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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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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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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47: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章 拜訪

  陸睿讓銀線復盤了這兩天全部事情的過程,這其中,聽出了破綻。

  於是院子裡灑掃的婆子便被喚到了的書房。

  婆子恭恭敬敬:「翰林。」

  陸睿打量她,看起來平平無奇—老嫗。

  可璠璠落水當時,人們趕過去,書房那丫頭已經被擊昏在地上。那時候現場就只有老嫗一人。

  —雙看人的利眼認真打量審視,便發現她果然不一般。

  相較起來,老人比年輕人該是力弱遲緩的。這老嫗,從頭到腳,隱含著力量感。

  「閣下何人?」陸睿問,「何故屈才在我府中?」

  哎,暴露了呢。回頭要挨訓斥了。

  老武婢嘆口氣,站直了身體。那種佝僂感一瞬間便沒了,練武的人肩背腰身都是挺拔的。

  她承認:「老婆子是監察院的梢子。」

  梢,末端也。

  她是監察院最基層的執行人員,負責潛藏在官員府邸監視、探秘。

  陸睿問:「我女兒的事,是監察院做的嗎?」

  老武婢問:「翰林說的是哪樁?落水那件,不是。」

  所以令那人消失,是監察院。所以帶走璠璠的,是監察院。所以溫蕙,在監察院?

  事情愈發地離奇。

  陸睿在過去和現在都從未想過,自己的妻子,竟會和監察院產生關聯。

  他問:「我出仕不過一年,職小位卑,何故監察院要在我身上浪費人力?」

  老武婢想了想,覺得這個事沒什麼不能說。

  因為監察院的人若暴露了,也不怕的,講出身份就是。

  監察院監視官員,就監視你了,怎麼地。監察院替皇帝監視你,你還敢不讓監視不成?

  頂多就是回去挨頓罵,換個人。

  何況她來這裡,還不是來監視的,可以說是,來做好事的了。

  老武婢道:「我不是來監視翰林的,我是奉命來照看大姑娘的。」

  她說完,看到陸睿的手忽然握成拳!

  他做了幾個深呼吸。

  然後老武婢眼睜睜地,看到他忽然按住了心口,嘴角竟流出了一絲鮮血!

  老武婢不知道,她簡單的這一句話透露出來的信息對陸睿來說有多巨大。

  剎那之間,陸睿已經從記憶裡篩出了許多當時不曾注意的、微小細碎的回憶,將他們貫穿在了一起,竟隱隱窺見,至少是京城這邊的事情的真相!

  淳寧四年正月,他第一次見到監察院都督霍決,霍決迎面撞了他,捏青了他的手臂。

  當時便覺得違和,不管是撞他還是傷他,都太刻意,像含著敵意。只他與霍決素不相識,沒有邏輯支撐這懷疑。

  四月,金殿傳臚,他簪花遊街,於街上看到一雙和溫蕙一模一樣的眼睛。

  當時,他的認知中,邏輯上來講溫蕙決不可能出現在京城。

  第二日,監察院霍決大婚。

  十里紅妝,聲勢浩蕩,八抬的紅色喜轎從他眼前飄過。

  霍夫人婚後從不參與社交,她喜歡跑馬狩獵,但永遠戴著面衣,不叫人看她的容貌。

  七月,他從乾清宮出來,監察院霍決喊住了他,提到了去南陽李氏的諭令。

  他們並無交集,突然與他說這個,有些唐突。當時,他的注意力都被這件事吸引住了。

  可其實,霍決只提了一句,然後話鋒一轉,就轉到了他用的熏香上。

  南陽李氏的事,只得他一句,一個大象藏,得他許多句。

  九月,霍決撞翻了陸璠的馬車,親自將陸璠送到了陸侍郎府,還賠了修車錢。

  當時看,小事一件。

  監察院霍決,和陸璠,怎可能有什麼關聯。

  轉眼就到了淳寧五年四月,皇帝駕幸翰林院。霍決眉眼間沒了戾氣,在春光裡對他一笑。

  庭院中他們又談起了熏香,他與不熟悉的人提起自己的妻子,強調了他所用熏香是妻子親自合的,強調他們夫妻熏一樣的香。

  話題雖是他先提的,但監察院霍決自來冷峻話少,什麼時候愛與不熟悉的人這般閒聊了?

  一個熏香的事,又得他許多話。

  然後便是璠璠的事了,銀線以性命保證,帶著黑衣人搶走璠璠的是溫蕙。

  緊跟著,剛剛,眼前的老嫗證實了帶走璠璠的是監察院。

  老嫗的一句「奉命照看大姑娘」剎那間,將以上所有的事都串在了一起!

  監察院與陸璠相隔十萬八千里,監察院什麼人要照看她?那只能是身在監察院的溫蕙!

  溫蕙憑什麼支使得動監察院為她辦事?

  她是監察院的什麼人?

  不管陸睿想不想相信,願不願意相信,一個明晃晃的、時間線全能對得上的身份呼之欲出——

  霍夫人!

  溫蕙,就是霍夫人!

  得出這個結論,再回頭去看上面的所有事,京城這裡整個的輪廓都出來了。

  溫蕙在淳寧三年十一月便離開了開封陸府,四年一月,她已經在京城,在霍決的手裡!

  霍決對他的敵意便有了落腳的根基——是一個男人,因一個女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敵意。

  二月裡,開封陸府宣佈了溫蕙的喪訊。溫氏蕙娘從此不存於世。

  可她……她一直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曾從霍府門前路過,看到那嵌著白玉的輔首,搖頭嘆霍某人奢靡無度。

  他不知道她就在那扇華麗大門後的庭院深深裡。

  四月裡,她去看了他簪花遊街。

  那幾乎可以說是,她一生的嚮往了。

  第二天,第二天!

  第二天,那頂從他眼前飄過的紅色喜轎裡,坐的便是他的妻子!

  霍決當著他的面娶走了她!

  大象藏是他的熏香,也是她的熏香。

  她後來為霍決合了新的香,改和他熏了一樣的香。

  她不社交,出門永遠戴面衣,使人潛在陸府暗中照看璠璠……

  一切的一切,都有了邏輯有了說法,整合在了一起。

  陸睿甚至從記憶裡挖掘出了更細微瑣碎的一段記憶。

  淳寧四年四月,他新出仕,霍決新婚。

  霍決和念安從廊下走過。

  霍決看了他一眼。

  念安對他笑了一笑。

  那一笑,既詭譎,又得意。

  陸睿心臟猛烈收縮。

  用力按住,也沒有緩解,喉頭一甜,熱流倒湧入口中。他努力想嚥回去,血還是從唇角流了出來。

  老武婢嚇了一跳,竄過去便按住了他背心幾處穴位 ,按壓了幾下。又從懷裡掏出個布卷,展開來,是一排銀針。

  她抽出幾根,手法極快地刺入穴位。

  「我護住了你心脈,你自己調息靜氣,別動情緒!」老武婢念叨,「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突然就?」

  陸探花長得太好看,她雖然老了,看著還是有點心疼。

  「多謝。」陸睿調了兩息,嚥下口中心頭血,道,「敢問,霍都督夫人貴姓?」

  老武婢道:「這我可不知道,我們都叫『夫人』,我也沒見過夫人呢。」

  陸睿問:「都督夫人該是武戶出身,她的兵刃是什麼?」

  「這我是知道的。」老武婢道,「只我憑什麼告訴你?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監察院的,在審我呢。」

  陸睿道:「是棍……或者槍?」

  老武婢道:「噫,你竟知道?你知道你還問什麼!」

  陸睿閉目調息,許久,他道:「我沒事了。」

  老武婢把銀針拔了,看看針尖血色,還好,鮮紅的。

  她道:「你這是什麼病,有病早點看郎中,心病事大,一不小心人就沒了。」

  陸睿道:「我這病,無可治。」

  老武婢心道,年紀輕輕,得這病,還沒得治,那怪慘的。

  才想著,陸睿站了起來,轉身面對她。

  「勞你駕,還請帶路。」他道。

  老武婢:「啊?」

  陸睿看著她。

  「餘杭陸嘉言,冒昧拜訪霍都督。」

  陸睿來到監察院都督霍決府邸的時候,霍決不在家。

  聽到稟報的小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呼出去,感嘆道:「終於來了。」

  「陸翰林到訪,有失遠迎。」小安來到正堂,含笑問,「不知所為何事?」

  陸睿抬起眸子。

  「左使等我來,等很久了吧?」他道。

  小安含笑:「還好吧,也不是特別久,只我就挺希望這個事早早了斷的。」

  陸睿靜默片刻,問:「小女可平安?」

  「她沒事了,她本來離魂了你知道吧。」小安得表一下功勞,「可是我們監察院辛辛苦苦把慈恩寺的一念大師請來給她作的法事。我先前還跟她說話來著。只沒有我哥哥允許,現在不能讓你帶走她。」

  陸睿問:「霍都督何在?」

  霍決追著溫蕙處理小郡主的事去了。

  小安道:「他和我嫂嫂出門辦事去了。」

  「嫂嫂」這個稱呼,令陸睿睫毛微顫。在來的路上,他腦子裡過濾了很多信息。只可惜,人日常吸收的信息,大多是自己關注的。

  關於「霍夫人」他的信息很少。

  但他依然知道,霍決曾經在女色上頭的名聲很不好。但他成親後,漸漸地傳出了寵妻的名聲。

  在許多還不清楚的謎團之外,至少清楚,她行動自由,有一定的權力,有人可以使派,消息靈通,還能知道璠璠出事了。

  至少至少,她沒有被惡待虐待。

  那個霍決,很在意她。

  「那我等霍都督。」他道。

  小安含笑,拍了拍巴掌,丫鬟進來,他吩咐:「招待好客人。」

  丫鬟們蹁躚而入,茶水點心,精緻豐盛。

  陸睿坐在客座上,只望著地板上的石磚。

  小安親自到門子上反復去問,只盼著他哥哥趕緊回來。

  他真的等這一天很久了!

  終於,霍決回來了。

  陸睿抬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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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47: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一章 對質

  霍決和溫蕙一到家,便看到了門口笑吟吟等待的小安。

  溫蕙下了馬三步並作兩步過去,先問他:「璠璠如何了?」

  小安道:「她已經沒事了,恢復過來了。我剛才還跟她說話呢,她誇我漂亮。」

  溫蕙終於放下一顆心。

  霍決走到她身旁,牽住她的手。

  小安看了眼那牽住的手,才笑吟吟地道:「陸翰林來了。」

  空氣忽然安靜。

  這一天還是來了。

  他到底還是知道了。

  霍決感到溫蕙的手緊了緊。他看到她的唇抿起來。

  「你先去去洗漱一下,看看大姑娘。」他捏了捏她的手,「我去見他。」

  溫蕙點了點頭,往後面去了。

  霍決整整衣襟,往正堂去。

  陸睿抬起眼,看著走進來的這個男人。

  這麼久以來,他們只碰過寥寥幾面,說過寥寥幾次話,他一直以為他是個與他全不相干的人。

  霍決也看著陸睿。

  這麼久以來,他都為溫蕙愛著這個人鬱鬱,為自己處處不如他鬱鬱。如今,那些鬱鬱之感都沒了。

  陸睿站起來,行禮:「都督。」

  霍決還禮:「翰林。」

  待禮畢,霍決問:「翰林所來為何?」

  陸睿道:「來接小女和拙荊。」

  「陸大姑娘確在寒舍,已無恙,可以歸還翰林。」霍決道,「尊夫人樂安寧氏,寧閣老之孫女,不在我這裡。」

  陸睿道:「我的妻子,青州溫氏,名蕙娘。」

  「青州溫氏蕙娘,已在開封病逝,餘杭下葬。」霍決道,「這裡只有臨洮溫氏蕙娘,正是內子,不能讓給翰林。」

  陸睿的手在袖中握緊了拳,上前一步,逼視霍決。

  「都督雖勢大,然以內官之身,強奪士人之妻,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內官今日奪我之妻,他日便可奪任何士人之妻。此事揭開,足可令士林震怒,士人們不會坐視不管。」

  他冷聲道:「陛下立皇后,都選中了李家,縱他寵信都督,會為了都督與士林相抗嗎?」

  霍決的聲音更冷:「你揭開此事,陛下與士林,最可能做的事,不是讓我把她還給你,是讓她去死。這就是你想要的?」

  陸睿盯著他。

  他也盯著陸睿。

  許久,陸睿道:「我要見她。」

  「你見她,是要質問她為何在此嗎?」霍決卻抬眸,「陸嘉言?」

  他的眸光凌厲起來。

  「陸嘉言,你上來便指控我霍某人強奪人妻,可知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我在京城,她在開封陸家內院,如何我就去強奪她?」

  「她是怎麼來到京城的?開封陸府到底對她做了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想見她?質問她?」

  「她經歷過的事情已經夠了,也已經過去了。」霍決道,「她如今是我夫人,我不會放你去讓她再重復一遍,再傷害她一次。」

  「我的妻子,你不心疼,我自己心疼!」

  陸睿胸膛起伏,無法再保持平靜。

  「開封陸府……」他眼睛泛紅,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霍決盯了他許久,道:「我只告訴你一件事,她當初到京城來,袖中揣著匕首,是來同歸於盡的。」

  陸睿聞言,拳握得更緊。

  霍決道:「只她見到我,萬沒想到是故人,才沒走上絕路。」

  「這是她幸運,我幸運,也是你幸運!」

  「若不是我,是別人。若那時她真的與人同歸於盡了……」霍決的聲音冷得要結冰,「那現在,世上已經沒有一個叫陸嘉言的人了。」

  陸睿深深吸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抬眸問:「你與她,是故人?」

  「也不怕告訴你。」霍決道,「我與蕙娘,自幼訂親。」

  陸睿頓時便明白了:「原來你是那人,原來潞王案你沒死。」

  「沒死,讓你失望了。」霍決道,「非我命大,是溫家散盡積蓄保住了我的命。只我命運落到這樣境地,自然是得與她解了婚約,眼睜睜看她嫁你。」

  雖然霍決這樣說,但陸睿明白,潞王案的時候溫蕙不過十歲左右,與霍決根本不會有什麼男女之情。

  溫蕙情竇初開,情根深種,都是遇到了他。

  當溫蕙揣著匕首在京城再遇到霍決的時候,也不過就是「故人」而已。

  她都遇到了什麼,如何就成了霍決的妻子?

  陸睿握緊拳,抬眸:「開封的事,我會去查。」

  「在我見到她之前,」他道,「望你……」

  他話沒說完,霍決已經勃然大怒。

  「陸嘉言!」他暴喝,直接喝斷了陸睿的話,「我霍某人的妻子,不需要你來託付!」

  空氣有種凝滯之感。

  陸睿冷然道:「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何事,但蕙娘是我三媒六聘娶回家的正室妻子。」

  霍決冷笑:「你的三媒六聘都埋在了餘杭陸氏祖墳裡。你先回去看看再說。」

  他轉身,拂袖而去。

  走到門口,停住,微微轉頭。

  「你在這兒等著。」他道,「你的女兒還給你。」

  說罷,走出去了。

  陸睿望著他的背影,抿緊薄唇,過了片刻,輕輕抹了一下。

  攤開,指腹一絲血跡。

  霍決大步往內院走,小安眉開眼笑在後面追。

  兩人一問,溫蕙已經換了衣裳,在陸璠那裡。

  等他們過去,卻看到溫蕙使人打開了房間的窗戶,屋裡燈火通明,能看到陸璠正在吃點心。

  溫蕙卻只站在院子裡,隔著窗戶遙望。

  兩個人腳步頓住,小安也笑不出來了。

  見他們來,溫蕙道:「三叔,我想再抱抱她。」

  小安轉身就跑了。

  溫蕙又看了一眼陸璠,和霍決走到院子外面。

  霍決道:「陸嘉言想見你。」

  不待溫蕙回答,他直接道:「我拒絕了。」

  「他什麼都不知道!」霍決面沉似水,「我讓他滾去自己查到底是怎麼回事。沒查清楚之前,想見你,做夢!」

  溫蕙無奈一笑,嘆道:「我原是想,不如就讓他一直不知道,就這麼一輩子過去算了。」

  霍決酸死了:「你就是偏心他。」

  溫蕙一根手指戳在他心口:「你說這話,不虧心?」

  霍決攥住她的手指:「你要對我再好一點。」

  溫蕙問:「還要怎麼再好?」

  霍決道:「我想要一整顆心。」

  溫蕙瞟了他一眼,戳了他幾下,嘴角翹起來。

  霍決的嘴角也翹起來。

  小安跑回來了,拿來了監察院特製的迷香。這香不傷人身體,還讓人睡得香,養精神。

  陸璠在屋裡,那個漂亮的人又進來,笑吟吟說:「關上窗戶吧,有風。」

  她醒來,就是這個人照看她,告訴她她落水受了驚,他們請了高僧為她做了法事,她才醒來。

  陸璠還記得落水的時,瀕死的感覺,對人心的「惡」的驚懼。她禮貌道了謝,問此是何處,何時能回家。

  那個漂亮的人說,得等家裡做主的人回來。

  她就耐心等。

  漂亮的人又進來,陸璠便放下點心:「能做主的人回來了嗎?」

  小安道:「回來了,馬上你就能回家。你稍等我一會兒。」

  他關上窗戶又出去了,沒一會兒,陸璠聞到奇異的香,眼皮很快就沉起來,趴在桌上睡著了。

  溫蕙進來,將她抱在了懷裡,抱了許久。

  霍決道:「以後想見就能見。」如今事情揭破了,也不必躲陸嘉言了。

  溫蕙「嗯」了一聲,將陸璠交給了他們。

  霍決不想再看見陸睿,讓小安去了。

  陸睿等了很久,終於等到小安抱著陸璠來了。

  他道:「害陸大姑娘落水的丫頭,是渝王郡主送進你府裡的揚州瘦馬。她嫉妒寧氏,原是想派她勾引你,後因愛生恨,想使你和寧氏徹底離心,叫那女人動手殺大姑娘。可幸叫我們的人碰上,你放心,渝王郡主已經幫你處置了。」

  陸睿道:「小女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小安道:「當然,你得記得我們的好。」難得做回好事。

  陸睿接過陸璠,見她睡得臉頰坨紅,似有異樣。

  小安解釋道:「嫂嫂不敢在她面前露面。想抱抱她,只能給她用迷香。別擔心,我們監察院的秘製,不傷身還養神安神。」

  抱親生的骨肉,還得藏頭露尾。

  陸睿咬牙。

  小安嘴角勾勾。

  哎呀,陸探花這樣,他可太喜歡看了。

  陸睿出一趟門,就把陸璠帶回來了,寧菲菲很懵。

  這幾天連續發生的事都讓她很懵。很離奇,很沒有邏輯,叫人完全無法理解。

  陸睿安置好璠璠,感到深深的疲倦。退出璠璠的臥室,他坐在次間的榻上,搓了搓臉。

  寧菲菲從來見他,都是風華灼灼耀人的模樣,從來沒見過他疲憊無力的模樣。她怯怯地,喚了聲:「夫君?」

  陸睿吸一口氣,抬頭,就已經恢復成沉穩冷靜的模樣了。

  寧菲菲怔住。

  剛才,才是他此時此刻真正的模樣吧?那副模樣,他偶洩露,立刻就收起,並不肯給她看。

  簾子撩起來,夏青家的和銀線都出來了。

  陸睿道:「都過來說話。」

  三個人俱都圍在他身前,陸睿道:「璠璠的事,牽連到監察院。以後都不要問了。」

  夏青家的只垂著眼,手指在袖子裡摳著手心。

  銀線也垂下眼,掩住情緒。

  真正吃驚的就只有寧菲菲。她掩住了口,「啊」了一聲:「怎麼會……」

  陸睿重復道:「不要再問了。」

  他對她們說:「明日等璠璠醒了,帶她在家裡兜一圈,讓大家都能看見她。」

  三人都點頭。

  陸睿感到說不出來的疲累,他道:「都早些歇了吧。」

  寧菲菲嘴唇動動,陸睿道:「你也早點休息。」

  這就是不去上房的意思了。寧菲菲垂頭「嗯」了一聲。

  陸睿回了自己的書房,銀線卻追來了。

  她也不說話,只看著陸睿。

  陸睿在燭光裡也瞧著她。昔年的丫頭,如今也是婦人了。歲月流過去,壓不住。

  兩人對視許久,陸睿澀然開口:「我沒見到她。」

  銀線緊張地問:「那她到底在不在那裡?」

  「在。只是我沒見到而已。」陸睿道,「銀線,你可認識霍決?」

  銀線愣住,反問道:「霍決霍連毅?」

  銀線果然是知道的。陸睿道:「你可知道,他便是監察院都督。」

  銀線是真的不知道,她元興三年就發嫁了,便不怎麼往溫蕙跟前去了。溫蕙雖知道了霍決在京城成了有權有勢的人,卻沒有跟任何人提起。

  銀線一個生活在僕役區的內宅婦人,如何知道如今頭上的皇帝是誰,監察院都督又是誰。

  她喃喃道:「我,我彷彿聽說他去京城的……我不知道他竟……」

  霍四郎,竟這麼出息了嗎?

  她突然醒過來,抬眼問:「那她是,在霍四郎身邊了?」

  陸睿沉默點了點頭。

  他看到,銀線的肩膀鬆下來了。她道:「不管發生什麼事,至少她沒有危險。」

  陸睿抿唇,許久,終於告訴她:「她如今,是霍決的夫人。」

  空氣安靜。銀線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動動,卻說不出話來。

  溫蕙事了二夫,這個事,要怎麼說。

  溫蕙又不像她是奴僕,溫蕙的丈夫,是眼前這個進士及第的探花郎啊!

  陸睿道:「我明天回開封去。我去看看,開封,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他的目光落在書案上,又靜又幽。

  銀線忽然想起了那夜,陸夫人隔著窗縫的半張臉。

  陸夫人的眼睛裡有恐懼。

  【你不要去找嘉言!】

  【我怕……】

  銀線,忽然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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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真相

  陸睿喚了平舟來:「明日一早你就去安排船,我爭取上午就出發。」

  平舟吃驚:「去哪裡?」

  陸睿沉默許久,道:「回家看看。」

  平舟汗都下來了,直接跪下了:「翰林,人死如燈滅,事情都過去了!」

  陸睿道:「事情,才剛開始。」

  他道:「你盤點一下,能帶多少人過去?盡可能多帶人。」

  平舟張張嘴,陸睿只看著他。

  陸正是陸家的當家人,但陸睿才是他的主人。

  平舟最終低頭:「是。」

  翌日一早,馮學士來到署裡,在公房門前看到立在階下的一個背影,眼角就是一跳。

  能把青色官服穿得這麼好看的,就只有一個人。是他這一屆門生裡,最看好的那一個。

  上一次他這麼早等在這裡,沒辦成事,直接跑到皇帝面前去了。這次又是什麼事?

  果然,陸嘉言上來就辭官。

  「辭官?卻是為何?」馮學士問。

  陸睿深深躬下身去:「收到家中書信,家父病重,危在旦夕……」

  讀書人遠離家鄉做官,有些離得遠的,只要爹娘不死,直到二三十年後致仕才回去也有。夫妻分離、母子分離都是常事。

  陸睿呢,幸運點,離得近,能回得去。

  這是想回去侍疾?或者回去見最後一面?

  馮學士嘆了口氣。上次他想奔妻喪,他沒准,陸嘉言就跑到皇帝跟前自己要假去了。

  同樣的手段不好使兩次,皇帝也不是任人驅使的,他便要辭官了。

  這是在逼馮學士。

  可惡之處在於,馮學士的確是捨不得他的,只能幫他想辦法。

  只假是不好給的,因為官場做事,要依律、令和例,所以不能隨便開先例。

  他嘆口氣,道:「倒也不必辭官,正要考核河南學政,為明年的秋闈做準備,你替我跑一趟吧。回去看看,若令尊無事,便回來。」

  若真有事丁憂,那是沒有辦法的。只誰說得準呢,萬一熬過來了呢。不能讓年輕人一時衝動白辭了官,遂提筆批了條子。

  陸睿接了,深深揖下去:「多謝學士。」

  陸睿直接回家了,他昨天便跟平舟說清楚了,安排快船,輕裝簡行。

  回到家的時候,他的行囊已經準備好了。這大概是他出門,行囊最簡單的一回了。

  「署裡安排我去考察河南學政。」他告訴寧菲菲,「家裡托給你了。」

  寧菲菲嘴唇動動,卻低下頭去。

  他之前伴駕去離宮,也是托給她了,結果呢。寧菲菲再不敢說什麼「交給我你放心」之類的話了。

  陸睿看著年輕的妻子。

  她出身大族,與他門當戶對,雖還年輕青澀,但已經能勝任一府之主婦。

  她沒什麼不好的。

  甚至可以說,好得很標準。

  他摸摸她的頭。

  「璠璠的事,情況特殊,不是你的錯。」他說,「你為璠璠做的事,向姨娘都跟我說了。昨晚事太多,未及與你道聲辛苦。」

  寧菲菲的眼淚一下子掉下來了。

  這兩天發生的事都跟做夢似的,完全超出了她自小接受的教育和培養。她其實嚇死了,可還得硬撐著,誰叫她是一家主母呢。

  得陸睿一句「辛苦」,這幾天的驚恐和委屈,便都如春風化雨。

  她抹抹眼淚,道:「向姨娘也很辛苦。」

  陸睿點點頭:「她是璠璠生母的陪嫁,她對璠璠的心毋庸置疑。關於璠璠的事,你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可以問問她。」

  向姨娘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這些事情似乎又關係監察院,不讓追問也不敢追問。寧菲菲點頭:「好。」

  陸睿將老武婢請了來。

  「我將出門,小女暫托給閣下了。」他揖了一禮,很深。

  老武婢瞠目結舌:「不是?這個?你?」

  怎麼還有人,使喚起監察院的梢子來了呢?

  陸睿將一隻匣子推過去:「勞累閣下了,一點心意,還請不要嫌棄。」

  老武婢接過匣子打開看了一眼,銀光晃晃的,又合上了。

  「咳。」她正色道,「院裡派我來原就是照看大姑娘的,職責所在,義不容辭。翰林只管放心吧。」

  工作之餘,順便賺點外快,攢點養老錢。

  陸翰林又好看又有錢還會做事,哪個能不喜歡他。

  陸睿又見了陸璠,告訴她:「爹爹外出公幹,你功課不要落下。」

  陸璠垂頭:「再不敢了。」

  陸睿摸摸她的頭:「世間偶有壞人,倒也不必為這等人便終日惶惶。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壞人已經處置了。」

  「是嗎?」陸璠聞言鬆了一口氣,問,「只她為什麼要害我呢?」

  陸睿道:「我們又不是壞人,怎想得明白壞人的心思。」

  陸璠點點頭:「也是。」

  她又道:「我還記得落水的事呢,可嚇死了,後面又做了個大夢。」

  陸睿凝視她。

  陸璠稍稍貼近他,放低了聲音:「爹爹,我夢見我娘親了。」

  「她一直抱著我流眼淚。」她道,「她的身體好軟,可她身上的香味變了。」

  「咦,爹爹,你為什麼流眼淚?」

  陸睿當日上午便出發了。

  安排的是快船,船身狹長,條件簡陋,通常載貨,或者著急辦事和傳遞消息的人才會坐,遠不及官船舒適,但是快。往開封去比官船至少快兩三天,忽忽數日,便到了。

  黑色的靴子踩在了開封府碼頭的木板上,一行人皆是普通衣衫,領頭的男子戴了帷帽遮住了面孔,掩住了身份。無人知道陸家子悄無聲息回到了開封。

  風吹動黑紗,露出一張俊秀無雙的臉。

  「劉稻,去。」他道,「把陸續給我帶來。」

  陸續出個門,便被挾持了,強行帶到一間客棧裡。跪在地上,頭上的黑布揭開,眼前坐在那裡淡淡看著他的,是他家此時該在京城做官的少主人。

  陸續見眼前架勢,什麼都沒說,便先長長嘆了一聲。充滿無奈。

  這一嘆,更無需置疑,他是知情人。

  人退出去,門關上,房中只留下他兩人。

  陸睿問:「你可知,有人還活著。」

  陸續道:「我不知道她還活著,我只知道,她當時沒死。」

  「世上沒有事情能永遠隱瞞下去。」陸睿道,「陸續,我要知道全部經過。」

  陸睿毫無徵兆地出現在開封,不回府,而是使人綁架了他,陸續便知道,這事撐到今日,再瞞不下去了。

  他沉默了。

  陸嘉言道:「陸續。」

  他的聲音沉而冷,怒意隱含不發。

  陸續跪在地上,伏下身去,額頭觸地:「小人家裡世代為僕,忠心不二。所做之事,不管對錯,全是聽從主人命令。」

  「翰林想知道的,我都告訴翰林。」他道,「只希望翰林明白,我們家的規矩,是聽當家男人的話,但翰林是家中唯一少主人,未來家主。故我今日所為,不是背主。」

  「這個家遲早是我的。」陸睿道,「你依令行事,不管以前做過什麼,都不算在你頭上。」

  得了陸睿的許諾,陸續終於開口。

  「我只是僕從,所知也有限,將我知道的說來與翰林聽聽。」他回憶起來,道,「這事,起於三年十月,翰林往京城去趕考,趙府台忽然來拜訪老爺。」

  「趙府台?」陸睿問,「哪個趙府台?」

  陸續道:「便是從前江州的那個。他家老夫人給少夫人主持笄禮的那個。」

  陸睿道出了名姓:「趙勝時。」

  去年十月,他看到邸報,意外看到了這個熟悉的名字,秋後問斬了。

  為溫蕙主持及笄的趙老夫人娘家姓林,是他的好友林梓年的姑祖母。他看到邸報後,給林梓年去了封信關心了一下,林梓年回信說,表叔下獄後,林家便運作了一番,將老人家撈出來了。

  怎地陸家的事裡,竟有趙勝時參與?趙勝時與他家的交集,只在江州。

  「正是他,他來過之後,不久,少夫人對外稱病。實則,老爺將少夫人身邊人都打發了,又使我趕著買了一座別苑,少夫人很快就聲稱去別苑養病。但……那天接走少夫人的,並不是咱家的馬車。」

  陸續道:「趙府台和老爺之間是怎麼回事,少夫人去了哪裡,小人通通不知道。」

  「然後家裡一直無事,直到四年二月,有一天,老爺散值回家,臉色不對。」他回憶那天道,「一回來就召了我,要我給少夫人辦喪事,做實少夫人『身故』這件事。小人照做了。」

  「翰林那時在京城準備春闈,是家裡最大的事。翰林從京城發來的家信,家裡都收到了,老爺拖著不回,待拖不了回了,也先瞞著翰林,不叫翰林知道。」陸續道,「溫家那邊,也是拖著。故意使他們來得晚,這樣我與他們錯開,運了空靈柩回餘杭下葬,使溫家沒有機會開棺驗屍。原是可以糊弄過去的。」

  陸睿問:「則溫家是如何發現不對的。」

  陸續道:「是夫人。」

  陸續頓了頓,問:「母親做了什麼?」

  陸續道:「小人也不知道。」

  「小人當時還在餘杭,陸延不能進內院,夫人到底做了什麼,他也不知道。」陸續道,「只後來阿延跟我說,老爺召他處理溫家人的時候,無意識地嘴巴裡咒罵了夫人幾句,叫他聽見了。」

  陸續道:「處理溫家人?」

  陸續嘆口氣,將把溫松下獄準備弄死,和青州那邊聯手了陸正的一個同年,借馮千戶的手想摁死溫家的事全說了。

  陸睿面沉似水。

  事情比他想的更離奇復雜,宛似話本小說。

  他問:「那都是什麼時間的事?」

  陸續把各個事件的時間點都捋了一遍。

  陸睿算了下,他收到溫家斷絕往來的回信,是在這之後。

  意味著,溫家無事了。能猜想到,該是霍決解決了這個事。

  只他口中全是苦澀滋味。

  原以為,溫家是和他一樣,發現了「溫蕙枉死」這件事,才和他斷絕往來的。

  不曾想,陸家竟對溫家做過這樣超乎想像、沒有下限的事。

  溫家給他的回信只有八個字,叫他善待璠璠,與他斷絕往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提。這是忍著怎麼樣的血淚怒火,為了甥女,硬生生嚥下了這口氣。

  回想當年,與溫家結親,原是為了報恩的,不曾想,恩竟報成了這樣。

  親家,竟成了仇家。

  陸續所知,非是全貌。他只知道他看到的,執行陸正給他的命令。陸延知道的更少。

  如今知道的最多的,反倒是陸睿。

  他垂下眼,將所有的信息在腦海中整合,漸漸地,理出了大部分的真相。

  陸續不敢擾他。

  他跪在地上,抬眼看去。

  他的少主人與上次相見,又變得不一樣。

  他錦衣玉食地長大,何曾穿過粗綢。光華耀人地行走,何曾掩過行蹤。

  他今日的突然出現,讓陸續隱隱預感到,陸家,也將變得不一樣了。

  陸睿的目光投在地磚上。

  他的手在膝頭握緊拳。

  許久,終於抬眸。

  「走。」他站了起來,道,「與我回家去。」

  開封陸府。

  陸正才散值回家,剛到內書房,才寬了衣裳吃上茶,忽然外面有喧嘩。

  「怎地了?」他喚了聲。

  書童原該在外面聽喚的,卻沒有進來。

  陸正蹙眉,又喚了兩聲,竟無人應答。

  陸正起身,往外面去,走到明間,書房的門忽然被人推開。

  夕陽的光銅金色,把人的影子拉得斜斜長長的,又將那人勾勒得半身金色,半身陰影。

  陸正眯眼看去。那人邁過門檻,反手關上了門。

  竟是陸睿。

  陸正大吃一驚:「你怎麼回來了?」

  陸睿凝視著父親,走過去。

  「江州堤壩案,」他問,「父親貪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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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對的

  當初,在京城乍聞噩耗,悲痛之後,陸睿便心存懷疑。

  沒有證據,只是直覺。

  直覺告訴他,這事不對。

  第二日,他從皇帝那裡拿到了喪假,回了開封。

  各處看一看,問一問,便全明白了。

  溫蕙枉死了。死在了他的父親陸正之手。

  只人死如煙滅。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能挽回了。旁的人還得活著,還得往前走。這還有一家子人。

  這個事,不能揭開。揭開,便是全員皆輸。

  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父親自不必說,母親也一定是知情的。

  她甚至都不肯面對他。不知道是羞愧,還是悲痛?

  這件事裡,她參與了多少?或者是,反抗了多少?

  都不能問。

  只覺得窒息。

  唯一能做的,是帶走璠璠。讓璠璠遠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只陸睿當時萬萬想不到,「溫蕙枉死」竟還不是真相。

  真相,原來如此。

  陸正看著生得比自己還高,比自己還英俊,比自己還遠遠有才學的兒子,眼角抽動。

  果然世間,沒有能永遠支撐下去的謊言。做了這麼多,他到底還是知道了。

  當陸睿問出這一句的時候,陸正感到自己二十來年作為父親的威嚴開始崩塌了。

  「有十萬兩嗎?」陸睿語帶困惑,「當年朝廷一共才撥下十五萬兩吧,父親怎貪了如此之多?」

  趙勝時與陸家的交集只在江州,陸睿梳理信息,能讓陸正作出後面一串事的,除了江州堤壩案,再沒別的。

  「休得胡說!我……」陸正習慣性地喝斥,頓了頓,語氣頹了下來,「我只拿了一萬兩。」

  「一萬兩……」陸睿好像聽到了很好笑的事,竟笑了。

  「我在京城,旁人來求字畫,一副畫的潤筆也有三千兩。」他道,「我畫三幅畫,便有一萬兩了。」

  他又道:「便是母親,不過打發時間養的綠菊,也有人出千兩的價格收購。」

  「父親貪瀆,卻只拿了一萬兩。」

  「一萬兩啊。」他笑嘆道,「我們家,是缺這一萬兩嗎?」

  空氣裡很安靜。

  陸正睜著眼看自己這兒子。

  陸睿緩緩抬起眼,那眼睛裡有血色。

  「區區一萬兩!」他咬牙,「父親就把陸家的兒媳送給了權閹霍決?」

  他果然,都知道了。

  陸正眼睛一閉,認命了。

  「你知道什麼?我豈是為了錢。我家何時缺過銀子?」他色厲內荏地道,「你道在外為官,能像你在翰林院那般清貴,專心治學,不惹塵埃?你可知道什麼是和光同塵!大家都拿,獨我一人不拿,還怎生做得下去官?」

  陸睿咬牙道:「吏治敗壞,為官者效命朝廷,當以身正之。若其勢強,掀不得,也可以辭官避退,至少,留一個自身持正。」

  陸正冷笑:「天真,幼稚。」

  陸睿抬眼:「這不是天真幼稚,這是陸家人,該有的風骨!」

  「陸家的家訓裡,有寧折不屈,可沒有同流合污!」

  「宦官擅權,祖父不願與之共朝,都能辭官,為何父親就做不到?」

  陸正語塞。

  陸睿問:「趙勝時又是怎麼脅迫父親的?」

  陸正氣勢已頹,氣弱道:「謝谷豐暗中留了證據,趙勝時弄死了他家眷,把證據拿到了手裡……」

  陸睿森然道:「所以父親,就把蕙娘給了他?」

  陸正的解釋戛然而止,抬頭。

  「你可曾想過她是誰?」陸睿眼睛紅得似要滴血,牙齒幾要咬碎,「她是誰!」

  他手指著陸府大門的方向,厲聲道:「她是我遵從父母之命,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從中門抬進家的正室妻子!!!」

  他這一生都講究養氣,講究風儀,從來沒有與自己的父親或者與任何人,用這樣大的聲音講話。

  他的妻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被他的父親,像對待婢女、伎子那樣,送給了別人。

  這在他看來根本不可發生的事,發生了在了蕙蕙身上。

  她當時是什麼樣的心境?陸睿不敢想。

  她揣著匕首去跟人同歸於盡去了。

  陸正被陸睿逼得後退了兩步。

  「我,我沒有辦法!」他叫道,「這、這是要剝皮實草的事!我有什麼辦法!我還能怎麼辦?難道等死嗎?」

  陸睿反問:「難道不該?」

  陸正氣笑了:「我死了你能得到好處?你是我的兒子,你的功名全會被剝奪,考什麼春闈,點什麼探花,你這一輩子都不能再入科舉,要困死在偏遠鄉間!」

  陸睿上前一步,握拳:「你做下的事,原就該你和我來承擔!」

  「剝皮實草也好,奪取功名也好,這都是你做的孽。我是你的兒子,你予我生命血肉,我也怨不得你。」

  「只,誰承擔,都不該由她來承擔!」

  「兒只想不到,一個讀書人,是要有多無恥,能做出獻媳求生的醜事!」

  陸正被他一步步逼得後退,坐倒在明堂的椅子上,猶自想為自己辯解。

  「我若倒了,她難道能好?」他急匆匆道,「輕一點,還能作犯人家眷,重一點,直接是犯婦,配了邊軍做營妓、送到衛軍填軍堡!你母親也是!你難道能看她落到那步境地?還有璠璠!」

  陸睿卻道:「虞家、溫家,難道是死人嗎?還是陸氏宗族無人了?」

  陸正便說不出話來。

  「舅舅們難道能看著她們落入這般境地?族長難道能看著我陸家婦淪落軍營?」陸睿道,「又不是謀反大罪,無人敢伸手。不過貪瀆而已。只要肯使銀子,把女眷們撈出去,難道是什麼做不到的事?」

  「真正脫不了罪的,」陸睿冷冷看著陸正,說出了真相,「其實,就只有你和我。」

  淳寧帝自上位後,就在整治吏治,大力打擊貪瀆。

  又江州堤壩案,實在犯了忌諱。若真被翻出來到了三司或者監察院,達了聖聽,便是使銀子,陸正和陸睿也脫不了罪。

  陸正必死,陸睿一生,從此跌入泥沼。

  陸正再狡辯不得。

  他呼哧喘了許久,破罐子破摔:「行行行,你如今都知道了,你要怎樣?」

  陸睿看了他許久,道:「我小時候,一直覺得父親是兩榜進士,十分厲害。」

  「如今才知道,父親原來是這樣的人。」

  「於眾人圍攻時既不能力抗,也不捨辭官,無大毅力。」

  「做下事來,竟不能掃尾乾淨,落人把柄,無縝密手腕。」

  「事發,又不能勇於擔當,竟捨婦人而苟且,無絲毫風骨。」

  「父親這樣的人,是什麼人呢?」陸睿道,「我想了想,才明白了。」

  「我從小崇拜敬仰的父親,」他緩緩道,「原來不過是個……庸人。」

  陸正在他面前,作為父親的威嚴徹底崩塌。

  他氣得臉色發白,渾身發抖:「這是兒子該說的話嗎?」

  陸睿道:「正是親兒子,才肯跟父親說實話。希望能父親能明白,似父親這樣的人,實不適合馳騁官場。只怕你位置越高,禍事越大。」

  陸正隱有不妙的感覺:「你什麼意思?」

  「我會替父親辭官,以後,父親便好好在家裡,不必操勞,只安享晚年便是。」陸睿道,「至於這個家,就交給兒子吧。」

  陸睿說完,轉身。

  陸正跳起來:「陸嘉言!你給我站住!」

  陸睿果真站住了,卻喚了聲:「來人。」

  房門推開,閃進來兩個高壯健實的年輕人,正是劉稻劉麥兄弟倆。

  陸睿道:「我父親病了,需休養,扶我父親回房。」

  陸正驚怒交加,衝上去:「小畜生!休得胡說!」

  他卻沒能近陸睿的身,劉氏兄弟過去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他們是溫蕙帶過來的陪房,自小跟著陸睿。若是換作劉富,或者還有猶豫。但劉稻兄弟從小就已經只把陸睿當作唯一主人了,也只聽陸睿的話。

  「逆子!逆子!你敢!」陸正肝膽俱裂,拚命掙扎,「你這是忤逆!大不孝!」

  陸睿微微轉身,夕陽銅金色的光打在他身上。

  「非是我不孝,乃是你不肖。」

  「陸家百年風骨,豈能被你毀於一旦。」

  「今日,陸家列祖列宗,借我之手,予你懲罰。

  「我今日所行之事,」他道,「才是正道。」

  「才是正確的。」

  「對的事情。」

  陸睿邁出了書房門檻。

  陸正大聲叫罵,劉稻兩個伸手去捂他的嘴。

  門外站著一個人,躬身垂首,正是陸續。

  陸正看見他,眼睛睜得大大,眼珠都要凸出來。

  背主!

  這是背主!

  這個家,瘋了!

  「有什麼辦法,能讓他安靜?」陸睿問。

  陸續腰躬得更低:「我手上有些藥,服下能令人昏沉沉,似睡非醒。」

  陸睿正要點頭,陸續的頭垂得更低了:「這藥,是少夫人回到開封,老爺讓我去尋來的。」

  陸睿驟然轉頭。

  「給誰用的?」他厲聲喝道,「是給誰用的?」

  陸續頭低得只能看到頭頂髮髻:「小人不能進內院,不清楚。」

  他躬著身,視野裡只看到陸睿的袍袖甩過,抬眼,陸睿已經大步而去。

  陸續站直了,看看院門,看看書房,嘆了口氣。

  劉氏兄弟拖拽著陸正往後面去,陸正猶自喊著陸續的名字求救。

  然而院子裡站著的,都是陸睿從京城帶來的人。全是生面孔,陸續一個也不認識。

  最重要的是,陸續也真的不想再繼續為陸正做事了。一件錯事,越滾越大,到後來,都讓人害怕。

  他關上了書房的門,轉身回去取藥。

  陸睿的袍角帶著風,一路疾步,來到了上院。

  看到的,是白日裡,院門緊閉,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

  他這父親啊,無論再幹出什麼,陸睿覺得自己都不該再吃驚再意外了。

  人的底線一旦被打破,就會無止境地不停的向下落。

  陸睿看著那鐵鎖,木然問:「她在裡面?」

  門旁婆子瑟縮,小心地道:「是……」

  陸睿道:「開門。」

  婆子從接了這個差,就一直害怕。

  今日,她害怕的果然來了。

  昔年俊秀愛笑的公子,帶著人,滿身冰霜地來了。

  院門推開。

  夕陽的光從牆頭斜打過來,鋪下了一道斜斜的、銅金色的光幕。

  陸睿邁過門檻,朦朦朧朧地,看到一個人自簷廊下站起來,走到正門階上。

  那個人沖著這邊,輕輕喚了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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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散盡

  陸夫人坐在簷廊下的躺椅上曬太陽,睡不著,又睡不醒。

  聽見開鎖的聲音,她以為她娘來放她出去了。

  四方的院牆關了她一整年,她終於明白,她是鬥不過的。

  以後再不問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再不質疑世道了。

  就乖乖地,聽大人的話,做一個守規矩的人。

  她站起來,緩緩走到階上。

  院門打開,銅金色的光斜過院牆屋簷打下來,成了一道光幕,看不清那人是誰。

  她輕輕喚了聲:「娘?」

  那人穿過光幕走來。

  如霜似雪,琉璃眸子,冰潤潤的。

  是她日夜思念,又不敢相見的那個人。

  她呆呆地、遲緩地:「嘉言?」

  陸睿注視著陸夫人,撩起衣擺,跪了下去:「母親……」

  陸夫人穿著最好的衣裳,首飾貴重,鞋子上還綴著白玉片和珍珠。

  可她從前保養得一頭烏黑的頭髮沒有了,她的兩鬢斑白,像染了風霜。一眨眼,雍容優雅的女子,便蒼老了許多年。

  璠璠曾經說,阿婆好瘦。

  只陸睿不曾想到,她會這樣瘦。

  她穿得再華貴,也掩不住,渾身的生機都被抽走了。

  他的父親,對他的母親,到底幹了些什麼?

  人的底線都已經低到這樣,難道還能更低?

  墜落,難道竟沒有底?

  陸睿垂下頭,淚水滾落在青石地磚上。

  「兒,來遲了。」

  「來了就好。」陸夫人遲緩了許久,終於緩緩回神,「你,都知道了嗎?」

  「是。」陸睿道,「兒都知道了。」

  陸夫人問:「她,還活著嗎?」

  陸睿道:「活著,在京城。」

  陸睿抬頭,淚流滿面:「母親,為何……不告訴兒?」

  陸夫人沉默許久,道:「如果她死了,告訴你已經沒有意義。你怎會,為了死去的妻子,與你的父親作對?」

  「如果她還活著,我不敢告訴你。我怕呀。」她嘴唇發抖,「我怕你……會叫她去死。」

  陸睿仰頭望著她,眼睛睜大。

  前次見面,陸夫人知道一切,卻未曾透露半句。

  溫蕙人在京城,也並非沒有行動自由,卻從未找過他。

  原來……

  君臣父子夫妻。

  君以忠與臣子博弈;父以孝裹挾子女,夫以貞壓迫妻子。一切其實都是為了統治和剝奪。

  世間的規則,本就是上位者用來壓迫下位者,強勢者用來壓迫弱勢者,智者用來壓迫愚者,男人壓迫女人的工具而已。

  陸睿少年時便看透了。

  只陸睿從來認為,自己在每一段對立的關係中,都屬於前者。

  直到他明媒正娶的髮妻不明不白地「死」去。

  那一刻,他霍然轉身,抬頭,對上的是宗族和父權。

  那一刻,陸睿第一次體會到這麼深刻的無力感。

  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玩弄規則的同時,也被規則玩弄和嘲笑著。

  陸夫人流淚道:「我真的好怕……」

  「蕙娘她,本不必以身赴難的。她本可以帶著璠璠到金陵避禍的。」陸夫人道,「我那時候都想好了,趁你父親不在家,悄悄把她們兩個送走。」

  「可蕙娘不肯,她還是隻身去了。」

  陸夫人的眼淚止不住:「嘉言,你知不知道她是為什麼呀?」

  陸睿抬頭,眼淚劃過臉龐:「她……是為了我。」

  「是呀。」陸夫人道,「她愛你呀。」

  「那個孩子,從青州那年的冬天,從見到你第一眼,就在愛你了。」陸夫人眼睛模糊,像在看很遠的地方,「我是過來人,看得清清楚楚。這些年,我親眼看著她是怎麼愛你的。」

  「如果是你叫她去死,我不知道她還能怎麼活下去。」

  陸睿閉上眼,淚水滾滾而落。

  「嘉言,去把蕙娘帶回來。」陸夫人道,「不管她經歷了什麼,變成什麼樣子,她都是我的媳婦。你把她接回來,你過你的日子,我和她一起過日子,我們,不打擾你們。」

  痛苦的淚水劃過陸睿的臉頰,他道:「太遲了。」

  陸夫人驚懼:「不是……還活著嗎?」

  「她如今,是監察院都督霍決之妻,三品誥命,蟒袍加身。」陸睿艱難地道,「兒已經,帶不回她了。」

  陸夫人緩緩地消化這個信息,問:「霍決?」

  她困惑:「如何會這樣?」

  「因蕙娘幸運。」陸睿道,「到了那裡,發現那人是霍決。」

  「霍決,便是蕙娘曾經訂過親的未婚夫。他捲入潞王案,能活下來,是因為溫家散盡積蓄保住了他的命。」

  「他與蕙娘雖退了婚,然溫家有恩於他。」

  「原來,是這樣啊……」陸夫人終於露出微笑,「你看,這才叫報恩。」

  她摀住臉流淚:「我們呢?我們是怎麼樣報恩的?溫家,全家都叫陸正害了,溫家已經沒有人了。銀線也被陸正害死了,他說他抓到了她,把她活活打死了……」

  陸睿抬頭,不敢置信。

  原來他的父親,是這樣折磨他母親的。

  讓她活在痛苦的世界裡,作為她反抗他、不服從他的懲罰。

  「母親!」陸睿道,「假的,都是假的!」

  他站起來,走上台階,抱住了自己的母親。

  「他騙你的,都是騙你的,你聽我慢慢給你說……」

  陸睿攙扶著陸夫人回到了房裡,把真實世界的情況告訴了陸夫人。

  陸夫人的眼中,終於漸漸有了一絲生機。

  她說:「都沒死,就好。」

  「她如果平安,過得好,倒也不用回來了。」最後,她說,「我們陸家,原也配不上她。」

  「只你,去替我告訴她,」她緩緩道,「不要記掛我,不要記掛你,不要記掛璠璠。世間其實,無人不可離。告訴她,自己好好活便是。」

  陸睿心痛如絞。

  他用力按住心口。

  陸夫人又問:「陸正呢?」

  她直呼丈夫的名字,連他的字都不稱呼。

  陸睿做了兩個深呼吸,緩了緩心口的絞痛,道:「我讓他先待在房中。」

  陸夫人問:「以後怎麼辦呢?」

  陸睿望著房間裡的空氣,道:「我的父親陸中明,因我公幹順便探家,今晚喜開家宴。」

  「他喝多了,摔了一跤,磕壞了腦子,不清醒了,無法為官。」

  「過幾日,我作為兒子,替他去辭官。好好孝順他,帶他到京城去,為他買個莊子,讓他頤養天年。」

  陸夫人緩緩眨眼,看著自己這兒子,欣慰地笑了,卻道:「京城太危險了,若叫他逃了,去告你不孝,就糟糕了。」

  「你把他給我吧,我帶他回餘杭去。我也沒什麼能做的,餘生,就幫你看著他吧。」

  陸睿道:「母親餘生,不該如此。京城有家,母親該回家裡去,璠璠還需要母親教養。」

  陸夫人卻拒絕了。

  「我現在,無法教養璠璠。」她說話的語速很慢,有一種遲鈍感,「因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而我如今,自己的內心裡,全是不解之惑。」

  「我畢生所學所歷,究竟何為對,何為錯?我完全……完全分不清了。」

  「我活成這個樣子,足以證明我這一生都錯了。我卻竟不知道,到底錯在哪裡。大概餘生都要用來思考。」

  「尚無人為我解惑,我又如何能為璠璠解惑。」

  「嘉言,我做不到。」她道,「還是讓我來做,我能做到的事吧。讓他好好活著,讓他不要阻礙你的仕途。」

  陸睿終於道:「好。」

  他站起來,道:「那我……」

  他按住了心口。

  「我……」

  我現在,就去結束這一切。

  他一句話終究沒有說完,陸夫人眼睜睜看他吐了一大口血,人就要倒下。

  陸夫人伸手接住了他。

  陸睿倒在母親的肩頭。

  「嘉言!嘉言!」陸夫人驚惶,「來人,快來人!」

  平舟破門而入。

  陸睿趴在母親的肩頭,努力睜開眼睛。

  「母親,我心口好疼。」他聲音微弱,「好疼……」

  ……

  ……

  蕙蕙,我真的,真的無能為力。

  不能帶你回家了。

  隔了數日,開封知府才見到如今在京城大名鼎鼎的小陸探花。

  只等他見到陸睿的時候,陸睿面色蒼白,是來為父親辭官。

  「怎竟這樣?」知府嗟嘆,「不能休養嗎?」

  陸睿垂下眼:「腦子壞了,人已瘋癲。大夫說,以後就這樣了。母親本就一直養病,這下更是受不得打擊。她想帶父親回餘杭休養去。」

  陸正的同僚們聞聽消息紛紛來探望,看到的都是陸正頭上裹著繃帶,為了上藥後腦頭髮也剃了,喝了湯藥正在沉睡的模樣。

  大家嗟嘆,留下探病的禮物,回去了。

  常大夫又來給陸睿切脈,嘆息一聲,道:「我知你家中這兩年事多,只切勿再動情緒。」

  陸睿捋平袖子:「再不會了,都結束了。」

  他問常大夫:「你那醫書修得怎樣了?」

  常大夫道:「再給我五六年,總之肯定能修完。」這是他師父的未竟之志,在他手上能實現,也是佳話。

  陸睿點頭,道:「不管什麼時候,你修好了,我資助你刊行。」

  常大夫高興起來:「先多謝了。」

  開封的家裡全收拾起來。

  陸睿與陸夫人說:「她便在京城,母親要不要去見見她?」

  陸夫人沉默良久。

  「不必了,知道她無事,過得好,足矣。」她道,「我與她此生,爭如不見。」

  待上船,陸睿對陸續說:「回去與你父親交待清楚。讓他想明白。」

  陸續道:「父親一直都明白,早叱罵過我,只我們身為下僕,有心無力。」

  陸正昏睡著,叫人抬上船去。

  陸睿對陸夫人道:「此事涉及不是我一家,得告訴族長。餘杭太多舊人、世僕,母親在餘杭想看住他,還得族長相幫。」

  陸夫人點頭,終登船而去。

  陸睿在河南把公事也處理完,安排了船,將當初封存在院子裡的溫蕙的東西全裝上船。

  他走出開封陸府,轉身,看著大門緩緩關閉。

  開封陸府宅邸,託了牙人處置,後來售賣了出去。

  有新的人家入住,有歡笑有眼淚,有人間煙火氣。

  在這個宅子裡曾經發生過的事,如煙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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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生辰

  九月十二,監察院霍夫人芳辰。

  霍府裡開了晚宴,收到請柬的沒有敢不去的。也有許多沒有收到請柬但是巴巴趕來送禮的。

  畢竟不是休沐日,霍都督也不為難大家,晚宴散得挺早。

  登了記收了箱的禮物一箱箱抬進上房裡。

  霍決道:「都是大家送給你的。」

  溫蕙:「……」

  真會說瞎話,溫蕙哪知道那些官員誰是誰?那些官員又知道她是誰?

  不過是官場斂財的手段罷了。

  「我算是收斂的。」霍決道,「張忠、牛貴的時候才過分,小妾、義子挨個過壽。死了二十年的老娘都要作陰壽。」

  「比起來,」他道,「我比較廉潔。」

  溫蕙張張嘴,又閉上,只能搖搖頭。

  溫蕙若是從前陸家後宅的少夫人,大概會規勸兩句。

  但看看她如今在哪呢?她怎會在這裡?又為什麼在這裡?

  經歷過這些事的溫蕙,不會開這個口了。

  霍決有霍決的生存之道。

  溫蕙知道她對他能產生影響,但他自己都是個刀尖舔血的,她就怕她天真說了什麼,真影響了他,反可能害了他。

  霍決含笑看著她張開嘴,又閉上嘴,問:「是不是漸漸習慣點了?」

  溫蕙道:「還好。只銀子太多了,已經沒感覺了。」

  「是這樣。」霍決道,「真的沒感覺,收的時候沒感覺,花的時候也沒感覺。還不如當年。」

  他感慨:「當年跟襄王進京,我和小安把全部家當都帶來了,那時候也就那麼點銀子,可是很寶貝,摸著哪一錠都開心,妥善收著。也想著,如果死在京城了,也不知道會便宜誰。」

  溫蕙便牽住了他的手:「都過去了。」

  兩個人一起往外走,霍決忍不住給她講起了當年京城混戰的許多事。

  「趙王實在是個人物。」他道,「令人嚮往。」

  溫蕙也聽得住了,還一直問:「他使什麼兵刃?」

  「使長柄大刀的。」他道,「他和他麾下大將,都使長柄大刀。十分威武的。」

  溫蕙拖著他的手,晃晃悠悠,嚮往道:「我的槍,你的刀,若是能到戰場上不知道會怎樣……」

  「能使得開的。」霍決道,「你和我練的,本就是戰場上的功夫。」

  只遺憾,一個女子,一個閹人,都沒有上戰場的機會。

  霍決道:「蕙娘,我上過戰場的。」

  溫蕙:「咦?」

  「我當時跟陛下說,去見識見識,陛下信了,送我去了王又章老將軍麾下。我沒跟他說,直接就上戰場了。衝了幾次陣,立了些功,也受了傷。陛下知道了,很生氣,親自過來把我拎回去了。」

  他道:「當時陛下還是四公子,襄王府的庶出王子,身邊沒什麼真能用的人,我算是一個。沒一個就少一個,當時也沒什麼人看好他來投靠他。所以緊著我用,也怕我出事。」

  溫蕙問:「四哥跟陛下,也是有感情的吧?」

  「是。」霍決道,「陛下成就了我。」

  難道不是他自己成就了自己嗎?

  剛剛,溫蕙能聽出他對離開戰場的遺憾,和對趙王的嚮往。他顯然縱然有權勢,心中始終都有遺憾失落的。

  「四哥。」她道,「以後多跟我說說你以前的事吧,我都想聽聽。」

  霍決心中快樂,張嘴差點想說也想聽溫蕙以前的事,幸好還有腦子,及時剎住了。

  小安正好過來,喚他們:「人到得差不多了,就等嫂嫂了。」

  晚宴開完,霍府裡又開夜宴。

  晚宴是官場斂財的手段,夜宴人不多,都是監察院有頭臉的人。夜宴才是真正給溫蕙慶生。

  溫蕙一到場,氣氛就熱烈起來了。

  因她今日穿了和霍決一模一樣的蟒袍曳撒。只霍決的是黑色的,她是紅色的。

  自古玄熏二色,便是主搭。玄色是貴重之色,熏色是喜慶之色,富貴吉慶,正合該他們二人穿起來。

  且溫蕙沒穿什麼大衫霞帔之類的,穿的是曳撒,俐落颯爽地一走進來,大家便覺得:果然是我們監察院的都督夫人!

  霍決的兄弟們,大多跟溫蕙試過身手了,曉得她厲害。

  酒過三巡,除了霍決自己,餘人都吃了酒。沒有外人,都是自家人,便不拘謹,便試起身手來。

  霍決使人抬了許多東西來,珠玉寶石、寶劍寶刀都有,做彩頭。氣氛熱火朝天。

  溫蕙恍惚,跟霍決說:「從前軍堡裡就這樣。」

  霍決道:「是啊。一袋米,一袋麵,大家便吃奶的力都使出來了。」

  溫蕙笑:「可不是嘛,再來兩尺尺頭,家裡有媳婦閨女的就都上台了。」

  兩人肩膀挨著肩膀說笑,霍決遞過酒:「喜歡就多喝點。」

  溫蕙又喝了幾盅,看著院子裡眾人熱火朝天,她眼睛越來越亮。

  一個使槍的贏了,得了彩頭,又要比下一場。

  溫蕙哪還忍得住,擲了酒杯:「我來!」

  大家轟然叫好:「嫂子來,嫂子來!」

  他們以棍代槍,棍子一頭沾了白粉,戳到身上就是一個白點,代表中槍了。

  一輪纏鬥下來,溫蕙躍退收槍:「你死了。」

  大家一看,那人心口處幾個白點疊在了一起。

  轟然喝彩。

  溫蕙酒意上來,槍桿掄了一圈:「下一個!」

  小安叉腰:「嘖。」

  霍決笑看了他一眼。

  小安道:「看我作甚。」

  霍決道:「看你好看。」

  小安正要高興,霍決道:「酸好看酸好看的。」

  小安氣死,仰頭一碗酒灌下去,抹抹嘴:「我就不服。我也日日練功,就怎麼追不上嫂嫂。」

  「有些事強求不得。」霍決道,「當年我過去青州訂親,我岳母跟我說過,甄家代代都有一兩個根骨好的。上一代是我岳母和你嫂嫂的一位舅舅。哪知道到了這一代,甄家沒有了。竟只有你嫂嫂。你嫂嫂告訴我,幸好下一代又有了好根骨。」

  霍決原是帶笑說的,說著說著,臉上的笑意漸漸卻沒了。

  他也是天生根骨。

  倘若他和溫蕙能有孩子……那孩子,一定是練武的好料子吧。

  只是人生啊,哪能處處圓滿呢。如今,他已經十全九美,很知足,不再奢望了。

  霍決又勾起嘴角。

  溫蕙勝了三場,出了些汗,回來了。面頰上還有酒意的暈紅,眼睛又特別亮。

  霍決喜歡溫蕙這樣的模樣,又斟一杯,遞給她。

  在這裡沒人管她喝酒,且大家都喝得十分痛快,溫蕙一仰頭,一口悶下了。並沒有用袖子遮臉,保持優雅之類的。

  小安大聲叫好,還要和溫蕙拼酒。

  他一邊斟酒,一邊嘆息:「嫂嫂這一身功夫……要是個男兒,到哪裡不能闖蕩一番。可惜了。」

  霍決看到溫蕙原含笑等著他的酒,聽到他的話那笑卻消失了一瞬,她的眸子裡,明明白白閃過悵然和失落。

  身有所長,卻無處可使。

  霍決最明白這滋味。他在桌子底下踩住了小安的腳。

  小安抬起頭,溫蕙已經又恢復了笑。小安莫名,不知道霍決踩他幹嘛。

  夜宴十分盡興,深夜才散。

  溫蕙喝得很醉。小安倒是贏了,畢竟他常喝酒,酒量不可能再輸給溫蕙。他腳踩在椅子上,十分得意:「嫂嫂走不了路了,哥哥抱嫂嫂回去吧。」

  才說完,把椅子踩翻了,人滾到桌子下面去了。

  霍決使人扛了他回去,自己抱起溫蕙,往回走。

  夜深了,有點涼。

  風一吹,溫蕙醒了點,看到廊柱一根根後退,廊下燈火曈曈,庭院裡的綠樹紅花卻都成了黑色的影子。

  遠處似有喝醉的人的吵吵聲,近處卻安靜極了。

  她坐在霍決的手臂上,安安穩穩的,還抱著他的頭,把自己的頭搭上去。

  「四哥,你一口酒都沒喝。」她說。

  霍決道:「監察院都督,從不喝酒。」

  因知道太多皇帝的秘密,唯恐酒後失言。霍決在上皇死於西苑那場大火後,就滴酒不沾了。

  皇帝最大的心腹之患是前皇長孫。

  皇帝最不能提的秘密是上皇之死。

  這些,都得霍決擔著。

  溫蕙道:「我記得你愛喝酒的。」

  霍決抬頭笑道:「你還記得?」

  「記得呀。」溫蕙道,「你偷伯伯的酒嘛,還挨揍了。我就偷了我爹的酒,想叫送信的人給你帶過去。我也挨揍了。」

  霍決笑起來,笑得胸膛震動。

  溫蕙喜歡看他笑。四哥笑起來多好看啊。

  剛來到這裡的時候,他又冷又瘋。現在,全不一樣了。

  她拍他腦袋:「四哥,抬頭!」

  霍決抬起頭來:「嗯?」

  「你嘗嘗。」溫蕙說。

  溫蕙低頭吻下去,把舌尖上的酒味送進他口中。

  霍決含住,細嘗。

  溫蕙捧住他的臉:「好不好喝?」

  霍決笑道:「好喝。」

  溫蕙傻傻地笑,笑完,趴在他頭頂,說:「四哥,我嫁給你吧。」

  「傻瓜。」霍決說,「你已經嫁給我了。」

  溫蕙道:「我嫁給你,嫁到霍家堡去。」

  霍決的腳步頓了頓,道:「好啊。」

  「那你就能天天騎馬,天天練槍。」

  「我哥他們肯定得找你較量功夫。大哥力氣特別大,你可能打不過。但二哥三哥,你沒問題。」

  「娘一直盼著你,等你來了,她一定不會拘束你。家裡都是一桌吃飯的,不分男女。」

  「嫂嫂們人都還行,二嫂有點嘴碎。你要是跟她吵架,我一定幫你。」

  「娘當婆婆的,不好拉偏架,但她肯定偷偷給你燒肉吃。她常偷偷給我燒的。」

  溫蕙抱著霍決的頭聽著,直聽得痴了。

  如果當年嫁到臨洮去,原來是過這樣的日子嗎?

  「我還給你生孩子。」溫蕙哭了,「我給你生好多孩子。」

  霍決已經走進了上院,踏入了上房。

  「蕙娘,」他問,「生孩子疼嗎?」

  「疼死了。」溫蕙哭,「疼得眼睛看東西重影。」

  霍決道:「那就不生了。就我們倆挺好的。」

  溫蕙道:「好,就你和我。」

  但她還是哭。

  「四哥,你疼嗎?」

  霍決把這醉鬼放到了床上。

  「疼得差點就死了。」

  溫蕙哭得稀裡嘩啦。

  霍決說:「別哭了,現在不疼了。

  他揮手放了帳子,拉開衣帶。

  「你疼我,我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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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協查

  溫蕙和小安第二天都沒能按時起來。醉鬼們喝了醒酒湯好久才擺脫頭痛。

  霍決早就在宮裡跟皇帝稟事了。

  「康順快回來了。」他道,「沒動濮王嫡系,削的都是旁系。」

  河南是宗室重災區。廢了周王系之後,皇帝和霍決把視線落在了濮王一系。濮王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家之能生,僅次於周王系。

  如今皇帝的兄弟們都被皇帝圈在京城不放出去,京城裡權貴多,都還算比較老實。地方上的宗室,一直都仗著身份跋扈逍遙,難免便有許多人做下些惹民怨的事。

  「都經不得查,渾身都是窟窿。」霍決道,「河南苦宗室久矣。康順這次,得到地方官員頗多支持,件件事都能拿到證據,叫濮王一系無話可說。」

  他道:「想不到我們監察院,也有和地方官員魚水情深,互幫互助的一日。」

  淳寧帝「噗嗤」就笑了:「誰想得到呢。」

  他很高興:「就是這樣,封上他們的嘴,叫他們叫不得冤,訴不得苦。原就是自己立身不正,也不怪我容不得他們。自來宗族龐大了,都得邊邊角角剪些枯枝爛葉的。」

  淳寧帝有太多大事要做,每一件都需要錢,日日跟戶部爭預算。遠房親戚們吃朝廷的喝朝廷的也就罷了,居然還魚肉鄉里,為禍地方。

  根據宗人府的統計,大周朝的趙氏皇族經過二百年的繁衍,如今含女子在內的,足有十七萬人之多。

  宗室女子不比普通人家的女子,一樣也是要吃朝廷供養,故也計在其內。

  監察院這一趟,羈押了濮王系數個郡王往京裡送,直接削了幾十個振國將軍、輔國將軍,下面的鎮國中尉、輔國中尉、奉國中尉更是不用說。

  只這麼些人,和宗室的總體人數比起來,也不過九牛一毛。

  宗室不農不仕,完全就是吃國家的。他們人身自由也小,不能出封地,必然要原地擺尾,禍害四周了。

  「你看看這些。」淳寧帝叫雙滿取出一摞奏摺。

  霍決翻了翻,全都是淳寧帝登基後,尤其是這兩年,坐穩之後,朝臣們關於削藩的諫言和建議。

  他快速地翻看了看,翻到某一本,忽然頓住:「還有小陸探花的?」

  「陸嘉言的思路還是不錯的。」淳寧帝道,「只我還是根基淺,這事得慢慢來。」

  霍決看了看。

  陸睿倡導解綁藩禁,使宗室能田聯自給,試官自效。讓沒有爵位的宗室自謀生計而不是張著嘴只等著朝廷給飯吃,讓奉國中尉以下的宗室准入科舉,授予京外親民官以外的官職。

  霍決合上了陸睿的摺子,道:「這些是正道。」

  「監察院可以幫陛下修剪枯枝爛葉,順便充實私庫,但真正解決宗室問題,還是得依著朝臣給的路子走。」霍決道,「只陛下也別急,陛下先坐穩御座,至少十年,養幾位嫡系閣老,再緩緩動手。」

  「這之前,監察院給陛下開道,先把宗室們約束起來。」

  淳寧帝便是喜歡霍決這一點,可行秘事,又不進佞言。

  他一路推著他走到皇帝的座位上,並沒有膨脹自大,專權擅權。他行事,全在淳寧帝准許的範圍內。且他也很願意淳寧成為一位明君。

  他雖是內官,卻也有一顆為臣的心。

  淳寧帝嘆息。

  他挑出四本摺子鋪開:「這幾個,是我看中的。」

  霍決一看,俱都是今科和上一科的進士。陸睿,赫然在其中。

  淳寧帝拍著那些摺子,神往:「養個十年八年,便是朕的侍郎。養個十五年二十年,便是朕的閣老。養嫡這種事啊,就得有耐心。」

  「咦,你怎了?」他問。

  霍決也不遮掩,直接道:「臣嫉妒。」

  淳寧帝聞言,搖頭指著他笑嘆:「你呀,你呀……」

  他仔細看他,道:「我剛才便想問了,你今日是怎麼了,有什麼喜事?這麼高興?」

  皇帝問話,霍決居然沒有回答。他只抿抿唇,竟把臉微微別開。

  那眼睛裡分明有笑意!

  皇帝心癢起來,身子都往前傾了:「跟我還有什麼不能說?對了,昨日你夫人芳辰,皇后說她也賜下賀禮了。」

  「是。」霍決道,「正想著待會去坤寧宮謝恩。」

  嘖,居然不是讓老婆進宮謝恩。

  皇帝更心癢了,只逼視著霍決。

  他跟霍決,哪還有秘密。真的沒有不能說的。

  霍決「咳」了一聲,道:「昨天臣妻酒醉,說……想嫁給臣。」

  皇帝眨巴眨巴眼,消化了之後,拍腿大笑。

  「你呀,你呀!」他道,「以後,好好對人家。」

  霍決這妻子來路不正,不定是怎麼坑拐來的,就以霍決的手段,其中必然少不了一些上不了檯面的事。

  快兩年了,終於得人家一個「願意」。

  「可見烈女總是怕纏郎的。」淳寧帝感慨,「男女之間,重在『你情我願』,有這四個字,笑也是情,嗔也是情。」

  淳寧帝是個於男女事非常敏感又精通的人。

  霍決只想著「你情我願」四個字。

  只覺得他與溫蕙之間如今有這四個字,直叫人醉了、痴了。

  忽有內侍進來躬身稟報:「渝王殿下來了。」

  淳寧帝心情正好,道:「他怎麼來了,快宣。」

  霍決正要告退,渝王已經匆匆進來,見他要走,一把拉住他:「都督莫走,一起聽我說!」

  淳寧帝詫異道:「怎麼了這是?」

  渝王撲到地上,放聲大哭:「陛下,二十二娘死了!」

  淳寧帝大吃一驚:「怎麼死了?不是還在找?」

  皇帝消暑夏宮,九月朔日才回京城。

  渝王回到京城,得知小郡主去了南苑的別苑,只當她還為訂婚那個事耍脾氣,只道:「讓她多玩幾日,消消氣就沒事了。」

  總歸女兒家得嫁人,總歸她得認命。

  過了幾日,還不見小郡主回家。渝王妃嗔他:「就不知道主動派人去接,給她個台階下。」

  遂才派了人去,哪知道別苑說,郡主九月初一就返城了。

  郡主身邊自有護衛,渝王也不擔心,還對王妃說:「看,不知道又瞎跑到哪裡去了。」

  派了人去打聽。

  因宗室並沒有人身自由,小郡主跑再遠,也不能離開京畿的範圍。周邊能玩的地方也就那麼些,都打聽了一圈,發現……找不到。

  這才覺得不對。又重新詢問了南苑的人,南苑的僕人很肯定說郡主當時的意思就是回城。

  渝王府這才報了官,又派出了許多護衛僕從一起找。

  今日,剛剛家僕與順天府的捕頭匆匆而至,稟告找到了小郡主……的屍體。

  渝王府如被劈了一道雷。渝王一路哭著就進宮了!

  「都督!」渝王扯著霍決的袖子嚎啕,「我女兒被人害死了!五城兵馬司說不該他們管,順天府的人也不中用!都督,監察院幫我!給我女兒報仇!」

  霍決只去看皇帝。

  侄女死了,皇帝也灑了兩滴淚,許了:「連毅去幫忙。京城周邊,竟有人大膽殺害宗室,去找出凶手來。」

  霍決叉手:「遵旨。」

  霍決出宮,自然要做做樣子,回到監察院衙門,直接調了秦城來,讓他安排人去找順天府的人,協同查案。

  秦城一樂:「好嘞。」

  秦城安排了人,先一步回府告訴了溫蕙:「他們找到渝王家郡主了。」

  溫蕙目光便是一凝。

  秦城接著說:「陛下命監察院協助順天府偵查。」

  小安「噗嗤」笑了出來。

  溫蕙:「……」

  秦城也笑了:「我得去順天府呢,先告退了。」

  「嫂嫂別擔心。」小安笑道,「他們能找到,自然是因為咱們讓他們找到。」

  溫蕙點點頭。

  她親手殺了小郡主,小安知道了十分高興。當時便跟霍決說:「這才是我嫂嫂。」

  他道:「嫂嫂也真是的,敢不敢多信我們兄弟一分。哥哥打拚多年才得來如今的權勢,就盼著你能分享,你盡管用,不必小氣。」

  溫蕙道:「就是因為知道他不易,輕易才不想動用。」

  小安羨嫉交加,只叉腰:「嘖。」

  小安反正就是個別扭的人。你不心疼他只心疼霍決,他就嫉妒。你心疼他,他轉身又跑了。

  溫蕙也拿他沒辦法。

  他跟霍決雖然如此親密,卻終究每個人與每個人都是不同的。

  待霍決回來,溫蕙再問他這事。

  霍決道:「都安排好了,你盡管放心。走,去洗個澡。」

  說著,抱起溫蕙就往淨室去。

  白玉池裡,溫蕙靠著池壁,雪一樣白的秀足蹬在霍決肩頭,頂住了他。

  「這些天怎麼這麼賣力?」她狐疑地看著他,「是不是有什麼事瞞我?」

  「賣力是想叫你快活呢。」霍決抹了把臉。

  溫蕙被他坑過騙過太多次,十分警惕,只瞪他。

  「好吧。」霍決握住她秀足,還是說了,「陸嘉言去開封了。」

  溫蕙頓了頓,收回腿,「哦」了一聲。

  陸睿貼過來,道:「他九月初二就動身了,這會該已經在開封府了。」

  他手肘壓在白玉池上,嘿然道:「不知道陸嘉言查出來,會怎麼面對。」

  溫蕙手在水裡擰他腰:「別幸災樂禍。傷人倫的事,擱在誰身上都不該幸災樂禍。」

  霍決攥住她手,冷笑:「偏要幸災樂禍。憑什麼什麼事都由你替他擋著。憑什麼你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他春風得意馬蹄疾。」

  溫蕙道:「唉,你不懂。他那個人……」

  霍決有什麼不懂的。

  陸嘉言最討人厭的地方就是,他特別招人疼,不分男女。

  真的是討厭死了。

  他將溫蕙攬在懷中圈住:「蕙娘,等他回來,你見不見他?」

  溫蕙按住他手臂,凝視著氤氳水面。

  「見。」她道,「他若要見我,我便見他。」

  「四哥,我不虧欠陸嘉言。」

  「我也不虧欠陸家任何人。」

  「我沒有什麼不能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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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結案

  監察院受天子之命,協助緝查渝王家小郡主被殺一案,為了表示對此案的重視,監察院都督霍決和監察左使念安還都到順天府去露了幾面。

  監察院更是派出了大批的番子鋪開,在京城和南苑別苑之間的路線上,展開了地毯式搜查。

  殺害小郡主的凶手還沒找到,這邊小安卻拿了兩封信來給溫蕙。

  「蕉葉?」溫蕙愕然問,「她有什麼事情不直接過來說,還需要寫信?她識字?」

  說著,拆開了信,待看完,許久不說話。

  小安問:「說得什麼?」

  溫蕙沉默了半晌,道:「她們走了。」

  小安接過那信紙看了一眼,先「嘖」了一聲:「這字。」

  一看就是找街上的書信先生給代筆的。

  小安好歹也是書房出身,雖說淳寧帝論學問並不怎麼樣,但王府公子的書房裡,好字好畫看得太多了。

  【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們。但我們還是很想去看看不夜之城繁華天。京城的樣子我們已經全知道了,還想去看看大海是什麼樣子。】

  【你給我們的房子和鋪子,給了我們就是我們的啦,已經賣掉了,不會缺銀子。我們已經很會使銀子了,也會討價還價了。】

  【別擔心,我們還準備了足夠的草紙。就這樣吧。】

  【等我們到了泉州,寫信給你。也告訴你泉州是什麼樣子的。】

  小安「嘖」一聲,把信紙扔回桌上。

  溫蕙猶自發怔,道:「她們怎麼能就走了?」

  小安道:「愛走就走唄,還能管著她們的腿?」

  溫蕙轉頭,看桌上還有一封沒拆的信:「這個?」

  小安抱臂道:「這封是給我的。」

  說是給他的,他卻不拆。

  溫蕙撩起眼皮盯他。

  小安扛了一會兒,哼了一聲,還是拆開了。

  【安左使,我們走啦。信按字數收錢,詳情見夫人那封。】

  小安大怒!

  「沒給她們銀子是怎麼地?」他氣炸了,「差那幾個銅板?」

  還從來沒有人在小安身上省過錢呢!

  京城裡多的是想給他一擲千金的人!

  他大怒之下,把信紙揉了扔到地上。紙團彈了兩下,滾到了一邊。

  他這個風風雨雨說來就來的性子,溫蕙十分無奈。她折好自己那封信,收到袖中,嘆道:「走便走吧。」

  「我原是想盡力照顧她們求個心安。」她道,「現在想想,人各有志,原不該拘著她們的。」

  「她們有個屁的志,什麼都沒見過,哄兩句都當真。」小安道,「說不定出了京城還沒道真定府就叫路上的賊人給殺了賣了呢。」

  溫蕙:「呸!童言無忌。」

  她站起來走了。

  小安叉腰喊:「誰是童啊!」見鬼。

  他也拔腳要走,抬起腳又落下來。

  斜眼瞥了眼地上的紙團,走過去彎腰撿了起來,展開,皺皺巴巴的。這書信先生的字真是不怎麼樣。

  「走就走,給我寫什麼信。」他自言自語,「我又不是你們什麼人,你們也不是我什麼人。」

  只又覺得,好歹是他在人世間收到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給他念安的私人信件。

  世上竟會有人還記得有事寫信給他說一聲,稀奇。多少有點保存價值吧。

  這麼想著,便將皺巴巴的信紙放在桌上,用手將那些褶子都捋平了。折起來,塞進了懷裡。

  晚上溫蕙睡不著,在霍決熱騰騰的懷裡來回翻身。

  霍決奇怪問:「怎麼了?」

  「沒事。」溫蕙說,「渝王郡主的案子怎麼樣了?」

  霍決道:「原早安排好了,等到時候悄悄推出去。沒想到陛下讓我協查,更容易了。你別擔心。」

  溫蕙問:「又要死人嗎?」

  霍決道:「我若要讓別人為我去死,一定是談好了價錢。必定是他覺得值得的。」

  「世間萬物皆有價。」溫蕙嘆道,「郡主的命,就真的比別人的命更貴嗎?」

  「那都是他們自封的。」霍決道,「若真他們的命天生比別人貴,則怎麼我這樣低賤的人手上,染過許多貴命呢。是誰許我以賤犯貴的?」

  溫蕙翻身抱住他:「你既不覺得旁人貴,又怎覺得自己賤。」

  「只是那麼一說。蕙娘,我從不覺得自己低賤。便是旁人覺得我低賤,我也要爬起來,踩在他們頭上的。」霍決輕撫著她的背脊說,「還得狠狠碾幾下。」

  溫蕙笑了。

  霍決這性子,常讓她感慨,也讓她敬佩,更讓她心疼。

  溫蕙笑完,安靜了一會兒,說:「我查過律書了。」

  霍決道:「嗯?」

  「我殺她之前,查過律書了。」溫蕙道,「發現根本不能耐她何。宗室犯罪,是不經三司,而是由宗人府宗族同議的。這是太祖皇帝定下來的規矩。也就是說,即便璠璠真的死了,我也不能耐她何,何況璠璠沒死。可她,是真的動手殺璠璠了。」

  霍決親親她的頭髮:「就是這樣的,這些人自封了自己命貴,不許旁人輕易打殺,卻又對旁人輕易打打殺殺。只不過,太祖皇帝時候,還沒有監察院,那時候宗室藩王的權力也大,還有軍權。一代代皇帝都在削藩,到現在,他們也就能幹些這樣的事了。監察院奉皇帝之命,也能直接對宗室出手。你看明白了嗎?」

  溫蕙道:「皇帝的權力許他們幹這樣的事,能懲罰他們的,不是律法,也是皇帝的權力。」

  「則似我這樣沒有權力的人,律法不為我做主的人……」溫蕙道,「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俠要以武犯禁了。」

  霍決道:「所以,你親手殺了她。」

  溫蕙不再說話,又翻了個身。

  「蕙娘,今天到底什麼事?翻來覆去睡不著?」霍決問。

  溫蕙道:「蕉葉她們走了。」

  聽到這個名字,霍決便眼皮跳了跳。

  就霍決個人而言,他是希望最好再也不要聽到蕉葉這個名字的。

  他早先便想讓小安把蕉葉安排得遠遠的。是溫蕙對蕉葉同情憐惜,擔心她們主僕不諳世事,到外面無法獨自生活,才放在京城裡,眼皮子底下。

  雖如此,也只能硬著頭皮聽溫蕙說了蕉葉和小梳子離開京城的事。

  他趁機道:「走就走吧。這是她自己要的,你也管不了的。」

  「是,我也想這個來著。」溫蕙承認,「都不是小孩子了。沒人該管著旁人,更不可能管旁人一輩子的。」

  「只我在想的是,她們怎麼就能做到說走就走?」溫蕙有些出神,「怎麼想走,就能抬得起腳?」

  霍決眼皮直跳。

  「她們兩個不同於常人的。被關久了,對所謂『外面』嚮往太深。跟我們不一樣。」他不動聲色將溫蕙摟得更緊,道:「什麼時候你想走,我也陪你出去走走。只你自己不要瞎跑,你可捨得下璠璠,你可捨得下我?」

  後兩句語氣又嬌又賴。

  溫蕙聽得明白。這個人又給她下套。

  她反腳踢他。

  霍決笑著用腿纏住。

  過了幾日,監察院的地毯式搜索,果然協助順天府抓到了殺小郡主的凶手。

  「有兩個人,爭著自認是真兇。」霍決跟皇帝匯報。

  皇帝詫異:「怎麼回事?」

  「一個是田戶老漢。」霍決道,「郡主縱馬踏毀了他家的莊稼,他兒子上前說理,被郡主抽了一頓鞭子,使馬蹄踏斷了他的腿。這兒子後來傷口感染死了。」

  皇帝沒說話。

  「另一個,是個年輕人。」霍決繼續道,「他妹妹上巳節在水邊賣花,因生得美貌,被郡主用鞭子抽毀了臉。這妹妹嫁不出去,想不開,投水死了。」

  皇帝沉默片刻,終於問:「到底誰是真兇。」

  霍決道:「是年輕人。」

  他細細給皇帝講:「老漢深恨郡主,又無力為子報仇。忽聽郡主為人所害,我們正在緝查凶手。他想著自己年歲大,反正活不了幾年,就挺身而出投案自首,想替殺害了郡主的人扛下罪名。」

  「年輕人本沒打算自首,不料有人替他自首扛下罪名。他不忍無辜之人替他去死,遂才出來自首。」

  「凶器是一柄匕首。埋在了院子裡。順天府的仵作和監察院的仵作都核實過,傷口的深度對得上。只這人心中恨得厲害,殺死郡主之後,又反復絞動,將郡主的心臟都絞碎了。」他道。

  刺殺只是報仇,絞碎就是洩恨了。這真的得是有極大的恨意才做得出來的事。

  皇帝後背都有點發涼,又問:「二十二娘身邊的人呢?難不成也被殺了?難道此人功夫如此之好嗎?」

  「都逃了。」霍決解釋道,「這年輕人趁郡主路上下車透氣,一擊而殺。郡主直接便過去了。扈從們原是將他拿下了,他說,你們便拿下了我,她死了,你們回去也還不是一個死。」

  「扈從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們這些人回府也難逃一死,便不管他,自顧四散逃命去了。我們沒有抓到人,想來,要麼隱匿山野,要麼已經出了京畿。」

  事實上,那些人當晚就被運到別處燒成灰了,再也不會有人找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皇帝默然許久,問:「二十二娘,還幹過別的什麼事嗎?」

  他頓了頓,道:「二十二娘,在我跟前,一直嬌俏伶俐,是個十分討喜的孩子。」

  霍決沒說話。

  皇帝道:「你說便是了。」

  霍決道:「郡主娘娘在京城的名聲一直不太好,類前景郡王。」

  一個姑娘家家的,像誰不好,像她那個因暴戾在元興帝跟前都失寵的十一叔。

  皇帝:「嘿!」

  霍決勸道:「誰在陛下面前,不是拿出最好的樣子給陛下看。她父親尚在陛下面前手足情深呢,何況郡主一個女孩子,自然要綵衣娛親。」

  皇帝問:「渝王又怎麼了?」

  霍決又不說話。

  皇帝道:「說吧。」

  霍決道:「渝王與鄭王對飲,說陛下寡恩,對宗室動刀兵。」

  皇帝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霍決道:「去年十月。」

  那便是皇帝剛剛廢了周王一系。然對皇帝來說,周王是早就出了五服的遠房親戚,渝王卻是親弟弟,還是弟弟們中跟他最近親的那一個。

  是他用來加恩,展示天子的手足之情的那一個。

  皇帝道:「嘿!我對他還算寡恩?」

  霍決道:「人心總是貪的,給了再多也還想要更多。或者,也可能兔死狐悲,有同仇敵愾之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皇帝道:「嘿。」

  自此,小郡主被殺案結案。

  渝王從此失了帝寵。

  十月初,陸嘉言公幹結束,回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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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咫尺

  陸睿回到京城,先回家裡。

  見到寧菲菲,告訴了她開封那邊發生的事。

  寧菲菲大吃一驚:「這麼嚴重嗎?」

  「是,腦子不清醒了,但身體無事。」陸睿道,「已替他辭了官,母親陪他回餘杭休養了。」

  寧菲菲頗不喜歡陸正,但怎麼也不想家裡發生這種事,作為媳婦還是得道:「怎麼不接到京城來呢?」

  陸睿道:「母親對京城不熟悉,也不喜歡北方的氣候,還是回餘杭家裡,更舒適也更方便。」

  寧菲菲問:「母親還好吧?」

  陸睿道:「好些了。」頓了頓又道:「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

  寧菲菲心想,照顧一個腦子不清醒的丈夫,縱有許多僕婦,也得費心呀,怎麼還會慢慢好起來。

  她不由為陸夫人嘆口氣。

  陸睿摸摸她的頭:「別擔心。以後,這個家……我來當。」

  寧菲菲望著他有些蒼白的臉,心疼地點點頭。

  陸睿問起這一個月京中可有什麼事。

  寧菲菲道:「想都想不到,渝王家那個混世魔王,叫人殺死了。」

  陸睿問:「誰?」

  「渝王家的郡主嘛。」寧菲菲道,「二十二娘。」

  「我們一起玩耍的,就沒人喜歡她。只也想不到她會這樣死。也有點太慘。」她碎碎地念,「雖說也算是惡人有惡報,可好歹也是貴人呢,就這麼死了,唉……」

  陸睿不說話,只垂下眸子。

  回到書房,銀線求見。

  陸睿道:「我明天去見她,等我回來再與你說。」

  銀線微微動動嘴唇。

  如今,內心裡竟不想他去見她了。

  只她也沒有能力阻止。

  第二日,霍決在府中,下人來報:「翰林修撰陸嘉言求見。」

  霍決正在跟康順小安說話,聞言,撩起眼:「真慢。」起身去了。

  康順懵了:「怎麼回事?」

  他揪住小安的領子:「我不在的時候都發生什麼事了?快快,跟我說說!」

  小安笑嘻嘻:「放手放手,我先通知嫂嫂去!」

  霍決步入正堂,陸睿抬起眼來。

  霍決腳步頓了頓。

  陸睿生得有多好看,自不必多說了。只他今日穿了件大紅的圓領袍,繡了金線的,不知怎地,看著竟有幾分豔色。

  陸睿行禮:「都督。」

  霍決還禮:「翰林。」

  放下手,霍決盯著陸睿,發現了端倪。

  陸睿的臉色很蒼白。他本就白皙,今日裡格外的白。

  可以想見,他的嘴唇此時也應該是蒼白沒有血色的。為了掩蓋這種蒼白,他用了淡淡的一點唇脂修飾了唇色。

  便有了一種豔麗感。

  霍決問:「翰林開封之行,公幹可順利?」

  「公事倒還順利,私事不大好。」陸睿緩緩道,「家父見到下官,喜開家宴,不幸酒醉跌到傷及腦部,雖身體無恙,卻失了神智。下官已經替父辭去官職,家母已經攜家父回餘杭休養,此生,怕是不能再出仕了。」

  霍決挑挑眉。

  為著讓陸正橫亙在溫蕙和陸睿中間,他一直保著陸正不動他。

  不想,陸睿竟逆人倫拿下了自己的父親。話語中透露出來的細節信息,實令人玩味。

  霍決讚道:「翰林好心志。」

  陸睿不置可否,垂下眸子。

  許久,終於抬眸,說出了那句話。

  「可否,」他說得艱難,「……求見霍夫人?」

  好一聲「霍夫人」。

  霍決這一刻只覺得,愉悅極了!

  他嘴角勾起,喚了聲:「來人,請陸翰林往內廳去。」

  陸睿一來,小安便忙不迭地去告訴溫蕙了。

  霍決到上房的時候,溫蕙安靜地坐在那裡,正等他。

  霍決進來,她抬眸:「他來了?」

  霍決點頭,道:「他從開封回來了。」

  溫蕙垂著眸,聽霍決講了陸睿處理的結果。

  一個兒子,軟禁了自己的父親,替他辭官,還篡奪了掌家的權力。

  這是逆人倫,冒天下之大不韙。若有朝一日事發,則再難以立身於士林。

  無論發生在誰身上,都不值得開心,不值得笑。

  溫蕙明明恨陸正入骨,也感覺不到快意。

  因明明做錯事的人是陸正,卻要陸睿來承擔後果。

  溫蕙嘆息,問:「他要見我嗎?」

  霍決柔聲道:「我陪你去。」

  溫蕙笑笑,站起來:「不用。」

  霍決有些捨不得,還是一路陪著到了內廳。

  內廳是個穿堂,有前門,屋中有牆屏,牆屏後面是後門,通往內宅。當初,溫蕙就是在這裡與溫柏見的面。

  這一次,要見陸睿了。

  溫蕙放開了霍決的手,囑咐他:「我自己去。」

  霍決點點頭,放溫蕙去了。

  溫蕙走進後門,繞過牆屏,便看不見了。

  小安和康順尾隨過來。小安抬腳就想往裡去,上次溫柏來,他就在牆屏後面偷聽。這次卻叫霍決一把薅住了衣領扯回來了。

  小安道:「上次溫大郎可是叫嫂嫂去死!你都不知道嫂嫂當時那個臉色!」全虧了我!

  霍決道:「你別管。」

  頓頓,他道:「你嫂嫂,跟以前不一樣了。」

  小安悻悻,整整衣領。

  溫蕙繞過了牆屏,便看到了陸睿。

  身形頎長,穿一件大紅織金的圓領袍。

  大紅織金啊,他最不喜歡的。他說,俗不可耐。

  溫蕙恍惚了一下。

  陸睿聽見了聲音,倏地轉身,看到了溫蕙。

  這一個月來,他想像過溫蕙的模樣,很多種。獨想不到她是這樣子。

  太巧了,她也穿的是大紅織金的料子。因這,一直都是她最喜歡的,只是在陸家,因他的不喜歡,她幾沒什麼機會穿。

  不是襖裙,不是長衫,不是褙子。她穿的是一件曳撒,袖口收著,裙擺放著,沒有盤什麼髮髻插什麼掩髻分心,只一個精緻金環,將一頭鴉青髮絲束成馬尾。

  俐落颯爽。

  陸睿恍惚了一下,忽然想,這是蕙蕙嗎?

  這才是,蕙蕙該有的模樣嗎?

  她五官生得明豔,其實,原就襯這種稠麗富貴的衣料。

  她原就不適合人淡如菊。

  在江南,她硬壓著自己,以免格格不入。

  可其實,這才是,蕙蕙該有的模樣啊。

  溫蕙與陸睿四目相視。

  倘若沒有陸睿,或許陸夫人和溫蕙都會少了許多束縛。

  但陸睿存立於世間,是個繞不過去的人。

  溫蕙上前一步,凝視著曾經的夫君。

  「陸嘉言。」她開口,「我……」

  我不虧欠你。

  我不虧欠陸家。

  我與你的母親,互不辜負。

  即便你叫我去死,我也不會去死。

  我還要和四哥好好地一起過日子,我答應了他了。

  只她還沒說出來,陸睿已經大步過來將她擁入了懷中!

  溫蕙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懷抱中怔住。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不是你的錯!」陸睿緊緊抱住她,流下了眼淚,在第一時間就告訴她,「蕙蕙,不是你的錯!是陸家的錯!」

  必須說!必須立刻就說!一刻都不能等!

  人生誰也無法預測,一個轉身,就是錯過,一個輕慢,便再也來不及!

  必須馬上告訴她!

  「蕙蕙!事已至此,我沒有能力帶你回家,但你……」陸睿眼淚決堤,痛苦於自己的無力,「你要好好地活!」

  「你要好好地活著!」

  「不要管世間旁的人怎麼看你!不要信節婦烈女那一套!」陸睿道,「不過是為著放牧百姓,糊弄愚夫愚婦的。」

  「聰明的人不會被騙的。蕙蕙,你一直都很聰明。」

  「好好地活下去,答應我!」

  溫蕙閉上眼睛,只覺得心臟絞動。

  漫天遍地的酸意湧上了全身,心臟肺管,四肢指尖。

  她愛過的人啊!

  她願意為他犧牲付出的人啊!

  最怕的是再見之時,他會叫她去死,以死來洗刷失貞帶給他的恥辱。

  最怕的是,愛得不值得,付出得不值得。

  從細雪天溫家廊下眼睛含笑的執梅少年,到餘杭水榭裡挑著婢女下巴與她對視的涼薄郎君,溫蕙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都付在了「愛陸嘉言」這件事上。

  付出得太多了,若不值得,便是否定了自己。

  溫蕙自陸睿懷中抬起頭。

  自那日他奔赴春闈一別,直到如今,她終於沒有再躲藏,面對面地站在他眼前了。

  「陸嘉言。」溫蕙流淚笑了,「別來無恙?」

  「蕙蕙。」陸睿笑著,卻流淚,「好久不見」

  自分別後,今日再見,恍如隔世。

  別離後的重逢,他們今日都穿了溫蕙喜歡的大紅織金,恍惚彷彿一對要拜天地的新郎新娘。

  可蕙娘有了夫君,嘉言有了娘子。

  回不去了。

  人生一步步走過來,再也回不去從前。

  回不到兒時的天真,回不到少時的情醇,一路回首看著,但還是得往前走。

  陸睿貪婪地凝視她。

  因他知道,今日離開了這裡,他將再也沒有機會這樣看她了。

  他看著她明潤亮澤的眼睛和飽滿柔美的面頰,確信了霍決是真的對她好。

  珍惜了她,疼愛了她,呵護了她。

  因唯有這樣,她的眉眼間的精氣神裡才會有這樣的生命力。

  陸睿低下頭去,抽了抽鼻子,許久,抬頭,告訴了溫蕙一個遲來的好消息。

  他道:「蕙蕙,我金榜題名,點了探花。」

  我還,為了你請了誥命。

  我還,有許多,對你我未來生活的暢想。

  溫蕙也抽抽鼻子,含笑道:「我知道。我去看你遊街了,你穿紅衣裳真的好看,我早說過了。」

  陸睿道:「那你再多看看,我今天特意穿的。」

  溫蕙笑了。

  陸睿道:「我那天看到你了,你裹著頭臉,只露出眼睛。我認出你的眼睛了,只我當時想,你不可能在這裡。」

  溫蕙道:「這不怪你。」

  陸睿的眼淚流下來。

  我還看到,八人抬的大紅喜轎從我眼前飄過。

  我不知道裡面坐的是你。

  那麼近。

  離我那麼近。

  咫尺天涯地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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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回去

  陸睿低頭抹了把臉,抬頭告訴她:「你穿紅衣也好看。」

  溫蕙笑了。

  她如今笑起來,真好看。

  紅色的衣裳襯著她的臉,平添了幾分美麗。

  「家裡的事,我處理了。」陸睿問,「他告訴你了嗎?」

  溫蕙的笑意斂去,點了點頭。

  陸睿垂淚:「我只能做到這樣了。」

  溫蕙輕聲道:「你做得很好了。」

  她問:「母……令堂還好嗎?」

  陸夫人並不好,她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但這,沒必要告訴溫蕙。這是陸家人的事。

  溫蕙從離開陸家大門的那一天,陸家人的事就再也不是她的事了。

  陸睿道:「她已經知道你現在的情況,她很欣慰。」

  溫蕙點點頭:「我二哥去開封的時候,她自縊向我二哥示警。嘉言,當我知道的時候,我便想,我嫁入陸家的這七八年,與她相伴,都未曾錯付。」

  陸睿只覺得苦澀。

  他忍住喉頭又澀又梗的感覺,道:「她,有話要我帶給你。」

  溫蕙凝眸。

  「她想告訴你的,也是我想告訴你的。」陸睿看著她,認真地告訴她,「蕙蕙,這世間,其實無人不可離。你……在霍臨洮身邊,不必記掛母親,不必記掛璠璠,也不必記掛我。你,好好地照顧好你自己。」

  溫蕙流淚:「你們兩個,都是聰明又有見識的人,我不擔心你們。但是璠璠……」

  陸睿問:「你總戴著面衣,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怕影響璠璠是嗎?」

  溫蕙點頭。

  「你想錯了。」陸睿道。

  他想起溫蕙想抱抱璠璠,都要藏頭露尾,她是打算這麼過一輩子嗎?

  所以霍決對他有許多怒氣。

  他是真的很在乎溫蕙。

  他道:「世間重男子而輕婦人。婚姻是結兩姓之好。」

  「璠璠姓陸,她的未來如何,要看我的未來的如何。」陸睿道,「我卑如草芥,她便低微;我登閣拜相,她便尊貴。」

  「蕙娘,璠璠的未來,在我不在你。」他告訴她,「你把心放下,照顧好自己就行。」

  溫蕙點點頭,告訴他:「推璠璠下水,想害死璠璠的,是渝王家的郡主。」

  陸睿問:「是霍都督殺了她嗎?」

  「不是。他當時不在家。」溫蕙說,「是我親手殺了她。」

  有那麼一瞬,空氣靜止。

  陸睿想,他真的認識她嗎?原來她竟是個敢殺人,會殺人的人?

  為何離了後宅的院落,她竟都敢手刃想要害死女兒的凶手了?

  好像剝去了一層面紗似的,陸睿終於認識了另一個全不同的溫蕙。

  「是我。」他自責,「是我沒保護好璠璠。以後再不會了。」

  溫蕙道:「都是你招的爛桃花,你以後收斂些。」

  陸睿垂頭,道:「好。」

  溫蕙問:「寧氏人怎麼樣?」

  陸睿道:「性子溫和,寬容大度。」

  溫蕙問:「她會對璠璠好嗎?」

  陸睿道:「我會讓她對璠璠好。」

  「你這個人……」溫蕙無奈。

  陸睿道:「我便是這樣的人,你很早就知道了。」

  有的人天生在這方面的情感就會比旁人更少一些。陸睿尤其少。

  少年時遇到熾熱如溫蕙,是他的幸運。也算是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

  只他錯了。

  他錯了。

  她其實明白得很早很早,所以,後來的後來,近在咫尺,她也不來找他。

  心臟,又像被捏住。

  難受得說不出來。

  「人的心都是肉長的啊。」溫蕙道,「你能不能對別人好一點。」

  陸睿垂頭:「好。」

  溫蕙嘆息,嘆完,道:「我想見見她。」

  陸睿點頭:「我看看什麼時候合適,再告訴你。」

  溫蕙還惦記著一個人。

  「你把銀線收作妾室了?」她問。

  「銀線察覺你的事不對,為追查,得了陸通一張休書。她千里迢迢很不容易,才來到京城。」陸睿道。

  溫蕙一直還以為只是陸通一家勢利,不料竟是如此。

  她閉上眼睛,眼淚劃過臉頰:「我,我給她留了銀子和身契,原是希望她能好好過她自己的日子……」

  只沒想到,終究還是波及了銀線。

  誰都回不去了。

  「得忠婢如此,是你我幸事。」陸睿道,「她的餘生,我來照顧。」

  溫蕙垂淚:「多謝你。」

  陸睿道:「這是她應得的。」

  說完這些人,陸睿道:「你不問問璠璠的事嗎?」

  「璠璠的事,我一直都知道。」溫蕙道,「我知道你親自教養她,我還知道她衣食住行的細處。」

  「其實……」溫蕙還是告訴了陸睿,「其實每次璠璠出門,我都偷偷去看了,我坐在車裡躲著,你們不知道我。」

  這近兩年的時間,陸睿至少每個月會有一個休沐日一定親自帶著璠璠去陸侍郎府上拜訪。這麼說,溫蕙其實……

  「嗯。」溫蕙承認,「我見過你很多次。」

  陸睿幾不能呼吸。

  在記憶中搜尋,那些眸子一掃而過的畫面。他道:「是一輛,青油小車,很普通,街上最常見的那種,是不是?」

  溫蕙道:「你眼睛還是這麼厲害。」

  陸睿苦澀極了。

  錯過原來不止一次,是一次次。

  腳步聲忽然從牆屏後響起,兩人轉頭,霍決進來了。

  霍決自認給了陸嘉言足夠的時間,且也再耐不住,便進來了。

  陸睿聽到溫蕙喚了一聲「四哥」,眼睜睜看她在他面前又一次轉身。

  這一次,她朝著那個黑色蟒袍的男人去了。

  這一次,她再不會在某個院落裡等著他了。

  他看到溫蕙走了兩步,自然而然地向霍決遞出了手。

  霍決露出了笑,牽住了溫蕙的手,向自己一帶,溫蕙便墊了一步,撲進了他的懷裡。

  陸睿看不到溫蕙的臉,可他不期然地想起了從前,溫蕙撲進他懷中時的笑靨。

  他看到霍決低頭露出了笑。

  他明白他為什麼笑,因為當年,當溫蕙這樣撲入他懷中的時候,他也情不自禁地便笑了。那些愉悅的情緒,是打心底溢出來的。

  霍決攬住溫蕙:「你和陸翰林談完了嗎?我還有些事要和翰林說。」

  溫蕙站直,點點頭:「談完了,你們說吧。」

  霍決道:「那你先回去。」

  這是有事不想讓她聽了。溫蕙微微頷首。

  轉身,再看一眼陸嘉言。

  她笑了笑。

  因穿著箭袖的曳撒,她抬手,行個抱拳禮。

  陸睿抬手,揖禮相還。

  這一對拜,大紅衣衫,宛似當年婚禮。

  只當年結髮,今日緣散。

  蕙娘與嘉言,大夢一場。

  從此,是陸翰林和霍夫人。

  陸睿看到有水滴滴到地磚上,洇濕了幾個點子。

  黑色的靴子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有男人的聲音道:「她回去了。」

  陸睿直起身來,別開臉,拭去淚痕。

  霍決看他片刻,頷首道:「我在外面的時候,一直想,如果今天再有人敢叫她去死,我就叫這個人去死一死。」

  但他進來看到溫蕙,雖臉上有淚痕,但她神情目光都寧和坦蕩,便知道陸睿終沒有讓他失望。

  陸睿問:「是誰叫她去死?」

  霍決嘆氣,道:「大郎。」

  陸睿便明白了。原來溫柏也和溫蕙見過了,所以後面有了那八個字的斷情絕義。

  只溫柏竟叫溫蕙去死。

  所謂世間愚夫愚婦,正是溫柏這樣的人。他們被規則管理放牧著,便奉這些規則如圭臬。

  陸睿垂眸,手在袖中握了拳。不能想像溫蕙當時的心境。

  霍決伸手到袖中,掏出一本冊子遞過去:「這個給你。」

  陸睿接過來翻了翻,便知道這是什麼了。

  趙勝時便是用這個,脅迫了陸正。改變了一串人的命運軌跡。

  霍決道:「於我沒什麼用,翰林拿去吧。」

  「多謝都督。」陸睿道,「勞煩,借個火盆。」

  僕人很快端了火盆來。

  霍決看著陸睿蹲身在火盆旁邊,將那冊子一頁頁撕開,投入火中。

  待最後一頁燒成了灰燼,陸睿望著火焰,忽而輕聲道:「都督,她知不知道,是你派了人去開封,強壓家父給她辦了喪事,斷了她所有的退路?」

  霍決的目光鋒利了起來。

  陸睿站起來,看到他這目光,便明白了。點點頭肯定地道:「她不知道。」

  霍決冷笑:「翰林想怎樣?」

  「我想,」陸睿垂眸道,「既她不知道,請都督瞞住了,一輩子不要讓她知道。」

  霍決頓住。

  陸睿沉默了許久。

  「她愛著你在你身邊,」他澀然道,「遠勝過,痛苦被迫在你身邊。」

  他們離得很近,近到陸睿能嗅到霍決身上濃鬱的熏香。

  剛剛,他也嗅到了溫蕙身上的熏香。

  用的是一樣的熏香,只是霍決熏得厚重,溫蕙熏得淡一些。

  龍鱗輔以青赤蓮,濃而重,若淡熏,香氣便過於銳利。不合陸睿喜歡的「寧靜淡遠」的偏好。

  但適合溫蕙。適合現在這個一身紅衣,俐落颯爽,笑起來有光的溫蕙。

  她為什麼會發光呢?

  陸睿覺得眼睛都痛。

  不是因為被旁人寵著愛著。

  陸睿看得明白,是因為她在愛著人啊。

  霍決凝目看他。

  霍決回到上房,告訴溫蕙:「他回去了。」

  頓了頓,又道:「趙勝時那個東西,我給他了。」

  溫蕙白了他一眼。

  霍決訕訕:「反正我拿著也沒什麼用……」

  溫蕙無奈:「你呀……」

  霍決不要臉抱住她:「我就是這樣的人,反正你答應我了,說話得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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