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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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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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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9 10:27:10
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二章 黑夜裡的明拳

    馬車裡一片昏暗,那位年輕人唇角泛著淡淡的笑容,有些為了不刻意而展現出的刻意,有些男子本身不應該帶著的微羞味道,淡淡散開的眉尾就像慶廟裡的壁畫一般,有種古意與尊貴的天然感覺。

    「我想不明白。」年輕人的笑容裡多了一絲苦惱,「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比如他為什麼要查我,難道他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欣賞他嗎?」

    他的手指輕輕捏了一下腰間的香袋,嗅了嗅漸漸散出的丁香花氣息,輕輕將腦袋靠在馬車柔軟的廂壁上,半閉著雙眼:「我欣賞他是很自然的事情,父親習慣了馬上的生活,為什麼卻如此看重他的文名?」

    沒有人敢接他的話,沒有人有能力接他的話。所以年輕的貴族依然陷沒在那種荒謬的不真實感中。

    「為什麼?」

    「為什麼?」

    微羞的笑容從他的臉上漸漸斂了下去,他輕輕將手指挪離香袋,放到自己的鼻端搓了兩下,似乎想將指尖殘餘的香氣全數保存下來。

    「這不通。」

    「但是沒辦法啊。」年輕人歎息著,扭頭看了一眼擺在身邊的那串景色葡萄,忽然伸出手拎住葡萄的枝丫,面無表情地將葡萄扔了出去,「父親太愛他了。」

    「比愛我更愛。」

    他有些神經質地扯動嘴角笑了笑,想到宮裡那位太子,想到信陽的姑母,揮揮手。對身邊那個卑躬屈膝候著的御史說道:「求和。」

    御史賀宗緯沒有參與到這次的行動之中,他愕然抬首,卻看見二皇子地眼中閃著一絲厭倦的神色,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都察院的御史被打的肉骨分離。鮮血淋漓,這事情自然成了最近京都裡最轟動地新聞,宮中新出的那期報紙輕描淡寫地將當時情況寫了出來,而官府內部的邸報上則是寫的清清楚楚。

    誰都知道,陛下通過這件事情,再一次重新強調了監察院的權威,而更明顯的是,他再一次強調他對於那個叫做范閒的年輕人的回護之意。

    御書房中有座,監察院中有位,御史參他。則有陛下廷杖給的面子。范閒,這個本來就已經光彩奪目的名字,如今在金色地內涵之外。更多了一絲厚重的黑灰邊沿,讓絕大多數官員不敢正視。

    而御史被打之日,傳聞這位年輕的提司大人長跪於御書房外,才乞得陛下停止了杖責之刑,都察院御史能活下來。全虧他不計前嫌地求情。而當時執刑的侯公公,也很隨意地透露出去,之所以沒有三杖就將御史打死。也是范提司大人暗中的要求。

    范閒並沒有在明面上將這件事情化作對都察院的人情,他一直對廷杖一事保持著沉默,相反就是這樣的態度,反而讓他獲取了更多地理解與支持,畢竟是他保留了那幾名可憐御史的性命。而原本就暗中站在他這一方的京都士林與太學學生,更是覺得自己沒有支持錯人。

    慶國地民間,一直以為監察院就是陛下的一條狗,而直到這件事情之後,或許是因為范閒詩仙的名聲太過耀眼。人們才開始學會正視這個一直隱藏在黑暗中的機構,對於監察院……至少是一處的印象開始逐漸扭轉,黑與白之間並不是沒有過渡的可能,正義與邪惡的陣營裡,也會允許有別樣的美麗。

    灰色的沉默,這,就是監察院。

    ……

    ……

    皇宮地賞菊會還有好些天,范閒半偏著腦袋,坐在自家的庭院裡,一邊猜測著婉兒在繡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一面在想范思轍這小混俅最近這些天到底在玩些什麼,偶爾也會想想,那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二皇子是不是唇角依然帶著那絲微羞的笑容。

    范閒想到這件事情就相當的不爽,微羞?天真?這是自己的招牌!忽然發現一位比自己更尊貴的人物,也有這樣的特質,他的內心深處就開始感覺到不安。

    「少爺。」籐子京很恭敬地稟道:「依您的意思,沉小姐已經搬進圓子裡來了。」

    范閒點點頭,說道:「她這些天有沒有什麼異樣?」

    籐子京應道:「除了神思有些黯然之外,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現。」

    范閒點點頭,緩緩閉上雙眼,說道:「替我發個帖子,請言府上的那位老少大人來府上吃個飯。」

    「要通知老爺嗎?」籐子京看了他一眼,小意問道。

    范閒笑了起來:「這是自然的。父親大人如果知道能夠和言若海一桌吃個飯,只怕心中也會高興不少。」

    籐子京應了下來,忍不住說道:「那個叫賀宗緯的御史大夫又來了,少爺今日還是不見嗎?」

    范閒睜開了雙眼,眼睛裡不知道含著什麼樣的意思,他當然知道賀宗緯這個人,初入京都的時候,便在一石居裡與對方有過交往,當時這位京都大才子是依附於禮部尚書郭攸之的獨子郭保坤,卻也不肯放過與自己結交的機會,想來便是位熱中於權力的讀書人。

    至於他為什麼現在會成了御史大夫,范閒對於其中的隱情清楚的很,知道對方最近這幾天天天上門來訪,所代表的是那位貴主子,因為自己連李弘成都避而不見,想來二殿下也會有些心煩吧。

    「見見。」

    范閒揮揮手,站了起來,院裡準備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見見對方。表達一下自己的態度,也不算不宣而戰。

    ……

    ……

    在圓子裡走了半天,范閒自己都有些煩了,才走到前宅。心想自己從北齊回來的那一個夜,是怎麼就跑地這麼快呢?或許自己是真的很擔心妹妹翹家,老婆給自己戴綠帽子?

    就這麼想著笑話,才覺得秋樹間的石子路短了些,走到前宅的書房裡,那位叫做賀宗緯地御史大夫已經坐在了房中。

    看見范閒到了,賀宗緯趕緊站起身來,拱手行禮道:「見過范大人。」

    范閒揮揮手,說道:「又不是第一次見了,客氣什麼。」

    這話確實。去年春後那段日子裡,賀宗緯時常來範府拜訪,或許也是想走范家這條路子。但沒曾想早已被范閒瞅出他眸子裡對若若的那麼一絲想法,加上非常不喜歡這人隱藏極深的性情,於是異常乾淨利落地劃清了界限。

    來了幾次沒人搭理,賀宗緯便知難而退,只是這位京都有名的才子。對於范府中人自然也不會陌生。

    賀宗緯見書房裡並無他人,很直接地說道:「下官因前事而來。」

    「前事?」范閒只說了這兩個字,便住了嘴。眉尾稍有些挑起,帶著一絲興趣看著賀宗緯御史的臉,卻又揮揮手,止住了對方繼續說話的意願。

    賀宗緯臉色黝黑,一看就知道幼時家中貧寒,但這些年的京都生涯,官場半年磋磨讓他多了絲穩重,稍許除了些才子的驕傲氣息。

    尤其是那對眸子異常清明,滿臉毫不刻意的正氣。讓睹者無不心生可親之感,但落在范閒眼中,卻是無比的鄙夷。

    「什麼前事?」范閒瞇著眼睛,笑著問道:「本官不是很清楚。」

    賀宗緯果然不愧是二皇子地說客,淺淺一笑,黑色的面容浮現出一絲不容人錯過的忠厚笑容:「並無什麼前事,下官口誤了,只是替二殿下帶了一盒雲霧山地好茶過來。」

    范閒看著身前那個看似普通的盒子,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自己如果收了這禮,便等於是扯平了前些天御史的那件事情,在二殿下看來,也許說范閒沒吃什麼虧,反而在宮牆前的木杖下得了一個大大的面子,應該會願意息事寧人。

    「賀大人口誤,我倒想起來了一件前事。」范閒微笑望著賀宗緯。

    賀宗緯無由心頭一顫,覺得這位年輕英俊地范大人,這位一入京都,便將自己身為才子的所有光彩全數奪過去了的年輕人,怎麼與二殿下地神情這般的像?

    「大人所指何事?」賀宗緯的心裡有些不安。

    范閒冷冷地看著他:「本官打春天時便離開了京都,前往北齊,不料這幾月折回,卻發現京都裡的事情已經變化了極多,連自家那位岳父大人如今也被人逼得養老去了。」

    賀宗緯舌根有些發苦,根本說不出什麼話,知道自己最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范閑靜靜說道:「賀大人應該知道吳伯安是誰吧?」

    賀宗緯強打精神:「是老相爺家的謀士。」

    范閒一挑眉毛,說道:「賀大人果然是有舊情的人,今年春天,大人與吳伯安的遺孀一道進京,只是不知道那位吳夫人如今去了何處?」

    賀宗緯一咬牙,站起身來,拱手行禮乞道:「范大人,學生當日心傷郭氏舊人之死,因此大膽攜吳氏入京,不錯,相爺下台與學生此舉脫不開干係,只是此事牽涉慶律國法,學生斷不敢隱瞞,還望大人體諒。」他心中自然不奢望范閒能夠將自己放了過去,但仗著自己如今已經與二殿下交好,強頸說道:「大人盡可針對賀某,只是二殿下一片真心,還望大人不要堅辭。」

    范閒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本官乃是朝廷之官,自然不會針對某人,只是范某也只是位尋常人物,心中總是會記著些私怨的。」

    賀宗緯眼帶恨色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今日前來議和已然成了鏡花水月,心想那相爺下台雖與自己有關係,但那是自己身為慶國臣民地本份,用些手段又如何?難道你們翁婿二人就不會用手段?這般想著。他起身一禮,便準備拂袖而去。

    范閒極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間做出了與自己身份極不相符的舉動,走上前。一腳就蹦在對方的腰窩子裡!

    一聲悶響,賀宗緯難堪無比地悶葫蘆倒在了地上!

    賀宗緯畢竟是京都出名地人物,如今又是都察院的御史大夫,大怒爬起身來,指著范閒罵道:「你……你……敢打我!」

    范閒捏著拳頭,說道:「踹的便是你!你自要來府中討打,我自然要滿足你。」又是幾拳過去,雖然不敢將對方打死,但也是將賀宗緯揍成了一個大豬頭。

    賀宗緯哪敢再呆,捧著痛楚無比的腦袋。想起這位大人出道地時候便是以黑拳出名,趕緊連滾帶爬地往府外跑去,只是出房之時。又挨了范閒的一記飛腿,外加茶盒飛鏢一枚。

    ……

    ……

    范閒看著那廝狼狽身影,這才覺得好過了些,低頭啐了一口,罵道:「把我岳丈大人陰倒了。還跑府裡來求和,***,這不是討打是什麼?」

    籐子京從側邊閃了過來。苦笑說道:「少爺,這事兒傳出去了,只怕老爺的臉上不好看。」

    范閒聳聳肩,說道:「不過是打條會叫的狗而已,還不是為了給他主子看。」

    話說數月之前,范閒還在北行的使團中時,便曾經得了院中的邸報,對於相爺,也就是自己的親親岳丈大人下台的過程瞭解的清清楚楚。而在已死地肖恩老人幫助下,他對於這件事情的判斷更加地準確。

    吳伯安是長公主安插在相儲的一位謀士,在去年夏天挑唆著林家二公子與北齊方面聯手,想在牛欄街刺殺范閒,不料最後卻慘死在葡萄架下。因為這件事情,吳伯安地兒子也在山東,被宰相的門人折磨致死。范閒如今自然不知道,這是陳萍萍埋的最深的那個釘子袁宏道所作所為。

    而吳伯安的妻子卻被信陽方面安排進了京,巧妙地經由賀宗緯之手,住進了一位都察院老御史地舊宅,開始告起御狀。

    真正將林相爺掀翻的事情,卻是一場很沒有道理的謀殺。

    在京都地大街上,有殺手意圖刺殺吳伯安的妻子,似乎是相爺的手下想要滅口,但卻異常不巧地被二皇子與靖王世子聯手救了下來。

    此事被捅到了宮中,宰相林若甫只好接收了桌面下的交易,黯然地離開了京都。

    范閒就是從路上的那次院報起,開始懷疑起二皇子與靖王世子在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正是從那一天起,他才開始思考,這位二皇子與信陽那位長公主之間的真正關係。

    每次看到大寶的時候,范閒便會想起那位回了老家的岳父大人——這不是什麼公務國事,只是范閒與二皇子間地一場私怨罷了,雖然背後肯定還有范閒更深遠的想法,但至少,范閒身為人婿,總要在這件事情報復一下。

    ……

    ……

    范閒揉了揉拳頭,活動了一下筋骨,確實覺得精神好了許多,轉身便回了後宅,一路走,一路對籐子京清聲說道:「這事情不要告訴父親,想來那個賀宗緯也不好意思四處傳去。」

    來到後宅,婉兒還在認真仔細地繡著那物事,范閒看著自己的妻子,微微一笑走了上去。

    賀宗緯被打之事,他自然不好意思四處傳去,但二皇子卻依然知曉了這件事情,越發不明白范閒如此囂張,究竟憑倚的是什麼。這位二殿下在朝中看似沒有什麼勢力,但實際上在信陽長公主的幫助下,已經獲得了不少朝臣的效忠,所以其實並不怎麼將范閒看在眼中。

    但如今細細想來,這范閒……明明是個文心繡腹的大才子,怎麼卻變成一個蠻不講理的魯臣了?難道監察院這個機構對於一個人的影響真的有這麼大嗎?

    不過二殿下還是認為范閒頂多只是陷入了意氣之爭,他並不願意在此時地情況下屈尊去見范閒,想來範閒在痛打了賀宗緯一頓後,應該安靜下來。所以他只是寫了封信去信陽,並沒有太多的擔憂。

    ……

    ……

    信陽那座美麗的離宮之內,奇美的老樹正遲緩而沉默地拔離著枝葉,片片微黃樹葉在那些白紗帳子之中飄泛著。一隻柔軟地手伸到空中,柔柔地接著一片樹葉,手上的青筋並不如何粗顯,只是淡淡地在白玉般的肌膚裡潛行,就像玉石中的精神,十分美麗。

    離開京都一年的長公主李雲睿,像個少女般嬌憨地打了個呵欠,將手中的枯葉扔到了地上,抬臂輕撐著下頜,眼眸微微一轉。流光溢媚,說道:「袁先生怎麼看?」

    出賣了宰相林若甫,如今投身於信陽方面的謀士袁宏道。面無表情,但眸子裡卻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絲驚謊:「二殿下乃天之嬌之,未免輕敵了一些。」

    長公主吃吃一笑,說道:「那范閒不過是個年輕人,稱之為敵。袁先生過於慎重了。」

    袁宏道苦笑道:「這位姑爺可不是一般人,北齊之事雖然未竟全功,長公主妙算亦未全盤實現。但范大人卻巧妙居中,手不沾血,卻挑得北齊皇帝暗縱上杉虎刺殺了沉重,如此人物,哪裡能用魯莽二字就能形容?更何況姑爺本是一代詩仙,如此錦口繡心的人物,心思只怕比尋常人要繁複多少倍。」

    長公主歎了口氣,從錦榻上緩緩正起身子,華貴宮服之外露出的一大片背頸。白皙無比,像天鵝一般美態盡現。

    「這小子,沒將肖恩救出來也罷了,居然最後還陰壞了沉重,這崔氏如今天天來叫苦,北齊那邊的鎮撫司指揮使地位置還空著,那些下面的錦衣衛不敢做主,一時間出貨的渠道都阻了。」

    一直靜立在旁地長公主心腹黃毅恭敬說道:「眼下正在與北齊太後商議,只是北齊那位年輕皇帝最近很是硬頸,硬是頂住了太後任命長寧侯為鎮撫司指揮使的意。」

    長公主冷笑一聲,說道:「北齊那老太婆也真是個蠢貨,任意挑個不起眼的心腹就好,非要自己的兄弟去當特務頭子,她當自己的兒子是傻地嗎?」

    袁宏道在一旁提醒道:「北齊之事暫且不論,只是不知道京裡的情況會怎麼發展。」

    黃毅一直不喜他來信陽不久,卻深得長公主信任,強壓著內心深處的淡淡醋意,說道:「京中小亂一陣後,應該會平穩下來,想來陛下也不願意自己親手挑地監察院接班人,與自己的親生兒子發生不可調和的矛盾。」

    袁宏道冷笑道:「老夫不知道陛下如何想的,我只知道那位小范大人卻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兒,這次都察院御史集體參他,本是為了提醒他有些事情不能碰,哪裡料到陛下對他竟是如此恩寵,那范閒面上被損了一道,這時候自然是要想辦法找回來的。」

    黃毅顧不得在意他的神色,異道:「難道那范閒還敢將把事情鬧大不成?」

    長公主這時候才微笑著開口說道:「袁先生說的有理,本宮這次不該急著讓都察院去碰那小傢伙兒,那小傢伙兒的性子倔著哩。」她忽而掩唇笑道:「黃毅你莫要這般說,我那女婿啊……真是個愛鬧事地人,范建那老貨給他兒子取名安之,想來真是有先見之明,知道我女婿安靜不下來。」

    她這掩唇一笑,離宮之中卻是頓生明媚之色,那眼眸裡的生動之意,眉中含著的嫵媚之意,就有如這秋天裡的雨絲一樣,潤澤著每一處空間,讓黃毅愣在了原處不知如何言語,就連袁宏道也不免有些失神。

    「估計我那好女婿,肯定會再咬老二兩口。」長公主微笑著說道「寫信,讓老二求和,不論受了多大的傷,都求和。」

    這位慶國最美的女人言語雖然溫柔,但內裡含著的威勢卻是無人敢議論,黃毅欲言又止,忍不住搖了搖頭。

    長公主甜甜笑著:「母親來信說了,讓我年節的時候回宮裡過年,等著吧,等著回京了,本宮再與好女婿好生玩玩。」

    而在京都之中,秋夜的懷抱裡,監察院一處的密探開始行動了起來。

    欽天監監正,是個不起眼的職位,但在某些特殊的時候——比如有顆流星落下來了,比如月兒被狗吃了——他要負責向陛下解釋,而他的解釋有時候就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

    他是二殿下的人,只不過還沒有來得及發揮作用,就被慶國最出名的那些黑狗們噙到了嘴裡。

    長街之上,嗖嗖數聲,十幾名像黑夜惡魔一般的黑衣人,直接跳進了欽天監監正的府邸之中。等到護衛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的老爺已經被這些黑衣人捆成了粽子!

    而這些強賊卻並不離開,反而點亮了院中的燈火。

    在滿院的燈火之下,那些身負武力的護衛們看著那些黑衣人的衣服,竟是不敢動手。

    一身黑衣,親自領隊的沐鐵冷冷地看著場間的閒雜人等與欽天監監正的家人們,一字一句說道:「監察院奉?辦案。」

    說完這句話後,監察院一處的官員們將欽天監監正拖出府去,塞進了馬車裡,不過片刻便消失在漆黑的深夜中。監正府內驟然響起一片哀嚎之聲,燈火也漸漸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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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9 10:27:3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三章 宮裡宮外的青春

    慶歷五年秋,宮中小太監洪竹抱著厚厚一疊文書,半佝著身子,一路向著西角門上的那間房裡小跑,顯得有些小的腳尖踩在微濕的地上,不帶半分遲疑。他身上穿著的淡藍衫子下擺已經掀了起來,免得絆著了腳,而他的右手卻是橫放在那疊文書之上,寬大的袖子將文書遮的嚴嚴實實,生怕這天上若鉛般厚重的垂雲會擠出幾滴雨水,打濕了這些文書。

    跨過門檻,履了交接的規程,與屋裡的太監們互相對了一遍冊名,洪竹這才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在表上畫上押,將懷裡的文書遞了過去。

    中書是慶國處理朝政的中樞要地,往常的地位並不如今日這般重要,因為還有位宰相在總領六部,一應奏章總是相爺提筆過目了,才會入宮請旨意,而現在權相林若甫已經黯然歸鄉,中書省的地位一下子就突顯了出來,陛下又提了幾位老臣入中書議事,並且將議事的地點就投在皇宮的角門之外,方便聯絡。

    如今在中書裡負責朝廷大事的,是舒大學士及幾位老臣。

    微寒的秋風從宮前的廣場上刮了過來,洪竹搓了搓手,呵了口氣,安靜地站在門外,等著這幾位老大人的回章。他這時候還不能離開,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外,豎著耳朵聽著裡面的動靜。一個湊趣道:「那是,如果要說咱這大慶朝地要害,全被小洪公公捧在懷裡。」

    洪竹再如何驕傲,這點兒警惕是有的,趕緊正色黑臉說道:「胡說什麼呢?我不過就是位奴才!」

    太監嘿嘿笑著說道:「除了陛下,咱慶國官員士紳,誰都是奴才啊……小洪公公,您可不知,如今您的名可顯出去了,就連小地在外面給宮裡置辦繡布,旁人一聽說小的與您交好,都會另眼相看,都說啊,這京都裡,除了尚書府上那位小范大人外,就數您這位小洪公公了。」

    洪竹伸手平了平額前的那絲飛毛,笑了笑,沒有什麼說什麼,雖然他知道自己與那位名聲驚天下的小范大人遠不是一個層級上的人物,但馬屁總是人人愛聽,尤其是將自己與那位相提並論,心中難免有些得意。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影兒從這偏殿的門外走了過去,幾個小太監趕緊都住了嘴,洪竹也是心中一顫,瞧清楚了那位是淑貴妃宮中的戴公公,自己雖然接了抱文書的差使,但從品級上講,比戴公公卻差的太遠。

    直到戴公公走遠了,一位小太監才往地上啐了一口,似乎是覺得剛才地沉默有些跌份兒,恨恨說道:「這位戴公公早不比當初。虧得我先前還沒回過神來,像他如今這般落魄,我們何必理他。,

    洪竹心中一動,問道:「戴公公怎麼了?」

    那位小太監眉飛色舞說道:「前些日子御史參小范大人。就扯出了戴公公,雖然最後陛下將御史打了廷杖,但戴公公也是被好生責罰了一通,如今聽說,不僅陛下奪了戴公公宣聖旨的差事,就連貴妃娘娘都準備將他攆出宮去哩。」

    旁邊又有人對洪竹討好說道:「當日戴公公當紅的時候,對咱們這些下面地是又打又罵,如今他失了勢,還有誰願意去理他去?他就是那跌到爛泥裡的秋葉,哪比小洪公公這等新鮮的枝丫。」

    洪竹聽著這阿諛奉承的話越發不堪。越發粗俗,皺了皺眉頭,隨意說了幾句。便趕緊走出偏殿。

    他沿著殿下地巨柱往前趕著,終於在入後宮的石門前,看見了戴公公有些頹喪的背影,趕緊跑上前去,討好說道:「戴公公。遠遠瞧著便是您,趕緊來給你請安。」

    戴公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最近這些天。宮裡這些小王八蛋們少有像對方這般有禮數的,他也知道洪竹最近在御書房處做事,漸漸要紅了起來,所以越發覺得奇怪。

    洪竹也不說有什麼事兒,只是一句一句巧妙地恭維話地往對方心裡喂,將戴公公哄的極為高興,這才分了手。

    看著消失在後宮深處的戴公公,年紀輕輕的洪竹才在唇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來。

    旁人都以為戴公公會失勢,可是洪竹卻不這麼認為。因為這位戴公公既然與宮外的那位小范大人有關係,那麼一定會重新站起來——洪竹這個小太監對於戴公公沒有什麼信心,但對於范提司大人,卻有無比的信心。

    因為他最近天天都能聽到御書房與中書省地議事,知道那位小范大人如今紅到什麼程度!監察院一處十天之內捕了五位大臣!陛下卻一直保持著中允,中書省的意見再大,反彈再厲害,都沒有辦法動范提司分毫!

    十天五大臣,雖然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員,但身為深宮裡地太監,洪竹也深深知道,要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那位小范大人需要何等樣的魄力,而他的身後,又站著何等樣的靠山——他常在御書房,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座靠山……就是慶國地皇帝陛下!

    洪竹摸著自己唇邊那粒快要噴薄而出的青春痘,心中無比艷羨宮外那位世人矚身的小范大人,心想都是年輕人,怎麼活地層次相差就這麼大呢?如果能通過戴公公的關係依附到這位小范大人的身邊,那就太美好了。

    欽天監,吏部,連續五位京官的落馬,重新讓監察院的陰暗開始籠罩起整座京都。

    不過京都的百姓並不怎麼看重這些,反正倒霉的都是官兒,干自己何事?

    而在官場之中,對於監察院一處的評價卻更多地偏向於負面,除卻物傷其類之外,更多的是不理解。沒有官員能夠理解年輕地范提司為什麼會對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官員們下手。

    除了極少數的人之外,沒有人知道這些各部落馬的官員,都是二皇子暗中體系中的重要棋子。

    很多人以為范閒是在報復,惱火於御史的集體上參,卻礙於陛下的嚴旨,不能對都察院動手,便像受了刺激的莽夫一般,手持七斤重的殺豬刀,咆哮於長街之上,逢人便砍,尤其是大殺毫無護身之力的稚童,以便發洩心中的鬱悶。

    只是……范閒范提司,從進京近兩年的表現看來,不應該是如此衝動無腦的人物啊。

    ……

    ……

    范閒笑瞇瞇地坐在新風館裡,右手拿著筷子攪著渾身紅透,上有肉醬誘人唾沫的麵條,左手拿著沐鐵呈上來的案宗在看。這幾件案子審的極快,自己準備的充分,一處拿的證據極實在,看來就算是送到大理寺或者刑部去審去。也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在這次行動開始之前,他當然先請示了父親和那位老跛子,兩個老狐狸都表示了沉默,於是范閒知道了他們地態度。

    這是必須做的一件事情。他一定要讓二皇子痛起來,要讓他以後再聽信陽方面話的時候,更慎重一些,同時為自己減少一些麻煩。

    不過二皇子的反應,有些出乎范閒地意料,在賀宗緯被自己趕出府去後,竟是沒有再派人來求和,想來是皇子的尊貴自持讓他停止了進一步的接觸,但是對方也沒有著手進行反擊,這件事情裡透著絲古怪。

    「望月樓是個什麼地方?」范閒有些好奇問道。

    沐鐵的臉上露出一絲淫穢的神情。

    范閒笑著罵道:「你這麼大年紀了。乖乖回家抱孫子吧,別老想著這些好事。」

    沐鐵苦臉道:「望月樓雖是青樓,但卻是京都這一年裡最新興起的地方。一處暗中查得,這樓子應該背後是位大人物,最近那裡的動靜有些大,似乎有些人正在暗中籌劃著什麼。」

    范閒對於青樓沒有什麼興趣,流晶河那邊是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勢力範圍。雖然如今和二皇子在暗中交鋒著,但他還不想這麼快就和李弘成撕破臉皮,朋友一場。說不定將來又是怎麼回事。

    但他對於沐鐵的話很感興趣:「大人物?多大?」

    沐鐵斟酌了會兒後說道:「這個樓子有些邪氣,膽子很大,什麼為非作歹的事情都敢做,幾個月地時間,就逼死了好幾個女子……看京都府尹默不吭聲的態度,只怕背後的人物……應該是位皇子。」

    范閒沉默了起來,不知道這望月樓地背後是太子還是二殿下,那位大皇子天天只喜歡在軍部裡與人比武,陛下的賞賜又厚。暫時沒有銀錢方面的需要。

    在當今這種情況下,他肯定不可能同時得罪所有人。想到二殿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略覺心安,對沐鐵說道:「找個時間你去探一探,如果真如你所說,這個高級妓院是那位皇子用來聯絡京官的地方,那你塞幾個人進去。」

    沐鐵搖搖頭:「那裡管得緊,又是新開地,一時很難打進去,而且監察院只監管百官,對於民間的商人沒有什麼辦法。」

    范閒有些惱火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院子雖然管不了妓女,但總能管管妓女的衙門,總之你盯緊點。」

    有句話他沒有對沐鐵明說,二皇子過於謙和安靜,范閒總覺得對方抓著某張王牌,正等著在某個時候打出來。

    辦完公事之後,他沒有回府,而是有些頭痛地坐著馬車,直接去了靖王府。

    今天范家全家人都在靖王府裡。

    靖王過生日,什麼外客都沒有請,只是請了范尚書一家,這種情份,這種眷顧擺在這裡,縱使范閒如今再怎麼不想見李弘成,也必須走這一趟。

    走入王府,范閒第一個想起地,就是一年半前,自己曾經在王府的湖邊背了老杜的那首詩,然後才有了後來的夜宴,莊墨韓的吐血,北齊的贈書——諸多事由,似乎都是從眼前這座清靜而貴氣十足的王府開始的。

    范閒忽然想起了那一馬車的珍貴書籍,自己將這些書贈給太學之後,還一直沒有機會去看一眼。正想著,李弘成已經迎了上來,手裡拿著一碗王府外地酸漿子。

    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接過來喝了,笑著說道:「你知道我就饞你們府外這一口。」他第一次來靖王府的時候,曾經暈轎顯些吐了,全靠一碗酸漿子回復了精神。

    世子李弘成看成他的雙眼,搖頭歎息道:「你如今手握監察大權,想抓誰就抓誰,怎麼不把我府外那販酸漿的販子抓回你家去?」

    范閒聽出話裡的刀鋒,苦笑一聲:「便知道今天逃不了這難,你一碗酸漿過來時,我就奇怪了,原以為你得一拳頭砸過來。」

    李弘成哼了一聲,與他並肩往王府裡走去,說道:「你還知道我心裡不痛快?」他看了范閒一眼,恨恨說道:「不止我不明白,老二也不明白,你既然不是太子的人,何必理會這些事情?」

    范閒搖了搖頭,苦笑說道:「你當我樂意四處得罪人去?還是不那位逼著。」

    說完這話,他指指天上厚重的秋日垂雲,指尖秀直,說不盡地無奈。

    間或有官員從他的身邊走過,都很客氣地向他點頭示意。洪竹知道自己身份,趕緊微笑著行禮。不過沒有人覺得他呆在中書省臨時書堂的外面很奇怪,因為都知道這位小太監的職司。

    偶爾有些宮裡派出來服侍老大人們的小太監看見他。畢恭畢敬地向他行禮,請他去旁邊地偏房裡躲躲寒。洪竹對這些小太監就沒那麼多禮數了,自矜地點點頭,卻依然堅守在門外。

    他今年不過十六歲。在皇宮裡卻有了這麼一點點小地位,原因就是,他每天的工作是皇宮裡極重要的一環,而更關鍵的是,他姓洪,所以宮中一直在流傳,他或許與洪老公公是什麼親戚。

    洪竹摸了摸自己下唇左邊生出地那個小火痘子,有些惱火,這幾天監察院逮人逮的厲害,文臣們的奏章上的厲害。中書裡吵的厲害,自己宮裡宮外一天幾趟跑著,忙的屁滾尿流。體內的火氣太重,竟是衝了出來。他心想著,等回宮之後,一定得去小廚房裡討碗涼茶喝喝。

    門內議事的聲音並不怎麼大,但卻依然傳入了他的耳朵裡。

    ……

    ……

    「這是監察院的院務。陛下將這奏章發還回來,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或許……」接話地聲音顯得很遲疑,「是不是陛下覺著范提司最近做事有些過火?」

    有位老臣憤怒的聲音響了起來:「何止過火?他范閒明著便是借手中公權。打擊異己!短短十天之內,竟是逮捕了五位大臣,深夜入院擄人,這哪裡像是朝廷的監察院,簡直是他手中地土匪!」

    另一個不贊同的聲音響了起來:「范提司做事光明正大,這五位大臣被捕之後,第二日便有明細罪名,帖在大理寺外的牆上,京都百姓都清楚無比。我看顏大人這話未免有些過了。監察院一處做的就是監察吏治這種事情,和打擊異己有什麼關係?我看啊……還是那五位大臣處事不正,才有此患。」

    那位姓顏的老臣怒道:「不是打擊異己?那為什麼上次都察院參他之後,監察院便突然多了這麼多動作?」

    那人冷笑說道:「如果是打擊報復,為什麼小范大人對於都察院沒有一絲動作?」

    「那是因為陛下英明,嚴禁監察院參與都察院事務!」

    那人冷笑聲顯得更為譏屑:「那敢請教顏尚書,欽天監與都察院地御史又有什麼關係?范閒如果是想報復,為什麼要去捉欽天監的監正?」

    吏部尚書顏行書一時語寒,半晌之後才寒聲說道:「不論如何,總不能讓監察院再將事態擴大了,像他們這麼抓下去,難道非要將朝臣全部抓光?」

    那人嘲諷說道:「尚書大人盡可放心,三品以上的大臣,監察院沒有權力動手。」這話裡隱地意思有些陰毒,暗指吏部尚書其身不正,所以才如此憤怒於監察院查案,只是監察院的權力也有上限,三品以上的大員是動不了的。

    顏行書憤怒的聲音馬上傳到了門外小太監洪竹的耳中:「真是荒謬!難道你們要眼睜睜看著監察院從此坐大?」

    最開始說話的那人開始充當和事佬,溫和說道:「尚書大人莫要動怒,小秦也莫要再說了,監察院只能查案,非旨意特准,不能判案,這幾位大臣……」他咳了兩聲,說道:「有罪無罪,總須大理寺審過再說。只是陛下的意思很清楚,咱們這幾位,總要有個意見才是。」

    被稱作小秦的那人搶先說道:「院務乃陛下親理之事,秦某身為臣子,不敢多論。」

    顏尚書大怒說道:「老夫以為,此風斷不可長,若縱由范閒胡亂行事,難道眾位同僚真想我大慶朝……再出一個陳萍萍?」

    ……

    ……

    守在門外地洪竹踮著腳尖,將門內的對話聽的清清楚楚,唇角泛起一絲冷笑,心想陛下與陳院長大人的關係,豈是你們這些文臣所能比擬。

    正想著,便看見樞密院參贊秦恆滿臉冷笑地推門而出,他趕緊上前討好說道:「秦大人,奴才急著回宮,什麼時候才能拿到?」

    秦恆今年三十多歲,乃是樞密院使秦老將軍的親生兒子。去年與北齊作戰,他便是當時的慶軍統領,以他的資歷,本來不足以入中書省議事。但是秦老將軍自上次廷杖之後一直稱病不朝,陛下特旨秦恆入中書省參議,算是給秦家地一份厚眷,也表示慶國對於軍功依然是無上重視。

    樞密院使秦老將軍稱病不朝,本來朝臣以為這是秦家看不慣監察院提司范閒在朝中的當紅囂張,但洪竹今日聽著秦恆竟是處處維護范閒,不免有些犯了嘀咕。

    秦恆看了這個小太監一眼,笑了笑,說道:「由他們吵去,最後也沒誰敢逆了陛下的意思。你呀,別老在這兒偷聽,反正給你十八個膽子。你也不敢當笑話說給別人聽,何苦把自己弄悶著了。」

    洪竹低眉順眼的笑了笑,看著這位朝中最當紅地軍方中堅人士消失在恭房的入品處,有些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

    沒過多久,中書省的商議或者說吵架。在舒大學士的調停下終於結束了,眾大臣很委婉地在文書上注了自己的意見,請陛下對於此事要慎重一些。畢竟那落馬的五位大臣品秩雖然不高,但都是京中老人,所謂物傷其類,這些文臣也不願意看著監察院就這般輕易地將他們拉下馬來。

    於是洪竹又抱著這些文書,將淡藍色的宮服掀至腰間,用袖子遮在文書了,踮起腳尖,拱起屁股,一路向著宮中小跑而去。

    由中書臨時用宅直至宮中御書房。全在層雲之下,眾人眼目之中,大內侍衛保護之下,所以也不虞有人會危害到慶國最重要的這些文書,洪竹跑起來是分外得意,一路上還有些宮女眉眼含情地柔聲向他請安,他也沒空理會,另外那些小太監討好的眼神也是視而不見。

    跑到御書房外,洪竹平伏一下呼吸,低眉順眼地推門而入,小心翼翼地將文書輕輕擱在書案之下。

    正皺眉看著南方奏章的皇帝陛下揀了一份看了,眉頭皺地愈發緊了,薄薄的雙唇忽而開啟,冷聲道:「這些庸材!舒蕪也只知道呵呵哈哈,顏行書倒有幾分膽色……嗯,秦家的小子倒是不錯。」

    洪竹哪敢聽這些天子雷語,悄無聲息地站在一側,心裡緊張地厲害。

    皇帝揮了揮手。

    洪竹如釋重負,退出了御書房,這就算今日的事情完了。他沿著青石子兒路繞了幾個彎,來到了太極宮的一側,那偏廂裡,正有幾個太監正在磕瓜子玩,見他來了,趕緊請他入座,笑嘻嘻問道:「今兒個又有什麼稀奇事?」

    洪竹面帶不耐說道:「天天還不是聽那些老大人們吵架,哪有什麼新鮮事。」

    這些太監們趕緊恭維道:「小洪公公天天來往於御書房與中書之間,咱大慶朝的要緊事,都是您眼皮子底下發生的,自然不覺得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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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9 10:27:56
第二十四章、靖王壽宴

「我是傻子?」靖王世子很認真地看著范閒的眼睛,「麻煩你告訴我,我真的是個傻子。」

范閒如他所請,很認真地說道:「我覺得在某些方面來講,你真的是個傻子。」

李弘成說的,是范閒那個向天指著的指尖。范閒說的,卻是對方非要參合到皇子們爭權的戰爭之中。

王府裡的秋草齊整,並無淒美之感,反而像微黃的氈子一般,在道路兩邊鋪開。范閒知道這是那位喜歡園藝的靖王天天辛苦所得,指著那片草地說道:「瞧瞧,這才是人生。」

李弘成恥笑道:「你若肯天天在家伺候園子,我讓老二給你在江南圈幾千畝地。」

范閒愁苦著搖搖頭:「說過了,最近這些事兒不是我的主意,你又不信。」

李弘成有一張溫暖陽光的臉,但這時候終於被這消息驚的眉尖漸漸皺了起來,如果最近這段時間朝中的動向,不是范閒在發狠,而是陛下暗中的主意,那這事情不免就有些不妙,難道陛下對於老二的寵愛已經不如當初?

范閒看了他一眼,說道:「當然,我也是有私心的,你應該很清楚,我對老二沒有什麼好感。」

李弘成皺著眉頭說道:「打你入京開始,我與老二對你都算客氣,當然,不敢說是全心全意,但至少也要比東宮那邊親近些才對。」

范閒冷笑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二人並肩往王府裡走,並沒有直接去後園,靖王的壽宴還沒有開始。走入了世子那間隱秘的書房裡。范閒坐到了桌邊,眉宇間夾著一絲寒意,盯著李弘成。

送茶的下人退走了,書房裡就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客氣?讓都察院對我出手就算客氣?」

李弘成微微一怔。苦笑說道:「都察院……那是姑母地意思,其實你也明白那是為什麼,誰讓你一回京就開始暗中查姑母與老二的那些事兒。」

范閒沒有將牛欄山那事兒挑明,轉而搖頭說道:「先前就說過,我有私心。長公主與老二的事情之所以我要查,你也應該明白,內庫裡的錢都被他們兩個拿走了,你讓我明年去接手空殼?」

李弘成說道:「怎麼說,你也是長公主地女婿,她就婉兒這麼一個姑娘。難道還會真地把你逼上絕路不成?退一步吧,大家各自相安總是好的。」

「退一步也成。」范閒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只是有些擔心你。我知道。你之所以站在老二那邊,肯定是覺得將來他如果做了皇帝,肯定要比東宮那位出息些,他性子看似溫柔和藹,你以為王府會在他接位後過的舒服些。但你想過沒有。你我今天這樣老二老二的叫著,他真當了皇帝,就不會記得這些?」

李弘成笑了笑:「得虧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不然旁人定以為這是很拙劣的挑撥。」

范閒擺擺手,說道:「這是正經話,你就當我多事……春天的時候在流晶河畔就和你說過,你不要牽涉到這些事情裡來。」他看著李弘成的眼睛,「我知道你做過些什麼,可是你礙於靖王的身份,就算手下有萬千脂粉,卻無一兵一弈,不是說狂妄自大的話。你手上地力量還不如我,怎麼能夠在這些皇子之間周遊如意?」

不待李弘成回話,范閒站起身來,認真說道:「我說這些話,其實有些找死自戀的味道,或許你會在心底暗自嘲笑我,但是陛下既然已經動了心,我看老二將來也不會太多的好日子過,你能保持些距離,就保持一些。」

他拍拍李弘成地肩膀,很懇切地說道:「說這些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若若。」

李弘成默然,雖然面無表情,內心深處卻有些觸動,片刻後方幽幽說道:「你不瞭解老二,他其實也是被逼的,再說,我與他請誼在這裡,總是放不開手的。」

范閒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靖王壽宴開了,一個大花園桌上擺著各式名貴菜餚,靖王端坐首位,長鬚微飄,一身富商打扮,不像王爺,也不像花農,卻有些像江南那些閒得無聊、富得發愁的鹽商皇商。

看見自己地兒子與范閒並肩走了進來,靖王哈哈一笑,揮手將范閒招了過來:「你給老子我坐在旁邊。」

范閒最怕靖王怕髒話,苦著臉坐了過去,一扭頭發現婉兒正在身邊嘻嘻笑著望著自己,而妹妹卻在婉兒的身邊面色寧靜坐著。想到先前自己很無恥地用若若的名義,在暫時安撫李弘成地心,范閒打骨子裡深處鄙視自己,端起酒杯來向靖王敬了一杯,又向坐在對面的父親、柳氏敬了一杯,這才應了遲到之罰。

壽宴並無旁人,就是李范二家,但是長輩在桌,不論是世子還是范閒,都不免有些拘謹,一桌豐盛的酒席竟是吃的沒有什麼味道。

酒過三巡,靖王有些不樂了,把酒壺一端,對著范建說道:「你在家怎麼管子女的,怎麼有你在這兒,范閒他們幾個都不敢說話了。」

范建拈了絲鹿尾嚼了,不緊不慢說道:「總比你管的好,至少本官不會當著子女的面大罵髒話。」

「我干你娘的!」靖王抹了抹下巴上沾著的酒水,罵道:「你不要當著我閨女地面說我壞話!」

靖王妃早逝,如今家中還有幾位側室,今日卻沒有資格上酒桌。下手位坐著柔嘉郡主和世子李弘成,柔嘉聽著父親大罵髒話,小姑娘偷偷抬頭瞥了一眼范閒。心中又羞又氣,覺得好生丟臉。

范建聽著這話,將臉一黑,反罵道:「自己掌嘴去。」

婉兒嫁入范家以後。倒是第一次看見兩家人坐在一處,看著兩位長輩似乎不妥,急忙扯了扯范閒的袖子,又聽著公公居然讓一位堂堂郡王自己掌嘴,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范閒卻是瞧慣了,也不怎麼在意,說來奇怪,自己這位父親平日裡向來持身謹正,也就是在靖王面前,才會流露出當年夜臥青樓日折枝的風流瀟灑氣來。

靖王聽見范建要自己掌嘴。正準備罵什麼,忽然想到自己說的話,不由哎喲一聲。苦臉一笑,竟是抬起右手,在自己地臉上輕輕扇了一下,倒是啪的一聲有些清亮。

范建卻還不依不饒,拿著筷子指著他鼻子罵道:「兒子都快娶媳婦兒了。也不說修修你的口德!」

靖王腆著臉說道:「失言失言。」他瞪著雙眼將這些晚輩掃了一遍,惡狠狠說道:「剛才那話,誰也沒聽見。」接著又極為尷尬地咳了兩聲。才對身邊的范閒問道:「范閒啊,我姆媽在澹州過地怎麼樣啊?」

林婉兒低頭忍笑,這才想起來為什麼范尚書敢讓王爺自己掌臉,干你娘的?自己相公的奶奶身份可不一般,王爺打小就是澹州那位奶奶抱大的。

范閒苦著臉,心想你們老輩子吵架,何必牽扯到自己來,將奶奶近況略說了些,不外是身體康健之類。眼珠子一轉,說道:「王爺,喝酒喝酒。對了,您反正在京都也沒事兒,弘成也只是在京中閒著,要不然明年找個時間,咱們一起回澹州玩些天?那兒的茶樹是極好的。」

靖王看了范閒一眼,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心中愈發地喜歡了,笑瞇瞇說道:「這主意好,我明兒就進宮和皇上說去……不過你是去不成的,明年你得去江南吧。」

下手方一直豎著耳朵在聽的李弘成心中一驚,心想范閒你這招玩的真叫絕!

范閒異道:「為什麼要去江南?」

靖王罵道:「你這小子平日裡看著聰明地很,連老二那小子都在你手上吃了不少悶虧,怎麼這時候卻糊塗起來?明年你要接手內庫,不去江南怎麼接?」

范閒摸著腦袋,有些糊塗:「接手內庫,為什麼要去江南?」

靖王看了范建一眼,瞪大了眼睛說道:「我說范建,你這兒子究竟是在裝傻還是真傻?」

范建瞪了范閒一眼,說道:「本以為這小子雖沒有大智慧,總有些小聰明,今兒個才知道,原來他連小聰明都沒有。」

林婉兒嘟著嘴說道:「相公又不知道內庫三大坊都在江南……舅舅,你喝你的酒去,老捉著這些無趣的事兒說什麼呢?」

靖王險些一口嗆著了,笑罵著說道:「女生外向,果然如此,再怎麼我也是你親舅舅,怎麼嫁人後就盡朝著他們范家說話?」

林婉兒笑著說道:「我看舅舅你也疼我家相公,何必老說我。」

坐在下手地李弘成連連點頭歎息,看著坐在父親身邊的范閒,看著父親望著范閒笑瞇瞇的眼神,心裡頭醋意大作,他與二殿下一般,都是好生不爽快,心想怎麼自己的老爹都這麼喜歡范閒?這到底是誰的爹啊?

酒席折騰到最後,幾個晚輩一通敬酒祝壽,終於讓靖王喝高興了,說話也愈發地荒唐起來,一時間說兩家聯姻之後,得趕緊生個娃娃,一時間又說,等柔嘉再大個兩歲,乾脆一骨腦兒地嫁給范閒,免得白白便宜了別人。

若若緊張地抓著衣袖,根本不敢回話。李弘成面色寧靜,眸子裡帶著一絲情意,掃了未婚妻幾眼。

范閒卻最是緊張,趕緊回道:「柔嘉什麼身份,怎麼能給我做小,王爺,你這酒真是喝多了。」

柔嘉小姑娘極幽怨地睕了閒哥哥一眼。

靖王酒氣沖天,罵道:「這京都裡一水兒地王八,嫁給別人我能放心嗎?什麼身份?不就是我閨女,難道還配不上你?」轉過頭來又對著婉兒說道:「晨兒。你有意見沒有?」

林婉兒笑兮兮應道:「我可沒什麼意見,只要舅舅您能說動太後娘娘,這事兒就算定了。」

靖王一聽見太後兩個字,酒才醒了一半。想起來母後定是不能允許范閒這個傢伙同時娶自己兩個孫女的,不由罵罵咧咧說道:「這事兒得想想辦法,柔嘉這孩子性情太過柔弱……幹他娘的,不嫁給范閒?那豈不是把這位子空給了北邊那個女地不劃算不劃算,范閒生的這麼漂亮,便宜了北邊的那個母老虎,實在是不劃算。」

他醉薰薰地望著范建說道:「北邊那個女的叫啥名兒?」

范建明顯也是喝多了,打了個酒嗝,略帶一絲自矜說道:「海棠。北邊聖女一般地角色,苦荷國師的關門弟子,也不知道怎麼就瞧上了我這不成才的兒子。」

說著不成才。但明顯老傢伙心裡很得意啊。

此話一齣,滿桌子人都笑了起來,連一直沉默著的柳氏都忍不住掩住了嘴,范思轍與李弘成二人卻笑的最是誇張。范閒卻是席上最難過地那個人,實在沒有料到。父親喝醉之後,也會是如此放浪形骸之人,更沒有想到。父親居然也將海棠那名字記在了心裡。

小臂上微微一痛,范閒臉色不變,輕輕將婉兒的手抓住,左手舉杯,溫和笑著說道:「喝酒喝酒。」

席上又是一陣哄笑,連一直有些莫名不安的若若,都輕輕笑了起來。

……

……

「那個海棠……」靖王忽然說道:「只怕不是苦荷的關門弟子了。」

范閒本有些緊張於海棠二字,但聽著後一句話,才知道自己當初安排的事情終於開始。那個消息已經開始傳入了京都。

范建點點頭,流露出不解之色:「說來真是奇怪,那位海棠姑娘。」他看了自己兒子一眼,繼續說道:「據傳真是天縱其才,是有史以來最年輕地一位九品上高手,北齊人還一直說她是天脈者……有這樣一位徒兒,苦荷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居然要重新開山收徒。」

世子李弘成也知曉此事,皺眉說道:「莫不是北齊的陰謀?」

靖王罵道:「陰個屁地謀,收徒弟是陰謀,難道苦荷吃個飯也是陰謀,你不要天天才想著這些事情,當心累散了心!這麼大的人了,一點兒出息都沒有。」

李弘成悶聲發大財去了,范思轍在一旁深有慼慼焉地與他碰了一杯兒。

范建不耐看靖王訓子,說道:「雖不可能是什麼陰謀,但也確實奇怪……苦荷閉關數月後,忽然說上悟天意,要重新收兩位女弟子,還說什麼天降祥瑞……這真是怪了。」

靖王緩緩飲盡一杯酒,面露慎重之色說道:「四大宗師,那是人間最頂尖的人物,咱們知道的那三位中,葉流雲是不收徒的灑脫人,四顧劍收地徒弟雖少,但是劍廬大開,這便造就了東夷城的諸多九品高手。苦荷國師以往收過四位徒弟,每一位都是驚才絕艷之輩。」

范閒想到狼桃那噬魂般的彎刀,不由輕輕點了點頭。

靖王繼續皺眉說道:「不過這三位大宗師已經都有許多年沒有開山門了,這時候苦荷突然又要收徒,實在是天下間地一件大事,咱們這些人雖不在意,但對於天下的武道修行者來說,這實在是個好機遇,如果一旦能夠拜在苦荷門下,武道精進不論,也可以與天一道形成良好的關係……他歎了口氣說道:「如果能夠通過收徒一事,與苦荷一脈拉近關係,我看天下這些君主們都是極願意的。」

范閒面露好奇之色,問道:「苦荷畢竟是北齊的國師,收徒想來也是在北齊範圍內找人,這和咱們慶國有什麼關係?」

范建看了兒子一眼,說道:「這次苦荷國師廣開山門,誰都有機會。他雖然是北齊國師,但是大宗師的地位何等超然,如果咱們慶國哪位子民有拜在他門下的機會,我想陛下也會樂見其事。」

范閒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心裡卻想著別的事情……不知道海棠究竟是怎樣說服那位大宗師的,看來這位姑娘家,果然比自己想像地還要厲害。

酒席散後,柳氏去後宅和那些婦人們說話去了。年青人們去了湖邊迎風散酒,范思轍卻是倏地一聲沒了蹤影。

靖王親手打理的園圃之中,他與范尚書二人分臥竹椅之上,瞇眼看草草不語。

「范閒最近……太猛了些,你壓一壓他。」靖王兩眼清明,范尚書一臉恬靜,哪裡像酒桌之上的兩個老酒鬼。

范建輕輕嗯了一聲,說道:「這孩子當初入京後便說過,我不可能完全掌控他。」

靖王冷哼一聲說道:「你我不掌控,難道丟給那個老跛子掌控?那老跛子,肚子裡一腔壞水兒,鬼知道他在玩什麼。」

范建笑道:「老跛子當初也是你們府上出去的老人,不然陛下怎麼會如此信他。」

靖王冷笑道:「由你們折騰去,反正那件事情之後,我的心就談了。」他接著閉目說道:「范閒這孩子,心腸真是不錯,我只擔心陛下將他壓搾的太厲害,將來總是不好收拾。」

范建歎了一口氣說道:「你也知道,這件事情,我是沒有發言權的。」

靖王搖了搖頭,歎道:「就讓這些小子們去玩吧,我那哥哥大概就喜歡看這種戲碼。」
心就談了。」他接著閉目說道:「范閒這孩子,心腸真是不錯,我只擔心陛下將他壓搾的太厲害,將來總是不好收拾。」

范建歎了一口氣說道:「你也知道,這件事情,我是沒有發言權的。」

靖王搖了搖頭,歎道:「就讓這些小子們去玩吧,我那哥哥大概就喜歡看這種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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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9 10:28:15
第二十五章、出國留學好不好?

遠處湖畔傳來麻將聲,兩個老傢伙對視一眼,搖了搖頭。

「范閒的看法很正確,老二沒什麼機會,偏偏這朝中大多數人都還看不清楚。」靖王揮揮手道:「我那個兒子和我不一樣,總不甘心學我這樣窩著,我有些擔心。」

范建看了他一眼,說道:「弘成和二殿下確實走的太近了。」

靖王冷笑一聲,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我看老二是讀書讀迂了,幹他娘的,婉兒她媽是個瘋婆娘,居然和她在一起折騰,哪能不出事?我那兒子也是個蠢貨……幹他娘的!」

范建微微一笑說道:「老二的娘你不能幹,淑貴妃可是陛下的女人。至於世子的娘……你幹起來名正言順,這個我不阻你。」

靖王哈哈大笑起來,罵道:「弘成他媽都死了多少年了,不過估摸著她在地下等我……你這老小子,終於肯開黃腔了,當年天天在妓院裡泡著,我還當你如今轉了性。」

他輕輕拍椅手,轉頭望著四周熟悉的景色,轉而說道:「還記得這個宅子嗎?當年的誠王府,小時候咱們仨兒都是在這宅子裡長大的,姆媽抱大了哥哥,又抱大了我,卻顧不上管你這個親生兒子,那時候你身上髒成什麼樣了。」

范建想起了幼年的生活,那時候的誠王就是如今陛下的親生父親,其實比現在的靖王還遠遠不如,只是一個既無權勢,又無野心的小王爺。自己家雖是范氏大族的偏枝。但母親來王府做帶孩子地事情,依然是跌了身份,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族人的冷言冷語。

「誰也想不到後來的情況會變成這樣。」范建微笑著說道:「我想,母親現在在澹州也應該很驕傲才是。抱大了這麼幾位。」

「我們三個打架的時候,我和你總是一起打哥哥,卻總是打不贏他。」靖王冷冷說道:「雖然是孩子時候地事情,但他下手之狠,你應該是清楚的。」

范建沒有接話,靖王敢說自己兄長的不是,他卻不敢說陛下的壞話,笑著說道:「誰讓那時候陳萍萍總幫著陛下,陛下年紀比你大,陳萍萍力氣比我大。我們自然是打不過他們的。」

靖王搖頭道:「是啊,所以我根本不想打了,只求平平安安就好。也求兒孫平安。像這次查老二的事情,范閒心裡其實也清楚,只是陛下缺錢用了,卻讓孩子們去衝鋒陷陣,心也太狠了。」

范建身為戶部尚書。當然知曉如今國庫裡的情況,苦笑說道:「不怪陛下,實在是缺錢缺的厲害。四處都需要銀錢使著,太後娘娘在位,陛下也不好對長公主逼的太凶,范閒既然願意當這把刀,想來他應該也有些把握,陳萍萍雖然脾氣愈發地古怪了,但也不會讓范閒吃虧的,咱們就別管這些事了。」

靖王看了他一眼,半晌後才喘著粗氣說道:「你啊。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麼心思都埋起來,連對我也不肯說個實在。」

范建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靖王壽宴結束之後,范家人分坐幾輛馬車回了府中。范閒領著老婆妹妹去了自己地宅子,心裡有些惱火:「他又跑哪兒去了?你們當嫂嫂姐姐的,能不能多看著點兒?」

林婉兒吐了吐舌頭,要她與范思轍研究一下麻將,她是樂意的,要管帶孩子?她自己還沒完全脫了孩子氣。不過聽到范閒地話,她忍不住悄悄摸了摸小腹,心想怎麼這麼久了,就沒有動靜呢?

若若比婉兒還要小兩個月,但是眉眼脾性卻反而要沉穩些,一向范思轍的管教都是她在理著,只是幾個月前宮中傳出指婚的消息後,她的心裡就開始有個小鹿在弓箭下面跑,緊張的不行,全去準備翹家地事兒了。她這時候聽兄長語氣有些不佳,知道這是在說自己,不由委屈應道:「知道了。」

范閒也覺得自己這脾氣發的沒道理,哪有讓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天天充當保姆地道理,趕緊安慰道:「別生氣,我也就是一說。」

三人入了屋,小丫環趕緊上了茶,范閒挑了一個小白瓷的盅兒喝了,好奇問道:「思思和四祺呢?」

婉兒笑著說道:「她們兩個和我們一起去的王府,總得讓她們先歇歇。」

范閒笑道:「到底是大丫環,比一般人家的大小姐都矜貴些。」

婉兒聽他這話,忽然想到一椿事情,嬌憨問道:「那襲人……是思思吧?」

范閒一口茶噴了出來,連連擺手:「這都哪兒跟哪兒的。」

若若在一旁蹙眉想著:「思思性情像晴雯,大喇喇地討人喜歡。」

范閒沉默不語,心想得虧還沒抄出紅樓第七十七回來,這晴雯可是沒有好下場的。其實在思思與四祺的問題上,他也挺犯難……按理講,思思應該早就收入房中才對,他與思思自幼一路長大,感情也較一般主僕要深厚些……只是要收思思,婉兒帶過來的大丫頭四祺也得收,這是婉兒堅持的事情!

每每念及此事,范閒便不免有些幸福地荒謬感十足的煩惱。

可是……他與思思或許還有些感情基礎,與四祺……娘咧,也就是當初夜探別院的時候,天天下迷香的交情,怎麼也很難想像和那丫頭在一張床上躺著去。

只是思思如今年紀也大了,再不做個決斷,將來只怕都不好嫁人。

看著林婉兒一臉迷糊模樣,范閒心疼地捏捏她的臉蛋兒,軟軟的手感極好。先不考慮這事兒,對她使了個眼色。婉兒會意,知道他們兄妹二人有些事情要講,於是起身離房。支開了在堂下服侍的下人們。

……

……

「知不知道我最欣賞你那一點?」范閒自己親手倒了杯茶給妹妹,笑著說道。

范若若微微偏著頭,白玉般地手掌一翻,輕巧無比地將頭上的髮簪取了下來,松活了一下頭皮,輕輕搖了搖頭,黑瀑般的秀水一下子瀉到了肩頭的白衣上。

她伸手指進茶杯裡蘸了些茶水,放在自己地眉心上揉了揉,苦惱說道:「哥哥,我都快愁死了。你不要再取笑我。」

蘸茶揉眉心以清神寧心,這是范閒的習慣性小動作,如今若若也養成了這個習慣。只是范閒喜歡冰涼的殘茶,而若若喜歡溫熱微燙的新鮮茶水,兄妹二人的差別不大。

「不是打趣你。」范閒歎口氣說道:「妹妹你實在是很鎮定,像今天靖王府裡兩家大人說著親事,我裝成若無其事已經很困難了。你是當事人,還能面不變,心不跳的。實在了得。」

若若性子清淡,但在涉及自己將來的事情之所以能夠保持平靜,卻是另一個原因,她望著兄長微微一笑說道:「哥哥不在家的時候有些慌,哥哥在家就不慌了,一切有哥哥。」

三聲哥哥像三座大山壓在范閒身上,讓這廝休想甩手不管,范閒愁眉苦臉說道:「陛下指婚,王爺樂意。父親高興,世子雖有些花名,卻也是京中最優秀的年輕人,這門親事想退還真不容易,妹妹這麼信我,還真是讓我有些壓力。」

若若緊抿著雙唇,道:「反正……我全聽哥哥的。」

范閒想了想後,很認真地說道:「你應該記得司理理這個人吧?」

范若若看著哥哥地神情,有些意外地點點頭:「那個想殺你的女人。」

范閒微笑道:「不錯,我總覺得她與這世間女子有些不一樣,不論她的所作所為是否正確,但是至少她敢於想自己所想,做自己願做……這次離開北齊上京地那天,我曾經問過她,這是為什麼,司理理說,也許是因為她自幼家破人亡,不得已逃亡天下,顛沛流離,所以比一般的世間女子要多走了些路,多經歷了些事。」

范若若微微頜首,輕聲說道:「哥哥曾經說過,行萬裡路,讀萬卷書,這都是對人生極有益處的事情。」

「不錯,這也是為什麼我願意出使北齊。只是讀書何時都能讀。」范閒看著妹妹一片溫純的眸子,溫和說道:「但是在這世間走走,看看不一樣的風景人生,卻是極難得地事情。尤其是對於你們這些京都的官府小姐來說。」

范若若微微自嘲笑道:「除了小時候在澹州住了一年,妹妹這一生,行的最遠地也不過是蒼山,像哥哥說的霧渡河,北齊人物,草甸風光,自然是沒福看了。」

「想看嗎?」

范若若略有遲疑,片刻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的成長過程中,一直有范閒「毀人不倦」的教導在起作用,所以她和一般的官府小姐大為不同,每每思及哥哥曾經描述過的世間景致與人生百態,她的心便有些蠢蠢欲動。如今的慶國女子,出嫁之前或許還可以在京都四周逛逛,出嫁之後,卻是長鎖府中,即便出遊,也是不得自由,如此禁錮的一生……她一想到自己也有可能就這般渾渾噩噩地渡過一生,心中便是老大地不願意,老大的不甘心。

范閒在心底深處歎息了一聲,既然從幼自己便在妹妹的心頭開了一扇窗,讓她看見了外面的景色,自己就有責任幫她開一扇門,幫助她走出去。

「你與世子成親之前,我會想辦法將你送走。」范閒瞇著眼睛說道:「一切都在籌畫之中,今天看著靖王與父親的反應,才知道這件事情確實是可行的,而不像我最初自以為的那般不可能。」

若若乃是京都才女,冰雪聰明,馬上便猜到了兄長的意思,驚愕萬分說道:「難道……哥哥要我拜入苦荷大師門下!」

范閒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腦袋,發尖飄過溫柔,笑著說道:「終於醒過神來了?」

若若張大了嘴,滿臉的不可思議與震驚,喃喃半晌之後才組織好言語:「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范閒眉梢一挑,說道:「苦荷開山收徒,這是何等大事?他既然用了天降祥瑞這招,又不以疆域為限,我妹妹乃出名的才女,作他徒弟是給他面子,他還敢不收?」

若若知道這是頑笑話,低著頭說道:「我不會……武功。」

「萬道皆相通。」范閒給她打氣,「才女嘛,不僅會作詩,學打架也一樣快的,苦荷是天一道的大宗師,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范若若忽然抬起頭來似笑非笑望著他:「那天降祥瑞怎麼辦?」

范閒笑著搖搖頭:「這事兒交給我來辦,世間哪有什麼祥瑞,過些天在家裡廚房逮條魚,往裡塞個紙條也成。」

范若若的臉上依然帶著那淡淡的笑容,逼問道:「這事兒……只怕是哥哥預先就安排好的吧?」

范閒愣了愣,半晌後才苦笑著說出話來:「不瞞你,在北齊的時候就開始安排這件事情了,只是想著如果你願意嫁弘成,這事兒便沒必要繼續,如果你不願意,只好這麼做。」

「北齊?」范若若微笑望著他:「看來那位海棠姑娘與哥哥的關係……果然不錯。」

這事兒范閒再沒有可能辯解,能夠讓一代宗師重新開山收徒,這關係淺了,當然做不到。只是范閒為了此事還付出了別的極大代價,不然怎麼可能讓一位堪比帝王之尊的大宗師配合自己演戲?只是他不願讓妹妹擔心,所以就沒有說明白。

「想不想去北齊讀讀書,旅旅遊?出國留學很舒服的。」范閒很直接地問妹妹。

范若若低頭想了很久很久,似乎考慮到什麼重要的事情,始終沒有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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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新繡手帕要不要?

半晌後若若才抬起頭來,不樂無語道:「可是父親怎麼辦?」

范閒皺眉說道:「有我在京都孝順著,你安心玩兩年再說。」

「可是……這樣就真能退了婚事?」范若若依然有些不相信。

「苦荷的臉面……比北齊那人妖皇帝大多了。」范閒笑著說道:「就算是咱們的慶國陛下,也會給他兩份面子。再說你拜入苦荷門下,名義上也只是將婚事延後兩年,靖王府那邊也好交待。」

范若若搖了搖頭:「沒這麼簡單吧。」

范閒頭痛地咬了咬薄薄的嘴唇,關於世子,朝爭這一條路線上的事情,他當然不方便告訴妹妹,不然以妹妹表面冷漠,內心溫暖的性情,一旦聽說自己為了她「破婚」一事要折騰出這麼多事兒來,只怕她真會一咬牙嫁了!

「關鍵是你才十六!」范閒大義凜然說道:「十六啊,小丫頭片子都沒發育成熟,這就嫁人?這是赤裸裸地迫害啊。」

范若若面部膚色由雪白變作大紅,羞的不行,捶了他一拳頭:「當哥哥的怎麼說話呢?」她囁嚅了半天,壯著膽子反駁道:「再說嫂子嫁給你的時候,十六還沒有足歲吧?」

范閒一翻眼白,險些暈了過去。

……

……

「哥哥,其實……如果真地能離開京都,去天下看看,我是真的會很高興。」范若若的瞳子裡充滿了對自由的憧憬,「只是……一想到要離開你地身邊。我就覺得有些慌亂,有些害怕。」

范閒笑著說道:「傻孩子,每個人在學會真正的自立前,總是會害怕的。就像我們小時候第一次學會走路時那樣。」

范若若掩唇笑道:「是嗎?可是聽澹州那邊的人說,哥哥小時候學走路比別地人都快,而且一學會走路就開始到處跑,根本都不怕的。」

范閒心想,我是怪胎,一般人可學不了。

「好了,我只是問問你的意見,既然你願意,這件事情就交給我辦吧。」范閒摸著妹妹的腦袋,關切說道:「我自然會處理好的。你是獨一無二的范閒的妹妹,當然也要成為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女子。」

范若若感動地點點頭,卻沒有應承什麼。忽然由苦荷大宗師收徒一事想到那位海棠姑娘,想到哥哥與那位姑娘似乎有些……什麼,她不由偷笑著,起身離去,說道:「嫂嫂有東西給你。我去喊她進來。」

范閒一愣,便看著妹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范若若行走在空曠靜寥的後園裡,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天上地厚雲被風兒輕輕推向東面,露出一片淺灰色的天空與那輪似生了毛刺般的灰太陽,讓人瞅著始終有些不爽利。

她伸手從後園裡齊整地經冬青樹頂上撫摩而過,想到明年有可能去異國它鄉,可以擺脫京都裡黏稠的快要讓人不能呼吸的空氣,可以擺脫那些貴婦小姐們的無聊詩會,可以擺脫那門自己實在難以想像的親事,她地心頭一陣歡快,然後卻是突如其來的一陣空虛無力。

姑娘家的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卻被樹葉地邊刺刮了一下,微微生痛,想到師傅說過自己一定要珍惜自己這雙手,閃電般地將手縮了回來,奇快無比。她心裡想著,究竟去不去北邊,還是等師傅回來後問問再說吧。

「你和若若在說什麼呢?」婉兒覷著小姑子走遠了,輕手輕腳地走進房來,神秘兮兮問道。

范閒神秘兮兮應道:「………不能說。」

婉兒氣結,坐在梳妝台前,伸手拿起梳子開始梳頭髮。范閒笑瞇瞇地走上前去,接過梳子幫她梳理,梳子的木齒在妻子的長髮上滑過,毫無滯礙,十分順暢。

范閒異道:「你和妹妹的頭髮都挺好的。」

婉兒嘻嘻笑著說道:「全靠相公在澹州做的那套家什,洗頭髮方便,自然保養的好。」

范閒不信,湊近去聞聞,發現果然是一股子淡淡的清香,並無異味。婉兒惱了,假打了一下:「由此可見,你平日裡與我親近的時候都沒用心。」

范閒在她身後站著,將好兩道目光投往妻子地身前,穿過微微敞開的領口,看見了一抹白嫩,心頭一蕩,調笑說道:「親近不見得用心,用眼也是可以的。」

林婉兒聽出相公話裡的意思,羞惱地將領子繫好,她在家中穿的並不隨便,只是沒有料到色狼相公會如此聰明地佔據了最佳地形。

范閒將妻子摟在懷裡,深深嗅著她的體息,將臉埋在她胸前的柔軟中,深呼吸了幾次,愁苦說道:「最近這些天總覺得自己極渴望什麼,卻一直尋不到源頭。」

林婉兒以為他說的是那等羞人之事,啐了一口,要掙出他的懷抱,卻是掙不動他如鐵的雙臂。范閒嘻嘻笑道:「不要使小性子,和妹妹說的事情暫不能和你說,將來你自然知道的。」

林婉兒睜著好奇的雙眼:「這麼謹慎?」

范閒苦臉道:「算是天下第一大胡鬧還差不多。」他又想起妹妹先前說的話,不由好奇問道:「妹妹說你有東西給我,什麼呢?」

林婉兒氣的咬牙道:「那個小叛徒,本想看你最近表現如何,再看給不給你。」

范閒呵呵笑著說道:「反正是給我的,求郡主娘娘賞給小的吧。」

林婉兒嘟著肉嘟嘟的嘴巴:「不給。」

范閒臉上壞笑漸起,雙手在她柔軟肉膩地腰間摸索著,拔捻揉搓。一陣慌張的尖叫之後,婉兒終於敗下陣來,氣喘吁吁地從懷裡掏出個物事,扔在范閒的臉上。說道:「給你,快放我下來!」

一陣香風撲面,一張巾帕遮臉,范閒下意識裡鬆了雙手,扯下來一看,卻是呆住了。

一方繡帕,上面繡著一雙鴛鴦,正在碧波裡游著。

布是好布,這是宮裡的貢品,江南織造呈上來地世間極品。

線是好線。不論或金或黃或紅或綠,都能瞧出這線的質地,想來也是蘇州府精選用物。

意頭也是好意頭。鴛鴦成雙,碧波蕩漾,水上一枝垂桃,正綻著三兩枝粉粉的花兒。

只是。

……

……

這針線功夫實在是……不咋嘀啊!

只見那針腳前後跳躍著,線旁密密麻麻的小孔很明顯的證明了繡者曾經悔了無數針。縱使這般,繡出來的線條依然是歪歪扭扭,毫無圓順之意。愣生生將這一對應該神態安憩的鴛鴦繡成了模樣可笑的怪水鳥,愣將那幾朵粉桃繡成了後現代解構主義的色團!

范閒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張繡帕……那一波碧水其實只是幾道平真的水紋線而已,繡地倒是不錯,只是怎麼卻用的是黃線?

難道這繡的是一幅黃河變形水鳥團?

忍了又忍,范閒看了又看,終於還是忍不住爆出一連串哈哈大笑!

……

……

笑聲傳遍了整座宅子,本來極有自知之明地婉兒早已羞愧地躲到了小姑子的房裡,但聽著這等羞辱自己的笑聲。惡向膽邊生,壯起英雌膽,大踏步回到房中,叉腰伸出蘭花指,指著范閒的鼻子罵道:「不准笑!」

范閒看著妻子氣鼓鼓的腮幫子,笑地樂不可支,趕緊一手摀住嘴巴,一手摀住肚子,在椅子上像個不倒翁般前仰後合。

林婉兒又羞又惱又想發笑,衝上前來,便去搶范閒手中的繡帕。范閒哪肯給她,一把攥住收回懷裡,好不容易止了笑聲,正色說道:「好婉兒,這是你給為夫繡的第一件東西,既然送了,可不能再拿回去。」

林婉兒出身高貴,自幼在宮中長大,向來都有嬤嬤與宮女服侍著,哪裡做過女紅。所以一想到妻子為自己繡了塊方巾,雖然針線活著實粗劣了些,但其中蘊著地深深情意,著實讓范閒十分感動。

他心疼地抓著妻子的雙手,看著對方手指尖上的紅點點,心疼地對著她的白蔥指尖吹著氣,說道:「下次別繡了,我繡給你吧,在澹州沒事兒的時候,也曾經學過幾天。」

林婉兒看他關切神情,心頭無比溫暖,但聽著這話卻是鬱悶到了極點,嘟囔道:「嫁了個相公,卻生的比自己還漂亮,你居然還會女紅,這麼細心……」她把嘴一癟,快要哭了出來,「范閒!你還要不要我活了?」

「小傻瓜。」范閒疼愛地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臉蛋兒,說道:「如果這樣就不活了,那我看京都這些千金小姐都要集體自殺去,和誰比不成?和我這樣一個天才比,要知道相公我武能破將,文能作詩,豪邁時能大鬧官場,文靜處能安坐繡花……我是誰?我是不世出的天才啊。」

聽著他自吹自擂,擺出一副噁心的自戀模樣,林婉兒破涕為笑,一指戳中他地眉心,說道:「瞧你這個得意勁兒。」

范閒眉梢一挑,說不出的犯賤:「能娶著你,當然要可著勁兒得意去。」

林婉兒忽然一愣,伸手便往他懷裡摸。

范閒伸手護住自己的貞操,惶急說道:「說好給我了,還搶什麼?」

林婉兒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得意:「不是搶我這條,是搶你那條。」

范閒一愣,便看著林婉兒自懷中掏出一條花頭巾來,那是他離開上京的時候,從海棠的頭上偷下來的。林婉兒眉開眼笑望著他:「既然你要我那條,那這條就給我保管吧。」

范閒腦中嗡的一聲,這才知道妻子之所以忍著指痛,一直遮遮掩掩地要繡這塊手巾,原來……是吃味兒了!雖然他與海棠並沒有什麼男女之私,但此時呈堂證物在手,他瞠目結舌,根本不知如何自辯,只得訥訥道:「婉兒,你誤會了,以往與你說過,那海棠生的極沒特色,你相公我怎麼會瞧上她?」

林婉兒打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你這人的品味向來與眾不同,當初你天天讚我美麗,我就覺著奇怪,但只是以為你嘴甜、會哄人而已,誰知道後來從若若嘴裡知道,原來你真認為我長的……漂亮!可見啊,你的眼光本就與世人不同,誰肯信你。」

范閒佯火道:「誰敢說我媳婦兒生的不美?」

林婉兒學他平日的作派聳聳肩:「從來就沒人認為我生的美。」

范閒撓撓頭,小心問道:「難道……我的眼光真的有問題?」

林婉兒掩嘴一笑,忽然正色道:「別打岔。」她一揮手中那塊海棠的花頭巾,得意說道:「這塊歸我,你沒意見吧。」

范閒苦臉道:「沒意見,沒意見。」

林婉兒嘻嘻一笑,就往屋外走去,臨到門口時忽然回頭說道:「你要莫把那位海棠姑娘收進屋來,要莫就斷了這心思,男子漢大丈夫,天天揣著個手帕當念想,一點魄力都沒有,連我這做妻子的都替你臉紅。」

范閒揮手給了她一個飛吻,恥笑道:「這說明我比你要純潔許多。」

林婉兒啐了他一口。

范閒忽然想到一椿重要事情,緊張問道:「婉兒,我記得你是才過的生辰,那咱們成親的時候,你應該滿十六了吧?」

林婉兒好奇地睜著大眼睛,點了點頭。

范閒拍拍胸口,說道:「那就好,那就好。」

……

……

第二天范府之外,馬車之中。

「大人,咱們去哪兒?」史闡立有些頭痛地問著自己的老師,因為老師他今天唇角帶笑,看上去十分的陰險,不知道心裡在盤算著什麼,如今京中不怎麼安靜,老師難道還不想收手?

范閒看著手中的繡帕,看著上面的變形水鳥嘿嘿笑著,心裡卻是有些心痛,海棠頭上的頭巾,那可是九品上的強者啊!自己能偷到手,那是了了多大的風險,結果一下子就被妻子沒收了。

他抬頭,看著史闡立與鄧子越詢問的眼光,這才回過神來,將牙一咬,恨恨說道:「走!去抱月樓瞧瞧……本官家事不順,要去散散心,順便和樓裡的姑娘們切磋一下繡花的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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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抱月樓

抱月樓的姑娘們不繡花,經營的是繡花針生意,所謂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而這些姑娘們的功夫想來都是不錯的……

今兒是喬裝前來休閒,所以范閒一行在一處就換了輛普通的馬車,噔噔當當地來到了西城一處僻靜處,停在了一座三層木樓的建築前,早有樓中夥計出來領馬收韁,動作利索的很,又有渾身打扮清爽的知客將幾人迎了進去。

范閒今天在眉毛上小動了一點手腳,又在左頰照思轍的模樣點了幾粒小麻子,就極巧妙地讓自己的容顏變得黯然了些許,在一個資訊並不發達的社會裡,相信沒有幾個人能猜到他就是如今京都裡赫赫有名的范提司。

抱月樓是木製建築,一般的木製建築要修到三層以上,就會壓縮樓層之間的間隔,以保證木樓的穩定。但這抱月樓的樓距卻很高,甚至站在樓前,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樓後方的那片天光。

范閒知道這幢樓的木頭一定是北面運來的上佳良材,舉步往樓裡走去,手掌似乎無意識地拂過門旁那個極大的柱子,確認了自己的判斷。

此時天時尚早,但一樓的大廳裡已經坐著不少客人,迎面一方約摸丈許方圓的小檯子,台上一位衣著樸素的姑娘正在彈著古琴,琴聲淙淙,足以清心。

范閒微微瞇眼,愈發覺得這妓院不簡單。三人隨著知客的指迎上了二樓,擇了樓背後方的一張桌子坐下,范閒坐在欄邊的位置,用目光示意鄧子越與史闡立二人坐下。倚欄而坐。他目光微垂,發現欄桿下用青彩金漆描著仙宮畫面,不由想到這新開地樓子,連細節處都做的如此華貴。這東家的財資果然雄厚,看來沐鐵判斷的錯不到哪裡去,一定與那幾位皇子有關係。

這抱月樓確實透著一絲古怪,而這古怪便來自清雅與不合式。

不合式,不合妓院地範式。

沒有龜公迎著,沒有老鴇塗著脂粉來哄著,甚至都看不到幾個露胸披紗的艷媚女子,一股子清新味道,怎麼也不像是座妓院。范閒入京一年半,倒也涉足過幾次這種聲色場所。卻是頭一遭遇見這種格局,待他倚欄往外看去,心中又是微微一動。

此樓臨街而立。地方僻靜,而樓後,卻是一方湖泊,湖作狹長之形,正是京都有名的瘦湖。

幾人坐在欄邊。感受著湖面上輕輕拂來的微涼秋風,說不出的舒爽。范閒忍不住輕拍欄桿,瞇了瞇眼睛……樓後沿著瘦湖兩岸修著許多間獨立的小院。恰恰隱在秋樹之中,偶露白灰院牆,極為雅致,只是他的眼睛極利,早瞧見一間小院後的污水暗溝處,隱隱染著絲脂粉膩紅,便知道裡面住著許多位姑娘,看來這抱月樓前面只是迎客的酒樓,真正開心的地方卻是在那些小院之中。

如同訪名山一般。需有霧遮於山前,才能最大程度地激起遊客的探幽之情。

這抱月樓的三層木樓,便像是名山前地雲霧,將那些小院落隱在了後方,才能最大程度地激起嫖客的覓芳之念。

這間妓院的經營者,果然是極有頭腦的,如果對方是可以收買的角色,而且手上沒有那幾條妓女地人命,范閒也許真有興趣請他去內庫打理打理。

不過對於青樓這種營生,范閒一直抱著很純粹的態度,嫖客就是嫖客,妓女就是妓女,一個是出錢的,一個是出肉地,就算在五花肉的外面包上三百張詩篇,也不能抹煞掉這件事情的本質。

他只是看了湖畔的庭院幾眼,便忍不住搖了搖頭,這軟刀子山莊,一日只怕要掙不少啊,還有一個想法卻有些煞景了,他似乎總在想著,那些清雅庭院的泥土下,是不是埋著一些柔弱女子的屍骨?

在他略有些走神的時候,史闡立已經點了幾樣酒菜。抱月樓的服務極好,不一時,兩個十三四歲大小的小廝就端著食盤過來了,將那些極精緻地瓷盤輕輕地擱在桌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果然是訓練有素。

盤中食物做的也極為誘人,一道山茶蝦仁散著淡淡的清香,幾朵微黃透亮的油花安靜地飄在一小缽雞湯煮乾絲面上,一道家常的油浸牛肉片上面抹著三指寬的景白蔥絲兒,還有幾樣下酒小菜也做的很漂亮。

眉清目秀的小廝給三人斟上酒後,史闡立便揮手讓他們退下來。范閒微笑看了他一眼,心裡最欣賞這個門生的自然灑脫,當著自己的面敢於拿主意。

樣式稚拙的木勺在雞湯裡微微一動,一直躲藏在湯麵下的香氣倏的一聲冒了出來,就連范閒都忍不住微微一怔,接過史闡立遞過來的碗嘗一口,忍不住讚了一聲好!

……

……

今日范閒用的化名是陳公子,是隨陳萍萍取的。

酒桌之上,三人就像一般的友朋那般賞景賞食,飲酒聊天,只說些京中趣聞。鄧子越是啟年小組的負責人,心憂提司安全,在這樣一個不知敵友的所在,所以一直有些放不開,有些拘謹,但在酒水與范閒凜然目光的逼迫下,終究還是放鬆了些。

酒過三巡,史闡立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壓低聲音問道:「陳公子,我們今天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范閒呵呵一笑,說道:「當然是來嘗試一下京都最奢華的享受……」在確認了四周沒有人偷聽之後,他才輕聲說道:「沐鐵給我說了這麼個地方,當然有他的意思,只是看他不敢說明,想來其中必有隱情,我偶爾動念便來看看。」

史闡立搖了搖頭。苦笑道:「雖然我也可憐這樓中女子,但是……賣笑生涯,天下常見,慶律允許。大人又何必置自身於危地之下。」

范閒用筷尖拈了片薄可透光的牛肉片送入唇中,緩緩咀嚼著,笑著說道:「這抱月樓一個月便害了四個女子性命,下手之狠,便是本公子也是有些遠遠不如,也算是來學習一下。」

史闡立皺眉道:「刑事案件,均由京都府尹處理,監察院只司監察院官員一責,根本沒有權力插手此事,大人……想來另有想法。」

鄧子越飲了些酒。膽子也大了些,說道:「要查的便是京都府尹瀆職之罪。而且……」他望了范閒一眼,得到許可之後壓低聲音說道:「這個抱月樓地真正東家。監察院一直沒有查出來,所以才略發覺得古怪。」

史闡立心中大驚,心想監察院密探遍佈京中,各王公府上只怕都有釘子,耳目眾多。實力驚人,只用一月的時間,就能將二皇子與信陽方面的糾葛查出來。而抱月樓表面上只是一個妓院酒樓,監察院居然查不出它的真正東家!

他在心裡琢磨著,那這件事情只有一個可能……這妓院背地東家與……

范閒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著說道:「這東家居然能讓八大處都感到棘手,看來院子裡有人在為他打掩護。」

監察院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他的專業性與繁複而成系統的組織構成,院子本身極難出現大的漏洞,一處出了個朱格,已經震驚了所有的知情者。沒想到朱格死了沒兩天。監察院裡又開始有人在為皇子們出力,這才是范閒最擔心的事情。

他是監察院的提司,怎麼能容許有人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撒野?所以他今天一定要來親自瞧瞧這座抱月樓,看看是誰在悄悄地將筷子伸進了自己地碗裡,順便也調節一下可憐下屬的無聊生活。

……

……

「那學生該作些什麼?」史闡立雖然性情沉穩,但畢竟是個讀書人,頭一回做這麼驚險刺激的事情,表情有些緊張。

范閒說道:「你手無縛雞之力,既然帶著你,那自然只是隨意看看。」他拍拍史闡立地肩膀:「公款招待你一把。」

史闡立一愣,馬上悟出了大人的意思,一想到自己還未婚配,馬上臉都紅了起來。范閒倒了有些意外,笑著說道:「怎麼說你與侯季常也是京中有才學的年輕人,難道以前沒有逛過樓子,沒有幾個相好的姑娘?」

史闡立慚愧說道:「學生無能,學生無能。」

范閒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在這種地方,無能這種字眼是不能隨便說的。」

……

……

過不多時,天色向晚,夕照映湖,化作一長道斜斜地印子,只是天氣不是太好,所以水面上的那道金印有些黯淡。抱月樓裡的燈火卻是快速亮了起來,就像是被人施了魔法般,在極短地時間內懸上了無數綵燈,將整座樓子照的流光溢彩,燈影倒映在樓下的湖面上,有若繁星入水,竟是比夕陽之景還要奪目許多。

燈起人至,抱月樓迎來了它一天中最熱鬧的時辰,影影綽綽可以看見不少車轎停在了樓前,下來的人雖然都穿著常服,但行走間依然流露出一股自矜的官家氣息,看來都是些常來的京官,這些人的身旁大多都有富商陪著。

范閒可以用監察院公中辦案的銀子給史闡立開苞,而六部地官員還是習慣了吃大戶,既安全又有面子。

欄邊稍微暗一些,將他們三人的身影籠了起來,范閒瞇著眼以暗觀明,倒是瞧見了幾個曾經在宴席上見過的官員,只是那幾位高官直接入了包廂,沒瞧清楚陪著的是些什麼人。不多時,包廂大概滿了,二樓裡的人開始越來越多,絲竹之聲與交觥喝籌之聲交雜,熱鬧非凡,而那些穿著抹胸,顧盼生媚的女子們也開始在樓間行走,人氣漸盛。

范閒看著自己桌上的殘餚冷酒,心想如果這家樓子的老闆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你們好好玩一下。」他開口吩咐道。

史闡立緊張道:「大人。您要去哪裡?」

范閒應道:「我專門來休閒地,當然也要輕鬆一下,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溫溫柔柔、純純潔潔地說著。鄧史二人雖不得不信,但總有些怪怪的感覺不粗入妓院,焉得妓女,似乎也是這個道理。

范閒笑著說道:「呆會兒風流快活的時候,記得套套話,不用問什麼東家,只問這些姑娘的日常見聞,越細瑣越好,當然。若不方便就不問了,別讓人瞧出咱們有別地用意,這才是最關鍵的。」

鄧子越看了提司大人一眼。這才真的相信了大人是來暗查,而不是借旨嫖妓,不過套話查根這種小事情,似乎輪不到自己這種層級的官員出手,更不用堂堂提司大人前來。

此時樓下湖畔那些小庭院的燈已經逐盞點了起來。朵朵金桔。

鄧子越起身,揮手喚來小廝,說道:「給我們爺安排一下。」

小廝伸手接過指頭粗細的金子。微微一沉,大驚之下才曉得原來這三位竟是豪客,不敢怠慢,趕緊通知了口舌利索的知客。知客先生趕緊過來,極柔軟委婉地暗示了一下先前招待不周的歉意,便領著三人往樓下走去,一路小心扶著,一路口才便給地聊著,似乎是想打探這三位豪客是哪裡來的人物。

范閒自不會理會他。負手於後往前走著。

史闡立在後方與那知客笑著說話,只說己等是江南來的秀才,慕名而至,頭一遭入樓,卻不知樓中有什麼好耍地玩意兒。

知客嘿嘿笑道:「三位爺,在咱這抱月樓,只有您想不到的,沒有咱們做不到的,想玩什麼都行。」

說話間,他偷偷瞥了一眼范閒地背影,他當然看出來,這位陳公子才是今天這三人中的主要人物,只是看這位陳公子的氣度,果然不是凡人,聽也不聽自己的介紹,看也不屑看自己一眼,估摸著是哪位江南大員家的公子才對。

……

……

抱月樓設計地極巧妙,由酒樓下來一轉,便到了湖畔,那些隱隱已有鶯聲燕語傳出的庭院便近在眼前,兩方世界,便是由那草間的幾道石徑聯繫了起來,互不打擾,互不干涉。

三人在知客地帶領下,進了一處庭院,此間不比樓上,甫一入院,便有數位佳人迎了上來,語笑嫣然,輕紗曼舞間,扶著三人的臂膀進了房間,就像是迎候歸家相公一般自然。

室內一片溫暖,角間放了一個暖盒,在這初秋的天氣裡,硬生生加了些春暖,一角的木幾上擱著盆假花,花瓣全由南絲所繡,精美異常。

陣陣膩香撲鼻而入,范閒皺了皺眉頭,旋即微笑著回頭,對在一個豐滿女子身上滿臉尷尬的史闡立說道:「你放鬆些,家中又沒個母老虎。」

他解開外面的袍子,旁邊的女子手腳俐落地接了過去,溫婉說道:「爺才用的酒菜,這時候是聽聽曲兒,還是……再飲些?」

范閒坐到了軟榻之上,揮手說道:「再置桌席吧,唱曲的也要,你先給我捏捏。」

服侍他地那女子面露喜色,感激說道:「爺真是體帖。」趕緊將他的外衣收拾好,又有小使女在外斟了茶,小心地分放在三人的身前,還端了幾盤京都難得一見的時鮮果子,這才半跪著爬上軟榻,一雙柔夷輕輕搭上范閒的雙肩,輕重如意地緩緩捏著。

范閒知道在這兒花費的愈多,服侍自己的女子得的好處也就愈多,感覺著肩上的力道,心想這抱月樓的服務確實不錯,再看了一眼側方依然有些扭捏不安的史闡立,和一臉嚴肅像還在整風的鄧子越,不由在心中大罵沒出息,一看就是兩個雛兒,真是落了監察院和自己的臉面。

身後給范閒揉肩的女子越伏越低,兩團溫軟直接抵著了范閒的後背。范閒忽然想到自己還沒問這位姑娘姓名,甚至連對方的容貌都沒認真看一眼,不知怎的,竟有些驚訝於自己的冷靜無情,沉默稍許後輕聲問道:「姑娘怎麼稱呼?」

「妍兒。」

那女子薰香的雙袖搭在范閒胸前,柔軟豐滿的胸脯極聰明地微微蹭著范閒的後背,回話的聲音柔媚至極,就在他的耳邊響起,那微熱的氣息都吹到他的耳孔裡。

范閒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極煞風景的撓了撓耳朵,解釋道:「怕癢。」

他自然知道妍兒是個假名,只是奇怪的是,自己先前一瞥,這女子雖然妝扮的頗濃,但可以看出確實是個美人胚子,如此姿色,難道在這抱月樓裡只是很普通的一員,可以用來隨便招呼自己這些「無名之輩」?

便在室內春色漸泛之時,唱曲的姑娘已經進了屋。范閒一看那位姑娘容顏,心中便是微微一動,心想居然連她也被抱月樓搶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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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桑文

入屋唱曲的姑娘叫桑文,乃是京都出名的唱家,想往時,等閒的權貴想見她一面也是不容易。

而范閒之所以認得她,卻是因為一年多前,在京都西面的避暑莊與婉兒若若一家人度夏的時候,這位桑文姑娘曾經應婉兒之邀,在山莊裡唱了一晌午的小曲兒。

其時清風自湖面來,范閒身旁坐著婉兒妹妹與葉靈兒三位姑娘,真真是他重生以後最美妙的一段時光,而且這位桑文姑娘唱的曲子裡有一句「忽相逢縞袂綃裳」一句,恰好應了范閒與婉兒在慶廟初見之景,所以他對這位姑娘的印象特別深刻。

桑文入屋之後,微微一福,便面無表情地在下角坐了下來,懷中捧著一個類似於琵琶的樂器,清聲說道:「幾位公子想聽什麼曲子?」

范閒眉尖微蹙,知道對方沒有認出自己來,卻不知道對方還記不記得自己給她寫的那幾句詞。去年夏天,范閒在避暑莊裡,曾經抄了一段湯顯祖的妙辭送予這位桑文姑娘,而桑文依靠此辭,在京都裡聲名更噪,只是依著范閒的叮嚀,沒有透露這首辭的真正作者。

「唱首折桂令吧。」

范閒半靠在身後妍兒柔軟的懷裡,雙目微閉,隨意點了首最常見的曲子,心裡卻在琢磨著,桑文這種身份的唱家,怎麼就被抱月樓得了,而且又……隨便派出來了?加上這妍兒顯然也非俗品,難道說自己的身份已經被這抱月樓的東家瞧了出來?

叮叮兩聲脆響,將范閒從滿腔狐疑裡拉了出來。他微微一笑,心想也對,就算這抱月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暗中刻意討好。自己也不用擔心什麼,提司夜娼,大不了都察院地御史們再來參自己幾道。

桑文眉毛細彎,說不出的柔弱,雙唇沒有抹朱丹,所以顯得有些清淡,五官生的漂亮,唯一可惜的就是雙頰處顯得寬了些,臉顯得有些大,而且嘴巴似乎也比一般地美女標準要寬了些許。

只見她手指在弦上一拂。雙唇輕啟,唱道:「怎生來寬掩了裙兒?為玉削肌膚,香褪腰肢。飯不沾匙。睡如翻餅,氣若游絲。得受用遮莫害死,果誠實有甚推辭?干鬧了多時,本是結髮的歡娛,倒做了徹骨兒相思。」(注一)

歌聲曼妙輕柔。尤其是唱到氣若游絲那句時,伏在范閒身後的妍兒的呼吸聲也重了些許,極為挑逗。范閒半閉著眼聽著。發現唇邊多了個酒杯,也不睜眼,知道是妍兒在餵酒,張唇喝了進去,只覺身周盡暖,一片嫵媚放鬆氣氛,感覺真是不錯,渾覺著就這樣放鬆一夜也是不錯,至於抱月樓的東家是誰。日後再查也不遲。

但曲子唱到後幾句,房間裡的氣氛卻顯得怪異了起來,范閒緩緩睜開了雙眼,看著似乎一無所覺的桑文,確認這位姑娘不是認出自己來,而是刻意冷淡,或許是在與抱月樓鬧彆扭。

後幾句將這曲子的意思描的清楚,這支折桂小令全用日常口語,竟是生動地描繪了一位妻子因為丈夫遠行不歸的苦楚相思之情與隱隱忿恨。

曲簡單,詞簡單,意思卻不錯,配得上桑文地身份,只是……此時眾人是在狎妓夜遊,她卻唱了首這樣的曲子,實在是有些煞風景。

妍兒姑娘看見范閒平靜的表情,不知怎地,竟有些害怕,趕緊又斟了杯酒,送至他的唇邊,柔媚無比地求情道:「陳公子,這位桑姐姐可是京都出名的唱家,一般的公子哥可是見不著的,您看,讓她再挑幾首歡快地唱給你聽如何?」

桑文似乎沒有料到這位抱月樓地紅牌姑娘竟會為自己解圍,本有些淒楚的眼眸裡,多了一絲感激,她不願意因為自己的牴觸情緒,而讓妍兒吃苦,也知道自己先前地曲子選的實在不恰當,趕緊起身微微一福說道:「這位……陳公子,桑文的過錯。」

范閒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屋內所有的人都看著他的臉色,史闡立與鄧子越二人更不知道大人準備做什麼。不料范閒馬上轉成微笑,說道:「這京都的風物人事,果然與江南不同,首善之地,連小曲兒也是勸人向善的啊。」

眾女聽著這句玩笑話,終於鬆了口氣,妍兒趕緊媚笑著應道:「公子爺向善去了,那奴家還怎麼討生活啊?」

范閒笑著拍了拍她的腿,手指在妍兒修長彈繃的大腿上滑過,佔足了便宜,不讓她揉肩了,並排倚著坐著飲酒。

桑文回復了精神,微微一笑,又唱了一首折桂令:「羅浮夢裡真仙,雙鎖螺鬟,九暈珠鈿。晴柳纖柔,春蔥細膩,秋藕勻圓。酒盞兒裡央及出些靦腆,畫兒上喚來下地蟬娟。試問尊前,月落參橫,今夕何年?」(注二)

話音一落,范閒搶先讚了聲好,誠懇說道:「好唱功。」偏頭望著懷中妍兒媚艷的容顏,笑著說道:「這小令,原來竟是說妍兒的,春蔥細膩,秋藕勻圓……他的手毫不老實地順著妍兒的手指小臂鑽袖而入,捏了捏,另一手輕抬著妍兒的下頜,讚歎:「好一個美人兒,只是酒飲的少了些,沒那靦腆的一抹紅。」

他回望著下方抱著妓女眼中已經流露出情慾之意,面上一陣赤紅的史闡立,取笑道:「原來這句是說你的。」

眾女見他說話風趣,都忍不住掩唇笑了起來,妍兒甜甜笑著端了兩個酒杯,與他碰了下便飲了個通杯兒,心裡卻是無來由地一陣恍惚,這位公子哥真是個調動場間情緒的高手,難道真像袁姐說的……竟是位官府中人?

入夜已深,早已蠢蠢欲動的鄧史二人被范閒趕到了院落側方地屋宅之中。此處隔音極好,許久竟是聽不到那些男女快活的聲音,范閒不由笑了笑,心想鄧子越或許還能保持靈台的一絲清明。不過他不是三處出身,想在這些妓女身上打探什麼消息也是難事,而史闡立這書生,只怕早已被那些姑娘們剝光生吞了。先前飲酒之時,便嘗出酒中有微量的催情藥物,知道是這些青樓常用地手段,所以他也沒有在意。

房內,桑文面容上帶著一絲警惕,小心翼翼地看著榻上的這位陳公子,不知道宴罷曲終。他將自己留下來是什麼意思。

衣裳蓬鬆的妍兒抿了抿有些散開的頭髮,看了陳公子一眼,也有些意外。想到這位抱月樓今夜盯著的人物。竟是想一箭雙鵰,她心中便湧起一絲不自在,不論怎麼說,自己也是抱月樓的紅倌人,哪料到這年青的公子竟還不滿足。強留著桑文在房內……她知道樓裡為了搶桑文過來,花了不少心思,生生拆了一家院子。但桑文是伎非妓,在京都又小有聲名,說好是絕不會陪客人過夜的。

正想堆起笑容分解幾句,不料今夜的這位年輕恩客將自己身子一扳,自己無來由地體內一熱,便綿軟無力地伏在了他的懷中。

往上望去,妍兒還能看見范閒臉上地那絲淡淡笑容,不由心頭一顫,這年輕人的笑容一起。他臉上那幾粒麻子也不顯得如何礙眼了,整個人透著一股溫柔可親的味道,說不出地誘人親近。

「先前勞煩姑娘為我揉肩,我也為你揉揉吧。」范閒溫柔說道,一隻手撫在她的腰間輕輕滑動著,一隻手卻在她的太陽穴上輕輕揉動著,竟是不允妍兒出言拒絕。

妍兒心頭一凜,敵不過那穩定手指所帶來的一股安穩感覺,神識漸趨迷離,長睫微合,竟是緩緩睡著了。

……

……

看著妍兒姑娘伏在這男子的膝上頭顱一歪,便再沒有動靜,桑文驚訝地站起身來,掩住了自己地嘴巴,眼中滿是驚恐神色。

「不要緊張,她只是睡著了。」范閒溫和說道,小心地將服侍了自己半夜的姑娘擱在榻上,又細心地取來一個枕頭擱在她的頸下。

妍兒極為舒服地嗯了一聲,雙目緊閉著,不知在夢鄉裡做些什麼營生。看到這一幕,桑文才確認了妍兒並沒有死去,卻依然小心翼翼地往房門處退去,畢竟這位年輕地公子竟然只揉了兩下,便催眠了妍兒,讓人感覺十分詭異。

范閒坐在榻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桑文,伸出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桑文只覺眼前一花,下一刻,這位年輕公子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邊,她驚羞迭加,扭頭便準備逃離這個虎窟,不料卻聽到了耳邊那低到不能聞的下一句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姑娘好生薄情啊,都記不得我了。」

桑文只覺得今夜實在是緊張到了極點,驚愕地看著這位「陳公子」,半晌之後,才從對方的眼眸中尋到了那絲自己一直記掛著的清明與安寧,將眼前這張臉與去年夏天堂上那張臉對應了起來。

她張大了嘴,眸子裡卻是驟現一絲驚喜與酸楚交加的複雜神色,似乎有無數的話想要對范閒說。

范閒看她神情,便知道今天自己的運氣著實不錯,卻依然堅定地搖了搖頭,阻止了她地開口,走到了床後的漆紅馬桶之後,蹲了下來,運起體內的真氣,指如刀出,悄無聲息地撕下床幔,揉成一團,塞進了那個由中空黃銅做成的扶手後方的眼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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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范一掌

抱月樓果然不簡單,看這處隱蔽的極好的偷聽設備,就知道這家妓院背後的照家,不僅指望著這些皮肉生意能為他斂財,也用心於床第之間,淫聲浪語之中,收集京都達官貴人們白晝裡絕不會宣之於眾的隱秘,如果不是范閒細心,只怕也很難發現馬桶旁的扶手有什麼古怪。

桑文表情古怪地看著他,忽而將牙一咬,直挺挺地對著范閒跪了下去。

范閒溫和一笑,卻是沒攔她,他已經檢查過了一遍,應該沒有人能偷聽自己的談話。至於桑文為什麼會跪,他明明猜到,卻不會說出來,坐到了椅子上,隨手扯了件薄被給榻上昏睡的妍兒蓋著,半低著頭說道:「我問,你答。」

桑文會意,面帶企盼之色地從地上站起,小心地站在了范閒的身前,卻看了他身後一眼。范閒搖頭,本不想多花時間解釋,但想到要讓對方放心,還是說道:「她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也不可能偷聽,放心吧。」

桑文這才點了點頭。

范閒沒有問桑文原來呆的天裳間是不是倒了,抱月樓搶她過來花了什麼手段,這些沒用的問題,而是很直接地問道:「你有沒有契書在抱月樓手中?」

桑文一喜,知道這位范大人有心助自己脫困,焦急說道:「有,不過是他們逼……」

沒等她把話說完,范閒繼續問道:「你今日被派來服侍我,樓中人有什麼交待?」以桑文的身份,范閒冒充的陳公子。一定沒有資格讓她唱曲。

桑文此時全數信任范閒,因為在她看來,也只有這位如今京都最紅的監察院提司,才能幫助自己逃離這個深不可測地樓子。才能幫慘被整垮的天裳間復仇,毫不遲疑說道:「我偷聽到,樓中人似乎懷疑大人是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來調查前些天的命案,所以派出了妍兒這個紅牌。」

范閒自嘲一笑,心想自己喬裝打扮,這抱月樓卻不知是怎地嗅出了味道,只是猜錯了方向而已。桑文看著他神情,解釋道:「您身邊那位隨從身上有股子官家氣息,那味道讓人害怕地狠。」

這說的自然是鄧子越。

范閒揮揮手。換了個話題:「我想知道,你猜,這間抱月樓的真正主人是誰。」話中用了一個猜字。是因為監察院內部都有人在幫助隱瞞,那桑文也不可能知道這妓院的真正主人,但她常期呆在樓中,總會有些蛛絲馬跡才是。

桑文雖然不清楚堂堂監察院提司為什麼會對這個感興趣,但還是極力回憶著。有些不敢確定地說道:「應該與尚書巷那邊有關係。抱月樓的主人每次來的時候,都很隱秘,但是那輛馬車卻很少換。馬車上面雖然沒有家族的徽記。但這一兩個月車頂上早能看見大樹槐的落葉,這種樹是北齊物種,整個京都只有尚書巷兩側各種了一排,所以我敢斷定馬車是從尚書巷駛過來的。」

范閒看了她一眼,桑文會意,馬上解釋道:「我幼時也在尚書巷住了許多年,所以清楚此事。」

范閒話語不停:「這樓裡的主事姑娘姓什麼?」

「應該姓袁。」

姑娘家地一番話說的又急又快又是穩定,范閒極欣賞地看了她一眼,說道:「姑娘心思縝密。可以入我院子做事了。」

尚書巷裡住的不是尚書,而是一群開國之初便冊封地國公,位尊權貴,只是如今陛下馭國極嚴,所以這些國公們一般而言還是比較安份。

至於那位姓袁的主事姑娘,范閒苦澀一笑,很自然地聯想起了弘成手下的袁夢姑娘。

得到了這條有用的消息,范閒對於今夜的成果已經十分滿意,所以才有心思與桑文閒聊幾句,從談話中得知,抱月樓果然是身後勢力雄厚,初夏地時候樓子才開張,卻在短時間內掃平了京都幾家敢與爭鋒的同行,背後所用的手段血腥無比,不然桑文也不可能被強逼著入樓。

「過兩天,我派人來贖你出去。」范閒不是憐香惜玉,而是信奉交易要平等地道理,而且這位唱家落在這樣一個陰森的妓院裡,實在感覺有些不爽利,婉兒也是喜歡這位女子的,過幾日讓院中人拿著名帖來抱月樓要人,想來抱月樓的東家,總要給自己這個面子。

桑文大喜過望!她在抱月裡樓感覺朝不保夕,更曾眼睜睜看著被從別家擄來的姑娘被樓中打手活活打死,時刻在想著脫身之計,只是她雖然曾經與范閒有過一面之緣,一詞之賜,但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去找他,畢竟二人之間的身份地位相差的太遠,不料今日機緣巧合,竟然重遇詩仙,還得到了這聲承諾,以范提司在朝中的地位,這事兒自然是定了,一念及此,桑文百感交集,泣不成聲地款款拜倒。

范閒已經受了她一跪,便不想再受第二跪,伸手去扶。

……

……

便在此時,院外卻響起一聲憤怒至極的暴喝!

「我殺了你!」

隨著一聲中年男子地憤怒吼聲,房門被擊的粉碎,一道身影破風而至,其勢猛若驚雷,那蘊含著極大威力的一掌,便向范閒的胸膛上印了下來!

「不要!」桑文驚得跌坐在地,看清楚那人模樣,掩面而呼,說不出的驚愕與擔心。

……

……

掌風如刀撲向他的臉龐,范閒側身站著,並未正身,也未回頭,只是將那只尋常的右手從袖子裡伸了出來,很輕描淡寫地遞了出去。

他這一掌看似緩慢,卻是一種超強穩定所帶來的錯覺,當他的手掌已經青伸出去的時候,那位偷襲者的奔雷掌才剛剛打了過來。

一隻秀氣而穩定的手掌先發後至,輕輕拍在那只滿是老繭,粗壯無比的掌上,只是……輕輕的一拍。

輕輕一拍,卻發出了轟的一聲巨響!

那位挾風雷之勢而至的偷襲者是來的快,飛的更快,竟是直直被范閒看似輕描淡寫的那一掌震飛了出去,像一塊飛石被投石機擲了出去!

已經破成碎片的木門再遭一遍打擊,而那武者的退勢還是不止!竟是直接撞到了院門上,將那厚厚的木門都砸成了粉碎,直接摔進了水裡,驚起一大片水花!

范閒負手於後靜立堂間,安靜異常,就像是先前沒有出手一般。

桑文看著眼前這一幕,又是一聲可不思議的驚呼,望向范閒的目光變得無比震驚,天啦!這麼溫柔和氣的一位大人,怎麼擁有如此雄渾霸道的真氣!

但她卻來不及回味范閒的那一掌,提著裙裾,臉上掛著淚痕,便往瘦湖旁衝去,不知那人受了范閒這一掌是生是死。

范閒負在身後的手上沾了些草泥,知道那人先前一直潛伏在院外的草地上,微微皺眉,有些莫名說道:「刀王之流,果然都是魯莽之輩。」

桑文在京都既然頗有名聲,那自然也會有些癡心護花之徒,這些江湖人士雖然敵不過抱月樓的手段,卻依然要盡一分心力,保護桑文不受玷污。先前那位武者,應該是在院外守的久了,曲終之後,又遲遲未見桑文出院,心下焦急,又隔窗看不真切,誤將范閒攙扶之舉當作了輕薄,這才忍不住出手護花。

范閒知道這陣勢瞞不住什麼人了,自嘲一笑,負手於後往院外走了出去,此時鄧子越早已滿臉煞氣地護在了他的身邊,只是史闡立估計還在醉鄉之中。他側身看著自己親選的啟年小組第二任組長,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不止滿意於鄧子越的反應速度,更滿意自己剛才的那一掌。

也就是在那一掌擊出去之後,他才知道,自己由澹州至京都,在蒼山苦練,赴北齊出使,這一路上諸多遭逢,實在是極難得的契機。出使路上的壓力,與肖恩的纏鬥,在上京外燕山崖上的拚鬥,與海棠看似隨意,實則大有用意的交往,終於讓自己修行的那個無名功訣開始與自己與世人不同的經脈漸漸契合了起來,而自己的武道修為,已經到了一個很穩定可怕的程度。

如果換作以前,只怕這一掌已經將對方的右臂全部擊碎,卻不可能有如此霸道的後勁兒……想到此節,范閒心中不免有些感激那位已經死去了的肖恩,還有海棠,當然,他最感謝的還是老跛子給自己創造了這麼好的機會。

五竹叔不用謝,那是自己人。第一章、范一掌
抱月樓果然不簡單,看這處隱蔽的極好的偷聽設備,就知道這家妓院背後的照家,不僅指望著這些皮肉生意能為他斂財,也用心於床第之間,淫聲浪語之中,收集京都達官貴人們白晝裡絕不會宣之於眾的隱秘,如果不是范閒細心,只怕也很難發現馬桶旁的扶手有什麼古怪。

桑文表情古怪地看著他,忽而將牙一咬,直挺挺地對著范閒跪了下去。

范閒溫和一笑,卻是沒攔她,他已經檢查過了一遍,應該沒有人能偷聽自己的談話。至於桑文為什麼會跪,他明明猜到,卻不會說出來,坐到了椅子上,隨手扯了件薄被給榻上昏睡的妍兒蓋著,半低著頭說道:「我問,你答。」

桑文會意,面帶企盼之色地從地上站起,小心地站在了范閒的身前,卻看了他身後一眼。范閒搖頭,本不想多花時間解釋,但想到要讓對方放心,還是說道:「她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也不可能偷聽,放心吧。」

桑文這才點了點頭。

范閒沒有問桑文原來呆的天裳間是不是倒了,抱月樓搶她過來花了什麼手段,這些沒用的問題,而是很直接地問道:「你有沒有契書在抱月樓手中?」

桑文一喜,知道這位范大人有心助自己脫困,焦急說道:「有,不過是他們逼……」

沒等她把話說完,范閒繼續問道:「你今日被派來服侍我,樓中人有什麼交待?」以桑文的身份,范閒冒充的陳公子。一定沒有資格讓她唱曲。

桑文此時全數信任范閒,因為在她看來,也只有這位如今京都最紅的監察院提司,才能幫助自己逃離這個深不可測地樓子。才能幫慘被整垮的天裳間復仇,毫不遲疑說道:「我偷聽到,樓中人似乎懷疑大人是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來調查前些天的命案,所以派出了妍兒這個紅牌。」

范閒自嘲一笑,心想自己喬裝打扮,這抱月樓卻不知是怎地嗅出了味道,只是猜錯了方向而已。桑文看著他神情,解釋道:「您身邊那位隨從身上有股子官家氣息,那味道讓人害怕地狠。」

這說的自然是鄧子越。

范閒揮揮手。換了個話題:「我想知道,你猜,這間抱月樓的真正主人是誰。」話中用了一個猜字。是因為監察院內部都有人在幫助隱瞞,那桑文也不可能知道這妓院的真正主人,但她常期呆在樓中,總會有些蛛絲馬跡才是。

桑文雖然不清楚堂堂監察院提司為什麼會對這個感興趣,但還是極力回憶著。有些不敢確定地說道:「應該與尚書巷那邊有關係。抱月樓的主人每次來的時候,都很隱秘,但是那輛馬車卻很少換。馬車上面雖然沒有家族的徽記。但這一兩個月車頂上早能看見大樹槐的落葉,這種樹是北齊物種,整個京都只有尚書巷兩側各種了一排,所以我敢斷定馬車是從尚書巷駛過來的。」

范閒看了她一眼,桑文會意,馬上解釋道:「我幼時也在尚書巷住了許多年,所以清楚此事。」

范閒話語不停:「這樓裡的主事姑娘姓什麼?」

「應該姓袁。」

姑娘家地一番話說的又急又快又是穩定,范閒極欣賞地看了她一眼,說道:「姑娘心思縝密。可以入我院子做事了。」

尚書巷裡住的不是尚書,而是一群開國之初便冊封地國公,位尊權貴,只是如今陛下馭國極嚴,所以這些國公們一般而言還是比較安份。

至於那位姓袁的主事姑娘,范閒苦澀一笑,很自然地聯想起了弘成手下的袁夢姑娘。

得到了這條有用的消息,范閒對於今夜的成果已經十分滿意,所以才有心思與桑文閒聊幾句,從談話中得知,抱月樓果然是身後勢力雄厚,初夏地時候樓子才開張,卻在短時間內掃平了京都幾家敢與爭鋒的同行,背後所用的手段血腥無比,不然桑文也不可能被強逼著入樓。

「過兩天,我派人來贖你出去。」范閒不是憐香惜玉,而是信奉交易要平等地道理,而且這位唱家落在這樣一個陰森的妓院裡,實在感覺有些不爽利,婉兒也是喜歡這位女子的,過幾日讓院中人拿著名帖來抱月樓要人,想來抱月樓的東家,總要給自己這個面子。

桑文大喜過望!她在抱月裡樓感覺朝不保夕,更曾眼睜睜看著被從別家擄來的姑娘被樓中打手活活打死,時刻在想著脫身之計,只是她雖然曾經與范閒有過一面之緣,一詞之賜,但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去找他,畢竟二人之間的身份地位相差的太遠,不料今日機緣巧合,竟然重遇詩仙,還得到了這聲承諾,以范提司在朝中的地位,這事兒自然是定了,一念及此,桑文百感交集,泣不成聲地款款拜倒。

范閒已經受了她一跪,便不想再受第二跪,伸手去扶。

……

……

便在此時,院外卻響起一聲憤怒至極的暴喝!

「我殺了你!」

隨著一聲中年男子地憤怒吼聲,房門被擊的粉碎,一道身影破風而至,其勢猛若驚雷,那蘊含著極大威力的一掌,便向范閒的胸膛上印了下來!

「不要!」桑文驚得跌坐在地,看清楚那人模樣,掩面而呼,說不出的驚愕與擔心。

……

……

掌風如刀撲向他的臉龐,范閒側身站著,並未正身,也未回頭,只是將那只尋常的右手從袖子裡伸了出來,很輕描淡寫地遞了出去。

他這一掌看似緩慢,卻是一種超強穩定所帶來的錯覺,當他的手掌已經青伸出去的時候,那位偷襲者的奔雷掌才剛剛打了過來。

一隻秀氣而穩定的手掌先發後至,輕輕拍在那只滿是老繭,粗壯無比的掌上,只是……輕輕的一拍。

輕輕一拍,卻發出了轟的一聲巨響!

那位挾風雷之勢而至的偷襲者是來的快,飛的更快,竟是直直被范閒看似輕描淡寫的那一掌震飛了出去,像一塊飛石被投石機擲了出去!

已經破成碎片的木門再遭一遍打擊,而那武者的退勢還是不止!竟是直接撞到了院門上,將那厚厚的木門都砸成了粉碎,直接摔進了水裡,驚起一大片水花!

范閒負手於後靜立堂間,安靜異常,就像是先前沒有出手一般。

桑文看著眼前這一幕,又是一聲可不思議的驚呼,望向范閒的目光變得無比震驚,天啦!這麼溫柔和氣的一位大人,怎麼擁有如此雄渾霸道的真氣!

但她卻來不及回味范閒的那一掌,提著裙裾,臉上掛著淚痕,便往瘦湖旁衝去,不知那人受了范閒這一掌是生是死。

范閒負在身後的手上沾了些草泥,知道那人先前一直潛伏在院外的草地上,微微皺眉,有些莫名說道:「刀王之流,果然都是魯莽之輩。」

桑文在京都既然頗有名聲,那自然也會有些癡心護花之徒,這些江湖人士雖然敵不過抱月樓的手段,卻依然要盡一分心力,保護桑文不受玷污。先前那位武者,應該是在院外守的久了,曲終之後,又遲遲未見桑文出院,心下焦急,又隔窗看不真切,誤將范閒攙扶之舉當作了輕薄,這才忍不住出手護花。

范閒知道這陣勢瞞不住什麼人了,自嘲一笑,負手於後往院外走了出去,此時鄧子越早已滿臉煞氣地護在了他的身邊,只是史闡立估計還在醉鄉之中。他側身看著自己親選的啟年小組第二任組長,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不止滿意於鄧子越的反應速度,更滿意自己剛才的那一掌。

也就是在那一掌擊出去之後,他才知道,自己由澹州至京都,在蒼山苦練,赴北齊出使,這一路上諸多遭逢,實在是極難得的契機。出使路上的壓力,與肖恩的纏鬥,在上京外燕山崖上的拚鬥,與海棠看似隨意,實則大有用意的交往,終於讓自己修行的那個無名功訣開始與自己與世人不同的經脈漸漸契合了起來,而自己的武道修為,已經到了一個很穩定可怕的程度。

如果換作以前,只怕這一掌已經將對方的右臂全部擊碎,卻不可能有如此霸道的後勁兒……想到此節,范閒心中不免有些感激那位已經死去了的肖恩,還有海棠,當然,他最感謝的還是老跛子給自己創造了這麼好的機會。

五竹叔不用謝,那是自己人。

湖面上水波未靜,那名大漢伏在水面上生死不知,由於夜色濃密,縱使有湖畔燈光照著,也不能看清湖水裡的血色。

在極短的時間內,抱月樓就反應了過來,各處院落裡重新響起了歡愉之聲,而湖水裡的那位大漢也被人用網子撈了起來。

抱月樓的打手聚集到了湖畔,而一位半老徐娘走路帶風的人物卻是面帶惶恐之色迎著范閒,連聲道歉道:「保護不周,驚著陳公子,罪該萬死啊。」

面有惶恐,語道萬死,眸子裡卻是一股子試探與寒冷逼人的神色。


湖面上水波未靜,那名大漢伏在水面上生死不知,由於夜色濃密,縱使有湖畔燈光照著,也不能看清湖水裡的血色。

在極短的時間內,抱月樓就反應了過來,各處院落裡重新響起了歡愉之聲,而湖水裡的那位大漢也被人用網子撈了起來。

抱月樓的打手聚集到了湖畔,而一位半老徐娘走路帶風的人物卻是面帶惶恐之色迎著范閒,連聲道歉道:「保護不周,驚著陳公子,罪該萬死啊。」

面有惶恐,語道萬死,眸子裡卻是一股子試探與寒冷逼人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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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30 07:34:54
第三十章、鬥狠

范閒看著那婦人眼中一閃而逝的寒光,心知肚明抱月樓的人是刻意出來晚了,甚至連那名大漢也是對方故意放進院中,想來是發現自己堵住了房間內的偷聽銅管,又一直心疑自己身份,所以玩了這麼一齣,逼著雙方現形。

不過對方只以為自己是刑部十三衙門的人,卻沒有猜到自己的真實身份,不然來迎接自己的陣仗一定不是這麼簡單。

昏迷不醒的大漢被拖到了眾人身前,草地上被打濕了一大片,那位婦人柔和說道:「先前便聽說樓中來了位談吐風趣的陳公子,沒有想到,陳公子竟還有一身驚人的武道修為。」

這就是赤裸裸的試探了,范閒看了她一眼,卻根本懶得回話,直接往院子裡走了過去。此時院門與房門都已經被擊成了碎片,屋內的暖氣往外溢了過來,堂間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那婦人眼中流露出狐疑之色,她們本來以為范閒三人是刑部十三衙門來暗查命案的高手,所以才用妍兒這位紅牌姑娘來伺候著,本想趁著對方打聽消息的時候,反過來偷一些消息,但沒料到這位高手,竟是看穿了房中偷聽的銅管設備,又發現桑文一直沒有出來,怕發生什麼事情,這才巧手一揮,安排了當前這麼個局面。

本以為這位「陳公子」竟然一掌將那大漢擊飛,動靜已經整了出來,雙方便有可能說上幾句話,甚至於討價還價一番。哪裡知道陳公子竟是根本視己等為無物,就這般冷冷淡淡地走了回去!

婦人將牙一咬,滿臉堆笑地走了進去,說道:「抱月樓護衛不周。驚了客人春霄,今夜之資自然是由樓中負責,還請客人原諒一二。」

范閒皺了皺眉,說道:「如此便罷了,你們出去吧。」

見他不鹹不淡地應著話,這婦人倒是心急了起來,微笑說道:「公子何必拒人於千裡之外?出門在外,總是需要幾個朋友的。」她此時已經認定了對方就是十三衙門的人,所以說話也漸漸直接了起來。

范閒不是拒人於千裡之外,只是眼前這婦人絕對沒有與他談判的資格。他斜乜著眼瞥了她一道,說道:「爺是來玩女人地,又不是來交朋友的。」

婦人心頭微凜。瞧不出這位陳公子深淺,面色忽柔說道:「只是這院門已毀,還請客人移駕吧。」

范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坐回了榻上,懶得再說話。鄧子越在一旁寒聲說道:「我家公子不想再動。你們去擺幾個屏風過來就好。」

開門宣淫?這是什麼樣的惡趣?鄧子越面色微寒,心裡卻是有些尷尬,生怕這抱月樓裡的姑娘們誤以為自家地提司大人有裸露癖。

這個時候。院中的動靜終於將史闡立驚了出來,他一邊繫著外衣,一面走了過來。院中那些衣衫微亂,春光偶露的姑娘們卻極有分寸地沒有進入正堂,而是等著外間,聽那位婦人與范閒說話。

婦人眼眸一轉,看著榻上昏睡的妍兒姑娘,心頭微動,接著卻是一喜。狀作火意十足,咬牙道:「這該死的妮子,在這節口居然還能睡的著,冷落了客人,實在是大罪!」她呼喊道:「來人啊!將這妮子給我拖下去打!」

范閒眉頭微微一皺,卻落在了那婦人的眼中,她面色不變,寒聲說道:「將這妮子活活打死!」

她心想,這還不能軟化你的心志?

……

……

范閒眉頭再皺,緩緩開口說道:「你打著我的面喊打喊殺的,很鬧心啊……這是你樓裡地人,打死也是你自己的事,不過打死之前,再挑個模樣俊俏的姑娘過來,記得,我喜歡豐滿些地。」

話意平淡,卻透著股直刺人心的寒意!

這位面相極善的年輕公子,竟是絲毫不將剛與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死活放在心上!婦人心中大呼晦氣,她周遊世間,最擅觀人,當然知曉自己若真的將妍兒在他面前活活打死,這位眉宇間無比冷漠地陳公子,只怕也不會再皺一下眉頭!

十三衙門何時出了這麼位人物?婦人一時竟愣在了原地。

范閒不耐煩了。鄧子越觀閒眉而知雅意,寒聲說道:「都出去!」

婦人將牙一咬,雙方既然沒有撕破臉皮,對方又一昧耍狠擺酷,不肯出個章程,抱月樓畢竟還要在京都做生意,也不可能老呆在客人房裡,只好暫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在這婦人和抱月樓的打手要退出小院之是,范閒卻似乎很隨意地說了句:「將那個大漢留下。」

這句話說地隨意,卻隱隱透著絲官威,婦人今夜連連吃癟,回首狠狠說道:「這位公子,這大漢自然是要交給京都府處置的。」

范閒終於如了她的願,冷笑說道:「京都府管得,刑部衙門難道就管不得?」

婦人心中暗笑一聲,心想你終於肯擺正架勢了,卻來不及說什麼,又聽著范閒像使喚下人一般無禮說道:「這個叫桑文的,我要了。」

抱月樓在京都開張不過數月,但背後勢力何其雄厚,婦人更知道自己的大老闆與監察院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根本不怎麼害怕刑部衙門,聽著這句無禮的話,不知為何心頭一陣火氣湧出,冷聲嘲諷道:「桑姑娘的贖身錢可貴著,這位公子……或者是大人,十三衙門雖不是清水衙門,但刑部能拿得出這錢來的,除了尚書也只有那兩位侍郎了,敢請教您是哪位?」

范閒眉梢一挑,應道:「哪位都不是,只是我喜歡聽桑文唱曲,這幾兩百兩銀子還是拿得出來地。」他之所以此時便要贖桑文出樓,是因為對方已經知曉了自己與桑文在房中有過談話,如果再讓桑文留在樓中,只怕明天就會變成瘦湖底下的一具屍首。

那婦人氣極反笑,冷笑連連道:「好好好,感情這位公子竟是拿官威來壓本樓了,看來公子真是不知道這京都瘦湖水的深淺。」

「閒話少敘。」史闡立知道這時候該自己說話,譏嘲著配合門師的口氣說道:「桑文乃京都名伎,又不是軍中的營妓,依慶律,只要有人出錢脫籍,你抱月樓便得應著,怎麼?以為我們拿不出這幾百兩銀子出來?」

幾百兩銀子?婦人心頭大火,若真有人要為桑文贖身,少說也要出兩千兩銀子,這幾個來鬧場的人,居然說出幾百兩這種可笑的數目來,連番被范閒若有若無的撩撥,終於讓她失了冷靜,大怒說道:「客人若是能拿一萬兩銀子來,我馬上讓你把人帶走,這大漢就當附贈的!」

一萬兩銀子可以買十幾幢民宅,可以供尋常百姓吃用幾十輩子,就算放在富賈滿地的江南,一萬兩銀子也是個驚人的數目!

婦人冷笑看著這幾人,料定這世上沒有人會用一萬兩銀子來買一個姿色尋常,只是歌聲了得的歌伎。

但范閒卻是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不等她改口,將手一揮隨意說道:「這便說定了,快將契約拿來。」

此言一齣,滿座俱驚,就連守在那渾身濕透大漢身邊的桑文自己,都流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而那位婦人更是大感荒唐吃驚,呆若木雞一般站在了原地。

……

……

「啪!」的一聲脆響,不知何時已有一位麗人來到了院間,直接給了那婦人狠狠一記耳光,這才向著范閒三人微微一福,輕笑說道:「陳公子果然是位愛開玩笑的風趣人物。」

范閒不認識這位麗人,瞇眼看著她如柳娥眉,紅紅雙唇,眸子裡的柔媚,唇角綻出一絲欣賞的笑容,但總感覺有些不舒服,因為這位麗人看似柔弱,但實則骨子裡透著一絲無比嬌傲的味道,根本看不起面前自己三人,想來是那位袁夢姑娘的得力干將。

「不是玩笑。」范閒斂去了笑容,說道:「一萬兩銀子買人,先前說好的,莫非抱月樓準備賴帳。」

麗人冷冷看了他一眼,半晌後忽然說道:「抱月樓出千兩紋銀為公子壓驚,此事不需再提。」

一千兩銀子是抱月樓付出的誠意,但范閒看著這麗人眉宇間那股子施捨與不屑的味道,微嘲說道:「今夜得趣,哪裡來的驚?我只是要這桑文和那大漢,你們倒是敢不敢賣?」

麗人似乎想不到對方竟是如此不給面子,嘲弄道:「難道公子還真拿得出來一萬兩銀子?」此時已經不僅僅是桑文贖身的問題,也不是抱月樓擔心查案的問題,而是雙方在比拚勢力了,抱月樓方面根本不可能出讓桑文,而麗人如此說,也是心裡根本不相信有人會隨身帶著一萬兩的銀票。

范閒摸了摸頂上平順的頭髮,沒有說話,史闡立在旁站著微笑說道:「這個不需要姑娘操心。」

麗人冷冷地看了三人一眼,忽而寒聲說道:「原來……竟是專程來削我抱月樓的面子來了……好教三位大人知曉,就算你們今天將桑姑娘贖了出去,只怕明天也會乖乖地將她送回來!」

這話裡的威脅意味十分濃重,但以范閒如今的權勢地位又怎麼會在乎這些,他微笑著望著她,輕聲說道:

「我今夜給你一萬兩銀票,只怕明天你要乖乖地給我送回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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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30 07:35:28
第三十一章、攔街

往日向來只有抱月樓威脅人,哪裡有人敢威脅抱月樓?

那位麗人姓石名清兒,正是袁夢一手培養出來的得力助手,本以為今夜只是來了幾個查案的小官差而已,只是下屬稟報這位陳公子氣度不凡,武道高深,想來是位棘手人物,這才準備強勢之下,與對方妥協……之所以會選擇妥協,是因為從九月開始,大老闆便一直要求抱月樓安份一些。但她沒想到對方不肯選擇和平,還赤裸裸地威脅了過來!

石清兒氣的不善,盯著范閒一字一句說道:「你會後悔今天晚上做的事情。」

「不要威脅我,趕緊拿契約來。」范閒笑著說道:「被你們整的沒心情了,準備回家。」

看著范閒那溫柔無比的笑容,史闡立在心底暗歎了一聲,知道門師很不高興,後果相當嚴重,再過幾天,這家抱月樓估計就要關門。石清兒氣結,眸中厲聲一閃即逝,吩咐屬下去辦事,不過片刻功夫,一張薄薄的紙便擱在了眾人之間的桌上。

「現銀交易,你有一萬兩銀票,我就將人給你。」石清兒盯著范閒的雙眼,「慶律裡確實有贖良的條款,但是……我也不可能把桑姑娘擺在樓子裡等你來買,如果這時候你掏不出現銀來,說不定呆會兒就有旁的買家將她買走了。」

范閒面色不變,心裡卻恥笑了一聲,還有誰會花一萬兩銀子買人?如果自己真的不出手買人,那呆會兒就會出現的買家。只會是你抱月樓自己。

史闡立已經取過筆墨,寫了份契結書,與那份桑文的人身文書放在了一起,就等著范閒拿銀票出來。他對於門師地財政能力向來是很信任,而且畢竟是位讀書人,總以為銀子這種東西對於大富之家來說不算什麼。

石清兒也盯著范閒,她這一世也不知見過了多少富人,但即便是江南的鹽商與皇商們,也沒有揣一萬兩銀票在袖子裡的習慣,除非他們是準備在宴席上送哪位高官厚禮,所以對於眼前這位年輕人能拿出一萬兩銀票的事情,她本就不相信。

看似很久,其實只是過了一會兒。范閒沒有什麼動作。史闡立微感慌亂與意外,石清兒地唇角卻是浮現出一絲果然如此的驕傲笑容。

范閒看著這清麗女子的微傲自矜神情,忽然覺得很爽。笑了笑,對一直安靜站在身邊的鄧子越勾了勾手指。

鄧子越俯身道:「陳公子,有什麼吩咐?」

范閒低聲笑罵了句什麼,才說道:「裝什麼傻?我身上可沒裝那麼多銀子,這是向你借錢來著。」

鄧子越面色一窘。雖然不清楚提司大人為什麼如此忖定自己懷裡揣著上萬兩銀票,還是趕緊伸手入懷,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個與褻衣緊緊繫在一處的荷包,荷包樸素,裡面微鼓。

房內眾人面面相覷,看著鄧子越從這個普通的荷包裡,像掏心挖肺般地掏了一疊子銀票出來!

鄧子越將銀票擱在桌上,心疼地數了又數,拿了十張,遞給了石清兒。

……

……

石清兒的臉再也掛不住了,手裡拿著整整一萬兩銀票。無比驚愕地張著嘴,內心深處早已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在她的心中,這位年輕的公子哥兒或許是富家子弟,但是連他地隨從身上居然都放著一萬兩銀子!

她捏著銀票,看著范閒平靜的臉,心中震驚想著,這到底是哪路的神仙?

范閒沒有理會對方地眼光,輕輕摸了摸自己身後一直昏睡著的研兒姑娘,手指頭在她的頸部輕輕滑弄了幾下,看似調戲一般,妍兒卻悠悠醒了過來,伸手掩唇,打了個呵欠,看來這一覺睡的不錯。

「走吧。」

他溫和說道,率先起了身,往院外走去。身後鄧子越扶起了那位渾身濕透、生死未知的偷襲者,而史闡立也扶著那位心神受了太多刺激地桑文姑娘,隨著他走了出去。

不一時,這一行來路不明的人物,便沿著瘦河畔的點點桔燈,消失在了抱月樓中。

石清兒手指用力,將那十張銀票捏地發皺,卻終是捨不得這一大筆銀錢,小心地收入懷中,望著那行人的背影恨聲說道:「給我盯緊了!」

抱月樓一共有兩位神秘的老闆,而這位石清兒則屬於二老闆那個派系的,下手極為狠辣。這時候研兒才皺著眉頭走上前來,此時她的腦中有些昏暈,看著房中這情景,自然知道自己不是睡了一覺這般簡單,看來那位有著可親笑容的年輕陳公子,果然是一位厲害人物。

石清兒反手一掌便往她的臉上扇了過去!

誰也沒有料到,研兒冷冷地躲開了,望著石清兒說道:「姐姐為何要打我?」

石清兒咬牙道:「你個沒用的小蹄子!讓你來套話,結果睡了大半夜!」

研兒的目光在場中掃了一遍,便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冷笑道:「我是沒用,但姐姐如果真地能幹,怎麼會讓這些人還把桑姐姐帶走了?這事兒您可要向袁大家交待。」

「哼。」石清兒盯著妍兒那張濃艷的面容,輕蔑說道:「不要以為大老闆喜歡你,你就敢在我面前放肆,抱月樓開門做生意,當然不能在這裡與客人起衝突,事後自然有解決的辦法。」

這兩位姑娘看來都是抱月樓的當紅人物,所以說起話來也是暗含風雷,彼此不相讓,下屬們趕緊退了出去,生怕遭了池魚之災。

稍停片刻後,妍兒輕笑說道:「不要忘了。大老闆讓你們這些月安份些,少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

「傷天害理?」石清兒冷笑道:「在這京都裡,我們就是天理。」

妍兒眉梢一挑,假意疑惑道:「噢?今兒來的。估摸著可是十三衙門裡的厲害人物。」

「狗屁地十三衙門。」石清兒眉宇間殺機隱動,「全京都能毫不心疼地拿出一萬兩銀票來的人物,沒有幾個,把刑部的青石板子全掀翻了,把那些燒火棍都撅折了;都揪不到幾星銀花花兒……我看那人,指不定是哪位王侯家的世子爺。」

妍兒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那位陳公子有如此身份地位,再回思前先前那位公子地「手段」,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石清兒看著她眉間現出的媚態。啐了一口,罵道:「小騷蹄子別濫發春情,當心大老闆不高興。」

妍兒聽著這話也不害怕。冷笑應道:「姐姐先前安排我來陪客人,難道就不怕大老闆不高興?」

石清兒冷笑說道:「你陪的那位陳公子馬上就要變成死人,有什麼干係?」

聽著這話,妍兒一驚之後,眉尖蹙了起來。幽幽說道:「又要殺人?」

「敢落我抱月樓的面子,當然沒有他好過的日子。」石清兒眉宇間全是一股子冷漠的自矜之色,「就算顧及他身份。暫時不殺他,至少也要把那個姓桑的婊子殺了,也怪他們運氣不好,今天二老闆的那幫小兄弟都在樓中玩耍。」

妍兒一聽之後,便判定了「陳公子」一行人的死刑,她雖然不知道二老闆的身份,但卻知道二老闆地那些小兄弟們,在整個京都的飛揚跋扈,膽大包天。就算那位陳公子是哪位王侯家的貴戚,能苟活過此夜,但他身邊那些人只怕是死定了。

她不由歎口氣道:「總這般肆意妄為,哪天朝廷真地查下來,我們這些人,只怕都沒個活路。」

石清兒譏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諷刺她的膽小,說道:「有院裡正當紅的大人做靠山,有宮裡的人說話,咱們抱月樓用得著怕誰去?」

出了抱月樓,桑文滿臉淚痕地對范閒行了大禮,范閒最見不得這種場景,溫言安慰了兩句,趕緊上了馬車,一行兩輛馬車沿著抱月樓前那條大街往光明處走去。

馬車沒走幾步,就在一條長街之上停了下來,范閒掀開馬車門簾往前看去,毫不意外地看見一群正執著火把,將長街前後全數堵住了的人。

這些人年紀並不大,只有十四五歲,還是些少年,蒼白地臉色宣示著這些人不健康的生活習慣,身下的高頭大馬代表著他們地身份,還有更遠處一些護主的家丁伴當,毫不在意地看著攔街一幕,似乎已經習慣了自己的主子們在京都的大街上行兇。

「車上的人給小爺我滾下來!」領頭的一位少年滿臉猙獰,瞳子裡閃著興奮的神色,似乎想到今天又可以殺幾個人來玩玩,真是很快活的事情。

「抱月樓的反應很直接啊。」馬車裡地范閒讚賞了一聲,轉身問道:「子越,這些小傢伙是什麼來路?」

鄧子越的面色有些凝重:「這是京都最出名的遊俠兒,非為作歹,無惡不作,但他們都是國公王侯們的後代,所以一向沒有什麼人敢管他們。」

「看來抱月樓不僅與弘成有關係,與這些國公們關係也不淺。」范閒搖搖頭,看著街道兩側掠過的黑影,知道潛伏在暗處的啟年小組已經動了,忍不住又搖了搖頭。

慶國以武力得天下,當初隨著太祖打天下的將領們後來雖然解甲歸田,安居京都,但畢竟功勞在這裡,所以王公之爵封了不少,而後幾任的陛下也都看在當初的面子上,對這些王公之家頗有眷顧,只是卻容不得這些元老們在朝廷裡伸手太長,對於他們的子弟多有警惕,在科舉與仕途之上暗中做了不少手腳。

於是乎,這些國公之府,到了第三四代的王公子弟,除了極少數極有才能的,剩下的只是些虛秩,而這些人往往正是十幾歲的年紀,家世富貴,朝廷另眼看待,自然而然地貪圖於世俗享受之中,別無它事可做,年輕熱血,便走馬牽狗於庭,欺男霸女於市,說不出的囂張無聊,往往一言不合便會拔刀相向,出手極其狠辣,毫不顧忌後路。

這些少年自以為己等頗有任俠之風,又養了一批京都裡的小混混兒作打手,便將自己喚作「遊俠兒」,實際上在范閒看來,這不過是一群渣滓紈褲罷了,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婦人,手中絕了多少性命。

雖然范閒比這些京都出名的凶悍少年大不了幾歲,但心性卻是比他們要成熟不少,一看見長街之上這種陣勢,便瞇起了眼睛,縮回了馬車裡,再不肯露面,只把事情交給下屬去打理。

國公之脈,雖然沒有什麼實力了,但是那些七拐八彎的親戚關係實在複雜,就連范府與柳國公府上都還有親戚關係,這怎麼扯脫的開?范閒心想能不用自己動手,那是最好的選擇。

「給我把那輛馬車給砸了!」

領頭的權貴少年興奮地大喊著,催馬上前,在他的身後,一大幫子少年怪叫著向范閒所在的馬車衝了過來,手裡提著京都常見的直刀,不停揮舞著,就像是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小鯊魚一般亢奮。

桑文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然後趕緊縮回頭來,攥著自己的衣裙下擺,身子有些顫抖,卻咬著牙沒有發出驚呼。

范閒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將車簾拉開了一道小縫,看著那些騎馬衝來的兇惡少年,心想這京都的治安果然是越來越差了,不過京都府尹是二皇子的人,加上這些少年們的敏感身份,確實是沒有人敢管。只是看著那些少年眼中蘊著的興奮神情,他依然像吃了顆蒼蠅一般噁心。

因為這些年輕甚至有些稚嫩的眼眸裡,在興奮之中,更深處呈現出一種對生命的淡漠,對下賤者的蔑視,對血腥味的變態喜愛。范閒是一個自幼接觸死亡的人,對於剝奪他人的生命也不會覺得很恐怖,甚至會很平靜。

但他向來很小心地讓自己不會陶醉在殺人的過程之中,相反,他是一個很珍惜生命,很慶幸餘生的人。

而且,他自認今夜只是想公款休閒來著。結果堂堂監察院提司,居然淪落到了要和一幫紈褲小混混兒當街鬥毆,實在是很跌份。

所以,范閒很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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