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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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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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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 00:40:09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二章 京都外的夜

    「還記得去年我使黑拳打了郭保坤,京都府要拿我問案嗎?」

    「狠得。」

    「還記得今年春闈案發,刑部要拿我問案嗎?」

    「狠得。」范思轍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哥哥說這話,難道還是想提醒自己慶律之威嚴?可問題是這兩椿案子最後都不了了之,只是證明了在慶國這種地方,權勢依然是凌駕於律法之上,明顯是個反面教材啊。

    范閒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屁股,說道:「兩次裡,你都手執棍棒把官差打……雖說主要是因為你囂張霸蠻的性子,但你對我這相處不到兩年的哥哥,總是有一份情誼,這一點,我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范思轍臀上全是傷痕,吃痛地咬著下唇,說道:「那你先前下手還那麼狠!」

    范閒笑了笑,說道:「一來是真生氣了,這不瞞你,二來,不把你打的慘些,怎麼能讓京都裡的百姓,將來真的相信咱們老范家家風依然嚴謹?一半做戲,一半真。」

    范思轍忽然怔怔說道:「哥,北邊那麼重要的事情……就真的交給我?」

    范閒應道:「你先證明自己的能力再說。」

    范思轍一咬牙,露出一絲狂熱的神色,恨聲說道:「成!我一定能行。」

    范閒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正在弟弟身邊熟睡的抱月樓紅倌人,眉頭微挑說道:「昨天抄樓之時,我發現這個女子對你確實有幾分情意……我是你哥哥,當然清楚你的心性很硬很狠。不過該柔軟的時候,也可以軟一下,或許你會發現生活會有趣許多。」

    范思轍畢竟年紀尚小,初涉男女之事。面露尷尬微紅,應了一聲。

    兄弟二人又在車廂裡說了些什麼,此時馬車微微一頓,二人知道到了分手地時候。范閒搖搖頭說道:「此去艱險,雖然你對我一定還有怨懟之心,不過想來今後你會瞭解到我的良苦用心……至於父親那面,你更不要有任何怨恨之意,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兄弟之外,很難有人會真心對你好。你小小年紀就被逐出京都,柳姨自然傷心,父親只怕也不會很好過。」

    范思轍面色黯然地點了點頭。看著范閒走下馬車的身影,想到今後的日子,不由心中一空,眼眶裡泛起潮意,說不出地難受。

    「哥。早些接我回來。」

    范閒走下馬車的身影僵了僵,應道:「放心吧,我會很快搞定一切的。」

    看著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馬車。范閒不由一陣恍惚,自己算不得一個好人,為什麼卻苛求思轍做一個好人?或許自己先前的解釋是對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實在是很微妙,汪精衛想來不希望自己兒子也當漢奸,希特勒或許更喜歡自己的兒子去畫畫。

    當然,這兩位沒有機會實踐給范閒看,不過他看過肖恩與莊墨韓這兩兄弟的數十年起合。深以為然,慼慼焉,慼慼焉。

    那一對傳奇般的兄弟,肖恩暗中為莊墨韓做了多少事,已經沒有人知道了,但是他一直將自己隱在黑暗中,顧忌兄弟地清名而死不相認,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莊墨韓在七八十歲,已經快油盡燈枯,個人聲望也已經到達人生頂點的時候,為了自己地兄弟脫困,不惜拋卻了自己一生所稟之信念,千裡迢迢來南慶構陷范閒,所付出的代價,並不僅僅是表面上那麼簡單,而是完全捨棄了莊大家最珍惜的東西。

    很湊巧的是,這兩位當年的風雲人物去世之前,都是范閒陪在身邊。

    范閒看著遠去地馬車,心中一陣感歎,不知道思轍究竟會不會記恨自己,更不知道在遙遠的將來,如果有一天自己像肖恩一樣陷入黑暗之中不可自拔,思轍會不會像莊墨韓一樣不惜一切來救自己。

    夜風吹拂過京都外的山岡,范閒自嘲地搖了搖頭,心想以思轍地性子,頂多肯為自己損失幾萬兩銀子……如果這銀子的數目再多些,恐怕這貪財狠心的小傢伙,就得多估量估量了吧。

    ……

    ……

    言冰雲站在他的身邊,忽然說道:「你真是一個很虛偽的人。」

    范閒很感興趣地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你利用身邊的一切人,但讓人覺得,卻像是你在為對方好……」言冰雲的唇角微微翹了起來。

    范閒平靜回答道:「你沒有兄弟,根本不能瞭解這種感情……我確實是為了他好,雖然說手段可能過分了一些,而且效果不一定好……但是沒有辦法,我的閱歷能力只能做到這一個程度……至少,將來我可以對自己說,對於思轍的成長,我盡了一個兄長地本份。」

    「這正是我想說的第二點。」言冰雲點了點頭,「你還是一個很狠心的人。」

    范閒沉默著,知道他會繼續說下去。

    「范二少爺年紀還小,北邊的情況很複雜……你就能夠狠心將他逐出京都,讓他失蹤,斷了別人要挾你的可能,想來這麼絕的一招,就連二殿下都沒有想到。」言冰雲冷漠說道。

    范閒臉上沒有什麼笑容,反而問道:「你覺得人這一輩子應該怎樣度過?」

    這是在若若、思轍、婉兒之後,范閒就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千古一問,第四次向旁人問起。

    言冰雲微微一怔,搖了搖頭:「我想的很簡單,身為監察院官員,忠於陛下。忠於慶國,富國強兵,一統天下。」

    「一統天下?」范閒譏諷說道:「那有什麼意義?」

    言冰雲又愣了一下,身為慶國的年輕一代。生長在一個國家力量快速擴張的時期,從骨子裡都養成了這種想法,根本沒有想過為什麼要一統天下,而且也沒有人會這樣問出來。今天范閒驟然發問,他竟是不知該如何解釋。

    「天下三分,中有小國林立,戰爭難免,百姓流離失所……既然如此,何不一統天下,永除刀兵之災?」

    他想了一會兒之後。嘗試著理清了自己地思路。

    范閒搖了搖頭:「我從來不信什麼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廢話。一統數百年,一分又是數百年,如果分割的國度都沒有一統天下的野心,又哪裡來地戰爭?大一統……不是消除戰爭帶來和平的方式,而是誘惑天下人投身於戰爭的果子。如果大家都不這麼想。那豈不是天下太平?」

    言冰雲看了他一眼,嘲諷道:「你這是很幼稚的想法。」

    「我也明白。」范閒歎了一口氣,「但我活著的時候。是很不想看見打仗這種事情的,一年裡死在咱們院中人手上的人,大概有四百多個,而八月份大江缺堤,估計已經死了幾萬人,如果戰爭真的開始,不過數月,只怕就要死上十幾萬人。」

    「矛盾就算能暫時壓下來,也不可能持久。總有一天戰爭會爆發的。」言冰雲嗤之以鼻,「就算你將來收集了四大宗師當打手,強行壓下皇室間的野心,可你死後怎麼辦?」

    范閒笑了笑說道:「我死之後?我死之後,哪怕洪水滔天。」

    路易十四最露骨地宣言,終於讓言冰雲的臉色變了,他一邊搖頭一邊歎息道:「還正以為你是一個隱藏在黑暗之下的仁者,聽明白這句話,才知道我剛才說地還算客氣……你不僅僅是心狠,而且是個極度自私的人。」

    「誤會了不是?上次就和你說過,我不是聖人。」范閒忽然皺了皺眉頭,調戲著對方,「不過如今看來……似乎……當當也無妨。」

    「一個執掌監察院的聖人?」言冰雲像看鬼魂一樣看著他。

    ……

    ……

    「那你這輩子準備怎麼過?」言冰雲很難得地像北齊上京那些虛談之徒般發問。

    「我準備好好過。」范閒說了一句廢話,然後不等他回應,笑呵呵地說道:「這次思轍一路向北,真是麻煩你們父子二人。」要將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覺整個慶國,除了監管各郡路官員動向,掌握異國諜網的監察院四處放水,甚至是監守自盜,還真做不到這一點。

    「你是我的上司。」言冰雲很直接地回答道。

    范閒瞭解他地想法,說道:「這件事情,我會向院長備案的。」

    他接著說道:「知道嗎?上次使團離京,第一夜就是在我們腳下這個松林包紮的營……」他摸著鼻子,自嘲地笑了笑:「當時使團裡有司理理這位紅倌人,今天思轍被逐,雖然比我當時地狀況要淒慘許多,但我也擄了個紅倌人陪他,看來我們兄弟二人的旅途都不會怎麼寂寞。」

    言冰雲有些頭痛地搖了搖頭,很難適應范閒這種只會在親近的下屬、朋友面前,才會表露出來的無恥面目,於是他轉而問道:「現在沒什麼擔憂的了,你準備怎麼做?」

    范閒苦笑道:「對方是皇子,難道我們還真敢把他給殺了?」

    言冰雲冷漠說道:「我看你好像沒有什麼不敢的。」

    范閒心頭微動,笑著說道:「看來你還真是個瞭解我的人……不過不著急,先把弘成的名聲整臭,再把老二手下那些人折騰折騰,把崔家逼一逼。」

    最後他輕聲說道:「我不會再管抱月樓的事情,你幫著史闡立處理一下,至於後面怎麼做,你全權負責,反正在玩陰謀這方面,你地天份實在高出我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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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 00:41:40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三章 收樓

    抱月樓還在繼續營業。

    雖然有極少數消息靈通的人士知道為了這間京都最打風的樓子,范家與二殿下那邊已經鬧了起來,但事後范府也只是打了一頓熱熱鬧鬧的板子,並沒有什麼太過激烈的反應,而監察院也沒有對抱月樓諸多為難,所以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淡了。

    在這些官員的心中,這是很自然的結果,畢竟范閒再如何囂張,對上一位皇子,總是會有許多忌諱,更何況在眾人眼裡,范家二少爺經營抱月樓,雖然對於范氏的名聲稍有損傷,但在其中撈的銀子可不會少,大家齊心協力,將這件事情壓下去,才是個真真雙贏的局面。

    而在那些並不知情,只看見監察院抄樓,聽見范府裡的板落如雨聲的京都百姓看來,這事兒卻透著一絲古怪--什麼時候咱陛下的特務機關,也開始管起妓院這檔子事兒來了?范家究竟出了什麼事兒?為什麼一向橫行京都街頭的那些小霸王們忽然間消聲匿跡?

    但不管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不知道這件事情的,都以為這件事情會和京都裡常見的那些權貴衝突一般,最終因為那些無形卻密佈於空氣中的關係網,消失無蹤,正所謂你好我好,大家好。

    然而那些抱月樓裡的主事、姑娘、掌櫃們,卻不像外人看著那般輕鬆,因為自從監察院抄樓之後,大東家便再也沒有來過抱月樓,整個人就像是失蹤了一般,雖有傳聞這位年紀輕輕的大東家是被禁了足。但沒有准信兒,眾人總是有些難以心安,而且二東家身份特殊,也不可能天天在樓裡照管著。一時間,抱月樓雖然保持著外表的平靜,但隱隱已經有股暗流在緩緩流動。

    暗流的一岸,二皇子那一派地人馬也在犯嘀咕,為什麼范家把那些牽涉到青樓命案裡的人,直接送往了京都府?

    自從梅執禮轉職之後,這個要害衙門便一直被二皇子掌控,著對方肯定清楚,京都府是二皇子的勢力範疇。如果說范家是準備撕破臉皮,拼著將二少爺送官查辦。也不肯受己等威脅,那為什麼只傳出了范二少禁足的消息,卻沒有看到監察院。范家有絲毫動手地跡象?

    二皇子在頭痛著這件事情,根本沒有想到范家已經如此決然地將范思轍逐出了京都,悄無聲息地送往了異國,監察院辦事,果然是滴水不漏--但隱隱的擔憂。仍然促使著二皇子一派開始做些準備,但事到臨頭,他們才愕然發現。自己與抱月樓一點關係也沒有,清白的無以復加,就算提防著范閒要報復,可是連自己這些人都不知道范閒能抓到自己什麼痛腳,那又從何防起?

    沒有人能掌握到范閒的想法,也沒有人能猜測到執行人小言公子的執行力。

    ……

    ……

    這一日風輕雲淡,黃葉飄零,正是適合京外郊遊。賞菊的好日子。

    離皇家賞菊日還有六天,京都裡的官紳百姓們紛紛攜家帶口往郊外去,加之又是白天,所以抱月樓顯得格外的清靜,由於前途未卜,大東家失蹤,往常精氣神十足的知客們有氣無力地倚在柱旁,瘦湖畔的那些姑娘們強顏歡笑,陪著那些好白晝宣淫地老淫棍,一些不知名的昆蟲在側廊下的石階處拚命蹦躂著,聲嘶力竭地叫喚著,徒勞無功地掙扎,等待著自己地末日到來。

    樓中的夥計們都顯得有些心神不寧,拿著那塊抹布胡亂擦拭著桌面,放在以往,范思轍曾經下過嚴令,這桌子必須得用白娟試過,確認不染一塵才算合格,哪裡能像現在這般輕鬆。

    忽然間,有一個走了進來,這人眉毛極濃,看上卻就像畫上去的一般,這等容貌,雖然尋常,卻極好被人記住,所以某夜曾經接待過他的知客,頓時認了出來,愣在了抱月樓的大門之旁,身子一彈,卻不敢上前應著。

    倒是一位夥計奇怪地看著知客先生一眼,將手上地灰抹布極利落地一搭,唱道:「有客到……」尾音落的哩哩啦啦,脆生生的極為好聽。

    來人微微一怔,面上浮出一絲苦笑,似乎是心中有極大為難處,他在抱月樓寬廣無比地大廳裡稍站片刻,終於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讓石清兒來見我。」

    這回輪到夥計愣了,心想這客人好大的口氣,居然讓石姑娘親自來見他,而且還是直呼其名?這京中權貴眾多,但到得抱月樓來的人物,誰不是對清兒姑娘客客氣氣的?

    認識此人的知客先生終於醒了過來,擦去額角冷汗,一溜小跑到了那人身前,恭恭敬敬說道:「這位大人,我馬上去傳。」然後讓夥計領著此人上了三樓的甲二,抱月樓最清靜最好的那間房,吩咐好生招待著。

    等到此人上樓,一樓的這些夥計知客們才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說個不停,不知道來的是哪路神仙,值此抱月樓風雨未至,人心卻已飄零之際,稍一所動,便會惹來眾人心頭大不安。

    終於有人想了起來,這位眉毛生地極濃的,像是位尋常讀書人的人物……竟是那日和「陳公子」一道來嫖妓的同伴!陳公子是誰?是抱月樓大東家的親哥哥!是朝中正當紅的小范大人!那來的這人,自然是范大人的心腹,只怕是監察院裡的高官。

    樓中眾人目瞠口呆,都知道那日發生的事情,自己這樓子只怕把范大人得罪慘了,連帶著大東家都吃了苦,今日對方又來人,莫不是監察院又要抄一道樓?這抱月樓還能開下去嗎?

    此時有人歎息說道:「我看啊……樓子裡只怕要送一大筆錢才能了了此事……說來真是可惜,大東家雖然行事很了些,但經營確實厲害……平白無故地卻要填這些官的兩張嘴。再好的生意,也要被折騰沒了。」

    「呸!」有人見不得他冒充慶廟大祭祀的作派,嘲笑道:「你這蠢貨,咱抱月樓地大東家就是小范大人的親弟弟。監察院收銀子怎麼也收不到我們頭上來,難道他們哥倆還要左手進右手出?人頭頂上還有位老尚書大人鎮著的。」

    那人臉面受削,訥訥道:「那這位跟著范提司的大人來樓裡做什麼?」

    來人是史闡立,今日范閒正在輕鬆快活,他堂堂一位持身頗正地讀書人,卻被門師趕到了妓院來,心情自然有些不堪。

    石清兒眸中異光一閃,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茶,知道面前這位雖然不是官員,卻是范提司的親信。這些天大東家一直消失無蹤,對方忽然來到,真不知道是來做什麼的。略頓了會兒後溫柔問道:「史先生,不知道今日前來有何貴幹。」

    史闡立微一遲疑。

    石清兒是三皇子那小傢伙挑中的人,和范氏關係不深,見對方遲疑,卻是會錯了意。掩唇嫣然一笑道:「如今都是一家人,莫非史先生還要……來……抄……樓?」

    她說這個抄字,捲舌特別深。說不出的怪異。

    史闡立濃眉微皺,很是不喜此女輕佻,將臉一馬,從懷中取出一張文書,沉聲說道:「今日前來,不是抄樓,而是來……收樓的。」

    收樓!

    石清兒一愣,從桌上拿起那張薄薄的文書氏,快速地掃了一遍。臉色頓時變了,待看清下方那幾個鮮紅的指頭印後,更是下意識裡咬了咬嘴唇。稍沉默片刻後,她終於消化了心中的震驚,張大眼睛問道:「大東家將樓中股份全部……贈予你?」

    話語間帶著驚訝與難以置信,抱月樓七成的股份,那得是多大一筆銀子,怎麼就這麼輕輕鬆鬆地轉了手?石清兒知道這件事情一定不這麼簡單,皺眉問道:「史先生,這件事情太大,我可應承不下來。」

    史闡立苦笑說道:「不需要你應承,從今日起,我便是這抱月樓地大東家,只是來通知一聲。」

    石清兒將牙一咬:「敢請教史先生,大東家目前人在何處?這麼大筆買賣,總要當面說一說。」

    史闡立一手好文字,前些天夜裡擬的這份文書是乾乾淨淨,簡簡潔潔,沒料到最後,他卻被范閒硬逼著來當這個大掌櫃,心裡頭本來就極不舒服,多少生出些作繭自縛之感,此時聽著對方問話,不由冷聲說道:「難道這轉讓文書有假?休要囉嗦,呆會兒查帳的人就到,你也莫要存別地想法。」

    石清兒查覺到范家準備從抱月樓裡脫身,用面前這位讀書人來當殼子,但她的等級不夠,不知道太多的內幕,而袁大家也忽然失蹤了,只好拖延道:「既然這抱月樓馬上就要姓史了,本姑娘也是混口飯吃,怎麼敢與您爭執什麼……」她心中已是冷靜下來,含笑說道:「只是這樓子還有三成股在……那位小爺手上,想來史先生也清楚。」

    不管怎麼說,只要三皇子的三成股在抱月樓裡,你范家便別想把抱月樓推的乾淨。她卻哪裡知道,范閒從一開始就沒有將抱月樓從身邊踢掉地想法。

    史闡立望著她,忽然笑了一笑,兩抹濃厚的眉毛極為生動地扭了扭:「今日收樓,就是要麻煩清兒姑娘……轉告那位一聲,二東家手上那三成股,我也收了。」

    我也收了?

    「好大的口氣!」石清兒大怒說道,心想你范家自相授受當然簡單,但居然空口白牙地就想收走三皇子地股份,哪有這麼簡單!

    史闡立此時終於緩緩進入了妓院老闆的角色之中,有條不紊說道:「要收這三成股份,我有很多辦法,這時候提出來。是給那位二東家一個面子,清兒姑娘要清楚這一點。」

    石清兒冷哼道:「噢?看來我還要謝謝史先生了,只是不知道……您肯出多少銀子?」

    史闡立伸出了一根手指頭。

    「十萬兩?」石清兒疑惑道,心想這個價錢確實比較公道。就算抱月樓將來能夠繼續良好的經營下去,十萬兩三成股,也算是個不錯的價位。

    史闡立搖了搖頭。

    「難道只有一萬兩?」石清兒大驚失色。

    「我只有一千兩銀子。」史闡立很誠懇地說道:「讀書人……總是比較窮的。」

    ……

    ……

    「欺人太盛!」石清兒怒道:「不要以為你們范家就可以一手遮天,不要忘記這三成股份究竟是誰地!」

    史闡立眉頭一挑,和聲說道:「姑娘不要誤會,這七成股份是在下史闡立的,與什麼范家蔡家都沒有關係……至於那三成股份是誰的,我也不是很關心。」

    石清兒冷聲說道:「這三成股份便是不讓又如何?」

    「第一,抱月樓有可能被抄出一些書信之類,什麼裡通外國啊。至於是什麼罪名,我就不是很清楚。」史闡立笑著說道:「第二,京中會馬上出現一座抱樓……既然本人擁有樓子的七成股份。我自然可以將抱月樓所有地夥計、知客、姑娘們全部趕走,然後抱日樓自然會重新招過去……清兒姑娘可以想一下,那座現在尚未存在的抱日樓,能在多短的時間內,將抱月樓完全擠垮?」

    石清兒面露堅毅之色。不肯退步:「第一點我根本不信,難道范家……不,史先生捨得抱月樓就此垮了?用七成股份來與咱們同歸於盡?」

    她面露驕傲之色:「第二條更不可能。大東家當初選址的時候,極有講究,而且這些紅牌姑娘們與咱們樓子簽的是死契,怎麼可能說走就走?」

    史闡立搖頭歎息道:「清兒姑娘看來還是不明白目前的局勢……你要清楚,我現在才是抱月樓的大東家,什麼死契活契,我說了才算數。」

    石清兒面色一變。

    史闡立站起身來,推窗而眺,微笑說道:「至於抱日樓的選址。不瞞姑娘,正是抱月樓的側邊,也是在瘦湖之畔……之所以本人過了這些天才來收樓,是因為前兩天,我正忙著收那處的地契。」

    石清兒瞠目結舌無語。

    史闡立此時已經完全沉醉於一位狠辣商人地角色之中,揮手撈了撈窗外瘦湖面上吹來的風,繼續說道:「至於同歸於盡……如果貴方始終不肯退出,那就同歸於盡好了……抱月樓的七成股份,雖然值很多銀子,但還沒有放在我地眼裡。」

    話一出口,他卻自嘲地笑了起來,自己什麼時候開始洗去了讀書人的本份,卻開始有些陶醉於這種仗勢欺人的生涯之中?他對石清兒確實是在赤裸裸的威脅,但這種威脅極易落在實處,看似簡單,卻讓對方--或者說三皇子根本應不下來。

    抱月樓旁的地確實已經被監察院暗中征了,用地什麼手段不得而知。史闡立知道,收樓的每一個步驟都走的極為穩定,不虞有失,那位小言公子出手,果然厲害,三皇子手中地三成股如果真的不肯讓出來,小言公子一定有辦法在十天之內,讓這家抱月樓倒閉,今後再無翻身的可能。

    「姑娘你不知道這件事情的根源,就不要多想什麼了。」史闡立也不需要對方向三皇子傳話,范閒要收抱月樓的消息,早就已經通過范府自身的途徑,傳入了宮中宜貴嬪的耳裡,如今三皇子天天被宜貴嬪揪著罰抄書,就算心疼自己的錢被大表哥陰了,也暫時找不到法子來阻止這件事情。

    他看著石清兒有些惘然的臉,讀書人柔和地天性發作,笑著說道:「我是一個極好說話的人,日後你依然留在樓中作事,盡心盡力,自然不會虧待你。」

    誰知道石清兒卻是一個死心眼的人,總想著要對二東家……負責,雖然二東家只是一個小小年紀的孩子,但她想著這孩子的身份,總覺得這事兒荒謬的狠--京都裡霸產奪田的事情常見,但怎麼會有人連皇子的產業都敢強霸豪奪?

    「如果二東家傳話來,我自然應下。」她咬著牙說道:「但帳上的流水銀子,你我總要交割清楚,一筆一筆不能亂了。」

    史闡立點點頭,一直在樓外等著的收樓小組終於走進了樓裡。看著那一群人,石清兒的眼睛都直了--穿著便服的監察院密探……依然還是密探,這樣一群人來收樓,誰還敢攔著?

    等看到這行人裡面那位頜下有長鬚,正對抱月樓的佈置環境經營風格大加讚賞的小老頭兒,石清兒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再也說不出話來,心想自己就算再盡力,也阻不了范提司大人將三皇子的那份錢生吞了進去。

    有慶余堂的三葉掌櫃親自出馬,在帳上再怎麼算,只怕這抱月樓最後都會全部算成姓史……不,那個天殺的姓范的。

    對方肯定不會噎著,說不定連碗水都不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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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 00:42:36
本文最後由 匿名 於 2023-12-2 00:45 編輯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五章 京都府外謝必安

    原來的京都府尹梅執禮,是柳氏父親的門生,一向偏著范府,在郭保坤黑拳案中,幫了范閒不小的忙,後來範閒在牛欄街遇刺,梅執禮身為京都府尹自然也要受罰,被罰俸一年,留職查看,但誰也沒有料到,第二年又出了春闈一案,幾番折騰下來,梅執禮終於被從這個位置上趕了下來,下放到外郡去了。

    范府與老梅還偶有書信來往,所以范閒清楚那位當年的梅府尹,其實萬分高興離開京都府這間萬惡的衙門。

    堂上,一大排看上去貧苦不堪模樣的人,正跪在案前失聲痛哭。這些人都是抱月樓死去妓女的親人,一邊痛哭,一邊痛罵著范家,口口聲聲請素天大老爺做主。

    現任的京都府尹田靖牧滿臉正義凜然,唇角微微抽動,眼眶中一片濕潤,似乎是被堂下這些苦主的說辭打動的無以復加,馬上下令府上衙役速去抱月樓捉拿相關嫌犯,現場勘驗,又鄭重其事地表白了一番為民做主的心願,命人去范府請那位無惡不作的范家二少爺,卻根本沒有提到袁夢等人的名字。

    范閒混在人群中冷眼看著,看出那位田靖牧府尹眼中的微微慌亂之色,心知對方也知道,那三位牽涉到妓女命案中的打手已經死了的消息。

    對於堂上那些苦主的叫罵聲,范閒沒有絲毫反應,畢竟抱月樓害死了那幾名妓女,自己和弟弟不過被罵幾句,又算什麼?他只是在懷疑,這些苦主究竟是真的。還是二皇子那邊安排的,監察院的調查結果還沒有出來,但他卻不能什麼都不做。

    京都府地審案是很乏味的,這種戲碼千百年來已經演過許多次了。雖然圍觀看熱鬧的百姓們依然津津有味,但范閒已經將心思轉到了別處。他今天之所以來到這裡,就是估算著有件事情馬上就要發生。

    自己的岳父,一代奸相林若甫之所以最後黯然被迫下台,雖然從根源上說,是因為自己地橫空出世,陛下聖心一動所致,但具體的尋火索,還是當初那位死在葡萄架子下面的吳伯安。因為山東路的彭亭生授意大整吳家,整死了吳伯安的兒子。所以吳伯安的遺孀才會進京告狀,在途中被相府的人截殺,卻湊巧的被二皇子與李弘成救了下來--今天。二皇子會不會又來這麼一道?

    岳父的下台,范閒其實並不怎麼記仇,但卻記得了二皇子的手段。本來按理講,真正玩弄陰謀地高手,絕對不會重複自己的手段。但他將二皇子看的透徹,對方雖然喜歡蹲在椅子上擺出個莫測高深地模樣,但在自己這麼多天的試探下。終究還是顯露了年輕人稚嫩與強擰的一面。

    除了監察院的恐怖實力,范閒比二皇子更佔優勢的就在於此,他雖然這世地年齡比二皇子小,但實際上的閱歷,卻不知道要豐富多少。

    ……

    ……

    不一時,京都府衙役已經帶回了抱月樓如今名義上的主事人,石清兒,還有相關地人手正在抱月樓後方瘦湖畔裡尋找痕跡,只是目前命案沒有直接證人。所以也不知道埋屍何處,當然找不到屍首。

    范閒看著堂內跪在青石地板上的女子,在猜想她究竟會如何應對,是懾於自己的壓力而老實安份一些,還是依舊有些不甘心。至於埋在抱月樓裡的屍首,監察院早已經與史闡立配合著,在一個夜裡取了出來,放到了京郊好生安葬,只等著這案子真正了結以後,再想辦法通知她們真正的家人。

    堂內的石清兒咬著雙唇,雖不是一言不發,但也是上面的大老爺問一句,她才斟酌半晌應一句,她心裡對這件事情明鏡似的,來之前那位史先生早交待過了,自己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好在如今的東家要求也不嚴苛,並不要求自己攀污什麼,也不要求自己為范家二少爺掩飾什麼,只是照直了說。所以不等京都府尹用刑,她就將當初抱月樓地東家姓甚名誰,做了些什麼事情,交待的一清二楚,但在妓女命案這件事情上,卻一口咬死,是那位正被刑部通緝的袁大家袁夢指人做的,東家雖然知道此事,但並不曾親手參與。

    京都府尹本有些滿意堂下跪著的這女子應的順暢,但聽來聽去,似乎總有為范家二少爺洗脫的意思,而且二皇子那邊早交待過,這件事情斷不能與袁大家扯上關係,便將臉一黑,將簽往身前一摔,喝道:「這婦人好生狡猾,給我打!」

    便有京都府的衙役拿著燒火棍,開始對石清兒用刑,石清兒咬牙忍著疼痛,知道這一幕一定有范家的人看著,自己既然已經沒了三皇子這個靠山,想指望著依靠范家在京都生活,那就得一條道走到黑。

    她忍痛不語,卻不是不會發出慘叫,咿咿呀呀地喚著,疼痛之中含著幽怨,在京都府的衙門上飄來飄去,倒讓圍觀的百姓都覺得有些不忍。

    范閒在外面看著這幕,有些意外於這個女人的狠氣。

    用刑一番後,石清兒還是頭前那幾句話,京都府尹正準備再用刑的時候,去范府索拿范思轍的官差卻是滿身灰塵、一臉頹敗地回來覆命。

    原來這一行人去范府索拿范思轍,他們請出京都府的牌子,強行進去搜了一番,但此時的范思轍,只怕已經到了滄州地界,正在馬車裡抱著妍兒姑娘喟歎故土難離,哪裡搜得到!這些差役們,正準備多問幾句的時候,就已經被柳氏領著一干家丁用掃雷將他們打了出來。

    聽著屬下受辱,京都府尹毫無生氣之色,反是暗自高興,高聲喝斥道:「這等權貴。居然如此放肆!居然敢窩藏罪犯……」他拿定主意,明天便就著此事上一奏章,看你范府如何交待。

    范閒冷眼看著,心裡卻不著急。有柳氏在家中鎮宅,他是知道這位姨娘的手段,哪裡會處置的如此思慮不周?更何況小言公子玩弄陰謀是極值得信賴的,當年整個北齊朝廷都被他玩在掌心之中,更何況是區區一個京都府,一個刑事案件。

    果不其然,府外圍觀地人群一分,行來幾個人,領頭的那位便是范閒第一次上京都府時的夥伴,范府清客鄭先生。當年京都府赫赫有名的筆頭。

    這位鄭先生有功名在身,不用下跪,只對著案上地府尹老爺行了一禮。便說道:「大人這話大謬,京中百姓皆知,我范府向來治府嚴明,哪裡會有窩藏罪犯這種事情,至於二少爺究竟犯了何事。還需大人細細審來,我范府絕不偏私。」

    京都府尹田靖牧知道眼前這位清客,乃是京中出了名的筆頭。而他身邊那個狀師宋世仁,更是出名難纏的訟棍,范家擺出這麼個陣勢來應著,想必是準備走明面路線,將臉一沉喝道:「既不偏私,為何還不速將犯人帶上!」

    寒秋天氣,宋世仁將扇子一揮,嘲笑說道:「捉拿犯人,乃是京都府的差事。什麼時候論到旁人管了?」

    田靖牧冷笑道:「你家二少犯了事,自然要將人交出來……若不交人,難道不是窩藏罪犯?慶律之上寫的清清楚楚,宋世仁你還是住嘴吧。」

    宋世仁卻不聽話,笑吟吟說道:「慶律有疏言明,犯家必須首先交人……只是大人,范家二少爺早已於八天之前失蹤,叫我們到哪裡找人去?」

    田靖牧氣極反笑道:「哈哈哈哈……好荒謬的借口!」

    宋世仁愁苦著臉說道:「好教府尹大人知曉,並非借口……數日之前,范府已上京都府舉報,言明二少爺諸多陰私不法事,只是大人不予理會,而且當時也一併言明,二少爺已經畏罪潛逃,請京都府速速派差役將其捉拿歸案。」

    他再搖紙扇,沉痛說道:「范尚書及小范大人,大義滅親還來不及,怎麼會私藏罪犯?」

    田靖牧一拍驚堂木,忍不住罵道:「范家什麼時候來舉報過?又何時報案范思轍失蹤?本府怎麼不知道這件事情!你休想將水攪渾了,從中脫身。」

    「有沒有……煩請大人查一查當日案宗,便可知曉。」宋世仁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田靖牧心頭一凜,馬上驚醒了過來,極老成地沒有喊差役當場去查驗當日案宗,而是尋了個借口暫時退堂,自己與師爺走到書房之中,將這幾日來的案宗細細看了一遍,等看到那張記明瞭范府報案,范家二少爺畏罪潛逃的案宗時,這位京都府尹險些氣的暈了過去!

    明明沒有這回事情,怎麼卻突然多了這麼一封卷宗!

    京都府衙看管森嚴,就算是監察院動手,也極難不驚動任何人……他……他……他……范家怎麼有這麼大的本事?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玩了這麼一招?田靖牧地臉色極其難看,心知肚明是京都府有內鬼,只是一時間不能判斷,到底是少尹還是主薄做的這件事情。

    等田靖牧再回到堂上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最開始那般硬氣了。畢竟案宗在此,而且先前查驗地時候,京都府少尹與主薄都在自己身邊,就算自己肯冒險毀了范家報案的案宗,也沒有辦法瞞下此事。

    如此一來,就算范思轍將來被定了罪名,但范府已然有了首舉之功,范家二少爺畏罪潛逃之事,范府也沒有刻意隱瞞--這般下去,還怎麼能將范府拖到這攤子渾水裡來?至不濟最後陛下治范府一個治下不嚴的罪名,削爵罰俸了事,根本不可能達到二殿下所要求的結果!

    京都府尹好生頭痛,卻不肯甘心,黑著張臉與范家龐大的訟師隊伍繼續展開著較量。

    ……

    ……

    京都府暫時退堂,范閒知道明面上地功夫已經差不多了,范思轍從此就成為一位畏罪潛逃之人,等著自己將來真的大權在握時。自然會想辦法洗清,而范府也終於可以輕身而出,從此一身輕快。

    至於如今地抱月樓名義上地東家史闡立,由於他是在案發之後接的手。京都府再怎麼蠻不講理,也沒可能將他索來問罪。

    范閒忍不住笑了笑,還和身邊一位看熱鬧的大漢就著案情討論了幾句,眼瞅著那些苦主們正在衙役地帶領下,去府衙後方的一處地方暫歇,他唇角一翹,與大漢告辭後跟了上去,眼光瞄了一眼街角雨簷之下,一個書生般的人物。

    那些妓女的家人滿臉淒楚地往街角行去,將將要消失在那些圍觀人群的視線中時。打橫刺裡竟是殺出了四五個蒙面大漢,手裡拿著明晃晃的直刀衝了過來,這些蒙面刺客刀光亂舞。下手極狠,便朝著那些苦主地身上砍了下去!

    街頭一片叫嚷哭嚎之聲,那些看熱鬧的民眾也是一聲喊,嚇得四散逃開。

    范閒站在一棵大槐樹下面,瞇眼看著這一幕。心裡沒有絲毫擔心,反而是對二皇子那方的實力有些看輕,對方果然施展出了同樣的手段。行事實在是拙劣地狠,上次栽贓宰相能夠成功,是暗合了陛下之意,陛下不願意戳穿,你今天在大街之上又來這麼一手,難道不怕陛下恥笑你手段單一嗎?

    至於這些苦主的性命,他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果不其然,在街口處不知道從那裡冒出來了一批路人,直接混入了戰團之中。極其快速地將那批命案苦主掩在了身後,而迎上了那些殺手。

    又是路人,是范閒最喜歡地那些路人。

    路人手上沒有拿刀,只是拿著監察院特備的刺尖,不過三兩下功夫,便破了那幾個刺客的刀風,欺近身去,下手極其乾淨利落,出手風格簡潔有力,竟似帶著幾絲五竹大人的痕跡。

    范閒眉梢一挑,知道這是因為六處的真正主辦,那位影子是五竹仰幕者地關係。

    二皇子那邊派來的刺客其實身手也不錯,但和六處的這些人比較起來,總是顯得下手有些冗余之氣,稍一對戰,便潰敗不堪,這些人下意識裡便想遁走,但卻被那些路人如附骨之蛆一般纏著,毫無辦法。

    當當幾聲脆響!

    這場突如其來地狙殺與反狙殺嘎然而止,那幾個蒙著臉的刺客慘然倒在街面之上,身上帶著幾個淒慘的創口,鮮血橫流。

    范閒看著那邊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對於小言的安排十分滿意,留不留活口無所謂,但是不能讓這些人在眾目睽睽之下逃走,想必這些刺客的身上都帶著監察院秘密的印記,以便栽贓給自己,而這場狙殺的結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皇子們養的死士,只能算是兼職地刺客,遇見六處的專業人士,自然會敗的很慘。

    便在此時,奇變陡生!

    街角那個正在屋簷下躲雨的書生,忽然間飄了出來,殺入了戰局之中,只見他一拔劍,意灑然,劍芒挾氣而至,真氣精純狂戾,竟是帶著街上積水都躍了起來,化作一道水箭,直刺場間一位苦主!

    好強悍的劍氣,竟是出自如此文弱的書生之手,場中那幾位偽裝成路人的六處劍手一時不及反應,也不敢與這雨劍相混的一道白氣相抗,側身避開,尖刺反肘刺出,意圖延緩一下這位高手的出劍。

    嗤嗤數聲響,尖刺只是穿過了那位書生的文袍下擺,帶下幾縷布巾,卻是根本阻不住他的一劍之威,只聽著噗的一聲,那柄無華長劍已經是刺入了一位苦主的身體!

    ……

    ……

    謝必安,二皇子八家將中最傲氣的謝必安,曾經說過一劍足以擊敗范閒的謝必安,出劍必安的謝必安。

    范閒第一眼就認出了屋簷下躲雨的書生是他,但根本沒有想到,以對方的身份實力,竟然會如此不顧臉面地對一位苦主出手,此時大局已定,就算謝必安殺了那個苦主,又能如何呢?

    他以為謝必安只是奉命前來監視場中情況。根本想不到對方會拋卻傲氣出手,所以反應略慢了一絲。

    謝必安在出劍前的那一剎那,其實就已經知道,既然六處的人在這裡。那麼栽贓的計劃定然是失敗了,他雖然狂妄,但也沒有自信能夠在光天化日地京都街頭,將那些常年與黑暗相伴的六處劍手全部殺死。

    但他依然要出劍,因為他心裡不服,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下被那些路人刺倒,而自己想要殺的苦主們雖然驚恐,卻是毫髮無傷,這種完全地失敗,讓他憤怒了起來。從而選擇了不理智而狂戾的出劍。

    殺死一個苦主也是好的,至少能為二殿下在與范閒的鬥爭中挽回些顏面,而且……只要這些妓女的親眷死了一個。范閒總要花很多精力在解釋這件事情上。

    他輕輕握著劍柄的右手感到一絲熟悉的回顫,知道劍尖已經又一次地進入了一個陌生人的身體,又會帶走一個無辜者的靈魂,有些滿意,甚至是囂張地笑了笑。回劍,看著那位苦主胸前的血花綻開。

    然後……他地笑容馬上僵住了。

    謝必安自信絕不會失手的一劍,也確實實實在在地刺入了那位苦主的身體。但唯一有些怪異地是,劍尖入體的部位,略微向中間偏了那麼一兩寸,也就是這段距離,讓他手中的的劍,沒有直接殺死對方。

    而且他已經失去了第二次出劍的機會,因為他面前地苦主,就像是一隻風箏一樣,慘慘斜斜。卻又極為快速地向著右手邊飛了出去!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竟然能夠平空將一個人,牽引向了完全違反物理法則的方向。

    ……

    ……

    謝必安下意識裡手腕一擰,長劍護於胸前,霍然轉首看去,卻只來得及看見剛趕過來地范閒,收回踹出去的那隻腳!

    「范閒!」

    身為極高明的劍客,他第一時間查覺出了對方的氣息,在尖叫聲中,凝聚了他全身力量的一劍,筆直而無法阻止地向著范閒的面門上刺了過去。

    此時,六處的那幾位路人知道范提司到了,很有默契地護著驚魂未定的苦主們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范閒一腳救了先前那人一命,此時根本來不及抽出匕首,看著迎面而來地寒光,感受著那股凜烈的劍氣,感覺自己的眼睫毛似乎都要被刮落了一般!

    他一抬手,嗤嗤嗤,三聲連環機簧之色連綿而起,三枝淬著見血封喉毒液的弩箭,逆著劍風,快速射向了謝必安的面門。

    此時劍尖所指是面門,而暗弩所向亦是面門。

    兩個人很明顯都沒有比拚臉皮厚度的興趣,范閒沉默甚至有些冷漠地一扭身體,憑借自己強悍的控制身體能力,讓那把寒劍擦著自己的臉頰刺了過去,狠狠一拳擊向了謝必安的胸腹。

    這一拳上挾著的霸道真氣十分雄渾,破空如雷,如果擊實,謝必安必要落個五臟俱碎的下場。

    謝必安拚命一般左袖一舞,舞出朵雲來,勉強拂去了兩柄細小的暗弩,想趁此一劍要了范閒性命,哪裡料到范閒竟然敢如此行險,生生遞了那個恐怖的拳頭出來!

    他怪叫一聲,橫腕一割,左手化掌而出,拍在范閒的拳頭上。

    喀喇一聲脆響,謝必安的腕骨毫不意外的斷了!

    「范閒!」

必安憤怒地狂喝道,不是因為畏懼范閒的真氣,而是拳掌相交時,一道淡淡的黃煙從二人拳掌間爆了開來,謝必安沒有想到范閒竟然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還會用毒煙這種下作手段!

    此時毒煙入體,他劍勢已盡,橫割無力,又急著去迎范閒那一記詭異而又霸道的拳頭,空門大開,三枝弩箭的最後一枝刺入了他的肩頭。

    又中一毒。

    ……

    ……

    「范閒!」

    謝必安第三次狂亂憤怒而又無可奈何地咒喊首范閒的名字,知道自己低估了對方的實力,強行運起體內真氣,一劍西出。直攻范閒的咽喉,毒辣至極,而他整個身體已經飄了起來,準備掠上民宅簷上。逃離這個身具高強實力,卻依然陰險無比地另類高手身邊。

    但范閒怎麼會讓他逃?

    一道灰影閃過,范閒已經在半空之中纏住了謝必安的身形,右臂疾伸,直接砍在了對方的腳踝上,這一記掌刀,乃是用大劈棺做的小手段,雖然攻擊地是敵人最不在意的邊角處,卻給對方帶來了極大的損害。

    謝必安悶哼一聲,只覺腳踝處像是碎了。一股難以忍受的疼痛迅疾染遍了他半個身體,讓他逃離的速度緩了一緩。

    也就是這一緩,范閒沉默著出手。在片刻時間之內,向謝必安不知道攻了多少次,二人重新站立在微有積雨的街面之上,化作了兩道看不清的影子,一道是灰色。一道是黑色,糾纏在了一起。

    啪啪啪啪一連串悶響,謝必安身上也不知道挨了范閒多少記拳腳。雖然范閒下手太快,所以真氣未能盡發,謝必安仗著自己數十年的修為硬抗住了,但是劍尖如風,竟是連范閒的身體邊都挨不到一下,這個事實讓謝必安開始絕望了起來。

    對方的身法怎麼這麼快!

    謝必安尖叫一聲,疾抖手腕,劍勢俱發,化作一蓬銀雨護住自己全身。終於將范閒逼退了數步。

    釘地一聲,他顫抖的右手拄劍於地,劍尖刺在積水之中,微微顫著,帶著那層水面也多了幾絲詭異的紋路。

    看著不遠處面色平靜地范閒,謝必安感覺身體內一陣痛楚,經脈裡似乎有無數的小刀子在割著自己,他知道這是范閒先前的攻勢,已經完全損傷了自己的內腑,而他中的毒也漸漸發了,右腿也快要站立不穩,面對著一臉平靜地敵人,謝必安已經喪失了出手的信心。

    「九……」謝必安知道自己就算不輕敵,也根本不是范閒的對手,此時他對於范閒地實力評斷已經有了完全不一樣的想法,微一動念,他的眼中惘然之後多了些畏懼,剛剛說了個九字,體內的傷勢復發,咳出幾道血絲吞了末一個字。

    他望著范閒,眼中閃過一絲惘然。他還記得自己在抱月樓外的茶鋪裡,曾經大言不慚地說過,僅憑自己一人,就可以把范閒留下來。

    這是建立在對自己強大的信心,和對范閒的判斷之上,雖然面前這位姓范的年輕人,曾經在去年的牛欄街上殺死過程巨樹,但是謝必安根本不相信一個權貴子弟,能夠有毅力真地投身於武道之中,能夠擁有真正精湛且實用的殺人技……但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富家公子哥,居然已經邁入了九品的境界!

    ………九品!」謝必安咳嗽不止,卻依然掙出兩個字來,右手的拇指極輕微地動了一下,按在了劍柄之上。

    ……

    ……

    范閒腳尖一點,整個人像道箭一般來到謝必安的身前,黑色的寒芒劃過,用自己最擅長的匕首,割斷了謝必安用來自殺的長劍,同時狠辣無情地一拳擊打在謝必安的太陽穴上,然後如道煙一般閃回,就像是沒有出手一般。

    謝必安淒涼無比地昏倒在街上的污雨水之中,震起幾絲不起眼的小水花,身上滿是傷痕。

    范閒不會給失敗者任何發表感想、擺臨終Pose的機會。

    終於京都府的衙役們畏畏縮縮地趕了過來,京都府尹聞訊也貌作驚訝地趕了過來,一看場中局勢,他的心頭一涼,知道二皇子設計的所有事情全部都泡了湯,此時再看那位微笑著的范提司大人,田靖牧的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有人想殺人滅口,我湊巧來京都府聽弟弟那個案子……湊巧碰上了。」范閒滿臉平靜地說著,右手卻還在微微地顫抖,「幸好身邊帶著幾個得力的下屬,才不至於讓這些人陰謀得逞。」

    私自出手的謝必安沒有自殺成功,對於范閒來說,能夠獲得八家將中的一人,實在是意外之喜。二皇子府上的八家將,在京都並不是秘密,今日這麼多民眾眼看著謝必安刺殺命案的苦主,對於八處的造謠工作來說,實在是一次極好的配合。

    范閒真恨不得對躺在地上的謝必安說聲謝謝。

    京都府衙役們接管了一應看防,接下來就沒范閒什麼事情,他不需要此時就點明謝必安的身份,自然有下屬來做這些事情。

    「這人就交給大人了。」范閒似笑非笑地望著京都府尹,「賊人陰狠,還請大人小心看管。」

    范閒沒有將謝必安押回監察院的想法,就算最後問出此次謀殺苦主是出自二皇子的授意,但如果是監察院問出來的,這味道就會弱了許多。他此時直接將昏迷的謝必安交給京都府,其實何嘗不是存著陰晦的念頭。交過去的謝必安是活的,如果將來死了,以後的事情就將會變得格外有趣。

    京都府尹是三品大員,監察院非受旨不得擅查,難得出現這麼一個陰死對方的機會,范閒怎能錯過,怎捨得錯過?若真錯過了,只怕連小言公子都會罵他婦人之仁。

    ……

    ……

    初霽後的京都,人們還沒有從先前的震驚中擺脫出來,毫無疑問,今天京都府外的事情,又會成為京中飯桌旁的談資。而在知情權貴們的眼中,二皇子與范閒的爭鬥,勝利的天平已經在向後者嚴重的傾斜--如果陛下沒有什麼意見,宮中依然保持沉默的話。

    偽裝成路人的下屬們緊緊護衛著范閒,往府裡走去,其中一人瞧見了范閒微微顫抖的右手,以為提司大人是在先前的打鬥中受了傷。

    范閒笑了笑,說道:「沒什麼,只是有些興奮而已……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享受過這種過程了。」

    這是句實話,先前與謝必安一番廝殺,確實讓范閒的心神有些亢奮,他似乎天生喜歡這種狙殺的工作,甚至有時候會想著,或許言冰雲更適合做監察院的主人,而自己去為小言打工才比較合適。

    不過右手的顫抖,也不僅僅是因為興奮,范閒輕輕揉著自己的手腕,本來一片陽光的心情上,驟然多出了一絲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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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 00:46:39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六章 小恙無妨觀落葉

    這段日子裡,監察院在范提司的英明指尋下,在小言公子的具體指揮下,將自己武裝到牙齒,毫不客氣地撕咬著二皇子一派從官員到經濟方面的利益,強悍地佔據了極有利的態勢,以抱月樓之事為引,以京都府外刺殺之事為根,轉戰朝廷上下,大索商行內外,深挖對方靈魂最深處,陰謀詭計一閃念,步步逼進。

    首先是,毫不出人意料的,八家將之一的謝必安在京都府大牢中暴斃,這自然給了監察院極好的借口,院裡以聯席會的形式,向宮中遞了三封奏章,京都府尹田靖牧終於被停職查看。

    二皇子為了自保而使出的蠢招,讓院裡一環扣一環,直接除掉了二皇子在京中最大的倚仗。而另一方面,言冰雲開始動用別的手段,成功地控制了信陽往京都支援的幾個截點,逼的崔家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損失了多少銀錢,只好被迫著調動江南本家的資金,以求強行打通北方因為沉重之死而斷開的路線,二皇子方面的銀錢入帳開始縮水。

    典論方面對於二皇子一派也極為不利,雖然王府之中也有謀略高手,但怎奈何卻始終不及監察院的行動力與專業性,和八處的宣傳人員比起來,那些王府派去茶樓酒肆的夥計們,實在是沒有什麼蠱惑人心的力量,雖然監察院下手極狠厲,但京都百姓依然隱隱站在范府一邊,總覺得那個失蹤的范家二少爺,是為二皇子當了替罪祟,這才惹得小范大人下狠手反擊。

    至於弘成……這個可憐的靖王世子。名聲更是臭到了一種令人髮指的程度,誰叫他和袁夢有染?京都人都知道,明年春天地時候,李弘成就要迎娶范家的大小姐。可你卻指使著范思轍這個區區十四歲的少年去開妓院,還讓他背上了妓女命案這盆污水!——娘希匹的,這個世界上有這麼無恥地利用自己小舅子的姐夫嗎?

    一時間無論是在官場之上,還是在別的方面,二皇子一派都被打的節節敗退,氣勢低迷,全無還手之力。他們唯一曾經嘗試進行的反擊,是長公主控制著的都察院,只是那些御史們白費了力氣,監察院所有的行動。全部依托於慶律條例而行,竟是沒有一絲被人抓著把柄的地方,至於雨夜裡暗殺了三位抱月樓命案證人。更是一椿無頭命案,就算有人猜到是監察院做的,可是哪裡有證據?

    監察院對於那次暗殺事件的態度也很簡單明瞭——那三個人是被范提司家人親自送到京都府衙門地,怎麼會死在了京都府外?如果要說有問題,與二皇子交好的京都府尹田靖牧才有最大的問題!

    對於目前地戰果。范閒極為滿意,反正宮中的底線在那裡,自己總不可能直接把二皇子趕出京去。只要能將老二的力量削弱到再難以威脅自己的地步,打的老二痛不堪言,聊出老范家地一口惡氣,這就足夠了。

    直至此時,監察院恐怖的力量其實也才僅僅展現了一部分而已。

    之所以這次行動能如此順利,一方面是陳萍萍借那紙調令將所有的權限都下拔給了范閒,而更主要地是,范閒的行動,在北齊上京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籌劃了。自夏入秋,他和言冰雲已經準備了許久,當時呈上御覽的奏章裡就提到了二皇子與長公主關係的問題,只不過上次陛下收中不發,而今次因為抱月樓的事情,范閒藉著這口怒氣,將此事提前做了出來。

    以有心算無心,以強風吹薄雲,這一仗監察院要是還打不贏,陳萍萍只怕會氣的從輪椅上跳起來,痛罵這幫小兔崽子損了自家的威風!

    ……

    ……

    宮裡一直保持著詭秘的安靜,包括二皇子生母淑貴妃,東宮太子,皇後在內地所有貴人都像是聾了瞎了一般,謹慎的不發表任何意見,大家都清楚,這是在看著陛下的態度。

    陛下在做什麼?

    宮裡傳出了消息,陛下請了江南的道科班入宮唱大戲!這時節京都風風雨雨,慶國的皇帝陛下卻猶有餘暇陪著太後,看了一天的戲,不知道賞了多少筐銅錢出去,說不出的開心輕鬆!

    這下子大傢伙終於看清楚情況了,感情咱們這位萬歲爺根本不覺得這種小事兒值得看,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年輕人在京裡的小打小鬧,哪裡有江南出名戲班演的戲好看?

    情況看清楚了,一直保持著中立的那些朝官們,用他們敏銳的頭腦,赫然發現了一個事實,范閒的聖眷竟然大到了如此驚人的地步!范閒的對手是誰?是二皇子,是皇帝陛下的親生兒子!陛下居然還能如此不偏不倚……這,這,這是何等樣的恩寵?

    這些人卻也不敢得罪二皇子,所以只好站得更穩,牢牢地站在牆上,將腳丫子插在泥中,頑強地實踐著草根精神,左右搖擺,卻不肯隨意倒向哪方。

    這個事實卻讓二皇子本人連連吸了無數口冷氣,知道自己這些年不聲不響地在朝中發展勢力,原來是全數落在了父親的眼中,他不禁在想,難道……范閒回京後針對自己,是暗中得了宮中的授意?不過這位二殿下也是位陰狠之人,知道此時的局勢容不得自己再退,就算自己肯放下皇子的面子,希望與范閒第二次握手,對方也不見得有這個心情,而且皇帝那暖昧的態度,讓二皇子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將范閒打下去,那就只有等著范閒將自己打下塵埃——就如同茶鋪裡說的那般。

    在這種強大的壓力之下,二皇子再次勉強出手,都察院御史再次集體參劾范閒,這次參的罪名極其實在。拿的證據也極為篤實,總之是與范思轍整出地那些事情扯不開關係,而且連帶著也參了戶部尚書范建。那雪花一般的奏章往門下省裡遞著,完全跳過了刑部、大理寺那些衙門。直接要求范氏父子下台請罪,愣生生擺出了魚死網破的陣勢。

    這一日,數十位諫官擺出比上次參劾范閒更大的陣仗,直挺挺地跪在了宮門之前,今日無雨,青灰地宮前廣場上數十件隨秋風而微舞的褚色官服顯得格外刺眼,讓那些來往於宮門處的朝廷大老們忍不住紛紛搖頭,然後躲進了角門,不敢去管這閒事。

    依慶律,被參官員須上折自辯。而像此次參劾的刑訟,范氏父子必須親自入宮向陛下請罪,然後在朝會之上解釋清楚。但朝會之上,二皇子一派依然有極強大的實力,殿前辯論這一關對於范氏父子來說,實在不好過。

    都察院的御史們充滿了信心,等著范建范閒。這一對慶國最大的「貪官」老老實實地被自己擊倒,因為這次與上次不同,這次他們在二皇子的幫助下拿實了證據。足以證明范家乃至柳氏忠毅國府,與抱月樓那個臭名昭著的青樓,根本脫不了干係!

    他們跪在地上,有些興奮地等待著范閒的到來——就算范家將范思轍送走了,將抱月樓脫手了,就算陛下法外施恩,但罪證俱在,你范家總要付出相應地代價——他們等著飛揚跋扈的監察院提司出現在自己這等鐵肩御史的面前認錯,請罪。低頭!

    不止都察院地御史,其實很多人都準備看,在范府或者說監察院正處於大盛的時候,會怎樣面對這場來勢洶洶的參劾,官員們都是要顏面的,被都察院這般咬死,實在是很丟臉的一件事情。而眾所周知,范閒是個極重名聲地人,所以官員們更感興趣了,甚至包括舒蕪大學士在內,都稟持著一顆惡趣味或是報復或是嘲諷的心,準備看范閒的狼狽樣。

    ……

    ……

    但誰也沒料到,陛下宣召,范閒竟是沒有來!不止他沒有來,連范尚書也沒有來,這一對父子極有默契,極為無恥地用了同一個招數——病遁!

    聽到這個消息,二皇子首先愣住了,沒有想到范家不止在利益之上像頭餓狼一般,惹毛了就胡亂咬,居然在臉面這種枝節問題上,也做地如此絕,竟是連讓自己掙回些臉面的機會都不給……絕,這爺倆真絕。

    年紀大了,一慣躲在角門外那個議事房裡喝茶的舒蕪大學士,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卻是一口茶噴了出來。他那天去太學與范閒下了幾盤棋,那小子答應的好好的,結果轉手就在京都鬧出這麼大一場風波,還說自己不捨得「吃子」!舒大學士被表面恭敬,內裡一肚子壞水的范閒氣的險些吐血,本指望今天朝會之上,能看看范閒吃癟的模樣,沒想到這小子居然稱病不來,這讓老學士看戲出氣的心緒無法一舒胸臆,好生不爽。

    范氏父子告病地消息傳到了殿上,正在審看各郡遞來奏折的皇帝陛下也愣了愣,然後皺了皺眉頭,沒有說什麼。

    後宮裡的娘娘們也知道了這件事情,笑罵道這范家的孩子真是個不省心的,也不知道讓陛下少心煩一些,也不知道依晨怎麼就嫁了這麼個相公,當初看著是詩華滿腹,如今瞧著,竟是個牢騷滿身無賴子。

    最失望的,莫過於跪於宮門之外的那些都察院御史了,既然對頭稱病不來,再殺氣騰騰的陣勢,沒了一個受力點,大力用空,他們心中一片空虛,好不難受,垂頭喪氣的散了,就連身上褚色的官服都有氣無力地垂貼在了身體四周,懶得理會秋風的挑逗。

    人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又不是金剛不壞之身,哪裡會沒個病痛,但像范氏爺倆這般病的如此之巧,病來的如此之猛,據說都無法下床的事情……也未免太怪異了些,尤其范閒還是監察院費介的親傳弟子,雖未行醫,但連宮中御醫都知曉你手段,怎麼可能忽然一下就病倒了呢?

    不止朝中百官不信,京都百姓不信,其實就連宮裡的娘娘們,龍椅上那位皇帝陛下都不信,所以當天朝會散後,便有宮中侍衛領著御醫,在一向極少出宮的洪公公帶領下,浩浩蕩蕩地殺到了范府,傳?意慰問,同時看看他們父子二人到底得的什麼病!

    有很多府上的眼線都跟著這列隊伍,因為所有人都認為范氏父子是在裝病,所以下意識裡想著,這爺倆為了不上朝出醜,竟是得罪了皇帝陛下,小小也是個欺君之罪……真是愚蠢至極,狂妄至極。

    二皇子也鬧不明白這件事情,他是皇子,自幼在宮中長大,當然知道洪公公的手段,任何裝病的伎倆,在那個病懨懨的老太監面前,都瞞不過去。

    ……

    ……

    范閒是真的病了。

    這個消息通過洪公公的證實,皇帝陛下沒有後續的懲罰措施證明,傳遍了京都每一個角落,沒有人再懷疑范閒是在裝病。雖然范尚書大人只是偶感風寒,而小范大人,卻真的是臥床不起,身體虛弱的十分厲害。

    在監察院與二皇子鬥爭的節骨眼上,范閒卻很不湊巧地病了。

    這個事實讓很多人都產生了一種很怪異的情緒,會不會京都局勢會因此而有些變化?畢竟歷史上曾經出現過類似的局面,當初北魏皇帝清算戰功赫赫的戰家,之所以能夠很驚險的成功,就是因為當時,一代名將戰清風大帥很不湊巧的拉了三天肚子。

    歷史雖然荒謬,但極為真實。

    ……

    ……

    「別擔心什麼。」范閒皺了皺眉頭,看著床前略有不安之色的沐鐵,「一切聽小言公子安排就好。」

    從京都府回來後,他就病倒了,雖然不是很嚴重,但與謝必安一戰之後就開始有些不受控制的真氣,在他的體內到處亂串著,逼著他必須花費更多的時間冥想靜心,蒼白的面色和古怪的脈象,成功地瞞過了高深莫測的洪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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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七章 藥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范府後宅裡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咳聲連綿不絕,許久沒有停歇,驚得下人們都從睡夢裡掙扎著醒來,園中開始響起一陣帶著些慌亂味道的動靜。

    許是天時氣候的問題,不止范尚書患了風寒,還有些下人也患了傷風,那些流著鼻涕的人已經被送到了京外的田莊裡,剩下的人們卻不敢大意,天天喝著大少爺寫的藥方子,這藥方子倒極是有用,風寒沒有傳染開來。之所以這一陣咳嗽讓范府眾人亂了起來,是因為咳嗽聲是從大少爺的屋裡傳出來的,大少爺這兩天患了怪病,咳的很厲害,卻又不肯讓宮裡的御醫抓藥,偏相信自己的手段,不過弄了幾天,咳嗽聲音也沒有消減下去,范府的下人們不禁有些擔心,生怕這位對下人們極好的大少爺有個三長兩短。

    大丫環思思額上繫著根紅緞帶,抿住了微亂的頭髮,有些惱火地站在小廚房裡,一邊嗅著房內傳出的濃濃藥味,一邊喊著那些粗活丫頭,讓她們手腳快些。她是澹州老祖宗身邊打發來京都的人,將來的身份地位是明擺著的事情,所以范府之中,她說話很有些份量,那些睡眼惺忪的小丫頭們知道大少爺的病有些麻煩,看她發怒,咬著下唇哪裡敢應聲。

    看了少晌,思思終究還是不肯放心,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了藥爐扦,手裡拿著文火扇,輕輕搖著扇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藥霧漸起的爐口,漸漸被薰紅了眼,也不敢大意,熬藥這種事情極講究火候。面前熬的這藥是大少爺要服的,不是自己看著。她有些不放心。

    臥房之中,林婉兒披著一身內棉外繡的居家袍子。心疼地揉著范閒的胸口,小心翼翼地問道:「要不……真試試御醫開的方子?」

    范閒咳的臉都掙紅了,擺了擺手,勉強笑著說道:「哪裡這般矜貴,再說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死不了的,自己開些藥吃就好。」

    林婉兒也知道相公的醫術了得,不然也不能將自己纏綿十五年的肺疾治好,只是這幾天總聽著他咳得厲害。心裡難免有些擔心,咬了咬嘴唇,說道:「連洪公公都瞧不出這病的來路……你卻說自己清楚,你看……」她眼珠子一轉,說道:「我給費先生寫封信問問?」

    范閒又咳了兩聲。知道妻子終究是放心不下,歎了口氣說道:「我那老師,你又不是不清楚。一年裡倒有大半年的時間在四野亂逛,就算他想趕回來,那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他接著笑著說道:「或許得有三四個月功夫,那時候只怕我早就成了死人……你啊……」他輕輕彈了一下婉兒的俏直鼻尖,玩笑說道:「你就成了京都最漂亮的俏寡婦了。」

    林婉兒連著往地上呸了幾口,怒道:「什麼時候了,還盡說這些胡話!」

    范閒笑了笑,他不像家中這些人一般緊張,因為他清楚自己的身體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此時正在熬的藥,也只是幫助自己靜心清神,舒肺通竅,稍微梳理一下經絡,穩定一下病情,至於真正的病根,還是得靠自己來整,說話間安慰了婉兒幾句,卻小心翼翼地自己的右手放在了被子裡。

    他的右手偶爾會顫抖一陣,從京都府外開始,一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什麼好轉。

    房外傳來叩門聲,思思小心端著湯藥進了屋,與她一道睡在前廂的大丫環四祺早就爬了起來,挑亮了桌上的油燈,搬了個高幾,放在了少爺少***床前,將藥碗接了過來,取出調羹在碗裡輕輕劃著,讓湯藥降溫,等著溫度差不多了,才喂范閒喝了一小口。

    范閒喝了下去,感覺有些微苦,下意識裡舔了舔舌頭,思思卻已經極快無比地將一顆糖丸塞進了他的嘴裡,頓時沖淡了嘴裡的苦意。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一個大老爺們,用得著這麼服侍嗎?」

    思思笑了笑,說道:「少爺,打小的時候,你就最怕吃藥了。」范閒心想,這個世界的湯藥又不可能裹著糖衣,喝下去當然要皺皺眉頭。

    四祺抽出袖間的絲巾,幫范閒揩拭了一下唇角,也很嚴肅地說道:「少爺,您現在可是病人,不能逞強。」

    見兩個大丫環如此模樣,連婉兒都有些看不下去,笑罵道:「別把他寵得太厲害。」話雖如此說著,小手卻在范閒的後背不停往下順著,讓他能舒服些。

    雖然范閒也極享受這種大少爺的生活,覺得如果生病還能如此舒服,那真是不錯的事情,但終於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伸手端過藥碗極豪邁地一口喝盡,用袖子擦了擦嘴,笑著說道:「我是個兼職醫生,不是個小孩子。」

    床下兩位大丫環互視一笑,沒有說什麼。見天時已經很晚了,范閒知道自己先前那陣咳嗽又讓府裡的丫環們忙碌了一陣,心裡不免有些欠疚之意,吩咐道:「喝了藥應該就不會咳了,你們自去睡吧……讓那幾個守夜的丫頭也睡了,秋夜裡寒著,再凍病了怎麼辦?」

    「馬上就天亮了,還睡什麼呢?」

    「多睡會兒總好些。」范閒正色說道。

    知道這位大少爺體恤下人,而且溫柔外表下是顆向來說一不二的心,思思並四祺不敢再反駁,齊聲應下,便出了門安排雜事。

    范閒走下床,倒了杯茶漱了漱口。婉兒見著忍不住說道:「病了還喝冷茶,對身體不好。」范閒笑了笑,坐回床邊說道:「都說過。這病與一般的病不一樣。」夫妻二人又說了會兒話,婉兒見他不再咳嗽,心中稍安,困意漸起,但因見他不肯睡,也自撐著不去睡,終是范閒看不下去。悄悄她伸手幫她揉了揉肩膀,手指頭在她頭上幾個安神的穴位上拂了拂。這才讓她沉沉睡去。

    看著熟睡中的妻子,范閒知道她這幾天擔心自己。心力有些交瘁,忍不住搖了搖頭,自己這病不是照顧得好便能好的,和父親可不一樣。范尚書的風寒,在他的妙手之下,已經有了好轉之像,約摸再過兩天便能痊癒,只是父親年紀大了,身子不比年輕人。恢復起來總是慢一些。

    他輕輕揮手,拂滅了五尺的外桌上的油燈,整個臥室陷入了黑暗之中,但他卻睜著明亮的雙眼,始終無法入睡。因為最近這幾天他靜坐得太久,極不容易困。

    舌尖輕輕舔弄著牙齒縫裡的藥渣,品評著自己親手選的藥材。似乎能夠感覺到藥材中的有效成份、此時已經入了肺葉,開始幫助自己舒緩起那處的不適,他有些得意,伸手將妻子身上的被子拉好,接著卻將手伸到枕下的暗格裡,摸出一個小藥囊,囊內是幾粒渾圓無比,觸手處卻有些粗糙的大藥丸子來。

    屋內雖是黑的,但范閒卻知道這些藥丸是紅色,因為從小到大,費介先生就命令自己將這藥丸隨身帶著,以防自己修行的無名功訣出問題,一旦那股霸道狂戾的真氣,真要衝破他的經脈時,這粒藥丸就是他救命的最後靈丹。

    在范閒很小的時候,那時候還生活在澹州,費介就曾經發現過這個很要命的問題。五竹留給范閒,或者說老媽留給范閒的那個無名功訣,如果一路修行的話,確實會修成輝其霸道雄渾的真氣,問題是這種真氣顯得過於霸道狂戾了些,一般人如果練起來,只怕還沒有練多久,就會被體內的真氣擠爆刺穿,經脈一斷,這人自然也就成了廢人。

    不過范閒和這個世界上的人柱比,有一個奇異之處,就是他的經脈似乎耍比其他的世人要粗廣許多,也正是因為如此,他自嬰兒時便開始偷練無名霸道功訣,四歲的時候,體內的真氣就已經充沛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程度,但是卻沒有爆體而亡。

    不過費介曾經說過,隨著他體內的真氣越積越多了,越來越雄厚,終究有一天,先天已然成形的經絡通道,終會有容納不下的那一天,就會讓范閒吃上大苦頭!

    只是十幾年過去了,范閒並沒有感覺到這種危險,體內的真氣雖然霸道,但依然一直處在自己的控制之內,尤其是十二歲之後,無名霸道功訣第一卷練完,體內像暴風雨一樣運行著的真氣驟然間風消雨停,馴服無二,根本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所以他漸漸地放鬆了警惕,甚至都快忘了這件事情。藥丸也不再隨時攜帶,而是擱在了家中,除了上次出使北齊的時候,他擔心前路莫測,帶了一顆,但也沒有用上。

    麻煩,總是在人們最沒有防備心的時候到來。

    經歷了北齊看似平安,實則凶險的旅程之後,范閒體內的真氣修為與技藝終於融為一體,已經突破了九品的關口,開始邁向人世間武道的頂峰,而他體內霸道的真氣也終於大成,甚至可以與苦荷的首徒狼桃硬拚一記,不料卻在京都府外瀟瀟灑灑擊潰八家將之一的謝必安後,體內的真氣開始不老實起來。

    由腰後雪山而起,沿經絡往上,兩道貫通的真氣通道就如同兩個圓,在他的體內一上一下交流著,如今這股真氣卻似乎嗅到了身體主人的某些跡像,開始狂燥起來,不再肯安份地停留在經脈之中,而往著四面八方不停地伸展、試探、突刺著。

    范閒的雙手,是他對於真氣控制最完美的所在,如今卻成了體內真氣強行溢出的關口所在,如今他的右手會時不時地顫抖一陣,那正是他的身體肌能與經絡中不聽話真氣兩相控制的結果。

    情況並不是很嚴重,至少現在還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經過這些天的冥想靜坐,他強行用自己的心神壓制住了體內躍躍欲試的霸道真氣,只是兩相逆沖,卻傷了肺葉,這才導致了不停地咳嗽。但如果任由這種局面發展下去,總有一天,他將無法控制體內這股霸道而狂戾的真氣。

    范閒也曾經嘗試過修行那個無名功訣的下半卷,但是目前卻沒有任何的進展,有時候咳的厲害時,他甚至有些痛恨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五竹叔——您給個吸星大法我,總要給個解決的辦法吧?

    他輕輕捏著手中的藥囊,皺起了眉頭,他前些日子分析過老師留的藥丸,就像老虎對獅子一樣,老師為了幫他應付體內霸道的真氣,下的藥也是極其霸道,他真沒有信心這藥吃下去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裡面攙著大量的五月花,那可是……地地道道的散功藥啊!

    難道自己甘心將自己辛苦練了十幾年的真氣一朝散去?就算不會散功,只怕體內的真氣也會被消耗大半!

    可是不吃……難道看著那股真氣在幾個月後或者是幾年之後把自己爆成充氣大血球?就算沒有這般可怕的效果……但右手老抖著,也不怎麼好看,自己年紀輕輕的,就要擺出一個帕金森患病的范兒?

    吃還是不吃,這真是一個大問題。

    遠處傳來幾聲雞叫,叫醒了太陽,斥退了黑夜,但人們還在沉沉睡著。范閒抬起頭來,才知道自己在床邊坐了半個時辰,不由自嘲地一笑,最怕死的自己,在面臨著這種兩難境她時,原來也會表現的如此懦弱與遲疑。

    或許,這也是個契機吧,他安慰著自己。

    「不懶華池形還滅壞,當引天泉灌己身……」他緩緩默頌著口決,就這樣在床邊坐著,進入了冥想的狀態,小心翼翼地將體內亂竄的真氣收伏到經絡之中,再緩緩收回腰後的雪山之處,由它們在那處大放光明,照融雪山。

    忽然間心頭一動,范閒睜開了雙眼,隨意披了件衣服,推門而出,走到園子裡最僻靜的角落,自己當初試毒針的小演武場,不需要尋覓,便瞧見了假山旁邊那位臉上蒙著塊黑布的怪叔叔。

    他忍不住搖頭歎氣,開口埋怨道:「原來你還知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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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八章 牆裡鞦韆牆外道

    天邊已有魚肚白,庭院裡晨風微拂,光線卻依然極暗,假山旁邊的那人一身粗布衣衫,腰間隨隨便便插著一把鐵釬子,臉上蒙著一塊黑布,卻像是和四周的景致建築融為了一體,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甚至連存在感都顯得極為縹緲,只怕就算有下人從他的身邊走過去,都不會發現他。

    范閒看著面前這位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十六年的親人,一想到這麼久沒見了,心裡竟是說不出什麼感覺,恨不得把他揍一頓……卻肯定打不過對方,要撲上去哭一場?五竹叔可不是個愛煽情的人。

    於是乎他只好搖搖頭,強行抑下心中的喜悅,走了過去,然後發現五竹叔的手裡正拿著一把小刀,不停地雕著什麼東西,走的近了些,才發現是在削木片。

    「幸虧不是雕女人像……不然我會以為你變成了盲探花,那個無惡的李尋歡。」庭院裡一片安靜,范閒忍著笑說道:「那我會吐出來的。」

    五竹很令人意外地點了點頭,說道:「李尋歡這個人確實很無恥。」

    這下輪到范閒愣了,半晌後才說道:「你知道李尋歡?」

    五竹將木片和小刀放回袖中,冷漠說道:「小姐講過這個故事,而且她最討厭這個男主角。」

    范閒笑了起來,說道:「看來我和我老媽還真像。」

    ……

    ……

    片刻之後,二人已經出現在了范府三間書房裡最隱秘的那間,四周雖然沒有什麼機關,但沒有范閒的允許。根本沒有人能靠近這間書房,連范尚書都默認了這個規矩。

    「說說吧,這半年都幹什麼去了。」毫無疑問,范閒對於五竹這些日子的失蹤非常感興趣。雖然從那塊小木片上已經證實了自己地猜想,但像這麼驚天的八卦消息,總要從當事人的嘴裡聽到,才會顯得格外刺激。此時他似乎早已忘記了自己體內像小老鼠一樣瞎竄的真氣,也忘了自己似乎應該首先問下叔,自己該怎麼保命,而是直直盯著五竹地雙眼。

    他還給自己倒了一杯昨夜的殘茶,自然沒有五竹的份,因為五竹不喝茶。

    「我去了一趟北邊。」五竹想了想,似乎是在確認自己的行程。「然後,我去了一趟南邊。」

    范閒很習慣自己叔叔這種很異於常人的思維,並不怎麼惱火於這個回答的無聊。而是耐心問道:「去北邊做什麼?去南邊又做什麼?」

    「我去北邊找苦荷。」五竹說的很平靜,並不以為這件事情如果傳開來,會嚇死多少人,「打了一架,然後去南邊。去找一個人。」

    范閒呵呵笑了起來,一代宗師苦荷受了傷,自然是面前的瞎子叔使的好手段。旋即想到一個問題,皺眉關心問道:「你沒事吧。」

    五竹微微側頭,看著自己的左肩:「這裡傷了,已經好了。」

    依舊言簡意賅,范閒卻能體會到其中地凶險,他與海棠交過手,更能真切地感受到海棠的光頭師傅,那位天底下最頂尖的四大宗師之一地實力,應該是何等樣的恐怖。五竹叔雖然牛氣烘烘,但讓對方受了傷,自己難免也要付出些代價,只要現在好了就行。

    「為什麼要去動手呢?」范閒皺起了眉頭。

    五竹說道:「一來,如果他在北齊,我想你會有些不方便。」范閒點了點頭,如果當時出使之時,苦荷一直坐鎮上京城,僅憑自己的力量,是斷然沒有可能玩弄了北齊一朝的武裝力量,搶在肖恩死之前,獲得了那麼多有用的信息。

    五竹繼續說道:「二來,我覺得自己以前認識苦荷,所以找他問一下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情。」

    范閒霍然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他,忽然間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肖恩臨終前關於那座永夜之廟地回憶,皺著眉頭輕聲說道:………也許……叔還真認識苦荷,至少當年的時候。」

    接下來他將山洞裡聽到的故事,全部講給五竹聽了,希望他能回憶起來一些什麼重要地事情。比如五竹叔與神廟的關係,小時候聽五竹叔說,他和母親是一道從家裡逃出來的,那這家……難道就是神廟?

    五竹沉默了許久,沒有出現小說裡常見的抱頭冥想,痛苦無比抓頭髮卻什麼也想不起來的情形,他只是很簡單地說了一句:「我想不起來。」

    ……

    ……

    於是輪到范閒開始抓頭髮了,他低聲咕噥道:「這叫什麼事兒呢?」他搖搖頭,驅除掉心中的失望,問道:「受傷之後為什麼不回京?都已經傷了,還到南邊去找人做什麼……噫,是不是葉流雲在南邊?」

    五竹冷漠地搖搖頭:「南邊有些問題……在確認苦荷認識我之後,我去了趟南邊,想找到那個有問題的人,可惜沒有找到。」

    范閒更覺頭痛,這半年自己在北邊南邊鬧騰著,感情自己這位叔叔也沒怎麼休息,和北齊國師玩了出打架認親的啞劇,又去南邊尋親,不過苦荷既然認識五竹……對,肖恩說過,苦荷能有今天這造化,和當年的神廟之行脫不開關係,當時他就認識母親,不過那時候母親和五竹並不在一塊兒啊。

    南邊有問題地人?那又是誰呢?范閒腦子轉的極快,馬上想到了在上京時曾經接到的案宗,慶國南方出現了一個冷血的連環殺人犯,而言冰雲更是極為看重此事,準備日後要調動陛下的親隨虎衛前去找人。不過既然連五竹叔都沒有找到那人,只怕小言同學將來也只有失望的份兒。

    他深吸一口氣,將這些暫時影響不到自己的事情拋開。向叔叔匯報了一下自己這半年來地動作,便連自己與海棠那個沒有第三人知道的秘密協議都說了出來,沒料到五竹卻是沒什麼反應。

    范閒自幼就清楚,五竹叔不會表揚自己。但自己整出這麼多事,連肖恩都滅了,又將二皇子打的如此淒慘,您總得給點兒聽故事的反應吧?

    似乎查覺到范閒有些鬱鬱不樂,五竹想了想後,開口說了句話,聊作解釋:「都是些小事情。」

    也對,自己與二皇子之間地鬥爭,在五竹及陛下這種層級的人物看來,和小孩子爭吵沒多大區別。至於那個秘密的協議,或許陛下會感一絲興趣,但五竹叔肯定漠不關心。范閒想明白了這點。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很自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說道:「最近手老抖,你得幫我看看。」

    得知了范閒體內真氣有暴走跡像的五竹,依然冷靜的不像個人。說道:「我沒練過,不知道怎麼辦。」

    生死之事,范閒終於抓狂了。壓低聲音吼道:「連點兒安全係數都沒有的東西……我那時候才剛生下來,你就讓我練……萬一把我練死了怎麼辦?」

    「小姐說過,這東西最好。」五竹很冷漠地回答道:「而且以前有人練成過。」

    「那自然有人練廢過。」范閒毫不客氣地戳中叔叔話語中的漏洞。

    五竹毫不隱瞞:「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頂多就是真氣全散,變成普通人,除非你愚蠢的在最後關頭還捨得這些所謂真氣。」

    范閒氣結,您是個怪物,當然不知道真氣對於一般地武者來說,是何等的重要。如果自己失去了體內的霸道真氣,不說壓倒海棠朵朵,這天下那麼多地仇人,隨時隨地都可能把自己給滅了。

    「那現在怎麼辦?」他像示威一樣舉著自己正在微微顫抖的右手,惱火說道:「難道就讓它不停抖著學吳尾達?現在只是手抖,等我體內真氣再厚實些,只怕連屁股都要搖起來了。」

    五竹抬起頭來,眼上的那塊黑布像是在冷酷地嘲笑面前的范閒:「你不練了,真氣自然就不會再更多了。」

    ……

    ……

    一語驚醒夢中人。

    范閒早已經習慣了每日兩次的冥想及武道修行,根本沒有想過停止不練,此時才醒悟過來,在找到解決方法之前,自己首先應該做地,就是停止修練無名功訣上的霸道真氣,雖然在對戰之中,想必體內的真氣還是會很自然地發展壯大,但總比自己天天餵養著,要來地慢一些。

    他點點頭,歎息道:「只好如此,讓大爆炸來的更晚些吧。」

    五竹忽然開口說道:「費介給你留過藥的。」

    范閒愣了愣,沒想到他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點了點頭,解釋道:「那藥有些霸道,我擔心吃了之後會散功。」

    五竹低著頭,似乎在回憶什麼事情,忽然開口說道:「應該有用,雖然只能治標。」

    這時候范閒可不敢再全部信這位叔叔的話,畢竟這個害死人的無名功訣也是對方大喇喇地扔到自己的枕頭邊上的,苦笑著說道:「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先說說你的事情……我說叔啊,以後你玩失蹤之前,能不能先跟我說一聲。」

    「有這個必要?」五竹很認真地問道。

    「有。」范閒連連點頭,「出使北齊地路上,我一直以為你在身邊,那箱子也在身邊……所以我膽子大到敢去欺負海棠朵朵,哪裡想到你不在……這樣搞出事來,會死人的。」

    五竹遲疑了片刻後說道:「噢,知道了。」

    范閒心裡鬆了一大口氣,他自幼習慣了五竹呆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比如馬車中,比如雜貨鋪裡,比如海邊的懸崖上,進京之後五竹叔在身邊的時間就少了許自,雖說他如今的實力已經足以自保,但他明白,隨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發展,自己會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有這樣一位叔叔守在身邊,會讓他覺得世界全是一片坦然大地,整個人會有安全感許多。

    「我打算搬出去。」范閒輕輕咳了一聲,「住在後宅裡還是有些不方便。人太多了,你不可能和我們一起住。」

    五竹偏了偏頭,很疑惑為什麼要為了自己住進來,就要搬個家。

    「婉兒還沒有拜見過叔叔你。」范閒很認真地說道:「你是我最親地人,總要見見我的妻子。」

    五竹緩緩說道:「我見過。」

    「她沒有見過你。」范閒苦笑了起來,「而且你總一個人在府外漂著,我都不知道你會住在哪裡,你平時做些什麼,這種感覺讓我……嗯,有些不舒服。」

    五竹再次偏了偏頭。似乎明白了范閒想要表達什麼,牽動了一下唇角,卻依然沒有笑。緩緩說道:「你處理,不過我不希望除了你妻子之外,有任何人知道我在你的身邊。」

    范閒喜悅地點了點頭,接著卻想到一件事兒,為難說道:「若若也不行?我還一直想著也要讓她見見你。」

    「不行。」五竹冷漠說道:「就這樣吧。你辦你的事情去,就當我沒有回來一樣。」

    范閒歎了幾口氣,聽著書房外面已經隱隱傳來人們起床地聲音。只好揉著手腕走出了書房。

    書房之中,五竹那張似乎永遠沒有表情的臉,終於露出了他五百年才展露一次的笑容,而且這次笑容顯得多了一絲玩笑的意味,似乎是在取笑范閒不知道某件事情。

    秋圓之中,草染白霜,天上日頭溫溫柔柔。范閒裹著一床薄薄的棉被,半躺在圓中的一方軟榻之上,聊作休息。偶爾咳嗽幾聲,但比昨天夜裡已經是好了許多。圓內一角處豎著個鞦韆,幾個膽大的丫環正在兒那蕩著,淡色的裙兒,像花朵一樣綻放在長繩繫著的小板上,鞦韆旁,思思和四祺這兩個大丫頭正滿懷興致地看著,臉上偶爾流露出艷羨之意,但自矜身份,卻是不願意踏上去一展身手。

    范閒瞇著眼睛看著那處,看著鞦韆上那丫頭的裙子散開,像花,又像前世地降落傘,裙下的糯色褲兒時隱時現,讓他不禁想起了那部叫做孔雀的電影。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餵他吃了片薄薄地黑棗,這棗片極清淡,切的又仔細,很符合他的味口。他三兩下嚼了,有些含糊不清說道:「不在父親那孝順著,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婉兒和若若分別坐在他的身旁,服侍著這個毫不自覺的病人。若若微微一笑,說道:「老呆在房裡,我也嫌悶啊,哥哥病了,還有興致來圓子裡看丫頭們蕩鞦韆。」

    婉兒恥笑道:「他哪是來看鞦韆,是看鞦韆上地人還差不多。」

    范閒也不辯解釋,笑著說道:「看景嘛,總是連景帶人一起看的。」接著高聲喊道:「思思,別做小媳婦兒模樣!想蕩就上去蕩去。」

    這話容易產生歧義,他出口之後就搶先自己愣著了,好在旁邊的姑娘們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只有他自己在那裡尷尬地笑著。他略作掩飾地咳了咳,忽然想到件事情,問著身邊的婉兒:「這秋愈發寒了,你看,家裡圓子裡那些菊花都有些蔫凍,上次說過宮裡要在京郊辦賞菊會,怎麼還沒個消息?等初雪一落,想看也沒處看去,難道宮裡那幾位不怕掃了興?」

    婉兒白了他一眼,笑著說道:「是比往年要晚了些,不過傳來的消息,大概是要去懸空廟看金線菊吧,那些小菊花耐寒的狠,應該不怕的。」

    范閒忍不住搖頭,知道賞菊推遲和京裡最近的熱鬧總是分不開關係。最近這兩天京都裡的大勢已定,雖然很多人都以為在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強撐病體,才能鎮著二皇子那方,但他自己心裡明白,監察院做事,並不需要自己太操心,所有的計劃都已經定了,又有小言看著,分寸掌握的極好,應該無礙。

    他地身體稍已經微好了些,不過依然裝病不去上朝聽參,也不肯去一處或是院裡呆著,只是躲在家裡的圓子裡當京都病人,像看戲一般,看著老二在那邊著急。

    「高些!再高些!」

    范閒躲在軟榻之上,在妻子與妹妹的服侍下,看著那邊膽氣十足的思思踩著鞦韆越蕩越高,直似要蕩出圓子,飛過高牆,居高凌下地去看京都的風景,忍不住笑著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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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 00:49:25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十九章 陳園有客

    鞦韆越蕩越高,忽然思思似乎在高空中看見了什麼,趕緊著不再蹬板,任由鞦韆慢了下來,還不等鞦韆完全停好,就急急忙忙地跳了下來,連落在草地上的鞋也沒穿,就往范閒身邊跑。

    旁邊扶著的幾個小丫環嚇了一跳,四祺正準備打趣她幾句,但看著她神情,很識道的住了嘴。就連這邊的三位主子也覺得訥悶,心想這姑娘發什麼瘋了?怎麼如此驚慌,以范府的權勢,在京都裡還會怕什麼來客?除非是太監領著禁軍來抄家。

    「府門口……是靖王爺的馬車!」

    思思氣喘吁吁地跑到范閒軟榻之前,撫著起伏不停地胸口說道。范閒一怔,馬上醒過神來,從軟榻上一躍而起,喊道:「快撤!」一邊往圓後跑,一邊還不忘回頭讚揚了思思一句:「丫頭,機靈。」

    看這利落無比的身手,哪裡像是個不能上朝的病人?軟榻旁的婉兒與若若疑惑著互視一眼,也馬上醒悟了過來,面色微變,趕緊站起身來,吩咐下人們安排出府的事宜,又喊籐大家的趕緊去套車。

    一時間,先前還是一片歡聲笑語的范宅後圓,馬上變成了大戰之前的糧馬場,眾人忙成了一團,收拾軟榻的收拾軟榻,迴避的迴避,給主子們找衣裳的最急,忙了一陣,終於用最短的時間,收拾好了一切,將范閒擁到了後宅的後門外,此時,籐子京也親自拉著馬車行到了門口。

    「這還病著,就得到處躲。」婉兒將一件有些厚的風褸披在了范閒的身上。埋怨道:「-舅舅也真是地,都說了不用來看的。」

    范閒哪有時間回答她,像游擊隊員一樣,奮勇往馬車裡鑽進去。

    林婉兒嘲諷一笑。轉臉見小姑子也是滿臉緊張,抱著一個小香爐跟著范閒往馬車裡鑽,不由大感意外,說道:「若若,你又是躲什麼?」

    之所以思思瞅見了靖王家的馬車,范閒便要落荒而逃,婉兒身為妻子自然明白其中道理,最近范家和二皇子一派正在打架,李弘成被范閒不知道潑了多少髒水,最近這些天一直被靖王爺禁在王府之中。靖王此時來,不用說,一是來找范尚書問問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二是來和范閒說道說道,至於三嘛,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替世子說幾句好話,順路幫著兩邊說和說和。

    皇帝的親弟弟來了。而且這麼多年范家子女都是把靖王當長輩一樣敬著,相處極好,如果對方來說和說和。范閒能有什麼辦法?而范閒偏生又不可能此時與二皇子一派停戰。何況多說幾句,以那個老花農骨子裡地狡慧,哪有會猜不到是范閒在栽贓李弘成。范閒可是怕極了這個老輩子的滿口髒話,對方身份輩份又能壓死自己,自己能有什麼輒?於是乎,當然只好拍拍屁股,趕緊走人,三十六計,逃為上計。

    聽著嫂子問話。一向表情寧靜的范若若極不好意思地回了個苦笑,窘迫說道:「嫂子,這時候見面多尷尬。」

    婉兒一聽之後愣了愣,馬上想到,自家欺負了李弘成好幾天,靖王府名聲被相公臭的沒辦法,這時候若若去見未來公公確實不大合適。她忽然間想到相公和小姑子都躲了,自己留在府裡那可怎麼辦?怎麼說,來的人也是自己的小舅舅……而且小舅舅那張嘴,婉兒打了個冷噤,轉手從四祺的手上取下自己的暖袍,一低頭也往馬車裡鑽了進去。

    馬車裡的兄妹二人愣了,問道:「你怎麼也進來了?」

    婉兒白了他二人一眼:「-舅舅上門問罪,難道你們想我一人頂著?我可沒那麼蠢。」

    馬車上下的范府下人們對那位老王爺地脾氣清楚的狠,見自家這三位小主子都嚇成這樣,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就在低低的哄笑聲中,籐子京一揮馬鞭,范府那輛印著方圓標識地馬車,便悄無聲息地駛了出去,馬車裡隱隱傳來幾個年輕人互相埋怨的聲音。

    馬車極小心地沒有走正街,而是繞了一道,脫了南城的範圍,而沒有被靖王家的下人們瞧見。看著馬車消失在了街的盡頭,門口地范府下人們馬上散了,不一會兒功夫,便果然聽著一道聲若洪鐘的聲音響徹了范府的後圓。

    「我幹他娘地!」靖王爺站在一大堆面色不安的下人身前,叉著老腰,看著空曠寂廖,連老鼠都沒剩一隻的後圓,氣不打一處來,「這些小混蛋知道老子來了,就像道屁一樣地躲了,我有這麼可怕嗎?」

    人群最前頭,如今范閒三人名義上的娘——柳氏聽到王爺那句「幹他娘的」,不由臉上有些愁苦,壓低了聲音回道:「王爺,我先就說過,那幾個孩子今天去西城看大夫去了。」

    靖王爺看著那個還在微微蕩著的鞦韆,呸了一口,罵道:「范建的病都是范閒治好的,他還用得著看個屁的大夫!」

    花開兩朵,先表一枝,不說這邊靖王爺還在對著後圓中空氣發飆,單提那廂馬車裡地三位年輕人此時逃離范府,正是一身輕鬆,渾覺著這京都秋天的空氣都要清爽許多,心情極佳。

    自范閒打北齊回國之後,便連著出了一串子的事情,莫說攜家帶口去蒼山度假,去京郊的田莊小憩,竟是連京都都沒有怎麼好好逛過,整日裡不是玩著陰謀,就是耍著詭計,在府上自己與自己生悶氣。這幾天大局已定,稍清閒了些,卻又因為自己裝病不上朝,總要給足陛下面子。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在街上亂逛,所以只好與妻子妹妹在家嘮磕嘮到口乾。

    幸虧靖王爺今天來了,想來範尚書也不會因為范閒的出逃而生氣,這才給了三人一個偷偷摸摸游京都的機會。

    坐在馬車上。范閒將窗簾掀開了一道小縫,與兩個姑娘家貪婪地看著街上地風景與人物,那些賣著小食的攤子不停呦喝著,靠街角上還有些賣稀奇玩意兒的,一片太平。

    婉兒嘟著嘴說道:「這出是出來了,可是又不方便下車,難不成就悶在車子裡?」

    若若也皺了皺眉頭說道:「哥哥這時候又不方便拋頭露面……:她忽然說道:「不過哥哥你可以喬裝打扮吧?」

    范閒笑了一聲,說道:「就算這京裡的百姓認不出我來,難道還認不出你們這京裡地兩朵花兒?」明知道他是在說假話,但婉兒和若若都還是有些隱隱的高興。女孩子還真是好哄。

    「去一石居吃飯吧。」婉兒坐的有些悶了,出主意道:「在三樓清個安靜的包廂出來,沒有人會看到咱們的。還可以看看風景。」

    說來也巧,這時候馬車剛剛經過一石居的樓下。范閒從車窗裡望出去,忽然想到自己從澹州來到京都後,第一次逛街,就是和妹妹弟弟。在一石居吃的飯,當時說了些什麼已經忘了,好像是和風骨有關。不過倒打記得打了郭保坤一黑拳,還在樓底下那位親切的中年婦人手中買了一本盜版的石頭記。

    郭家已經被自己整倒了,那位禮部尚書郭攸之因為春闈的案子被絞死在天牢之中,只是此案並未株連,所以不知道那位郭保坤公子流露到了何處。

    他沒有回答婉兒地話,反略有些遺憾說道:「一石居……樓下,怎麼沒了賣書的小販?」

    范若若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哥哥開澹泊書局後,思轍去找了些人。所以官府就查的嚴了些……京都裡賣書地販子少了許多。」

    范閒微微一怔,這才想起來,當初弟弟曾經說過,要黑白齊出,斷了那些賣盜版人的生意,想到此節,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如今正在北上的范思轍,下意識開口說道:「思轍下月初應該能到上京。」

    馬車裡一下子安靜了起來,婉兒和若若互視一眼,半晌後才輕聲說道:「北邊挺冷的,也不知道衣服帶夠了沒有。」

    范閒低下頭微微一笑,說道:「別操心這件事情……他都十四了,會照顧自己的。」話雖如此說著,心裡怎麼想地又是另外一回事,至少范閒對二皇子那邊是惡感更增,再瞧著那家一石居也是格外不順眼,冷冷說道:「崔家的產業,是給老二送銀子的,我不去照顧他家生意。」

    婉兒此時不好說什麼,畢竟二皇子與她也一起在宮中呆了近十年地時間,總是有些感情,雖然相公與表哥之間的爭鬥,她很理智地選擇了沉默和對范閒暗中的支持,但總不好口出惡語,此時看著氣氛有些壓抑,她嘿嘿一笑說道:「既然不支持他的產業,那得支持咱自家的產業……要不然……」

    她眼珠子一轉,調笑說道:「咱們去抱月樓吧。」

    ……

    ……

    帶著老婆妹妹去逛青樓?范閒險些沒被這個提議嚇死,咳了兩聲,正色說道:「抱月樓可不是我的產業,那是史闡立的。」

    婉兒白了他一眼,說道:「誰不知道那是個障眼法,你開青樓就開去,我又沒有說什麼。」

    若若在一旁偏著頭忍著笑。

    范閒眉頭一挑,笑著說道:「怎麼是我開青樓,你明知道我是為弟弟擦屁股。」

    婉兒不依道:「總之是自家的生意,你不是說那裡的菜做地是京中一絕嗎?我們又不去找姑娘,只是吃吃菜怕什麼?而且自家生意,又不用擔心你裝病出來瞎逛的消息被別人知道。」

    范閒斷然拒絕:「你要吃,我讓樓裡的大廚做了送到府裡來,一個姑娘家家的,在青樓坐著,那像什麼話?」

    婉兒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說道:「菜做好了再送來,都要冷了。」

    范閒沒好氣道:「那把廚子喊家來總成了吧?」

    婉兒見他堅持,不由歎口氣,萬分可惜道:「倒是真地想去抱月樓坐坐。看看小叔子整的青樓是什麼模樣。」她眨著大眼睛說道:「說真的,我對於這種地方還真是挺好奇。」

    一直沉默著地若若忽然開口說道:「逛逛就逛逛去……」她看著范閒準備說話,搶先堵道:「姑娘家在青樓坐著不像話,難道你們大老爺們坐著就像話了?」

    她微笑著撐頜於窗樓之上:「再者聽哥哥說,你讓那位桑姑娘主持抱月樓的生意,我已經大半年沒有聽桑姑娘唱過曲子了,不去抱月樓,能去哪裡聽?」

    婉兒見小姑子贊同自己的意見,膽氣大增,腆著臉求范閒道:「你知道我喜歡聽桑文唱曲的。這大半年不見人,如今才知道是被可惡地小叔子搶到了抱月樓去,你就帶我們去吧。」

    若若接著說道:「男人逛得。憑甚我們就逛不得?」

    范閒一時語塞,留意打量了妹妹幾眼,發現這丫頭現在似乎是越來越犀利大膽了,而且思維想法和這世上的其她女子果然不同,就看先前的對話。她就明顯比婉兒要顯得正大光明、有理有力女權的多,當然,這首先怪自己對她從小的教育。不過總覺得丫頭所表露出來的非凡氣質,還來自於別的地方。

    他苦笑一聲說道:「其實看看倒真無防,你們知道,我也是個最愛驚世駭俗的傢伙,不過……最近京裡不安份,我不想讓那些言官有太多可以說的。」

    一聽他擺出正事兒來,婉兒和若若都很懂事地住了嘴。

    范閒扭頭往車外望去,卻是一怔,發現前方不遠處。就是那座貴氣十足中夾著清媚氣的抱月樓前樓,不由笑罵著趕車地籐子京:「你還真拉到這兒來了?只知道哄自己的女主子,就不知道順順我的意思,你還想不想去東海郡做官去?要知道你家地已經跟我說了好幾次。」

    籐子京呵呵地憨厚一笑,沒有說什麼,反是婉兒和若若捂著嘴巴笑了起來。

    范府馬車到了抱月樓,雖然不知道車裡坐的是范閒,但抱月樓那些精明的知客敢不恭敬?就連在三樓房間裡將養自己在京都府棍傷的石清兒……都一瘸一拐地下來侍候著,待瞧見車裡竟然是傳說中重病在身的范提司,石清兒不由唬了一跳。

    能看見傳說中地年素老鴇,車中兩位身份尊貴的小姐有些滿意,不過令她們失望的是,桑文竟然不在樓中,說是被哪家府上請去唱曲了。

    少了這個借口,范閒當然不會允許她們去抱月樓瘋鬧,但心裡也有些納悶,如今地桑文已是自由身,更是暗中入了監察院,根本不需要看京都別的王公貴族臉色,怎麼還會去別人府上唱曲呢?誰家府邸能有這麼大面子?

    馬車駛離抱月樓,看著有些鬱鬱失望的兩位姑娘家,范閒笑著安慰道:「既是出來玩的,得開心些……抱月樓也不是京都最奢華的地方,這裡的廚子做的菜也不是最好吃的。」

    話還沒有說完,婉兒搶先說道:「休想騙我們,這抱月樓的名聲如今可是真響,要說這家還不成……除非你說是宮裡。」她嘻嘻笑著說道:「我倒不介意進宮去瞧瞧那幾位娘娘,反正也有些天不見了……不過相公你,難道不怕陛下在宮裡看見裝病地你後,龍顏大火?」

    范閒笑著擰了擰她的鼻尖:「別咒我……我帶你們去個地方,那絕對比宮裡還要舒服,做出來的菜,連御廚都比不上。」

    二位姑娘好生驚異,心想博天之下莫非王土,怎麼可能還有地方比皇宮更奢華?就算那些鹽商皇商們有這種實力,可是也沒有這種違制的膽子啊。

    ……

    ……

    馬車駛出了京都南門,到了郊外後行人變得稀少了起來,那些在暗中保護范閒的啟年小組密探與范府的侍衛,不得不尷尬地現出了身形,有些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然後老大不自在地跟在了那輛馬車的後方不遠處。隨著馬車向著京郊一處清靜地小山處行去。

    離山愈近,山路卻不見狹窄,依然保持著慶國一級官道的制式,只是道旁山林更幽。美景撲面而來,黃色秋草之中夾雜著未凋的野花,白皮青枝淡疏葉的樹林分佈在草地之後,無數片層次感極豐富地色彩,像被畫匠塗抹一般,很自然地在四周山林間散開,美麗至極。

    林婉兒與范若若不由歎息著,這裡的風景果然極佳,只是怎麼平常卻沒有聽人提起?就連往年的郊遊踏青似乎也沒有來過這裡,按理講。這種好地方,早就應該被宮裡或者是哪位權高位重的大臣奪了來修別宅了,為什麼自己卻不知道是誰家的?不過看那山道的寬窄。就能猜到呆會兒要去的府邸,一定是位很了不得的人物所住。

    只是見范閒依然故弈玄虛,二女都有些不愉快,所以閉嘴不與他說話,只是欣賞著四周景致。

    山道漸盡。馬車轉過一片林子,一座佔地極廣的莊圓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就像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驟然間拔去法術地雲霧,出現在凡人的眼前。莊圓的建築都不高大,但分佈地極為合適,與圓中的矮木青石相雜,暗合自然之理,雖不浮華,但那些簷角門扣的細節,卻明顯地透露著清貴之氣。

    「比皇宮怎麼樣?」范閒笑著問道。

    林婉兒閉上了吃驚的嘴,恥笑道:………各有千秋……不過又不是咱家的莊子。你得意什麼?」

    范閒揮揮手,說道:「此間主人倒是說過,將來要給我,只不過我卻嫌這裡有一般不好,不想搬過來。」

    此時連若若都吃了驚,訝異說道:「這還有什麼不好地?」

    「女人太多。」范閒正色說道:「這莊子裡不知道藏著多少絕色美人。」

    ……

    ……

    不理會身邊兩位姑娘的驚愕,馬車在范閒的指揮下停了下來,他在二女地注視下下了車,取出腰間那塊提司的牌子,很突兀地伸到旁邊的草叢之中。

    草叢裡像變戲法一樣變出個人來,那人穿著很尋常的衣服,就像是山中常見的樵夫,這樵夫仔細驗過腰牌,又盯著范閒看了半天,才萬分不好意思說道:「大人,這是死規矩,請您見諒。」

    「我又沒怪你。」范閒笑著說道:「車裡是我媳婦兒和妹妹。」

    那樵夫不敢應什麼,恭恭敬敬地退了回去,另覓了一個不起眼的潛伏地點。

    馬車重新開動,沿著山道往莊圓去,一路上無比安靜,但此時馬車裡的兩位姑娘猜也能猜到,這條路一定不比皇宮的戒備差,甚至可以說是步步殺機,就算是一支小型軍隊想攻進來,只怕都會慘敗而歸。

    當然,這兩位姑娘冰雪聰明,此時也終於猜到了這座山莊的主人是誰了。

    能夠擁有比皇宮更高級地享受,能夠住著這樣一座圓子,能夠擁有這般森嚴的防備,除了那位監察院的主人,還能有誰呢?

    在馬車的後方,一直負責保護馬車的那兩隊人也極聰明地遠遠停住了前進的步伐,很無奈地蹲了下來,開始放祟,已經到了這個地方,哪裡還用得著自己這些人當保鏢。

    啟年小組今日的頭領蘇文茂對那邊范府的侍衛頭頭點了點頭。

    那侍衛頭頭也有些尷尬地回了回禮。

    「知足吧。」蘇文茂笑著對道路那方的同行說道:「像咱們這種人,能離院長大人的院子這麼近……也算是托提司大人的福了。」

    「那是。」侍衛頭頭有些艷羨地望了遠處美麗的莊圓一眼。

    然後兩邊坐在草地裡,開始嚼草根,放空,無聊,望天,打呵欠。

    ……

    ……

    美麗的莊圓裡住著陳萍萍,整個慶國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權力最大的那個老跛子。和一般的文武百官不一樣,陳萍萍在慶國朝廷裡的地位太過特殊,而且一向稱病不肯上朝,所以才有時間長年住在城外的圓子裡。而京中那個家基本上是沒怎麼住過。

    今天,范閒這個小裝病地,來看陳萍萍這個老裝病的,畢竟是來過幾次的人。所以也是熟門熟路,直接到了圓子的門口,圓上地匾額上寫著兩個潑墨大字——「陳圓,,乃是先皇親題,貴重無比。

    他看著門外停著的那兩輛馬車,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萬萬沒有想到,居然今天圓子居然有客人,以陳萍萍那種孤寒的性情,監察院萬惡的名聲。一般的朝臣是斷斷然不會跑來喝茶的——今天來的客人是誰呢?

    婉兒在他的身後下了車,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頭一輛馬車的標記。微笑說道:「皇家的人。」

    范閒微微一怔。

    陳圓門口那位老家人早就飛下台階來迎著了,他知道面前這位年輕地范大人與天底下所有的官員都不一樣,是自家院長大人最為看重的後輩,更是院長大人欽定地接班人,自然不敢拿派。極有禮數同時又極為小聲地說道:「是和親王與樞密院的小秦大人。」

    范閒偏了偏頭,撓了撓有些發癢的後頸,大皇子與小秦?他知道那位小秦大人如今也在門下議事。已經是進入了朝廷中樞的重要大臣,而最關鍵的是小秦地上面還有老秦,那位前軍事院院長,如今的樞密院正使老秦將軍,這一家子牛人,在慶國的軍方有極深地勢力。大皇子在西邊打了好幾年仗,與秦家關係非淺,這樣的兩個人跑到陳萍萍府上來,是做什麼呢?

    范閒站在石階之下。沒有急著進去,而在想對方這次拜訪會不會與自己有關係,雖說軍方與監察院的關係一直非常和睦,但這事兒還是有些怪異。他笑了笑,也不在乎自己郊遊的事情被朝廷知道,便帶著妻妹往圓子裡走,他倒要瞧瞧,這個大皇子又是存著什麼樣的心思。

    穿過美麗至極,裝飾也極為華貴的圓亭流水,終於來到了陳萍萍待客的正廳。也不等人通報,范閒大踏步地闖了進去,本沒有想好說些什麼,但一看著廳裡一角那位正滿臉不安唱著曲的桑文姑娘,不由哈哈大笑道:「我就猜到了,整個京都敢強拉桑姑娘來唱曲的,也只有你這一家。」

    原來不在抱月樓地桑文,竟是在陳圓之中!

    桑文是抱月樓掌櫃,又是監察院新進人員,陳萍萍把她拉來唱個曲,當然只是說句話的問題。

    笑聲迴盪在廳中,坐在主位上的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抬起眼來,看著不期而至的三位年青男女,一慣陰寒的眸子裡多了一絲暖意,枯瘦的雙手輕輕撫摩著自己腿上多年不變的灰色祟毛毯子,笑罵道:「你不是嫌我這裡女人多嗎?怎麼今天卻來了?來便來吧,還帶著自己的老婆和妹妹,難道怕我喊些女人來生吃了你?」

    坐在客位上的兩位年青人微微一驚,扭頭往廳口的方向望去,一時間不由愣住了,倒是桑文停了曲子,滿臉微笑地站起身來,向范閒及兩位姑娘行了一禮。

    片刻之後,其中那位身著便服,但依然止不住身上透著股軍人特有氣質的年景人站起身來,先是極有禮數地向范閒身後的婉兒行了一禮,然後向范若若溫和問安,這才滿臉微笑地對范閒說道:「冬范大人,幸會。」

    范閒見過秦恆,知道對方家世極好,又極得陛下賞識,乃是慶國朝廷上的一顆新星,前途不可限量,拱手回禮道:「見過小秦大人。」

    雖說秦恆的品秩如今還在范閒之上,但雙方心知肚明彼此的實力地位,所以也沒必要玩那些虛套。秦恆溫和一笑說道:「今日前來拜訪院長大人,沒想到還見著提司大人,秦某的運氣還真不錯。」

    范閒見他笑容不似作偽,心裡也自舒服,應道:「不說日後再親近的假話,今日既然遇著了,自然得喝上幾杯才行。」

    秦恆哈哈大笑道:「范提司果然妙人,行事大出意料,斷不提稱病不朝之事,反要盡興飲酒,讓我想打趣幾句竟也開不了口。」

    范閒看了坐於主位的陳萍萍一眼。苦笑道:「當然,咱們做晚輩的,還得看主人家捨不捨得拿好酒待客。」

    陳萍萍開口罵道:「你比老夫有錢!」

    秦恆面不變色,微含笑容。心裡卻是咯登一聲,無比震驚。朝臣們一向以為范閒能夠在監察院裡如此風光,主要是因為陛下的賞識與超前培養,但此時見范閒與人人畏懼地陳院長說話,竟是如此「沒大沒小」,而陳院長的應答也是如此自然,他這才感覺到一絲異樣,看來陳院長與這位范提司的關係……果然是非同一般!

    陛下的賞識固然重要,但真要能掌控監察院……最重要地,依然還是陳萍萍的態度。直到此時,秦恆才真切地認識到,眼前這個叫做范閒的年輕人。總有一天,會真正地將監察院牢牢控制在他的手中,那麼軍方……結交此人的速度,必須加快一些了,而不再僅僅是自己在門下替范閒說幾句好話。再借由他人的嘴向范府傳遞善意。

    不過幾句對話,場間已經交換了許多有用的信息,范閒也明白。陳萍萍是借這個機會,向軍方表示他自身最真實的態度,加強自己的籌碼。

    二人又寒暄了好些句,范閒似乎才反應過來,一轉身準備對安坐一旁的大皇子行禮。

    按理講,他這番舉動實在是有些無禮,不過廳裡地人都知道他與大皇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鬧過彆扭,而秦恆與大皇子交好,所以不是很在意這件事情。至於陳萍萍……他可不在乎什麼宮廷禮節之類的破爛東西。

    正當范閒以為大皇子會生氣地時候,他扭頭一看,自己卻險些氣了起來,只見自己的老婆正乖巧地坐在大皇子的身邊,眉開眼笑地與大皇子說些什麼——娘的,雖然明知道婉兒從小就在寧才人的宮裡養著,等於說是大皇子看著她長大,兩人情同親生兄妹,但看著這一幕,范閒依然是老大地不爽。

    更不爽的是,連若若居然也坐在下首,津津有味地聽大皇子說話!

    范閒豎著耳朵聽了兩句,才知道大皇子正在講西邊征戰,與胡人爭馬的故事。慶人好武,大皇子長年戌邊,更是民間地英雄偶像人物,竟是連婉兒與若若也不能脫俗。

    范閒心裡有些吃味兒,嘴巴有些苦,心想著小爺……小爺……小爺是和平主義者,不然也去打幾仗讓你們這些小丫頭看看自己的馬上威風。他心裡不爽,臉上卻是沒有一絲反應,反而是呵呵笑著,極為自然地向大皇子行了一禮,說道:「下官范閒,見過大殿下……噢,是和親王。」

    大皇子瞧見范閒,心裡本就有些憋悶,此時聽著他這腔調,忍不住開口說道:「我說范閒……本王是不是哪裡得罪你了?見著面,你不刺本王幾句,你心裡就不痛快?」他扭頭對林婉兒說道:「晨兒,你嫁的這相公……實在是不怎麼樣。」

    林婉兒與大皇子熟的不能再熟,見他說自己相公,哪裡肯依,直接從桌旁幾上拿了個果子塞進他嘴裡,說道:「哪有一見面就這樣說自己妹夫的?」

    范閒呵呵一笑,妹夫這兩個字比較好聽,他自去若若下面坐著,早有陳圓的下人送來熱毛巾茶水之類。雖然明知道大皇子與秦恆來找老跛子肯定有要事,但他偏死皮賴臉地留在廳中,竟是不給對方自然說話的機會。

    林婉兒知道京都之外,使團與西征軍爭道的事情,這事情其實說到底還真是范閒的不是,但她也清楚范閒這樣做地原因,但既然現在已經有了二皇子做靶子,范閒也就沒必要再得罪一個大皇子,而且她自身也很不希望看著自己的相公與最親厚的大皇兄之間起衝突,於是下意識裡便拉著二人說話,想和緩一下兩人的關係。

    這番舉動,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男人嘛,總會有個看不穿的時候,所以大皇子眼觀鼻,鼻觀心,不予理會,范閒卻只是笑瞇瞇地與秦恆說著話,問對方老秦將軍身體如何,什麼時候要抽時間去府上拜訪拜訪。

    陳萍萍像是睡著了一般,半躺在輪椅上,說來也奇怪,就算是在自己富奢無比的家中,他依然堅持坐在輪椅上,而不是更舒服的榻上。見此情形,林婉兒無奈何,只好歎了一口氣,若若卻在一旁笑了起來,一個能征善戰的大皇子,一位朝中正當紅的年輕大臣,居然像兩個小男孩兒一樣的鬥氣,這場面實在有些滑稽。

    最後連秦恆都覺得和范閒快聊不下去了,大皇子才忽然冷冷說道:「聽說范提司最近重病在床,不能上朝,就連都察院參你都無法上折自辯,不想今日卻這般有遊興……」

    范閒打了個呵欠說道:「明日就上朝,明日明日。」

    秦恆一愣,心想莫非你不玩病遁了?那明天朝廷上就有熱鬧看了……只是……自己被大殿下拖到陳圓來,要說的那件事情,當著你范閒的面,可不好開口。

    他不好開口,大皇子卻是光明磊落地狠,直接朝著陳萍萍很恭敬地說道:「叔父,老二的事情,您就發句話吧……」他偏頭看了范閒一眼,繼續說道:「朝廷上的事情我本不理會,但京中那些謠言未免太荒唐了些,而且老二門下那些官員,著實有好幾位是真有些才幹的,就這樣下了,對朝廷來說,未免也是個損失。」

    秦恆心想您倒是光棍,當著范提司的面就要駁范提司的面,但事到臨頭,也只硬著頭皮苦笑道:「是啊,院長大人,陛下又一直不肯說話,您再不出面,事情再鬧下去,朝廷臉面上也不好看。」

    范閒笑了笑,這二位還真是光明磊落,大皇子與秦恆的來意十分清楚,二皇子一派已經被監察院壓的喘不過氣來,又不好親自出面,只好求自己的大哥出面,又拉上了樞密院的秦家,對方直接找陳萍萍真是個極好的盤算,這不是在挖自己牆角,而是在抽自己鍋子下面的柴火——如果陳萍萍真讓范閒停手,他也只好應著。

    不過該得的好處已經得了,京都府尹撤了,六部裡的那些二皇子派的官員也都倒了或大或小的霉,范閒並不是很在意這些,反而很在意大皇子先前的那聲稱呼。

    他稱陳萍萍為叔父!

    縱使陳萍萍的實力再如何深不可測,與陛下再如何親近,但堂堂大皇子口稱叔父,依然是於禮不合,說出去只怕會嚇死個人,你的叔父是誰?是靖王,而不能是一位大臣。

    他在想的時候,陳萍萍已經睜開了有些無神的雙眼,輕輕咳了兩聲,說道:「老二的事情呆會兒再說,我說啊……」他指著林婉兒與若若,咳著說道:「咳……咳……你們這兩個丫頭第一次來我這圓子,怎麼也不和主人家打聲招呼?」

    其實,沒有幾個人不怕陳萍萍,尤其是在許多傳說與故事中,陳萍萍被成功地塑造成為一個不良於行的暗夜魔鬼形象,林婉兒與范若若的身份雖然清貴,但面對著慶國黑暗勢力的領尋人,依然有些從心裡透出來的害怕,所以一進廳後,就趕緊坐到了大皇子的身邊。

    此時聽著老人開口,不得已之下,林婉兒和若若才苦著臉站起身來,走到陳萍萍面前福了一福,行了個晚輩之禮。像

    陳萍萍笑了一聲,開口說道:「怕什麼怕?你們一個人的媽,一個人的爹……比我可好不到哪兒去。」這說的自然是長公主與老奸巨滑的范尚書。他接著對大皇子說道:「你說的那件事情,正主兒既然已經來了,你直接和他說吧……他能作主。郡主娘娘,范家小姐,幫老傢伙推推輪椅吧,老夫帶你們去看看陳圓的珍藏。」

    二女和桑文推著老跛子的輪椅離開了廳裡,只留下范閒大皇子秦恆三人面面相覷,心想這老傢伙做事也太不地道了,將自己的家當戰場留給晚輩們打架,而自己卻帶著三個如花佳人去逛圓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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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 00:50:53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章 秋林、私語、結果

    秦恆是聰明人,不然就算他家老爺子在軍方的地位再如何顯赫,也不可能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就鑽進了門下議事,所以他很鎮定地站了起來,對大皇子和范閒拱了拱手,說道:「人有三急,你們先聊著。」不等二人答話,便已經邁著極穩定的步子,沒有漏出半絲異樣情緒,像陣風似地掠過廳角,在陳圓下人的帶領下,直赴茅廁而去。

    范閒忍不住笑了起來,想到自己大鬧刑部衙門之時,代表軍方來找自己麻煩的大理寺少卿,最後眼見衝突升級,也是尿遁而逃——看來他們老秦家對這一招已經是研究的爐火純青了。

    廳間的氣氛有些沉悶,終究還是大皇子打破了沉靜,悠悠說道:「秦恆與我,都是打仗熬出來的,我們這些軍人性情直,所以話也明說,我不喜歡看著將士們在外拋頭顱,灑熱血,京都裡面的權貴們卻互相攻訐,惹得國體不寧。鬧出黨爭來,不論最後誰勝誰負,朝廷裡的人才總是會受些損失。」

    范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略坐了數息時間,似乎是在想些什麼,這才緩緩開口,語氣裡不自禁了帶了一絲冷冽:「和親王……的意思,下官倒也聽的明白,只是這件事情的起由,想必你也清楚,將士們在外為朝廷刀裡去火裡來,難道……我監察院的官員們不也是如此?我想,院裡那些密探在異國它鄉所承擔的危險,並不比西征軍的將士要少。我是監察院一員,性情雖然談不上耿直。但也不是一個天生喜歡玩手段的人物,要我為朝廷去北邊辦事,想來我會開心些……但是如果有人來惹我,哪怕這股力量是來自朝廷內部。我也不會手軟。」

    大皇子沉默著,忽然抬起頭來準備說幾句什麼。

    范閒一揮手,說道:「不過是些利益之爭,與國體寧違這麼大地事情是扯不上關係的。我是監察院提司,如果連自己的利益都無法保護,我怎麼證明自己有能力保護朝廷的利益?保護陛下地利益?」他接著冷笑道:「大殿下也不要說不論誰勝誰負的話,如果眼下是對方咄咄逼人,我被打的毫無還手之力,難道……你願意為我去做說客?」

    大皇子皺了皺眉頭,本就有些黝黑的臉。顯得愈發的深沉:「范閒,你要清楚你自己的本份,你是位臣子。做事情……要有分寸。」

    這話其實很尋常,在皇子們看來,范閒的舉動本來就有些過頭了,而且他身為臣子,在事件中所表現出來的膽氣未免也太壯了些。大皇子心想自己提醒對方一句,應該是一種示好才對,根本不可能想到范閒因為自己的身世。每每聽到此類的話,分外刺耳。

    「我是臣子。」范閒盯著大皇子地雙眼,「但在我眼前,所謂君臣之別只在於……君,是皇上,太子是將來的皇上……除了這二位之外,我想包括您在內,我們所有人都是臣子,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大皇子有些吃驚地看著范閒。似乎想不到對方竟然敢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瞇著眼睛,眼中寒光一射即隱:「看在晨兒地份上,必須再提醒你一次,天子家事,參與的太深,將來對於你范家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

    范閒笑了笑,說道:「天子無家事,大殿下難道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大皇子被天子無家事這五個字噎住了,惱火地一拍椅子的扶手。

    范閒瞇著眼睛,和聲說道:「院長家的傢俱都是古董,大殿下下手輕些。」

    大皇子愣著了,沉默了片刻後,搖著頭說道:「范閒,或許我真是小瞧了你。」

    范閒微愕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我的志向在於馬上,而軍方如果要在天下這個大舞台上漂亮地四處出擊,我們需要一個穩定的後方。」大皇子瞇著眼睛說著:「所以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認為朝廷需要平靜,這些年來,我遠在西邊,但知道朝廷裡雖然有些不安穩,卻總是能被控制在一定地範疇之內……直到你,來到了京都。」

    范閒搖頭笑著,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你的出現太突然,你的崛起也太突然。」大皇子望著他說道:「突然的以致以朝廷裡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做好準備,而你已經擁有了足以打破平衡的能力。」

    最後,大皇子說出了今天的中心思想:「有很多人……希望你能保持京都的平衡,而不是狂飆突進地掃蕩一切。」

    范閒沉默了下來,知道對方說的這番話,不僅是代表了他地態度,也代表了軍方絕大多數人的態度。

    自己由澹州至京都,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就已經掌控了監察院,成就了一世文名,先不說來年掌不掌內庫的問題,先說目前自己文武兩手皆抓的實力,就已經有了在官場之上呼風喚雨的能力。而這一次與二皇子一派間的戰爭,目前的勝負傾向,讓他的實力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試問一位年輕大臣擁有了輕易打擊皇子的能力,總會讓官場之上的其他勢力感到一絲驚悚。

    軍方傳話讓自己對二皇子手下留情,不是一種威脅,也不是一種對於天家尊嚴的維護,而是一種試探,看自己這個將來要接掌監察院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個有足夠理性、足夠誠意去維持慶國平衡的人物,畢竟軍方與監察院一向良好無間,甚至可以說慶國的軍人們在前線打仗,能活多少下來,與監察院領導者的智慧氣度,有直接的關係。

    「你想過沒有,為什麼這次我要打這一仗?」范閒不再稱呼對方為殿下,也沒有將對方的提醒放在心上。反是笑吟吟地問了這麼一句。

    大皇子微微皺眉,他本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此時被范閒一問,他才想明白。監察院向來不插手皇子之間的爭鬥——想到種種可能,他霍然抬頭,有些詫異地看了范閒一眼。

    范閒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大皇子對於權場上地詭計如此不通,但臉上卻依然掛著笑容:「我只是要出出氣,同時讓某些人清醒一些。」

    極長的沉默之後,大皇子忽然間眉梢一抖,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竟是哈哈大笑了起來,旋即平靜說道:「我那二弟。其實也是位聰明人,這次能在你的手裡吃這麼大個虧,想來也能讓他警惕警惕……說不定。會有些意想不到的結果。」

    彼此都是聰明人,范閒馬上抓住了這話裡隱著地意思,想了想後,和聲說道:「或許……下官與大殿下您的意圖,有些巧合。只是能不能讓二殿下獲得那種好處,還得看您怎麼勸說了。」

    大皇子極感興趣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承認了這點。又不敢相信這點,疑惑說道:「本王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對這件事情……這般操心。」

    范閒心想,假假也是幾兄弟,老不容易重生一次,莫非還真準備看著玄武門上演?但這理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只好打了個哈哈推了過去,而且他對大皇子依然心有警惕,雖說朝廷上下公認這位皇子心胸最為寬廣。唯好武事,對於帝位向來沒有覬覦之心……但畢竟是那賊皇帝的兒子,誰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能饒人處且饒人。」大皇子意味深長地看了范閒一眼,以他的身份,替二皇子來說和講出這種姿態的話來,已經是相當不容易。

    范閒微笑點頭,他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對二皇子趕盡殺絕,自然不在乎賣這個人情。這個決定根本與大皇子與軍方的態度無關,純粹是因為宮裡那位皇帝陛下……在看著自己。

    老大哥在看著你。

    ……

    ……

    范閒給足了軍方面子,大皇子也不好再說什麼,畢竟他知道自己那位二弟也不是個吃素的角色,這件事情說到底,范家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若一點兒利益都撈不回來,他們斷然不會罷手——只是事情說完了,兩個並不熟悉的人坐在陳圓地廳中,竟是一時找不到話題來說,場面顯得有些冷清尷尬。

    秦恆出恭,特別的久,二人坐在椅子上,有些沒滋味地喝著茶,忽然間范閒開口說道:「大公主最近如何?下官忙於公務,一直沒有去拜見,還請大殿下代為致意。」

    官場之上,開口的話題是很有學問地一件事情,范閒挑這件事情來說,自然有他的想法。果不其然,大皇子正色說道:「范大人一路護送南下,本王在此謝過。」

    這就是范閒的厲害處,擇個適當的話題,才能夠有效地拉近彼此間的距離,同時還得是讓對方承自己情地那種,他笑了笑,自謙了幾句,便開始與大皇子聊起了北國的風物。

    大皇子與北齊大公主的婚事也是定在明年春天,如今大公主基本上是住在宮中,與大皇子也曾經見過幾面,據京都傳言,這一對政治聯姻地男女,似乎對彼此都還比較滿意。范閒是上次的正使,所以按慶國人的傳統看法,還算是大皇子的媒人。

    一番淺淺交談之後,范閒終於對大皇子的印象有了些許的改觀,身為皇子,卻擁有如此疏朗直接的性情,實在是很罕見,或許是因為他的生母出身並不怎麼高貴,當年只是位東夷城女俘的關係,大皇子並沒有老二老三及太子骨子裡地那種權貴之氣,反而耿直許多,講起話來也是鏗鏘有力,落地有聲,並不怎麼講究遮掩的功夫。

    難怪自己的妻子與這位皇子的交情最好——范閒如是想著,臉上浮著笑容與對方周旋,耳聽著對方一談到兵事便興致勃勃,只好在心裡歎著氣,他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軍事方面。實在是沒有什麼天才,與對方這種領兵數年的實力人物相比,還是沉默是金為好。

    「范大人見過上杉虎嗎?」大皇子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股悠然嚮往,略有一絲敬慕的神情。

    范閒微微一愣。說道:「在上京宮中似乎遠遠見過一面,不過沒留下什麼印象。」

    大皇子一拍大腿,望著他恨恨說道:「卿不識人,卿不識人,如此大好地結交機會,怎能錯過。」話語間不盡可惜之意。

    「噢?」范閒眉梢一挑,好奇問道:「大皇子為何對上杉虎如此看重?」

    「一代雄將。」大皇子很直接地給出了四字評語,雙眼一瞇,寒聲說道:「獨立撐著北齊北面延綿三千裡的防線,防著蠻人南下十餘年。還奇兵迭出,直突雪域千裡,大斬北蠻首級千數……范大人或許有所不知。胡人蠻人雖然都極其凶悍,但西胡比起北蠻來說,還是弱了不少,本王這些年在西邊與胡人打交道,愈發地覺著上杉虎在北齊朝廷如此不穩的情況下。還能支撐這麼多年,實在是……相當的可怕。」

    「可惜,上杉虎已經被調回了上京……說不定將來有機會與大殿下在沙場上見面。」范閒微笑著說道。

    大皇子臉上浮現出一絲自信地光彩。緩緩說道:「若能將此雄將收為朝廷所用,自然有無上好處……不這……將來若真的疆場相見,本王雖一向敬慕其人兵法雄奇詭魅,但少不得也要使出畢生所學,與他好生周旋一番。」

    所謂豪情,便如是也,范閒看著大皇子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味道,內心深處偶現惘然,知道自己自幼所習便是偏了方向。將之又有前世的觀念作祟,只怕今生極難修成這種兵火裡煉就出的豪情。

    但他也有自己的信心,微微一笑說道:「雖未學過上杉虎兵法,但觀其於雨夜之中狙殺沉重一事,此人果然行事敢出奇鋒,於無聲處響驚雷,出天下人之不意,厲殺決斷,實為高人。」

    大皇子似笑非笑,有些詭異地望了他一眼,說道:「北齊鎮撫司指揮使沉……這件事情,只怕與范提司脫不了關係吧。」

    沉重的死,是范閒與海棠定好計劃裡的第一步,其實也有些人在疑心慶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此時被大皇子點了出來,范閒依然心頭一凜,微笑著打著馬虎眼:「殿下應該清楚,我們這種人做的都是見不得光地事情……比不上殿下或是那位上杉將軍如此雄武,但有時候,也能幫朝廷做些事情。」

    大皇子盯著他的雙眼,忽然說道:「這便是本王先前為何說小瞧了你……上杉虎雖然不可一世,卻依然被范提司妙手提著做了回木偶……范大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測。」

    上杉虎在雨街之中狙殺沉重,具體的事情都是北齊皇帝與海棠巧妙安排,但是讓世人誤會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更重要地角色,會讓自己的可怕形象與旁人對自己的實力評估再上一個層級,這種機會范閒當然不肯定錯過,恬不知恥地自矜一笑,竟是應了下來。

    「聽聞……范大人是九品的強者?」大皇子看了范閒一眼,眼神裡蘊含了許多意思。

    范閒微微偏頭,輕聲一笑應道:「殿下,我沒有和你打架的興趣……不論勝負,都是朝廷地損失啊。」

    大皇子沒有想到范閒竟是如此狡黠,馬上就聽出了自己的意思,接著又用先前自己說和時的那句話堵住了自己地嘴,不由好生鬱悶,他是位好武之人,當然想和一向極少出手的范閒較量一番。

    「想教訓我的人很多。」范閒想到呆會兒可能會碰見影子那個變態,苦笑說道:「不多殿下一個,您就打個呵欠,放了我吧。」

    大皇子又愣了愣,他這人向來性情開朗直接,極喜歡交朋友,但畢竟身為皇子,加上數年軍中生涯鑄就的血殺氣,哪裡有多少臣子敢和他自在地說話,倒是面前這個范閒,在京都城門之外,對自己就不怎麼恭敬,今日在陳圓裡說話。也多是毫不講究,嬉笑怒罵,竟似是沒有將自己視作皇子。

    他深吸一口氣,覺得這個世界確實有些不一樣了……至少面前這個叫范閒的年輕人四周。這個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范大人說話有意思,我喜歡和你聊天。」大皇子看著秦恆終於回來,微笑著站起身來,說道:「你給我面子,那京都外爭道的事情咱們就一筆勾銷,不過……將來如果我要找你說話的時候,你可……別玩病遁或是尿遁。」

    范閒笑著行了一禮:「敢不從命,大皇子說話,比那幾位也有意思些。」那幾位自然說地是皇帝陛下其他的幾個皇子。

    大皇子沒有與陳萍萍告別,他知道這位古怪地院長大人並不在意這些虛禮。便和秦恆二人出了陳圓。出圓之前,秦恆小聲與范閒說了幾句什麼,定好了改他上秦府的時間。

    上了馬車。行出了陳圓外戒備最森嚴地那段山路,又穿過了那些像山賊一樣蹲在草地裡的范府侍衛與監察院啟年小組成員,大皇子這才放下了車窗的青簾,冷冷說道:「范閒,果然非同一般。」

    秦恆笑著說道:「按父親的意思。范閒越強越好……不然將來監察院真被一個窩囊廢管著,樞密院的那些老頭兒只怕會氣死……咱們軍中那些兄弟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大皇子點了點頭,忽然歎口氣說道:「離京數年。回來後還真是有些不適應,竟是連輕鬆說話的人也沒有。」他的親兵大部分都被遣散,而西征軍的編制也已經被打散,兵部另調軍士開往西方戌邊,他如今在京都,與北方那位雄將的境遇倒是有些相似,只不過他畢竟是皇子,比起上杉虎來說,待遇地位自然要強太多。

    「和范提司聊的如何?」

    「不錯。」大皇子說道:「你父親應該可以放心了。就算陳院長告老,我相信以范閒地能力,監察院依然能保持如今的高效,有力地支持軍方的工作。」

    秦恆搖了搖頭:「這個我也相信,只是在我看來,這位小范大人,或許猶有過之……」

    「冬范大人心思縝密,交遊廣至異國,一身武藝已致九品超強之境,對於監察院事務也是掌控地無比漂亮……更不要忘了他詩仙的身份,一個能讓莊大家贈予藏書的文人領袖,將來卻會成為監察院的院長……這樣一個人」他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從來沒有出現過,我想他將來,會比陳萍萍院長走地更遠。」

    大皇子歎息道:「不要忘記,明年他還要接手內庫……只是這般放在風口浪尖之上,迎接天下人的注視與暗中的冷箭,也不知道父皇是怎麼想地。」

    提到了陛下,秦恆自然不方便接話,大皇子笑著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不過范閒畢竟還年輕,而且比起院長大人來說,他有一個最致命的弱點,想來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這次才藉著老二的事情發威,震懾一下世人,將自己的弱點率先保護起來。」「什麼弱點?」秦恆好奇問道。

    「他的心思有羈絆。」大皇子瞇著雙眼嚴肅說道:「叔父不一樣,叔父無子無女,父母早亡,一個親戚都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都沒有,圓中佳人雖多,卻是一個真正心愛的女人都沒有,真可謂是孤木一根……敵人們根本找不到叔父的弱點,怎麼可能擊潰他?范閒卻不同,他有妻子,有妹妹,有家人,有朋友……這都是他的弱點。」

    秦恆一想,確實如此,整個慶國,所有地人都不知道陳萍萍這一生究竟真的在乎過誰……除了陛下之外。

    「無親無友無愛,這種日子……想必並不怎麼好過。」秦恆畢竟不是位老人,一思及此,略感黯然。

    「院長不容易。」大皇子面帶尊敬之色說道:「范閒要到達這種境界,還差的遠。」

    ……

    陳圓之中,歌聲夾著絲竹之聲,像無力的雲朵一樣綿綿軟軟,膩膩滑滑地在半空中飄著。十幾位身著華服的美人兒正在湖中青台之上輕歌曼舞。坐在輪椅之上的陳萍萍,在婉兒、若若地陪伴下,滿臉享受地看著這一幕,桑文此時正抱著豎琴。在為那些舞女們奏著曲子。

    何等輕鬆自在的王侯生活,偏生離開圓子的馬車中,那兩位慶國軍方的年輕人,對陳萍萍地生活感到十分同情。

    范閒從另一頭走了過來,陳萍萍輕輕拍了拍手掌,歌舞頓時散了,又有一位佳人小心李翼地領著幾位女客去後方稍歇,婉兒知道范閒此時一定有話要與陳院長說,便在那位佳人的帶領下去了,只是臨走前望了范閒一眼。想問問他與大皇兄談的如何。

    范閒笑著點了點頭,安了一下妻子的心,便走到了陳萍萍的身後。很自覺地將雙手放在輪椅的後背上,問道:「去哪兒?」

    陳萍萍舉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園子東邊的那片林子。

    范閒沉默著推著輪椅往那邊去,老少二人沒有開口說話,此時天色尚早。但秋陽依然冷清,從林子的斜上方照了下來,將輪椅與人的影子拖地長長的。輪椅的圓輪吱吱響著從影子上碾過。

    「他叫你叔父。」范閒推著輪椅,在有些稀疏地無葉秋林間緩步,笑著說道:「不怕都察院參你?這可是大罪。」

    「你怕都察院參你?又不會掉兩層皮,參我的奏章如果都留著,只怕陛下的御書房已經塞滿了。」陳萍萍面無表情說道:「他叫我叔父是陛下御准,誰也說不了什麼。」

    「陛下准的?」范閒有些驚訝。

    陳萍萍回過頭瞄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寧才人當年是東夷女俘,那次北伐,陛下險些在北方的山水間送了性命。全靠著寧才人一路小心服侍,才挺了過來,後來才有了大皇子。」

    范閒聽過這個故事,知道當時皇帝陛下身處絕境之中,是自己推地輪椅中這位枯瘦的老人,率領著黑騎將他從北方搶了回來,一聯想,他就明白了少許,說道:「您和寧才人關係不錯?」

    「一路逃命回來,當時情況比較淒慘,留在腦子裡的印象比較深刻,後來關係自然也就親近了些。」陳萍萍依然面無表情地說著:「當時情況,不可能允許帶著俘虜逃跑,寧才人被砍頭地時候,我說了一句話,或許就是記著這點,她一直對我還是比較尊敬。」

    范閒樂了:「原來您是寧才人的救命恩人。」

    陳萍萍閉著雙眼,幽幽說道:「陛下當時受了傷,身體硬的像塊木頭,根本不能動,那些擦身子,大小便的事情……總要留一個細心的女人來做。」

    「後來聽說寧才人入宮也起了一番風波……那時候陛下還沒有大婚,就要納一個東夷女俘入宮,太後很是不高興。」范閒問道:「您是不是也幫了她忙?」

    陳萍萍笑了起來,笑的臉上的皺紋成了包子皮:「我那時候說話,還不像今天這麼有力量……當時是小姐開了口,寧才人才能入宮。」

    范閒歎了口氣後說道:「原來什麼事兒……我那老媽都喜歡插一手。」

    「她愛管閒事兒。」陳萍萍說道,忽然間頓了頓:「不過……這也不算閒事兒,總要她開口,陛下才會下決心成親吧。」

    范閒在他的身後扮了一個鬼臉,說道:「老一輩的言情故事,我還是不聽了。」

    「聽聽好。」陳萍萍陰沉笑著:「至少你現在知道了,在宮裡面,你還是有一個可以信賴地人。」

    「寧才人?」范閒搖了搖頭:「多年之前一小恩,我不認為效力能夠延續到現在。」

    陳萍萍說道:「東夷女子,性情潑辣,恩仇分明……而且十三年前為小姐報仇,她也是出了大力的……也是因為如此才得罪了太後,被重新貶成了才人,直到今天都無法復位。」

    「你確認大殿下沒有爭嫡的心思?」

    陳萍萍冷漠說道:「他是個聰明人,所以在很小的時候,就選擇了逃開,由母知子。寧才人教育出來的皇子,要比老二和太子爽快的多。」

    范閒默然,片刻後忽然開口問道:「寧才人知道我地事嗎?」

    「不知道。」陳萍萍教育道:「手上拿著的所有牌,不能一下子全部打出去。總要藏幾張放在袖子裡。」

    「陛下……知道我知道嗎?」

    「不知道。」

    「這算不算欺君?」

    「噢,陛下既然沒有問,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當然不方便說什麼。」

    一老一少二人都笑了起來,笑的像兩個狐狸似地。

    「老二那件事情就這樣了?」

    「你的目標達到了沒有?」

    「一共治了十七位官員,他在朝中的力量清的差不多,吏部尚書那種層級的,我可沒有能力動手。」范閒扳著手指頭:「崔家也損失了不少,據北邊傳來的消息,他們的手腳被迫張開了。要斬他們的手,估計會容易很多。」

    「不要讓別人察覺到你的下個目標是崔家。」陳萍萍冷冷說道:「明日上朝,陛下就會下決斷。老二很難翻身了。」

    「我家會不會有問題?」

    「你在不在乎那個男爵的爵位?」

    「不在乎。」

    「那就沒問題,放心吧,你那個爹比誰都狡滑,怎麼會讓你吃虧。」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陳萍萍陰狠說道:「趁我不在京。把你從澹州喊了回來……鬼知道他在想什麼。」

    「那是我父親。」范閒有些頭痛地提醒院長大人。

    陳萍萍拍拍輪椅地扶手,嘲諷說道:「這我承認,他這爹當的真不錯。」

    范閒有些不樂意聽見這種話。沉默了起來。陳萍萍似乎沒有想到這孩子對於范建如此尊敬,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問道:,「你今天來做什麼?」

    「帶著老婆妹妹來蹭飯吃。」范閒牽起一個勉強的笑容,「順便讓她們開開眼,看看您這孤寡老頭養地一院子美女。」

    他忽然間不想繼續和老人開玩笑,帶著一絲憂鬱問道:「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您。」

    「說。」

    「您……真的是一位忠臣嗎?」這個問題顯得有些孩子氣般的幼稚。

    陳萍萍卻回答的很慎重,許久之後才認真說道:「我忠於陛下,忠於慶國……而且你現在也應該清楚,不論你做什麼事情。都是陛下看著你在做,他允許你做的事情,你才能夠做到……所以說,忠於陛下,其實也就是忠於自己,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永遠地忠於陛下。」

    這到底是忠於陛下還是忠於自己呢?范閒不想就這個問題再深究下去。

    「不過你這次出手太早了,比陛下地計劃提前了一些。」陳萍萍閉著雙眼,幽幽說道:「而且你行事的風格顯露的太徹底,陛下並不知道你已經猜到了自己地身世,難免會對你心存懷疑。」

    范閒默然,知道這是此事帶來的最大麻煩。

    「不用擔心,我來處理。」陳萍萍輕聲說了一句。

    范閒便不再擔心,推著輪椅,走出了這片美麗卻又淒涼的林子,此時老少二人向西而行,便是將身後的影子漸漸拉離開來,只是輪椅的輪子卻始終撕扯不開那道影子的羈絆。

    第二日朝會準時召開,稱病不朝數日的范氏父子終於站到了朝廷之上,準備迎接暴風驟雨一般的參劾與朝中官員們的斥責,都察院地奏章已經遞上來了許久,戶部尚書范建自承己過,家教不嚴,以致於出了范思轍這樣一個不肖之子,范閒也上書請罪,就抱月樓命案一事,自承監管不嚴。

    但至於別的罪名,范家卻是一概不受,反正陰壞京都府尹,雨中殺人滅口的事情,對方根本沒有什麼證據,而且所有的手尾都做的極乾淨,足以堵住悠悠言官之口,

    相反,相對於范家對二皇子一方的指控,對方卻有些難以應付,畢竟在京都府外殺人的是八家將之一的謝必安,而謝必安最終還是暴斃於獄中,一條條的罪狀,都直指二皇子。

    令朝臣們奇怪的是,二皇子那邊的攻勢並不兇猛,所有的反擊都只是淺嘗輒止,片刻後,眾人才猜到,想來雙方已經達成了某種暗中的協議,換句話說,也就是二皇子認輸了。

    皇帝陛下一直坐在龍椅上安靜聽著,只是范閒出列請罪之時,眸子裡才會閃過一道不可捉摸的神情。

    不多時,經門下議事,陛下親自審定,這件事情終於有了一個定論。

    戶部尚書范建,教子不嚴,縱子行兇,但念在其多年勞苦,又有首舉之事,從輕處罰,罰俸三年,削爵兩級,責其閉門思過。

    監察院提司兼太學奉正范閒,品行不端,私調院兵,雖有代弟悔罪之實,但其罪難恕,著除爵罰俸,責其於三年之內修訂莊墨韓所贈書冊,不得有誤。

    刑部發海捕文書,舉國通緝畏罪潛逃之范氏二子,范思轍。

    京都府尹已被捉拿下獄,除官,後審。

    某國公……

    ……

    ……

    最後是對二皇子的處理意見:品行不端,降爵,閉門修德六月,不准擅出。

    結果終於出來了,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值得官員百姓們好生揣摩,但不論如何,范氏父親只是削爵除爵的懲罰有些重,卻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損失。反而是二皇子一派生生折損了許多官員,自己更是要被軟禁六個月,處罰不可謂不重,所有人都清楚,這一仗,是范家勝了。

    但有心人聽著陛下親擬的旨意,卻發現了一樣極有趣的巧合,范閒與二皇子的罪名都很含糊,都是品行不端四個字。只是身為監察院提司,品行不端無所謂,但身為皇子,被批了品行不端四個字,影響就有些大了。

    朝中風向為之一變,所有人都知道二皇子再不像往年那般倍受聖上恩寵,只是陛下也沒有再次單獨傳召范閒入宮,人們不禁在想,莫非兩虎相爭,一傷俱傷,范閒那超乎人臣的聖眷……也到此為止了?

    不過范閒似乎沒有什麼反應,成天笑瞇瞇地呆在太學裡,與那些教員們整理著書籍,間或去監察院裡看上一看,還抽了兩天時間,分別去樞密院秦老將軍的府上拜訪了一次,又攜著婉兒與妹妹進宮去拜了各位娘娘,很湊巧地在北齊大公主暫居的漱芳宮裡遇見了大皇子,當然,這次入宮並沒有見到陛下。

    暗底下,他還在與小言公子商量著很多事情,針對內庫北方走私線路的佈置,已經漸漸進入了正題,就等著一刀斬下崔家的那隻手,斷了信陽方面和二皇子最大的經濟來源。關於體內真氣的事情,他也在用心侍候,同時在等等費介老師的回信,看那藥究竟吃還是不吃。

    就這樣沒過兩天,便在深秋的一場寒風裡,已經被推遲了許久的賞菊大會終於開始了,只是范閒將自己裹成粽子一樣,有些畏懼地看著窗外頹然無力的最後一片枯葉,心想這冷的鬼天氣,哪裡還有不要命的菊花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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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一章 菊花、古劍和酒(一)

    孤標亮節,高雅傲霜,說的正是中原士民們最愛的菊花。菊花並不少見,而范閒當年呆的澹州,更是盛產這種花朵,澹菊花茶乃是慶國著名的出產,這些年京都范府年年都要在老祖宗那邊採辦許多入京。

    正因為如此,范閒對於這種花是相當的熟悉,時常還想著澹州海邊懸崖之側,瑟縮開著的那朵小黃花。他知道菊花雖然耐寒,前世元稹的詩中還曾大言不慚地說過此花開過更無花,但終究不是冬日臘梅,在這般寒冷的深秋天氣裡,只怕早應該凋謝成泥才是。

    馬車穿越了山下重重森嚴至極的關防,在大內侍衛及禁軍的注視下,范府幾位年輕人下了馬車,沿著秋澗旁的山路往上爬了許久,一拐過水勢早不如春夏時充沛的那條瀑布,便陡然間看到一方依著慶廟式樣所築的廟宇出現在眾人面前,出現在那面山石如斧般雕刻出來的山崖上。

    懸空廟依山而建,憑著木柱一層一層往上疊去,最寬處也不過丈許,看上去就像是一層薄薄的貼畫,被人隨手貼在了平直的懸崖面上,山中秋風甚勁,呼嘯而過,讓觀者不由心生凜意,總忍不住擔心這些風會不會將似紙糊一般的廟宇吹垮捲走——傳說這是慶國最早的一間廟宇,是由信奉神廟的苦修士一磚一石一木所築,總共花去了數百年的時間,用意在於宣揚神廟無上光明,勸諭世人一心向善。

    神廟向來不干涉世事,神秘無比,但似乎數千年來總在暗中影響著這片大陸上的風雲起合。在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許多傳聞中,都能隱約看到神廟的身影,加上苦修士們雖然人數不多,但一向稟身甚正。極得百姓們地喜愛,所以神廟在平民百姓心中的地位,依然相當崇高。

    身為統治者的皇室們,對於既影響不到自己,但依然擁有某種神秘影響力的神廟,保持著相當地敬意,這種表面功夫,是政治家們最擅長做的事情,也是他們最願意做的事情。

    所以慶國皇族每三年一次的賞菊大會,便是定在懸空廟舉行。這已經成了定例。賞菊大會,更大的程度上是為了融洽皇族子弟之間的利益衝突,加深彼此之間的瞭解。從而避免那種魚死網破的情況發生,至少,不要再出現幾十年前兩位親王同時被暗殺、一時間慶國竟是找不到皇位接班人的恐怖情況。

    慶國皇室如今人丁不盛,所以賞菊會上還會邀請一些姻親乃至皇室最親近的家族參與,依照最近這些年地慣例。秦家葉家這兩個軍中柱石自然是其中一份子,秦家在軍中擁有相當的實力,葉家長年駐守京都。而且家中又出現了慶國如今唯一一個擺在明面上的大宗師,地位也有些超然。

    除此之外,就是幾位開國時受封地老國公家族,還有新晉的幾家,比如尚了一位偏遠郡主的任家——至於范家能夠位列其中,倒不是因為范家如今的權勢,臣子家的權勢並不怎麼放在皇家人地心中,也不是因為范閒娶了婉兒,從而與皇室有了那麼一絲偷偷摸摸的親戚關係——而是因為范家的那位老祖宗。親手抱大了陛下和靖王這兩兄弟,其中親密,非為外人所道也,單以私人關係論,范家倒是皇室最親近地一家人。

    范閒氣喘吁吁地叉腰站在懸空廟下,看著四方三三兩兩站著的慶國權貴人物,忍不住低聲咕噥了一句:「賞菊賞菊,這菊又在哪裡?」

    范尚書此時早已經被請到了避風的地位了,老一輩人總會有些特權,馬車停在山下,一應護衛都被留在了禁軍的佈防範圍之外,於是范府來人便又只剩了一男二女這個鐵三角的搭配,三角之一的林婉兒呵呵一笑,指著山下說道:「在這兒了。」

    范閒一愣,往山崖邊上踏了一步,一陣惱人的秋風迎面吹來,不由瞇了瞇眼睛,緊接著卻是吸了一口氣,讚道:「好美的地方。」

    懸空廟所依的山崖略有些往裡陷去,像個U形一般,山路沿側邊而上,所以上來時,范閒並沒有注意到山路旁地那片山野裡有什麼異樣,此時登高於頂,向下俯瞰,視野極其開闊,發現這片山野裡竟是生滿了菊花,這些菊花的顏色比一般的品種要深許多,泛著金黃,花瓣的形狀有些偏狹長。

    「金黃之菊,果然符合皇家氣派。」范閒站在崖邊,看著漫山遍野的金星般花朵,讚歎道:「這麼冷的天氣,還開的如此熾烈,真是異像。」

    林婉兒解釋道:「是金線菊,據說是懸空廟修成之後,當時的北魏天一道大師根塵,親手移植此處,從此便為京都一大異景。」

    「根塵?」范閒悠然歎道:「莫非是苦荷大宗師的太師祖?」

    「正是。」

    范閒搖了搖頭,依然往山下看著,多看了幾眼,才發現那些異種菊花生的並不如何繁盛。山間的泥土並不肥沃,所以往往是隔著好幾尺才會生出一株菊花,只是此時觀花者與山野間的距離已經被最大限度地拉開來,所以形成了一種視覺上的錯覺;讓人們看上去,總覺得那些星星點點的金黃花朵,已經佔據了山野裡的每一個角落,與深秋裡的山色一襯,顯得格外富麗堂皇,柔弱之花大鋪雄壯之勢。

    已經有人上來打招呼了,只不過由於最後陛下對於范閒比較冷淡,加上婉兒的身份也不允許那些年輕的大族公子哥們兒與范閒說太多年輕人應該說的話題,所以只是稍一寒暄便又分開。范閒一邊溫和笑著與眾人說話,一面卻開始放空,覺得有些無聊,下意識裡便開始按照自己的職業習慣開始觀察起四周的環境。

    懸空廟孤懸山中。背後是懸崖峭壁,上山只有一條道路,今日慶國皇室聚會於此,山下早已是撒滿了禁軍。重重佈防,內圍則是由宮典領著的大內侍衛們小心把守,至於那些低眉順眼地太監們當中,有沒有洪公公的徒子徒孫,誰也不知道,只不過范閒沒有看見虎衛們的身影,略微有些奇怪,不過以目前的佈置,真可謂是滴水不漏,莫說什麼刺客。就算是只蚊子要飛上山來,也會非常頭痛。

    他微笑著與任少安打了個招呼,看著對方有些不好意思地被人拖走。心裡也笑了起來,岳父辭相已久,原先地那些人脈終於是要漸漸淡了。往上方望去,范閒不由瞇起了眼睛,慶國權力最大的幾個人此時都在這個木製廟宇之中。遠遠似乎能夠瞧見最上面那一層,一位穿著明黃衣衫的人物,正撫欄觀景。那位自然是皇帝陛下。

    仰頭看著,范閒心裡有些莫名的情緒,腦中忽然一轉,很好笑地幻想出了一個場景——如果這時候北齊人或者是東夷城的高手們,把這座懸空廟燒了,這天下會忽然變成什麼樣子?當然他也知道,今日京都佈防甚嚴,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只是依然很放肆地設想著。如果自己要爬上這座廟宇,應該選擇那些落腳點,選擇何等樣的線路,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上到頂樓。

    這真的純粹只是職業習慣而已。

    一位太監從廟中急急忙忙地走了過來,廟前空坪上的年輕貴族們趕緊閃開一條道路,那太監走到范氏三人面前,很恭敬地低聲說道:「陛下傳婉兒姑娘晉見。」

    林婉兒微微一愣,看了一眼范閒,柔聲問道:「戴公公,只是傳我一個人?」

    戴公公可是范閒的老熟人,也知道在眾人矚目地場景中,如果范閒沒有被傳召入廟,會帶來什麼樣的議論,偷偷用欠疚的眼光看了范閒一眼,沉穩說道:「陛下並無別地旨意。」

    范閒笑了起來,對婉兒說道:「那你去吧。」頓了頓後輕聲笑著說道:「舅舅總是最疼外甥女的,這個我知道。」

    看著婉兒消失在懸空廟黑洞洞的門中,范閒瞇了瞇雙眼,沒有說什麼,領著妹妹向另一角走去,準備去看看那邊可能獨好的風景。不料有人卻不肯讓他輕閒下來,一個略有些不安的聲音響了起來:「師傅。」

    回頭一看,果然是葉靈兒那丫頭,看著對方有些不安地臉色,范閒清楚是為什麼,明年葉靈兒就要嫁給二皇子,而自己與二皇子之間看似鬥氣般的爭鬥,實際上暗中卻是血淺肉散,暴戾十足,對方既然是葉重的女兒,哪裡會不清楚其間地真實原因。

    他望著葉靈兒溫和一笑,說道:「想什麼呢?是不是怪我把你未來相公欺負的太厲害?」

    葉靈兒見他神色自若,這才回復了以往的疏朗心性,笑著啐了一口,說道:「還擔心你不肯和我說話了。」

    若若在一旁笑了起來:「這又是哪裡的話?」

    葉靈兒歎了口氣,說道:「老二也不知道在哪裡……日後牌桌子上少了他一個人,還真有些不習慣。」范府後圓之中,這一兩年裡時常會開麻將席,席上四人分別是范若若范思轍姐妹倆,另兩位就是林婉兒和葉靈兒這一對閨中蜜友。

    「還不是你和若若給范思轍、婉兒送錢。」范閒笑著說道:「這牌局散了,你也可以少輸點,樂還來不及。」

    正說著,秦恆遠遠走了過來,還未近身已是嚷道:「你們躲在這裡說什麼呢?」看他這聲音洪亮的,只怕是刻意想讓場間眾人聽的清楚,范閒苦笑道:「在說關於麻將牌的事情。」

    秦恆來了興致,一拍范閒的肩頭,說道:「這個我拿手。」他看了一眼四周,微微皺眉道:「賞菊會……本是陛下讓這些大族子弟們親近的機會,你身邊卻這麼冷清?」以范閒如今薰天地權勢,就算那些人自卑於身份,也總要來巴結幾句才對,斷不至於弄的如此冷清。

    范閒臉上一片安靜。應道:「今日才知道這菊只能遠觀,不能近玩……我的性情你也清楚,本就不耐和這些人說什麼……至於結交親近。」他笑了起來:「實在是沒有這個興趣。」

    所謂賞菊會,在他看來。不過是類似於前世如酒會一般地交際場所,又有些像茶話會,借此來顯示一下彼此與皇室之間的親疏關係,確立一下地位。只是對於范閒來說,他根本不屑於靠皇權的威嚴來宣示自己的存在,所以覺得實在很是無趣。

    秦恆年已三十,家中早有妻室,只是秦家之人必定要每三年來看一次黃花,他已經看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就已經厭了。聽范閒這般說著,忍不住點了點頭。

    今日二皇子與靖王世子並沒有被特?開解出府,依然被軟禁著。所以並沒有來到懸空廟。

    「師傅,這裡景致不錯,做首詩吧。」葉靈兒眨著那一雙清亮無比地眼眸。

    范閒每次看見這姑娘像寶石一樣發光的雙眼,總覺得要被閃花了,下意識裡瞇了瞇眼睛。應道:「為師早已說過不再做詩。」

    葉靈兒稱他師傅,還可以看作是小女生玩鬧,而且這件趣事也早已經在京都傳開。但范閒居然大喇喇地自稱為師,就顯得有些滑稽了,秦恆與范若若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秦恆打趣道:「冬范大人在北齊寫的那首小令,已然風行天下,難道還想瞞過我們?」

    范閒大感頭痛,隨口拋了首應景,搖頭說道:「別往外面傳去,我現在最厭憎寫詩這種事情了。」

    范若若正在低頭回味「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兩句。忽聽著兄長感歎,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因為,被追著屁股,要求寫詩,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范閒一頓一頓地說著,旋即在三人迷惑不解的眼光中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的是如此開心,如此私秘,如此無頭無腦。

    聚集在懸空廟前正在飲茶吟詩閒話的權貴們,忽聽著這陣笑聲,有些驚愕地將目光投了過去,便瞧見了崖邊那四位青年男子,很快地便認出了這四人的身份,不禁心頭微感震動,小范大人聲名遍天下,眾人皆知,只是他已經將二皇子掀落馬來,如今卻又和秦葉兩家的年輕一輩站在了一起,莫非這又代表著什麼?

    范閒不會在乎別人的目光,只是忽然間鼻子微微抽動,嗅到了一絲火薰地味道,心想難道今天的主餐是火腿?他轉過頭去,卻看見懸空廟的一角,正有一絲極難引人注目地黑煙正在升起。

    場間五識敏銳,自然以他為首,卻沒有別的人發現有什麼異樣,就連那些在四處看守著的大內侍衛都沒有什麼反應。

    而那些人還在看著懸崖邊那四位迎風而立的年輕人,心中不知生出多少感慨,多少羨慕。

    ……

    ……

    秋風一過,那道黑煙便像是被撩拔了一下,驟然大怒大盛,黑色之中驟現火光,而范閒的身子也已經隨著這一陣風急速無比地向著懸空廟前掠了過去。

    「秦恆,護著這兩個丫頭。」

    話音落處,他已經來到了廟前,看著那處猛然噴出地火頭,感受著撲面而來的高溫,一揮掌劈開一個向自己胡亂出刀的大內侍衛,罵道:「眼睛瞎了?」

    火勢沖了起來,由於懸空廟是木製結構,所以火勢起地極快,那些參加賞菊會的年輕權貴們驚呼著四處躲避,一時間亂的不可開交。雖說是秋高物燥,但這場火來的太過詭異,而禁軍統領宮典此時正在最高的那層樓上,所以下方的侍衛們不免有些慌亂。

    范閒對那些侍衛和太監們喝斥道:「備的沙石在哪裡?」

    他一發話,這些人才稍微清醒了些許,知道范閒的身份,便開始聽從他的指揮,有條不紊地一步一步進行,首先去請出了廟宇中一樓地那些老年大臣,然後急派侍衛上樓護駕,傳遞消息,同時分出了十幾個高手,開始小心翼翼地在四周佈防。

    反應很快,動作很乾淨利落,雖然那些權貴們惶恐不安,但侍衛與太監們還是鼓起勇氣在滅火,不多時,便將樓下的火苗壓制住了,包括范尚書在內的那些老大人趁機從一樓裡退了出來,只是懸空廟的樓梯很窄,報信的人很慢,頂樓的人一時還撤不下來。

    看見父親無恙,范閒略覺心安,但依然心有餘悸,沒想到自己先前的幻想竟然變成了現實,如果這火真的蔓延開來,正在頂樓賞景的皇帝……只怕真要死了。

    肯定是有人縱火,不知道對方怎麼可能隱藏身份,進入看防如此森嚴的廟前,只是這放火的手段太差,竟是讓自己發現了。

    事情肯定沒有這麼簡單,范閒在一片雜亂的廟前,強行保持著自己的冷靜,分析著這件事情,卻始終沒個頭緒,但想到婉兒這時候還在頂樓,他的心情微亂,很難平靜下來,心中生出一絲不祥的感覺,只是他此時也不敢貿然登樓,怕被有心人利用。

    「范閒,上去護駕!」范尚書走到他的身前,冷冷說道。

    「是。」范閒早有此心,此時來不及研究父親眼中那一絲頗堪捉摸的神情,領著兩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向懸空廟頂樓行去,只是他不肯走樓梯,而是雙腳在地上一蹬,整個人便化作了一道黑影,踏著懸空廟那些狹窄無比的飛簷,像個靈活無比地鬼魅一般,往樓頂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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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二章 菊花、古劍和酒(二)

    手指摳住廟宇飛簷裡的縫隙,范閒的身體輕擺而上,腳尖踩著將突出數寸的木欄外側,身子忽地拔高,幾縱幾合,一身絕妙身法與小手段完美無比地結合,不過是一眨眼間,便已經攀到了懸空廟最高的那層樓。

    下方山坪上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下來,火勢已滅,而那些慶國的權貴們始終是久歷戰火的狠辣角色,稍許一亂,便鎮定下來,在幾位大老的安排下佈置除侍衛之外另一層防衛,務要保證懸空廟的安全,此時眾人焦慮地抬頭望去,剛好看見范閒的身影像道閃電般掠至了頂樓,沒有人想到范提司的身手竟然厲害到了如此地步,不由齊聲驚歎了一聲。

    范閒右手單手牢牢握住頂樓下方的簷角,左腿微屈,左手放在藏在靴中的黑色匕首把上,在山風中微微飄蕩。頂樓裡一片安靜,但他卻不敢就這樣貿失地闖進去,對著上面喊了一聲:「臣范閒。」

    頂樓裡似乎有人說了一句什麼,范閒瞇眼看著那層透風窗樓包裹著的頂樓裡,無數道寒光漸漸斂去,這才放下心來,有人在裡面說了一聲:「進來。」

    咯吱一聲,木窗被推開了。

    范閒不敢怠慢,腰腹處肌肉一緊繃,整個人便彈了起來,輕輕揚揚地隨山風潛入廟宇頂層,生怕驚了聖駕。雙腳一踏地面,他眼角看著那些如臨大敵的侍衛緩緩退後一步,知道自己先前若是不通報就闖了進來,只怕迎接自己的,就是無數把寒刀劈面而至。

    眼光在樓中一掃。沒有看到預想中的行刺事情發生,他心中略鬆了一口氣,接著便看到轉廊處,皇太後地身影一閃而逝。自己最擔心的婉兒正扶著老人家,而那位神秘莫測的洪公公正袖著雙手,佝僂著身子,走在最後面。

    下面起了火,太後與宮中女眷們已經先退了。

    「你怎麼來了。」

    一道威嚴裡透著從容的聲音響了起來,范閒一愣之後才反應過來,轉過身來,對著左手方欄旁地那位中年人行了一禮,平靜說道:「下方失火,應該是人為。臣心憂陛下安危。」

    慶國的皇帝陛下,今天穿了件明黃色但式樣明顯比較隨性的衣服,他背負著雙手。看著欄外,此處地勢甚高,一眼望去,無數江山盡在眼中,滿山黃菊透著股肅殺之意。皇帝似乎並不怎麼擔心自己的安危。目光平靜望著這一片屬於自己的大好河山,似乎對於廟下那些如臨大敵的官員們露出了一絲嘲笑之意。

    此時樓中太後與娘娘們已經離開,在三樓處。與上樓來迎的侍衛合成一處,小心翼翼地退往樓下。透風無比的懸空廟頂樓之上,除了那位平靜異常的皇帝陛下,還有太子、大皇子、三皇子這三位皇室男丁,十幾個宮中帶刀侍衛,還有四五個隨侍的小太監。

    范閒目光一掃,便將樓中地防衛力量看的清清楚楚,眉間不禁閃過一絲憂慮,樓下那場火明顯有蹊蹺。只不過被自己見機的快撲滅,沒有給人趁亂行動地機會,不過那些隱藏著的刺客,一定還在廟中,只是不知道以慶國如此強大的實力,怎麼還可能讓人潛了進來——不過他身為監察院提司,對於慶國的防衛力量相當有相信,就算有刺客潛伏著,也只能是那種一劍可亂天下的絕頂高手,人數怎麼也不可能超過三個。

    只是宮典不在樓中,這個事實讓范閒心頭一緊。洪公公扶著太後下了樓,這個事實讓范閒更是微感頭痛,難道那些刺客放這場火,只是為了將那位宮中第一高手調下樓去?

    此時樓上,除了那些帶刀侍衛之外,真正地高手……似乎只有自己一個人了。范閒略有些自大的評判著樓中局勢,畢竟在他心中,大皇子的馬上功夫可能不錯,但真正面對這種突殺地局面,他和一位優秀刺客的差距太大。

    看陛下的神情,似乎他並不怎麼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許這是身為一代君主所必須表現出來的沉穩與霸氣,但范閒卻不想因為這個中年人偶有傷損,而造成慶國無數無辜者的死亡,微微皺眉,對陛下身後強自表現著鎮定的太子做了個眼色。

    太子微微一愣,馬上知道范閒在想什麼,躬身對皇帝行禮道:「父親,火因不明,還請暫退。」

    誰知道皇帝根本不理會東宮太子所請,緩緩轉身,清矍的面容之上透著淡淡自嘲,看著范閒說道:「火熄了沒有?」

    范閒微微一怔,點頭道:「已經熄了。」

    「那為什麼還要走?」皇帝的左手輕輕撫著欄桿,悠悠說道:「朕這一世,退的時候還很少。」

    范閒面色寧靜,心裡卻已經開始罵娘,心想你愛裝酷玩刺激,自己可沒這種興趣,沉聲說道:「雖沒什麼異動,但此處高懸峰頂,最難防範……還請陛下以天下為重,馬上回宮。」

    以天下來勸諫一位皇帝,是前世宮廷戲裡最管用地手段,不過很明顯,對於慶國的皇帝沒有什麼用處,他反而轉過身去,冷冷說道:「范閒,你是監察院的提司,如果有人膽敢刺殺朕……那是你的失職,難道你要朕因為你的失職,而受到不能賞花的懲罰?」

    范閒氣苦,心想自己只不過是監察院提司,雖然六處確實掌管著這一部分業務,但今天這賞菊會本來就沒有讓院裡插手,自己怎麼可能料敵先機?——不過他旋即想到,監察院遍佈天下的密探網絡,最近確實沒有探聽到什麼風聲,這天底下敢對慶國皇室下手的勢力,不外乎是那麼兩三家。那兩三家最近一直挺安靜的,最難讓人猜透的東夷城也保持著平靜,四顧劍一直是監察院地重點觀察對象,可以確認對方還停留在東夷城中。

    看著皇帝一片安寧的神情。范閒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難道這場火……並不是一場刺殺的前奏?難道自己真的太過於緊張了?

    看著范閒陷入了沉默,場間有資格說話地三位皇子都以為他是受了陛下的訓斥,臉面上有些過不去。太子輕咳一聲,準備為范閒分說些什麼,但驟然間想到,范閒最近這些時日裡將老二打的淒慘,讓自己「大感欣慰」,但是這個臣子的實力似乎也已經恐怖到自己無法掌控的地步,此時父皇打壓對方。說不定另有深思,所以住嘴,只是向范閒投了一注安慰的目光。

    大皇子卻不會考慮這麼多。沉聲說道:「父親,范提司說的有理,雖說這天下,只怕還沒有敢行刺父親的賊子,但是為了安全計。也為了樓下那些老大人安心,您還是先下樓吧。」

    皇帝似乎很欣賞大皇子這種有一說一的態度,但對范閒卻依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冷冷說道:「范閒,你身為監察院提司,遇事慌張如此,實在深負朕望。」

    范閒心裡又多罵了幾句娘,面色卻愈發謙恭,自嘲笑道:「陛下教訓的是。」

    皇帝略帶一絲考問之意看著他,忽然說道:「你心中是否有些許不服?」

    「是。」范閒忽然間心頭一動,直接沉聲應道:「臣以為,陛下以一身系天下。安危無小事,便更須珍重才是,再如何小心謹慎也不為過,這黃花之景年年重現,慶國地陛下卻只有一人,哪怕被人說臣驚慌失措,膽小如鼠,臣也要請陛下下樓回宮。」

    樓間一陣尷尬的沉默,誰也沒有料到范閒竟然敢當眾頂撞聖上,還敢議論聖上的生死,還直接將先前皇帝對他地訓斥駁了回去!

    ……

    ……

    「你的膽子很大……」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番話後,皇帝的臉色終於輕鬆了一些,看著范閒說道:「如果說你膽小如鼠,朕還真不知道,這天底下哪裡去找這麼大的老鼠。」

    這本是一句笑話,但除了皇帝之外,頂樓上的所有人都處於緊張地情緒之中,根本沒有人敢應景笑出聲來,只有膽大包天的范閒笑了笑,笑容卻有些發苦。

    忽然間,皇帝的聲音沉下去了三分,便是那雙眼也閉了起來,任欄外地山風輕拂著已至中年,皺紋漸生的臉頰。

    「朕這一世,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場刺殺,你們這些小孩子,怎麼可能知道當年的天下,是何等樣的風雲激盪?」皇帝輕笑道:「這樣一個錯漏百出的局,一把根本燃不起來的火,就想逼著朕離開,哪有這麼容易。」

    范閒看著這一幕,在暗底裡鄙視著一國之君也玩小資,一顆心卻分了大半在四周的環境上,宮典與洪公公都不在,虎衛不在,有的只是侍衛與三位……或者說四位?皇子,那些近身服侍皇帝的太監雖然忠心無二,往上三代地親眷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中,但想靠著這些人保護著皇帝,實在是遠遠不夠,尤其是洪公公隨太後離去,讓范閒非常擔心。

    忽然間他心頭一震,想到一椿很微妙的事情——如果這時候陛下遇刺,自己身為監察院提司豈不是要擔最大的責任?樓下時,父親怎麼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戴公公大聲說道:「陛下一生,遇刺四十三次,從未退後一步。」

    范閒一愣之後,馬上想到了遠在北齊的王啟年,在心中罵道,原來所有成功的男人身後,都有一位或幾位優秀的捧哏。

    皇帝緩緩睜開雙眼,眼神寧靜之中透著股強大的自信:「北齊,東夷,西胡,南越,還有那些被朕打的國破人亡的可憐蟲們,誰不想一劍殺了朕,但這二十年過去,又有誰做到了?」他輕聲笑道:「當遇刺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之後,范閒,你大概就能明白為什麼朕會如此不放在心上。」

    那是,您這是熟練工種啊——范閒今天在肚子罵的髒話比哪一天都多。但在其位,謀其政,自己既然當了監察院的提司,就得負責皇帝的安全。最關鍵地是,他可不想自己背一頂天底下最大的黑鍋,於是乎,依然不依不饒,厚著臉皮,壯著膽子勸皇帝下樓回宮。

    皇帝終於成功地被他說煩了,大火罵道:「范建怎麼教出你這麼個窩囊廢來!陳萍萍怎麼就看中了你!」

    范閒滿臉笑容堆著,心裡繼續罵著:有本事您自個兒教啊,這本來就應該是您的業務範圍。

    此時局勢早已平靜,估摸著再厲害的刺客也只有趁機遁去。不然呆會兒禁軍撒網搜山,肯定沒有什麼好下場。所以樓中眾人地心緒稍許放鬆了一些,看著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陛下在痛斥著范閒。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太子依然無恥地用溫柔目光安慰著范閒,大皇子有些不忍的轉過頭去,倒是最小的老三滿臉笑容最歡,許是心裡看著這幕。覺得很出氣。

    不知道陛下今天為什麼如此生氣,對范提司劈頭劈腦罵個不停,就像是在訓斥自家兒子一般。畢竟范閒如今假假也是一代名人。朝中重臣,在深重文治的慶國朝廷今日,這樣大傷臣子臉面的事情還是極為少見。

    范閒滿臉苦笑聽著,卻聽出了別的味道,只怕這位陛下也在和自己懷疑同樣的事情,所以才格外憤怒——如果說這齣戲是老跛子或者是父親大人暗中安排的,自己只能讚一聲他們膽大心狠無恥弱智,居然玩這麼一招勇救聖上的戲給聖上看——皇帝不是傻子,至少智商不會比自己低。怎麼會看不出來,只是看來皇帝相信范閒也是被蒙在鼓裡。

    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心想大概不會有什麼正經刺客了,一場鬧劇而已。

    但問題是,陳萍萍不是位幼稚圓大班生,范建也不是第一天上學嚇地在鐵門口哭的小姑娘,陛下更不會相信自己最親信的兩位屬下會做出如此荒唐地事來為范閒邀寵——皇帝生氣的原因,其實和范閒沒多大關係。

    ……

    ……

    皇帝終於住了嘴,回過身重重地一拍欄桿,驚的樓內中人齊齊一悚,范閒卻是個慣能揣摩人的主兒,對身邊的戴公公一努嘴,做了個嘴型,示意他那位天口爺罵渴了。

    戴公公剛調太極殿不久,正小意著,看范提司這提醒,不由一樂,便準備端茶過去侍候。

    「換酒。」皇帝並未回身,但卻知道范閒這小子在自己身後做什麼,注視著欄外曠景,天上浮雲地眼中,終於忍不住湧出一絲謔笑之意,「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既上高樓賞遠菊,不飲酒怎麼應景?」

    每三年一次的賞菊會都會配備菊花酒,早備在旁邊,只是懸空廟異起了場小火,鬧得眾人不安,竟是忘了端出來,此時聽著陛下意,一位專司此職眉清目秀的小太監,趕緊端著酒案走向了欄邊,腳尖落地,分外謹慎小心。

    聽著那句詩,范閒卻是心頭微驚,這是石頭記三十八回裡賈寶玉地一首菊花詩,皇帝此時念了出來,自然是要向自己表明,他實際上什麼都知道,只是此事終究瞞不住世人,范閒也沒有當一回事。

    「石頭記這文章,一昧男女情愛,未免落了下乘,不過文字還算尚可……但這些詩詞,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樓間三位皇子並隨從們,並不清楚陛下為什麼忽然在此時說起文學之道,微微一怔。范閒知道再不能退,苦笑著躬身說道:「臣遊戲之作,不曾想能入陛下景目,實是幸哉。」

    「噢?朕還本以為……你是怕人知道此書是你托名所著,所以刻意在詩詞上下些卑劣功夫,怎麼幼稚怎麼來。」

    范閒歎息一聲,不知如何回答,而此時場中眾人終於知道一向在民間宮中暗自流傳的石頭記,原來是出自小范大人之手,震驚之餘,卻又生出理所當然的情緒,這書一向只有澹泊書局出,而且文采清麗,實在俗品。若不是文名驚天下的小范大人所著,還真不知道世上又去找另外一個人去。

    皇帝接過酒杯,嗅了嗅杯中微烈的香氣,輕輕啜了一口。淡淡笑著,不再理會窘迫的范閒與吃驚地兒子們。

    盤上放著兩杯酒,本預著陛下與太後一人一杯,此時皇帝自取了一杯飲了,還剩一杯,而此時太後已經下樓,便有些不知該如何分配。他看看太子,又看看大皇子,眉頭皺了之後又舒開,下意識裡便將手指頭指向了范閒。忽然間發現有些不妥,在途中極生硬的一轉,指向正躲在角落裡一面笑一面吃驚的老三。

    三皇子年紀還小。苦著臉說道:「父皇,孩兒不喜歡喝酒。」像這種話,也只能是小傢伙說出來,才不會被判個逆旨之罪。

    皇帝沉著臉,冷冷說道:「比酒更烈地事情。你都敢做,還怕這麼一杯酒?」

    三皇子臉一苦,被這股冰寒地氣勢一壓。竟是嚇的險些哭了出來,趕緊謝恩,邁著小腳走到欄邊,伸出小胳膊取下酒杯,便往嘴裡送去。

    ……

    ……

    噹的一聲脆響,三皇子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滾了遠去,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道迎面而來的寒光,似乎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只不過喝杯酒而已,怎麼這名侍衛卻要砍死自己?

    畢竟是位皇子,從小生長在極常複雜極常危險的境況下,小傢伙馬上反應了過來——有人行刺!

他的身後就是皇帝陛下,如果他抱頭鼠竄,那麼這雪光似的一刀,便會直接斬在陛下的身上。當然,三皇子並沒有苦荷大宗師那種踏雪無痕的身法,也沒有葉流雲那種棺材架子一樣堅強地一雙散手,就算他再如何強悍地擋在皇帝面前,估摸著這驚天一刀,也會把他直接劈成兩半,順帶著取了皇帝的首級。

    躲與不躲都一樣,所以三皇子選擇了最正確的做法,他死死地站在原地,盯著那片刀光裡刺客模糊地臉,雙腿發抖,褲襠全濕,不顧一切地尖聲叫了起來!

    啊!

    尖銳的叫聲響徹頂樓之前,場中所有人都已經發現了行刺的事實,因為從來沒有人想過慶國皇宮的大內侍衛裡居然會有刺客,所以當那把刀挾著驚天的氣勢,砍向欄邊捉著小酒杯地陛下時,沒有人能夠反應過來,從而讓那把刀突破了侍衛們的防守圈。

    只有范閒例外,他一吐氣,一轉腕,一拳頭便打了過去,這名刺客隱藏的太深,出手太突然,刀芒太盛,以致於他根本不敢保留絲毫,身後腰處地雪山驟現光明,融化而湧出的真氣就像一條大河一般沿著他的右臂,運到他的拳頭上,然後隔著幾步的空氣,向那片刀光裡砸了下去。

    這一拳相當的不簡單,拳風已經割裂開了空氣,推著微微的嗡嗡聲,就像是一記悶雷般,在刀光裡炸響,將那片潑雪似的刀光炸成了粉碎!

    事情當然沒有這麼簡單。

    范閒胸中一悶,極為震驚地發現使刀之人居然也是位九品的強手,不過也對,敢來行刺天下權力最大君主地刺客,沒有九品的身手,怎麼有臉出手。此時他已經飄到了三皇子的身邊,左手一翻,黑色的匕首出腿,極為陰險地扎向刺客的小腹。

    刺客手中的刀只斷了一半,刀勢卻愈發地淒厲,速度更快,竟似同生共死一般。侍衛們終於醒了過來,大叫著往這邊過來,與范閒前後夾進,這名刺客就算是九品強者,也沒有什麼辦法。

    但就在這個時候,懸空廟正前方天上的那朵雲飄開了,露出了太陽,那輪熾烈的太陽。

    光芒一閃,樓宇間泛起了一片慘慘的白色,然後出現了一名全身白衣,手持一柄素色古劍的刺客——沒有人知道這個刺客是怎麼出現在了頂樓,也沒有人發現他藉著陽光的掩飾已經欺近了皇帝的身前。

    嗤嗤兩點破風聲起,兩名皇帝身邊的侍衛最先反應過來,將陛下往後拉了一把,付出的代價是這兩個人喉頭一破,鮮血疾出,連刀都沒來得及拔出來,就摔倒在地。

    一個白衣人。拿著一把古意盎然的劍,直刺皇帝面門!

    ……

    ……

    先前豪言一生未退的皇帝陛下,在這宛若天外來地一劍面前,終於被悍不畏死的貼身侍衛拖後了幾步。

    此時那把奪人心魄的劍尖其實離他還有一尺遠。但所有人似乎都覺得那一截劍尖。似乎已經刺中了皇帝的咽喉。

    所有地人都知道慶國皇帝不會武功,又有幾個侍衛狂吼著堵在了陛下的面前,事起突然,又心憂聖上安危,這些侍衛選擇了最直接的方法,用人肉擋住對方的劍勢。

    無數鮮血飛濺著,皇帝的雙眼卻依然是一片寧靜,死死盯著那個一無往前、劍人合人的白衣刺客。

    ……

    ……

    侍衛們的實力足夠,懸空廟下面還有洪公公,還有葉秦兩家唯一的兩名九品強者。此時只要能阻止那名白衣劍客一剎那,就可以保住陛下的性命。

    但誰來阻止?侍衛們已經做足了他們應做的本份,他們明知道自己地同僚當中出了刺客。自己只怕也很難再活下去了,為了給家人留些活路,他們拚命的本領都已經拿了出來,剩下替陛下擋劍的事情,應該是留給陛下這幾個兒子來做吧……

    連環地幾擊。都只是發生在極短暫的時間之內。當時,三皇子受驚脫手的酒杯還在地上骨碌骨碌轉著,滿臉震驚的大皇子正準備衝到父皇的身前。替他擋下那柄殺氣十足地古劍,卻只來得及踏出了兩步,腳後跟都還沒有著地。

    此時,范閒陰險遞出去的黑色細長匕首,距離侍衛刺客的小腹還有幾寸距離,卻已經感覺到了身後那股驚天地劍勢。

    滿天的血飛著,就像滿山的菊花一樣綻開,侍衛們死不瞑目的屍首在空中橫飛,他們死都沒有想明白。那名白衣劍客怎麼可能躲在懸空廟的上方,那裡明明已經檢查過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慢動作一樣,十分細緻而又驚心地展現在范閒的眼前。

    他甚至還能用餘光看清楚,太子滿臉淒愴地向陛下趕去,那副忠勇的模樣,實在令人感動無比,但很可惜,太子殿下很湊巧地踩中了弟弟失手落下的酒杯,滑不著力,整個人快要呈現一種滑稽地姿式摔倒在地上。

    上天注定,機緣巧合,此時只有離陛下最近,反應最快的范閒,來做這位忠臣孝子……范閒後頸的寒毛都豎了起來,身後那柄劍上的殺意,比身前這位九品刺客更加純粹,更加狂盛,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激起了他深埋內心深處的戾氣,他有信心在這一瞬間之內,同時救下陛下和身旁的老三,只是肯定要被後面那個白衣劍客重傷。

    ——但他決定搏了,這麼好的機會,吝嗇的范閒不肯錯過,這麼強的敵人,好勝的范閒,不肯錯過!

    但就在這個時候,令范閒有些心寒的是,刺客們的最後一招終於出手。

    這一次對方使出了埋在慶國宮廷侍衛裡已經十年的釘子,又不知花了多大的代價,請動了那名白衣劍客,拼著要折損自己在慶國十餘年的苦力經營,誘走了洪公公,適時而動,才造就了當前這個極美妙的局面——但是,那名九品刺客不是殺招,甚至連那名劍出淒厲的白衣劍客也不是殺招。

    真正的殺招,來自慶國皇帝的身後!

    那名先前奉上菊花酒的眉清目秀的小太監,當皇帝被白衣劍客一劍逼退數步後,便正好擋在了他的身前,只見他一翻酒案,伸手在廊柱裡一摸,就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了一把灰濛濛的匕首,狠狠地向著皇帝的後背紮了下去!

    匕首是藏在懸空廟的木柱裡,柄端被漆成了與木柱一模一樣的顏色,而且經年日久,根本沒有人能夠發現那裡藏著一把凶器。沒有人知道這把匕首放在這裡已經放了多久,也沒有人知道對方針對慶國皇帝的這個暗殺計劃謀劃了多久。

    只看這翻耐性與周密的安排,就知道對方志在必得——謀殺一國之君,最需要的不是實力,而是決心和勇氣。

    此時慶國皇帝的身前。是一柄古意盎然,卻劍勢驚天地長劍,他的身後,是一柄古舊至極。卻極其陰滑的匕首,根本毫無轉還之機!

    范閒知道自己面臨著重生以來,最危險的一次考驗,比草甸上與海棠地爭鬥更加恐怖,但他來不及嗟歎什麼,便已經下意識裡做了他所以為正確的選擇,黑色匕首脫手而出,刺向了對方的雙眼。

    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就算是五竹叔或者是四位大宗師出現在自己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在擊退面前刺客。保住老三性命的情況下,再與那名白衣欺雪的劍客硬拚一記,還有足夠的時間與力量。去幫助陛下對付身後的那名小太監。

    宮中那位小太監沒有什麼功夫,但是他手中的那把陳舊至極的短劍,卻是最要人命地東西。

    所以他選擇了先救三皇子,再救陛下,雖然這種選擇在事後看來是大逆不道。但在范閒眼中看來,三皇子只有八歲,還是個小孩子。

    救人。自然是先救小的。

    ……

    ……

    黑色匕首像道黑蛇一般,刺向了第一位刺客的眉宇間,對方此次籌劃地極詳細,當然知道范閒最恐怖的手段,就是這把黑色的細長匕首,傳說中是費介老怪物親自開光的不祥之物,那名九品刺客不敢怠慢,半截直刀一閃,直接將這把匕首狠狠地擊向了樓下。

    他想看看。被世人譽為文武雙全的范提司,在失去了武器地情況下,還怎麼能面對自己的一刀。

    匕首剛剛飛出欄桿的時候,范閒已是急速轉身,將自己地後背晾給了刺客,而在轉身的過程當中,以根本沒人能看清的極快速度,在自己的頭髮裡拈了一拈,借勢向後輕輕一揮。

    一隻細細的繡花針,不偏不倚地扎進了那名刺客的尾指外緣,只扎進去了一絲,連血似乎都不可能冒一滴出來。

    而那名刺客卻是悶哼一聲,頓覺氣血不暢,一刀揮出,斬去了自己的尾指。

    抬頭,已然不見范閒。

    范閒此時已經來到了那名不可一世的白衣劍客身前,攔在了他與皇帝之間,隨他而至的,自然還有那三枝勾魂奪魄地黑色弩箭與幾大蓬已經分不清效用,但渾在一起一定是十分淫蕩,足以爛腸破肚的毒煙!

    一大片黃的青的白的煙,在懸空廟最頂層的木樓裡散開,真是說不出的詭異,就像是京都偶爾能見的煙火一般。

    但那白衣劍客竟似對范閒陰險的作戰方式十分瞭解,早已避開了那三枝弩箭,也閉住了呼吸,依然是直直地一劍,穿千山,越萬水,破煙而至,殺向范閒的面門。

    此時所有手段都使出來了的范閒,正擋在皇帝的身前,就算這一劍刺了過來,也只會首先刺中范閒的身體,就算他大仁大義到肯替皇帝老子送命,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至於陛下身後那個行刺的小太監……嗯,請陛下自求多福吧。

    一劍臨面!

    范閒體內的霸道真氣無比狂虐起來,此時不知道是心神在指揮真氣,還是真氣已經控制住了心神,只聽他尖嘯一聲,雙掌疾出,體內的真氣竟似被壓縮成了極堅固地兩截山石,透臂而出,迎向那柄寒劍。

    白衣劍客微微皺眉,知道自己如果依然持劍直進,就算刺透了范閒的胸口,只怕也會被這恐怖的兩掌將胸骨盡數拍碎。

    嗤的一聲,那柄古劍就像是仙人拔弄了一下人間青枝般,微微一蕩,刺進了范閒的肩頭!

    在這一瞬間,白衣劍客捨劍,與范閒對掌。

    轟的一聲巨響,勁力直震四際,灰塵大作,毒煙盡散,白衣劍客就算再如何天才,也及不上范閒打嬰幼兒時期打下的真氣基礎,左手稍弱,腕骨喀喇一聲,便是折了。

    但令范閒心驚膽顫的是,白衣劍客被自己震退之時,居然還能隨手拔去了插在自己肩頭的那柄古劍!這得是多快的速度,多妙的手法!

    一擊不中,馬上退去,正是一流刺客的行事風格,白衣劍客腳尖在欄邊一點,再也不看范閒一眼,便往廟下躍去,衣衫被山風一吹散開,就像是一朵不沾塵埃的白鶴一般。

    ……

    ……

    便在白衣劍客與范閒交手的那一瞬間,場間響起兩聲不怎麼引人注意的響聲。

    那名讓范閒都有些狼狽的九品刺客,此時滿臉血紅,雙肩肩骨盡碎,鮮血橫流,眼中帶著一絲不甘與絕望,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同時,嘴角流出一絲黑血,等身體觸到樓板之時,已經死的十分透徹。

    在這名刺客的身後,一直佝僂著身子的洪公公,依然袖著雙手,就像是沒有出手一般。

    范閒忽然想到刺客最絕的那一招,霍然轉身,然後看見了一個令他震驚,令他許多年之後,都還記得的畫面。

    拿著匕首意圖行刺的小太監昏倒在樓板上,頭邊儘是一片木屑。

    而他行刺的目標,慶國的皇帝陛下,手中拿著半邊盛放酒杯的木盤,這是先前皇帝陛下在混亂中唯一能抓到的一件武器,他望著腳下小太監寒聲說道:「朕雖然不是葉流雲,但也不是你這種角色能殺的!」

    確實,慶國皇帝雖然不修所謂武道,但畢竟也是馬上打天下的勇者,尋常打架,那還是有幾把刷子。

    驚魂未定的范閒,看著皇帝拿著半片木盤的形像,卻不知道怎麼想起了前世看的古惑仔電影……好一招板磚!

    懸空廟下響起一陣驚叫狂嚎與痛罵,想必是那位白衣劍客已經逃了下去,看來慶國的權貴們果然膽量足,性情辣,知道對方是行刺聖上的刺客,竟是紛紛圍了上去。

    又是一聲驚呼與悶哼,遠遠傳上樓來。

    此時不是表功論罰的時候,范閒伸頭往欄邊一看,只見地面上,京都守備葉重正掩唇而立,以他的眼力,能看清楚對方正在吐血,想必是先前與那名白衣劍客交手時,下了狠勁兒。

    葉重是慶國京都少有的九品強者,既然他偷襲之下都吐了血,那名白衣劍客,自然傷的更重,果不其然,遠處滿山的菊花之中,可以瞧見那名白衣劍客略顯遲滯的身影。

    「傳說中,四顧劍有個弟弟,自幼就離家遠走,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皇帝陛下站在范閒的身後冷冷說道:「范閒,替朕捉住他,看看他們兄弟二人是不是一樣都是白癡!」

    連遇驚險,一向沉穩至極的慶國皇帝終於動了怒。

    范閒知道此時輪不到自己說什麼,既然洪公公已經上了樓,皇帝接下來的安危就輪不到自己關心了,雖然肩頭還在流著血,但他的人已經躍出了欄桿,像頭黑鳥般,疾速地往樓下衝去。

    樓下又是一片驚呼。

    「看戲啊!」范閒面色一片冰寒,皇帝既然發了話,自己沒什麼辦法。

    在他掠過之後片刻,自身也是猝不及防的京都守備葉重也終於調息完畢,黑著一張臉,往那名白衣劍客逃遁的方向掠了過去,宮典是他的師弟,如果今天捉不住那名刺客,只怕整個葉家都要倒霉,跳進大江也洗不清,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他也要親手捉住那名刺客,而且是活捉!

    緊接著,侍衛之中的輕功高手,也化作無數個箭頭,撲向了山野之間。

    山下有禁軍層層包圍,山上,有范閒、葉重這兩名九品強者領著一群紅了眼的大內侍衛追殺,不知那名白衣刺客還能不能逃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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