  溫蕙道:「好。」

  她連著三個「好」。

  名震天下,人鬼避忌的監察院都督霍決,埋在她腰間哭了。

  誰都不能阻止時間流動,誰都不能改變過去。

  月牙兒和連毅哥哥早過去了。

  蕙娘和四哥以後好好過日子。

  溫蕙只低頭看著霍決聳動的背脊,沒有動。

  吝嗇於輕拍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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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2:02: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五章 召見

  立后大典在十二月,沒幾天了。

  禮部忙得腳打後腦勺,皇帝反而閒下來了。

  勤勤懇懇辛勞一年,眼看著到年底了,總得鬆快鬆快。

  皇帝召了小安伴駕。

  小安雖然很多年前就離開皇帝的書房了,但他身上一直有帝寵,皇帝一直都喜歡讓他伴駕。

  因曾經有過親密的關係,又是十分信任得力的人,便可以說說私房話。對皇帝來說,十分放鬆。

  這些天,皇帝早注意到一件事。

  「連毅是怎麼回事?」他問,「他怎麼又不笑了呢?」

  雖然起初霍決開始笑的時候挺驚悚的,但是人終究是笑著更好看,看著更讓人舒心的,特別是霍決這種長得好看的人。

  忽然他又不笑了,一張臉變回了從前的模樣。

  小安眼神飄忽起來。

  皇帝跟他熟得不行,一看他這眼神,立刻精神起來:「快說,不許欺君!」

  得,欺君都出來了。

  小安道:「他跟我嫂嫂不太好。」

  皇帝說:「我怎麼聽說挺好的?見天的,陪著騎馬陪著打獵的?」

  這成天不務正業怎麼回事,監察院也該把考勤抓一抓了。

  「嗐。」小安道,「他反正瞎折騰,然後我嫂子生氣了。」

  「瞎折騰」三個字才是精華,尤其以霍決那個行動力。

  皇帝目光炯炯:「說清楚點!」

  「就……」小安吞吞吐吐,「我哥哥想讓我嫂嫂生個孩子。」

  皇帝:「……」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問:「怎麼生?」

  小安道:「他給我嫂嫂找了個人。」

  皇帝扶額:「成了嗎?」

  「自然沒成。」小安道,「他終是捨不得。」

  皇帝明白了:「但是覆水難收了,霍夫人傷著了吧?」

  小安道:「陛下,你最懂女人了,給支支招啊?」

  「支不了。」皇帝幸災樂禍,「他活該。世間最難治的便是心傷,最難醫的是心病。」

  小安老神在在:「我其實也覺得他活該。」

  「本來都挺好的,真的。」他道,「家裡有了嫂嫂之後,一直都挺好的。他非得作。」

  「連毅貪心哪。」皇帝道,「不過人都這樣,得到了就想要更多,沒個止境的。只看有沒有那個本事。」

  皇帝道:「等冊了皇后,讓皇后把你嫂嫂召進宮來,我得瞧瞧她。」

  小安頭疼:「沒什麼好瞧的,就是一個女人。」

  「能讓連毅笑,能讓連毅不笑。」皇帝喜滋滋,「這個女人有意思,我得瞧瞧。」

  禮部如火如荼地忙碌,終於立后大典如期進行,南陽李氏十娘,作了淳寧帝的第二任皇后。

  她上任了之後,便開始履行皇后的職責,按品秩依次接見京城命婦。

  先從超品開始,依次排序,再一品二品三品。

  按照品級,先見誰後見誰,都排好了日子。

  霍決告訴溫蕙:「那天陸嘉言不在宮裡當值。他若是進宮也不怕,我立刻就能知道。而且命婦進宮和朝臣進宮走的門也不一樣,路也不一樣,不會相遇。」

  溫蕙道:「你安排就好。」

  溫蕙在京城生活了一年,從未與陸睿相遇過。

  她日常並不出門閒逛,但出門都是清晨出城跑馬。

  霍府和陸府不在一個區域,陸睿不管是往宮裡去還是往翰林院去都得往北。溫蕙選南城門出城。路線規劃上來講,就不會碰到。

  等她回城的時候,陸睿要麼在宮裡,要麼在翰林院裡,反正不會在大街上,也不會碰到。

  官員的休沐日,溫蕙就老實在家裡不出去。

  霍決道:「那天我陪著你。」

  到了進宮的那一天,霍決果然陪著溫蕙。

  溫蕙還以為宮城會層層關卡,並且要步行很久。但他們的車子暢通無阻,根本沒有人檢查,並且一直到了宮城很深的地方才下車。

  「宮城防務本就是歸我管的。」霍決解釋。

  能掌著宮城防務的,必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才會把人身安全都交付。

  溫蕙點了點頭。

  下了車,就看到兩個俊美青年和一個雌雄莫辨的美少年。

  打頭的那個一身紅衣,正是小安。

  「叫嫂嫂。」他叉腰。

  另一個俊美的青年宦官帶著笑行禮:「弟弟雙滿,見過嫂嫂。」

  溫蕙回禮:「雙滿公公。」

  少年的眼睛裡都是好奇:「小芳見過嫂嫂。」

  溫蕙也回禮:「芳公公。」

  這些人是誰,有什麼淵源,溫蕙都知道。霍決都與她提前說過的。

  昔年今上還是齊王的時候,霍決就說服了皇帝,把雙滿送進宮裡來,讓他到內書堂跟著學士去讀書。因著這一步,後來雙滿才能真正擺脫書房內寵的身份,走到了現在的位子。

  小芳則從小就是雙滿和小安調教出來的。

  縱現在也有別的宦官逐漸露頭,他們幾個的關係牢固似鐵。

  溫蕙也知道他們都要來看看她。她是霍決的妻子,霍決與這些人的關係密不可分,肯定要見一見。

  雙滿十分熱情,還要送溫蕙去坤寧宮。

  小安踢他:「有我呢,不用你。」

  雙滿踢回去:「就你能。」

  但小安習武身體靈巧,一個閃身邊閃過去了,哈哈大笑。

  小芳笑得很開心。

  雙滿是皇帝跟前當紅的秉筆太監。秉筆太監在很多時候充當著皇帝與外臣之間溝通的紐帶,不可忽視,朝臣們也不敢輕視他。

  念安是監察院的監察左使,他的惡名伴著霍決的名字,早就可以止小兒夜啼。

  小芳是皇帝藏在乾清宮的佳人。京城裡暗暗流傳著他的豔名。

  都是傳說中的人,都是閹人。

  在外人的嘴裡,一個個都是刻板的泥塑般的形象。

  不外乎陰狠、毒辣、阿諛媚上、扭曲殘缺等等。

  溫蕙知道這些都是真的。她如今比從前更知道他們這樣的人,扭曲起來能到什麼程度。

  可她與旁人不同的是,她也能近距離看到他們另一種樣子。

  嬉笑怒罵,喜怒哀樂。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她的目光在他們的身上掃過。

  雙滿跟小安鬧完,準備走,提醒:「嫂嫂這個面衣……」

  如今京城都知道,霍都督夫人原來是有個遇花粉遇風沙都要咳嗽氣喘的毛病,所以什麼時候都戴著面衣。

  只待會要覲見皇后了,卻不能再戴,大不敬呢。

  溫蕙便摘了下來。

  雙滿和小芳都看了她幾眼,嘻嘻笑著走了。

  小安笑道:「大家都好奇嫂嫂。」

  溫蕙點點頭。

  霍決和小安一路陪著溫蕙到了坤寧宮門口。

  霍決道:「我也可以進去給皇后請安。」

  他這是獨一份。全大周唯一一個三品的宦官,他的妻子能得皇后的召見。全大周的三品誥命,只有溫蕙的丈夫可以不避嫌地入後宮。

  溫蕙道:「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

  霍決只好道:「我在這裡等你。」

  小監恭敬領著溫蕙進去了。

  霍決轉身,看到小安也沒走,他胳膊肘架在漢白玉石欄上,老神在在地。

  「閒得沒事幹嗎?」他斥他,「去陛下身邊伴駕去。」

  小安看天:「你猜陛下現在在哪?」

  皇后挺驚奇的。

  全京城的人都好奇監察院霍決的夫人,皇后到底也不過是個年輕姑娘,她也不能免俗。

  她作為皇后,接見命婦自有一套流程和說話的模板,都是官樣文章。

  每個命婦來之前,皇后都已經做好了功課,對方的家世出身、性格特點,已經提前拿到了小傳。禮儀和寒暄過後,通常便從對方的娘家切入,點幾句,讚幾句,話題和場面就都拉起來了。

  通常,能來到皇后跟前的命婦,也肯定娘家有得說,值得說。

  只霍都督夫人的小傳,簡簡單單一句話:臨洮溫氏,百戶女。

  這也不稀奇,霍決便是如今位高權重,也到底是個閹人呢。要是正經讀書人家把女兒嫁給他,那真是為了利益權勢臉都不要了。

  讀書人有多看重自己的身份呢,本朝曾經有個文官,想把女兒嫁給御醫都惹了眾怒。遭到了口誅筆伐,最後被噴得放棄了這樁婚事。

  皇后原是抱著硬著頭皮接待一位軍戶女的想法。她出身南陽李氏,在秋山書院裡長大,從小身周就都是人間菁英,士林華選,真的沒接觸過軍戶這種層次人家的婦人。

  只不想,真正見到的女子,竟與想像的大不同。

  皇后事先得了皇帝提點,不去追問溫氏娘家,不去問她如何與霍決結為連理。但你來我往幾句,便看得出來,分明是個大家婦。

  並不輸給前面接見的其他命婦。

  還最年輕。之前都是一群老太君和中年婦人。外命婦裡,就數她最年輕。

  說了會兒話,有小監進來稟報:「霍都督來接夫人了。」

  這都是睜眼大瞎話,霍決其實根本就沒走,一直就在外面。掐著時間,讓人進來通傳。

  皇后把一聲「唷」含在了嘴裡,微笑:「既如此,我就不留夫人了。」

  溫蕙有些無語,只能起身告退。

  她一離開,皇帝從後面溜達出來了。

  皇后道:「聞所未聞呢,皇后召見臣婦,丈夫催上門來了。」

  皇帝哈哈大笑:「定是怕你欺負他老婆。」

  皇后無語:「我欺負霍夫人作什麼?」

  皇帝道:「連毅的老婆要是受委屈,也就只能是在你這裡受委屈了。我看他捨不得。」

  霍決寵妻,這一年來在京城也是有了名聲。

  南陽李氏出身清貴至極,李十娘端坐正宮,理論上的確不必如旁人一般討好霍決。

  但皇帝話中透露出來的信息,皇后注意到了。後宮諸妃,都要給霍決面子。

  這般的帝心帝寵,皇后還是記在心上了。

  南陽李氏嫡支不出仕,看著是遠離權勢。

  可李氏經營秋山書院,為士林之首,引領者士林思潮,亦是另一種權勢。

  皇帝娶李氏女,便娶的是這份權勢。

  她只道:「真是意外呢,不是說是軍戶女嗎?」

  皇帝也道:「是啊,我也意外呢。」

  皇后問:「真是軍戶女嗎?」

  皇帝道:「肯定是。」

  因霍決現在的妻子就是他念了多年前頭那個錯過了的未婚妻。的的確確對方是個軍戶女的。

  但溫氏談吐風儀,分明是世家女、大家婦的模樣,完全不是他們預想中的軍戶女。

  皇帝不讓問霍夫人,但可以問皇帝本人。皇后問:「這樣一個女子,是怎麼做了霍夫人?」

  皇帝道:「她二嫁的。」

  「原來如此。」皇后道,「那她前頭,一定是嫁得不錯。什麼人家?是守寡了嗎?」

  「咳,這個。」皇帝摸摸鼻子,「她是意外才到了連毅身邊,不必多問了。」

  「有些事情,大面過得去就行了,不必細究。」皇帝說,「這一點前朝後宮,都通用。望梓童牢記。」

  皇后雖然敏慧,但到底年輕。皇帝學問不如她,但富有人生經驗,對年輕的新老婆願意指點。

  皇后微微一笑:「是,水至清則無魚。」

  皇帝道:「正是呢。」

  鬆口氣。她果然不是死讀書,讀死書的迂腐人。

  溫蕙出來,見著霍決,霍決問:「沒事吧?」

  溫蕙無語:「能有什麼事?皇后能像你,殺了我?」

  霍決眼觀鼻鼻觀心。

  溫蕙戴上面衣:「走吧。」

  霍決跟上她。

  「也不是我多事。」他道,「宮裡旁的人都沒事,只皇后我是拿她沒辦法的。總怕她讓你委屈了。」

  「你把皇后想成什麼了。」溫蕙道,「南陽李氏女,中宮正位,她的祖父寧則公,急流勇退,歸避田園,最是高潔人物。他家的女兒,豈是那等鄉閭婦人。」

  溫蕙提起「南陽李氏」,自然而然,口吻中並無陌生無知之感。

  霍決轉頭去看她。

  畢竟是做了餘杭陸氏七八年的陸少夫人。

  溫蕙登車的時候想,見到皇后本人才想起來。

  這個是李氏嫡支李十娘,陸睿給她講起過的。他在秋山書院游學時候遇到的事,都給她講過的。

  李大小姐還沒離京,她打算在京城過了年再走。

  她如今還在宮裡內書堂擔任女教習。皇后想見她很方便。

  皇后道:「一聽就是有故事,說什麼『意外』,還不讓問。雖不知道學問如何,明眼看著就是個大家女子,竟落到閹人手裡。真慘。」

  李大小姐道:「不讓問你就別問,知道了也揣著,別多管閒事。霍臨洮其人,大家避都避不及,莫沾他。」

  皇后說:「我曉得。」

  李大小姐道:「我決定再晚點回家。」

  皇后問:「怎麼了?可是不放心我?」

  「不是。」李大小姐道,「我聽說個事,小陸探花已經訂好了親事,只因為還沒出妻孝,還沒開始走禮。明年初,等他出了妻孝就要完婚。我實好奇呢,想看看。」

  「啊。」皇后一拍手,「我也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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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官想嫁女兒給醫官,被噴得放棄了婚事,是宋朝舊事,在此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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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娶親

  很快翻了年,已經淳寧五年。

  二月裡,陸睿看著站在他身前弓著腰的陸續。

  陸續是陸大管家的長子,不出意料的話,將來會接任大管家的職務,並將先後侍奉陸正、陸睿兩代家主。

  他的能力和忠誠都是毋庸置疑的。在過去,一直受著陸家男主人的信重。

  陸續道:「聘禮都送過來了,翰林要的一萬兩銀子也在。老爺說,今年翰林的花銷有些大,請翰林注意些。」

  陸睿坐在書桌後,漫不經心地回答:「京城居,大不易。這裡的物價,不是開封餘杭能比得了的。況我還有許多應酬。」

  然而陸睿這一年來陸陸續續伸手向家裡要的銀子數量實在有些大。

  他所謂的應酬開銷甚至遠遠超過了陸正好幾倍。

  只他是陸家獨子,陸正這一房偌大的產業,將來都是他的,他要的錢雖多,也沒多到陸家供不起的地步。賬房報上來,陸正大手一揮,便同意了。

  獨兒子便是有這點好處,沒有兄弟跟他爭家產,所有的都是他的。

  「我母親怎麼沒來?」陸睿問。

  陸續道:「老爺原是想讓夫人過來主持的,只自少夫人去了之後,夫人十分倦怠,不愛理事。老爺心疼夫人,怕來回奔波勞累,故已經寫了信往六老爺那裡去,請六老爺和夫人全權代我們老爺夫人主持翰林的婚事。」

  陸睿沒什麼表情,只道:「知道了,辛苦了,去歇吧。」

  陸續從書房出來,並沒有立刻去歇息,他先找了平舟。

  平舟是書童出身,能寫會算。他自己也是個有成算的人,曉得往管事的方向上努力。如今,他是陸睿身邊的第一人。

  陸續責問平舟:「翰林在京城怎地開銷這樣大?」

  平舟張口就來:「這裡是京城啊。」

  陸續道:「那也用錢太多了,都花在什麼地方了。」

  平舟道:「很多應酬呢,如今公子做官了,跟以前不一樣了。隨便買幅畫送人,便要千把兩銀子。」

  陸續又問了問,平舟都能堵住他。聽著似乎就是陸睿作了官之後,更加大手大腳了一些。

  陸續點點頭,又問:「府裡怎麼許多面生的丫頭小子?」

  平舟道:「都是在京城買的。」

  陸續責備:「這邊要用人,寫信去家裡要就是。開封離得又不遠。」

  平舟道:「家裡都是餘杭人,到這邊水土不服的,還有就是說話。京城北方人多,咱們說的官話,好些北方人就是聽不懂,說咱們像鳥叫。翰林覺得還是該用些本地人,就買了。」

  陸續又點點頭。

  他道:「我原想給你保個媒的,去找你爹娘,怎地你卻寫信給他們叫先不要給你訂親了?你莫非還想著元兒?別想了,咱們身為下僕的,就是這種命。再另找一個吧。」

  平舟「嗐」了一聲道:「早不想了。我是想著等新夫人來了,再看看呢。」

  陸續恍然大悟,笑道:「你小子,滑頭得緊。」

  平舟嘻嘻地笑。

  陸續捶捶肩膀:「行,你慢慢看吧。新夫人是樂安寧氏,帶來的丫頭必然不錯的,你好好挑。我先歇去了。」

  平舟道:「可累了吧,快好好洗個澡,睡一覺。」

  陸續又問:「稻子麥子呢?我好久沒見他們了。」

  平舟指了。

  待陸續走了,平舟臉上的笑消失,轉身去了書房。

  陸睿坐在書桌後,聽他稟報。

  「果然問了銀子和新買的奴婢的事,我都對付過去了。」平舟稟道。

  陸睿道:「他若想往這邊送人,就說人夠用了。」

  平舟道:「是。」

  陸睿又道:「最近進的幾個丫頭,讓劉稻家的俐落點,趕在我成親之前都調理出來。」

  平舟躬身:「是。」

  陸睿如今已經出仕,家裡改口,不再以「公子」相稱了,按著時人的習慣稱官職。

  這稱呼一換,明明公子還是那個公子,可感覺就是不一樣了。

  只平舟現在,看不透他。

  又不要家裡的人,又不想將來的新夫人帶來的人佔太多的位子。

  這一年來,翰林作的許多事,總讓他感到惴惴。

  陸續溜達去找了劉家人,正好看見劉麥。才二月,這大小伙子就打著赤膊。

  「麥子!」陸續喊了一聲,「練功呢?」

  劉麥起身見是他,喊一聲:「續管事。」披上衣服迎過來。

  陸續道:「好像長高了?」

  劉麥噴笑:「別臊我了,我都多大了?還長高?」

  陸續十分親熱地摟住他脖頸:「怎麼樣,京城還習慣不?想沒想餘杭?想沒想你銀線姐?」

  他說著話,眼睛看著劉麥。

  前少夫人溫氏統共就帶了仨瓜倆棗,她的陪房就這麼幾個人。貼身的銀線嫁給了陸續的三弟陸通,對劉家人來說,就等同於他們家也跟陸續一家成了親戚。

  是以他們一家跟陸管事家也十分熟稔。

  劉麥自然而然地道:「想啊。銀線姐還好嗎?一年多沒見著她了。」

  陸續鬆口氣,道:「她好,在家帶孩子呢。」

  劉麥道:「讓她好好先帶孩子吧。京城這邊……唉。」

  劉麥知道,銀線姐以前的夢想是成為喬媽媽、楊媽媽那樣的管事媽媽。只以前有他們姑娘在陸家掌家,銀線姐的夢想是很容易實現的。

  可如今,姑娘過身了,銀線姐沒有依靠了,京城這邊要娶新夫人了。銀線姐的夢想就有點難,還能不能實現,得看陸續家支持不支持了。

  晚上劉家一家人吃飯,劉麥道:「我看續管事對咱家還是挺親熱的。」

  劉富家的道:「那是,你們三個在翰林跟前有體面的。」

  她給小兒子夾了菜道:「只你們記得,銀線現在沒依靠了,以後咱們家就是她娘家。」

  劉稻、劉麥都道:「那肯定的。」

  劉家父子如今是陸睿跟前得用的體面人。銀線是陸大管家的兒媳婦。

  這京城的陸府即將有新的女主人入主。他們這些青州來的人更得抱團,守望互助才是。

  時間轉眼到了三月,京城裡也春暖花開。人們都換了色彩繽紛的春衫,就等著上巳佳節。

  沒有女人不喜歡上巳節的。

  霍決走進上房的次間裡,看到溫蕙在榻上,斜倚著引枕,撐著頭,閉著眼睛似是睡著了。

  次間的窗戶沒有糊紙,只嵌了一塊一塊的琉璃。春光透過琉璃打進來,灑在溫蕙肩頭。這暖暖的光裡,的確容易睡著。

  霍決凝目看了片刻,放輕腳步走過去,緩緩俯下身去。

  眼看著那柔唇近在咫尺,都已經能感覺到溫蕙呼吸的時候,溫蕙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了片刻。

  霍決抿抿唇,站直了:「吵醒你了?」

  「就想閉會兒眼,不知怎麼就睡著了。」溫蕙轉頭用手擋著眼睛看了看琉璃窗。曬得太舒服,把她曬著了。

  「春睏,都這樣。」霍決就勢挨著她坐下,道,「後日就上巳了,我想著,去別苑裡住幾日?踏踏青。」

  溫蕙問:「具體去哪裡?住幾日?」

  她掌中饋,若要出門多日,得收拾準備。

  「去住上十天半個月,」霍決道,「別苑有四十處,你挑。」

  「這麼多嗎?」溫蕙道,「我是看到單子列的很多,我沒數。」

  「不算多。」霍決道,「牛貴在京畿共有別苑房宅三百多處,我只留下了四十處,其餘的全上交了。」

  溫蕙無語半晌。

  「你成日裡到各地辦的都是剝皮實草的事。」她道,「從來不照照鏡子?」

  霍決笑了笑:「上面許的,便不是貪。上面不許你還伸手的,才是貪。」

  溫蕙的目光凝了一息。

  霍決俊眉修目,偶笑起來,陰厲氣散去,好看許多。

  有一段時間,他是很愛笑的。那段時間,溫蕙也愛笑。

  只好的時光易碎,總留不住。

  霍決的目光投過來,溫蕙隨即移開了目光。

  「不必十天半個月,若想踏青,出去走走便是。」溫蕙道,「陸嘉言三月初六娶親,我不用特意躲開。不關我的事。」

  小陸探花守了一年妻孝,與寧閣老的孫女寧九娘訂下了婚事。

  這婚事其實早就談好了,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好了,就差一個走禮的程序了。陸睿一出妻孝,兩家便在一個月裡過完了六禮,定下婚禮在三月初六。

  霍決道:「是,你說的對。」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遞給溫蕙:「這個,陸大姑娘。」

  霍決注意到,經過之前的事,倘若他喊「陸璠」甚至「璠璠」,溫蕙的身體就會繃緊。相比之下,他喊「陸大姑娘」,她會放鬆一些。

  那之後他就一直只喊「陸大姑娘」。

  溫蕙凝目看了一會兒,道:「你又放了人在她身邊?」

  「陸府一直在採買奴婢、小廝和護院。」霍決道,「倒方便了我們放人進去。」

  溫蕙蹙眉:「在京城採買嗎?」

  霍決道:「是。」

  明明開封和餘杭還有那麼多世僕家裡的兒女沒有差事,眼巴巴想進府當差呢。

  溫蕙捏著那張紙沒說話。

  霍決捏住她的手:「有這些人幫你看著陸大姑娘,她有什麼事你都能立刻知道。縱她有了後娘,也不怕。」

  「我本就不怕。」溫蕙道,「她是女孩子,陸家不差她的嫁妝。不管陸嘉言再娶的是誰,只要腦子清醒的,就知道好好把她養大發嫁,落個好名聲。」

  「和你比,後娘算得了什麼?」

  霍決攬住溫蕙的腰,將她箍在懷中,把臉貼在她肩頭,道:「再有一次,你殺了我。」

  溫蕙沒說話。

  霍決道:「我現在只想好好和你過日子,再不想別的了。」

  溫蕙扯扯嘴角:「我本來一直就在好好過日子。」

  霍決道:「是,都是我不好。」

  三月初六,又是一個讓京城女子們心碎的日子。

  小陸探花娶親了。

  寧九娘十里紅妝,陸嘉言一身吉服。

  這是京城人第二次看到小陸探花穿紅袍,當真是公子無雙。

  人們都湧到迎親隊伍要走的路上,摩肩接踵的圍觀。盛況不亞於進士遊街的那一天。

  陸睿騎在駿馬上,目光掃過密密麻麻的人群。

  高頭大馬做新郎,該是人生得意事,大家都想看小陸探花的笑,只看不到。

  當那紅袍公子遠去,人群中許多女子流下眼淚,有抽噎的,有默泣的。

  當隊伍過去後,人群散了。羨慕流淚的女子們也散了。

  獨有一個婦人,蓬頭垢面,宛若乞丐,哭得涕淚泗流。

  人們都散了之後,她就坐在路邊的地上哭,鼻涕眼淚一起流。

  旁人不由覺得好笑:「人家待嫁的姑娘哭一哭,羨慕一下。你個婦人,還背著孩子,也為小陸探花哭,不怕你丈夫揍你啊?」

  那婦人不答,只哭得傷心,像死了親人。

  有路人看不下去,過去說:「行啦,收收淚,你擋著人家店鋪生意了。孩子一直綁著多難受,也放下來鬆快鬆快……」

  這好心人說著,扒拉了一下那婦人背後遮蓋了孩子頭臉的襁褓。

  只她忽然臉色大變,連退了兩步,啐了一口道:「瘋子!晦氣!」

  轉身匆匆走了。

  周圍的人似乎察覺到什麼,開始用異樣的眼光看向那滿臉淚水的婦人。

  婦人抹抹臉站起來,望了一眼相親隊伍消失的方向,緊了緊襁褓的繩子,轉身大步地離開了。

  路邊的人也散了。街上行人來來回回,不一會兒,從這裡走過的人已經不是剛才的那些人了。

  過了些時候,有三個年輕人來到這裡,向路人打聽是否見過一個圓臉的婦人。他們盡量描述那婦人該有的模樣,只剛剛路過的這些人並不知道。

  三個年輕人在街上找了一通,也沒有找到。

  劉稻道:「會不會是翰林看錯了。」

  平舟道:「翰林眼力利於常人,不會看錯。」

  劉麥道:「可是找不著呢。」

  劉稻道:「許是去別的街上了?我們去近的街上找找?」

  劉麥道:「就不能問問續管事嗎?」

  平舟厲聲道:「翰林說了不許!」

  「可是,續管事之前還說,她在家帶孩子呢。」劉麥撓頭,「我還是想不通,銀線姐怎麼可能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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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2:02: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七章 奴僕

  淳寧三年八月裡,陸正起復,陸家一大家子人開拔,前往開封赴任。

  銀線那時候懷了第二胎,沒有跟去,跟著丈夫陸通,隨公婆留在了餘杭。她的大伯哥陸續、二伯哥陸延,都是能幹的人,都跟著陸正去了開封。

  淳寧四年三月,銀線生了一個男孩。

  陸大管家雖然一家人都是僕人,可實際上,他們在自己家裡也是呼奴使婢的。銀線都還有一個小丫頭伺候著,比小戶人家的少奶奶也就只差一個良家的身份了。

  作為一個婢子,她能嫁進大管家家裡,連生兩個兒子,真是婢子們的理想生活了。

  過得太好,以至於五月裡大伯哥陸續扶著溫蕙的靈柩回到餘杭的時候,才出了月子沒多久的銀線整個人都懵了。

  怎麼就死了?

  怎麼就死了?

  去年走的時候,還好好的!

  待懵勁過去,追問死因,大伯哥袖子抹抹淚:「先是風寒,一直咳嗽,專門買了別苑給少夫人養病,結果在那裡突發了急性的腸癰。」

  銀線哭得傻了,險些把眼睛哭壞。

  她想再看一眼溫蕙,陸續道:「別看了,在開封停了一個多月,路上又一個多月,雖用了生石灰,也壓不住腐了,已經封棺了。」

  家裡也攔著:「這樣子看不如不看,你記住少夫人的笑模樣不比這個好?」

  終是沒看,下葬了。

  眼淚擦乾淨,日子還得過。只銀線沒精打采。

  餘杭陸家隱隱有一些閒言閒語,無非是說她沒有靠山了。

  她長得也不好,配不上陸通。又沒有娘家,以前全是背靠著少夫人,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陸大管家的兒媳婦,都是娘家在主人跟前有體面的人家,這個銀線以後不知道怎麼樣呢。

  銀線知道,這都是嫉妒她嫁得好,過得好。

  結果打臉的是,陸通一家子都對銀線很好,甚至比以前還好。一點沒有因為溫蕙不在了,就慢待她的樣子。

  銀線感激涕零。她還是覺得,這都是溫蕙的遺澤。

  大伯哥還給她帶回來溫蕙給她的遺物,道:「說是少夫人病裡就叫劉富家的給你的。唉,少夫人那時候咳得厲害,大約懷疑自己是肺癆了,放心不下,提前給你準備了。」

  陸續的話一套一套的,總能自圓其說。不愧是大管家的預備役。

  銀線把匣子拿回房裡揭開蓋子一看,就哭了。

  密密整整碼著的,都是銀錁子。

  想對一個人好,還有什麼比給她銀子更實在的?

  當初溫蕙初嫁到陸家,夫人和姑爺第二天就是直接給她銀子,把這個嫁妝微薄的少夫人撐起來了。

  溫蕙病了,出去養病,擔心自己病好不起來,竟提前準備好了銀子給她,以防備以後有什麼萬一。

  銀線哭得胸口疼。

  陸通說她:「再這麼哭,奶水沒了。」

  銀線就一邊餵孩子,一邊哭。

  銀線其實不缺銀子。她公公為陸正經營著偌大的產業,她兩個伯哥都在陸正跟前聽用,雖丈夫弱了些,但家裡過得十分好。她的私房銀子都攢了不少。

  溫蕙給的這一匣子銀子,她好好地收起來了,沒動。

  這時候陸睿點了探花的消息也到了餘杭。

  銀線知道家裡人已經不愛看她再哭了。她躲起來偷偷地哭。

  就差幾個月,溫蕙就可以做進士夫人,丈夫是探花郎!

  溫蕙的夢想銀線怎能不知道。從和陸睿訂了親,溫蕙就在夢想這一天了。

  嫁個夫君中進士,簪花遊街,那是每個女孩子都有的夢啊!整個大周,每三年才有三百個女子能實現這個夢。

  溫蕙就差一點點,帶著遺憾走了!

  人死如燈滅,便連尊重也沒了。

  又開始有別的閒言閒語,笑溫蕙命薄,沒有誥命夫人的命。

  「陞官發財死老婆」這句話,在銀線耳邊飄過去好幾回。

  不會的,銀線想,詩禮之家,怎麼會。

  八月裡,忽然聽人說,楊媽媽一家被打發回餘杭莊子裡去了。

  銀線懵了一下:「哪個楊媽媽?」

  「還能有哪個楊媽媽。」旁人撇嘴,「就那個楊媽媽。」

  能被這麼說的楊媽媽就只有一個,就是陸夫人昔日的陪嫁大丫頭,陸家內宅的僕婦首領楊媽媽。

  銀線驚問:「為什麼?」

  旁人說:「說是沒伺候好夫人,觸怒了老爺。」

  楊媽媽和喬媽媽一脈相承,從溫蕙嫁到陸家就對溫蕙很好。後來溫蕙掌家,劉富家的立不起來,僕婦首領依然是楊媽媽,她們兩個人處得很好。

  銀線便抱著二小子,坐了車去莊子上看望楊媽媽。

  楊媽媽一家現在降為莊頭,比起莊子上的佃農當然好多了,但她穿著粗綢的衣衫,老了好幾歲的樣子,跟從前完全沒法比。整個人都沒精神。

  見到銀線,她的目光非常黯淡。

  提起溫蕙和陸夫人,她默默地掉眼淚。

  銀線問起陸夫人,她只道:「夫人身體不太好了。」

  銀線說:「我回去日日給夫人念經。」

  楊媽媽道:「好,你有孝心。」

  臨走前,楊媽媽問:「銀線,你過得怎麼樣?」

  銀線道:「我過的很好。」

  楊媽媽點頭:「那就好好過日子吧。」

  神情和目光都讓銀線困惑。

  眼看著婆婆的生辰快到了。銀線很有孝心,想給婆婆打一對份量足足的銀鐲子。

  她自己攢的私房,大多是以前的打賞,銀錁子都是有著精巧花紋的那一種。她不捨得用。

  想起溫蕙給她的那一匣子銀子。那一匣子很實在,都是普普通通沒有花樣,可以直接使用的銀錁子。

  銀錢取出了匣子,起出兩個銀錁子,這時候,發現銀錁子下面壓了東西。之前銀錁子太密,沒發現。

  掏出來是一張薄薄的紙,打開一看,是她的身契。

  銀線望著那身契許久,許久,心中終於生出了疑竇。

  因謊言即便說得再圓滿,也一定有讓人覺得違和的地方。

  溫蕙是死於急症腸癰,這種病是沒法預料的。但之前的風寒咳嗽,怎麼就到了要給她留銀子託付的地步了?在別苑養病的時候,莫非就已經病入膏肓,預感自己會死了嗎?

  把身契給她是幹什麼呢?

  陸通一家子,她公公的爹就已經是陸家大管家了。旁人求著放出去做了個良民,陸通一家子是認準了跟著陸家不離不棄的。

  楊媽媽多大的體面,怎麼就因為伺候不好夫人,給發去做莊頭了呢?

  陸夫人注重養生,這年紀了,一頭黑髮瀑布似的,臉上的皮膚都比旁的同齡人好很多。怎麼就身體不行了?

  開封陸家,到底發生了什麼?

  之前聽到的那些閒言閒語彷彿又響在耳邊——

  一邊中探花,一邊死老婆。

  不過是個軍戶女。

  這多麼年,都沒生出兒子來,還不如銀線。

  詩禮之家,真的就不會作出鄉閭間那些逼死兒媳的醜惡事嗎?

  人的直覺有時候是非常敏銳的。在這樣滿心的疑竇之下,面對著公公婆婆和丈夫,銀線選擇了去問楊媽媽。

  楊媽媽看到那張身契,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銀線立刻明白,開封那邊,一定有事情!

  「媽媽,你跟我說實話!」銀線逼問,「開封到底怎麼了?我們家姑娘是怎麼死的?」

  楊媽媽卻把身契折好,又塞回銀線的手裡,把她的手合攏,用力道:「你別問!你孩子都兩個了,你就好好地過你的日子就成!」

  她硬是把銀線推了出去,「砰」地關上了房門。

  銀線拍門,她也不給開,只隔著門說:「你看看我現在。你別多問,人死如煙滅,你回去過日子!」

  銀線把身契塞進懷裡貼身收著,回到了家裡,咬了咬牙還是對丈夫說:「我懷疑少夫人死得不明白。」

  丈夫是一個女人最親密的人。銀線沒想到,丈夫的臉色當時就變了。

  和大伯哥、二伯哥比起來,丈夫差了很多,單是那份面不改色說謊的本事,他就差得遠。

  銀線指尖發涼:「你,你知道些什麼?」

  陸通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你不要胡思亂想!少夫人是病故的!」

  每一句,都得反著聽。

  銀線揪住他衣襟逼問,陸通推開了她。

  「不管少夫人是怎麼死的。」他說,「你記住,我們家,永遠跟著當家的男人走,不跟任何一位夫人走!」

  此時陸家當家的男人,是溫蕙的公公,陸正陸中明。

  銀線渾身發抖。

  一個晚上她都睡不著。

  第二天她想明白了。

  「你自然要跟著老爺走。」她道,「可我,我得跟著我的姑娘走。」

  她不是劉家那種半路才跟了溫蕙的。

  她是從小就賣進溫家,跟溫蕙一起長大的陪嫁丫頭。

  她不是陸家的人,她是溫家人。

  溫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死前,把身契留給了她,就是怕她因身契受陸家鉗制。

  銀線想明白了。

  「你要麼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她咬牙道,「要麼,我自己去開封問去!」

  兩夫妻大吵了一架,陸通怒而摔門出去,再回來,拍了一張紙在銀線面前:「你要麼在家好好帶孩子過日子,家裡不缺你吃不缺你穿。要麼,你拿著這個去開封,永遠別再回來!」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

  那張紙是一張休書。

  在陸通看來,是對銀線的威脅。

  在銀線看來,是恩斷義絕。

  因為人活一輩子,不能只顧著過自己的日子。

  更何況,以她的相貌能力,怎麼就能壓過那麼多強過她的丫頭,嫁給了長得也好,家裡也好的陸通,過上這樣的好日子呢?

  她的好日子,都是溫蕙給的。

  銀線抓起了那張休書,和自己的身契一起貼身收好。

  陸通再回來,見她不哭不鬧了,以為她屈服了,得意起來。

  女人怕什麼呢,最怕夫家嫌棄。她沒了少夫人這個靠山,怎麼硬得起來。

  大哥和父親本來交待,一定要穩住銀線,不要讓她生疑。沒想到她竟還是發現了。

  好在被他壓下去了,陸通放心了。

  陸通沒想到,銀線暫時的安靜,是因為她還缺一樣出門必須的東西。

  就是路引。

  幸好這個家裡不同於別人家裡,陸大管家常要去巡視陸家產業,有些產業不在餘杭本地,在周邊。

  他們這樣的官宦之家,路引這種東西很容易辦。

  銀線悄悄地進入她公公處理事務的小書房,偷了一張路引出來。

  收拾了衣服和銀子,她看了看兩個孩子。

  大小子已經四歲了,活蹦亂跳,是他爹的心頭寶。她拍拍他:「去找祖母玩。」

  大小子蹦跳著去了。

  二小子才八九個月,才會爬,還沒斷奶,他還離不開娘。

  銀線包袱背在背上,把兒子用布兜子兜在身前,揣著身契、休書和路引,推開房門,離開了這個安逸的家。

  這時候,是淳寧四年十一月,北方寒風呼嘯。

  銀線毅然走出了家門,把她的好日子丟到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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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2:02: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八章 害怕

  江南水系發達,若往北方去,還有京杭大運河。

  銀線想知道溫蕙去世的真相,決定往開封去。她到了碼頭,尋了一條客船,談好了價格交了訂金。

  但她出門帶了衣裳銀子,卻沒帶什麼乾糧。便先去買些乾糧。

  碼頭上有許多小食鋪和小攤販,銀線轉了一圈買了燒餅、燻肉等等。一轉身,看到自己的丈夫陸通帶著幾個人直奔客船而去。

  手裡的燒餅落到地上。

  銀線退了兩步,轉身就走,先找碼頭附近貨棧的倉庫遮掩躲了起來。遠遠地瞧著。

  陸通問了幾條船,果然問到了她交了錢的那一條。

  銀線便知道那條船她坐不了了。

  陸通帶人上了那條船,守株待兔,沒有待到銀線。但既然知道她是要往開封去,他回去稟告了陸大管家之後,陸大管家讓他帶了人和銀子,直接往開封去了。

  銀線當天沒敢上船,在碼頭附近找了個民宿躲了兩天,才悄悄又尋了一條客船。

  她長了心眼,沒在開封下船,提前下了船,走陸路往開封去。

  好在天冷,她裹了頭臉,旁人也不好認出來。

  到了開封,打聽到陸同知家,偷偷去看,前門後門都有家丁,人數多於正常時。銀線便覺得,這是在等她了。

  的確也是,陸通比她先到開封,找了自己大哥二哥把事情一說,便先挨了一頓罵。

  門子上便加了人,專盯著銀線來。

  銀線守了好幾日,終於守到了一個熟人。

  一個採買上的媳婦子帶著小丫頭,坐著小車往集市上去。銀線跟上了那輛車,待到那媳婦子在店鋪裡坐著看貨,小丫頭去了淨房的時候,她喊了聲:「青杏。」

  青杏聽到這聲音,霍然抬頭。銀線扒下裹著頭臉的布巾,露出臉來。

  青杏大驚。

  小丫頭回來,青杏給了她幾個大錢:「去街上買零嘴吃去。」

  小丫頭高興地去了。

  青杏是大客戶,伙計專門給她安排了一間茶房,兩個人這才說起話來。

  「你怎麼來了?」青杏問。

  「青杏,我問你。」銀線問,「少夫人是不是死得不明白?」

  青杏頓住,垂下頭去。

  許久,她抬頭道:「沒有人知道的。少夫人貼身的人都發賣了,夫人貼身的人也發賣了。連夫人她自己都……」

  銀線問:「夫人怎了?」

  青杏道:「自少夫人去後,夫人看著一切都好,吃穿用的都是最好的東西,老爺三五不時就去上房看望夫人……」

  「不知道的人看著一切都好。」青杏道,「只,我是從夫人的上房出來的,我知道,這不對,很不對。」

  「前陣子,老爺讓書房的荃兒打理中饋,荃兒輕狂,冒犯了夫人。你知道……夫人做了什麼?」青杏道。

  銀線問:「做了什麼?」

  青杏沉默了片刻,道:「夫人扇了她一個耳光。」

  銀線張開了嘴,無法想像。

  陸夫人,在銀線的認知裡是個神仙一樣的女子。遠遠的,高高的,朦朦朧朧的,永遠雍容,永遠高貴。

  那些輕狂的或者醃臢的人根本就不能到她的跟前去。偶有一二輕狂的,陸夫人連眼角都不會夾一下,根本不會將這等人看進眼睛裡。

  自有管事僕婦去處置。

  這樣的陸夫人,親手扇一個人耳光,對銀線來說,不可思議。

  她的風儀、氣度、優雅和從容呢,都哪去了?

  青杏道:「後來荃兒就被老爺提腳賣了,改讓范姨娘主持中饋。對上院不清楚的人只覺得老爺敬重夫人,可……你明白的。」

  陸夫人跟溫蕙關係有多好,她們都是知道的。

  如果溫蕙是被人害死的,絕不可能是陸夫人。

  銀線咬牙,道:「青杏,我懷疑少夫人是被陸家害死了,你同不同意?」

  青杏只看著她,沒說話。有時候不說話,表示默認。

  「害她的人一定不是夫人。但夫人一定知道怎麼回事!」銀線捉住青杏的手腕,「青杏,我要見見夫人!你幫我!」

  青杏咬牙許久,答應:「好。」

  第二日晚上,銀線將孩子托給客棧老闆娘,自己悄悄地往陸府的後門去。

  躲了許久,入了夜,那後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銀線進了府。

  內宅上院的門自然也是緊閉的。這道門,青杏沒有辦法。

  但銀線早跟青杏說了,她自己想辦法。

  於是夜色中,青杏目瞪口呆地看著銀線擼袖子爬牆翻牆……

  認識這麼多年了,從不知道銀線會翻牆!

  也的確是,過去這些年陸府的生活,從未給過銀線施展這項技能的機會。

  陸夫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

  她如今就是夜晚無法入睡,白天睡不醒。

  忽然,她聽見有人在敲她的窗戶。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再聽,又輕響了三下。

  「夫人,夫人!」那聲音壓低了喊她。

  陸夫人坐起來,赤著腳踩在燒著地龍的地板上:「誰?」

  窗外那人道:「我是銀線。我是少夫人陪嫁的銀線。」

  陸夫人頓了頓,撲到了窗邊:「銀線?你怎麼在這裡?」

  陸夫人想打開窗子,但陸正怕她逃,叫人在裡面設了卡子,那窗子只能開一條小小的縫。

  銀線把臉趴到縫上,借著星光往裡看,大吃一驚。

  「夫人!」她摀住了嘴,「你怎地……」

  瘦成了這樣!

  陸夫人也湊到窗縫上:「銀線,你怎麼來開封了?你來幹什麼?」

  「夫人,我自己跑來的。」銀線道,「我就是想問問,少夫人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陸夫人流下眼淚來。

  在所有被捲入這件事的人當中,其實每個人都看不到事情的全貌。每個人都只知道自己知道的那一部分。

  陸正知道了霍決,知道了趙勝時的死,不知道溫蕙的狀態,不知道中間還有趙衛艱和趙縣令。

  陸續知道趙勝時,不知道老爺和趙勝時之間的具體情況,只知道送出溫蕙和下葬的安排,知道弟弟去溫家那邊做的手腳,卻不知道其他,不知道溫蕙的去處和霍決的存在。

  他的弟弟陸延知道的更少,只知道少夫人去向不明,和青州溫家的事。

  到銀線的丈夫陸通,只知道少夫人死得不明白,哥哥要求他對妻子隱瞞這個事,並穩住妻子銀線。

  比他們更不如的,其實是陸夫人。

  陸正在陸夫人身上發掘出了新的樂趣,就是向她灌輸假的信息,看她受折磨,看她精神痛苦。

  在她知道的信息中,竟只有霍決這個人的存在是真實的,其他的,都是假的。

  誰能想得到,一個丈夫為了獲得折磨妻子的快感,竟然以謊話欺騙她呢。

  「你不要問。」陸夫人流淚道,「你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你過你的日子去。」

  竟和楊媽媽說一樣的話。銀線嘴唇緊抿:「夫人不告訴我,我就往青州溫家去!」

  提起青州溫家,陸夫人的心臟就一陣絞痛。

  在陸正為她打造的世界裡,青州溫家已經被陸正坑害了。

  「溫家已經沒有了。」她摀住臉,「他害了溫家……」

  「什麼?」銀線呆住,「溫家怎麼了?」

  陸夫人抽泣:「溫家……已經沒人了……」

  銀線驚呆了。是說溫家都被害了嗎?陸夫人剛才提到了一個「他」,「他」是誰?

  銀線直接想到了陸正。

  這個家裡,夫人和公子都愛少夫人。唯一一個嫌棄少夫人的,只有陸老爺。

  少夫人,一定是被這個傢伙害死了!

  七年只得一女,公子又中探花!

  銀線的腦子裡,進行了和溫松當時差不多的簡單的思維邏輯,也得出了幾乎一樣的結論。

  畢竟由表象上來看,最容易得出來的就是這個結論。

  「我……,我……」銀線心亂如麻,雖然來的時候就已經認定了這件事了,可現在幾乎是從陸夫人的口吻中得到了「實證」,她還是受衝擊。

  如果連溫家都沒了,那她該怎麼辦?

  「我……」她說,「我去京城找公子!」

  但她說完,陸夫人瘦得見骨的手從窗縫中伸出來,抓住了銀線的手。

  「不要……」她說,「不要去找嘉言……」

  月光打在窗縫上,露出來的那隻眼睛,眼窩深凹,眼睛裡流露出了恐懼。

  「你不要去找嘉言!」她嘴唇抖動,「我怕……」

  陸夫人怕什麼呢?

  銀線腦中才閃過這念頭,有人忽然道:「誰在那裡?」

  銀線一凜,掙脫了陸夫人的手,轉身就跑。黑咕隆咚的,那起夜的丫頭也不敢靠近,只大喊起來:「抓賊啊!有賊啊!」

  整個上院被驚動了。

  窗戶合攏了,院子外面有了火光和人影,腳步聲嘈雜。

  陸夫人跪在地上,手扒在窗櫺上,額頭貼著牆面。

  「別去找嘉言……」

  「我怕……」

  她呢喃。

  「蕙娘還活著……」

  「我怕……」

  內院鬧起來,驚動了陸續。他猜到,該是銀線。

  銀線畢竟曾經是少夫人的貼身大丫頭,她在內院裡,該是有些門路。

  銀線這個事,陸續本來是瞞了陸正。誰知道門子沒能堵住,讓她鬧到了內院,到這會兒,也不能再瞞了。只得跟陸正說了。

  陸正十分惱火:「肯定跑不出這個宅子,把她給我搜出來。」

  陸續得了命令,帶著護院開始搜宅。當然重點是僕人的居住區,尤其是當年跟銀線同時做過溫蕙大丫頭的青杏梅香,還有後來的寧兒彩雲幾個的家裡,都搜了。

  竟沒搜到,竟讓她逃了。

  陸正聽到匯報,臉色十分陰沉。

  「去追。」他道,「她肯定是往京城去了。」

  陸續困惑:「不該往青州去嗎?」

  但陸正卻篤定:「不會去青州,一定是京城。讓你弟弟去攔。」

  開封這邊正在給陸睿準備聘禮,離不開陸續。這事便交給了陸延和陸通。

  陸正自己穿上衣裳去了上房。

  他舉著燭台進入陸夫人的內室,看到陸夫人坐在窗下的地板上,披著頭髮,赤著腳。

  他忙放下燭台,嗔道:「怎麼坐在地上,小心著涼。」

  過去硬把陸夫人抱了起來。

  陸夫人現在,入手極輕。

  待把陸夫人放到床上,陸正坐在床邊,撣撣衣擺問:「是陸通家的吧?」

  陸夫人道:「她只是一個丫頭。」

  陸正嘆道:「我原本沒想動溫家,溫二到處瞎打聽。我原本都不記得還有這麼一個丫頭,她拋夫棄子跑到開封來。你說說這些人,都是怎麼回事?」

  陸夫人不說話。

  陸正問:「你都跟她說什麼了?」

  陸夫人不回答。

  陸正道:「你放心好了,我待會就知道,陸續已經捉到她了,我待會親自問問就知道了。」

  陸夫人流下了眼淚。

  陸正嘴角微微地勾起來。

  虞玫憑什麼看不起他呢。他也是餘杭出來的才俊。

  不過是迫於形勢,犧牲一個軍戶女罷了,虞玫她憑什麼像看什麼髒東西似的那樣看他。

  陸正如今,最喜歡看虞玫無力流淚的模樣。

  他輕撫衣袖,走了出去。

  到了大門,婆子們都垂著頭不敢說話。

  陸正想了想:「隨隨便便就讓賊人進去了,太不安全了。」

  「以後這個院子,鎖上吧。」

  第二日,范姨娘來到書房:「聽說昨天夫人受了驚嚇,我想去多融寺裡拜一拜,為夫人祈福。」

  失去了丘婆子,發配了楊媽媽之後,陸正曾經讓他寵愛的書房丫頭打理中饋。那丫頭卻輕狂了,竟想羞辱虞玫,虞玫打了她一耳光。

  陸正知道後大怒,將那丫頭提腳賣了。

  左思右想,將家裡的隱形人范姨娘提了出來,讓她掌中饋。

  范姨娘雖常在書房丫頭們這裡受氣,但總體來說,平平穩穩的,陸正還算滿意。

  他聞言,讚她:「你有這孝心,甚好。去吧。」

  范姨娘福身退出去了。

  天氣冷,范姨娘裹著斗篷,丫頭們都戴著風帽包著頭臉,上了車。

  這車離開了陸府,卻沒有立刻去多融寺,在半路上范姨娘指著路邊一間鋪子說:「哎,我先去那裡一趟。」

  范姨娘以前根本沒有出府的自由,掌家之後自由多了,一出門想閒逛逛,很自然。

  車便停在了鋪子門口,范姨娘和丫鬟們進去了。

  塞了店主一錠銀子,范姨娘和一個丫鬟被領去了店鋪的後門。

  那「丫鬟」扒下裹臉的布巾,正是銀線。

  銀線問:「姨娘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只是姨娘你……為什麼要幫我?」

  昨夜慌不擇路,跑到了范姨娘那裡,范姨娘藏匿了她。

  陸續重點搜了下人的居住區,對內宅也掃了一遍,但不像在下人們那裡那麼細致。

  像范姨娘那裡,只問一句「有沒有見到什麼可疑的人」,范姨娘答一句「未曾」,便過去了。

  實是對陸續來說,前少夫人的陪嫁丫頭,和老爺的老妾,實不像會有什麼交情的樣子。

  他想的也沒錯,故連銀線都不明白。因她和范姨娘,幾乎沒有說過話,范姨娘為什麼要冒這個險幫她?

  范姨娘道:「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夫人。」

  「我無子無寵已經十多年了,如我這樣的老妾,在別人家裡,要麼打發了出去,要麼配給了下人。」

  「我在陸家這麼多年,卻還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不受磋磨,不是因為有老爺。」

  「是因為有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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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少女

  銀線回客棧接了孩子,往京城去。

  溫家竟也也被害了。如今她能找的,就只有陸睿。

  陸睿,是溫蕙的丈夫啊。

  到了碼頭,看到有陸家的家丁,改走陸路官道,也有陸家的家丁在路口。

  都守著呢。幸好天冷,她包著頭臉,遠遠看見,調頭便走。

  銀線最後走了小路。

  這時候十二月了,馬上過年了,官路上車馬都不多了,何況小路上。

  銀線搭不著車,一路靠腳走。

  一不小心,走錯了方向。

  一個沒有出過遠門的女人,帶著孩子出遠門,這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說了。

  她走錯了方向,一路問路。然而鄉下人目不識丁,去得最遠的地方不過是縣城,有些只去過隔壁村。

  你問他們往縣城怎麼去,他們是能指一個大概方向的。你問他們往京城怎麼去,他們就茫然了。

  輿圖這種東西,只有上層人物或者相關人物才能見到。銀線還是因為出身軍堡,在溫家看到過,腦子裡才能有整個大周的概略地形。

  銀線對這樣除了自己的村子一無所知的人其實很熟悉,從前溫家堡裡都是這樣的人,只她經過了這許多年,再與這樣的人說話,只覺得溝通起來實在困難。

  這十年,她變了啊。

  小路遠比官道難走,因界碑界石之類的,官道的岔路口才有,小路上哪有。

  銀線一路走錯過好幾次方向。

  原想回到官道上去,靠近真定府的時候,卻撞見了陸延一夥人。

  原來陸延陸通想到了她可能走得慢,留在了往真定府去的要道上守株待兔。銀線差一點就被他們抓到了。

  她躲進了乾草垛裡,解開了衣服堵住了孩子的嘴,聽著外面腳步聲和說話聲,只嚇得心砰砰直跳。

  他們最終沒有發現她,但這一追一逃,她的包袱掉了,為他們所撿得,拿走了。

  銀線身上只剩下隨身的一些碎銀子和頭上手上的簡單首飾。

  等到這些銀子也花完了,首飾也賣掉了,她沒辦法,帶著孩子開始一路乞討著,緩慢地往京城去。

  在靠近保定府的時候,她借宿野外的小廟。

  廟裡只有一個和尚,和尚收留了她。

  只當她在屋子裡給孩子餵奶的時候,聽見外頭有響動,抬眼,和尚的僧衣從門縫裡一閃而過。

  晚上睡覺的時候,銀線把藏在腰帶裡的碎瓷片放在了枕頭底下。

  她這一路遇到過許多次危險,也沒有別的武器,只有一條尖銳的細瓷片。

  夜裡驚醒,和尚果然來犯。

  單身女子在路上,便是容易遇到這樣的事。

  銀線也不知道這和尚其實不是真和尚。他是當年三王之亂時的一個逃兵,跑到這裡看到一座空廟。廟裡的和尚死了,度牒還在,他靈機一動,剃了頭髮,假作了和尚。

  這些年也竟也做得似模似樣,能混口飯吃。偶爾遇到單身借宿的,便從和尚變身強盜。

  後院的泥土下,埋著好幾具枉死的路人屍體。

  銀線不是弱不禁風的弱女子。她其實會一兩套粗淺的拳腳,只這些年,都擱下了。

  掙扎中,她咬斷了和尚的舌頭,趁他疼,碎瓷片扎入了他的脖頸。

  孩子被吵醒,混不知發生了何事,懵懵懂懂。

  銀線呼哧喘著,身上都是血。

  等冷靜下來,她從和尚這裡摸出了幾塊碎銀子揣在了身上,又上了路。

  有了銀子,路過一個縣城,正經買了些吃食。嚼碎了,餵給孩子。

  孩子如今大了,光餵奶是不行的,還得輔助著吃點東西。

  不成想孩子吃了之後,開始上吐下瀉。

  找了大夫,把那點銀子用盡了,開了藥。藥堂幫著煎了,只灌不進去。

  這樣小的孩子,怎灌得下去。

  所以為什麼小孩子易夭,便是因為易生病,難醫治。

  耽擱了幾天,這個孩子到底還是沒救過來。

  旁人見這婦人目光呆滯,怪可憐的,指點她:「城外有義莊,去找他們幫著埋了吧。」

  也有人指指點點:「一個婦人不好好在家,出什麼門!」

  「出門帶什麼孩子!」

  「還是就不該出門!」

  許久,銀線把孩子又綁在背上,晃晃悠悠站起來,向北走。

  這裡已經是保定府附近的縣城了,離京城已經不遠了。

  她要去京城,她要去找公子。

  帶著這樣一個信念,銀線背著死去的孩子,晃晃悠悠、緩慢地向京城走去。

  從開封府到京城,騎馬大約十日的路程。

  銀線一路不斷地走錯路,遇壞人,乞討飯食,孩子病死,她到了京城的時候,竟已經是三月份。

  進了城,聽去年的探花郎。

  路人道:「你也是來看探花郎成親的?」

  成親?成什麼親?誰成親?

  「探花郎啊!」路人道,「探花郎今日要作新郎,他難得穿紅袍呢,快去看。」

  路人們都朝某條路上湧去。

  銀線茫然地跟著他們的腳步走。

  銀線看到了十里紅妝。

  「樂安寧氏和餘杭陸氏啊。」有讀書人模樣的人捋著鬍鬚讚嘆,「看看,這就叫作門當戶對。」

  銀線看到了騎著高頭駿馬的公子。

  他穿著紅衣那麼好看,一如溫蕙所愛。

  她的姑爺啊,今天要作別人的新郎。

  等隊伍過去,人們散去,幾個月以來,憋在銀線胸口,一直支撐著她的那一口氣,終於洩了。

  銀線嚎啕大哭。

  哭了許久,在旁人異樣的目光中,她爬起來,緊了緊身後的繩子。

  「走吧。」她自言自語,「娘給你,找個義莊……」

  該把孩子埋了。

  該結束了。

  人若還活著,哪怕還有一口氣,都還有希望。

  可人一死,就什麼都沒了。

  執著於死去的人,原來一點意義都沒有。

  活著的人只會往前走。

  這場夢醒了。

  陸睿如今,已經不是翰林編修。

  得知他要娶親,皇帝湊了個趣,給他升了修撰。

  修撰其實也不過就是從六品,官卑職小。

  但翰林院是個特殊的機構,翰林院裡的這些人,可以統稱翰林。年輕的翰林們,位卑職小,卻在天子身邊參讚機要。

  同樣都是翰林,一個翰林和另一個翰林能起的作用的大小卻可能天差地別,其中,全看帝心帝寵。

  餘杭陸氏與樂安寧氏的聯姻,被很多人看好,被認為是小陸探花最優的選擇。

  小陸探花的父親在外為官,母親身體不好,這場婚禮由他的族伯父陸侍郎主持,賓客盈門,熱熱鬧鬧。

  在這場熱鬧中,陸睿坐在廂房裡,聽平舟回稟。

  「附近的街上都找了,實沒有找到。」平舟道。

  「知道了。」陸睿道,「別驚動別人,慢慢找。」

  還要找?

  平舟猶豫了一下,道:「會不會是翰林看錯了?」

  「我不會看錯。」陸睿道,「我看見她了。」

  「可是,」平舟道,「麥子說,續管事一來就跟他說通嫂子在家帶孩子……」

  陸睿抬起眼:「一來就說了?」

  平舟把劉麥說的陸續的話復述了。

  「知道了。」陸睿道,「等陸續回去了,你們再慢慢找。囑咐稻子麥子,別驚動陸續。」

  陸續是什麼人,家中的管事而已。

  翰林竟用了「驚動」二字。

  平舟把頭垂得更低:「是。」

  寧菲菲沐浴過,換了大紅的寢衣,等著她的夫君。

  直到此刻,還在回想先前挑起蓋頭的那一幕。當遮住了視線的紅色被挑開了之後,看到的是那如玉一樣的公子。

  這公子,是她的夫君了。

  寧菲菲痴痴地笑。

  終於那夫君來了,丫鬟僕婦都退下。

  夫君沐浴後,也穿著大紅的寢衣,站在了她面前。

  寧菲菲羞澀地起身。

  夫君問:「今年多大了?」

  寧菲菲道:「就快十六了。」

  夫君道:「那就是十五。」

  寧菲菲緊張忐忑。

  她已經受過了婚前的教導,知道今夜要做些什麼。

  只現在該怎麼辦呢,是他先脫她的衣裳,還是她該先去脫他的衣裳?

  寧菲菲為著誰該先動手的事苦惱著。

  暗暗想,他是男子,又成過親,怎地只乾看著她,不動手呢?

  她羞澀地垂著頭,許久,忽然聽她的夫君輕輕地道:「十五……原來這樣小。」

  寧菲菲的婚事令人豔羨,神仙夫君,過了門就有誥命。和她身世、年齡都相仿的幾個女孩子,如今在宮中,從貴人開始,苦苦熬著,要熬一輩子。

  寧菲菲的堅持,給自己掙出了另一個人生。

  如今回想,既後怕,又慶幸。

  新婚後幾日,母親過來陸家,道:「你祖母讓我來接你,要帶你進宮。」

  寧菲菲驚訝,因她的丈夫如今只是從六品,她雖有誥命,級別遠不到可以進宮謝恩面見皇后的地步。

  母親掩著口笑:「誰不想看看小陸探花的妻子呢。正宮也好奇呢。」

  寧五夫人的話裡帶著得意。

  寧菲菲也抿嘴笑了,又嬌羞,又開心。

  一看就是夫妻相諧,過得好。

  寧菲菲隨著寧家老夫人一起進了趟宮。

  皇后只比她大一點。她命好,別人要從低級嬪妃開始熬著,她直接做了皇后。

  皇后的姐姐李家大娘在一旁作陪。她是個天下有名的才女,寧菲菲與她交談幾句,就被折服了。

  臨走,皇后賜下了賞賜,寧氏祖孫倆謝恩。

  待她們走了,皇后看向姐姐:「如何。」

  李大小姐點評了四個字。

  「少女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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