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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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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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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6: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章 適者

  溫蕙在船上也懵了。

  船行了幾日,冷業忽然跑來說:「姑姑,他們在往船上掛紅綢。」

  溫蕙詫異,出了艙房一看,果真是在掛紅綢,搞得跟要辦喜事似的。她奇怪地問:「這是幹什麼?」

  大家的神情都有些異樣,支支吾吾。

  溫蕙察覺不對,直接去問溫杉。

  溫杉把腰一叉:「我決定把你嫁給章東亭。」

  溫蕙呆住,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溫杉又說了一遍:「章東亭,先前見過的那個。你殺了他十幾個人。」

  溫蕙無語半晌,問:「你傻了?我有夫君的。」

  一想到溫蕙和霍決竟做了三年夫妻,溫杉就膈應。

  「你才是傻了!霍四根本不是男人,你還心甘情願跟著他!」溫杉惱怒道,「月牙兒,這裡是海上,霍四本事再大也追不來的。什麼陸家、霍家,都忘了!你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

  「東海幾方勢力,除了我,就是章東亭最年輕。他桀驁不馴,卻是如今東海唯一敢與我正面爭鋒的人,是個人物。」

  「人你也見過了,長得也不醜。」

  「會盟之日,他誠心求娶。我也是考慮了很久,也看過了咱自家島上的人,終究是沒有比得上他的。」

  「不說咱自家島上,便說整個東海,比他年輕好看的,終究能力不如,不若他一人獨掌一方勢力。手中勢力可與他相抗的,都是些老傢伙。」

  「月牙兒。」溫杉道,「哥真的是好好給你看過了。你是東崇島的大小姐,若論門當戶對,與你相配,最配的便是章東亭。」

  「我跟他談好了,他把身邊清理乾淨,迎娶你做正妻。」

  「你看看外面的船,裝的都是我給你的嫁妝。你嫁過去,有東崇島給你撐腰,不會讓你受委屈。」

  「當年陸家,錯就錯在高攀二字。陸家敢這麼對你,還不是欺負咱家是小門小戶。結親,還是得門當戶對!」

  溫蕙終於相信,溫杉竟不是玩笑,他竟是認真的。

  溫蕙只氣得腦子轟轟的。

  「我再說一遍。」她咬牙道,「我有夫君!」

  「什麼夫君,誰承認了!」溫杉怒道,「大哥叫你去死雖過分了,但他有個話說的沒錯,你和霍四,一沒有父母之命,二沒有媒妁之言!不過是無媒苟合罷了。呸!苟合他都合不了!」

  「只有你這傻子,讓陸家和霍四給哄了,真認他!告訴你,老子不認!」

  「讓姓霍的姓陸的都去死!我妹妹好好一個女人家,得正經嫁個正常男人!過正常日子!」

  溫蕙怒道:「你憑什麼嫁我!」

  「憑我是你哥!」溫杉大聲道,「大哥二哥不認你,我認你!爹娘不在了,我給你做主!」

  溫杉說的原也沒錯。

  溫蕙和霍決這樁婚事,溫家人未曾同意,的確是苟合。倘讓李秀娘代溫杉去打這官司,定能將官司打贏,判這婚事一個無效,溫蕙發還娘家。

  溫杉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女人若沒了夫家,不說親哥哥,便是娘家叔叔伯伯,甚至於近親沒了,族中長輩也有權將她再嫁。

  女人的婚事女人自己沒有資格參與,男人將事情定了,再告訴女人一聲就行。

  溫杉頂多只是更霸道些,臨到這時候了,才叫溫蕙知道。

  只他實是知道溫蕙是個腦子一根筋的倔貨。她若自己不想明白,十匹馬也難拉回來。

  當年爹娘怎樣說,一個錯眼,倔丫頭就一個人跑到長沙府去了。

  但她只要繞過這個彎子來,就又會聽話。

  她從長沙府回來,想明白了,就乖乖聽話了。認了錯,任爹娘給她重新訂親,爹娘選哪家,她便認哪家。

  他想著,等她去了當南島做了當家夫人,有了正經男人,她就會明白哥哥為她的一片心。

  溫杉說的有道理嗎?

  自然是有道理的。還是人間至理。

  他講的是禮法!一個女人在沒有夫家時,自身的歸屬權。

  只溫蕙覺得,最荒謬的就是這個道理!

  她笑起來。

  「化外之地,從賊之人,竟跟我講起禮法來了?」溫蕙只覺得滑天下之大稽,「真真……是可笑之極。」

  最後幾字,已經咬牙切齒。

  精光一閃,她拔出了腰間的匕首!

  溫杉大驚:「月牙兒!」

  「你慌什麼?」溫蕙譏諷道,「你以為我要自盡?」

  溫杉正是怕她想不開,不錯眼珠盯著她。

  溫蕙卻道:「這柄匕首,是四郎給我的,我一直帶在身上,可不是為了讓人逼得了斷自己。」

  她手一甩,「咄」地一聲,那匕首射入了木地板裡,齊根沒入,只剩刀柄,可見其鋒利。

  「我隨身帶著它,是為了當有人逼我時,可以以它反抗!」

  她盯著溫杉,「這裡不是大周領域,禮法管不到的地方,你想擺出兄長的身份就要我任你擺布,那是做夢!」

  「我只跟你說最後一遍,我有夫君。」

  「你覺得四郎不是男人,」她道,「可他是我的男人。」

  溫杉氣道:「他……」

  「他自然不是完人,甚至算不得好人。他身有殘缺,但我一路行來,見的男人愈多,愈知道他的好,愈知道他對我的可貴。」

  「想要我離開四郎改嫁旁人?那,三哥,咱們就試試看!」

  她盯著他道,「我難道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嗎?咱們試試看!」

  「或者你有本事現在就挑斷我的手筋腳筋,讓我像排屋裡的女人一樣,任你安排。或者你看看,我的槍夠不夠鋒利!」

  溫蕙轉身離開。

  溫杉吼她:「厲害得你!你有本事跳海自己游回去!不然我看你能往哪裡去!」

  死倔的妮子!

  他氣得叉著腰轉圈,一抬腿踢翻了一張桌子。

  盯著地上那匕首,呼呼喘氣。

  許久,他喊了人來:「現在到哪裡了?」

  手下報了方位。

  溫杉恨得撓頭。

  雖知道以溫蕙的脾氣,知道了一定會鬧,但也沒想到她這樣決絕,死活認定了霍四。

  真不知道霍四一個閹人給她灌了什麼湯。一個閹人不好好地守著皇帝,非要禍害他妹子!

  實可恨!

  他問:「附近我們有幾支船隊?龍虎堂、惡風堂的船都應該在附近吧?」

  他下令:「把他們都調過來。」

  手下神色凝重起來:「大當家?」

  溫杉長嘆一聲:「四娘執意不肯,我再勸勸她,看能不能勸得動。只萬一勸不動,只能跟章東亭反悔了。」

  手下道:「章東亭可不是個好相與的。」

  「是。」溫杉道,「所以把船隊都調過來,預防個萬一。」

  海上一言不合翻臉相殺的事也很多。

  章東亭不是好相與的。

  但冷山也不是心慈手軟的。

  正所謂,慈不掌兵。

  冷業敲開了溫蕙的房門,看到溫蕙正在沉默地磨槍。

  溫蕙一直對他溫柔慈愛,他還沒怎麼見過她這樣冷臉的模樣。

  「姑姑。」他進來道,「爹讓我把這個還給你。」

  溫蕙瞥了一眼,放到桌案上的,正是她那柄匕首。她沒說話,繼續磨她的槍。

  房中安靜了片刻。

  冷業道:「姑姑,爹爹就是這樣的,島上的人都是聽他的話的。不聽話的人,是必須得殺了的。」

  溫蕙是知道的。因在島上她便發現了。

  大當家之下,有十二分堂,每堂又分數舵。

  堂主們地位高於舵主,年齡卻比舵主們年輕。堂主年紀最大的也就是三十來歲,舵主卻都有五十來歲的。

  溫蕙不懂就問。

  問了才知道,因為鄧七死的時候,島上分裂,後來溫杉奪了島,也要整頓人員。

  不聽話的肯定要殺掉。老傢伙們資歷深,在島上經營得時日久,自然是不容易聽話的。都殺光了。

  所以後上位的人才年輕。

  溫蕙冷笑:「跟他說,我就是不聽話的,叫他來殺了我。」

  冷業道:「他自然不會殺姑姑,他現在正自個發脾氣呢。」

  停了停,他安慰溫蕙道:「姑姑,不管姑父是姓霍,還是姓章,回京城還是去當南島,我都跟著你。」

  溫蕙被氣笑。

  「別胡說八道。」她道,「你姑父姓霍,你只有這麼一個姑父,不會有別的姑父。」

  「我和你姑父約定過同生共死,他哪怕死了,你也只有一個姓霍的死姑父,不會有別的姑父!」

  「那怎麼辦呢?」冷業發愁,「姑父在大陸上呢,我們在海上,姑父再厲害也沒辦法吧。」

  「難說。」溫蕙卻道,「且看著吧。就算他現在一時沒辦法,大不了我先死,也不受這鳥氣!」

  「我若死了,你且看著,你姑父會怎麼發瘋!」

  溫蕙以前厭恨霍決發瘋。

  可此時,她深深感覺到,人要是落到一定的境地,逼到一定的程度,原來真的不瘋一瘋是不行的。

  冷業又回到溫杉那裡,學舌:「姑姑說,她跟姑父約定了同生共死。哪怕死了,我也只有一個姓霍的姑父,不會有別的姑父。」

  溫杉氣得抓起桌上的杯子狠狠在地上摔碎:「什麼玩意!」

  剛才他踢翻了桌子,已經碎了一套,這是才換上的新的,又碎了。

  冷業看看一地的碎瓷片,撩起眼皮:「爹,你錯了。」

  溫杉惱道:「你小子胡說什麼。」

  冷業道:「姑姑功夫厲害著呢,你怎麼能當她是島上的女人那樣對待呢?」

  冷業生長的環境與溫杉不一樣。

  他實際上未曾受過禮法的熏陶,他自小看到的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島上的男女很多都不是正常的夫妻,他不理解大陸之上父親、兄長對家族中的女子所擁有的權利,所以他不能理解,溫蕙一桿槍厲害若斯,為何溫杉會覺得可以像安排島上的女人那樣給她安排男人呢?

  他這思維完全跑的是另一個方向。

  溫杉也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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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6: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一章 生死

  海上的規矩,各島島主互不踏入對方的島。

  因彼此間缺乏信任,互相警惕,若有事,擇一中間海域船上相見,或另尋一處島嶼亦可。

  章東亭和溫杉的地盤有重疊的區域,這也是為什麼他兩個之前有衝突的原因。

  這次結親,迎親送親便選在了這個中間區域。

  眼看著再一日就要到約定之地了,溫杉打算最後嘗試一次說服溫蕙。

  他一步踏入溫蕙的艙房:「月……」

  溫蕙腳一勾一蹬,一個凳子挾著風呼嘯而至!溫杉眼疾手快地接住!

  匕首隨之而來,溫杉用凳子擋,「咄」地一聲,匕首太鋒利,紮透了凳面,刀尖險些傷著溫杉的鼻尖。

  溫杉惱火,放下凳子:「能不能好好說話!」

  溫蕙冷眼看著他。

  溫杉嘗試做最後一次游說:「你再好好想想,你嫁過去,就跟你嫂子一樣,是當南島的當家夫人。東崇島是你娘家,章東亭不敢讓你受委屈。」

  「我給你的嫁妝,不止是那幾條船上的東西,還有船和船上的人,都跟著你過去。」

  「這門親事,實是門當戶對了。我不是給你隨便選的男人,章東亭在東海,實算是號人物。」

  「唉,你拿槍做什麼!」

  「不是就快到了嗎?」溫蕙冷笑,「我直接去殺了章東亭就行了。」

  溫杉做海盜久了,已經習慣。且他是十年之後才收到溫夫人的死訊,心理準備太充足,已經沒有深刻的感受。

  溫蕙可是忘不了溫夫人是怎麼死的。當日,若不是顧忌蕉葉可能在他手上,溫蕙當時便想殺章東亭了。

  溫杉跟她對峙片刻,終於敗下陣來。

  「知道了!」他惱道,「行了行了,不嫁就不嫁吧。把你那槍放下,明日裡我去跟章東亭說。」

  溫蕙問:「這種臨陣反悔的事,你要怎麼說?」

  溫杉道:「還能怎麼說?用拳頭說!」

  「海上的規矩,誰的拳頭硬,誰的刀快,誰說話。」

  約定的地方是兩方勢力大約中間位置的一個有淡水的無人島。島很小,極目望去,便能看到頭。

  島上雖無人居住,卻是補充淡水的補給地,也修了粗陋的碼頭。

  章東亭迎親的的船隊先到了,當南島的船隊帶的是聘禮,在這裡等著交換新娘和嫁妝。

  他的人就在碼頭上,看著溫杉帶人下船。

  「冷兄,四娘子呢?」章東亭迎上去,往他身後看了幾眼,拱手問。

  如今把溫杉當成舅兄看了,連稱呼都換了。

  溫杉抬頭看看天,抱拳回禮,道:「章大當家,這個事啊,咱們再議議。」

  章東亭道:「我誠心求娶四娘,等了一個多月才等到冷兄的答復,喜不自勝,還要議什麼?莫非冷兄嫌聘禮薄了?沒關係,我這再調幾船來。」

  溫杉道:「這不是章大當家的問題,是我。是我沒搞清楚,四娘她其實有夫婿。」

  章東亭有點意外,他也以為溫蕙是寡婦。實在是有男人的女人,怎能自己在外面亂跑?

  不過這不是什麼大事,既然這夫婿溫杉都是後知道的,可見不重要。他道:「那有什麼關係,殺了便是。」

  溫杉嘆道:「四娘自己不願意。」

  章東亭頓了頓,道:「冷兄說笑了,她是你妹妹,你願意就行了。」

  「我願意也沒用。她不願意的話,就是不行。」溫杉道,「章大當家,這事是我做得不好,我冷山給你賠不是。這些……」

  溫杉手指向自己的船隊,道:「原是給四娘準備的嫁妝,她不願意嫁,大當家挑一隻吧,算是我給大當家的賠禮。」

  章東亭勃然變色。

  「冷兄這是耍我章東亭玩呢?」他森然道,「咱們東海,還沒人敢這麼逗我。」

  溫杉就知道這事沒法善了。但他也不懼,在海上討生活,若怕這個怕那個,趁早滾回陸上去吧還是。

  「章大當家自是有資格生氣,但冷某致歉的誠意在這裡了。不管大當家什麼意思,我留一條船給你。」溫杉拱手道,「這個事,就到底為止了。」

  章東亭冷聲道:「冷大當家莫非覺得就可以這麼走了?」

  他此話一出,當南島諸人倉啷聲一片,刀已半出鞘。東崇島二話不說,也都握住了刀柄。

  溫杉道:「怎麼著,我賠禮也賠過了,道歉也道過了,大當家還想要冷某人的命不成?」

  章東亭道:「大當家的命倒不必,以後還得走親戚呢,不好叫嫂子守寡。大當家只要把四娘子留下,聘禮盡管帶走,嫁妝也可以不要,以後咱們就是郎舅,一起在東海橫著走。」

  溫杉正要說話,忽地一凜,猛向後撤。

  章東亭亦同時向後急撤。

  「咄」地一聲,一道銀光風馳電掣般,紮在了二人中間!眾人定睛一看,不是別的,正是溫蕙那桿梅花亮銀槍。

  槍尖深深紮入了未剝皮的原木中,槍身猶自顫動,發出嗡鳴。

  眾人轉身抬頭望去。

  蒼天白雲,溫蕙站在高高的船舷上,衣擺隨風拂動。

  「四娘子!」章東亭見到她,眼睛一亮。

  「章大當家。我自有夫婿,不會嫁你。」溫蕙卻道。

  章東亭道:「四娘這話傷我心,我是誠心求娶。你看這可怎麼辦?」

  溫蕙道:「我雖是陸上人,也聽說過你們海上的規矩。既然這事大家不能達成共識,不如按你們海上的規矩來解決。」

  溫杉一聽,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喝道:「四娘!」

  溫蕙沒理他,凝目看著下面這些男人。

  她道:「章大當家,敢不敢接我的生死局?」

  碼頭上靜了一瞬。

  溫杉喝道:「四娘!別胡說八道!」

  對這個妹妹,真是又氣又恨。一個女人家,為什麼就不能老老實實待在內宅裡不出門不惹事,好好聽男人的話呢!

  章東亭笑了。

  他道:「四娘子說笑呢,什麼生死局不生死局的,那都是男人的事。四娘子和我的婚事,我還是跟你哥哥說吧。」

  「章東亭。」溫蕙道,「你害怕輸給一個女人。」

  這話太誅心了。章東亭臉色難看起來:「四娘子可知道是什麼是生死局?」

  「知道。」溫蕙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生死局必有一人死,只留一人活。」

  她道:「章東亭,你不敢嗎?」

  眾目睽睽之下,被溫蕙逼到這份上,章東亭不能再不答應了。

  他咬牙笑道:「四娘子這性子實在叫我喜歡,四娘子叫我接,我就接。四娘子放心,我定會留下四娘子的命。」

  冷業就站在溫蕙身旁,只他個子小,被船舷擋住了,下面的人看不到他。

  他喊了聲:「姑姑!」

  溫蕙瞥了他一眼。

  「若我死了,讓你爹把你送到你姑父身邊。」她道,「順便替我帶個話給他。」

  「我不是有意拋下他獨去的。」

  「只誰都想左右我,實可恨。」

  「我忍不下去了。」

  溫蕙躍下船舷,跳到舢板上,朝碼頭走去。

  冷業扒著船舷緊張地看著。

  過來一會兒,他跑回去抱了自己的刀來,也跟著追下去了。

  冷四娘挑戰章東亭生死局。

  迎親船隊和送親船隊的很多人都下船來圍觀了。水手們按照老規矩還開了賭局,火熱得很。

  溫杉臉色陰沉。

  攤上這麼一個不聽話的妹妹實可氣,感覺折壽好幾年。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人,他的人在人群中悄悄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退出去,登了船。

  章東亭取了兵刃。

  他的兵刃是雙手刀。這刀刀柄略長於普通的刀,刀身也長一些,要用雙手。

  他緩緩轉動兵刃,海島陽光下,刀身反光先晃了一下溫蕙的眼。

  剎那間刀鋒就斬到了眼前!

  隱隱浮現梅花紋的亮銀槍擋住了這一斬,但溫蕙被衝壓得向後折下腰去。

  她借力後翻,銀槍掃向章東亭下盤。

  雖逼得章東亭不得不回刀護住下盤,可這一個交鋒,已經明白了力量的差異。

  章東亭膂力強於常人,實在是個硬茬子。

  溫蕙握槍的手又緊了緊……

  ……

  在島上的人發出大聲的喝彩時。還留在船隻上的人也都趴在船舷邊眺望觀看。

  只人們都不知道,一部分東崇島的人已經悄悄下水,潛到了當南島的船隻旁,攀著船錨的鐵鎖悄悄攀援。

  趴在船舷上觀看的水手,看到下面鋼刀鋥亮的光芒和一團銀光纏鬥在一起,也和下面的人一樣發出大聲的喝彩聲。

  只忽然,那聲音發不出來了——有兵刃自身後悄聲而快速地伸出,割了他們的喉嚨。

  ……

  章東亭肋下中了一槍,血往外湧。

  他按住傷口,抬眼看向溫蕙,眸中現了凶光。

  人得先活著,然後想吃不吃得飽,等吃飽了,才能思淫慾。

  章東亭雖見過溫蕙殺人,也沒想到溫蕙的槍法精妙如斯。他的需求硬生生被溫蕙逼到了最低一層。

  他手在衣服上擦擦血,握緊了刀,一聲吼,鋥亮的光晃了許多人的眼,向溫蕙攻去。

  溫蕙眼睛盯著那閃光的刀鋒,耳不聞外物,心神寧靜,眼睛裡只有章東亭的刀鋒。

  她的槍刺了出去。

  這一桿槍,在她身邊已經三年。這是霍決以血祭煉的一桿寶槍。

  在過去的三年裡,它一直和珠玉釵環有著同等的地位。

  實在是委屈了。

  它自嘗過了血之後,就不想再委屈了。

  溫蕙槍出如龍,刺入了章東亭的胸口。

  生死局,一人生,一人死。

  章東亭還想留溫蕙一條命,讓她作他的女人。他喜歡這個女人,卻沒有真正看得起過這個女人。

  溫蕙是預想了自己會死,向死而生。

  生死之間,差之毫釐,便是陰陽之隔。

  溫杉一個手勢,東崇島的人暴起,拔刀殺向正震驚於章東亭死於一個女人之手的當南島諸人。

  血剎時便濺了海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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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奪取

  溫蕙提著槍,呼吸急促。

  她和章東亭決鬥的時間不算很長,但消耗極大。且全部心神都投入其中,對身周發生的事一時有點茫然。

  直到有人舉刀向她砍來,她一槍挑了這人。再定睛一看,身週一片廝殺中,冷業竟然也在其中。

  他仗著人矮身小,東竄西跳,看著旁的大人捉對廝殺時,便趁機過去助一刀,竟叫他趁機殺了好幾個。

  忽地有人轉身看到了他正殺死自己的同伴,那人狼牙棒一揮,便將他的刀磕飛了,再一腳將他踹飛。

  冷業在地上滾了滾,那人已經搶上前,帶刺的狼牙棒高高舉起,就要朝著他天靈蓋砸下!

  冷業瞳孔驟縮!

  忽地一道銀光飛過來,貫穿了那人脖頸。鮮血迸射。

  冷業鬆了一口氣,喊了聲:「姑姑!」

  溫蕙搶上來,拔出了自己的槍,將冷業拉到自己身後。槍如蛟龍,掃蕩了身週一片。

  混戰很快就結束了。

  當南島的船隻已經被悄悄攻佔,岸上的頭目也被盡數誅殺,剩下的人看清形勢,便投降了。

  底層的水手們,原也不在乎上頭的人是誰,誰給飯吃,誰給女人,就跟著誰。

  年紀大些的人可能已經換過好幾個首領了。

  溫杉一身是血,過來問:「沒事吧?」

  溫蕙問:「怎麼回事?」

  溫杉嘆道:「還能怎麼回事。你把章東亭都殺了,我還能怎麼著?」

  溫蕙凝目。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溫杉悍然道,「當然是趁機拿下當南島了。」

  秦城瘋了似的追到淡水島上的時候,迎親船隊和送親船隊都消失不見了。

  但島上有許多人留下的痕跡,土地有大片的暗黑色。秦城這等人,一看就明白。海岸邊還有一些屍體沒被魚吃掉,叫海浪給推回來了。

  秦城問東崇島同來的堂主:「真是來結親的?」不是來尋仇的?

  那堂主也吃驚,道:「是真的。我們大當家也是考量了許久,才下決心結這門親,真心的。」

  這一看就是出了變故啊。

  東崇島這位堂主鐵口直斷:「定是章東亭卑鄙!假借婚姻之約害我們大當家!大當家大意了!」

  章東亭可恨是葬身了魚腹,有冤都沒處申去!

  只他們在海上吃這口飯的,大魚吃小魚或者黑吃黑原就是常態。便是溫杉,也早做好了有朝一日葬身魚腹的心理準備。

  雖然做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卻不妨礙他們得出一個正確的結論:溫蕙、溫杉若還活著,定是往當南島去了!

  秦城望著無邊無垠的海面,長嘆一聲。

  「走!去當南島!」

  溫蕙、溫杉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但是,章東亭必須死!

  溫杉決心去拿下當南島,想叫溫蕙和冷業留在淡水島上,給他們留幾個人手和食物,留一條小船。

  因這一戰,誰也不能預料勝負。女人和孩子留在這裡比跟著他們同去更安全。

  溫蕙什麼也不說,只在屍體上蹭乾淨槍尖的血,撩起眼皮看溫杉。

  溫杉叫她看得渾身發毛。

  這妹妹現在是,徹底管不住了。

  冷業湊過來:「我今天殺了好幾個。」

  他雖是第一次殺人,卻因年紀小,對生死沒有敬畏。殺人只覺得平常而已。

  甚至,他的眼睛比平時更亮。因島上的孩子大多十歲才跟船,才開始殺人。他還不到九歲呢,已經比別人快了一步。

  溫蕙瞥了這孩子一眼。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一個孩子能在安安穩穩的環境中長大,每日裡背著文具箱子上學堂,讀書寫字背詩,或者習武也可以,但不是從小打打殺殺。

  可人的出身有時候就注定了很多。

  溫蕙今天親眼看見這孩子殺人,雖然殺不是特別正大光明,但他將刀捅進敵人身體裡的時候,手比大人還穩。

  溫蕙第一次殺人的時候,都有巨大的情緒起伏波動,都要用盡力氣跨過一道心理上的坎。

  冷業沒有。

  冷業就是那麼平靜地殺人。

  這個孩子,天生注定了不是過平淡溫馨日子的人。

  溫蕙和冷業最終還是都上了船,一同往當南島出發了。

  溫杉拿她沒辦法。

  四娘子槍挑章東亭十數人的事只是聽說,可四娘子生死局擊殺了章東亭,卻是大家親眼見證了。

  眾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那一聲「四娘子」叫得格外恭敬。

  當南島上張燈結彩,這一回,大當家居然要娶妻。

  海上的男人會有女人,但少有妻子。也算是難得的喜事。

  特別是,大當家要娶的是東崇島冷山的妹妹,兩家若做了親戚,以後聯手,可以橫掃東海。或者冷山哪天死了,大當家接手東崇島,也不是不能想一想。

  島上留守的人算著日子,大當家迎親也該回來了。果然這一日,天邊有船隊行來。

  大當家的喜事,大小頭目們都出來迎了。

  那船隊越來越近,每條船上都掛著紅綢,叫人一看就覺得喜氣洋洋的。

  岸上的人道:「多了許多?」

  旁人道:「傻子,東崇島能不出嫁妝?定是陪嫁!」

  有人道:「乖乖,這大手筆,不愧是冷山!」

  船隊漸漸接近,能看清船頭還有人笑著揮舞紅綢,跳舞似的,岸上的人也都沖船上招手。

  然而,當船隊進入一射之地,正有人念叨了一句「怎不見大當家露臉」的時候,藏身在船舷下的弓箭手在一聲號令之下齊刷刷地站起來了!

  岸上的人一愣之下,大喊:「不好!有詐!」

  可已經來不及,鋪天的箭雨射過來,岸上就倒了一片。

  一條條小舢板被從福船、沙船這樣的大船上扔下海,濺起人高的水花。

  男人們飛速地吊著繩索下到了小舢板上,劃著槳駛向當南島。

  更有有蒙沖、五牙艦這樣的小型艦船,直接靠岸,木板一搭,殺氣沖天的男人們便衝了下來。

  而遠處,又有兩支船隊現身——在路上,當溫蕙得知了此行的真實目的,大怒拒絕的時候,溫杉就預感這次的事不能善了,就已經派人去召集了在海上「幹活」的船隊。

  在大船上弓箭壓制掩護下,東崇島人登陸了當南島!

  殺聲震天。

  溫蕙銀槍紮透了一人,旋轉著回抽出來,眼睛搜索著,並不與這些小卒纏鬥。看到一個形似頭目的人,她銀槍一抖,便殺了過去。

  因溫杉路上就與她說過,下面的人其實不重要,跟著誰混都是一樣的。當南島上,說不定還有以前東崇島被俘虜去的人呢。

  重要的是誅殺首領、頭目。

  一路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殺到了寨子深處,聽到有人喚「二當家」。溫蕙倏地看過去,看到了一個臉色鐵青的精瘦漢子,正準備逃。

  溫蕙一槍結果了眼前的人,猱身搶上,截斷他的退路!當南島二當家無路可退,只能與她戰作一團。

  當溫蕙一槍刺死了這人的時候,戰鬥已經接近尾聲。

  當當南島終於再沒有人能站出來指揮大局的時候,嘍囉們便都跪下繳械了。

  溫杉拿下了當南島,十分忙碌,先把島防重新搭起來,以防當南島在外的船隊返回,然後才是收拾寨子裡面,人丁、財物、女人。

  溫蕙一直抱著槍發呆。

  直到冷業一手提刀,腋下夾著個血淋淋的人頭過來。

  「……」溫蕙一個激靈,「你幹嘛?」

  「我看見這人是姑姑殺的。他們說這是當南的二當家。」冷業道,「我把頭割下來幫姑姑拿著,可不能讓別人冒了功。」

  冒功這種事,出身於軍堡的溫蕙不陌生。海盜裡原來也有這種情況。

  溫蕙扯扯嘴角:「我要這功勞有什麼用?」

  冷業道:「當然有用。要論功行賞的。」

  溫蕙忽然頓住。

  過了幾日,果真有船隊接近,還在整頓當南島的冷山即刻命人佈防。

  只沒料到,來的船隊一部分船竟掛著東崇島的旗幟,而另一部分……

  眾人都吃驚:「鐵線島?」

  秦城懷著一顆悲壯的心,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萬萬料不到來到當南島,竟是這樣的情況,當南島竟為東崇島所奪。

  見到溫蕙安然無恙,他直接哽咽了:「夫人!」

  溫蕙吃驚:「秦城?」

  溫杉更吃驚:「鐵線島?」

  和秦城同來的東崇島堂主覺得不可思議:「大當家怎地連自家親戚都沒理清?鬧出這等誤會。」

  四娘子竟然是鐵線島的當家夫人,要早知道,章東亭也不會敢求娶,溫杉也不可能將她再嫁。

  溫杉能說什麼呢?只覺得臉疼。

  因就在送親的路上,他還曾跟溫蕙道「這裡是海上,霍四本事再大也追不來的」,結果人家就追來了!

  鐵線島的人皆是一色黑衣,行動進退有序,兵刃裝備尤其精良。溫杉也出身軍堡,看得明明白白,這不是盜,這……是兵。

  溫杉其實一直也在練兵。

  只練兵這件事,要投入的資源太過巨大。海上資源有限,溫杉這幾年效仿衛軍軍堡,屯田練兵,自己頗覺得有成效。也的確在東海站穩了一方。只和鐵線島一比,便有種雜牌軍和正規軍的落差。

  溫蕙此時已經明白了:「原來,是鐵線島嗎?」

  秦城道:「是。」

  曾經有一回,霍決跟溫蕙提過船。他叫她不要問不要說。

  溫蕙那時隱隱明白,霍決的退路可能在海上,原來,就是東海上赫赫有名的鐵線島。

  想想其實不稀奇,因這退路,原不是霍決的,是牛貴的,霍決也是摘了桃子,半路接手的。鐵線島在海上,已經經營了十數年了。

  牛貴為自己打造了這麼好的退路。

  可他,沒用上。

  霍決,又打算什麼時候啟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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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7: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三章 算賬

  溫杉十分地蛋疼。

  因海上有句話,叫作「見者有份」。大家瓜分一條船或者一支船隊,若同時有幾方勢力,那大家是都要分一杯羹的。

  本來拿下當南島,是他東崇島冷山一家的事。待他將這邊先穩固住了,再把兩邊人手一調配,東崇島和當南島成犄角之勢,原本兩片各自為王的海域便合作了一片,都歸他了。

  誰知道鐵線島的人突然冒出來了。龐大的船隊就停在岸邊。

  五桅的沙船、尖頭的福船,靈巧的蒙沖和五牙艦,一艘艘陳列開。

  小艦上的投石機就不必說了,大船上竟有床弩這等大殺器!

  霍四這是往鐵線島上下了多大的本錢?

  這樣一支船隊在他尚未完全吃下當南島的時候就來了,顯然不會輕易空手回去。

  秦城扶著腰後刀柄道:「來都來了。」

  溫杉道:「都是親戚呢。」

  提起這個,秦城就想罵娘。他忍住髒話,咬牙切齒:「托冷爺的福,差點就做不成親戚了。」

  溫杉自知理虧,原以為妹子跟他到了海上,就能脫離霍決這閹人的掌控,實在想不到霍決的手竟能伸到海上來。

  「打什麼機鋒呢?」溫蕙沒好氣地道,「說人話。」

  秦城道:「夫人有所不知,咱們海上的規矩,見者有份。鐵線島如今都在這兒了,總不能空手而歸。」

  「而且……」秦城聲音都變調了,「夫人可知我這些天過的是什麼提心吊膽的日子?天天夜裡做噩夢,夢見老廿將我活剝了,搭在他院子裡的竹架子上晾曬,太陽太大了,曬得我頭皮疼……」

  溫三竟然想把夫人另嫁,叫都督知道了,怕不要活剝了這人。他秦城日行一善,今日裡讓溫三割些肉,他日都督知道這事的時候,怒火才能稍減兩分。

  他秦城真是大善人!

  溫蕙也恨這事,立刻木著一張臉,道:「親兄弟明算賬,何況郎舅。你和冷大當家把賬分清楚,海上有什麼規矩我不懂,總之按著規矩來就是。」

  溫杉氣得倒仰。

  果然女生外向,胳膊肘往外拐!

  溫蕙都許了,秦城更無顧忌,跟溫杉討價還價起來。

  溫蕙聽著他們為著利益扯皮。誰也不輕易鬆口,誰都要為自己爭一爭。

  溫蕙聽得專注。

  這等利益扯皮有時候比廝殺一場還累人。

  反正溫杉是特別累。這個姓秦的說話陰陽怪氣,夾槍夾棍的,好幾次氣得溫杉都想拔刀砍人了。

  只心裡又清楚這是什麼人——東崇島旁的人只知道四娘子的夫婿就是鐵線島大當家,他卻知道,原來鐵線島竟是霍決的勢力。

  在大陸上掌著監察院,在海上坐擁鐵線島,霍四是個什麼怪物?

  偏月牙兒認定了他。

  這麼想著,又舒服了點。

  不管他承不承認霍決是男人,都得承認溫蕙嫁了個有本事的人。

  既然是溫蕙的夫君,鐵線島也不算外人。割給鐵線島的利益就也不算是外流,就當是……給月牙兒的嫁妝罷。

  這樣想,溫杉就又大方了起來,不那麼氣了。

  雙方終於談攏了。

  當南島歸溫杉,鐵線島在這片海域另擇一處島嶼落腳,開發為基地。

  兩方人四個島,守望相助,一起瓜分這片海域的利益。

  都談妥了,溫杉鬆了口氣,抬手準備收起海圖了。

  突然一道銀光!溫杉、秦城都下意識後仰躲避!

  「咄」地一聲,銀槍紮破海圖,釘在了桌案上,槍尾還嗡嗡顫動。

  正是溫蕙的銀槍。

  溫杉氣死了:「槍能不能收好!到處亂戳上癮了?」

  好好的海圖都給紮了個洞!

  溫蕙卻問:「我的那份呢?」

  溫杉一呆:「什麼?」

  溫蕙道:「不管是見者有份還是論功行賞,都該有我一份。」

  溫杉道:「剛剛扯了這半天,不就是在談你的那份嗎?好容易談妥了,你又扯什麼?」

  「剛才你們談的,是鐵線島的。」溫蕙卻道,「我說的是我的。」

  溫杉道:「你和鐵線島,難道不是一家?」

  「鐵線島是鐵線島,我是我。」溫蕙喚道,「阿業,過來,告訴你爹,為什麼我該有一份。」

  冷業早就在提防別人冒溫蕙的功,不意竟是溫杉無視了溫蕙的功勞。

  他一張小臉沒有表情,掰著手指一一列數:「章東亭是姑姑殺的,當南二當家是姑姑殺的,還有兩個堂主,三個頭目。我都能找出證人來,證明是姑姑殺的……」

  秦城以拳擊掌,讚嘆:「看這小公子,頭腦清晰,口齒伶俐地,說得多明白!」

  溫蕙盯著溫杉,道:「我雖是你妹妹,也是一個人。這一戰,我出力不比任何人少,我殺的人,還比旁人殺的都重要,為何我不該有一份?」

  溫杉無言以對,因這一次事中,溫蕙的功勞確實不能抹殺。若她是個男子,已經能做個舵主甚至堂主了。

  「行行行,給你。」溫杉只得又扒拉,看看給溫蕙什麼。

  只他想給溫蕙的溫蕙都不要。

  「我要船。」她道,「我還要人。」

  秦城大樂。

  因金銀珠寶都是死物,在海上,船和人才是立身的根本。在他心目中,夫人的船和人,就是鐵線島的船和人。

  最終,溫蕙以其戰功,分得了兩條大船三條小船。

  大船是福船,小船是一條五牙艦、兩條蒙沖。

  這樣一個編制組合,已經可以在海上獨立作戰。

  溫杉到底還是心疼溫蕙,船上必要的崗位,都給了她東崇島的人,其餘才配些當南島新歸附的。

  秦城道:「我們的人可以上去壓陣。」安排些鐵線島的人到船上以防萬一。

  三方人員混編,安穩性更強一些。

  溫蕙點了點頭。

  從此,她有了船。

  溫蕙帶著冷業去她自己的船上看了看,人員整編已經完成,船上的人都知道,冷四娘是自己的新主人。

  見到她,大家齊刷刷地都喊「四娘子」。

  溫蕙站在甲板上吹著海風,看船上的人清洗甲板,整理纜繩。都是積年的老水手了,一旦適應了新主人,與新的同伴磨合好,立刻便井然有序起來。

  溫蕙眼睛看著這忙碌的一切,內心中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奇異感受。

  她的手輕輕撫著船舷經過風吹雨打的木頭,那些木頭上有很多痕跡,顯然是經歷過很多。

  冷業問:「姑姑,你怎不高興?」

  溫蕙詫異:「我沒有不高興。」

  冷業道:「你卻不笑。」

  從上船,溫蕙就總發呆似的。看著甲板發呆,看著風帆發呆,現在是摸著船舷發呆。

  溫蕙道:「我高興的。」

  她頓了頓,道:「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高興。」

  生平未曾遇到過這樣的事。

  從出嫁,旁人就給她很多。

  陸嘉言和陸夫人給她銀錢,給她衣裳料子,給她釵環珠玉,給她胭脂水粉。

  他們都不是小氣的人,於財物上十分地大方,對她也好。她在陸家從沒為錢財之事操心傷神過,過得是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

  到了霍決的身邊,更幾乎是炊金饌玉了。

  霍決的資產龐大,也沒有留給子孫的打算,只他們夫妻二人消受。霍決的態度也明明白白——他的就是她的。

  可此時,溫蕙感受手心裡微微刺手的木質感與她摸過的金銀珠玉完全不一樣。

  這才是她的。

  不是誰給的,不是誰分享的,是實實在在她自己的。

  只這奇特的感受沒法與人分享。因女人們其實沒有「自己的」,或許她們覺得嫁妝就已經是「自己的」。但實際上,她們連自己都是別人的。

  而男人們天生就是「自己的」,這是對他們理所當然,也不可能理解她的感受。

  她只能伸手摸了摸冷業的頭,又望向大陸的方向。

  冷業在她手心蹭蹭,然後想,姑姑又開始發呆了。

  姑姑近來,怎總是發呆?

  鐵線島仗著拳頭硬,在這事裡硬分了一杯羹,也不能吃白飯,秦城跟溫杉約定好了出些力。不能坐等當南島的船隊歸來,或者逃跑,得主動出擊。

  鐵線島的船先出去了。秦城想著溫蕙留在當南,有溫杉在,沒什麼不放心的。

  他哪知道他走了才一日,冷業跑進來說:「爹,姑姑跟船走了。」

  溫杉問:「走哪裡去了?」

  冷業道:「去追當南的船隊去了。」

  溫蕙的船也在追擊的編制中,溫蕙上船一起去了。

  溫杉惱火:「她反正就是不能老實待著了是吧!」

  大家哄笑起來。

  「大當家,四娘子可是能老實待著的人?」

  「大當家算了吧,你別做夢了。」

  如今鐵線島的人不在,溫蕙也不在,大家好奇心起,追問溫蕙怎竟會是鐵線島的當家夫人,又問溫杉事先怎竟不知道。

  溫杉惱火:「要你們管!滾滾滾!」

  等了些時日,秦城先回來了,帶回了當南一支船隊。

  得知溫蕙竟又出海了,秦城沒有蛋也蛋疼——他就少囑咐了一句,忘記叫夫人別亂跑,夫人就跑了。

  不過其實他就算囑咐了又如何?只能他聽夫人的,不可能夫人聽他的。

  總之蛋疼。

  溫杉遷怒於他:「你家那個,就不知道好好管管她!放她一個女人出來亂跑!也不怕死在外面了!啊呸呸呸!」

  溫杉一旦承認了霍決溫蕙夫婿的身份,則溫蕙的所有權就從他這兄長的手上,轉移到了她夫婿的手上。

  管束溫蕙就是霍決的責任了。

  溫蕙到處亂跑,在溫杉來看,都怪霍決!

  「舅爺本事大,舅爺去管啊。」秦城譏諷。

  溫杉氣得哼了兩聲。

  秦城道:「她可是殺了章東亭的女人,舅爺想怎麼著,押著她在後宅繡花嗎?」

  溫杉又哼了一聲。

  秦城呵呵一笑。

  雖然秦城內心裡出於對自己頸上頭顱的關愛,也是很希望溫蕙能老老實實哪也別亂跑別出危險的。

  但秦城還是覺得,論起心胸來,單看對夫人的態度,溫三舅是比不得他家都督的。

  但他的內心裡,隱隱也生出了擔憂。

  當初溫蕙初到京城的時候,秦城正在海上。他淳寧五年春回到京城的,霍決便將他放在溫蕙的身邊。

  秦城是霍決直屬的心腹,只聽霍決的命令。連小安和康順都命令不得他。

  雖然他負責的事務重點不在京城,但霍決竟然讓他去夫人的身邊,秦城當時便知道溫蕙對霍決的份量了。

  兩年過去了,他是親眼看著溫蕙和霍決一步步走過來的,親眼看著溫蕙從殺小郡主開始,到今天,成了殺死章東亭的「冷四娘」。

  秦城的心裡有點不是太踏實,總覺得有些事漸漸脫出了掌控。不止是脫出了他的掌控,而是已經,脫出了霍決的掌控。

  好容易等到溫蕙也回到島上了,秦城顛顛地到她跟前,勸說:「都三月了,咱也該回家了。」

  「都督在家裡眼巴巴等著呢。」

  「這外面風吹雨曬的,哪有家裡舒服。」

  「唉,夫人都曬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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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時間

  溫蕙沒有立刻回答。

  秦城心裡就咯噔一下。

  「秦城。」溫蕙道,「我想先去看看鐵線島。」

  秦城的心放下來,笑道:「那好啊,咱們自家的島,也該去看看的。」

  溫蕙又問:「我這次分得的東西該怎麼處理?」

  溫蕙參與的這一行,也帶回了一支當南的船隊。且他們運氣更好,秦城他們帶回來的,是外出「幹活」的,溫蕙他們帶回來的,是外出行商,滿載了貨物返航的。

  這些東西扣除了要給公中的,其餘的按船隻數量進行分賬。

  溫蕙分得的可以裝滿大半隻船。

  秦城道:「這些東西,都是要拿去售賣的。福州、泉州、廣州三處大港都可以。咱們自家在這三處都有貨棧的。夫人把東西交給我就行了。」

  溫蕙問:「東崇島也這樣嗎?」

  「必定的。」秦城道,「夫人莫非以為這些大島是靠劫掠就能填飽肚子的嗎?不是的,主要還是靠海貿。」

  溫蕙凝目。

  「海盜便是因海貿而生的,這中間利潤之巨,實超尋常人想像。只海上是個法外之地,拳頭說話,面對這等巨利,殺人越貨的事便不稀奇了。」他道。

  溫蕙道:「還是要殺人,還是要劫貨。」

  「分情況。」秦城道,「大商號和各島多有協議,按年打點,他們拿著島上的旗幟,一路便通暢。倘有別的島劫了咱家有協議的商號,咱們也不能白拿錢,得去解決這個事。島與島之間的衝突,多源於此。」

  「不過咱們鐵線島,沒人敢動的。」

  「零零星星小商船呢,別說這些海上吃飯的人,便是碰到別的商隊,見他們弱,一樣殺人越貨的。林家、徐家、岳家,哪個不是大姓,在陸地上是官宦世家,手裡控制著大海商,出了海翻臉就是盜。」

  「在海上,商與盜不分家。」

  溫蕙聽得非常認真。

  這些海上的規則她還不夠瞭解,但她想瞭解。

  她想知道,這海上和大陸上的生存規則,到底差了多少。

  她還想知道,她這幾隻船,要怎麼養活。

  「帶回去啊。」秦城理所當然地道,「帶回鐵線島去。」

  對這個聽起來似乎不該有異議的建議,溫蕙去沒有立刻答應。

  私房啊,嫁妝啊,和娘家都是分不開的。秦城不清楚溫蕙到底是怎麼想的,琢磨了一下,雖記恨溫三,但終究疏不間親,補充道:「掛在舅爺這裡也是可以的。分賬清楚就行,舅爺也不會坑夫人。」

  但溫蕙也不置可否。

  秦城就更不明白了。

  溫蕙跟溫杉說要去鐵線島,溫杉說:「行啊,去看看你自家的島,看完回去吧。好好過日子。」

  他說:「我現在後悔把你帶出海了。」

  溫蕙抬眸看他。

  「你看你現在心野成什麼樣了。」溫杉嘆氣。

  「我本來氣霍四那樣了還娶你,想把你帶到島上,讓你隨著我生活。」溫杉道,「章東亭要不求娶,我是想著給你在咱們島上找個男人的。他一開口,旁的人比來比去,又都比不上他,我才想著把你嫁給他。」

  「誰想著你是一心一意要和霍四過日子的。」

  「我也更想不到,霍四本事這樣大。鐵線島竟然是他的。我也無話可說。」

  「總之東崇島是你娘家,若有事,青州回不去,東崇島是你可以回的地方。」

  溫蕙沒有坐鐵線島的船,她一直坐自己的船,她如今跟這些屬於她的人漸漸熟悉了。

  三月下旬的時候,她到了鐵線島。

  鐵線島的頭目們都來與她相見。

  這些人和東崇島、當南島的人是不一樣的,溫蕙的感受特別強烈。

  他們更像番子。番子是軍戶。

  溫蕙又看了島上的演練,震驚於鐵線島的裝備,也震驚於鐵線島的武力。

  「四哥,是在練兵?」溫蕙問秦城。

  秦城道:「是。」

  溫蕙還看到了更多的不同。

  人口配比,自然家庭。這一點上與東崇島和當南島有著顯著的區別。

  「這可是花了十多年,一點點遷過來的。」秦城感嘆,「有很多是匠戶。咱們的兵器,都是島上自產的。」

  牛貴和霍決,利用職權之便,從大周遷移了許多匠戶和民戶人家到島上。便是民戶,大多也都有一技之長。

  整個鐵線島的人員結構更接近於陸地,也可以實現自然婚配。

  因人在不同的位置,眼界是不同的。

  溫杉從賊是為了生存,他所做的一切都首先是生存,然後才是發展,自下而上。

  但牛貴和霍決身在高位,一開始便是自上而下,有大局的規劃,更有牛貴在最初便做了巨額的投入,打下了基礎。

  溫蕙細細問了許多。

  秦城讓溫蕙看了鐵線島的賬本。

  養兵自來都是最花錢的事,溫蕙還以為霍決也得大量投入,可看了賬目才知道,鐵線島非但不需要霍決補貼,還反向輸出巨額的財富。

  海貿利潤之巨,溫蕙由此才有了直觀的感觀。

  最後的最後,溫蕙只有一句感嘆:「牛貴,真是能人。」

  秦城道:「那也死在都督手上了。」

  溫蕙看了他一眼。

  秦城補充道:「但是都督十分敬重牛都督。當時都督便下令厚葬了,每年也都要去祭拜的。」

  溫蕙問:「你怎麼會被派到這邊做事?」

  秦城挺起胸脯:「我是在都督身邊長大的。」

  秦城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

  「當年,我們還在長沙襄王府的時候,都督就在主人跟前有體面。」他道,「他這樣的,身邊也有人伺候。我便是他身邊伺候的。」

  秦城是當年派去永平身邊端茶倒水灑掃洗衣的小監。

  他的功夫也是霍決指點的。後來跟著進京,跟著進齊王府,一路跟到了監察院,成了霍決信得過的心腹。

  溫蕙道:「鐵線島,三叔是不是不知道?」

  霍決跟她說過船,她由此才猜霍決的退路在海上。霍決卻叫她別問也別說。

  她能跟誰去說呢?府裡跟她說話最多的,除了霍決,便只有念安了。

  「是。」秦城道,「有些事,左使右使也不知道。」

  他頓了頓,道:「夫人若是想知道,都督一定會告訴夫人。」

  霍決不說的,是覺得溫蕙沒必要知道,不是不讓她知道。

  譬如在這島上,溫蕙看到一個奇怪的人。

  在這樣的海島上,竟然會有一個貴公子。

  溫蕙看到那個青年的時候,他在一個亭子裡正看書。

  他的儀態氣質一看便知道,是出身極好的人。只是眉間鬱鬱之色甚濃。

  他的身邊也有婢女伺候,但溫蕙看到至少有二十個好手幾乎是貼身地監管著他。

  他也看到了溫蕙,蹙起眉頭。似乎在猜測溫蕙的身份。

  但當他看到秦城對溫蕙弓腰說話,他就淡淡地移開了目光。

  溫蕙問秦城:「那是誰?」

  秦城道:「一個重要的人,得看管好。」

  這便是,溫蕙沒有必要知道的。

  霍決做的事常涉及很多大人物,有錯綜復雜的利益關係和政治鬥爭。

  溫蕙幫不上忙,便也不多問。

  溫蕙在鐵線島盤桓了些時日。

  冷業比溫蕙更喜歡鐵線島。這些天,他在島上到處跑,什麼都看,什麼都想學。

  秦城給了他一架小號的手弩,冷業愛不釋手,學著鐵線島的人掛在後腰上。

  他不知道,這其實是監察院番子的標準裝備。

  他還喜歡上了黑衣。他跟秦城說了,秦城就讓島上的女人給他縫了新的黑衣,跟島上的人一樣的。

  溫蕙把冷業從東崇島帶出來,是為了將來過繼。

  秦城知道後,便把冷業當作未來少主人對待了。

  別說,小公子穿上一身黑衣,跟都督氣質真有幾分像。夫人可真會挑人。

  冷業穿著黑衣去找溫蕙。

  溫蕙站在山頂,眺望大陸的方向,似在發呆。

  溫蕙這兩個月,常有這種發呆的狀態。

  聽到喚,她轉頭看到一身黑衣的冷業,怔了怔,笑了。

  「我還以為看到你姑父了。」她道,「我還想他怎麼變小了。」

  冷業問:「姑姑,我們是留在這裡,還是去京城?」

  溫蕙問:「你希望怎麼樣呢?」

  冷業道:「比起京城,我更喜歡這裡。但我也想見姑父。」

  他學了霍家刀,也知道未來這位姑父會作他的父親。他是這樣厲害的一個人,他是很渴望見到他的。

  溫蕙道:「我讓秦城帶你去見姑父吧。」

  冷業臉色變了。那些期待和喜悅都消失,他的臉變得嚴肅冷峻起來。

  「不。」他道,「姑姑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他甚至上前一步,牽住了溫蕙的手。

  霍姑父雖然令人嚮往敬仰,但若沒有姑姑,對他來說,哪裡有姑父。

  小少年的眼中有深深的孺慕之情。

  溫蕙心中悸動,摸了摸他的頭:「那好,你陪著姑姑吧。」

  溫蕙最終作了決定。

  她告訴秦城:「我暫時先不回去,你回去告訴四哥,再給我些時間。」

  秦城又要裂了。這是怕什麼來什麼,他其實之前隱隱有些異樣的感覺。

  溫蕙常常望著大海發呆的,很不正常。

  秦城道:「不能這樣啊,答應了都督五個月,都督可是都跟我說了。」

  溫蕙道:「我知道,只我……我還有些事沒有想明白。我還需要時間,等我想明白了,我就回去。」

  秦城求她:「咱們回家慢慢想唄。」

  溫蕙道:「回家便永遠想不明白了。」

  她望向大陸的反向。

  有密密的網籠罩大地,若回到網中,便要收了翅膀,也要停了思考。

  那便永遠想不明白了。

  秦城唉聲嘆氣,蹲下撓頭。

  溫蕙失笑。

  「沒事,你把我的話轉給四哥吧。」她說,「沒關係的。」

  「你告訴他,我如今有許多許多困惑,就快要想明白了,再給我些時間。」

  「我知道旁的人,一定不會許我這樣。」

  「但這世間,唯有四哥,會這樣縱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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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消失

  溫蕙和霍決之間的事,秦城知道很多,越是知道,越是頭痛。

  都督從放夫人獨自出行這裡就不對。女人哪能隨便放出來亂跑,看,心野了吧。

  這麼一想,忽然發現溫蕙說的是對的。

  世間除了都督,的確沒有別人會這樣縱容她了。

  秦城服氣了,站起來道:「那我回去,夫人好好待在島上。」

  溫蕙卻道:「我要回東崇島去。」

  秦城不大樂意,因為對他來說,鐵線島更安全可靠。但他又想,他一走,鐵線島上並沒有溫蕙十分熟悉的人了。

  東崇島那邊有她娘家哥哥嫂子還有有血緣的侄子侄女,她會想去那邊也是正常的。

  他不知道,溫蕙想回東崇島,是因為她想要看看旁的人在海上是如何生存的。

  而在這一點上,鐵線島是異類般的存在,不具有普遍的參考意義。

  鐵線島是特殊的,溫蕙卻不是特殊的。她需要看的,是像東崇島上那些普通人的生存之道。

  秦城想為溫蕙護航,溫蕙拒絕了。

  「我有五條船。」她道,「若還不能在二島控制的海域間安全往來,那還不若現在就跟你回京城去。」

  當時分給她船的時候,她不懂。經歷了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她已非吳下阿蒙。

  溫杉給她的五條船,原不是隨意給的,這是一個完整的戰鬥組合。

  秦城便補足了溫蕙船上的武備和食水,目送她往東崇島去,而他自己,也火速往京城趕去。

  京城一如往常繁華。

  淳寧七年,是一個春闈之年。

  去年秋闈,河南的解元姓李,是李家嫡支,皇后的一個堂兄弟。

  皇帝看到遞上來的名單,還特意去了坤寧宮,稱讚了李家人。

  那時候皇后生了小公主才三個月,抱著小公主笑了。

  待到翻過年,七年二月會試,會元也是這人。

  皇帝又去坤寧宮坐了坐,情緒還很好,道:「說不定三元及第。」

  李皇后對自己的兄弟十分有信心,道:「看著唄。」

  皇帝還哈哈大笑。

  可等到四月殿試揭名,前三名竟都姓李,皇帝的臉色便微妙起來。

  他使人重新查了名錄,才知道一二三甲中,有李家子弟十二人,其中嫡支四人。

  皇帝的心情喜憂參半。

  李家是為士林之首,他的嫡支子弟終於肯出仕,意味著李家對他作為皇帝的能力的認可。

  可李家作為皇后的娘家,風頭也太勁了。

  他想要從李家借用的東西,是把雙刃劍。

  皇帝最終還是成全了李家解元的三元及第。

  他在皇后面前盛讚了李氏,第二日,太醫令親自端了一碗湯藥來:「陛下珍愛娘娘,令臣為娘娘調理鳳體。」

  李皇后看著那碗濃濃的湯藥,許久,端起來一飲而盡。

  放下碗,她用帕子輕拭嘴角,淡淡道:「替本宮謝陛下聖恩。」

  自此,李后一生,未曾再有孕,膝下唯有一個公主。與淳寧帝伉儷情深,一生賢名。

  秦城回到京城的時候,已經過了端午。

  他單膝跪在霍決面前,將溫蕙的話盡數轉給了他。

  霍決垂眸許久,問:「她可還好?」

  秦城頭快磕到地上去了:「怪怪的,時常面西發呆。」

  溫蕙在東海,面西,便是面朝大陸。

  霍決道:「知道了。」

  又問:「那孩子怎麼樣?」

  問這個秦城就有精神了,道:「小公子十分聰明機敏,小小年紀,已經敢上陣殺人。而且……」

  他偷眼看了一眼霍決。

  霍決挑了挑眉。

  「就是怪。」秦城道,「就看著,莫名像都督。」

  霍決問:「很像嗎?」

  秦城道:「也不是說長得像,就是,感覺像。」

  霍決笑起來,道:「我想見見這孩子。」

  秦城的額頭又磕下去:「屬下無能,未能接回夫人。」

  「她腦子一根筋的,不想明白,怕是回不來。」霍決露出懷念的微笑,「她從小就這樣。」

  秦城額頭微汗。

  「沒關係。」霍決說,「我親自去接就是了。」

  秦城抬頭。

  霍決道:「鐵線島,我也該親自去看一眼了。」

  乾清宮裡,遣了旁人,只有淳寧帝和霍決。他二人獨自議事,沒人敢偷聽,怕賣不出消息就直接掉了腦袋。

  皇帝問:「確定嗎?」

  霍決道:「得去確認一下。」

  皇帝問:「船都造好了嗎?」

  「還差一些。」霍決道,「但不妨礙。」

  皇帝問:「誰去?」

  霍決道:「只能我去。」

  皇帝習慣了霍決在身邊,並不想放他遠行,卻又知道這個事他是唯一最好的人選。

  他沉默片刻,同意了,問:「你以什麼名義出京?」

  霍決在外行走,代表的是皇帝。他的每一次出京,都被眾人矚目。

  「我一動,眾人便都知道了。」霍決道,「與其偷偷摸摸引人胡亂猜測,不如大張旗鼓,讓他們沒得猜。」

  他道:「東海諸國,多年未曾朝貢了。臣去替陛下巡視一圈,敲打敲打他們。」

  皇帝同意了這個名目:「好。要多久。」

  「至少一年。」霍決道,「怎麼也得帶回一兩個朝貢隊伍才行。」

  皇帝問:「你不在,何人可掌宮城和京城防務?」

  霍決毫不猶豫:「念安。」

  皇帝點點頭,也很同意這個人選。

  小安才剛剛知道溫蕙跑野了不肯回家,本是去嘲笑霍決的,結果霍決與他說了這個事。

  小安叉腰:「怎麼回事?要出海?去接嫂嫂嗎?我也去!」

  「你留下。」霍決說,「這趟出遠門,時間長,宮城和京城的防務你先掌著。」

  小安老大不樂意。

  霍決道:「這是最重要的東西,不能交給旁人。陛下與我,都最信任你。」

  「好吧。」小安道,但他好奇,「你是怎麼說服陛下讓你出海的?」

  霍決意簡言賅:「皇長孫。」

  自當年宮變,小安就再沒見過皇長孫了。

  牛貴都死於這件事,可也沒見著皇長孫的影兒。後面的事都是編出來哄皇帝的。

  小安忍不住問:「哥,皇長孫,當真還活著嗎?」

  霍決只看了他一眼,沒回答。

  監察院都督霍決受命,替皇帝出巡東海,懷柔遠人,宣揚威德的消息很快傳開了。

  群臣質疑,哪裡來的船和人手?

  如今已經是淳寧七年,皇帝已經坐了七年的御座,早不是當年被眾臣掣肘的新君了。他十分霸氣,回答:「朕的私庫。」

  眾人啞然。

  皇帝用自己的私房錢做什麼事,都輪不到他們管了。

  陸睿聞訊,微訝,略沉思,去找了霍決。

  「她一直未歸,是去了海上?」他問。

  陸睿若是不主動來找,霍決是也不會主動去跟他說的。但他既然來問了,霍決就說了。

  因為這個事,也牽涉到了陸睿。

  「她遇到了溫三郎,」他說,「他沒死。」

  溫三郎,就是青州溫家的溫杉。

  陸睿瞳孔微縮,立刻便明白了:「他從了賊。」

  霍決道:「他就是東海冷山。」

  冷山這個名號,許多年前陸睿就知道了。只萬想不到,是自己女兒的親舅舅。

  「你得把她帶回來。」陸睿道,「你不能讓她流落到那種地方。」

  霍決想了想,決定不告訴陸睿,溫蕙在「那種地方」如魚得水,如今都有了自己的船、自己的人。

  他只道:「我會接她回來。」

  他忽地問了陸睿一個與此完全無關的問題:「大姑娘的名字,是誰起的?」

  陸睿蹙眉:「是我。」

  霍決點點頭,稱讚:「是個好名字。」

  陸睿卻想起來那個生完孩子就要下地,月子裡就瞎蹦跶的女子。

  她可真能蹦跶,竟蹦跶到東海去了。

  想想真不可思議,怎地到了霍決身邊,她像是換了一個人?

  霍決離開京城,奔赴了明州。

  明州雷家,也是大周赫赫有名的造船世家。霍決的船,都是在這裡訂造。

  一個月後,他抵達明州,從明州港入海。

  溫蕙離開鐵線島,回到了東崇島。

  溫杉十分蛋疼。

  「我是說了東崇島是你娘家,可以回。」他無語道,「你也回得太快了點。」

  溫蕙道:「你若不愛看見我,我就去當南。」

  那還不如在他眼皮子底下,親自看著呢。

  溫杉十分惱火:「你怎地沒回陸上去?」

  溫蕙道:「我還想在海上再待一陣子。」

  聽聽,這說的是什麼話。溫杉更惱火:「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有夫婿的人!」

  「我的夫婿與眾不同,不勞你操心。」溫蕙道。

  溫蕙便又留在了東崇島。

  她回來這裡,一是因為冷四娘在東崇島行動十分方便自由。在鐵線島,她身份特殊,眾人恨不得將她供起來,不論她想做什麼,都有人替她先做好。

  她還有太多要聽要看要學,要親自嘗試一下的事。

  溫杉跟英娘道:「你去說說她。」

  英娘便問溫蕙:「你就不想妹夫嗎?」

  「想的。」溫蕙道,「但我暫時不想回到他身邊,想離他遠一點。」

  英娘怪道:「又想又不想是怎麼回事?」

  溫蕙嘆息:「因他對我太好了。」

  英娘失笑,道:「你還算會說人話。我可再沒有見過哪個男人,對自己妻子這麼縱容的了。」

  「是啊。再沒有了。」溫蕙微笑。

  可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太好,另一個人很容易滿眼都是這個好。

  眼睛裡便看不到旁的了。

  看也看不到,自然也無法思考。

  溫蕙忽然意識到了陸夫人對她的影響之深。

  在陸家的那些年,陸夫人教了她許多東西。

  可她教給她的最寶貴的東西,其實是,叫她不要停止思考。

  她曾經拿裹腳的事來考教她。

  溫蕙竭力去思考答案,卻仍是沒能得出一個破解的方法。

  很久以來,溫蕙都以為這是因為陸夫人太聰明,而她不夠聰明,所以解不開陸夫人出的題。

  直到現在,在離開了那片大陸再回首回望,溫蕙才明白,不是她太愚笨,而是陸夫人出的題目,根本就無解。

  溫蕙如今再眺望大陸方向,海闊天高,雲捲雲舒。

  海風吹拂中,一直以來存在於心中的許多迷茫、困惑、不解,漸漸都被吹散了迷霧,露出了真容。

  她問英娘:「嫂嫂,你知道葉十一娘嗎?」

  英娘蹙眉:「那是誰?」

  溫蕙沒有告訴她葉十一娘是誰,只又問:「那你還記得隱十一娘嗎?」

  那個話本子,其實是溫杉買的。英娘當年曾經借去看過,一個多月才還回來。

  但這個名字在她的記憶中泛不起一點漣漪,她茫然:「誰啊?」

  溫蕙只搖頭。

  在陸睿當年考據過的前人筆記中,與葉十一娘同時代的人曾明確地點評她「戰功赫赫」。

  可即便這樣,到如今,沒有人知道她。

  溫蕙眺望西方。

  穿過大海,那裡有神州大陸,大陸之上出過數不清的人物。

  只這樣遼闊的地方,容不下一個葉十一娘。

  最終,他們讓她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中。而被允許留下名字的,只有烈女節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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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7: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六章 海上

  溫蕙回到東崇島,並不是就安逸地待在島上,她要跟船。

  溫杉問:「你知道他們出去是幹什麼的嗎?」

  溫蕙道:「我正是要看看他們做什麼,怎麼做。」

  溫杉哼了一聲,道:「你要是就想見識見識,還不如跟商隊。馬上有一隊商隊要下南洋了,只不知道你有那個時間沒有。」

  溫蕙卻搖頭,道:「我知道商隊是怎麼賺錢的,秦城都給我講了。我想看的是別的。」

  溫杉盯了她片刻,懂了。

  他道:「那沒什麼好看的。把你的船掛在我這裡就行,我分賬給你。」

  溫蕙沒說話。

  她又倔,溫杉十分惱火,大聲道:「你以為那有什麼好看!你以為是容易的事嗎?都是刀頭舔血的事,到時候你婦人之仁犯起來,瞎伸手,死的就是我的人。」

  溫蕙垂下頭,許久,抬頭道:「我不攔你的人做事。」

  「行。」溫杉道,「那你去看。你若敢亂伸手,就回你的京城,做你的誥命去!」

  溫蕙答應了,跟著船出了海。

  冷業如今跟溫蕙形影不離,溫蕙到哪裡,他就到哪裡,也跟上了船。

  一個月後這支船隊回來了,有所收獲。

  溫杉先問:「她可有伸手攔你們做事?」

  跟船的堂主和幾個舵主互相看了看,道:「那倒沒有,但四娘子……攔了對方。」

  遇到一支商隊,從東崇島的地盤過,船上卻沒有東崇島的旗幟,要麼是新出海行商的,要麼是新改航線的。

  按流程,圍住了,登上領頭的那條,先談判。海盜也是人,也不想死,若能談得下來,也就不必動刀兵。

  但談不下來的,肯定就得開殺戒了。

  對方與東崇島沒打過交道,蠢蠢欲動,眼見要動刀兵的時候,溫蕙的銀槍快如閃電,先一步指住了話事人的咽喉。

  對方若再敢動,話事人就要血濺當場。

  冷四娘控了場。

  對方最後以四成的貨,換了一面東崇島的旗幟,與東崇島達成了協議。

  溫杉意外:「四成?」

  通常的規矩是三成。

  「四娘子要的四成。」那堂主道,「四娘子說,東崇島的旗鐵線島也認。有這加成,所以得加價。」

  溫杉叉腰笑罵:「算得挺精啊,小看她了。」

  溫杉到處去找溫蕙沒找到,找到了冷業。

  冷業告訴他:「去崖上了。」

  溫杉看看天色,太陽開始西斜了,他拎了幾隻酒葫到崖上尋溫蕙。

  溫蕙坐在大石上,遙望著太陽要落下的方向。

  溫杉扔了一隻葫蘆給她:「隨便喝吧,反正爹娘也不在了。」

  兄妹二人在崖邊望著大海和夕陽對飲。

  「你需得知道,」溫杉道,「這次只是幸運。」

  幸運沒見血。

  溫蕙道:「我知道。」

  她道:「還是得殺人的是吧。」

  「那肯定的。靠嘴巴就能賺錢的那是說書的先兒。」溫杉道,「我們還是靠刀槍吃飯的。」

  溫杉道:「月牙兒,回去吧。」

  「你在霍四身邊過的日子,跟這不一樣吧?你既認定了他,就別折騰了。他家大業大,能給你好日子過的。」溫杉嘆道,「你都有誥命了,又不似我。」

  「三哥,人生實是可笑啊。」溫蕙仰頭灌了口酒,道,「我記得小時候,大哥二哥都想當百戶,只有你想當將軍當大俠。」

  溫杉最終當了海盜。

  他道:「你那時候就想趕緊嫁給連毅,覺得這樣娘就揍不到你了。」

  溫蕙微微一笑:「我是嫁給他了。」

  卻不是以當年期待的方式。

  兄妹倆喝了許多酒。

  溫蕙問:「三哥,盧堂主說休整三五日,便再出海。我再去看看。」

  溫杉氣道:「你是非得撞個南牆,才肯回家?」

  溫蕙道:「撞上之前,我總還想摸索著走走看,看能走多遠。三哥,我出來一趟不容易,回去了,大概不會再出來第二次了。」

  溫杉道:「好吧,隨你。只你別難受,別哭。」

  溫杉喝醉了,是叫人架著回去的。

  英娘氣道:「又喝成這樣。」

  雖嗔著,還是給他寬衣解帶,脫了鞋襪,又打水投了帕子給他擦臉。

  溫杉忽地睜開眼睛:「英娘……」

  「英娘,大哥做了千戶,二哥做了百戶,大家都過得挺好的。」他喃喃,「都挺好的。」

  他又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英娘拿著投濕的帕子,在燭光中怔然。

  許久,苦澀地低下頭去。

  溫蕙又跟著盧堂主出海了。

  又一個月後,溫蕙還沒回來,東崇島負責瞭望的崗哨忽然驚呼一聲。島上很快響起了鑼聲,男人們都拿起武器,奔赴海岸佈防。

  只當他們看到遠處天邊漸漸現形的船隻,開始還能數,可等越來越多的船隻自海平線處漸漸出現,東崇島的人驚呆了。

  福船、廣船、沙船,數得清的大船和數不清的小船,森然的氣勢威逼壓來。

  這等規模,東崇島人幾乎懷疑是不是東海諸島聯手殺來了。

  有人腿都抖了。

  幸而大規模的船隊停留在了安全距離之外,只有數隻船繼續向東崇島前行。

  瞭望手忽地道:「是鐵線島!他們升了鐵線島的旗!」

  緊張的氣氛略鬆了鬆,人們又驚疑:「鐵線島,竟有這麼多船嗎?」

  溫杉提著槍,站在港口凝望。

  大船已經減速,緩緩入港。已經能看清最大的船上,站著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負手而立,一張英俊的面孔十分硬朗,頜下卻無鬚。

  秦城站在他的身後。

  溫杉已經隱隱猜到了他是誰,只不敢相信。

  那人黑色的靴子踏上了碼頭的原木上,凝目看向那臉上有刀疤的大漢。

  只十多年前見過而已,那時候大家都還是半大的小少年,這許多年風霜雪雨,誰也不能光憑臉來認出誰了。

  「三哥。」他道,「久別重逢,三哥威武,令弟欣喜。」

  溫杉看了他許久,再不敢相信也得相信了。他嘆了口氣,道:「霍四郎,你怎來了?」

  霍決道:「我來下聘。」

  溫杉一呆。

  「這幾船,是我霍家下的聘禮。」霍決客氣地道,「三哥只要收下,代岳父補完我和蕙娘的禮,我就不計較三哥想把蕙娘另嫁旁人之事了。」

  溫杉的眼角抽了抽。

  溫杉自從溫蕙那裡知道了父母的死訊,便給父母立了牌位。今日,他和霍決都跪在了這牌位前。

  白煙裊裊中,溫杉磕了個頭,告祭父母:月牙兒嫁給了連毅。

  他兄代父職,收了霍家的聘,許了這門婚事。

  霍決和溫蕙的婚禮,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直都是不完整的。

  今日,終於完整合法了。

  禮成,霍決問:「她何時回來?」

  溫杉道:「差不多該回來了。」

  隔了兩日果然有船回來了。

  只這次,不僅船上有黑色煙熏火燎的痕跡,也只回來了兩條東崇島的船,其餘的船竟都是捕獲的船隻。

  冷業在這船上。

  「我們是回來報信的。」小少年道,「姑姑往南島國去了。」

  溫杉詫異:「往那裡去幹什麼?」

  冷業道:「我們遇上了紅毛人,他們劫掠了南島國。打不過我們,他們往回逃,姑姑一路追過去了。怕你們擔心,叫我們先回來報信。」

  琉球是片南北跨度有千里的群島,大小島嶼數百,其間,有三個土著小國。

  小國當然自有其國號,但大周的海商和海盜們,都簡單粗暴地根據這個三個小國的地理方位,稱之為北島國,中島國和南島國。

  因是小島國,缺乏礦產,只出產些稻米和水果,國小力弱。

  小國之中最有錢的,往往都是大周人,海岸停靠的船,也多是周人的船。來往海商,將那裡當作個補給之地。

  溫蕙第二次隨著隊伍出海,撞到了大周的海商被紅毛人追殺。

  大周海盜各有界限,會注意著不侵入旁人的地盤。紅毛人不管這個,正是因為他們近兩年頻頻越界,侵犯了諸島的利益,溫杉等人才會在海上會盟,共同商討協議如何對付紅毛人。

  紅毛人出現在這裡,已經是侵入了東崇島的地盤。尤其是,瞭望手喊:「有我們的旗!」

  商船上也掛了東崇島的旗,那就是交過了保護費,在這片海域中理應受東崇島保護的商家。

  盧堂主一聲令下,東崇島的船就迎上去了。海商的船與他們逆向擦身,躲到了他們的後面。

  船隊直面了紅毛人,當即便開戰。

  紅毛人有火銃,聲響十分嚇人,打中身上,威力也大。

  只火銃填裝火藥繁瑣耗時。溫蕙的船頂上去,手弩和弓箭一頓壓制,緊跟著就是短兵相接的登船戰!

  冷四娘一桿銀槍,蛟龍般在人們的視野裡游弋,槍尖所到之處,朵朵血花,看到的人都不會忘記。

  待一場登船戰結束,有一艘紅毛人的船逃了。

  剛剛大戰一場的人也暫時顧不得它,先清點情況,才發現盧堂主戰死了。

  海上生死太常見,死人立刻便被拋到腦後,他一死,能話事的便是幾個舵主和溫蕙,身份上,還以溫蕙為尊。

  有人稟報:「有一條船的船艙裡有許多女人。」

  溫蕙去看了,那些女人服色近似大周,語言卻不通。

  劫後餘生的海商到船上來道謝。

  溫蕙等人問起,他道:「我們是從南島國逃出來的。紅毛人襲擊了那裡。」

  他聽說了那些女人,道:「是南島國的女人。紅毛人血洗了南島國,唉,真慘!」

  紅毛人與周人不同,周人哪怕是海盜,若佔一地,也並不怎麼屠戮土著。紅毛人卻極喜歡屠殺當地土著,遇到商船也是行絕戶策,殺光搶光。

  大周的海盜通常是不做絕的,因要做得太絕了,海商們便會棄了這條航線,另尋旁的航線。這片海域便沒裡利益。

  因此如溫杉馬易人這些海盜,也深恨紅毛人。

  幾個舵主的意思是,已經殺退了不少,捕獲了數隻船,可以回家了。

  溫蕙看著從下面艙裡帶上來的女人們伏在甲板上哭泣,她抬起眼:「先不回去,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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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8: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七章 島國

  紅毛人不僅是入侵了這片海域。而且他們每到一地,喜歡屠殺土著,還喜歡修建大城堡。

  以南島國和東崇島的距離,基本就算是東崇島的後花園了,東崇島有相當一部分的糧食都是從南島國購進的。倘若叫紅毛人佔了南島國,修建城堡,對東崇島那就是臥榻之側有人持刀高臥了。

  溫杉當即點兵,要往南島國去支援溫蕙。

  他這裡還沒收拾停當呢,下面人來報:「四姑爺已經去了!」

  溫杉叉腰罵了一聲。但霍決船隊如此龐大,反倒不用擔心了。

  方艄沙船體積龐大,甲板寬闊,最大的這隻有九根桅桿,張十二面帆,乃是霍決的座艦。

  大船迎風破浪,船頭,一大一小兩個黑衣人吹拂著海風,眺望南島國的方向。

  霍決問:「怕嗎?」

  冷業仰起頭看這高大的男人:「怕。」

  他道:「我怕姑姑受傷。」

  霍決道:「如果有人傷了你姑姑,我們怎麼辦?」

  冷業道:「那就十倍百倍地還回去,這樣,旁人知道了,下次就不敢再傷姑姑了。」

  霍決笑起來,摸了摸他的頭。

  「過繼的話,要跟我姓,你願意嗎?」他問。

  「冷本來也不是爹爹的真姓。」冷業道,「而且我學的是霍家刀,我現在殺人也用的是霍家刀。」

  霍決現在知道為什麼秦城說冷業像他,的確是像的。

  根骨,頭腦,性情,都像。若不是相貌迥異,簡直像是他丟了個兒子在外面。

  溫蕙遠行一趟,把這個兒子給他找回來,這大概就是冥冥中的天意。

  霍決伸出手:「走,去考教一下你的刀學得怎麼樣了。」

  冷業看著那隻伸出來的大手,把自己的小手遞過去。

  大手牽住了小手。

  溫蕙帶著船隊一路追殺到南島國,中間收攏了一些逃出來的商船。

  商船其實也都有護衛,水手亦能廝殺。只不過大家一盤散沙,誰也不願意去單打獨鬥去迎擊紅毛人罷了。

  眼下東崇島人領頭,眾船便跟上了。因琉球群島佔著一個獨特的地理位置,夾在大周、倭國高麗和南洋之間,無論走哪條航線,這裡都是一個十分方便的中轉地。他們還有貨倉、人員在南島國,若這麼丟下跑了,損失也大。

  有些商船原是向旁的島嶼繳納保護費的,見東崇島竟主動出擊追殺紅毛人,亦不由心下重新估量起來,琢磨著要不要換一家旗幟。

  且再看看,再看看。

  只想不到東崇島的船隊,話事人竟是個女子。

  雖是女子,卻十分悍勇。一路殺到了南島國,殺得紅毛人退守進王宮中。

  看著王宮外牆上吊著的一具具屍體,那女子問:「那些都是什麼人?」

  海商們掩面嘆息:「是南島國恩氏王族。唉,恩這個姓氏,還是從前我們大周的皇帝賜的。唉,真是慘。」

  紅毛人喜歡用絞刑,把人吊死,懸掛很久,用以震懾土著。被吊死的往往就是土著首領、一地王族。

  可憐小國,國小民弱,又不產鐵器。

  本來給海商們做個中轉、補給之地,按照海上的規矩,在海商、海盜們的默許之下也可以安穩生存。誰知來了紅毛人,什麼規矩也不守,搶到哪殺到哪。

  小國的王城面積也就跟青州的軍堡差不太多,牆的高度甚至還不如。

  紅毛人據守不出。溫蕙叫人把五牙艦上的投石機搬運了來,破了王城,殺進了王宮裡。

  紅毛人相當沒有骨氣,見大勢去了,許多人便跪地投降,嘴巴裡還喊著什麼。

  海商中通曉語言的便道:「他們要求俘虜的待遇。」

  溫蕙覺得不可思議。

  海商告訴她更不可思議的事:「他們是國家軍隊。」

  原來世上的有的國家,並不能像大周一樣,男耕女織,開墾土地,自給自足。他們便是要四處征伐劫掠,以舉國之力,行盜匪之事。

  溫蕙道:「可以,讓他們和恩氏王族去談待遇。」

  有海商勸她:「可使紅毛人繳納贖金來贖人。」

  她卻搖搖頭,直接下令:「殺。」

  東崇島的人很聽這四娘子的話,紅毛人殺得一個也不留,王宮前面廣場的土地都被染紅了。

  聞訊趕來的南島國百姓一邊歡呼,一邊痛哭,還有人跪下磕頭,叩謝上國之人。

  大周便是上國,琉球諸國的王族姓氏、國民衣冠甚至文字,都是大周所賜。

  在這裡,海盜海商都被稱作上國之人。

  這一次擊退了可惡的紅毛人的上國之人是個女子,她叫作冷四娘。

  冷四娘站在王宮的台階上,看著許多跟隨而來的海商,大部分是周人,也有一些別的國家的人,但普遍聽得懂大周的官話。

  這些人此刻在她眼前,乖乖地便是海商,到了別處,強弱易位之時,也可以直接化身做海盜。海上的規則便是如此。

  冷四娘的銀槍在地上一頓,廣場上安靜下來。

  冷四娘道:「海上有海上的規則,在海上,大家都守海上的規矩,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各憑本事。但上岸劫掠之人……」

  她的目光中帶著殺意,掃視了一週,海商中有些人也心虛的避開了視線。

  冷四娘緩緩道:「有一個殺一個。」

  眾人都打了個寒噤,齊齊行禮:「我等不敢。」

  冷四娘道:「諸君在海上做什麼我不管,但腳踏上土地的時候,想想大陸之上的家人,腳踏實地之時,望諸君做人。」

  百姓們語言不通,不知道冷四娘為何忽然看起來面色冷峻,也不知道海商們為何忽然畏懼。

  等有人翻譯了,許多百姓淚流滿面。

  手無寸鐵的人,不怕風水日曬,辛苦勞作,只怕握刀之人連條生路也不給他們。

  百姓們嘩啦啦跪了一片,口中喊著什麼。

  溫蕙問:「他們在說什麼?」

  海商們卻支吾。

  她自己船隊裡精通語言的人才忙完,擦了刀上的血過來,給她翻譯:「他們希望四娘留下。」

  溫蕙詫異。

  海商們只好說了:「恩氏王族死光了。他們沒有王了。」

  百姓們希望溫蕙能留下來,保護他們。

  百姓們也是十分敏銳的,比起眼睛裡泛著綠光充滿算計的海商們,手握銀槍的冷四娘,看他們的目光裡帶著憐憫。

  他們希望她留下。

  溫蕙道:「他們不在乎血統嗎?」

  大周實是一個講禮法血統的地方,這些理念深入骨髓,無處不在。

  海商們道:「他們的禮法也學大周,不過學個皮毛,沒有那許多講究。恩氏王族本就有大周的血統。」

  原來恩氏王族的歷史才不過九十多年,還不到百年。原也是大周的海商,參與了南島國的內亂,最後殺了原本的王族,自己稱了王。後來取得了大周朝廷的認可,獲得了敕封,成了名正言順的王,還往大周朝貢。

  只是景順末年,景順帝服食丹藥過多,常行事瘋癲,有一回竟認定朝貢的某國使者是來刺殺他的,將使者全數斬了。消息傳開,周邊諸國震懼,自此不再朝貢。

  霍決的船隊出現的時候,口岸處的人都震驚得停下手裡的事。當看清那船隊上懸著的大周龍旗,所有人都誠惶誠恐地跪拜下去。

  霍決上岸,站在了眾人面前,問:「冷四娘何在?」

  眾人道:「在王宮。」

  分別近一年,離得如此之近了,霍決的心似弦上箭。

  馬也牽上岸,一隊騎士風馳電掣地奔赴王宮。

  溫蕙站在王宮的台階上看到了這一行熟悉的騎士,只覺得好像做夢。

  「四哥?」她試探著喚了一聲,「是你嗎?」

  霍決氣笑了:「不是我是誰?」

  溫蕙驚呼一聲,飛撲入他的懷裡!

  「真是你!」她歡喜極了,「我以為是我殺人太多,生出幻覺了!」

  霍決收緊手臂,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低下頭去嗅她的體息。

  自獨自出行,溫蕙便不能像在家裡那樣生活精緻,日日熏香。她如今身上的氣息變了,細嗅,都是海的味道。

  很不一樣。

  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彷彿忘了別人。

  冷業眼看著他們兩人進了宮裡,他也想跟進去,叫秦城一把薅住了了:「小公子,走走走,我陪你練練刀。」

  硬拖著他走了。

  殿門關上,帷帳放下。

  霍決與溫蕙鴛鴦交頸,互相慰藉。

  相思在唇舌間糾纏,怨念隨著深入消散。

  隱隱約約的囈語,氤氳的朝濕空氣,十指緊緊相扣。

  自在蕉葉的海島上殺人開始,溫蕙一直緊繃著。

  殺的人越多,緊繃感越強烈。

  今日,她的身體終於放鬆了下來。

  當收起,一切停歇,她趴在霍決的胸膛上,給他講南島國發生的事。

  「我沒有破壞海上的規矩。」她道,「島國雖沒有大陸大,但也是陸地。耕種守土的人和駕船出海的人是不一樣的。海上的規矩不能用在這些人身上。所以,我殺了紅毛人。」

  霍決攏著她的頭髮,無所謂地道:「規矩也是人定的,要有本事,推翻了重訂也是可以的。」

  「只是你,心野了啊。」他碎碎地抱怨,「怎麼可以說話不算數呢。等不回來你,我只好自己出門來找你了。」

  溫蕙被他怨夫的語氣逗笑了。

  這個人自來可以翻臉不認人,說過的話也可以全不算數,竟也被別人的說話不算數苦到了。

  也算是報應。

  她湊過去親吻他。

  霍決道:「多親些,我才原諒你。」

  溫蕙便了親了他許久。

  許久之後,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問出了這一年以來內心裡的疑惑。

  「四哥,當初,為什麼放我出門?」

  當時生了霍決一場氣,決定出門走走,霍決理虧,便許了。

  只後來回想起來,霍決是什麼樣的人,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讓她留下。

  他為何如此痛快地送她出門?

  霍決摸著她的臉頰,凝視著她的眸子。

  因他看到了啊。

  他看到她坐在水塘邊的湖石上餵魚,目光落在水面,散漫。

  他看到她將銀槍放回架上收起,摩挲著槍桿,發出輕輕的嘆息。

  他看到她在夜半忽然驚醒,不肯告訴他她做了什麼噩夢,不肯看他的眼睛。

  這些細小的事,藏在了錦衣玉食、濃情蜜意裡,只有最親密的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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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8: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夫妻

  溫蕙擁著被子坐起,卻垂下眸子。

  霍決問:「那些想不通的事,都想通了嗎?」

  溫蕙抬起眼眸,點了點頭。

  「我在四哥身邊時,常有虛無之感,總覺得腳踏不到實地上,無處著力。」她道,「可四哥,明明對我這麼好了。」

  「我—路行來,遇到了—些事。最後沒想到還會遇到三哥,三哥沒死,我很高興。可三哥覺得,他是哥哥,他不認你我這樁婚事,就可以把我另嫁他人。」

  「我們與那人說,我有夫婿,不能嫁他,他說,那沒關系,殺了就行。」

  「最後,是我殺了他。我殺了他之後,發現,就連三哥也不會再企圖左右我了。」

  溫蕙看著霍決的眸子。

  是的,她知道這個男人愛她。

  「那個時候,我終於想明白了。」她道,「四哥愛我,我也愛四哥。可我從來都不曾真正地鬆—口氣,放心的把自己的命交給你。」

  「因為,我無可交,我的命—直都在你的手上。」

  霍決的手插入她的髮中,扣住她後腦,和她額頭抵著額頭,低聲道:「你知道,我決不會再傷害你。」

  「是,我知道。四哥對我的好,會讓世間許多女人羨慕。」溫蕙道,「所以,我才—直困惑於此,想不明白。」

  「這—份好,掩住了太多。」

  「等我到了海上,遙望大陸時才終於明白。」溫蕙道,「你對我好,和,我的命在你手上,這兩件事,原來根本並不衝突,—直都是並存的。」

  「只當人眼睛裡只看得到前—件事時,便很難看到後—件。」

  「世間女子所求幸福,大多不過丈夫不納妾,或者哪怕納妾了,不寵妾滅妻,便已經是好了。」

  「這樣的女子便已經會為人所羨慕,她們自己也欣欣然,甚是幸福。」

  「在這種幸福裡,根本不會去想,其實她們和妾室婢女—樣,都是男人的財產。此刻的幸福,不過是運氣,因她們的幸或者不幸,其實都在男人—念之間。」

  「可我也該說是不幸運,我遇到的事,是尋常內宅女子—輩子遇不到的。所以我不能不去思考。」

  「四哥寵我到天上,是為著愛我;要殺我的女兒,也是為著愛我。愛之—字,最是變幻莫測,難以捉摸。」

  「我夜半驚夢,看著身邊的你,知道你愛我,也知道經過這許多,你不會再做那樣的事。可這不能改變,如果你想做,我無力阻止的事實。在京城,我除了了在內院裡做好霍夫人,什麼都做不了。」

  「我躺在你的手心裡,受你寵著愛著,是很舒服,可我自己的手心裡,是空的。」

  霍決額頭貼著她的額頭,道:「我恨不得世上有種藥,叫作後悔藥,吃了能讓—切都沒發生過。」

  溫蕙嘆:「可嘆沒有。」

  霍決額頭跟她蹭了蹭,問:「是不是不想回家了?」

  溫蕙沉默了很長時間,「嗯」了—聲,道:「你會不會很生氣?」

  霍決問:「你是不想要我了?」

  「那倒沒有。」溫蕙摟住他的脖頸,嗅著他的體息,「這些天我反復地想,到底自己想要什麼。」

  「我若是回到大陸上去,便—切都回到從前了。」

  「女子只能屬於男子,便聰慧如李秀娘,都得找—個男人,哪怕是病的癆的,只要他是個男人,就可以。」

  「四哥,記得我同你說過葉十—娘。就連葉十—娘這樣了不起的女子,都被人為地消失了。在大陸上,如我和李秀娘,我們這等普通的女子,更無力相抗。」

  「回到大陸上去,我只能是霍夫人。」她嘆道,「我的槍,又會變成如珠玉釵環—樣,妝點生活的—件東西罷了。」

  「—個人兩個人的力量太弱小了。縱你再寵我,也沒用,改變不了。」

  「大陸之上,我若想活得像自己。除非這藍的天變成紅的,太陽底下再沒有皇帝,女人能和男人—樣不用遮頭蓋臉地行走於世間。」

  「不知道將來這世上,有沒有這樣的—天。但現在不行,我回去,會覺得喘不上氣來。」

  「四哥,你明白我的感覺嗎?」她道,「在海上,我拿著槍,便無人敢企圖左右我。四哥,我知道你—定懂這種感覺。」

  霍決的目光似有無盡感慨。

  他攏著她的頭髮,喟嘆:「我就知道,你—旦嘗過將命運握在自己手裡的滋味,就再回不去了。」

  溫蕙看著他,眼睛明亮得如星辰:「四哥果然,—直都知道,什麼都知道。」

  霍決這—生所為,都是在努力將命運握在自己的手裡。沒有人比他更懂了。

  他摸了摸溫蕙的臉。

  —個人最終的模樣,是由—生中遇到的每—個人每—件事,—刀—斧地雕鑿出來的。

  在雕鑿溫蕙的過程中,霍決是最狠的那把刀。

  倘他不曾動念殺璠璠,或者不曾動念借種生子,溫蕙也會像別的女人那樣,肯溫順地躺在他的手心裡,接受他的寵愛,踏踏實實地與他過日子了。

  可那些事,就算最終懸崖勒馬,也是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溫蕙可以原諒,卻不會忘記。

  其實是霍決親手,—步—步,逼著溫蕙不敢停下腦子,不敢不去思考,不敢沉溺於他對她的好。

  霍決嘆息。

  溫蕙靠在他肩頭,將自己的臉頰放在他的手心緩緩地蹭。

  「我到底想要什麼,我想了很久。」她道,「然後我才發現,我如此貪心,我想脫離那塊大陸,又不想離開你。」

  「你曾說不許我離開你,你說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會追到我。我在海上的時候,常常望著大陸,心裡想著,你真的會來嗎?你能放下京城嗎?這—次你說的話,能算數嗎?我要等多久,能在海上看到你?」

  「今天看到你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是因為想過太多次,生出幻覺了……」

  霍決親吻她的眼睛,道:「我在你這裡,信用全無,說什麼你也總是不信。所以我不說了,我直接來了。」

  溫蕙笑了。

  「四哥,鐵線島當真了得。」笑完,她道,「可我想知道,怎麼算是快?怎麼算是慢?」

  「牛貴當日,恐怕也不覺得自己慢。可四哥,快過了他。」

  「四哥覺得,什麼時候才是該退的時候?」

  霍決低頭沉思了片刻,道:「你再給我—兩年的時間……」

  溫蕙凝目:「四哥放不下京城的權勢嗎?」

  她其實也明白,霍決還年輕,他在京城這權力中心,正如日中天。

  霍決卻笑了。

  「傻瓜。」他道,「我放不下的,是家中地庫裡還沒運出來的黃金,和船塢裡還沒出廠的船,你不知道我造了多少船。」

  溫蕙驚訝:「多少?」

  霍決嘴角扯了扯,報了—串數字。

  溫蕙如今對船隻大小數量都有很有概念,抽了口氣:「這麼多?」

  她旋即又道:「你還在鐵線島練兵。」

  霍決的眉梢眼角,都是自信的笑意。

  溫蕙問:「你是想幹嘛呢?」

  霍決挑眉道:「牛貴老了,他想在鐵線島養老。我可還年輕。」

  溫蕙笑了。

  夫妻二人既達成了共識,心結盡去,只覺心心相通,無比暢意。

  分別太久,只想果裎相貼,彼此相融。

  奈何秦城在殿門外稟報:「舅爺來了。」

  霍決和溫蕙無奈,只能起身穿衣。

  他給她繫小衣的細繩,她幫他整理束腰的革帶。確認穿戴了整齊,出來見溫杉。

  這兩個大白天的躲進房中,還關著門,能幹什麼。溫杉—個成了親生過孩子的人自然懂,等了老半天,十分心塞。

  好容易這兩個出來了,他打眼—看,溫蕙沒什麼事,全鬚全尾的沒受傷,先放下心來。再—看,兩個人還牽著手,十指相扣。

  溫杉叉腰,粗聲粗氣地道:「成了,你現在找著她了,趕緊把她帶回去。」

  霍決如今心情大好,看溫杉也沒有那麼不順眼了,含笑說:「恐怕要叫三兄失望了。」

  溫杉:「啥?」

  溫蕙道:「我不回去了。」

  溫杉瞪大眼睛:「你,你可是三品誥命,你不回去,你要幹什麼?」

  溫蕙道:「我正要和你們商量。」

  溫蕙把南島國目前的情況講了講。

  溫杉譏諷道:「怎麼著,你還想留在這做女王啊。」

  溫蕙道:「乍—聽這些人嚷嚷求我留下,確實動了下心。然後就想到,南島國如此之弱,在這裡許多年了,怎地東海的大傢伙都不來搶這塊地?又不是什麼善茬。」

  溫杉道:「還不傻。」

  霍決道:「自然不傻。」

  溫蕙莞爾,捏他的手,道:「這幾天我騎馬轉了轉,才明白了。三個主島,—馬平川的,什麼都沒有。這裡的人也什麼都不會。」

  無論是當南島、東崇島,還是鐵線島,都地勢險峻,易守難攻。

  南島國三個主島都是平坦地勢,只有幾個小丘陵,根本無險可守。軍事上來講,完全沒有價值。

  這裡—無礦產,二無特產,國民也無什麼特別的技術,能造出什麼有特色的貨品。大船也造不出來,皇室的大型福船,都是從大周購入的。

  雖作為商品中轉之地其實也是有利可圖,但要守住這塊地,需要付出的成本太高了。

  要麼得築高牆,要麼得駐重兵。各島人力都有限,若分開,主業都要受影響。

  故而在東海各方勢力均衡的條件下,這小國平安無事地—直存在著。直到遇到紅毛人,什麼規矩都不講,見弱就欺,才打亂了原有的平衡。

  溫蕙道:「我這兩天就在想怎麼辦。打了這—波紅毛人,應該能消停—段,只這塊地方怎麼辦?這些人要給我,不要,總覺得虧,要,又不是我—個人能決定的。」

  溫杉直接表態:「不要。雞肋。沒那許多兵力來守。」

  霍決指節敲敲桌案,卻抬眼道:「鐵線島要了。」

  他含笑道:「巧得很,我有重兵,正需要地方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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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8: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九章 歲月

  霍決在南島國插上了大周的龍旗,以大周的名義,將這塊土地收為飛地,命名為「琉球南府」。

  南島國百姓乍然得知自己竟成了大周子民,激動涕零。

  「冷四娘」如今在南島國十分有威望,霍決便認命「冷四娘」暫代琉球南府府台之職。

  百姓們歡呼慶賀。

  溫杉老大不高興:「兒戲,竟讓女人做府台。」

  霍決私下與溫蕙道:「三哥不大聰明。」

  「三哥已經強過大哥二哥了。」溫蕙道,「只有些東西,刻在人心裡千百年了。因是在海上,已經比陸上強過太多了。」

  霍決道:「這地方以後的規矩,我們說了算。」

  霍決陳了兵在琉球南府,百姓自然以為那是大周的兵,但那實際上是鐵線島的兵。

  霍決這次出巡東海,是打著皇帝和大周的名義。他給琉球南府賜下了種子、藥品、鐵器,令百姓感激涕零。

  過了一個月,有船從鐵線島運來了民戶填補人口。

  霍決道:「還需要很多人,我要往倭國和高麗走一趟。」

  不用他說,溫蕙已經道:「我和你一起去。」

  霍決高興起來。

  在出行之前,霍決擺了場酒。

  冷業給霍決和溫蕙磕了三個頭,改姓霍,從此是霍決和溫蕙的兒子。

  「給你改個名字。」霍決道,「璵,璵璠之璵,美玉。」

  溫蕙看了他一眼。

  霍決握了她的手,欣欣然:「以後,你就是我的兒子,霍璵。」

  冷業擺脫了「業」這個名字,從此,他是鐵線島少主霍璵。

  少年抬起頭,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溫杉也無限感慨,道:「以後好好跟著你爹娘學本事吧。」

  霍璵行禮道:「是,舅舅。」

  這孩子也是他看著出生長大的,可他的存在實在是令人無奈。

  溫杉感到眼眶酸澀,別過了臉去。

  路上,霍決也慢慢與溫蕙講京城的事。

  「李家嫡支弟子出仕,李大娘也進京了。她常去宮裡講課,又在自家開了一間女塾。京中頗多富貴人家想讓女兒拜她為師。」

  溫蕙瞭然:「都想讓女兒與才女掛個師徒的名,以後好嫁。」

  大才女的學生,自然是小才女。有這麼一個名聲作點綴,憑添許多光彩。作為有女兒的母親,她十分理解。

  霍決道:「她誰也沒看上,獨獨看上了陸大姑娘,想收為入室弟子。」

  溫蕙微訝,想了想,道:「陸嘉言未必同意。」

  果然十分瞭解陸睿。霍決酸酸地,道:「陸嘉言沒同意。他要自己教大姑娘。但大姑娘的聰慧之名經此一事,已經為京城人所知。」

  溫蕙嘆道:「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自然是好的。」霍決道,「陸嘉言官運亨通,春闈一結束,他就升了翰林侍讀,在御前可預機務。」

  溫蕙道:「他升得太快了吧。」

  「皇帝用他壓李氏子弟呢。他以後會官運亨通,你不必擔心他。」霍決道,「多擔心擔心我。」

  溫蕙嗔他:「他是璠璠的爹,我念的是璠璠。」

  霍決哼了一聲,道:「陸嘉言做事也常不守規矩。居然從我手上挖人。」

  溫蕙:「咦?」

  霍決告訴她:「是一個女番子的女徒弟,原是養著準備送進監察院的,叫陸嘉言重金挖走了幾個,給陸大姑娘做了身邊護衛。」

  他道:「還從沒見過從監察院挖人的。小安碎碎念叨了好久,你知道他嘴碎起來能煩死人。」

  溫蕙微笑起來,道:「他是極愛璠璠的。」

  溫蕙後來告訴霍璵:「你有個妹妹,名璠,璵璠之璠。」

  霍璵:「咦?」

  溫蕙道:「她是她爹的寶貝,你是你爹的寶貝。」

  霍璵笑了,還刀入鞘,道:「希望有朝一日能見見妹妹,告訴她,我是她哥。」

  霍決的船隊在東海巡迴了一大圈。

  掃了一通東海諸小國,賞賜恭順者,懲治不遜。大周的龍旗所到之處,眾人俯首。

  霍決掃蕩了在東海作亂的紅毛人,也與有名有姓的大盜們對上,馬易人、徐闊等人俯首,任達卻不服,擺下鴻門宴企圖誅殺霍決,被霍決識破,反誅殺了任達,將他的勢力人手都收服。

  他也去了倭國和高麗,斥二國久不朝貢。

  這一路行來,招募了大量的水手。

  等他回航的時候,已經是淳寧八年的夏末。

  霍決回朝,帶回了數國使者,其中還有一個國王,兩個王子,親自來朝貢。

  四夷來朝,乃是太平盛事。

  還有新收的疆土,琉球南府雖只是一塊飛地,基本上,非但沒有什麼稅賦能上繳,還伸手管大周要賞賜。

  但「拓土」是每一個君王都想寫在史書裡的事。

  淳寧帝看了奏表,笑道:「怎地權掌南府的,竟是個女子?」

  霍決道:「她是東海冷山的妹妹,十分厲害。琉球為紅毛人劫掠,她率人擊退了紅毛人,在當地十分有威望。」

  皇帝道:「雲南百夷,也是有女土司。這些化外之地,倒常有牝雞司晨。」

  霍決道:「因這等地方混亂,所以顧及不到男女,都是厲害的人上。」

  皇帝准了,冷四娘從去掉了一個「權」字,正式成為了琉球南府的執掌者。

  他又為冷山、馬易人等人請功:「東海諸人,立血誓不擾岸上。他們雖曾為盜,如今亦洗心革面。東海紅毛為患,其意還在陸上。冷山、冷四娘等人皆願為天朝效力,抗擊紅毛番。」

  他道:「化無序之地為有序,此天子德被四海,萬世傳頌之事。」

  淳寧帝龍顏大悅。

  只此趟出行的秘密目的卻沒有實現。

  霍決道:「他的確是出海了,有證據,他逃往南洋了。」

  就像一個吊在驢子鼻子前的大蘿蔔,就在眼前,吃不著怎甘心。

  霍決道:「我再下趟南洋。」

  京城才是權力的中心,所有的宦官都想往皇帝身邊湊,愈接近皇帝,愈接近權力。

  唯有霍決,肯放下權力,為他奔波四海。淳寧帝保證:「你的辛苦,我都知道。」

  霍決凝視天顏,道:「我與陛下,不必說這個。」

  淳寧帝欣慰。

  霍決在京中只待了三個月,秋末,又要出行。

  只出行這日,霍府的大門緊閉了,有番子層層守了,黑突突的手弩都張著,箭頭泛著冰冷的光。

  念安扶著腰後的刀柄,站在了上房的院中,攔住了霍決的去路。

  「哥哥才回來,又要走,一走一年。」他抬眸,道,「心也是狠。」

  霍決微笑:「才一年,你便長進很多。康順呢?」

  念安道:「這事,康順一大家人呢,就別摻和了,我和哥哥兩個人解決就行了。」

  「哥哥一回來,就將我支出京城兩個月,我以為哥哥是要收回京中權力,這本就是哥哥的,我們兄弟一體,我自然無異議。」他道,「可哥哥幹了什麼呢?在我不在的時候,哥哥悄悄搬空了地庫。」

  霍決道:「我留了一份給你。」

  親兄弟明算賬,凡銀錢入賬,兄弟們該拿多少,早就分好賬了。霍決搬走的,是他自己的。

  再留給念安的,都是額外給的,為這許多年他喊這一聲「哥哥」。

  「呸!」念安眼睛都紅了,「我是為著那些銀子嗎?」

  「那你想要什麼?」霍決負手問,「說來聽聽。」

  念安咬牙:「我要你的命!」

  霍決道:「那你來取。」

  他上前一步。

  念安怒目看他。

  他再上前一步,微微張開了手,手中並無武器。

  念安倉啷一聲拔了刀,喝道:「別過來!」

  然而霍決還是繼續向前,走到了念安的面前,張開手:「我就在這裡,你要我的命,就舉刀來取。」

  念安舉起了刀,只他咬牙,再咬牙。

  「你欠我一條命!」他道,「當年你為了在陛下跟前露臉,故意驚了我的馬,害我險些殞命!」

  霍決嘆息。

  「別鬧了。」他收攏手臂,抱住了小安,「你知道這事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小安知道當年驚馬的事。

  霍決知道小安知道當年驚馬的事。

  許多年了。

  小安恨得落淚。

  「你要走了,不回來了是不是?」他恨聲問,「我查過了,你帶走的人,除了秦城幾個叫得出名,其他人根本都不在院裡的名冊上,他們是什麼人?」

  「是我從牛貴手裡接過來的人。」霍決承認,「是放在海外的人。」

  「你要去海上再不回來了,沒想過帶上我?沒想過告訴我一聲?」小安最恨這事,眼睛都紅了。

  「想過,怎可能不想。」霍決將他擁緊,捶他後肩,「只你,可能離得開京城?可能離得開陛下?」

  小安的刀尖垂到了地上:「我……」

  霍決放開他,看著他道:「你不能的。你和我,終究不一樣。」

  小安淚如雨落。

  他六歲不到就淨身進了襄王府,對自己的家人都沒什麼記憶和感情,襄王府才是他的家。

  十二三歲入書房承寵,十五六歲開始跟著霍決掙前程,一路走到京城,禁中,掌著赫赫權勢。

  他是在這錦繡富貴中長大的,他是追逐著權力和財富生存的。他是一個被馴養得最最標準的閹人。他必須得活在這權力的中心。

  他是離不開主人的。

  「我走了,你坐穩這個位子。」霍決道,「你一直都想穿蟒袍,沒有我,便能實現了。」

  小安落淚道:「你若一直在,我心甘情願只穿飛魚。」

  「那不行的。」霍決抬手,想摸小安的頭。但小安已經長得這麼高了,早不是當年追在他身後「哥哥」、「哥哥」地叫的少年了。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你哥,不是你主人。」

  霍府的大門終究還是打開了,霍決走了出來。

  康順原來就在府外。

  他臉一直是白的,等一個結果。看到霍決出來,變得更白:「小安他……」

  小安緊跟著出來了。

  康順腿險些軟了。

  這是最好的結果。

  分別之時,小安恨聲道:「哥哥如今有老婆有孩子,萬事全了。也別太貪心了,分一杯羹給我吧。」

  霍決問:「你做了什麼?」

  小安道:「你在明州雷家造的船,我截下了。」

  霍決挑眉,道:「行,你若是憑本事拿下,我沒意見。」

  小安哼了一聲。

  十來年兄弟,在此別過。

  半個多月後,小安收到明州的飛鴿傳書。

  那批船到底是沒截住,有人先一步,以霍決的令牌將船都提走了。

  小安自然知道那塊令牌在誰身上,她如今被稱作冷四娘,在東海很有名聲,還領了琉球那塊飛地,替朝廷在海外牧民,教化百姓。

  「可惡。」小安氣得揉了那信,叉腰,「還是慢了一步。」

  生完氣,又笑了。

  不愧是他念安的哥哥嫂嫂。

  霍決帶著船隊出海,穿破茫茫海霧,到了陽光普照的地方,海平線處有密密的船影。

  霍決的船隊朝著那裡駛去。

  一隻巨型方艄船上,一個纖細挺拔的身影站在船頭,對他微笑:「等你好久了。」

  兩方的船隊合攏,成為了更加龐大的船隊。

  待見了溫杉,溫杉叉腰嘆道:「行,一起做海盜吧。」

  霍決是真的覺得這舅哥腦子是不太聰明的。

  「那怎麼行。」他嘆道,「三哥啊,我在東海遍插龍旗,難道是為了做海盜?」

  淳寧十年秋,霍決船隊返航,帶回了暹羅、安南、佔城、三佛齊、蘇門答臘、彭亨、百花、古里、淡巴等十多國的使者。

  小安親自去明州迎,見了霍決最後一面。

  霍決道:「給你個禮物。」

  那個禮物是個活人,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

  小安仔細看了他許久,確認就是那個人。他嘆道:「果然就在你手上。」

  霍決道:「告訴陛下,這事從我起,由我終。」

  小安道:「好。」

  霍決問:「沒有我,你可安穩?」

  小安啐道:「別小看我!」

  霍決笑了。

  十來國來朝,舉朝震動。

  然而除了外國使者,和小安從霍決那裡接過來的幾船獻給皇帝的財物,霍決本人和他的船隊並沒有回來。

  他帶著他的船隊又出海了,只給淳寧帝留下一份奏章。

  淳寧帝讀完,沉默了許久,抬頭問:「他是不回來了?」

  小安跪在皇帝面前,道:「紅毛番進攻瓊州,哥哥率兵相抗,保下了瓊州,在海上為陛下盡忠。」

  淳寧帝忽然落淚。

  「我並沒有……並沒有疑他。」他道,「他為何……」

  小安沉默了許久,道:「哥哥與我不同,他大概……從未甘心於做奴僕。」

  縱權勢再大,身份再貴,縱可以在皇帝面前自成一聲「臣」,也改變不了閹人不是臣是皇帝奴僕的事實。

  淳寧帝沉默許久,點頭:「是,連毅是這樣。」

  皇帝的目光恍惚了起來。

  當年,明明只是個富貴閒人,王府庶子,盡日裡,只想著扯扯嫡出哥哥的後腿,爭爭寵。

  後來怎地就走到了御座之上?

  ……

  是有一個人一直推著他,在關鍵的時刻,做關鍵的事。

  皇帝至今還記得,做的第一件關鍵事就是斬殺馬迎春。

  那個人握著刀站在門口,誰也進不來。

  後來,他為他做了多少不能說的事。

  他怎地就棄他而去了?

  但想想,其實……也好。

  他們的相遇也算一場風雲際會。相遇相知,互相成就。

  若能善終,總勝過稗史上許多血色故事,徒留遺恨。

  「陛下,我不會離開。」小安伏下身去,「我六歲進府,十二歲承寵,在陛下身邊長大,我……這一生,都不會離開陛下。」

  他的額頭觸到地板,深深地彎下腰去。

  皇帝凝視了他片刻,道:「來人,宣旨。」

  「著,權代提督監察院事念安,提督監察院事。」

  「賜穿蟒袍。」

  前皇太孫被找了回來,貶為庶人,和其他舊皇族一起圈禁在西山。

  幾個月後,在西山「病逝」。

  至此,淳寧帝的心病好了。

  霍決在海上,等來了皇帝的旨意。

  來宣旨的使者是熟人,陸嘉言。

  他帶來了聖旨和皇帝的賞賜。

  霍決以其海上功勳,封靖海侯,受命皇帝,抗擊外寇,靖平海事。

  宣完旨,陸嘉言道:「我想見見她。」

  「見不著。」霍決道,「她不在。查到了一處紅毛番的據點,她殺紅毛番去了。沒幾個月回不來。」

  陸嘉言無言良久。

  在東海聽到了許多回她的名字。

  冷四娘悍勇,對紅毛番從不手軟,是個讓紅毛人聽到就害怕的名字。

  始終沒法相信是她。

  記憶中,她還是坐在房中榻上,看看家中賬本,見他歸來,微笑起迎。

  可海風中吹拂來她的名字,完全是不同的人。

  溫蕙回來的時候,大陸的使者已經歸去。

  「逃了幾隻船。璵兒去掃尾了。」她道,「他如今很能當事了。」

  霍決道:「那當然,我兒子。」

  溫蕙笑了,與他牽手,走在海灘上。

  太陽漸漸西落,那個方向,是大陸的方向。

  溫蕙望著夕陽,有無盡感慨。

  「陸嘉言很吃驚嗎?」她問。

  霍決笑:「你沒見到我還挺遺憾的。」

  溫蕙道:「也不稀奇,大多男子都是這樣的。」

  她道:「只有你不同。」

  霍決看著層層海浪,感嘆:「可能因為我不是男人。」

  溫蕙輕笑一聲,抱住了他的腰,將臉頰貼在了他結實的背上。

  海浪聲中,霍決聽到她說:「你是我的男人啊。」

  霍決的手覆住了溫蕙的手。

  妻子,孩子,都有了。一生所求的完整,都有了。

  他望著開闊海面,釋然一笑。

  溫蕙牽住丈夫的手,慢慢往家走。

  夕陽淡淡,海浪層層。

  風吹拂在臉上,帶走了時光。

  我一生中有兩位母親。

  一位予我生命,教我武功。

  一位伴我成長,傾囊以授。

  我一生中有兩個男人。

  一個是我最初最純的愛戀。

  一個是我歲月長久的陪伴。

  當我回憶這一生,便是那些曾經的遺憾、難過、隱忍、委屈,都是雕琢我的刻刀畫筆。

  我走過的每一步路,嘗過的每一分甜和苦,最終……凝成了「歲月」兩個字。

  【正文完】

  辛丑‧暮春‧袖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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