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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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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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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49: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章 可離

  陸睿回到家中,喚了銀線來,告訴了她三件事。

  「家裡如今是我當家。」

  「她如今是霍夫人。」

  「她把你託付給我了。」

  銀線知道,這其中有很多內情必不會告訴她。能告訴她結果,已經是給她體面。

  對這樣的結果,她只感到眼眶酸澀,問:「霍四郎……對她好嗎?」

  陸睿目光晦澀,道:「他對她很好。」

  對於銀線來說,霍決其實只是一個只存在於信件中、存在於溫蕙的言語中的,十多年前曾和溫蕙訂過娃娃親的人而已。

  現在的好,銀線恍惚地想,該還是那年的千里獨行種下的善因,結出的善果吧。

  陸睿問:「你要見她嗎?」

  銀線離開溫蕙已經有四五年了,深知自己的好日子都是溫蕙給的。以為她死了,為著報這一份恩,撐住一口氣拋夫棄子遠行開封和京城,全了恩義。

  如今知道她活著,大家都有了歸宿便好。從陸少夫人變作霍夫人,再相見,叫人情何以堪?實不必再見。

  銀線用力搖搖頭:「已見過了。」

  陸睿點點頭。

  明日裡,他得回翰林院報到,一切的一切,都將回歸正軌。

  人還是得往前走,每個人都是。

  霍決告訴溫蕙:「陸嘉言得了個好差事。」

  溫蕙道:「他的事不必都跟我說的。」

  霍決非說不可。

  想起那天陸嘉言既蒼白脆弱又豔麗逼人的面孔,霍決就不痛快。雖故意當著他的面將溫蕙拉進自己懷中溫蕙也沒反抗,可想來想去,還是不踏實。

  因陸嘉言這個人……招人疼這點實在可恨。臉白幾分,就有種脆弱易碎之感,誰看了不憐惜?

  溫蕙的憐惜多麼寶貴,一滴也不能分給他。

  他道:「九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十三皇子進學的事定下來了,給皇子們講經的先生,有陸嘉言。」

  溫蕙不懂:「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當然是好事。」霍決道,「只是講經的先生,不算是老師。大學士們才是皇子們的老師。如今陛下還在盛年呢,今年倒有兩封請立太子的摺子,都被陛下駁回去了。如今先看著,方皇后無子,年長的皇子出身都低,這一批,也就九皇子、十三皇子身份高些,是肖妃之子、吳妃之子。只陛下如今沒那個意思,還不到爭大位的時候……」

  溫蕙道:「你說明白些。」

  「好吧。」霍決收起兜圈子的話,手指敲敲膝蓋,不情不願地直接說了,「表示陛下看重他,有意栽培他。」

  溫蕙道:「那不是挺好的嗎。」

  「當然好。」霍決道,「陛下跟我透過底,陸嘉言是要他重點栽培的。」

  溫蕙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擔心他了。你也不用老提他。」

  霍決:「……好吧。」

  溫蕙喚了丫鬟來:「跟廚房說一聲,晚上燒菜加些醋。」

  丫鬟:「……?」

  溫蕙淡淡道:「天寒了,都督嘴巴裡沒味道,想吃些酸的。」

  霍決:「……」

  十月中旬,小安有些得意地來找溫蕙。

  「我就說那兩個,什麼都不懂,到了外面要麼叫人殺了,要麼叫人賣了。」他哼哼,「你還不信我。」

  溫蕙心驚肉跳,呼吸都屏住了。

  因小安是那等,便是蕉葉被殺了,也能笑著告訴她叫他說中了的人。

  幸好小安說:「這兩個,在兗州府就叫人騙了銀錢,還綁了去,準備賣掉。」

  溫蕙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問:「現在安全了嗎?」

  小安說:「安全了。」

  溫蕙先放下心來,這才細問過程。

  原來蕉葉和小梳子,不僅叫人騙去了銀錢,還綁了起來,準備賣到鄉下去給人做老婆。

  幸而蕉葉十分能忍耐疼痛。

  因天冷了,枴子也怕她們凍死,將她們晚上關在了廚房裡。灶膛裡有火,人不至於凍死。蕉葉背著身子,把被綁住的手腕伸進了灶膛燒斷了繩子,兩個人趁著夜色翻窗逃跑了。

  隻身上一文錢都沒有了。

  摸了摸,只有蕉葉脖子上還掛著一條細繩,繩上栓的是溫蕙給她的監察院的牌子,貼身收著的。

  兩個人毫不猶豫,街上揪住了更夫問明白監察院此地的司事處在哪裡,大晚上的就跑去拍門了。

  便得救了。

  「還不算傻到底,還知道找誰求救。」小安抱著手臂,「那邊看她兩個人一問三不知,懷疑她們的身份,飛鴿傳書過來核實。報到我這裡來了。」

  溫蕙道:「你安排一下吧。」

  小安問:「叫那邊把她們送回來吧。」

  溫蕙驚詫:「叫她們回來做什麼?」

  小安沉默了一會兒,也驚詫:「你不管她們了?」

  他以為溫蕙是個觀世音娘娘呢,不相干的人也要管一管的。

  溫蕙道:「便是爹娘也管不了兒女一輩子呢。何況大家原就是陌路。她們是有意思的人,能跟她們相識已經是緣分了。她們一心想去看大海,這是她們自己想要的,我作什麼要去管?」

  小安叉腰:「要死在外面,一輩子見不著了。」

  溫蕙只微微一笑,問小安:「三叔其實……沒經過分別這件事吧?」

  小安警惕地退後了一步:「我可是從小就跟家人分別,被賣到襄王府了。」

  「但那時候三叔才剛記事呢,反倒不怎麼記得住家人。所以襄王府對三叔來說,實際上不是去處,反而是歸處。」溫蕙道,「平日裡聽你們說起,熟悉的人熟悉的名字,都在這京裡呢。都是想見就見的。」

  「所以三叔,其實從沒跟人真正的分別過。」

  小安抱胸:「那又怎樣?」

  溫蕙道:「三叔這點上,實在不如我。我十四歲便離別了父母,嫁到了江州去。原以為隔個三五年,求一求婆母丈夫,也許能回趟家再看看爹娘。哪知趕上景順五十年的各種事,這一別就是永別了。」

  「原以為夫家就是我的歸處,可你看我現在在哪裡呢?」

  「曾經的夫君、婆母,都以為是一輩子不會離開的親人,如今,也都各自有各自的去處。」

  「三叔,我跟你說。」溫蕙道,「世間無人不可離。」

  「沒有誰和誰注定一輩子綁在一起不分開。」

  「蕉葉她們又不是小孩,她們兩個都是大人,她們想去哪裡,哪怕是路上死了,也算是求仁得仁。」

  「作為女子,她們兩個能無牽無掛,無拘無束,能奔著自己想去的地方去,難道不是已經強過世間太多人?」

  「我們這些人呢,總是滿身都捆著,或者是親人,或者是世事,或者是權勢,哪個能真的像她們一樣自由?做什麼就覺得拘著她們才是對的?」

  小安只聽得眼皮跳。

  「嫂嫂瞎說什麼呢。」他道,「好好的,誰願意老上外面跑,多辛苦啊。你看康順跑得最多,就老抱怨辛苦,誰不希望留在京城裡享富貴啊。」

  「再說了,什麼分離不分離的。」他抱著手臂,堅信不疑,「我和哥哥,就一輩子不分開!」

  說完,又道:「嫂嫂也是。嫂嫂要是像蕉葉那樣跑了,哥哥能追你到天涯海角去你信不信?」

  溫蕙:「我就事論事罷了,也不必往我身上扯,你這麼緊張幹什麼?」

  自溫蕙殺過人之後,小安總覺得他嫂嫂什麼地方變得不太一樣了。

  原本是很高興的,現在又莫名有點提心吊膽。

  以前是哥哥讓人提心吊膽,現在是嫂嫂讓人提心吊膽。就沒一天輕鬆的,他做弟弟的,怎麼這麼難呢!

  溫蕙道:「說回蕉葉。她既然還帶著咱們的牌子,監察院不是人手遍佈天下嗎?沿路照顧她一二不是問題吧?若有花銷,也不必走院裡的公賬,走家裡的私賬便是。」

  她不跟監察院見外,拿自己當監察院的人,小安又高興起來,打了包票:「交給我吧。」

  他叉腰:「認識我念安,是她們倆幸運。」

  溫蕙莞爾。

  兗州離得不算遠,鴿子飛個兩天半便到了。

  蕉葉的手燒傷了,兩隻手都裹了繃帶,已經在監察院兗州司事處白吃白喝了四五日。

  雖然她們倆的身份還沒核實,但她們手中的牌子卻是真的。

  這牌子是京城監察院總院的。拿著這牌子來求救,司事處這裡一邊核實她們的身份,一邊就派出了人去搗了那人枴子的窩。

  監察院其實是不管這類案子的,他們只辦皇帝欽定的案子。捉到了人,便丟給了兗州府衙。

  抄出來的銀子,兄弟們分了些辛苦費茶水費,剩下的都給了蕉葉和小梳子。

  小梳子清點一下,很高興:「變多了!」

  蕉葉舉著手,趴到盤子裡叼住一塊點心,仰著頭吃了下去,道:「就看京城那邊認不認我們了。」

  幸好認了。

  京城總院來了信。

  監察左使念安手書,將二人形貌特徵描述了一番,確認了身份和牌子的對應,並令「各地司事處,見其人,見令牌,凡銀錢物品人力,有求皆應」。

  蓋了監察院的大印,監察左使的名章,還有念安大人的親筆畫押。

  這相當於是為蕉葉兩個人做了一份監察院內部的路引,她們兩個持著這封信,可以橫著走遍每一個司事處了。

  蕉葉笑道:「哎呀呀,他這人呀……」

  小梳子道:「我都跟你說了,他是個管事的,你別省那幾文錢。」

  「好吧。」蕉葉說,「下次也好好給他寫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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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50: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不許

  霍決從乾清宮裡出來。

  冬季了,天地肅殺,白玉欄桿處站著陸嘉言,在一片蕭瑟中成了一抹亮色。

  霍決看到他,便知道他是在等他的。

  他走過去。

  「她跟我說想見寧氏。」陸睿道。

  霍決點了點頭:「是。」

  寧菲菲是陸璠的繼母。陸璠如今七歲了,還要在陸家繼續待個八九年。寧菲菲是一個必然會對她產生影響的人。

  作為繼母,她的影響可大可小。看陸睿,也看她這個人本身。

  溫蕙一直都想見見她。通過別人描述,有時候會有許多誤差,總還是想親眼看看。不管她是善是惡,是大度溫柔還是小肚雞腸,心裡如果有數,就能踏實。

  陸睿道:「三日後,寧閣老夫人大壽,待為她賀完壽,寧氏會去慈恩慈為家父祈福……」

  他的意思是,安排在慈恩寺。慈恩寺是隱形的皇寺,京城權貴們很信,香火鼎盛。什麼時候都有許多女眷在那裡做法事、參拜、祈福,或者只是去聽講經、修行。

  女眷們在那裡相遇,很常見。

  不料霍決直接道:「好,就三日後,寧閣老府。」

  陸睿說了一半的話便戛然而止。

  霍決哼了一聲,道:「她也該出來見見人了。大活人,哪能終日裡不見天日。」

  溫蕙作為霍夫人,卻要藏頭蓋臉地生存,一直令霍決耿耿。

  其中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溫蕙要躲避陸睿。但現在一切都揭開了。

  陸睿望著宮台下的廣場,道:「正是。」

  溫蕙從未做錯過任何事,她不該過著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人生。

  「我已經篩過了,京城認得她的不過二三人,與她相見的機會很少。」他道,「便是被看到了,都督不承認,陸家不承認,誰又能奈何。」

  霍決難得能跟陸睿有一回共同語言,嘆道:「她便是想不通,這些事,根本在男人,不在她。」

  「那便三日後在寧閣老府。」陸睿道。

  霍決正要答應,有小監喚「都督」,他脖頸扭動,轉過頭去。

  陸睿的話語和目光,都忽然滯住。

  霍決脖頸扭動處,原本被衣領遮住的地方,微微露出了一線。

  那裡有一點紅梅。

  那個位置,是溫蕙喜歡的。因可以被衣領藏住,又偶露,莫名地跳動在人的心上。

  那時候的溫蕙,還頑皮,還愛笑,還喜歡故意這麼鬧,得逞了,便小小地得意。

  那些頑皮笑鬧,當時只道是尋常。

  霍決聽完小監過來傳皇帝的話,轉回頭,正要開口,卻見陸睿眼睛直直地盯著他。

  他的手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按到了頸子某處。

  哦,那裡!

  今早銅鏡裡看見了。那是溫蕙喜歡的位置。

  溫蕙幫他穿衣,拉好了衣領,還道:「遮住些,別叫三叔看見。他嘴上不說,心裡定笑我。」

  她眸光流動,似笑似嗔,眉間慵懶疏散,叫他看著就想將她擁入懷中,低低地哄。

  「敢笑就揍他。」他說,「咱兩個一起揍,讓他鬼哭狼嚎。」

  霍決微微地勾起嘴角。

  「那就這樣吧,我回去告訴她。」他道。

  修長有力的手指撫平了衣領,遮住了偶洩出的一點夫妻間的私密,從陸睿身邊走了過去。

  冬季白日裡的空氣也寒涼。

  微起了風,撲在人臉上,讓人清醒。

  一件陸睿一直迴避去想的事再無法迴避了。

  霍決讓溫蕙成為霍夫人,與他給銀線名分僅為了照顧是不一樣的。

  他們,是真正做了夫妻。

  男女之道,方法多了去。不是只有一種方式。

  縱然霍決身體有殘缺,只要他想,還是能和溫蕙達成魚水之歡。

  陸睿想起溫蕙潤澤的眼睛,明亮的面龐。

  天地肅殺之間,他感到了從身體深處蔓延至指尖的酸澀之意。

  那曾經只有他看過嘗過的美麗嬌軟,那些只屬於他一個人的領域,都已經為另一個男人侵佔。

  那些潮紅的臉頰,濕潤潤的眼睛,囈語般的呢喃。

  沒有隔閡的貼伏,肌膚與肌膚的接觸。

  如今,都不再屬於他了。

  太難受了。

  太難受了。

  陸睿在白玉欄桿邊站了許久,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這充滿胸臆間酸澀難受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曾說,不許妒,不許妒。

  「不許」兩個字輕如鴻毛,天經地義,裡所當然。

  只覺得,她為何就做不到?

  陸睿按住心口,呼吸了兩口寒涼的空氣。

  這使人澀得難受,堵得難受的感覺,怎個不許法?

  怎個能消散了?

  怎個能不使人傷?

  只傷她的時候,他不曾體會到罷了。

  陸睿閉上眼,深深呼吸,調息,硬生生把喉頭一股湧上來的甜腥嚥了回去。

  「翰林,」有小監過來,「陛下宣翰林。」

  陸睿點點頭,放下手,往宮門走去。

  小監躬身跟在後面。

  只他忍不住抬頭,看了看陸翰林的背影。

  今日翰林為何臉色蒼白,步子比平時慢了一半?

  令人生出一種,脆而易碎之感。

  霍決回到家裡,將三日後的安排告訴了溫蕙。

  溫蕙詫異:「寧閣老府?」

  「若安排你和她單獨相遇,未免紮眼。畢竟你是我夫人,身份有些不同,惹人注目。」霍決道,「若想自自然然,不如便混入人群中。」

  看溫蕙還有猶豫,霍決道:「你知道今天陸嘉言說什麼?」

  他把陸睿的話學給了溫蕙。

  溫蕙問:「你們兩個都確定無事?」

  霍決挑眉:「若有事,按下去!」

  溫蕙只有一個要求:「別傷人命。」

  霍決道:「我又不是殺人狂。」

  溫蕙道:「好吧。」

  她喚來丫鬟:「最近收到的帖子裡,看看有沒有寧閣老夫人的壽宴的?」

  霍夫人從來不參加任何飲宴。但霍夫人不去是霍夫人的事,旁人家該給霍府人下請柬還是得照樣下。

  形式得走全了,才算禮數到位。

  溫蕙也保持了在陸家養成的習慣,將這些請柬分門別類地整理好。

  丫鬟只在「三品及以上」那層抽屜裡找,一找便找到了。

  溫蕙打開請柬看了看,點了點頭。

  霍決忽然伸出手指在空氣裡點了點。

  溫蕙:「?」

  「打扮得漂亮些。」霍決道,「讓她們知道,我夫人有多美。」

  溫蕙撲哧一笑,笑著啐他。

  寧老夫人的壽宴是個正經的壽宴。

  不像霍決給溫蕙辦的晚宴純為斂財收禮。這壽宴在白日裡,邀請的都是女眷。

  寧菲菲作為出嫁女,早早過去,也給娘家搭把手,幫忙招呼客人,令嫂嫂們輕鬆些。

  寧菲菲性子很好,過去在娘家,跟嫂嫂們都處得挺好的。

  她只在新婚時候腦子不清醒,輕狂了一陣,陸睿許她回娘家,她竟真的頻頻往娘家跑。

  被寧老夫人訓斥了之後,才醒過來,輕易不敢隨便回娘家了。

  娘家雖帶著個「家」字,卻終究不是已嫁女的家。

  已嫁女便是攜著夫婿從外地回來探望,在娘家都要夫妻分房而居。有許多講究和避諱。

  世間的正道,認為夫家才是女子的家。

  在大門口負責迎接客人的是寧老夫人的一個兒媳婦和兩個孫媳婦。

  客人陸陸續續地到了。到得越晚的,年紀越大,身份越高。

  三個人忙碌了許久,漸漸地,來的人就稀疏了,偶一兩個,是出門時忽有事,來遲了的。

  寧家的兒媳從僕婦手裡接過名單看了看,對孫媳們說:「差不多了,該來的都來了。」

  因天氣冷了,她們也想趕緊回去取取暖。

  孰料話音剛落,又數輛馬車過來停靠。

  制式一致,簾幔同色同紋,車夫俱都穿著皂色衣衫,身手矯健俐落。

  這一看就是大員家眷。

  三人忙又打起精神來。

  果然後面馬車下來丫鬟婢女,前面馬車放了腳凳,撩開簾子,婢女伸出手臂讓搭著,下來了一位麗人。

  相貌、儀態、氣度,一看便是大家婦。

  卻竟不認得。

  寧家兒媳心裡犯嘀咕,迎上去笑臉相迎:「恕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竟一時沒想起來夫人是哪位?」

  丫鬟將請柬遞給寧家兒媳身邊的僕婦。

  「我與夫人未曾謀面過。」麗人微笑著報上丈夫的名姓,「外子,提督監察院事霍決。」

  這名號一報,寧府大門口忽然便是一靜。

  寧家兒媳、孫媳的笑都僵住了。

  腳快的僕婦一路緊跑著往內院的正堂裡去傳話。

  「霍決的夫人?」寧老夫人也驚了。

  滿堂皆驚。

  客人們品階不同、年紀不同、身份不同,被寧家的各位夫人少夫人分流引到對應的地方招待。這正堂裡坐的人不多,都是頭髮花白的老太君、老夫人們。

  大家面面相覷:「她怎地來了?」

  霍夫人嫁給霍決快兩年了,從來不參加任何飲宴的。各家官眷已經習慣,並樂見,只是為了不失禮數,該給她下請柬還給她下。怎地她突然就來了?

  幸而老太君們都經歷過大風大浪,錯愕一下,很快冷靜。

  寧老夫人道:「快有請。」

  又道:「我與她皆是三品,我年紀大,托個大,不出迎了。」

  老太君們都點頭:「是,她年輕呢。」

  這也是大家不想與霍夫人來往的原因之一,因她是個三品誥命。在座的二三四品都有,共同點是大家的頭髮都白了。

  霍夫人太年輕了。年輕位高,夫君權勢又大,實在是不好打交道。

  一位老太君嘆道:「盼她如牛貴之妻,莫要像張忠、李九頭之妻。」

  牛貴、張忠、李九頭,皆是景順帝時煊赫一時的權閹,也都娶了妻子。

  在幾大權閹的妻子中,常出來走動的便是他們三人的妻子。

  張忠之妻跋扈。常在外面作出仗勢欺人的事,令人頭痛。

  李九頭之妻又是另一種情況。她敏感多疑又自卑,常懷疑眾人看不起她。稍有慢待就找李九頭委屈哭訴。閹人都有著微妙又敏感的自尊心。李九頭自然要為自己的老婆找回場子。更令人頭痛。

  獨牛貴之妻,是個樂呵呵的女人。

  老夫人中有兩位至今還記得,她是個鵝蛋臉,笑起來有酒窩,從宮裡出來的宮女。

  從她以「牛夫人」的身份行走伊始,就告訴旁人:「我就是喜歡熱鬧。宮裡太冷清了。」

  「譬如這戲班子,阿牛說給我叫到家裡去唱。」她道,「可那有什麼意思,我就喜歡和大家一起聽。」

  「男人在外面的事,我不懂的。我只是個內宅婦人,出來玩罷了。不要說這些,我們聽戲吧。」

  後來,大家知道牛夫人是真的就是愛熱鬧而已。

  不跋扈,不敏感,不自卑,也不生事。

  她若來了,好吃好喝招待,找人陪她說話,戲摺子奉上,讓她點她喜歡聽的戲,她便能歡歡喜喜地來,高高興興地去。

  一晃便這樣樂呵呵從年輕女子,樂呵到了跟她們一樣兩鬢斑白。

  只希望如今的監察院都督霍決的夫人,也如她這般,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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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壽宴

  被迎進來的年輕婦人穿著煙霞色瑞草鑲榴花紋的廣袖長衫,紫華蹙金的馬面裙,端雅貴麗。

  雖衣著首飾都華貴,但她沒有穿蟒袍,也避開了壽星的紅色,正堂中的老夫人們俱都暗暗鬆了一口氣。

  她一進來便被請了入座,寧老夫人與她寒暄幾句。

  這個霍夫人,出人意料地好相處。十分溫和有禮,談吐風儀也都順耳順眼。

  大家都帶笑接上話,你一句我一句,讓場面不冷下來。

  但盡管如此,霍夫人坐了片刻,還是略略表現出不太坐得住的樣子。她袖子微微遮著面孔,赧然道:「我聽說寧閣老家的園子也是京城一景……」

  寧老夫人聞弦音知雅意,喚了個僕婦來給她,笑道:「我們這幾個半入土的老骨頭就不拘著夫人了,夫人隨意逛逛,今日定要盡興。」

  霍夫人道:「老夫人氣色紅潤,目光清亮,一看便是福澤綿遠之相呢。」

  大家都笑,覺得霍夫人很會說話,也好相處。

  被指派的僕婦是個沉穩可靠的,知道溫蕙身份特殊,打起精神引著她逛園子。

  寧家的園子在京城也有名氣,尤其其中的假山,堆疊造型得分外有靈氣。

  溫蕙欣賞著,偶爾點頭讚一句。

  假山石林中也有旁的客人在觀賞,三三兩兩地,認識的便聚在一起說說笑笑。溫蕙與她們擦身,若袖角碰上,便互相傾身行個禮,微笑過去。

  她目光在假山中搜尋,忽然看到一個石青色比甲的婦人從假山石後探出身子,給她打了幾個手勢。

  是監察院的手語,來之前霍決跟她說過的。

  寧閣老這等人物家裡,監察院送進去的人簡直不要太多。而且都是真正術業有專精的梢子。

  重臣大員的家裡,都是這樣。所以文臣極厭監察院,當然是有原因的。

  只監察院是皇帝的眼睛,皇帝的耳朵,皇帝的刀。皇帝孤家寡人,身在禁中,若沒有類似監察院這樣的機構為他充當耳目,便要成了聾子瞎子,只能看到文臣讓他看到的世界了。

  溫蕙頷首,往那梢子指引的方向行去,很快看到一座三間的暖閣,門窗槅扇都敞開了,裡面坐的都是年輕的婦人。

  溫蕙眺望,道:「那邊好熱鬧。」

  僕婦打眼看去,便明了了——霍夫人雖然身份高,品秩高,終究她是個年輕的婦人,還是喜歡和同齡的女子在一起。

  便笑道:「那間暖閣燒了地龍,正是用來賞石林景色的,夫人不妨去裡面歇一歇。」

  溫蕙從善如流,由她引著過去了。

  一進去,僕婦便為難了。因人多,能坐的地方都坐了人,還有三三兩兩的人站著聊天賞景。

  但總不能讓霍都督夫人也站著。

  正發愁,忽然一個丫鬟端著飲子灑到了一位客人裙子上。丫鬟立刻請罪,那客人頗不快,只也不好在人家壽宴上發作,由旁的丫鬟引著去收拾去了。

  失手的丫鬟收拾了東西,端著托盤往外走,擦肩時給溫蕙使了個眼色。

  溫蕙便朝那空出來的位置看去。

  僕婦一看正好,引著她過去坐下,對旁邊一個非常年輕的婦人道:「九姑娘,這位客人……」

  寧菲菲剛安慰了那個濕了裙子的客人,才轉頭跟另一邊的人說了兩句話,便聽到人喚她。轉頭,見到是祖母身邊一個頗有體面的媽媽,順著她的手看去。

  空出來的位子上坐了一位麗人,容貌甚美,正抬起手打斷了僕婦要說的話。

  「你回去稟報吧,就說我在這裡,十分自在的。」她道,「不必時時跟著我。」

  霍夫人的身份要是說出來,屋子裡旁的人怕是不太敢跟她說話的。僕婦十分知情識趣,便不說了,只說:「這位是我們家的九姑娘,翰林院的陸探花,便是我們九姑爺。」

  寧菲菲會意,特意介紹她,便是讓她幫忙招呼這位客人。

  她打量這麗人兩眼,笑道:「這位夫人面生,怎樣稱呼?」

  「我夫家姓霍。」麗人道,「夫人的夫君便是陸探花嗎?」

  提起夫君,寧菲菲有些羞澀也有些驕傲:「正是。」

  霍夫人只說了姓氏沒有多說,寧菲菲便沒有追問更多。因這暖閣裡都是比較年輕的婦人,其中一些是跟著婆婆來的,丈夫可能只是舉人,尚未入仕,自己也沒有誥命。不追問,免得對方尷尬。

  其實若談得來,不需追問,人家也會主動交待身份的。

  與熟悉的人,可以聊聊京城人家、熟悉人物。與不熟悉的人,且得先從詩茶酒花上開始話題。

  拉開聊兩句,霍夫人都能接上。她人很溫和,生得也美,很快就讓寧菲菲覺得親切。

  略熟悉了些,霍夫人道:「陸探花簪花遊街的時候,我也去看了。探花穿紅衣真好看,聽說陛下也讚他是『人樣子』。」

  寧菲菲矜持地謙虛:「夫人過獎了。」

  只那眼睛又亮又閃,全是少女的小驕傲。

  溫蕙凝視了她片刻,微微一笑,道:「夫君要是生得好看,每天光是看著他都很開心了吧?」

  簡直說到寧菲菲心裡頭去了。

  「是呢。」寧菲菲的笑是再也藏不住了,那笑靨發自內心的甜美,讓人看了都會受感染。她知道自己情緒外露了,也有些不好意思。

  只這下,打破了隔閡,親近了許多。

  她心裡有問題,只這問題又不好發問,怕得到不好的答案。只用閃亮的眼睛看著溫蕙,欲言又止。

  溫蕙失笑,道:「我夫君也生得很好看,我可喜歡看他了。」

  寧菲菲掩袖而笑,她生活婚姻都順利,心思還十分簡單,頓覺霍夫人十分懂她,儼然一個知己。

  她二人的話卻被旁人聽到了,什麼時候,都永遠不會缺討人厭的人。

  便有人道:「陸探花自然是生得美,聽說陸大姑娘也生得一等一的好看,因她生母也是個美人呢。菲娘怎地不帶她出來與我們看看呢。」

  那眼神斜斜,笑裡帶著揶揄,隱含挖苦。原是個與寧菲菲從前便有些齟齬的人,如今更是嫉妒她嫁得好。她自己的夫婿只是舉人,還在苦讀。

  她暗暗挖苦寧菲菲給人做後母,原是想給寧菲菲添堵,只不想,坐在寧菲菲身旁與她說話的麗人眸光射過來,竟有幾分凌厲。

  她嚇了一跳。看這人,卻又不認識。她也是高門之女,京城中有頭臉的年紀差不多的,基本都認識。這人卻是誰?

  寧菲菲大大方方地道:「我們大姑娘生得可好了。她還隨了她父親,頭腦極是聰明的,小小年紀,一筆字已經比我還好。她現在有孝在身,除了她伯祖母那裡,她是根本不出門的。」

  寧菲菲又道:「大姑娘年紀小呢,再過個三四年吧,我自然帶她出來走動。到時候姐姐就知道大姑娘多麼靈慧敏秀、知書識禮了。」

  女兒家養在深閨,十一二歲開始,便該由女性長輩帶著出來見人。漸漸把好名聲傳播出去,是個才女?是個孝女?擅女紅,還是擅詩詞等等等等。

  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將來,嫁個好人家,尋個好歸處。

  寧菲菲落落大方,不避諱做後母這件事,那人也不好再說,只掩袖笑。

  她昂著頭說話的時候,溫蕙凝視著她的側顏。

  年輕又簡單的小姑娘,對未來,對夫君,有著許多美好的憧憬。

  這個年紀,真是天真單純到讓人心裡都軟。

  誰不是從這個時候走過來的呢。

  寧菲菲不再理那人,繼續和溫蕙說話。

  故意說了兩句飲食上的事,瞅著別人注意力都轉移走了,才低聲跟溫蕙說:「別理她,說話總是夾槍帶棍的,討人厭。」

  溫蕙微微一笑,道:「凡這樣的,多是嫉妒你。」

  寧菲菲撲哧一笑,忙用袖子掩住,壓低聲音告訴溫蕙:「她夫君學問不大好,上一科剛中了舉,去年也參加了春闈,金榜無名。下一科……我看也難。」

  後宅女子,拼來比去的,不是自己,而是丈夫。

  夫貴妻才榮,夫君不爭氣,就只能在大宅子裡仰著家族鼻息,忍妯娌臉色。

  因女子,實沒有旁的出路的。

  溫蕙低頭笑了笑,抬頭,溫聲道:「實不必理會這等人,不過挑撥離間,想激你做錯事,與夫君離心罷了。其實也就是幾年。女兒家,也就在娘家鬆快這幾年。好好地度過去,她的父親自然知道你的好。」

  她善言相勸,可見是個好人。

  寧菲菲便改口叫了聲「姐姐」,道:「姐姐放心,我不是那等蠢人。我們陸家也不是那種出不起嫁妝的人家。」

  家庭裡的爭紛,多數起源於錢財之事。陸家富庶,寧菲菲在陸家過得比在閨中還更好。

  這樣的條件下,根本不必去剋扣繼女。

  溫蕙看得出來,寧菲菲是一直過得好的人。人要是一直都過得很好,便沒那許多窮凶極惡,就容易善良。

  她問:「陸大姑娘還好相處嗎?」

  寧菲菲跟她說話,不是剛才端著社交的模樣,她認真點頭道:「是個非常知禮的孩子。我家裡,沒有不知禮的人,其實大家子裡,只要大家都守禮,哪有那許多糟心事呢。」

  「做人母親的,寬厚平和,做人子女的,心存孝道,自然便能處得好好的。」她眼睛彎起來,有些閃亮,有些俏皮,「我知許多人都想看我做後娘辛苦,我偏不如她們願。」

  真……年輕啊。

  寧菲菲在京城出生京城長大,今天的客人中,很多是她的熟人。

  她自不能只守著剛認識的霍夫人一人,待與旁人交際一二再回來,那處椅子上已經坐了別的人。

  那位霍夫人已經不見了。

  待到了開席才又見到,那霍夫人年紀輕輕,竟在主席,和一群白髮老太君們一起。

  寧菲菲都驚了,剛才在暖閣裡和她們一起說過話還有印象的人,也驚了,紛紛來問寧菲菲:「那位到底是誰家的啊?」

  寧菲菲是寧家的女兒,行事方便,起身悄悄攔了一位老夫人身邊熟稔的媽媽問了問。

  待回到席上,臉色頗為怪異。

  「到底是誰家的?」朋友們催問。

  「是……」寧菲菲道,「監察院霍都督的夫人。」

  這一桌便忽然靜了靜。

  宴席過後,便開始有人告辭了。

  溫蕙已經見過了想見的人,原也想起身告辭的。哪知道,她還未來得及跟寧老夫人告辭,下人進來稟報:「霍都督來接夫人了。」

  老太君們都笑彎了眼。

  溫蕙:「……」

  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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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50: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三章 走過

  寧閣老家的大門外,也有來接自家夫人的丈夫,大多年輕。

  一是因為這般黏糊的,多是成親時間還不長的。

  二是因為今日並非休沐日,年長出仕了的男人們此時都還在各個公署裡,為皇帝奔波效命,尚未散值呢。

  來的都是些還沒中進士,還沒出仕的家族年輕子弟,打著「接母親」的名義,把母親妻子一起接回去。

  在這些人中,那一隊彪悍的黑衣騎士,就特別地扎眼了。

  負責送客的,還是寧家的那個兒媳婦和兩個孫媳婦。

  還專門有另一位寧家兒媳陪著溫蕙出來。

  都看見了高頭駿馬上黑底織金蟒袍的霍都督。

  唉,單看他寬肩窄腰,劍眉星目,線條硬朗的模樣,誰能想得到他是個內官呢。

  再去看那霍夫人,眉目靜美的一個美人。

  單看相貌,其實也是匹配的。只……唉。

  看到溫蕙出來,霍決下了馬,因台階上都是女眷,他和旁的男子一樣,並不上前,只等著女眷們過來。

  溫蕙對送她出來的寧家兒媳道:「夫人留步吧。我家那個來了。」

  這寧家兒媳自己都已經做了祖母了,十分地是個過來人。她只瞧著溫蕙帶笑的眉眼,便知道溫蕙沒有一絲強裝,是真的夫妻感情好,溫和笑道:「夫人慢走。」

  互相福身行個禮,溫蕙步下台階,朝著霍決去了。

  台階上寧家的兩個兒媳、兩個孫媳都忍不住看過去。

  只看到霍夫人才走近,霍都督便伸出手,霍夫人自然而然地把手遞過去。霍都督便微低下頭去與霍夫人說話,霍夫人面上帶嗔,霍都督笑了。

  眾人都想,這霍夫人實在有一手,竟能將人鬼避忌的霍決哄得這般開心。

  實際上,那邊的對話如下:

  「大冷天的,誰要跟你騎馬。」

  「昨天早上不是還出城騎馬了嗎?」

  「那是能跑起來呀,就不冷了。這會兒,慢悠悠騎回家裡,多冷啊。」

  「咳……給你帶了斗篷和手爐了。」

  「……」

  「就一直想著能和你在京城裡並轡騎行,想好久了。想你不戴面衣,露出臉來,讓大家都看看,這是我的夫人。」

  「……溫蕙嗔道,「好吧。」

  門口的客人們也都磨蹭著不上車,偷眼打量霍氏夫婦呢。

  只看到那霍臨洮忽然笑了。

  天,這個人竟會笑!

  那霍都督笑過之後,便有番子捧著個什麼過來。霍都督接過來,一抖,是件華美的斗篷。

  霍都督為霍夫人披上,親手給她繫好了帶子。

  番子牽過來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霍都督親自牽了韁繩,按住馬頭。

  霍夫人今日穿的並不是曳撒之類的騎裝。但她穿的是馬面裙,馬面裙這個形制最初誕生,就是為了女子騎馬方便的。

  剛才還讓人覺得眉間靜美的女子,輕輕巧巧便翻身上了馬,身手矯健俐落。

  霍都督將韁繩交給她,又從番子手裡接過一個手爐交給她。

  然後……

  然後監察院的霍都督幫那女子把裙擺捋了捋平整。

  紫華蹙金的裙子鋪在雪白的大宛寶馬身上,在下午的陽光裡爍爍其華,閃人眼目。

  ……

  行了,最近的談資都有了!

  寧菲菲趁著回家去跟寧五夫人說話,出來得晚,沒趕上這一幕。

  但她回家還是跟自己的丈夫提起了今天遇到的這位霍夫人。

  「嚇,真沒想到她就是霍臨洮的夫人。」她說,「我先開始跟她說話,覺得她十分美麗可親。」

  她的丈夫問:「都聊什麼了?」

  難得夫君會對這些瑣碎事感興趣,寧菲菲很開心,把她和霍夫人說的話都跟他說了。

  夫君道:「她說得對,璠璠在家裡也就這幾年,都靠你了。」

  「夫君,自上次的事之後,我真不敢說什麼大話了。」寧菲菲道,「但說讓我一片心,好好待璠璠,這個話還是敢說的。」

  她的夫君什麼也沒說,微微一笑,低下頭親了親她。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藥香。

  從他自開封回來,書房那邊便一直有在煎藥給他。父親那樣了,做兒子的傷心傷身了,竟吐了血,一直在調養呢。

  寧菲菲抱住他:「夫君,你要早日好起來,康康健健的。」

  她的夫君道:「是,我必須得康康健健,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但寧菲菲也不是什麼話都與夫君說的,她也有小秘密,只悄悄告訴自己的媽媽。

  「我看著那霍夫人,就覺得那眉眼似曾相識。」她道,「我想了又想,才想明白,她的眉眼跟璠璠有些像呢。璠璠房裡有她生母的一副畫像,是年輕時候的。不完全一樣,但的確是有幾分像的。」

  「以前我就想了,夫君的心裡明明白白是還有她的,我想她一定是個美人的。」

  「看著畫像也覺得她生得好看,但又想是不是夫君畫的時候美化了。」

  「如今真見到一個眉眼肖似的,媽媽,我跟你說,璠璠的生母若真是生得似霍夫人,她真的是個美人呢。」

  媽媽忙勸她:「傻子才去和死人爭。」

  「我當然不爭。我又不傻。」寧菲菲道,「我只是覺得她可憐。」

  「她跟夫君是少年結髮,這許多年,一定是盼著夫君金榜題名的那一日吧。夫君果真金榜題名的時候,她卻香消玉殞了,怎地這樣命薄呢?」

  「還有霍夫人也可憐。」她嘆息,「那樣美麗可親的一個人,怎地就嫁給了宦官呢?」

  媽媽打了她一下,嗔道:「你當誰都有你的好福氣嗎?」

  寧菲菲知足地笑了。

  霍決終於圓了心願,和妻子在京城的街上,無遮無掩地並轡而行了一回。

  番子開道,行人都避讓,卻又忍不住看向那兩個人。

  少有這樣的貴夫人不坐車,騎著馬還不戴帷帽、面衣的。

  大宛寶馬好看,紫華蹙金的裙子和黑底平金繡的蟒袍好看,夫妻兩個也都生得好看。

  霍決問:「見到了嗎?」

  溫蕙點頭:「見到了。」

  霍決問:「人怎麼樣?可能放心?」

  「挺好的。」溫蕙說完了,馬又走了幾步,她又道,「特別年輕。」

  霍決道:「說得彷彿你我很老了似的。」

  明明一個未及而立,正是男子盛年;一個是桃李才過,尚未至花信,正如牡丹盛放。

  溫蕙笑了笑。

  她道:「寧氏端婉坦蕩,是個很好的女子。璠璠以後和這樣的女子一起生活,我心裡踏實很多。陸嘉言,很會挑妻子。」

  然而陸睿根本未曾挑過寧氏,他挑的是寧閣老。

  只他挑門第十分挑剔,挑岳家也十分挑剔,挑剔之下挑出來的這一家,果然是能將女兒教育得十分賢德的人家。

  霍決心裡清楚得很,他正色說:「可不是,陸嘉言精挑細選的。」

  精挑細選四個字,真不是假話。

  十月底,陸續陸延陪著陸夫人押著陸正回到了餘杭老家。

  老陸管家和這兩個兒子跪在了陸夫人的面前。

  「嘉言說,過去的就過去了。」陸夫人道,「他讓你想清楚,以後怎麼辦。」

  老陸管家是陸老太爺的書童出身,陪著陸老太爺一道讀書,並不是沒有見識的無知僕人。

  只當他知道的時候都已經太遲了,陸續已經押著「少夫人」的靈柩回餘杭來下葬了。

  「我們家的規矩,是聽當家男人的話,如今家裡,翰林當家。」他伏下身去,「我們聽翰林的。」

  陸夫人點頭,站起來:「走,與我一道去見見族長。」

  陸氏如今主持宗族事務的族長,便是京城陸侍郎的父親。

  族長聽陸夫人交待了事情的真相,只氣得鬍鬚都抖動。

  獻兒媳給閹人!

  這是要毀了百年陸氏不成!

  「你和嘉言做得對!」老族長鬚髮皆張,怒不可遏,「我陸家竟出了這樣的不肖子孫!宗族不幸!宗族不幸!」

  陸夫人道:「我把他關在了山房裡。」

  老族長道:「那地方好,讓他靜心讀書,讓他弄明白什麼是聖人之道。」

  陸夫人道:「還需伯父協助。」

  「明白。家裡舊人、世僕太多。」老族長道,「別擔心,我給你人!把陸正給我看住了,一步都不許他下山!」

  陸正清醒的時候是晚上。

  因為他一路都被用湯藥控制著,是半睡不醒地給運到餘杭來的。弄得他作息不僅完全紊亂,腦子還時常有種不清醒的感覺。

  便到了現在,都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

  山房冷清清地,每日裡只有送飯送水和倒夜香的人才准進入,還都是他根本不認識的人。不是家裡的僕人。個個俱不同他說一句話,沉默做完事情就走。

  把他看得死死的。

  這一晚聽到門響,抬眼看到陸夫人親自來送湯水來了。

  陸正一把將手中書冊砸過去。

  陸夫人躲閃,手中湯水灑出來了。

  「老爺別動怒,於身體不好。」她將半盅湯水放在桌上,又道,「都是祖父和父親留下的藏書,還請老爺珍愛些。」

  陸正尖聲道:「虞玫!你這惡婦!我休了你!」

  陸夫人微笑:「我為婆母侍過疾,我為公爹送過終,你如何能休我。」

  「陸正,別費心了。」她緩緩坐在了他的對面,拿起一本書,「還是好好一起來讀書吧。我實在有太多困惑,要往這聖人書裡求個不惑。」

  「耐心點,這可能是一輩子的事。」

  「我和你,就一起讀一輩子的書吧。」

  天一天天冷下來。

  溫蕙陸續收到了蕉葉的來信。

  給她的信裡,她講了許多風景人物,遇到的事情,漲了見識也有許多困惑,都在信裡說了,沒有吝嗇銅板。

  給小安的心裡則說了行程的事。

  在兗州府差點翻船,吃一塹也得長一智。如今曉得世道並不安全,她兩個便不客氣的找兗州司事處的頭目請求幫助。

  因有念安那封信,頭目的意思就是派個番子將她們倆送到下一站。

  蕉葉倒拒絕了,因也知道番子們都是做正經事的,並不敢仗著念安和溫蕙的勢亂來。

  人可以貪一點點,但是也不能太貪。

  最後商量的結果是,那司事處的番子頭目給她們找了個人。是司事處某個番子的弟弟,武藝不錯,但他沒編制,只偶爾幫司事處跑跑外圍的事,不算是正式的番子。

  讓他護著蕉葉二人往下一站去。蕉葉付他酬金,也算賺個外快。

  頭目道:「到了別處,也叫他們這樣辦。若沒有合適的人,也可以幫你們找信得過的商隊或者鏢行,跟著結隊而行,比單獨上路安全。」

  好的,蕉葉小梳子學到了!

  有很多事不懂不會不知道,但一路走,一路學嘛。

  【只常還有人在我們說話的時候感到驚詫。又不告訴我們我們哪裡說錯了。真是頭痛。】她們兩個在信裡苦惱地說。

  「兩個傻子。」小安道,「便是跟她們解釋,也解釋不通的。」

  因這兩個人被關在齊家院子裡許多年,對世道的認知差了太多了,她們兩個衡量世間事物價值的標準都跟常人不一樣。

  其實小安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只是程度不同,且小安清楚知道自己與別人不同在哪裡,清楚知道世間認同的正道該是怎樣。他會掩藏,會矯飾,會迷惑別人。

  便在人世間混得如魚得水。

  蕉葉和小梳子如今有了人身安全的保障,一路向南,向著她們心目中的不夜之城而去。

  她們並非直接奔泉州而去,離開兗州府後,經過徐州、淮安府,特特地避開了揚州,去了金陵。

  見識過了秦淮河的繁華,她們折道蘇州、杭州,在那裡停留。因趕上過年,不好趕路,她們在杭州一直盤桓到了年後才出發,繼續向南。

  淳寧六年的三月裡,春風正明媚的日子。

  蕉葉和小梳子走過了許多的地方,見識了許多的景色和人物,聽到了許多方言,吃到了許多未曾吃過的食物,終於,到了泉州。

  她們在各地寫信給溫蕙,都是交給各地的監察院司事處。這信是發往京城監察院總院,指名給都督夫人和監察左使念安的,各地司事處都不敢怠慢。

  但因為地域的關係,溫蕙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是淳寧六年的四月底了。眼瞅著天氣熱起來,都快到端午了。

  溫蕙哄著小安裁了幾件道袍。

  小安從還在長沙襄王府的時候,就跟著霍決做武侍,一直都習慣穿曳撒、貼裡這樣的衣服。

  這種衣服行動非常方便,也好看。小安穿了許多年,日常也以這些款式居多,也有些圓領袍,但不怎麼愛穿,總嫌累贅。

  道袍這種,小安一直覺得跟他氣質南轅北轍。

  但溫蕙誇他穿一定會好看。小安勉為其難地同意她給他裁了幾件。叫溫蕙哄著穿上了。

  他這麼美的人,穿上道袍,絲絛把腰一束,掛上玉珮熏球,讓武安伯世子看得移不開眼睛。

  這時候,蕉葉抵達泉州之後寫的信到了。

  溫蕙一字一字地認真看。

  蕉葉描繪了泉州的繁華,集市上有太多不認識的商品,藍眼睛紅頭髮像鬼一樣的人走在大街上,巨大的船停泊在港口,海船比她們路上做過的內河客船大太多了,令人震撼。

  【值得了。】蕉葉說,【我便是現在死了,也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我看過了大海是什麼樣子。】

  【我看過了世界是什麼樣子。】

  溫蕙把信紙緩緩折上。

  她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透過一封封書信,彷彿踩著蕉葉和小梳子的腳印,隨著她們也走過了世界。

  隨著她們,也生出了翅膀。

  「蕙娘?」

  她睜開眼,霍決進來了,驚詫莫名地看著她:「怎麼了?」

  何故唇邊有笑,眼中卻有水光。

  溫蕙看著這個男人,把信紙折了又折。

  她羨慕嚮往蕉葉的無牽無掛無拘無束,卻做不到。

  她是不可能拔腳就走的。

  她已經答應了這個人,要陪他一輩子,同生共死。

  說過的話,得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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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50: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四章 憧憬

  「是蕉葉。」溫蕙道,「她們終於到泉州了。」

  霍決過去看她眼睛,問:「那不挺好的嗎?怎麼眼睛還紅了呢?」

  溫蕙笑了,說:「我為她高興呢。」

  「我所見過的人中,最難的莫過於蕉葉。」她感慨道,「我近來常想,這世上,有人為著情情愛愛斷腸,食不下嚥,衣帶漸寬。卻也有人為著一口飯拼盡了性命。」

  「蕉葉便是後者。然她這樣的人,卻依然每日裡能笑嘻嘻地曬太陽。我每次去看她的時候,都看到她笑得開心極了。」

  「似她這樣的人,竟能夠夙願得償,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看到自己想看的風景。我實是為她高興。」

  「四哥,我看著她,便常想,和她比起來我何其幸運呢?」

  霍決將她鬢邊碎髮別到耳後:「怎麼說?」

  溫蕙道:「我在家時是老么,家裡最寵的便是我,慣得我無法無天。待我嫁到陸家,婆母寬厚,又一直過得錦衣玉食。後來雖發生那些事,卻沒有流離失所或者隕了性命,反而到了你身邊,安下心來。像我這樣的,若還不能把日子過好了,都沒臉再見蕉葉的。」

  霍決此時由衷感謝蕉葉。他看著溫蕙明亮的眼睛,問:「蕙娘,你是不是也想像蕉葉那樣游歷名山大川,繁華城市?」

  「當然,怎麼可能不想呢。大家都會想吧。」溫蕙道,「只你們男子啊,說走就走,女子卻只能留在家中守候。」

  「真是的,我頗知道幾個男子,都是在外游歷過許久的。女子我卻只知道一個蕉葉和小梳子,再沒有旁人了。她兩個,也是因為身世特殊。世間普通的女子,便是有錢有閒,竟也不能這樣做。真是太不公平了。」

  世間,未婚女子就不能獨自出門遠行。所謂「獨自」是指沒有長輩或者男性陪伴帶領。丫鬟僕婦小廝之類,都不算在其中。你便是帶幾十個丫鬟,也是「獨自」。

  已婚婦人便更不能了。因娶妻一是為傳宗接代,二是為孝順父母。許多男子便是外出為官都還要留妻子在老家婆婆膝下盡孝呢。上有公婆下有兒女,便是丈夫揮揮衣袖,說走就走,沒有婆母允許,妻子也不能跟著。

  總之便是,女子,就不該邁出垂花門。

  可笑的是,這天大的規矩偏又管不住兩頭。

  最上層的皇家貴女們因尊貴不遵守。公主郡主嫁了,成為夫家的人,更有許多自由。

  最下層的底層婦女們因貧窮而不遵守。為著一日三餐,不得不拋頭露面,挎著一籃子炊餅,走街游巷地叫賣。

  只在這中間的女子,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都被這規矩框得死死的。

  霍決兩臂撐住桌子,俯身蹭了蹭她的臉頰,許諾:「過些年,我也帶你去看泉州。」

  溫蕙怕癢躲閃,笑道:「真的?」

  霍決道:「真的。我給你造很大的船。」

  溫蕙斜睨他,顯然是不太信的。

  不說造船這個事可不可行,單說霍決離京,就是一件大事。

  霍決手中不僅僅是掌著監察院,還掌著宮城防務和京軍三大營,皇帝把整個京城的安危都托給了他。

  沒有重大事件,他輕易不出京。

  他一旦出京,大家都要顫顫,因為那意味著,又有大事。

  就溫蕙所知,牛貴最後一次出京,是江州堤壩案。當時以謝谷豐為首,江州城外掛了一串塞了乾草的人皮。雖然後來才明白,真正的主使者都逃脫了,死的都是下面的人而已。但在當時,江州也是殺得血流成河。

  而霍決最近一次出京,是因為周王府以庶亂嫡,這是親王級別的事,皇帝才放他出京。原以為頂多收回周王系的親王爵位,哪知道霍決去了之後,又是大開殺戒,河南府的土地都染紅了。

  如牛貴霍決這樣的人物,不動則已,一動就是大動靜,讓人心都顫。

  霍決心中癢,低下頭去,貼著她耳朵低聲道:「早在造了,泉州,你一定能看得到的。你信我一回。」

  溫蕙驚疑不定地看著他,霍決豎起一根手指堵住她的唇,道:「別問也別說。」

  溫蕙閉上了嘴巴:「好。」

  霍決親親她。

  雖不問,也不提,但霍決給出了這樣的許諾,溫蕙的心中便生出了憧憬。

  因霍決以前曾提過關於未來的退路。他雖沒明說,溫蕙隱隱猜到一些。

  只大概還需要等一些年。他現在正在盛年,如日中天,皇帝器重他,托之以自身之安危。他手上握著這些,也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旁的男子或許說走就能走,他肩上壓著這許多,何止是被牽絆,簡直是捆繞。想卸下來,必得小心翼翼,縝密籌謀。否則隨便扯動哪一根,都是破皮入肉,鮮血淋漓地要人命。

  但那沒關係,人只要有憧憬,有期望,歲月便如午後的日光一樣跳動得輕快,又暖又頑皮,讓人在快樂中不知不覺便度過了。

  過往牽掛的,懸在心頭的那些都放下,心裡便漸漸裝滿了只眼前這個人。

  他想要一整顆心,溫蕙漸漸覺得可以完整給他了。

  世間有些情,起於一眼驚豔,有些則是在朝朝暮暮中慢慢滋養。

  哪一個更好?其實無可比較。

  九月裡,眼看著快要到溫蕙芳辰,霍決已經在籌謀給溫蕙做生日了。

  八月裡武安伯世子終於得了嫡子。他膝下無嫡這件事也苦惱了好幾年了。家裡有爵位傳承的,無嫡是個大事。九月裡小安高高興興地去參加世子嫡子的滿月酒去了。

  這一天,溫蕙又收到了蕉葉的信。

  【我們發現了一個好地方。】蕉葉在信裡道,【我原以為,繁華的都市是最好的地方,其實不是。我們這樣的人,也許就不屬於那裡。】

  蕉葉和小梳子以前最喜歡熱鬧,她們一路走來,看遍了人間煙火,最後,卻落腳在海邊漁村。

  【你一定會吃驚的。】她說,【連我剛來到這裡時,都不敢相信。這裡的女子竟敢挽著褲腿,露著腳、露著小腿。這要是在京城,不,哪怕在泉州,也是要被打死的吧。】

  【泉州的人說,到這裡,已經是化外之地,化外之民。可我們覺得很自在,再沒人會動不動對我們說的話感到驚詫好笑了。雖然這裡的人語言也不太通。但,真的很自在。】

  【這裡水天一色,沙子細膩,赤足踩上去的腳印,浪一沖就沒了。】

  【陽光曬著腳很舒服,真希望你也能來看一看。】

  溫蕙露出微笑。

  會的,她遲早也會去看一看的,和霍決一起。

  他說會有大船。對旁的人來說可能很難,對他來說應該是真能辦得到的事。

  她手邊還有一封未拆的信,是給小安的。

  也不是次次都有給小安的信。沒有的時候,小安就很生氣。

  但若有,十八九有,是蕉葉她們又沒錢了。

  這兩個人一路遊玩,於吃喝上十分不節儉。到一地,什麼好吃吃什麼。還沒到泉州的時候,就把錢花完了。

  後面都是從監察院司事處支取銀子,樂呵呵繼續前行。

  小安每看這種信,都得哼哼兩聲。

  不節儉沒關係,只要別為了幾文錢,摳門摳在了他身上就行。

  溫蕙對丫鬟道:「去看看,三叔回來了沒?」

  丫鬟去問了回來,回稟:「說是回來了,劉右使也在呢。」

  溫蕙收好了自己的信,拿起了小安的信,去給他送去。也想知道小安的信裡都說了什麼。

  小安正跟康順感慨武安伯世子的事:「怪不容易的,前面生了三個閨女了,這次總算得了兒子。」

  似小安等人,跟武安伯世子這種武勳之家的子弟相處,可要比跟文官相處舒服多了。康順跟武安伯世子也熟,道:「總算踏實了,他也不容易,他夫人也不容易。你以後也不用躲著她了。」

  「誰躲著她了!」小安炸毛,「我念安怕過誰!」

  他道:「我不過是不想他們兩個又因為我吵架罷了。你知他這人,拳頭硬,心卻是軟的。夫人一哭,他就煩惱。我早跟他說,要不就斷了吧。他又不肯。」

  小安的情人來來去去。既有新的,自然舊的也有斷了的。只和那人,斷來斷去斷不了。

  他喟嘆一聲,歪到在榻上,翹起腿,壓著手臂,枕著引枕,道:「如今好了,既有了嫡子,他們兩口子也徹底踏實了。武安伯也不用見著我老斜著眼哼哼了。」

  越想越開心,道:「行了行了,以後都踏實過日子吧。」

  又問:「你侄媳婦什麼時候生?」

  康順道:「快了,年底吧。」

  小安道:「你也要當叔爺爺了。」

  劉家香火有繼,康順欣慰喟嘆:「我也算對得起我爹娘了。」

  小安道:「日子就是越過越好的。想想當年襄王府,再看看現在。」

  「可不是。」康順再讚同不過了,「看看嫂嫂剛來的時候,再看看哥哥嫂嫂現在。」

  小安可得意了,晃腳:「那不都是我的功勞嘛!」

  他道:「當初,要不是我連船都棄了,快馬加鞭趕到開封,摁著陸嘉言狗爹的頭給嫂嫂發了喪,能有他們倆今日的蜜裡調油?你說是不是?」

  康順卻沒出聲。

  且屋裡靜得有點過分。

  小安歪頭去看,卻見康順臉朝著外,就沒看他,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小安覺得不對,手肘撐著起來,便看見了溫蕙。

  溫蕙捏著信,正看著他。

  女子在家燕居,常穿舒適的軟底繡鞋,走起路來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小安汗都下來了。

  溫蕙去無奈笑笑,過去把信擱在榻几上:「蕉葉的信。」

  如小安這般巧舌如簧、嘴甜如蜜的人,這會兒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找補了。

  因最沒法描補的,就是大實話。

  溫蕙問:「二叔今天留下吃飯嗎?」

  康順恨不得現在就拔腿溜走呢。等霍決問起來,他便說他根本就不在場!

  期期艾艾地說:「不,不留了。家裡等我吃飯呢。」

  溫蕙點點頭:「你們說話吧。」

  便轉身回去了。

  她一走,康順立刻起身也要跑。

  小安一把捉住他:「你就走了?」

  「去去去!趕緊放開!」康順全不顧什麼兄弟情了,「我救不了你!你自救吧!」

  到底是把小安的手掰開了。

  小安氣得破口大罵。

  霍決從宮裡回來,便看到小安低眉順眼地在大門處等他。

  霍決:「……」

  看看天,有點陰,今天不知道會不會下雨。

  再看看小安那乖巧模樣,總有點不太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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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51: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五章 當年

  溫蕙回到房間裡,有婢女來稟事,她處理完,婢女出去了。

  房中只她一人。

  香爐裡白煙靜靜裊裊緩緩。

  她坐在榻上,手撐著腮發呆。

  她發呆了許久,到爐裡的香都燃盡了,忽然站了起來,走進了小間裡。

  再出來,她已經換了衣裳,脫去了衫子和湘裙,換了曳撒。

  她抱了些衣服出來,先放下。又進去找了塊包袱皮,鋪開來。

  霍決腳步匆匆來到上房的時候,便正好看到這些。

  霍決「咳」了一聲,道:「收拾衣服,怎麼不叫丫頭做?」

  溫蕙道:「你回來了。」

  她問:「你知道了吧?」

  怎麼也不可能裝不知道。霍決訕訕道:「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溫蕙道:「時間過得真快呀,一轉眼就三年了。」

  溫蕙與霍決,做夫妻也已經三年了。

  「就是。」霍決過去,低聲道,「都老夫老妻了。能不能,嗯,不生氣了?」

  溫蕙瞟了他一眼。

  霍決低聲道:「要不然打我一頓?」

  溫蕙道:「現在怎麼不說讓我也捅你一刀了?」

  霍決道:「我知道你捨不得。」

  他覷著溫蕙臉色,問:「真還在生氣?」

  他吞吐道:「其實……」

  「我知道,你也不用說了。」溫蕙道,「從我離開陸家,就不可能再回去了。你不過就是,把這件事捶實了罷了。」

  霍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只我憑什麼就不能生氣了?」溫蕙問。

  「能,能。」霍決捉住她的手,「你只別氣壞了自己。」

  他拖著她到榻上,抱著她坐下,問:「剛聽見的時候,是不是特別生氣?」

  「其實也沒有。」溫蕙撐腮道,「怎麼說呢,當時就想,這可真是你會做的事啊。怎麼一點都不意外呢。」

  「就是,你看我就是我這樣的人。」霍決抱緊她,「你不是早知道了嗎?」

  「是呀。」溫蕙摸摸他的耳朵。

  霍決高興起來,一轉眼,這才看到那些衣服下面還有一塊包袱皮。

  「這是要幹什麼?」他詫異問。

  溫蕙答道:「被你們氣得厲害,我想出門走走,散散心。」

  霍決訕訕:「想去哪裡?我陪你一起。」

  溫蕙道:「我要出個遠門。」

  霍決覺得不妙:「有多遠?」

  溫蕙道:「我想去看看蕉葉。」

  霍決頭皮發麻,道:「怎麼一下子就去那麼遠呢。要不然找個近點的地方散散心吧?山西不錯的,五台山你沒去過,那裡有許多名寺古剎,值得一看的。」

  溫蕙道:「我就想去看看蕉葉。」

  霍決道:「太遠了,路上會很辛苦。」

  溫蕙道:「那她們兩個也一路過去了。」

  溫蕙道:「當初,你跟我說,讓我在你身邊過得恣意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原來又是誆我的?」

  霍決如今一直在努力挽回信譽,道:「不是,我只是怕你辛苦著。你沒出過遠門,不知道。」

  溫蕙道:「我小時候就跑過長沙府了,我知道行路是怎麼樣的。你只說吧,讓不讓我去?」

  「讓的。」霍決道,「只我們不是說好了,泉州要一起去的?」

  「我生氣了啊,不想等你了。」溫蕙額頭抵住了他額頭,「你這個人,你這個人……」

  她忽地給了霍決一個頭槌,恨道:「總是在我才要把心全放下的時候,狠狠給我一下子。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這話都不能提,是霍決恨不得沒發生過的事。

  豈是一個悔字了得?

  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決不再會那樣去逼迫溫蕙,傷害溫蕙了。

  妻子的心是柔軟的,只要給她時間,有足夠的耐心,她會漸漸交出她整顆心來。

  他當初不懂,現在全懂了。

  「讓你去。」他給她揉額頭,嘆氣,「你想什麼時候出發?」

  溫蕙道:「就現在。」

  說著,拍開霍決的手站起來,繼續收拾包袱。

  霍決:「……」

  「今天陰天,可能要下雨。」霍決看看窗子,希冀道,「要不然,明天再出發吧。」

  「就今天。」溫蕙道,「趁現在,說走就走。拖到明天,我可能就抬不起腳了。」

  她道:「我去看看蕉葉,再看看泉州是什麼樣子,就回來。」

  霍決:「唉。」

  「你唉聲嘆氣地做什麼?」溫蕙問。

  霍決苦惱:「來回至少四個月。」

  「四個月怎麼行?」溫蕙道,「我又不能匆匆忙忙趕到那裡就往回返,我難得出趟門,總得逛逛吧?六個月差不多了。」

  「六個月我就瘋了。」霍決道,「五個月吧。」

  溫蕙想了想,決定成交:「好。」

  她收拾了些東西,正要把包袱繫好,忽然想起了一個東西,頓了頓,又進去了裡間。

  霍決跟著進去了,看她翻箱子抽屜:「找什麼呢?」

  溫蕙道:「我有個東西……我記得跟丫頭們說過要收好,哦,找到了。」

  一條腰帶。

  一條並不起眼的腰帶,溫蕙找它作甚?

  溫蕙拿著這條腰帶,感到懷念,又五味陳雜。

  霍決又跟著她出去,眼看著她從榻几的小抽屜裡取了剪刀出來,將那腰帶剪開了。

  霍決:「?」

  腰帶剪開,溫蕙手指靈巧,從夾層裡面抽出一片金燦燦的東西,竟是一片金葉子。

  「……」霍決,「這什麼?」

  溫蕙繼續掏:「這個是,當初從陸家過來的時候準備的。預備著事有不順,給我逃跑用的。我剛才才想起來的。」

  掏了幾片金葉子出來,又掏,掏出一張折得極小的紙,鋪開來,竟是一張蓋了章的空白路引。

  霍決:「……」

  溫蕙嘆了口氣。

  「想笑你就笑。」她道,「憋著做什麼。我知道傻。」

  「怎麼會。」霍決正色道,「挺聰明的呢,路引都準備了。」

  「只這個沒什麼用。」霍決將那路引揉了扔一邊去,伸手入懷,掏了個東西放到溫蕙面前,「帶上這個就行了。」

  溫蕙拿起來看看:「這不是你的牌子嗎?」

  「你帶上。」霍決道,「帶著這個,你想幹什麼都行。」

  這牌子比給蕉葉的那塊厲害得多了,見令牌如見都督。

  溫蕙看了看牌子,瞥了眼霍決的手:「你跟金子有仇?」

  霍決那手就沒停,揉了路引,又把幾片金葉子揉在一起,揉成了一個疙瘩。

  「沒仇。只咱們家又不缺金子,拿他家的做什麼。」他說著,把那金疙瘩扔到了榻角。

  溫蕙道:「我就是忽然想起來了。」

  霍決幽幽道:「你一直收著呢。」

  溫蕙道:「你說我收得對不對呢?」

  霍決理虧,詞窮。

  立刻轉移注意力,道:「得多帶些人,我叫秦城……」

  「別叫秦城。」溫蕙打斷他,「讓秦城好好做他的事吧,別為著我耽誤前程。」

  霍決道:「他的事不在京城。」

  「我不帶人。」溫蕙道,「我就去散散心,前呼後擁地幹什麼?我就自己走一趟,看看蕉葉,速去速回。」

  霍決眨眨眼。

  溫蕙道:「我這些年……」

  她沒繼續說下去,頓了頓,道:「我十三歲能做到的事,蕉葉小梳子能做到的事,怎地現在就不行了?」

  霍決笑道:「好。」

  他起身去櫃子裡取了隻匣子出來,打開,裡面全是大小黃魚。

  溫蕙道:「用不了這許多,我又不在外面買宅買田。只拿幾條小的就可以,大的太沉了。」

  霍決道:「若路上用完了,就去司事處支就是了。」

  又喚了丫鬟來:「去賬房,支些碎銀子。要碎的。出門的丹藥拿一套來。」

  溫蕙道:「啊,丹藥。」

  監察院有許多自己的東西,出門的丹藥按套配,基本常見的都有了,且都很有效。十分方便。

  被霍決這一提醒,溫蕙也想起來,還有別的必須帶的東西。她起身去了淨房。再出來,拿了厚厚的一疊草紙,塞進包袱裡。

  霍決:「……」

  這回終於沒忍住笑。

  溫蕙道:「別笑!你們在外頭難道沒遇到過沒草紙的時候嗎?」

  霍決道:「當然有。」

  溫蕙好奇:「那你們是怎麼解決的?」

  霍決憋住笑,告訴她:「不能用樹葉,樹葉濕滑,會糊一片。用小樹枝,掰成小段,就像古時候的廁籌那樣刮,比樹葉乾淨。最好剝了皮,用著舒服些。也有人懶,直接用,可能刮傷。」

  原來是這樣。

  草紙這東西據說都用了好幾百年了,廁籌都是很古的古物了,沒人用了。

  溫蕙虛心受教了。

  銀子丹藥很快都齊了,包袱收拾好了。

  「四哥。」溫蕙道,「我走了。」

  霍決道:「唉。我送你出城。」

  溫蕙道:「那就快點,別磨嘰。」

  霍決太黏糊了,再磨嘰,溫蕙覺得這口支撐她走出去的氣兒就要散了。

  到時候,又要抬不動腳了。

  小安看到溫蕙一身要出門的樣子,人都要裂了:「嫂嫂!雖然我們當時過分了些!但哥哥對你一片真心!你就這樣走了,哥哥怎麼辦?」

  霍決直接給了他一下子:「烏鴉嘴。」

  「你嫂嫂出門散散心。」他道,「散完心就回來。」

  小安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揉著下頜問:「去哪啊?要我陪著嗎?」

  溫蕙道:「我去看看蕉葉。」

  小安:「……」

  小安覺得牙疼。

  「你不用說了。」溫蕙直接截住他,「四哥剛才已經說了一堆。」

  小安看了眼霍決,如果霍決都攔不住,那就是攔不住了。

  「帶誰去?秦城嗎?多帶些人。」他道。

  秦城是霍決直屬的下屬,不歸小安和康順統屬。

  溫蕙道:「誰都不帶。我自己去。」

  小安張了張嘴。

  溫蕙道:「難道我還不如蕉葉了?」

  霍決和小安送溫蕙出城,送到了長亭,溫蕙再不許他們往前了。

  霍決幫她把那桿亮銀梅花槍掛在鞍上,做最後的囑咐:「若遇匪人,不要心軟留情,一擊斃命。」

  溫蕙說:「好。」

  霍決道:「錢花完了就去找當地司事處。」

  溫蕙說:「花不完的。」

  霍決道:「若有事,直接亮身份,別猶豫。」

  溫蕙道:「曉得了。」

  溫蕙終於在這口氣兒散盡之前翻身上了馬。

  陰了一天的烏雲散了,太陽居然又出來了,陽光灑下來一片,處處都閃亮。

  溫蕙看了看遠方。

  她對院子外面的世界的嚮往其實從來都沒消失過。

  只在陸家七八年,從未想過再像小時候那樣自己走出去。因規矩不允許,世道不允許。

  怎地現在,她不僅想了,竟還做了呢?

  溫蕙扯住韁繩,讓馬原地轉了個圈,她的眼睛看著那個男人。

  蟒袍上的金線在陽光裡閃爍。

  他的眼睛還帶著笑。

  溫蕙笑了。

  「四哥。」她道,「你好好在家等我。」

  「不許發瘋啊。」

  霍決拍拍她腰間的匕首,道:「時間太久的話,可沒法保證。」

  溫蕙道:「別嚇唬我,我早就不怕你了。好吧,我盡早回來。」

  霍決道:「去吧。」

  溫蕙馬身又轉了一圈,對霍決一笑,一夾馬肚,終於朝著蕉葉去了。

  小安:「啊……」

  霍決負手而立,望著溫蕙消失的身影,轉頭問:「怎麼了?」

  小安喟嘆一聲:「沒什麼,就是想起了當年長沙府。」

  霍決又轉回頭去。

  小安又道:「嫂嫂剛來的時候,哥哥調了人進了內院守了外院。要不是都是熟面孔,我還以為咱家讓誰帶兵圍了呢,裡三層外三層的。」

  霍決道:「那時候怕她走。她若走了,便是真走了。」

  小安道:「怎地現在竟送她走。」

  「我在這兒呢,」霍決微笑,「她走再遠,也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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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燒餅

  九月實在是一個好季節,在江北和江南都是。

  比起坐船,溫蕙更愛騎馬。雨季已過,天朗氣清,她先往保定府去,再往真定府去,一路領略了太行山的風光。

  有山就容易有賊,京畿一帶,大股的賊匪自然是沒有的,三三兩兩小的剪徑賊是哪裡都難以避免的。尤其是看到單身女子行路,豈有不上前的道理。

  都叫溫蕙打發了。槍尖的布套都沒摘,一桿亮銀梅花槍只當棍子使了。

  跑了的便不管了,沒跑成的,便捆了他們栓在馬後,到最近的縣城去找到衙門口,亮了牌子,把人丟給他們便不管了。

  到了順德府她給霍決寫了封信報平安。

  【初出京城,無有人管束,無規矩要遵守,茫然無措。】

  【行至太行山脈,雖未深入,已見滿目蒼翠、遍山蔥蘢,雄奇險峻,遙望之,胸臆忽開闊。】

  【雖孤身一人,長槍在手,亦未曾懼。擊退、擒獲賊人一二,始覺所學竟也有可用之處,欣欣然。】

  【南望泉州,北望思君。平安勿念。】

  溫蕙落筆,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這封信她交給了順德府的司事處,兩三日後信鴿便飛到京城,霍決便看到了這封信。

  看到「北望思君」這四個字,他的嘴角也勾起一抹笑。

  只嘆了一句:「走得這麼慢……」

  溫蕙走的路線和蕉葉小梳子並不完全一樣。在順德府她略有猶豫,還是往濟南府去了。

  到了濟南府她便止步,不再向前,譴了濟南府監察院的人,去青州幫她打聽。

  番子打聽回來,道是千戶溫柏、百戶溫松,兩家人都好。

  只番子在青州問溫柏:「京城有故人來,可願相見?」

  溫柏道:「都過得好就行,不必再見。」

  故人都不相見,實在是因為,雖如今安穩了,當這中間的過程實在難堪,便相見爭如不見了。

  與陸夫人如此,與銀線如此,原以為與兄長已見過,或可再見……

  到底人行到後面,路還是自己走。從前的人,或散了或遠了,原是常態。

  溫蕙只微微抿唇笑笑,頷首道:「辛苦了。」

  番子連道「不敢」,受了溫蕙的賞,離開了。

  溫蕙推開客棧窗戶,撐腮看了許久街景。

  樓下有叫賣燒餅的,新鮮出爐的高爐燒餅,香氣都溢上來了。溫蕙喊了小二替她去買了兩個來,果真是熱騰騰的。

  坐在窗邊吃久違的高爐燒餅,吃飽了,肚子裡熱乎乎的,果真心情就好了。

  溫蕙臨走前買了許多燒餅,拿到了司事處去:「給都督送去。現在涼快,不容易壞。」

  司事處的人目瞪口呆。

  這是他們平時餓了,隨手填肚子的粗食而已。

  只夫人發話了,也不敢不遵。當然這東西鴿子是帶不動的,只能派人快馬人肉運過去了。

  八百里加急的快馬,跟鴿子的速度也差不多了,兩三日便到了。進京城的時候,守城的兵丁還以為監察院又要搞什麼大案,驚得一身冷汗。

  小安聽說溫蕙送了東西回來,忙不迭地趕過來了,待看到……

  「就這?」他拿起一個燒餅,咬了一口。

  又涼又硬!硌牙!

  小安:「……」

  「要熱過再吃。」霍決失笑。

  他讓人置了小泥爐,親自用烤肉的長叉叉了燒餅在火上轉著烤。叫廚下配了小菜、燻肉,還有胡辣湯。

  這麼一弄,口感味道都好多了。

  但小安還是「呸呸呸」,抱怨:「粗食!」

  「不愛吃別吃。」霍決道,「本就不是給你的。」

  他吃得香。

  霍決吃到燒餅的時候,已經離開了濟南府的溫蕙,卻又回到了濟南府。

  她本來離開了濟南府,已經連著過了兩個縣城。這一晚,她宿在這縣城的客棧裡,卻被吵醒了。

  外面吵吵嚷嚷的,有人挨戶拍門檢查。很快就拍到了溫蕙住的這一間。

  溫蕙開了門,外面是縣衙的衙役,衙役打著火把,沒想到門一開竟是個生平未見的麗人,一時驚得呆了。

  溫蕙問「什麼事」,這衙役才醒過來,見她衣衫華貴,倒也不敢放肆,只道:「叫男人出來說話!」

  溫蕙道:「沒有男人,我一個人。」

  她問:「在查什麼人?逃犯嗎?」

  那衙役道:「不是,是個女人。你可有看到?」

  溫蕙問:「這女人是犯人嗎?」

  另一個衙役大步過來,粗聲道:「是我婆娘!她跑了!你可看到她沒有?」

  溫蕙於火光中看了這衙役兩眼,面孔黝黑,有些凶相,看著不像是個好相與的。她搖頭:「沒有。」

  那粗魯衙役打量她,這般顏色的女子,小縣城裡可太難見到了。他粗聲道:「你叫男人出來說話。」

  溫蕙只好又說:「我一個人趕路的。」

  這時候聚過來幾個衙役,聽見她說一個人,眼神都不太對。

  粗魯衙役神情都凶了幾分,喝道:「一個女人家怎地獨自出門?你的路引呢,拿出來看看!」

  溫蕙掏掏懷裡,當然沒有路引,只掏出來一塊牌子。

  烏黑的一塊牌子,上面有字,看不太清楚。

  那粗魯衙役舉著火把湊過去,待看清,臉色大變,態度也是大變,他躬下腰去賠罪:「得罪了,得罪了!大人恕罪!恕罪!」

  旁邊的衙役沒看清那牌子,不知道同伴為何忽然態度大變,還對一個女人口稱「大人」,面面相覷。

  溫蕙道:「滾。」

  那衙役道:「是是,遵命!」

  忙拉著同伴離開。

  待到了樓下,同伴們驚詫莫名,紛紛問:「剛才那是什麼人?」

  那衙役抹了一把汗,道:「想都想不到!監察院的人!」

  這裡不過是個縣城而已,甚至都沒有設立司事處。但監察院的名聲早就覆蓋了許多許多年了。

  衙役們個個倒抽氣。監察院幾十年前就被神話了,傳說有許多身懷絕技的人物。剛才那人雖是女人,但一個女人獨自……執行公務?那不是更說明她是個人物?

  「這這這?監察院的大人怎麼到咱們這小地方來了?」衙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會是,沖著咱們知縣大人來的吧?」

  「或者,只是路過?」

  溫蕙關上門,點上了油燈,舉著油燈進了臥室,往屋子的角落照去。

  昏暗的角落裡,一個女子縮在那裡,嘴唇緊抿,眼睛幽黑。

  「他們走了。」溫蕙道,「你可以出來了。」

  那女子走出來磕了個頭:「謝恩公!我這就走,不拖累恩公。」

  她抬起臉來,看起來二十來歲的模樣,臉上有淤青,一看就是挨過打。

  溫蕙想起剛才那個粗魯的衙役,蹙起眉頭:「是因為男人打你,所以跑出來了嗎?」

  男人打老婆這等事,誰也管不了,只有靠娘家兄弟出面撐腰。比誰拳頭硬。

  不料那女子語氣堅定,抿唇道:「他不是我男人!」

  溫蕙目光冷起來,道:「把事情說清楚。若有強奪強佔之事,我找人幫你做主。」

  女子打量她,剛才溫蕙在門口叫那些人滾,他們就滾了。可知溫蕙可能有什麼身份背景。她垂眸片刻,開口道:「我姓李名秀娘,乃是本縣人。」

  「我父母已逝,父族無人,戶籍掛在舅舅家,我是良家。」她道,「我薄有資財,可以獨立生活,並不依賴舅父舅母,也並不與他們住在一處。」

  溫蕙已經聽出問題:「既如此,如何嫁給衙役?可是你舅舅將你賣給他?」

  一個是有資財的良家女子,一個是皂役賤籍。看著也不像是兩情相悅的模樣,溫蕙只能猜想是舅舅做下惡事。

  李秀娘牙咬了又咬,道:「非是舅父,乃是本地縣令。」

  「我……我自幼隨父親讀書,精通大周律,獨自生活,年二十八而未嫁。」她道,「我常與人寫狀紙,代上堂對答。」

  溫蕙驚訝:「你是個女狀師?」

  以為是個柔弱後宅女子,不料竟是個女狀師。

  能做狀師的,怎麼也得是個秀才的水平,有些甚至可能是舉人。要精專律法諭令,才能替人打官司。

  溫蕙從來都尊敬有學問的人,當這個人是女人,尤其難得,頓時對李秀娘肅然起敬。

  李秀娘道:「是,我託大說一句,附近幾個縣的狀師,以我為首,無人能辯贏我。」

  一燈如豆,在微弱的火光裡,李秀娘的臉上、眼中,都是自信。

  這自信襯著她臉上的淤青,格外刺目。

  溫蕙的眼睛裡已經含了怒,知道這事必有隱情,她道:「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秀娘抬起眼睛,目光裡都是屈辱。

  李秀娘在本地無人不知,年二十八而不嫁,自己守著一份產業,還與人打官司,賺取銀錢。且她打的官司,多數能贏。百姓若要打官司,頗喜歡找她。

  只縣令十分厭她,因她總是能將縣令和師爺都駁倒,憑一己之力扭轉官司的結果。

  這一日,她正在堂上口若懸河,知縣忽然驚堂木一拍,喝道:「呔!你身為女子,年近三十而不嫁,傷風敗俗,帶壞人倫!竟還有臉立於堂上!今日,本官要一正民風!本衙胡三正無妻,李秀娘,今日本官做主,將你許配給胡三!」

  「來人呀,讓李秀娘和胡三即刻拜堂!」

  胡三不是旁人,便是剛才溫蕙見到的那個粗魯衙役。他四十來歲,中年喪妻,是個鰥夫。

  知縣一聲令下,衙役們一擁而上,將李秀娘堵了嘴捆起來,押到了胡三家中,即刻拜了堂,即刻圓了房。

  從此,李秀娘便成了有主之物,有男人管著了,再不能「拋頭露面、傷風敗俗」了。

  --------------------------------

  這個女狀師的名字我忘記了,去搜了一下也沒搜到。

  歷史上這個女子當然沒有遇到溫蕙這樣的人。

  她在堂上打著官司,口若懸河的時候,被堂官一聲令下綁起來,押到衙役家裡拜堂成親。

  從此,從一個人變成了有主之物,有人管著,真的再也不能「拋頭露面、傷風敗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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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著力

  溫蕙只覺得心裡某處都炸了。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憤怒的點到底在哪裡,只是覺得李秀娘這個事,比單純的強佔強奪,更令她憤怒。

  強佔強奪之事,簡單明白,無非就是欲。

  而李秀娘這事裡,有一些她想不明白卻無比憤怒的東西藏在裡面。

  她氣得發抖,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李秀娘道:「三個月了,我一直被胡三鎖在房子裡,到今日才找到機會逃出來。」

  被關起來,若不聽話便毆打,若不順從便毆打。男人的拳頭缽一樣大,在這拳頭面前,什麼辯才都沒有用。

  溫蕙握了拳。

  如果剛才便知道這些事,如果剛才手中有槍,她怕她或許已經忍不住出槍了。

  她深深吸口氣,問:「你打算怎麼辦?」

  溫蕙當然知道,就憑她懷裡揣的這一塊霍決的令牌,就可以簡單地解決這個事。可這個解決的方式令她覺得虛無,似乎浮於表面,無法觸及實質。

  李秀娘是一個不僅有學問,而且有頭腦、有主意的女人,否則怎麼能做狀師。溫蕙看著她的眼睛,便覺得她已經有了主意。

  果然,李秀娘抿緊唇,目光裡透出一股子倔強:「我要去濟南府告狀。」

  溫蕙道:「以民告官,要麼滾釘板,要麼殺威棒,你可受得住?」

  「當然不能以民告官,必須避開。」李秀娘道,「我不告縣令,我告胡三。」

  「這樁婚事,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三不曾完備六禮,四是逼良就賤。」她目光炯炯,「按大周律,當判為無效,事女發還本家。」

  溫蕙聽了李秀娘的話,心中生出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比之用霍決的權勢強壓著縣令和胡三放李秀娘自由,李秀娘的解決方式,有種扎實之感,沒有那種浮於表面不觸實質的虛無感。

  溫蕙只垂眸沉思了一息,便作出決定:「我送你去濟南府!」

  李秀娘卻明顯猶豫了。

  「他們今日找不到我,明日恐怕還會盤查。」她道,「恩人今日救我,沒齒難忘,只恩人也是女子……」

  溫蕙道:「這個你不用擔心。」

  她也說得自信,顯是有把握。

  李秀娘便不再推辭,只問:「敢問恩人名姓?」

  溫蕙道:「我夫家姓霍。」

  李秀娘卻問:「恩人自己呢?」

  溫蕙頓了頓:「我娘家姓溫。」

  「原來是溫夫人。」李秀娘跪下,「請受我一拜。」

  第二日,溫蕙叫小二幫她租了馬車來,讓李秀娘坐在馬車裡。

  她今日金環束髮,換了件黑色的曳撒,雖不是蟒袍,也繡了金線。翻身上馬,看了眼自己的槍,伸手將槍頭的布罩取下。

  李秀娘撩開車窗簾幔看了一眼,看到那大宛寶馬渾身雪白,梅花亮銀槍的槍尖閃爍,亦是驚訝。

  隱隱覺得,自己這一次,幸運遇上了貴人。

  一馬一車到了縣城門口,果真有衙役站在守門的兵丁旁邊盯著出城的人。

  溫蕙對馬夫道:「跟上我。」

  她夾馬向前,衙役們抬頭,一眼就認出了她。因這等容貌,小地方實在難看到。

  這女子今日之裝束,尋常更是看不到,胯下那匹馬,一看就是匹寶馬,要換成錢,怕不能買一座好大的宅子?那馬鞍上掛著一桿寶槍,槍尖還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神思一晃間,溫蕙已經夾馬過來,衙役中好幾個都是昨晚見過的,知道她是誰。

  她連令牌也未掏,直接喝道:「退下!」

  她一眼就看到胡三也在衙役中。想到李秀娘的遭遇,她眼中蘊著怒火,這一喝便有威勢。

  衙役們都退了,守門兵丁一看,也跟著彎腰退後,讓出了路來。連周圍百姓也紛紛避讓。

  溫蕙帶著李秀娘便出城去了。只留下一股煙塵,嗆得城門主人咳嗽。

  「看吧,我就說是路過的。」有衙役揮手趕著煙塵道。

  「老天,那馬你看到了嗎?那槍你看到了嗎?」

  「你看到她的衣服沒有?一個女人穿曳撒,還織著金線!」

  小地方人,偶見到些不一樣,便能吹噓很久。看來最近,都有得吹了。

  路上,溫蕙問李秀娘:「打這官司,還需要準備些什麼?」

  李秀娘道:「不需準備什麼,狀紙我自己就可以寫。只若是府衙接這狀子,得傳喚胡三和我舅舅。」

  說完,她的眸中現出陰鬱之色,顯示有顧慮。

  溫蕙問:「怎了?可是有什麼問題?」

  李秀娘說:「我只擔心兩件事,一是官官相護,府台認同知縣所為,不接狀子。二是我舅舅會屈從。」

  「這個你不要擔心。」溫蕙道。

  李秀娘抬眸看她。

  「我這個人什麼本事都沒有,只我家那個倒有些權勢,常想讓我分享,只我沒什麼機會用得上。」溫蕙道,「今日遇到你的事,此時不用,更待何時呢?」

  李秀娘心想,這位夫人到底是什麼人呢?聽著像是夫家頗有權勢,可若是那樣的人家,怎地又放她一個女子獨自在外?

  也是謎一樣。

  謎底很快就揭開了。

  快馬跑起來,中間只吃乾糧,不做停歇,她們當日便趕到了濟南府。

  進了濟南府,溫蕙帶李秀娘直接去了監察院的濟南府司事處。

  監察院三個字令李秀娘倒抽一口涼氣。

  原來如此,她想。

  監察院獨立於整個大周的官僚系統之外,只受命於皇帝,它最大的頭目是個閹人。它的人和事,原就與正常的人和事不一樣的,怪不得溫夫人可以特立獨行,不似普通女子。

  濟南司事處的掌司見溫蕙去而復返,也是吃了一驚:「夫人,可是出了什麼事?」

  溫蕙道:「派人現在就去青陽縣,給我帶兩個人來!」

  她報了胡三和李秀娘舅舅的名字身份,又道:「明日,她往府衙告狀,你去旁聽。」

  監察院的人杵在這裡,看府台敢不敢不接狀子!

  翌日,李秀娘往府衙去告狀。

  府台一看這狀子就不想接,覺得青陽知縣做的不算錯。

  沒有官員不討厭訟師的。只男訟師們多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也能繼續參加科舉,說不定將來就成了同僚。因此官員對男訟師都還客客氣氣的。

  只一個女訟師,便實在是挑戰容忍的底線了。

  李秀娘的名聲府台以前便聽說過,只不跳到他面前來,他也不會主動去搭理。

  不料如今真到他面前了,有心將狀子打回去,師爺急匆匆進來:「監察院的人來了!」

  這個堂到底是開了。

  事情簡單明白,李秀娘所求乃是擺脫這一段婚姻。

  府台道:「須得傳喚胡三及李家舅氏。」

  掌司道:「已經派人去了,下午就能到。」

  府台額上微汗。

  從府衙暫回到司事處,掌司與溫蕙道:「這個事,關鍵是她舅舅。她舅舅若認了,她便翻不了身了。」

  因李秀娘父母已逝,戶籍掛在舅舅那裡,只要舅舅認了,便算是父母之命,其他的禮都可以後補。這段婚姻便能合法。

  李秀娘被強壓嫁給胡三三個月了,舅舅未曾管過她。溫蕙先入為主地對舅舅印象就很惡劣。

  待下午,監察院的人將胡三和舅舅都帶來了濟南府,她先見了舅舅。

  「她是你嫡親的甥女,我不知道你作舅舅的,對她這樣不聞不問,將來如何面對她的母親?」她質問。

  舅舅本來被監察院嚇得不輕,聽了這話,卻氣哭了。

  「我對得起她了!」

  「她父母去世,我不曾染指她的資財,想著全給她做嫁妝讓她帶走。」

  「我也有好好照顧她,精心為她挑選婆家。」

  「只她呢?她偏不肯嫁。」舅舅又氣又恨,「她不嫁也就罷了,便留在家裡,以後有我和她兄弟們照拂,也不是不行。她偏要拋頭露面,做那丟人之事。」

  「受她所累,她妹妹們在青陽都嫁不出去!最後都嫁的遠,見一面不容易。我家那個為這成日裡哭得心口痛。我女兒們嫁得遠,若有事,想找娘家撐腰都不容易,夫人說我該不該恨?」

  李秀娘是獨女,舅舅說的她兄弟、她妹妹,都是舅舅家的表兄弟和表妹們。

  李秀娘名聲太大,百姓們打官司自然都喜歡找她,因為贏率高。可若說到婚嫁之事,一聽是李秀娘的妹妹,大家都退避三舍了。

  李秀娘的妹妹們不得不嫁到遠的地方,李秀娘的舅母因此極恨李秀娘,覺得她是個恩將仇報的白眼狼。舅家因此和她幾乎是不往來的狀態。

  「待我知道的時候,木已成舟。」舅舅拭淚道,「都這樣了,我還能怎辦?雖不是自己願意的,總強過拋頭露面,丟人現眼。」

  自古清官都難斷家務事。

  溫蕙也沉默了。因遠嫁之不易,她實是很清楚。

  小縣城的人,有的可能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縣城。女兒嫁到隔壁縣的隔壁縣,對他們來說,就已經很難了。

  李秀娘給舅舅跪下,磕頭道:「我不求舅舅為我出頭,我只求舅舅說實話,當日,舅舅並不知情,也不在場,未曾見證過婚禮!只求舅舅能這麼告訴府台!」

  她臉上有大塊的淤青。

  舅舅以前也在縣衙門口圍觀的人群裡看過這甥女打官司。

  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辯得對方的訟師啞口無言。雖所做的事可氣可恨,但舅舅心裡也覺得,她那模樣,的確有一分與眾不同的風采。

  再看她如今臉上的傷……舅舅氣恨道:「都是怪你不早嫁人!」

  終於還是答應了。

  下午又去了府衙。

  不論胡三如何說,舅舅只道:「草民什麼都不知道,沒有媒人來提過親下過聘的。」

  監察院掌司在那裡虎視眈眈,府台最終判了這段婚姻無媒無聘,未得女方家長許婚,又逼良就賤,是為無效。事女李秀娘,發還本家。

  聽起來似乎也圓滿,但經此一事,李秀娘決定嫁人。

  「哪怕是做個寡婦,也算是有過丈夫,且還有夫家,如青陽縣令這樣的,便不能奈我何。」她道。

  她請託了監察院的掌司。

  掌司人面廣,第二天就給她介紹了一戶符合她要求的。李秀娘效率極高,親自去談了,回來便告訴溫蕙:「談妥了,我嫁。」

  這家是個獨生子的貧苦之家,那獨子是個癆病鬼,不知道還能活幾年。一家子為他的病,家徒四壁。

  「我跟他們說,若他們兒子死了,我能賺銀子,能給他們養老。」李秀娘道。

  因哪怕丈夫死了,公婆和娘家都有權利將女子再嫁(賣)的,李秀娘與對方敞開了談。她想要已婚的身份和一個夫家作為立足的基點。

  對方想兒子死後,自己老有所養,許她拋頭露面。

  雙方談成了。

  「要求我先懷上孩子,再完禮。」她道。

  對方也怕兒子一死,李秀娘跑回娘家或者自己再嫁,令他們拿不到彩禮,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想拴住她。

  李秀娘道:「我答應了。舅舅也同意了。」

  「夫人,我的事,就這樣了。」她道,「夫人的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夫人莫為我再耽擱,還請繼續前行吧。」

  監察院的掌司勸溫蕙:「她這個解決方法很好的。」

  溫蕙也不是不知道,只心裡空落落的。

  她提筆想給霍決寫信,寫到一半就寫不下去了,揉了信紙扔到了竹簍裡。

  等她再次離開濟南府的時候,李秀娘來送她。

  溫蕙道:「我是個不怎麼聰明的人,也沒什麼學問。這世道讓我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我總覺得讀書多,有學問的人能想明白。你是個有學問的人,不知道你是否能想得明白。」

  李秀娘道:「便想得明白,也是無用。」

  「沒有男人,什麼事都解決不了。你學問再好,本事再大,世道就不認你。」

  「有個男人,哪怕是個癆病鬼,只要他在這,世道就認他。」

  「夫人幸運。夫人的男人,有權有勢,還許夫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雖如此……」溫蕙道。

  但她後半句沒說出來。搖搖頭,翻身上馬,離開了。

  霍決對她,同旁的男人比,可算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了。

  可是四哥……

  我坐在你的手心裡,雖然你托舉得小心翼翼,我依然無處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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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52: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天邊

  溫蕙離開了濟南府,到了兗州府城外,在野地裡撿了個孩子。

  行路在外,田間地頭裡,偶爾便能看見幼童的屍體。

  因小孩子實在很容易夭折,許多人家都是等孩子五歲之後才給起大名,五歲之前都是起個賤名先喚著,因五歲之內的孩子夭折率是最高的。

  若是郎中說一聲「不成了」,通常就會放棄了。因幼童不同於成人,成人但凡還有一點意識,還曉得喝藥掙扎,幼童灌藥是也很難灌進去的,還花許多銀錢。於貧苦之家來說,便不值當。

  又不想孩子死在家裡晦氣,便趁著還有氣,扔到外面。

  溫蕙路上遇到過幾次屍體了,也不驚訝。因這種事,她小時候在軍堡裡就見得多了。越是貧窮的地方,越這樣。

  只這次遇到的孩子還沒斷氣,溫蕙就把這孩子抱起來了。

  旁人勸:「這位夫人,還是算了吧。這個看著是活不了了。」

  溫蕙從離開濟南府,心情一直沒好起來。撿到這麼個小東西,雖知道活的可能不大,但還是不想放棄。

  她道:「試試看呢,說不定呢。」

  她帶著這孩子進了兗州府,找了個郎中。

  郎中看了一眼,道:「不成了,別浪費銀錢了。」

  但溫蕙很明白一件事——許多人家放棄給幼童治療,很大的原因是因為花大錢治這個,萬一死了,不劃算,不若再生一個,還比較省錢。

  她道:「盡管治,別擔心銀錢。」

  這孩子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溫蕙卻穿的是緙絲。

  郎中一看就明白:「這孩子撿的吧?」

  溫蕙點頭:「就在城外。」

  郎中看溫蕙的確像是不缺錢的人,既然如此,就放手治吧。熬了湯藥,和藥堂的伙計一起用筷子撐開孩子的嘴巴,一點點灌進去。

  三日後,這孩子活過來了。

  溫蕙的心情也跟著活過來了。

  又調理了兩天,眼瞅著這孩子身上的生機都恢復了,溫蕙將這孩子抱到了當地的司事處,讓司事處的人幫忙尋找他的爹娘。

  她終於又提筆給霍決寫信。

  在講述李秀娘的事的時候,她的心境已經平靜下來,也想明白了自己到底是在憤怒什麼。

  【她有值得旁人尊敬的學識和能力,而旁人無視了這一點。】

  【僅僅因為她是女子,所以她甚至不該擁有這些。】

  【我以為只是因為我愚笨,無有所長。我以為擁有學識的人不該如此。】

  【秀娘羨慕我有四哥。我想著,她不是羨慕我有男人,她是羨慕四哥這樣的人能托住她。倘秀娘是我,借著四哥的力,說不定能做出什麼大事來。】

  【或許不能像皇后的長姐那樣名滿天下,畢竟那樣才學的人,世間能有幾個呢。大多數人,還是如我一樣平凡普通之人。不太聰明,不太有學識,很多事情想不通。便有四哥撐著我,也做不出什麼大事來。】

  【我又想,世間也沒有幾個男人能像四哥。秀娘要借一個男人擋住世間惡意,且都得擇一病弱貧苦之人,只為著好控制三個字。她說年少時,也曾夢想名揚天下,如今所求,卻是「不為人制」四個字罷了。】

  她又寫了她撿到的那個孩子。

  【人命既賤又貴。可以輕易死去,也能頑強掙扎。】

  【那孩子睜開眼的時候,我突然,又想要孩子了。】

  【四哥,等我回去,我們抱幾個孩子來養吧。我教他們甄家槍,你教他們霍家刀。】

  【四哥,行路愈遠,見人愈多,思君愈甚。】

  【待我到了泉州,看了蕉葉,就回去。】

  溫蕙在兗州詳細問了當初蕉葉和小梳子的事。

  兗州司事處的人跟她說:「那兩個人……怪怪的。」

  溫蕙笑了笑,沒有解釋。

  每個人的模樣,都由其過往的經歷雕琢。你若知道她的過往,便能明白她的現在。

  溫蕙一路繼續向南。

  在北方氣溫已經越來越冷,但溫蕙是向南走的,氣溫其實變化不大,甚至還有點升高。

  十一月的時候,京城已經是寒冬。

  霍決在宮裡碰到了陸睿。

  陸睿問:「她可是病了?」

  無需指名道姓,他們共同稱呼為「她」的就是溫蕙。

  既知道溫蕙就是霍夫人,陸睿不可能不關注她。霍夫人一個月沒出現的時候,陸睿便猜她病了。

  到兩個月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當面問了霍決。

  霍決卻道:「她好得很,你莫咒她。」

  陸睿詫異。霍決喜歡陸嘉言詫異的模樣,他還想讓他更詫異。

  他道:「她去泉州了。」

  霍決如願以償欣賞到了陸睿的吃驚。

  因京城到泉州,實在遙遠,屬於出遠門了。

  陸睿忍不住問:「去做什麼?」

  霍決微笑:「去玩。」

  陸睿有一瞬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溫蕙嫁給霍決,和嫁給他,實在有太多不一樣的地方。

  但只要她不是病得嚴重就好。他便「哦」了一聲道:「那就好。」打算結束這個話題。

  霍決卻還不想結束,他道:「你不問問她為什麼要去泉州?」

  陸睿已經斂了情緒,淡淡道:「知道她無事就行,旁的事,我不必知道,你也不必說。」

  霍決非要說的。

  他道:「她去泉州看個朋友,她自己一個人去的,單槍匹馬,沒帶任何人。」

  陸睿已經抬腳要走了,果不其然被他這些話又留下了。

  「都督可是瘋了?」他咬牙道,「讓她一個女子獨自遠行?」

  霍決負手:「她一個人,也比你帶一群人安全。你難道不知道她是會功夫的?」

  「我自然知道。」陸睿漸有怒意,「但她終究只是個女子。」

  霍決卻沒再說話,只凝視著他。

  過了片刻,他問:「陸嘉言,你其實……不知道蕙娘的功夫到底怎麼樣是不是?」

  陸睿知道溫蕙的功夫應該是不錯的。

  從前她在院中練棍,丫頭都說看不清,只看到一團影。他其實是能看得清的,那棍子運行的軌跡,是可以看出來美感的,有時會驚豔到他。

  只美感是美感,是畫者的感受。溫蕙的功夫他只知道應該是不錯的,但到底怎麼樣,只在書院學過兩套粗淺拳腳的陸睿,終究還是不懂的。

  聽霍決這樣說,他怔了怔。

  「她……」他猶疑,道,「她的功夫很好?」

  霍決是明白了,陸嘉言是真的不知道,畢竟是文人。

  他告訴了他:「監察院八大行走,七個是她手下敗將。」

  監察院八大行走,個個都是厲害人物。他們與小安和康順不同,因他們的級別,策略性的事務少,更多是執行層面上的,個人的武力要求是極高的。

  陸睿許久沒說話。

  這使霍決愉悅,他微微一笑,走開了。

  溫蕙一路上給他寫了數封信。離得越遠,書信傳遞時間越久。算起來,她該到泉州了。

  想起來她有一封信裡說「行路愈遠,見人愈多,思君愈甚」,霍決的嘴角微微翹起。

  她想要孩子了,他想著,是等她回來一起去挑呢?還是現在就挑好,等她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他甚至想好了,要養的話,都養男孩,不養女孩。

  這樣,這些男孩子長大之後,便只有陸璠一個姐妹。

  她一定會高興的。

  溫蕙此時,終於到了泉州。

  見過了金陵、揚州和蘇州的繁華,泉州又不一樣。正如蕉葉信中所說,樣貌如鬼一樣的紅毛藍眼的人,也能自在地徜徉在街上,有許多聽不懂的語言,更有許多根本沒見過的海貨,琳瑯滿目。

  溫蕙直接去了泉州司事處。

  泉州乃是繁華大府,司事處的規模也大些。掌司一個月前就收到了京城總院的來信,知道都督夫人要來,等了溫蕙許久了。

  「她們不在泉州府。」掌司告訴溫蕙,「屬下看到左使的書信,原是想好好在泉州城裡安置她們的。誰知道她們到處瞎跑,竟搭上了野民,非要去野民那裡生活。」

  溫蕙詫異:「野民?」

  「是。她們是在島上。」掌司到,「那些地方,稅吏都不會去,那些人也沒有戶籍,已經是化外之民,不算是大周子民了。言語不同,也根本沒有文字,所以稱作野民。」

  溫蕙揉額角。

  就知道不能太相信蕉葉。

  她說的「極好的地方」,原來是這樣的地方。

  她看世界的眼光,真的是和常人不太一樣的。小梳子也就比她好一丟丟而已。

  蕉葉她們如今生活的島,還要出海,聽了掌司的建議,溫蕙先在泉州城遊玩了幾日。

  她看到了蕉葉說的巨大的船。

  海船果真比內陸的船大許多。溫蕙從前在青州也看過海,也看到過一二海船,但都沒有泉州港口的船這麼大,這麼多。

  泉州果真是個不夜之城,到了夜晚依然燈火通明。甚至港口處有許多船也點滿了燈籠,遠遠看去整艘船都發著光。

  溫蕙問陪她遊逛夜市的番子那些船是怎麼回事。

  番子有些尷尬,支支吾吾地道:「都是些男子們玩樂的地方。」

  溫蕙恍然大悟。

  她其實在金陵和揚州都見過許多花船。只不過要小得多。萬沒想到這麼巨大的海船竟然也是花船。

  溫蕙在泉州府城逛了好幾日,掌司安排了小船送她去蕉葉那裡。

  隨行的兩個番子還帶了許多米麵糧油醃肉雞蛋等等。

  「原先還給她們銀錢的。」番子說,「後來她們非要去島上生活,說銀錢不大用得上,給些米麵就行。就每月送過去。她們自己還學著打魚織網。」

  溫蕙問:「都是你往那邊送東西嗎?」

  「是,都是屬下送。」那番子笑,「我跟她們熟。兩個怪人,跟野民在一起生活倒挺自在。」

  蕉葉生活的海島頗遠,船竟然行了一日才到。

  海島出乎意料的大,不是溫蕙在內陸見過的那種一眼望到頭的島。遠遠望去,所謂島,就是一片懸於海中的陸地。島上有山有林。

  怪不得番子們來島上還讓她帶上馬,原來這島竟大成這樣。

  天邊是彩色的晚霞,夕陽的光是金色的。白色的沙灘被映得金子似的。

  錯落分佈在島上的房子竟都是大石塊搭成的,覆著暗紅色的瓦,粗獷原始,風情與內陸截然不同。

  海灘零零散散有些船隻,影影綽綽地也有人影,映著石頭厝裡的炊煙。

  那個跟蕉葉她們熟稔的番子忽然站起來,手攏住嘴沖那邊喊:「喂——」

  海灘上的人朝這邊望,忽地有兩個放下了手中的網,跑到了沙灘上。

  「喂——」

  她們兩個也回叫,還笑著跳著揮手。

  「她來了!」

  「她真的來了!」

  她們開心得不得了。

  溫蕙站起來,望著她們。

  溫柔的海風吹在臉上。

  她來過了,看過泉州,看過蕉葉。

  這一刻,心願了了,溫蕙思念霍決。

  想跟他執手,一起看那美麗的石頭厝。

  想跟他道聲謝,替蕉葉,替小梳子,也替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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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52: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九章 島上

  島上有村莊,也有牲畜,溫蕙至少看到了雞和牛,還看到兩匹矮矮的馱馬。

  島民的衣著與陸上的人顯然不同。溫蕙看到了蕉葉說的赤足和小腿。漁女們的確是光著腳丫、把褲腿挽到小腿的。

  這在內陸毫無疑問是傷風敗俗。但在這裡,就連番子們也不以為意。

  大概是對化外之民,就根本不曾抱有過禮法上的期待和要求。

  溫蕙這麼想,便明白蕉葉和小梳子為何會在這裡覺得自在了。

  蕉葉和小梳子也擁有一間石頭厝。

  石頭厝是以大石塊堆疊,以黏土泥漿黏合而成的。外表粗獷,內部也粗獷。

  「這裡據說是有風暴的。」蕉葉說,「我還沒趕上過。不過他們說,只有這樣的房子才能扛住風暴。」

  小梳子說:「我們來的時候這個房子是沒有主人的。漁民也挺慘的,常有出海就回不來的。我們就在這間房子裡住下了,大傢伙也接受我們。」

  她們兩個一如既往地話多。

  「早一個月監察院的人就過來跟我們說你或許會過來。」蕉葉道,「我們倆只不敢相信。」

  她們倆便是再不諳世情,也知道像溫蕙這樣的女人,是很難出門的,更別說千里迢迢來到泉州這種地方。

  那句「真希望你也能來看看」,也真的就是個希望而已。她們從沒指望過溫蕙真的能來。

  小梳子也咋舌:「都督竟放你來。」

  小梳子在霍家幹過一年的燒火丫頭。這一年奴婢的生活,極大地充實了她對人情世故的認知。她的確是比蕉葉懂得更多一些。

  海島上的夜裡,還是微冷的。石頭厝裡有火塘,柴火燃燒著,既照明,又取暖。

  火光把溫蕙的臉映成了橙色。

  她沒有回答小梳子的話,卻望著火焰,露出了微笑。

  這世間,再沒有一個男人,會像霍決這樣離經叛道,自己留在家中,卻允許妻子獨行千里之外。

  是的,再沒有了。

  小梳子和蕉葉給溫蕙和番子們做了晚飯。

  「你嘗嘗,我們兩個現在的手藝可不是從前能比的了。」她們說。

  的確是,有了長足的進步。她們兩個於吃一道上,還是很有天賦的,閒下來的時間,也都在琢磨怎麼吃得更好了。

  這天晚上溫蕙和番子都留宿在島上。

  火塘裡的火一直燃著,石頭厝裡很暖和。蕉葉這裡的生活用品都是監察院的人提供的,比起原住島民,她這裡算是物品豐盛了,什麼都不缺。

  給溫蕙用的被縟也是新的,日日拿出來曬,就等她。

  溫蕙聞著,被縟上有些奇特的味道,有陽光的味道,也有海的味道,跟家裡的熏過香的被縟很不一樣,但也好聞。

  三個人說了一晚上的話,各自說各自路上的見聞。

  雖之前她們給溫蕙寫過信,然而那麼多的事,幾封信怎麼說的完。

  溫蕙這裡,也有許多事講給她們聽。她們聽到她遇到的那些事,活捉路上的小賊,拳打好色的衙內之類的。蕉葉和小梳子不斷地發出「哇~」的讚嘆聲,十分羨慕她會功夫。

  她也給她們講了李秀娘的事。她們嘆息:「唉。」

  小梳子道:「所以我們喜歡住在這裡。」

  蕉葉道:「還是這裡好,能出來。」

  「能出來」是一個十分抽象的描述。

  從什麼裡「出」來呢?

  奇異地,溫蕙好像能明白。

  若閉上眼,其實是能看到一個無形的網,覆蓋了整個神州大地的。皇權所在之處,這張網便也在。

  所有人都在其中,掙脫不得。

  溫蕙問:「你們還回去嗎?」

  蕉葉和小梳子都笑了:「我們卻往哪裡『回』?」

  「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啊。」

  「島上的人也種糧食的,不過他們種的不好,主要還是靠打魚,摘海菜。」

  「我們也學會打魚了,就是力氣小,每次只能拖一點點上來。但我們的力氣也在變大。」

  「還學會了織網,雖然織的窟窿還不均勻,但也越來越好了。」

  「總有一天可以不用監察院再養活我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的。」

  是細微、弱小,卻令人心裡感到有實質感的努力和改變。

  一如李秀娘,不是借用監察院的權勢直接讓縣令和胡三放她自由,而是去告狀,以大周律為自己討公道。

  雖然這其中依然需要監察院暫為蕉葉兩人提供衣食,為李秀娘保駕護航以保證公道能實現。但這些做法本身是有實質感,是不虛無的。

  溫蕙道:「好啊。會有那一天的,多久也沒關係。」

  四哥的權勢大得很,可以讓她用來耀武揚威、快意恩仇。但拿來做一點點這樣舉手之勞的小事,更令人舒暢。

  或許以後也可以多多借用,其實比為他在菩薩跟前念經禱告,更能消孽積福。

  第二日溫蕙讓番子先回去:「我住幾日就回去。」

  約定好,五日後番子再過來接她。

  番子走了,蕉葉和小梳子帶著溫蕙在島上玩。

  此地島民的皮膚都黝黑,人也瘦,但性情溫和。語言是完全不通的,有一些會說福建土話的人,根本沒有會說官話的人,他們說的話,溫蕙一句也聽不懂。

  蕉葉小梳子和他們溝通起來,也是連比帶劃的,一邊是嘰哩嘰哩,一邊是呱啦呱啦,居然能溝通得很順暢。

  她們帶她看村子裡的石頭厝,看那些生長得稀稀拉拉的莊稼,帶她上山撿柴、砍竹子、挖筍。

  她們兩個現在會做的事情,比從前多太多了。

  她們還帶溫蕙去趕海。

  特意去了一塊遠離島民、沒有人過來的海灘。在這裡,溫蕙七歲之後便再沒有見過陽光的腳,終於曬到了陽光。

  她也明白了為何漁女要赤腳光腿,因為條件就是如此啊,傻子才穿著鞋襪泡在海浪裡呢。

  海水沖過來,又退回去,她的腳濕了,水漬反著光,一晃一晃。

  溫蕙低著頭,細細看。她已經十七八年沒有在陽光下看過自己的腳了。瞞著爹娘,和哥哥們悄悄去鳧水,都是上輩子的記憶了似的。

  蕉葉和小梳子把腳也湊過來,三個人的腳抵在一起。

  她們兩個吃驚:「我們已經這麼黑了嗎?」

  在村子裡,她們兩個江南女子和島民比起來,堪稱「雪白」了。

  哪知道和溫蕙一比,溫蕙那腳才是雪白,她們倆黑了一層。

  「曬太陽多了,就是會黑啊。」溫蕙道,「要是怕黑,就不要老赤足。」

  「那就黑點吧。」蕉葉腳丫踩水玩,「沒關係。」

  她們背著竹簍,撿了螃蟹、海菜、扇貝,運氣很好,還挖到了一顆海葵花。

  海葵花豔麗,溫蕙還以為是花,哪知道一碰,那些「花瓣」都縮起來了,嚇了她一跳。

  「是活的。」小梳子說,「回家用海水泡一泡,它還會開花的,別動它就行,它也害怕。」

  然後就跟蕉葉商量起這朵海葵花要怎麼吃。

  第二日溫蕙看她們織網,她們兩個手藝不成,織得大窟窿小眼的。看得溫蕙忍不住自己動手了。

  到底她是學過女紅的,上手了一會兒,就能織得比這兩個更勻了。那兩個十分不服氣。

  溫蕙還騎了馬在島上轉了轉,發現這個島就是一塊與大陸分割開的陸地,十分地大。她騎了一個時辰,看看天,調頭往回返了。

  第三日原說好,帶溫蕙出海打魚的,蕉葉忽然來了癸水,疼得死去活來的。

  「真倒黴。」她道,「一年也就個三回四回,偏今日來了。」

  溫蕙吃驚:「怎會只來三四回?」

  「怕有孕。」小梳子道,「從小給她們吃藥的。有的就根本不來了,有的就像她這樣。」

  小梳子給蕉葉煮了紅糖雞蛋。紅糖和雞蛋都是監察院送來的。

  糖,不管是什麼顏色的,都是奢侈品。紅糖雞蛋不能和溫蕙從前陸家調理時用的湯湯水水比,但在普通人家,已經是極好的滋養品了。

  「回頭叫郎中開些滋養的方子,調一調。」溫蕙道。

  「好。」蕉葉答應了,道,「你們去吧,我跟家躺著就是了。你們留在這,也不能替我疼。」

  小梳子便扯著溫蕙去出海了。

  小梳子比蕉葉更黑。她挽著袖子和褲腿,露著小臂小腿在船上搖櫓,那模樣真有幾分似漁女。

  只她的皮膚又比漁女白得多了,一看便知道不是土著的島民。

  小梳子吹牛:「我現在可會撒網打魚了。」

  結果三把網灑下去,什麼都沒撈上來,一張老臉都要掛不住了。

  溫蕙笑死了,學著也撒了一把網。她是武人,膂力也強於小梳子很多,這一把撒得,網全展開了,肉眼可見比小梳子撒得好。

  這一把真的撈上魚來了,還挺沉。平時收網,都得小梳子和蕉葉兩個人一起拉,溫蕙一個人就能拉上來了,嘩啦啦倒進艙裡一堆魚,還活蹦亂跳,煞是喜人。

  小梳子道:「離土地越遠,魚越多越大的。只我們不敢,怕回不來,都在島附近撈些小魚。島民們去得遠的,能撈到人高的大魚。」

  這尺寸描述的,溫蕙只在一些游記裡看到過,現實裡沒見過。

  她們的船搖得更遠了些,但也沒太遠,還是在島的周圍。

  小梳子撒網的時候,溫蕙看到了大船,還不止一條。

  她手掌擋著陽光眺望:「有船。」

  海上當然有船。小梳子不以為意:「他們往湖那邊去了,是去補充淡水的。」

  島上還有湖,常有船隻路過在此補充淡水。

  她們便都沒有在意,繼續往遠處去了。

  及至天邊有了晚霞,溫蕙盡興,兩個人才搖著小船往回走。

  海島的天空總是美麗的。

  遠遠看去,沙灘上有影影綽綽的人影,都在移動。

  溫蕙俯身用手撥動近岸處已經清澈見底的海水,能看到海底礁石的影子和游動的魚。

  她抬起頭來,看著天邊的彩霞想,盡興了,該回家了,四哥還在家裡等著她呢。

  她的微笑忽然消失。

  她凝目望著岸上影影綽綽的人,忽地臉色大變,一把捉住小梳子的手臂:「快點,搖快點!」

  小梳子不明所以,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了片刻,忽地也臉色大變。

  她拚命地搖。溫蕙亦拿起船上的槳,拚命地劃。小漁船以比剛才快得多的速度向岸邊靠近。

  這個距離,已經可以聽得見岸上漁村傳來的哭喊聲了!

  能看清那些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男人,正追逐著年輕的漁女,不管她們的掙扎尖叫,捉到了,扛起來就走。

  遇到了漁民的抵抗,他們就手起刀落。

  小梳子甚至看到了一個她很熟稔的漁民,被一刀砍掉了半邊臂膀,血噴到了天上!

  溫蕙丟下船槳,抓起了魚叉。

  她踏上一步,蹬在了船頭,魚叉舉過肩頭,瞄準岸上,擲了出去!

  一個男人剛扛起一名漁女,抬頭便看到,剛剛一刀砍殺了漁民的同伴,忽地被一柄呼嘯而來的魚叉穿透了身體,釘在了沙灘上。

  他吃驚轉頭,看一葉小舢板靠了岸。

  「你別上岸!藏起來!」溫蕙喝道。

  長槍在蕉葉的石頭厝裡,溫蕙拔出了腰間的匕首,一躍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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