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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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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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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30: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紫袍(四下)

仿佛感覺到了自家族長心中的決死之意,臨近的烏爾其部武士紛紛舍命撲上,以血肉之軀組成一道圍墻,擋在了持槊的唐人戰馬前。

可惜,戰勢到了此刻已經無法逆轉。再多的武士撲上去,也起不到力挽天河的作用。多一名部族武士擋在戰馬前,只是多給唐人槊鋒上多添一縷血痕而已。

只見帶隊沖陣的唐將槊鋒一挺,便將擋在其正面的部族武士刺于駱駝下。隨后,整條長槊如同怒蟒般,借著槊桿再度彈開的力道左右狠抽。另外兩名撲過來的部族武士被抽了個正著,上半截身體立刻從駝峰上歪了下去,胸骨和脊骨同時斷裂,眼見就不得活了。

另外兩名唐人立刻沖上,順著帶隊唐將沖開的縫隙,將手中長槊向前**。隨著“啊!”“啊!”兩聲慘叫,又有兩名企圖上前拼命的烏爾其部武士被挑飛到半空中。胸口處各自出現了一個碗大的窟窿,血水伴著內臟紛落如雨。

第六個擋在唐軍面前的是個塞火羅人,見到此景,嚇得撥轉坐騎便逃。擁擠的人群中,哪有逃跑的道路?唐將手中的長槊從背后追上了他,刺穿腰腹,然后重重甩了出去。

幾名塞火羅部騎兵被屍體砸下駱駝。其余人紛紛躲避,互相推搡著,爭先逃命。烏爾其部大埃斤的親衛們卻逆著人流,前仆后繼地往槊鋒上涌。王洵身邊的空隙迅速變寬,隨即又迅速縮窄,窄到他幾乎無法揮動馬槊。一名烏爾其部伯克踩著駱駝峰,縱身撲上,試圖將他的胳膊抱住。他將長槊夾在左側腋下,右手從馬鞍處后抄起高適贈送的鏈子錘。將半空中跳過了來的家伙砸了個稀爛。隨后,單臂掄開,鏈子錘刮起一陣風,所碰之處,血肉橫飛。

駱駝騎兵紛紛慘叫著掉下坐騎。王洵眼前瞬間又是一空。手指一松,他將鏈子錘當做暗器砸向了二十幾步外的羊毛大纛。碗口粗的旗桿登時歪倒,將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直接蓋在底下。

“埃斤大人死了,跌思泰埃斤死了。”跟在飛龍禁衛身后的處木昆武士唯恐天下不亂,扯開嗓子亂喊。

烏爾其部的武士們無法辨別真偽。紛紛撥轉駱駝,四下逃散。但也有數名身穿的親衛袍服的武士愈發**,竟然爭先恐后地向王洵馬前撲去。

“別送死,別送死了。都回來,回來!”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掀開頭上的大纛,痛哭失聲。他已經活了七十多歲,死不足惜。可眼下擋在唐將槊鋒前的,都是烏爾其部眾的希望啊。他們都是族中最精銳的武士。少一個,部族重新崛起的機會就又少一分。

“擋住他,擋住他!”同樣帶著哭腔,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發出來的命令卻與跌思泰截然相反。他從二十歲熬到了五十歲,才把自己的父親,部族的上一任埃斤熬走。還沒**夠作為埃斤的榮華富貴。更舍不得坐在黃金大帳當中,一呼百應的滋味。

怎可能擋得住!

游牧部族混亂的指揮體系,在此刻弊端盡顯。一旦兩個族長被唐軍給盯住了,外圍的部族武士就接不到任何確切命令。完全是憑著各自的判斷在亂沖一氣。而他們的陣型又在第一時間被唐人、樓蘭人和處木昆人聯手沖亂,故而此刻再奮不顧身,同一時間能湊上前與持槊唐將交手的,也不過是三五名部族武士而已。三五名完全靠自己感悟出來的馬上好手,跟王洵這種從小練武,又在白馬堡中經過數名百戰老兵悉心教導的唐將放對,簡直與送死無異,接二連三地付出了性命,卻連摸到后者衣角的機會都沒有。

轉眼之間,又有幾名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的精銳武士死在了唐軍馬槊之下。與此同時,魏風也帶著其余民壯策馬趕到,人手一把伏波弩,沖著亂成一鍋粥般的駱駝騎兵攢射。一邊射,一邊大聲叫嚷,“投降,趕緊投降。降者免死!準許你們贖身。”

“降者免死!準許自贖!”正在人群中亂砍亂殺的樓蘭武士也突然醒悟過來,用突厥語將魏風等人的命令翻譯了過去。聞聽此言,被攪成一鍋糊涂粥的駱駝騎兵們愈發手足無措,有的撥轉坐騎向遠方逃遁,有的則干脆丟下兵器,閉上眼睛隨便對手處置。

好不容易才趕過來的大唐民壯們怎肯眼睜睜地放著幾乎到手的贖金飛走,立刻分頭追上去,用弩箭從背后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逃命者射殺。數十名駱駝騎兵無路可逃,不得不拉住坐騎,乖乖地束手就擒。

聽到周圍亂轟轟的叫嚷聲,已經準備用自己鮮血洗刷恥辱的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眼前猛然一亮。**腰間彎刀,他雙手舉過了頭頂。同時,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道:“投降,所有人下馬,向大唐將軍投降。他們是仁義之師,不殺俘虜!”

“投降,投降。塞火羅人,趕緊投降!”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頡質略大埃斤也哭泣著舉起雙手。“別打了,別打了,今天死的人已經夠多了。給塞火羅部留下些種子吧。大唐老爺,我求求您了!”

聽見來自背后的哭聲,完全是憑著一腔熱血在苦苦支撐的族長近衛們都拉住了坐騎。呆呆地看了沖到面前的那個唐人持槊者一眼,然后木然丟下了兵器。

“讓開!”來不及帶住坐騎,王洵只能單手將長槊舉向天空,同時用另外一只手撥歪馬頭。已經跑發了性子的坐騎大聲咆哮,接連又撞翻了四五匹來不及躲閃的駱駝,才勉強收住了腳步。

其余飛龍禁衛也紛紛抬高槊鋒,同時撥偏跨下坐騎。盡量避免與自家袍澤和已經投降的敵軍相撞。當然,在二者不能同時選擇的情況下,首先要照顧自家兄弟。

見到持槊者們心腸如此仁慈,兩位部族埃斤更生不起抵抗之心,一起跳下白色駱駝,跪在地上用膝蓋爬了數步,將代表著本族尊嚴的腰刀舉到了王洵馬前。“受白狼神庇佑的唐人將軍,您的勇武與仁慈,令整個圖倫磧為之顫抖。我,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我,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願意帶領闔族武士,拜倒在您的馬前!任憑您處置!”

“我,大唐校尉王洵,接受兩位埃斤的投誠。”王洵將手中長槊戳進沙地,跳下坐騎,雙手將兩位族長獻上的腰刀一一接過。隨后,轉過身,沖著所有忐忑不安的駱駝騎兵們喊道:“我,大唐校尉王洵,願意以自己的家族榮譽擔保,只要你等放下兵器,就不再亂殺你們其中任何一人!”

“放下兵器,趕緊投降!”

“放下兵器,埃斤都投降了,你等愣著干什麼?!”

樓蘭人、處木昆人、還有數個混在處木昆武士當中,被王洵臨時拉來湊數的紇骨人,同時用突厥語大喊。他們可沒有王洵那種好脾氣,見到有動作稍慢的,立刻一刀砍過去,將對方直接砍于坐騎下。

“投降,投降。趕緊投降。大唐將軍答應,不會再殺任何一人!”唯恐自家武士被殺光,兩位埃斤同時扯開嗓子,用本部落語言大喊。

“當啷!”“當啷!”一把接著一把游牧民族特制的彎刀被扔在地上,幸存的烏爾其、塞火羅兩部武士跳下駱駝,用憤怒的目光看向耀武揚威的處木昆、紇骨、樓蘭三部武士,恨不能用怒火將對方活活烤成肉干。

“你還不服是不是!”一名處木昆部小箭被看得又羞又怒,揚起彎刀,便欲劈下。旁邊立刻有兩三支弩弓同時對準了他。“他們都是大人的奴隸,你無權處置!”民壯頭目魏風策馬上前,怒氣沖沖地呵斥。然后,也不管駱駝騎兵們聽懂聽不懂,自顧大聲向對方表示**,“你們,都別怕。我家大人生著一幅菩薩心腸。只要你們出得起贖金,肯定會放你們走。”

無論是騎在馬上的處木昆部武士,還是站在地上的新俘虜,都沒聽懂他的話。但他動作里想表達的的意思,卻都被理解了個清清楚楚。處木昆部武士想想自己此刻還前途未卜,訕訕笑了笑,收起了彎刀。新的俘虜們則迅速藏起眼里的怒火,沖著仁慈的唐人老爺投過去感激的一瞥。

有了上次收編俘虜的經驗,方子陵和老周兩人輕車熟路。很快,在不遠處重新指定了一塊地盤,帶著俘虜們去登記名字。石懷義、王洵和一直帶隊在外圍警戒的老狐貍康忠信三人,則從地上拉起跌思泰和頡質略兩位族長,跟對方商討具體贖身事宜。

親眼目睹了接第二場干凈利落的戰斗,老狐貍康忠信愈發堅定地認為,王洵的前途不可限量。眼下趁其沒有崛起之前跟他建立牢固的友情,日后定然能為樓蘭族帶來無窮的收益。因此,談判時非常賣力。寧可拼著被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記恨五十年,也要從這兩個部族身上替王洵榨取最后一頭羊羔。

其錙銖必較之模樣,令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暗擦一把冷汗。“好歹剛才跟我談贖身條件的是王校尉。如果換了老狐貍,處木昆部十年之內.....”

“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將軍,與您為敵的不是我們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為了給自家部落爭得一線喘息的余地,跌思泰連強盜打劫的行規不講了。直接把幕后主使者給供了出來,“是哥舒翰大將軍,是他的族人命令我等在半路截殺您。我們兩族都很弱小,要想在蒲昌海和玉門關之間討生活,就不得不遵從哥舒翰大將軍的脅迫!”

“刀子在你手里,駱駝在你**。你不自己往前跑,哥舒部還能牽著你的韁繩麼?”老狐貍康忠信可不吃這一套,未等王洵開口,直接駁回了對方的狡辯。“每名武士,用十匹馬,三十頭羊贖回。必須在三個月內送到疏勒去。見到牲畜之后,王校尉立刻放人。此外,武士們在這一段時間內的吃喝,也由你們自己負責。要麼拿牲畜來抵,要麼拿真金白銀來折算!”

“不行,不行,你干脆殺了我得了!”話音未落,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立刻以頭搶地。他這次帶了七百駱駝騎兵,剛才的戰斗中又沒被王洵等人作為重點打擊對象,因此活下來當俘虜的族人,遠遠高于烏爾其部。如果按照老狐貍康忠信開出的條件將被俘的族人全部贖回去,整個部落上下明年就得喝西北風。

“你是你,他們是他們。你的身價另算。五百匹馬,四千頭羊,才不辱沒你的身份。跌思泰埃斤也一樣!”康忠信一撇嘴,擺出幅誰騙得了誰的姿態。

“我已經聽到長生天的召喚了,肯定不值這個價!”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連連搖頭,語氣不像頡質略那樣強烈,但異常堅決。“我願意以余生,侍奉受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將軍。至于我部被俘武士,只有不到兩成,能出得起您說的贖金。其余的,也只好用這輩子做牛做馬,來給自己贖罪!”

“大唐將軍有的是人伺候,不缺你這一把老骨頭!”老狐貍康忠信撇撇嘴,目光中不帶半分憐憫之意,“如果你的族人出不起贖金的話,我會請求大唐將軍,讓他們都到樓蘭部來做牧奴!”

樓蘭部正缺青壯,如果這伙俘虜被帶到山谷里,以老狐貍的本事,幾年之內,肯定全都將他們變成同族。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域部族埃斤,烏爾其顯然也清楚對方話里的威脅之意,笑了笑,滄然道:“長生天既然這麼安排,我也沒有辦法。那是他們的命!可如果我今天答應了你的條件,烏爾其部上下四萬多口,肯定活不過下一個冬天。”

“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大唐老爺,您就開開恩吧!”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接過話頭,大聲祈求,腦門磕在沙地上“咚咚”作響。

王洵最見不得別人向自己搖尾乞憐,立刻伸出手,將頡質略硬拉了起來。“我也不想將你們逼上絕路。但我和我的弟兄,還有樓蘭部諸位兄弟,必須得到補償........”

“我們可以補償,我們可以拿出所有能拿出的財貨,補償您的損失!”聽王洵的語氣松動,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立刻如蛇一般纏了上來,“我,願意拿出三百匹馬,一千,不,兩千頭羊,贖回我自己。其他我部武士,每人可以出三匹馬,五頭羊。不,十頭羊。”

“還有,還有!”唯恐王洵對這個條件不滿意,他繼續大聲補充,“我們部落還有許多銀器,銅器,全加起來有好幾百斤。我可以折成牛羊賠給您。還有,還有,哥舒部給了我三車上好的綢緞,也都可以交出來!您等等,我這就派人回去給您拿!”

“我沒時間等。要那些東西也沒用!”從小錦衣玉食慣了,王洵對身外之物看得一向不是很重。搖搖頭,笑著拒絕,“銀器和銅器你自己留著用吧。綢緞我也不需要。至于牲畜,過后你派人將牲畜運到焉耆,交給那里的守將就行!”

“一定,一定。”頡質略立刻又跪了下去,頭磕在沙地上砰砰直響,“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將軍,您的仁德比圖倫磧還厚。有生之年,塞火羅部願意供您驅使!”

“但你麾下那些人,必須拿出三匹馬,不,三頭牛每人。二十只羊,不能減了。”唯恐王洵再做散財童子,民壯頭目魏風沖上前,替他做主。

“行,行。三頭牛,二十只羊。我立刻派人回去趕!”頡質略聞言大喜,轉過身,沖著魏風重重叩頭。

“嘶——!”石懷義在一旁急得直咧嘴,恨不能上前重重踹魏風幾腳。作為中原農戶,魏風自然覺得牛比馬珍貴。然而在西域這片土地上,戰馬價值卻遠遠高于牛羊。后兩種牲畜只能作為糧食,每年秋末冬初都要大量被屠宰,以免儲備的干草不夠吃,在漫長的冬天里將其餓死。而前者,卻是部族實力和武士個人地位的象征,只要族中還有戰馬和青壯,就能從更弱小的部落或者往來商隊手中,搶到牛羊和金銀!

楞了一下,魏風也猜到自己犯了個大錯。可話已經出口,便無法更改。只好訕訕地將目光轉向王洵。后者倒不是很在乎部屬的插嘴給自己造成了多大損失,心里對牛羊和戰馬的差別,其實也一樣沒什麼概念。點點頭,笑著說道,“好,就按照這個條件。但是只把牛趕到焉耆,托守將轉交給我就行。剩下的羊,全部送往阿爾金山下,康老會派人前去接收!”

“使不得!”幾乎異口同聲,老狐貍康忠信、小石頭還有在旁邊偷聽的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三人大聲叫道。

“使不得,使不得!”狠狠瞪了吐馬提一眼,老狐貍康忠信連連擺手。“您的好意,樓蘭部銘記于心。但這麼多羊......”

“是大伙應得的。請您老酌情分配。務必讓每個參戰的弟兄,都得到一份!”笑了笑,王洵低聲打斷。

六百多名俘虜,每人二十頭羊,加起來就是一萬兩千多頭。如此龐大的一筆財貨,他居然眼皮都不眨,就送給了樓蘭部。一時間,老狐貍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嘴唇上下顫抖,手指死死扯住王洵的衣袖,關節處不剩半點兒血色。

小石頭也無法用語言形容自己的感激,把手按在胸前,沖著王洵恭恭敬敬地俯首。接連俯首三次,他才勉強平靜了下來,擦了把眼睛,用顫抖聲音說道:“我去把這話告訴弟兄們。讓他們也高興一下,讓他們永遠都記住大唐朋友的慷慨!”

王洵擺擺手,做了個不足掛齒姿態。隨即,將頭轉向了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您老的身價,跟他一樣。貴部的武士,也是三頭牛,二十頭羊。這個價格,您老出得起麼?”

“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將軍,跌思泰瞎了眼睛,才會做您的敵人!”跌思泰也立刻拜倒于地,帶著幾分哭腔回應。“您放心,從今天起,烏爾其部永遠都將銘記您的寬宏。再也不敢冒犯任何一個唐人!”

“那就好!”聽對方把自己的寬宏回報于所有唐人頭上,王洵心里覺得非常高興。無論楊國忠、哥舒翰等人做了什麼事情,骨子里,他依舊為身上的唐人血脈而自豪。“牛你派人送到焉耆去。羊麼,一半送到焉耆,另外一半,送到他......”用手一指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送到他指定地點。分配給所有參戰的處木昆武士!”

“我?”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楞在了當場,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參戰之前,王洵的確答應過他,分兩成贖金給處木昆部落。但那只是隨口一說,並且沒有立下任何字據和誓言。如果王洵不準備兌現的話,他也沒任何辦法。以處木昆部眾武士現在的奴隸身份,替主人打仗本來就是應盡的義務,連坐騎兵器都要自備,更甭說戰后能分到任何好處了。

想當年,處木昆部為了突厥人作戰,是這樣的規矩。為了回紇人作戰,也是這樣的規矩。自備兵器、戰馬和輜重,死了白死,所有繳獲卻要全部上交。只有今天,第一次聽說主人會分四分之一財物給自己。

“還不謝恩。真是便宜死你了!”康忠信又是嫉妒,又是憤恨,上前一記脖摟,徹底打醒了吐馬提。

“謝,謝謝王將軍。謝謝,謝謝!”處木昆吐馬提撲通一聲跪倒,真心實意地折服在少年唐將面前。“從今往后,只要您一聲召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處木昆部武士決不皺一下眉頭!此誓,長生天為證。如有違背,讓蒲昌海連年降下白災,我部牲畜死個干干凈凈。”(注1)

注1:白災,即雪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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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30: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紫袍(五上)

消息傳出,處木昆部的武士們也是一片歡騰。大伙都沒想到成為俘虜之后不到兩個時辰,就重新獲得了自由。更沒想到的是,受白狼神庇護的唐人將軍非但不再追究大伙的冒犯之罪,而且還把戰利品分到了每個人手中。

以往替別的英雄效力,可沒過這麼的豐厚的收獲。登時,處木昆部武士看向王洵的目光中充滿感激。見到此景,王洵索性好人做到底。將先前臨時拉入隊伍中濫竽充數的十幾個紇骨部俘虜,也叫到了面前。通過石懷義的口用突厥語向他們宣布,“你們幾個剛才表現不錯。唐人將軍非常滿意,決定釋放你們。此外,每個人賞賜三匹駱駝,一袋子蓨面粉,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家!”(注1)

聞聽此言,紇骨部武士立刻跪倒在地,叩首稱謝。駱駝原來的主人,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的埃斤也說不出什麼怨言來。西域的規矩歷來如此,失敗者的所有一切,包括身家性命都歸勝利者支配。在他們決定投降的那一刻,隊伍中的牲畜和輜重已經換了主人。

隨后,在石懷義和康忠信兩個的幫助下,王洵開始指揮弟兄和俘虜們一道打掃戰場。剛才那一仗贏得干凈利落,包括他本人在內的二十六名飛龍禁衛,居然一個都沒戰死,只有六人受了不同程度的輕傷,被小洛姑娘隨便在傷口上貼了塊膏藥,就又活蹦亂跳了。倒是追隨石懷義冒充處木昆部武士混到敵軍背后大搞破壞的樓蘭武士,損失比較重。去的時候是三十四人,最后活下來的只有十二個,並且幾乎人人掛彩。但比起此戰的輝煌成績和樓蘭部事后分到的收益,這些犧牲也是值了。

追隨在飛龍禁衛身后沖陣的處木部武士損失也很小,只有區區十幾個。跟在處木昆部擴大戰果的樓蘭武士們損失更輕,傷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所有參戰者當中,損失最輕的是魏風和朱五一二人所帶領的民壯,由于不放心民壯們的戰斗力,王洵將其安排在攻擊序列最后。結果,他們就充當了壓垮敵軍的最后一根稻草。基本沒怎麼動手,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就投降了,當然也就沒什麼損失。

相比之下,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的傷亡就有些慘不忍睹了。特別是那些擋在飛龍禁衛沖鋒路上的族長親衛,凡是被長槊從駱駝背上掃下來的,沒一人能逃得活命。而由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緣故,在跟處木昆和樓蘭部武士的廝殺中,駱駝騎兵也沒發揮出應有的實力。幾乎是付出四、五條性命,才能換取對方一個落馬。並且還有很多騎兵被自家袍澤撞下了駱駝,踩了個筋斷骨折。

傷亡慘重歸慘重,兩部駱駝騎兵心里卻涌不起半點兒仇恨之意。如果換了突厥人或者回紇人處在大唐王將軍同樣的角度,他們根本不可能以如此小的代價被贖回。也許要到別人部落里,做一輩子牧奴。也許會被當場處死,作為祭品獻給白狼神。即便是換了其他唐人處于王將軍的位置,他們的結果也未必會如此輕松。當年薛仁貴擊敗鐵勒九姓,可是將十余萬俘虜一夜之間全部活埋,連老人孩子都沒有放過!

冬季的白天短。待把戰死者的屍體都收斂了,天色也就暗了下來。不敢在夜間的沙漠上趕路,王洵便參考幾位埃斤的建議,尋了個擋風的大沙丘,命令麾下弟兄和一眾俘虜扎營安歇。

當下,伙長周德樹帶領幾名飛龍禁衛,指揮各部俘虜一齊動手,在沙丘后扎了個巨大的營盤。魏風帶領民壯從繳獲的物資中拿出干柴、淡水和蓨面粉,分給俘虜每人一份。有了食物果腹,又有了火堆取暖,眾部族武士的心思愈發安定。有些剛剛獲得賞賜的處木昆人,居然一邊吃著蓨面團,一邊大聲唱起歌來。

草原上的民族崛起迅速,消失也很突然。從秦漢到隋唐,近千年里起起伏伏的眾多族群,彼此之間的影響極為巨大。有些后起之秀,曾經做過消失者的奴隸或者附庸。而有些現在的弱小族群,幾百年前恰恰是整個西域的主人。因此,處木昆人的歌聲一起,立刻有其他部落的武士低聲附和,漸漸地,參與進來的居然有數百人,歌聲蒼涼宏大,順著夜風響徹整個沙漠。

“他們唱得是什麼?”隱隱約約,王洵覺得對這個曲調也很熟悉,沖著坐在自己身邊的石懷義笑了笑,低聲請教。

“這.......”石懷義的笑容登時有些尷尬,“他們不是有心唱的。估計是平時唱習慣了,隨口就喊了出來!”

“到底是什麼啊?你這人怎麼盡繞彎子!”方子陵聽得不耐煩,用力推了石懷義一把。“又不是你唱的,趕緊翻譯,萬一那些家伙心存不滿,咱們也好有備無患!”

“我估計他們不是存心唱給你們聽!”石懷義訕訕笑了笑,低聲解釋。“歌詞大意是,被漢人搶走了胭脂山,我們部族的女人就失去了美麗的容顏。被漢人搶走了祁連山,我們部族的牲畜就再也下不了小崽.......”

“他奶奶的,這群養不熟的白眼狼!”沒等他將歌詞大意翻譯完,方子陵已經長身而起。拔出橫刀,就準備殺人立威。

石懷義見此,趕緊伸手拉住了他。“我都說他們未必是存心的了。所有水袋和兵器,都被咱們控制著。他們即便想造反,也尋不到任何活路!”

這句解釋,倒也算是有力。沙漠中最重要的是淡水。沒有水袋,即便沉夜色掩護逃了,也會活活渴死。方子陵想了想,氣憤地跺腳,“他奶奶的,早知道他們忘如此恩負義,當初就不該答應放他們走。俗話說得好,非我族類......”

后半句話被王洵用白眼給直接打斷。搖搖頭,他低聲說道:“這歌,恐怕在漢代就有了吧。應該是,‘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是霍去病北伐之后,匈奴人做的挽歌。不過,當年大漢打到草原上,只是讓匈奴婦女臉上沒有了胭脂擦而已。漢后五胡進入中原,可是拿中原百姓當兩腳羊,隨便煮熟了吃!”

石懷義笑了笑,無法表態。作為樓蘭人,他應該屬于胡人的一部分。但內心深處,他又非常贊同王洵的話。西域各地,向來紛爭不斷。然而無論是突厥人、吐蕃人還是回紇人掌控了這里,對待各當地部族都不會像大唐這般寬容。雖然大唐在征服西域時,也曾經發生過屠殺。但畢竟只有極少的一兩樁,總體上對待當地部落還是以懷柔為主。而不像其他幾大族,動不動就將被征服部落中的男女老少,高過車轅者全部處死。

“我去喝止他們!”有心拉近跟王洵等人的距離,老狐貍康忠信站起來,大聲說道。一個月之內,他曾經親眼目睹了飛龍禁衛參與的三場戰斗,如果說第一場戰斗中,作為指揮者,王洵的表現還錯誤百出的話。今天這兩場,則有了本質上的差別。仿佛一塊被埋在沙子下沉睡了數千年的古劍,一旦被磨去了表面銹跡,便會發出逼人的寒光。

“不必了。讓他們唱吧。即便把人的嘴巴堵上,他們說不定也會在心里邊哼哼!還不如讓他們直接唱出來,省得憋著難受!”擺擺手,王洵笑著阻止,絲毫不以俘虜們的歌聲為忤。

“嗯!你說不必就不必!”老狐貍遲疑了一下,又慢慢坐回了火堆旁。“怪不得封常清那麼看重你。你的確與眾不同。不同。你們唐人本來就與眾不同。”將面前的火堆挑旺了些,他笑著補充,“也許是因為強大,所以寬容。也許是因為寬容,所以強大。反正,西域這片土地,最好還是由你們唐人來管!”

“您老過獎了!”王洵被誇得有些臉紅,拱了拱手,笑著謙虛。

“我老人家從不曲意奉承!”老狐貍笑著搖頭,“你的確很有本事。比我見過的年青人都有本事。將來在西域這一塊,肯定有屬于你的一片天空。”

“的確,王大哥的馬槊使得,那個,那個,簡直絕了!”不給王洵繼續謙虛的機會,石懷義笑著挑起大拇指。“我還從沒見過有人,把馬槊使到這種境地呢。簡直跟活了一般。你能不能教教我?我拿兩匹駿馬報答你!”

“教你倒是不成問題。但你現在練,恐怕有點兒晚了!”正愁找不到機會岔開話題,王洵趕緊順著石懷義的口風回應。“馬槊總共就是那麼十幾招,但是得從小開始練,沒三五年功夫,見不到任何效果!”

“他們也都練了好幾年了?總不成你們都在馬槊上下過十幾年辛苦吧!”石懷義唯恐王洵在敷衍自己,用手指向方子陵以及坐在火堆前取暖的其他幾個飛龍禁衛,大聲問道。

“恐怕是!”方子陵、周德樹等人笑了笑,滿臉得意,“年刀,月棍,一輩子槊.......”

“那你們唐軍,干脆全都用馬槊算了!”石懷義登時泄了氣,踢了腳沙子,悻然說道。“還讓不讓人活了。隨便拉一個出來,就練過十幾年。還讓不讓人活了.......”

“那也很難!”伙長周德樹誠心拿年青人逗悶子,笑著補充,“馬槊也不是人人能練的。我們家鄉那邊有句話說,看一個武夫是自幼受過名師指點,還是半路出家,看兵器就行了。使槊的,肯定是從小練起的。拿刀的,基本上都是野路子!”

“呵呵呵呵!”一眾飛龍禁衛全都笑了起來,聲音中充滿了自豪。今天下午這仗,徹底樹立了他們對自己的信心。恐怕今后很多年內,沙場上遇到再強的敵人,他們都敢縱馬與之一搏。

“他們這些家伙,以前都是禁軍。也就是中原大埃斤的貼身近衛。所以,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看到石懷義眼睛里充滿了求知欲,王洵笑著給對方解惑。

大唐有句話叫做窮文富武。家境貧寒者只要有心讀書,折根樹枝也能在沙土上習字。長大后進入縣學便可以吃國家供給,同時讓家里省一份口糧。一旦學有所成,無論是通過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書、明算當中任何一科,都立刻有了鐵飯碗。即便沒機會出任地方官員,也可以成為官員的私聘幕僚,這輩子再也吃穿不愁。(注2)

相比于習文來說,學武的條件就要高得多。家中不富裕,便請不起明師指點,也買不起造價高達十幾貫甚至幾十貫的復合桿馬槊。即便是學最簡單的刀、矛、拳腳,長時間的大量活動之后,習武者突然暴漲的胃口,也不是尋常人家所能承受得起。故而也就是全部由居住在京師附近良家子弟組成的飛龍禁衛,才隨便找出一個人來,即能上馬持槊。換到了大唐其他任何一支軍旅中,包括以精銳著稱的邊軍之內。善使馬槊者,也未必能湊出一千之數。

只是這話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王洵也不想跟所有人交代大唐的實底兒。因此僅拿飛龍禁衛的身份來敷衍。

“哦!”石懷義聽得似懂非懂。部落埃斤的貼身侍衛,肯定要擁有部落中一等一的好身手。樓蘭部也是如此。但這只解釋了為什麼王洵等人個個本領高強,並沒解決他心中另外一個疑問。想了想,他又冒失地追問了一句,“既然你們本事這麼大?那個,那個姓楊的長老,為什麼非要殺死你們?莫非,莫非他不是唐人麼?”

“他!”王洵等人的眼神立刻就黯淡了下去。半個多月前的那個血與火之夜,幾乎是大伙心中永遠的刺。只要有人一提起來,心臟處就立刻痛得如刀子扎一般。

“我去巡視一圈!”方子陵站了起來,晃晃悠悠走開。

“我找個地方解個手!”素來與人為善的伙長周德樹黑著臉,跟在了方子陵身后。一個個飛龍禁衛,陸續站了起來。或找借口,或者一言不發,慢慢走遠。先前還熱鬧的火堆旁,轉瞬間便只剩下了王洵、小石頭和老狐貍三個,滿臉尷尬。

“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我不是有心的!”石懷義也意識到了自己闖了禍,拉了下王洵的披風,怯怯地解釋。

“你說了句實話而已!”王洵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泛起一縷苦笑。“但有時候實話並不好聽。楊國忠的確是我們唐人的大長老。只不過,只不過他們這些大長老,把家族利益擺在了整個大唐之上而已!”

注1:攸麥粉,草原民族常見食物。可以用開水泡了,捏成面團當干糧吃。

注2:唐代科舉和后世不盡相同。考的范圍廣,名目也相對繁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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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五下)

“嗯!”石懷義眨巴眨巴眼睛,似懂非懂。畢竟閱歷有限,王洵所說的話,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如果換做樓蘭部,某個長老也像中原的楊大長老一樣,隨隨便便就將族內大批精銳武士置于死地。結局肯定只有兩個,要麼這個長老被驅逐出部落,趕到沙漠中任其自生自滅。要麼,整個樓蘭部族因為長老的倒行逆施而迅速衰落,成為臨近其他部落的獵物。

偏偏楊長老這種把自己家族利益放在整個“部落”利益之前的人,在中原層出不窮!而偏偏大唐帝國,依舊無比地強盛。這其中到底是什麼緣故,石懷義此刻想不明白,將來也永遠想不明白。他只能看懂眼前的事,無論大唐的那些長老如何對不起王洵等,王洵等卻依舊以做為一個唐人而驕傲。

不止是武藝高強的飛龍禁衛如此,那些身手平庸得民壯也是如此。根本不用刻意表現,舉手投足之間,某種高高在上的心態便已經暴露無遺。“我們唐人如何?”“我們大唐如何如何”類似的話語隨時隨地都能聽到。這種驕傲與自信,有時讓石懷義聽在耳朵里很不舒服,卻不得不承認,巍巍大唐,已經把它的印記,銘刻進了每一個族人的骨頭里。任你圖倫磧的風沙再大,也很難將其磨去。

一時間,沒人再想說話,火堆旁的氣氛變得有些冷清。老狐貍閉著眼睛假寐,石懷義抱著膝蓋發呆,王洵本人,則兩眼盯著跳動的火焰,魂魄不知道飛往了何處。

他是唐人。無論離開故鄉多遠,剁爛了,踩碎了,燒成灰,依舊是個驕傲的唐人。這種強烈的自我認同感,越是在一群陌生的部族武士當中,越是強烈。特別是聽到周圍那低沉憂傷的歌聲,骨頭里作為唐人的自豪便油然而發,令他不敢稍稍彎曲一下自己的脊梁。

內心深處,王洵也解釋不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按道理,在經歷了這麼多磨難之后,大伙在恨楊國忠和哥舒翰的同時,也會痛恨長安城里那個朝廷才對。然而,事實卻非如此。弟兄們想要報仇,想要討還公道,卻又在時時刻刻維護著大唐的尊嚴。

也許是周圍環境所致吧。畢竟,盟友們稱他們為唐人伢子。而俘虜們則稱他們為唐人老爺,唐人將軍。前前后后,總離不開一個唐字。以此表示他們的身份地位與其他各族武士截然不同。而這種稱呼,完全是自然而然產生,誰也無法干涉。除非某人發了瘋,在他自己腦門上刻字,上書“我不是唐人”。否則,即便到死也改變不了。

“受,受白狼人保佑的唐人將軍!”猛然間,又一聲敬畏的呼喚傳來,打斷了王洵的紛亂的思緒。

王洵一愣,驟然回頭,“有事麼?吐馬提埃斤,你怎麼有空到我這邊來了?”

“我,不是我。是我。不是.......”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突然變得結巴起來,一張嘴翻來覆去地搗蒜。“是,是我,不是不是。”

“有話就說!”王洵向旁邊挪了挪,給對方讓開一個烤火的地方。“坐下說,這鋪著皮墊子呢。還算熱乎!”

“唉,唉!”吐馬提有些受寵若驚,湊上前,小心翼翼地坐下。把手舉到火堆旁來回搓動。“我,我是受他們,他們所托過來找,找您的。他,他們......”

實在覺得緊張,他干脆將手向后一揮,沖著湊在附近另外一個火堆旁蹲著的幾個人喊道,“過來吧!你們自己說,我替你們翻譯。”

“騰——”附近火堆旁立刻亂了一下。幾個下午曾經混在處木昆族武士中一並為王洵效過力的紇骨人站起身,上前數步,又“撲通”一聲拜倒在地,嘴里發出一串難懂的音符。

“他們,他們說,感謝仁慈得大唐將軍,釋放了他們,並賜下許多財物!”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偷偷看了看王洵的臉色,眼神有點兒飄忽不定,“他們,他們還說。想請仁慈的主人開恩,準許他們贖回自家埃斤的屍體和其他被主人俘虜的同族。只要主人開出價碼,他們立刻就派人回族里籌集贖金!”

“他們許給了你什麼好處?”沒等王洵開口,老狐貍突然把眼睛睜開,低聲質問。“我記得,你處木昆吐馬提,也是剛剛才被王將軍釋放吧!”

“我,我.....”吐馬提低下頭,不敢直視王洵的眼睛,“我,我們處木昆部落,與他們紇骨部落距離很近。他們,他們的埃斤、博班和幾個伯克今天都戰死了。所以,今,今后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族中男女老幼,都會,都會拖庇在我部保護之下。”

“你干脆直接說,你準備將紇骨部趁機吞掉,不就得了!”老狐貍康忠信撇撇嘴,冷笑著點破。樓蘭部付出了這麼大代價,最后卻讓處木昆人平白壯大了一倍。這口氣,怎麼想都憤憤難平。

“不,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吐馬提立刻坐直了身體,沖著老狐貍連連擺手,“您老,您老誤會了。唐人,唐人將軍,您千萬別信他的。我,我處木昆吐馬提,沒有,沒有趁機撈好處的意思。我,我可以對,對著長生天發誓。我們,我們兩部只是,只是今天都,都敗在了唐軍將軍手下。族中武士傷亡,傷亡有些大。當然,當然這都是我們自己的錯。不,不敢怪唐,唐人將軍。但,但是,沒,沒三年五載,部落,部落的實力恢復不過來。所以,所以才不得不暫時互相依托,以,以免機會為,為別人所乘!”

結結巴巴說了一大堆,倒也把他的意思解釋清楚了。原來在下午的第一場戰斗中,處木昆、紇骨和赤牙三個部落損失都很慘重。其中赤牙部為剛剛從極北之地遷徙而來的新部族,在蒲昌海一帶舉目無親,今后是死是活沒人操心。但處木昆與紇骨兩部,卻要面臨著實力大減之后,如何應對其他部族窺探的問題。于是,在得知自己和本族武士即將被釋放之后。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便將主意打到了距離本部老巢最近的紇骨族頭上。而紇骨部被釋放的一眾武士因為剛剛失去了自家埃斤,此刻也正需要一個外來強援在背后撐腰,才敢回到族中報信。故而,雙方一拍即合。吐馬提幫助剛剛獲得自由的紇骨族武士向王洵求情,請后者恩準以合適的價格贖回紇骨部埃斤肯亦特的遺體,以及其他被俘族人。作為回報,眾紇骨部武士在回到本族后,則力爭促使整個部落向處木昆部靠攏,共同應對試圖趁火打劫的其他游牧部落。

在大唐天朝,向來沒有挾屍要價的習慣。王洵本人也不屑這樣做。聽完了處木昆吐馬提的解釋,想了想,笑著答允:“人死了,便一了百了。什麼罪孽也都跟著抹了。你跟紇骨族的武士說,我準許他們將肯亦特的屍體挖出來帶回去。至于他們部落中其他被俘虜武士,也跟別人同樣價格,每名武士,三頭牛,二十只羊。送到焉耆城交割即可!”

“多謝大唐將軍成全!”處木昆以手撫胸,躬身施禮。然后轉過頭,將王洵的話翻譯給了那些紇骨武士。

眾紇骨武士聞聽,立刻紛紛以手捂住胸口,躬身拜謝。同時用突厥語大聲嚷嚷道,“受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將軍,您的恩德,紇骨部永遠不敢忘記!”

王洵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必客氣。然后,又笑著對吐馬提埃斤建議,“好像還有七十多名赤牙族俘虜,到現在沒人管。他們的埃斤也戰死了,估計一時半會兒族中也顧不過來贖回他們。我沒時間照顧這些家伙,干脆一並作價賣給你算了。我給你打個折,每人算兩頭牛,十只羊!如何?”

“多謝將軍大人恩典!”話音未落,吐馬提再度拜服于地。“我馬上派人回去籌集物資,馬上就去。如果不夠,就從您給我的賞金里往外扣!”

那七十多名赤牙俘虜,他早就看過了。雖然人野蠻了些,還喜歡在臉上亂涂亂抹。但個個長得膀大腰圓。帶回族中去,無論當做牧奴,還是日后同化為自己的族人,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當即,吐馬拿出小刀子,提在羊皮上刻了手令,連夜派人趕回自家部落湊集贖金。還沒等信使跳上坐騎,先前離去的那幾個紇骨人,又帶著十幾名同族,快步走了過來。走到王洵面前,依次跪倒。

“你們還要干什麼?”這回,不但王洵皺眉,吐馬提自己也覺得紇骨族武士有些得寸進尺,板起面孔,大聲呵斥。

帶頭的紇骨族武士看了他一眼,隨后突然大聲地唱起歌來。一邊唱,一邊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其他十幾名紇骨族武士緊隨于后,也唱著同樣的調子,不停地捶打自己。

“他們,他們說......”吐馬提有些不甘心,礙于石懷義和康老狐貍在旁邊虎視眈眈,不得不如實翻譯,“他們幾個,情願永遠追隨受白狼神庇佑的英雄。一輩子做您的奴仆,跟著您,見證您的輝煌功業。”

“這——!”王洵一時有些發傻。自己的前途如何,到現在他還不敢確定。怎敢再收下這些連唐言都不會說的異族武士?正準備開口拒絕,老狐貍康忠信卻笑了笑,搶先說道:“收下他們吧。否則,他們就沒法再活下去了。追隨強者是草原上的習俗。即便給你做牛做馬也不丟人。如果你拒絕了,就等于說他們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他們以后無論走到哪,都會被人瞧不起。”

“好吧!”王洵無可奈何,只好點頭應承。“可你們族埃斤的遺體怎麼辦?誰回去報信?”

“他們隨便留下兩個人就可以報信了。”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自作主張,替紇骨人回應。然后快速將王洵的話翻譯了過去。

話音未落,那十幾名紇骨部武士已經大聲歡呼,相繼膝行上前,去吻王洵的靴子。王洵躲閃不及,只好在吐馬提的示意下,接受了紇骨部武士的敬意。隨后,由按照老狐貍的指點,命人找來彎刀,一一交到了紇骨族武士們手里。

拿到兵器,紇骨部武士立刻興高采烈地從地上爬起來,自動在王洵背后站成一排。舉目四望,顧盼俾睨。

“現在你也有了自己的部曲了!”老狐貍康忠信笑了笑,輕輕點頭,“嗯,就是人數少了點兒。小石頭,一會兒你從族里點二十名得力弟兄,讓他們永遠追隨在王將軍身后。不用再回本族了。”

“這——!”王洵又是一愣,猜不透老狐貍的舉動里又包含著什麼圖謀。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卻瞬間醒悟,向前湊了湊,大聲說道:“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將軍,處木昆人得到了您的那麼多好處,卻一直想不出報答的辦法。虧得剛才康老族長的舉動提醒了我。我族武士也願意追隨英雄豪杰的腳步。我馬上去挑出二十名身手最矯健的,讓他們永遠做您的奴仆,為您效忠!”

“啊——!”王洵根本來不及反應,一瞬間嫡系部曲就增加到了五十余名。

吐馬提說做就做,立刻起身,小跑著去挑選自己的族人。這番動作,自然無法不引起其他人的關注。很快,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埃斤也湊了過來,各自獻上二十名本族精銳武士,讓他們永遠追隨受白狼神保佑的唐人將軍。

“受白狼神保佑的唐人將軍,處木昆部上下仰慕您的勇武,個個都願意為您效忠。我從中精挑細選出來二十四名,恰好能使您的忠心奴仆湊成一百之數!”處木昆吐馬提帶著族人轉回,看到火堆旁又多出了烏爾其和塞火羅兩部族長的面孔,立刻追加投入。

“我部武士的家眷和財產,很快便會送到焉耆城中!”

“我部會給您的仆人配齊兵器和鎧甲!”

同為部落埃斤,誰比誰反應慢多少?烏爾其跌思泰和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也迅速做出補充。唯恐王洵看不到自己的誠意。

沒完成哥舒部交給的任務,今后哥舒翰這棵大樹眾埃斤們是徹底指望不上了。可眼前這位受白狼神庇佑的王將軍,前途未必比哥舒翰差!做人又比哥舒翰厚道得多,大方得多!此刻不趁著他尚未崛起攀上關系,更待何時?

現在向他示好,就等于替部族的未來鋪路。當受白狼神保佑的英雄在西域打下一片屬于他自己的天空之時,烏爾其部、塞火羅部以及處木昆部,還用愁沒有大樹可依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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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六上)

沙漠中的夜風很冷。

即便身前背后的火堆都有人照料,王洵還是不到凌晨就被凍得從睡夢中清醒了過來。舉頭四望,天空就像一口倒著的大鍋,罩在同樣渾圓的大漠之上。數不清的星星一顆顆鑲嵌于鍋底,近處的幾乎伸手可接。稍遠些的,則閃閃爍爍,宛若節日里長安城中不息的燈火。

他發現自己又開始思念長安了。哪怕在其中時,被壓抑得幾乎無法呼吸。離得遠時,反而慢慢忘記了它的缺點。只記得它的繁華,它的溫暖,還有偕美同游,呼朋引伴的愜意與安寧。

如果不是不小心看到了皇家的隱私,王洵知道自己肯定下不了離開長安的決心。只是沒想到,自己已經躲出幾千里之外了,居然還沒能逃過別人的暗算。楊國忠、哥舒翰,還有高力士,這些心如蛇蠍的家伙,早晚不得好死!用力握了握被夜風凍得發僵的手指,王洵再度于心中發狠。雖然他很清楚,高力士與楊國忠勾結起來給自己挖陷阱,很大程度上屬于迫不得已。但他就是無法容忍,自己的性命被高力士看得如此之輕。居然猶豫都沒猶豫,便給當成了棄子。壓根兒沒考慮自己好歹也算個勛貴之后。

家世已不可憑。父輩們留下來的余蔭在真正的上位者面前不值一哂。當心情從失望中平靜下來,他再次審視自己。才發現自己原來的生活是多麼輕狂。如果運氣稍微差一點兒的話,恐怕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正如前兩天老狐貍說的,像自己這般缺心眼兒家伙,居然能懵懵懂懂地活到現在,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一直有鬼神照應。

“凍醒了?抓緊時間閉會兒眼睛吧,天亮可早著呢!”老狐貍的聲音從對面傳了過來,與他臉上的表情一樣疲憊不堪。

“嗯!”王洵轉過頭,給了老狐貍康忠信一個感激的微笑。對于這個精于算計,言談中有包含了很多人生智慧的老家伙,他心中很難涌起什麼惡感。

“睡吧!忍忍就好了。否則,你會覺得越來越冷!十二月,本來就不應該是趕路的天氣!”老狐貍向前蹭了蹭,將手伸到跳動的火焰上方,慢慢熏烤。

他的手狠糙。手背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口。看到對方雞爪般干枯的十指,王洵猛然意識到此人的年齡,笑了笑,帶著幾分歉意說道:“給您老添麻煩了。這麼大歲數,卻跟我一起在沙漠里受凍!”

“這算什麼話。難道我老人家的身子骨兒比你還虛麼?”聞聽此言,老狐貍立刻把眼一瞪,低聲抗議。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沒想到自己的馬屁居然一下子就拍在了馬腿兒上,王洵不覺有些委屈,“我的意思是,您老其實沒必要親自送我去焉耆。天寒地凍的,讓我心里感覺很過意不去!”

“那好辦!”老狐貍的雙眼再度瞇成了一條縫隙,“我老人家其實也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如果覺得虧欠了我老人家的話,就想辦法再給我點兒補償唄!軍械、糧食、還有你那練兵秘方什麼的。我老人家不挑,隨便再丟過來幾樣就行!”

“我呸!”王洵大聲啐了一口,如果不是念在對方年齡幾乎可以做自己祖父的份上,恨不得將老東西的頭擰下來,直接塞火堆里去。“騙我留下了兩成輜重,你還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懂不懂?昧良心欺騙我這后生晚輩,你也不怕火神怪罪!”

“那可是你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我不過是盛情難卻而已!”論臉皮,老狐貍也一樣不含糊,“況且我還用戰馬和綿羊付了賬。一點兒虧都沒讓你吃!”

“對,對,您老是公平買賣,童叟無欺!”王洵懶得再跟對方計較已經發生的交易。反正無論怎麼辯論,他都不可能把留給樓蘭部的輜重再從老狐貍手中追回來。

“當然。阿胡拉·瑪茲達說過,人不可拿別人的財物,否則死后無法通過裁決之橋。但朋友之間的饋贈不在此列!”老狐貍旁征博引,說得頭頭是道。

“哼!”王洵自知說不過對方,干脆將頭轉開,繼續欣賞大漠上的夜色。

四周全是連綿起伏的沙丘,東南西北毫無差別。仿佛向哪里走,等在前面的都是未知與黑暗。然而你卻必須走下去,因為只有繼續走,才可能看到希望。留在原地不動的話,只能死于寒冷與干渴。

這仿佛就是他的未來。好運氣已經用完了。家族的余蔭也已經在懵懵懂懂中耗盡了。今后他所能憑借的,只能是屬于自己的力量。手中的槊,胯下的戰馬,還有身后那些跟自己有著同樣遭遇的弟兄。

二十五名飛龍禁衛,一百零六名民壯。

昨天下午的第一場戰斗雖然勝的干凈利落,卻又有二十四名民壯永遠倒在了大漠里。想想這個驚人的比例,王洵就心中就忍不住哆嗦。“不到萬不得已,絕對再不能派他們出馬。”回頭看了火堆旁東倒西歪的魏風等人,他心中暗暗發誓。“盡量,讓他們都活著回去。盡量。他們都不該被卷進來,不該死在這里!”

“小子,想什麼呢?看你咬牙切齒的模樣?”老狐貍的聲音再度從火堆對面傳來,隱隱帶著幾分關切。

“沒,沒什麼?”不願讓自己的心事被外人知曉,王洵搖搖頭,低聲否認。

老狐貍一點兒也沒有少管閑事的覺悟,把身體卷在皮得勒里,慢慢挪到王洵身邊,“說來聽聽吧,也許我能幫你出個主意!畢竟,我老人家活得年歲長一些,見過的東西也多一些!”

“您老不休息麼?!趕緊去睡吧!”忍受不了對方身上的膻腥氣,王洵向遠處挪了挪,低聲提醒。

“年紀大,沒那麼多覺了!”老狐貍毫無自覺,再度拉近與王洵的距離。

“我在想,沒事獻殷勤,是不是有什麼企圖!”轉頭白了對方一眼,王洵半點好氣都欠奉。

“的確!”如果有人想知道什麼叫沒臉沒皮的話,相信老狐貍能給出最好的答案。笑了笑,他順著王洵的口風往下出溜,“對于在我這個位置上的人來說,一舉一動都有所圖。但是.......”又笑了笑,他的臉色漸漸凝重,“校尉大人,你需要明白一點兒。人生就是一場交易。通常當別人對你有所圖時,你在他們眼里才有存在的價值。否則,除了你親生父母之外,誰稀罕你的生死!”

“別離我那麼近!”仿佛被對方的語氣嚇到了般,王洵迅速向旁邊躲了躲,然后身體猛然僵住!利用的價值!存在的價值!這不就是答案麼?在高力士大將軍眼里,自己和身邊這些弟兄,能有什麼可圖?有什麼存在的價值?所以他隨手一揮,就將數百條人命送上的絕路。因為這一百禁衛,三百民壯,比起皇家尊嚴來,與螻蟻無異!

冷,剎那間,整個星空的寒氣,灌進了他的身體內,凍得他忍不住渾身顫抖。如此,哥舒翰的行為也就好解釋了。在他這種動輒拿上萬弟兄去添敵軍壕溝的百戰名將眼中,四百多條人命,恐怕就是一個冷冰冰的數字而已。雖然自己來西域之前從沒跟他碰過面,相互之間更談不上什麼仇冤。然而替楊國忠擦掉自己這些可能引起危險數字,對他而言只是舉手之勞,根本不需要任何猶豫。

一切,只是因為自己的份量太輕。份量太輕。在他們眼里沒有絲毫利用和存在的價值,無關仇恨!如果自己手握重兵,或者背后還有一個夠份量的大人物,恐怕高力士就不會輕易將自己犧牲掉。同理,哥舒翰也不會為了討好楊國忠而痛下殺手。

利用價值,便是存在價值。否則,就可能受到背叛,遭到拋棄。

冷,刺骨的冷。

“幾個部落埃斤為什麼爭先恐后送你奴仆,因為他們認為你將來對他們有用?那些紇骨人為什麼要追隨你?因為你能帶給他們榮耀,讓他們得到更好的前程!”唯恐王洵還不清醒,老狐貍繼續用言語敲打他的心臟,“包括我老人家,為什麼大冷天要受這個罪,因為我老人家覺得你小子將來能在封常清麾下站穩腳跟,關鍵時刻也許能替我樓蘭部說幾句話!還有他們,看看他們,我的校尉大人......”信手指了指熟睡的飛龍禁衛和民壯,他繼續口若懸河,“他們為什麼要傲追隨你,即便知道隨時可能戰死。因為他們,相信你能帶給他們想要的東西。這都可以稱為有所圖,我的校尉大人。”

“不,不是!”王洵聽見自己在辯解,但聲音是如此地孱弱。老狐貍的話雖然失之偏頗,卻勝在簡單明了。順著這條思路,先前很多看不清楚的東西,猛然間就現出了本來面目。

可事實真的如此麼?他拒絕相信。人世間,除了裸的交易外,還應該有點兒別的東西吧?一瞬間,他又想起半個多月前,那個血與火的夜晚。

無數弟兄倒在了血泊中。

在死去前的那一刻,他們用盡最后的力氣,將頭轉向東方,轉向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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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六下)

如果人生就是一場交易的話,那些臨死前轉向長安的臉,圖的是什麼?

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們又試圖得到什麼?

抱著被夜風吹透的肩膀,王洵在掙扎中沉沉睡去。睡夢里,老狐貍的話依舊宛若冰凌。每個人都有所圖!有利用的價值,才有存在的價值!除了親生父母之外,沒有任何人會不求回報地為你付出........

如果此刻王洵已經到了不惑之年,聽見這些話之后肯定會一笑而過。每個成年人因為自身閱歷不同,對世界都會有一個獨立的看法。沒必要強求一致,也不會輕易受別人的觀點所左右。但現在的他,畢竟才剛滿十八歲。剛剛開始睜大眼睛,用自己的雙目觀察外邊的世界。恰恰看見的,多是陽光照不到的陰影。

所以,老狐貍的這些話,字字如冰,凍得他渾身上下一片凄冷。睡夢中,本能地想拒絕接受,偏偏又找不到一個有力的反駁理由。直到把體內的血液也凍得一片冰涼,直到自己的心臟也被凍得幾乎不再跳動。

直到又一聲凄厲的號角,將他從掙扎中喚醒。

“嗚——”警報從晨曦中吹來,響徹整個大漠。“準備迎戰!”王洵翻身跳起,一把抓起鏈子錘,跌跌撞撞地跑向戰馬。

很多人都在跑,跳過余燼未息的火堆,把營地弄得烏煙瘴氣。騰起的濃煙加快了混亂的蔓延速度,烏爾其部,塞火羅部,處木昆部,昨天下午剛剛被開釋部族武士和一眾俘虜你推我搡,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每個人眼中都充滿了驚恐。

“不要亂動,不要慌!預料中的事情!王將軍早有安排!”老狐貍的聲音也從火堆旁響了起來,陰沉沙啞,卻不帶半點波瀾。“曹智拔,帶人巡視營地!曷骨薩,石懷義,整軍,原地等待王將軍調遣!”

聽到熟悉的呼喝聲,王洵的神智迅速清醒。自己是這批人的主心骨,背后有幾百雙眼睛看著呢!停住腳步,他回頭給了老狐貍康忠信一個感激的笑臉。翻身上馬,將鏈子錘在晨曦中掄開一個半圓,“魏風、朱五一,帶領民壯弟兄看守營地和俘虜。有試圖趁機逃走者,殺無赦!”

“諾!”“是,校尉大人!”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民壯頭目魏風和老朱先后答應,停住慌亂的腳步,從身邊的馬車上抽出陌刀,殺氣騰騰地走向各族俘虜,“弟兄們,跟我來。替校尉大人看緊營盤。等他的好消息!”

“看緊營盤,看緊營盤!”民壯們抄起陌刀,快速跟上。跑動中,慢慢形成一個整齊的長隊。雖然沒經過嚴格訓練,但接連打了兩場勝仗,大伙心里都非常有底氣。特別是在面對手無寸鐵的俘虜時,個個都精神抖擻。

“飛龍禁衛,上馬,持槊!營前列鋒矢型攻擊陣列!”略做猶豫,王洵繼續大聲調整部署。“樓蘭弟兄,也都上馬,跟在飛龍禁衛的后面,做第二波攻擊陣列。眾親衛,營前整隊,跟在樓蘭弟兄的后面。”

從號角聲中判斷,敵軍到此地應該還有一段距離。昨天宿營前,他跟老狐貍兩個撒出去了大把斥候,探聽石城堡守軍的動向。此刻的警報,應該就是斥候們發出來的。隨著營地內秩序的恢復,王洵的心思也越來越清晰。昨天連續兩場惡戰,大伙先后打垮了兩波敵人,五個不同的游牧部落。大隊人馬的行進方向,也比原計劃向后折返了大約四十余里。所以石城堡的守軍才會失去目標,直到今天早晨才追了過來。

按常理推算,他們至少趕了一到兩個時辰的路。甚至可能在沙漠上找了整整一夜,眼下正是人困馬乏的時候。想到對方是一支疲兵,王洵心境更加沉穩,掛好鏈子錘,催動坐騎出了營地,頂著初生的朝陽,走上最近的一個沙丘。

眾飛龍禁衛快速跟了上來。每個人都平端長槊,在王洵的身側和背后,結成一個銳利的攻擊陣列。昨天大伙在一人不損的情況下,就沖垮了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聯軍。所以此刻對自己的戰斗力信心十足。雖然加上王洵在內,總計不過二十六人。卻如同背后站著千軍萬馬般,威風凜凜。

樓蘭武士在石懷義和另外一名部族將領的指揮下,跟在飛龍禁衛之后走上沙丘,擺出攻擊陣型。昨天晚上才被贈送給王洵的各族武士在老狐貍康忠信的指揮下,策馬跟在了樓蘭武士之后,挨挨擠擠,兩眼中充滿了忐忑。他們頂多湊個人場,打順風仗時可以,萬一遇到麻煩,估計起不到太大作用。正當王洵皺起眉頭,準備給自己的親衛部曲換個位置之時,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策馬跑了過來,大聲請求:“讓我的人跟你一起上吧!我已經沒退路了!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哥舒翰不會放過我!”

“嗯!”王洵略作遲疑,隨后迅速點頭。“你帶人跟在我的親兵后面,做最后一波。順便幫我督戰。有遲疑不前者,立刻砍了他!”

吐馬提先是楞了一下,沒想到王洵會如此信任自己。旋即,學著唐人的模樣,迅速在馬背上抱拳,“諾!”。

“去吧!”王洵向他輕輕擺手。無論此人的舉動是像老狐貍說的那樣,對自己有所圖也好,或者是單純是為了尋一條出路也罷,至少,此刻他可以被視作盟友。回頭四下看了看,他沖著方子陵吩咐,“吹角,示威,通知敵軍,咱們在這里等著他!”

“諾!”方子陵大聲回應。從馬鞍下取出一個碩大的牛角號,放在嘴邊吹響。“嗚——嗚嗚——嗚嗚——”高亢的號角聲宛若龍吟,穿透清晨的寒風,將挑戰的意思遠遠傳了出去。在高高低低的山丘上起伏回蕩,連綿不絕。

”嗚嗚,嗚嗚,嗚嗚!”敵軍迅速以號角聲回應,仿佛一頭被激怒了的野獸。緊跟著,幾名斥候在正北方的沙丘間出現,背后拉開一條長長的土龍。土龍越拉越粗,越拉越長,猛然間,遠處的沙漠上出現了一個碩大的黃色云團。翻翻滾滾,遮天蔽日。

“唐,唐軍,三千到五千人。全是騎兵!”帶隊的斥候跑過沙丘,沖著王洵和康忠信二人大聲匯報。

“詳細點兒。”老狐貍微微一皺眉,沉聲命令。

斥候頭目斟酌了一下,繼續補充。“應該是石頭堡的守軍。我看到了他們戰旗上的金雕!規模至少在三千以上,很多人帶著兩匹坐騎!但是弟兄們無法靠得太近,所以數不清具體人頭!”

“薩亦黑是麻羯人,他們部落信奉金雕。”唯恐王洵聽不懂,老狐貍主動向他解釋。“當年追隨高仙芝西征有功,所以被授了石城堡總管一職!手下將士都是他的族人,戰斗力跟我部武士不相上下!”

“嗯!”王洵輕輕點頭。他不太在乎敵軍屬于哪個族群。大唐帝國胸懷四海,邊陲各地有很多部族都在其旗下效力。特別是最近十幾年,由于宰相李林甫一廂情願地認為,部族將領比漢人將領更容易控制,所以朝野間胡人的地位都很高。很多軍中將佐,都由異族來擔任。其中佼佼者如哥舒翰,安祿山和高仙芝,甚至已經爬到了數鎮節度使的高位。

他在乎的是敵軍此刻所打的旗號。雖然明知道今天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心里面卻依舊覺得極不舒服。半個月前,他帶著飛龍禁衛和民壯們對付古力圖,對方雖然是哥舒翰的心腹,卻穿著一身沙盜的衣服。所以將其砍了也就砍了,不用擔心有什麼后果。而現在,他卻要在大唐的土地上,帶著臨時拼湊起來的一伙烏合之眾,反擊一伙正規唐軍!

此戰,敗了自然是身死名滅。僥幸獲勝,恐怕其后也麻煩不斷。到目前為止,所有關于石城堡守軍圖謀不軌的指控,都建立在推測上。除了吐馬提從哥舒部的使者口中道聽途說了一耳朵之外,沒有任何確鑿證據。而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的證言,拿到朝堂上去恐怕起不到任何作用。楊國忠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借口推翻它,哥舒翰也絕對不會承認其族人做過如此猖狂的事情。

“你怕給封將軍惹來麻煩麼?”康忠信不愧為一頭老狐貍,光憑王洵的臉色,就推斷出此刻他心中在想什麼。

“嗯!”王洵訕訕笑了笑,沒有否認。

“你還有別的選擇麼?”老狐貍微微聳肩,很為王洵的猶豫而感到不滿。

“沒有!”王洵低聲嘆了口氣,把目光重新投往煙塵滾來的方位。

敵軍的將領肯定是個沙場老手。刻意在沙漠中兜了個圈子,避開初生的朝陽,從正北方沖了過來。隊伍行進很快,站在沙丘上,王洵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的規模。共四個方陣,分為左右中后,每個方陣都至少一千人。長槊和彎刀,不斷從煙塵后透出來,在日光下凜然生寒。

老狐貍指責得對,現在的確不該再瞻前顧后。如果不趁著敵人遠來疲憊的機會,迅速沖垮他的中軍,恐怕大伙西行的路就到了盡頭。想到這兒,王洵輕輕嘆了口氣,將長槊舉起,指向遠方的黃色煙塵,“諸位弟兄,今日,我們已經沒有了選擇,要麼殺出一條血路來,要麼......”

后半句話,被一聲龍吟般的號角聲打斷。“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伴著洪亮的角聲,天地之間出現了第三支隊伍,滾滾煙塵當中,猩紅色的戰旗格外扎眼。

“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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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31: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紫袍(七上)

終于,來了!

憑借直覺,王洵相信來者是友非敵。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輕輕顫抖。

半個多月來,一直在生與死邊緣徘徊。他肩膀上所承擔的重量,早就已經到達了極限。隨便再加上一根稻草便可能壓垮。如果來者不是援軍的話,即便最后僥幸逃離生天,他對人生也會徹底的失望。

但是,沉睡多時的老天爺在最后一刻竟然開了眼。援軍來了,安西鎮的援軍來了。封常清老將軍沒有拋棄他,沒有像老狐貍康忠信說的那樣,因為他和一眾弟兄地位沒有利用價值,就把他們像垃圾一樣拋棄掉。

在這可以凍死人的季節里,從疏勒到焉耆,再從焉耆到石頭堡,足足兩千里路。來自安西軍的精銳,終于在最關鍵時刻,趕到了輜重隊的身邊。

盡管來者只有千余人。卻令王洵的眼前突然陽光萬丈。

盡管人數還不到薩亦黑所部的四分之一!但是,這千余精銳所呈現的氣勢,卻猶如泰山壓頂。他們在清晨的陽光下緩緩移動,幾千部族武士壓得不敢輕舉妄動。

“該死!”石城堡總管薩亦黑狠狠拉了一下戰馬的韁繩,將胯下坐騎勒得前蹄揚起,四下亂蹬。已經蓄到極處的攻勢噶然而止,隊伍中旗幟亂晃,很多將士差點被自己人直接撞下馬背。

“怎麼回事,大頭領!這種關鍵時刻,你怎能讓隊伍停下來!”有個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家伙,被突然發生的變化弄得手忙腳亂。擠到石城堡總管薩亦黑面前,大聲呵斥!

“趕緊,趕緊把正面的敵軍擊潰,然后掉頭對付側翼的敵軍。你還有時間,人也比他們多!”

“對,兵貴神速。正面只有幾百人,一個沖鋒就可以將他們全部拿下!”

“不要停,不要停。否則你將受到來自兩個方向的夾擊!”

“不要害怕,真主會照應忠誠于他的勇士!”另外幾名全身上下包裹著黑布的家伙,也紛紛圍攏到薩亦黑馬前,七嘴八舌地發出命令。

“都他娘的給我閉上嘴!”薩亦黑被吵得頭大如斗,從腰間抽出橫刀,沖著穿黑布的家伙們來回比劃。“好好看看,你們好好看看。看看對面來的是什麼人!弟兄們昨天在沙漠上找了大半宿,個個累得要死,你要我拿什麼跟他們開戰?!”

“你,你......”從來沒受到過這種待遇,渾身上下被黑布包裹的家伙一時無法做出正常反應,將坐騎撥開數步,喃喃地嚅囁。

他們都來自黑衣大食,以經商為名潛入西域各地。一邊將大唐的奢侈品源源不斷地送往自己的母國,一邊向各部族埃斤宣揚穆斯林教義。半年之前,因為族中薩滿喻示,麻羯族會得到來自西方的貴人幫助,重現三百年前的輝煌。所以,石堡城總管薩亦黑帶領族中貴胄一並改信了穆斯林教,並且私下出資在城中興建了一座巨大的清真寺,供來自大食的曼拉們向真主稟告自己的忠誠。(注1)

然而,因為傳統勢力的影響。薩亦黑對真主的信仰並沒達到曼拉們要求的虔誠。首先,他的部族軍戰旗上,依舊畫著傳統的金雕圖騰,而不是大食人推崇的彎月。而對于曼拉們口中的真主指示,他也秉持一種將信將疑的態度。寧願暫時在安西與河西兩大邊鎮之間左右搖擺,也不肯將部族的未來交給一群真主的代言人來掌控。

“弟兄們都很累了。不能同時面對兩個方向的敵人!我需要先穩一穩!”很快,薩亦黑就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于惡劣,想了想,低聲向曼拉們解釋。麻羯人發展壯大離不開對方的支持,穆斯林的嚴格教義,也能有效地幫助族人抵抗來自中原的財貨引誘。萬一失去了黑衣大食這個潛在強援,麻羯人的命運只會像突騎施、突厥、鐵勒一樣,慢慢忘卻了祖先的榮耀,從而徹頭徹尾成為大唐的奴隸。

作為身上背負著特殊使命的智者,幾個大食國曼拉也不願輕易與薩亦黑翻臉。眼下在石頭堡內,改信真主的部族武士還沒達到三分之一。按照幾個功勛前輩們的經驗,只有將一個部族的武裝力量控制到三分之二以上,徹底鏟除異教徒的行動才有絕對把握。那時,如果薩亦黑還敢像剛才一般對真主的代言人不敬的話,曼拉們不介意賞給他一杯毒酒。

當即,幾個全身包裹著黑布的家伙們互相看了看,由其中年紀最長的一人帶頭說道:“大頭領不要誤會,我等無意挑釁大頭領的權威。只是,萬一來人跟對面的異教徒有所勾結,您的隊伍豈不要受到兩面夾擊麼?”

“我現在還是大唐的將軍,他們輕易不敢對付我!”猶豫了一下,石城堡總管薩亦黑大聲解釋。“除非將我的族人殺光了。否則,即便是封常清將軍,也擔不起這個干系!不過你們提醒得也有道理,阿拔斯,傳令,讓弟兄整隊,結圓陣!”

“諾!”薩亦黑的弟弟,游騎將軍阿拔斯拱了拱手,領命而去。作為依附于大唐旗下的部族將領,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不願跟來自疏勒前線的百戰精銳為敵。當年隨著高仙芝出征時,他曾經親眼看見過安西精銳的戰斗力。不動則已,一動必然是天崩地裂。甭說昨夜自家弟兄在沙漠里走了大半宿,眼下已經走得人困馬乏。即便前夜大伙沒有在大漠上來回尋找突然消失了的輜重隊,此刻也沒有任何勝算。雖然,眼下石城堡的兵馬足足是來者的四倍!

“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號角在山丘間再度吹響,隱隱帶著幾分慌亂。聽到角聲,薩亦黑麾下的部族軍開始調整陣型。由蓄勢待發轉為原地堅守,由四個趾高氣揚的攻擊方陣,轉為一個牢固的大圓陣。人喊馬嘶,煙塵滾滾,仿佛突然遭遇了一場旋風,黃褐色的土柱直飛沖天。

“呵呵!”見到此景,老狐貍康忠信忍不住輕輕搖頭。這就是大唐的威儀,哪怕只是出動區區幾百正規兵馬,也能成為整個大漠的主宰。而無論是突厥人、突其施人還是眼前這伙麻羯人,跟唐人比起來,只是上不了臺盤的一堆瓦罐石頭而已。

“哈哈,姓薩的被嚇住了!”目睹了對面敵軍陣型的變化,石懷義也忍不住開懷大笑。剛才王洵將長槊舉起來的時候,他的心幾乎已經從嗓子眼里跳了出來!憑借來自至少四個部落的區區幾百武士,去直沖對面四千人的軍陣,即便能夠僥幸得勝,恐怕背后的一半以上弟兄,也沒有機會再看見明天的太陽。

“嘿嘿!也不看看來的是誰!”終于不用跟敵人拼命了,方子陵亦覺得非常高興。援軍走得很慢,但沙塵中已經探出了幾面他非常熟悉的旗幟。“唐”“安西”“云麾將軍”“周”,這些旗幟,去年在白馬堡中,大伙也曾經見到過,卻從沒有像今天這般覺得親切。

援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鏗鏘的甲胄碰撞聲穿透煙塵,不停地敲打著人的心臟。聽見肅穆的甲胄碰撞聲,石城堡守軍的隊伍愈發慌亂,王洵背后的飛龍禁衛們則忍不住大聲歡呼。歡呼聲中,還夾雜著部族武士們的贊嘆,還有幾聲倒吸的涼氣。

“天——!”王洵聽見有人在自己背后小聲驚叫,不知道是出于慶幸,還有出于震驚。如果第三支兵馬再晚來半步,恐怕他們其中大多數人,都要死在一場瘋狂的拼殺當中。如果他們剛才承受不住來自對面的壓力,臨陣退縮,恐怕,今后永遠都會成為安西各部的笑柄!

“天,居然有俱裝甲騎,居然有那麼多具裝甲騎在里面!”有人一邊驚呼,一邊輕輕拍打自己的胸口。怪不得新來的兵馬有這麼大的氣勢,原來有近三分之一的具裝甲騎走在隊伍的最前列。對于護甲和兵器都不精良的部族武士來說,連人帶馬都包裹著鐵鎧的大唐甲騎簡直就是一個從天上降下來的煞星。武士們射出的弓箭,即便把具裝甲騎變成刺蝟,也傷害不了鎧甲里邊唐軍將士的分毫。而具裝甲騎只要排著隊趟過來,即便不揮動兵器,光用戰馬踩,也能把部族武士們活活踩成肉醬。

甲胄鏗鏘,宛若一道推進的鋼鐵叢林。望著越來越近的具裝甲騎,薩亦黑的臉色一片慘綠。‘虧了剛才沒聽那些神棍的話!’他心中暗自慶幸。‘即便將對面的烏合之眾一下子就擊潰掉,轉過頭來,老子拿什麼對付這些重甲騎兵?”

“天,他們怎麼全來了!”望著越來越近的援軍,王洵也忍不住驚叫出聲。隔著馬蹄踏起的煙塵,他已經看到了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宇文至!封四叔居然把他們全派過來了!除了宇文至那小子之外,都是他在白馬堡時結識的好朋友,都是可以將性命交托的好兄弟!

策馬向前跑了幾步,王洵揮臂向援軍招手。都來了,都來了。從此,他在西行路上,再不是孤立無援。與這麼多好兄弟在一起,再不用擔心被人于身后捅刀子。

然而,援軍的將領們好像誰都沒認出他。包括跟他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宇文至,也板起了一張臭臉,目不斜視。直到推進至距離敵我雙方都有二百步左右的地方,這支兵馬才終于停住了腳步。不偏不倚,對誰都沒用表露半點兒善意。

先前蓄勢待發的交戰雙方再次愣住了。王洵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位于數百步外的石城堡總管薩亦黑眼里也是一片茫然。難道姓周的還不知道我的事?猛然間,有個僥幸的念頭在他心中涌起,隨即,他看到自己眼前一片燦爛。

姓周的星夜趕來,肯定不知道我在干什麼?姓王的先前曾經向我求援,我只不過來得稍晚些而已。誤會,這一切都是誤會!

對,誤會!一股輕松的感覺迅速包圍了薩亦黑的全身,以至于他都無法看見各方動向。直到身邊的親衛發出提醒,他才猛然意識到,第三支唐軍的主將,大唐云麾將軍周嘯風已經策馬出列,只帶了兩名隨從,徑直來到夾在三支軍隊之間的正中央位置。

“小心有詐!”全身包裹在黑布中的大食曼拉們也異口同聲地發出了提醒。薩亦黑不敢領軍跟宗主拼命,他們也沒辦法。此刻唯一能做到的是,盡量提防遠處的大唐將軍許下好處,令剛剛信奉了真主的薩亦黑重新投回“邪教”的懷抱。

“不會!”薩亦黑蔑視地看了曼拉們一眼,輕輕搖頭。按照大唐官制,他的職位與周嘯風平級。即便此刻手中掌握了真憑實據,對方也沒有任何權力處置他。

不過,小心些總是沒壞處的。想了想,他點手叫過來自己的弟弟阿拔斯和五名本族最強悍的勇士,“阿拔斯,你替我掠陣,防備萬一。胡澀羅、賀邏施、何達、索哥、黑摩訶,你們幾個,跟著我,一起去迎接周將軍!”

“諾!”眾人答應一聲,分頭開始行動。薩亦黑整了整頭上的鐵盔,擦了擦胸前的護心寶鏡,施施然走向了戰場中央。

一邊慢慢往前走,他一邊小心地觀察周圍動靜,準備發現任何風吹草動,就立刻回到自家弟兄的保護當中。然而,擔心顯然是多余的。正如他剛才的判斷,周嘯風還沒弄清楚具體情況。對面的那個年青校尉也被他喊出來了,鐵青著個臉,一看就是大失所望。還沒等三方靠近到彼此能發生接觸,云麾將軍周嘯風已經大聲呵斥起來,“怎麼回事?你?怎麼跟薩總管對峙了起來!一個小小校尉,以下克上,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

“我......”王洵被打了當頭一棒,兩眼頓時金星直冒。做和事佬也沒這麼做的,明明是姓薩的主動挑釁,自己被迫反擊而已。以幾百烏合之眾去主動進攻四千輕甲騎兵,誰腦袋被驢踢過,才會那麼干!

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薩亦黑立刻哈哈大笑,“誤會,應該是一場誤會。我接到王校尉的求援,就帶領麾下弟兄,星夜趕了過來。沒想到卻被王校尉當成了敵人。多虧周將軍來得及時,否則,我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是這樣麼?趕緊向薩總管賠罪。”周嘯風沖薩亦黑拱拱手,策馬又迎上了數步,“薩總管可是跟著高大帥西征的老將,連我見了他,都得叫一聲兄長。你怎麼如此糊涂,拿他的好心做了驢肝肺!”

“我......”王洵面紅耳赤,不知道該不該立刻揭穿薩亦黑的真面目。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還在自己的隊伍中,如果他敢跟薩亦黑對質的話.......。

“估計王校尉是太累了。所以草木皆兵!周將軍您別生氣。薩總管也請原諒則個!”到底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宇文至拎著把騎弓走到幾人中間,笑呵呵地替王洵打圓場。

“是這樣麼?”好像也沒心思多管閑事,周嘯風看了當事雙方一眼,低聲喝問。

“誤會,哈哈,誤會,我怎麼會怪王校尉呢!畢竟他一路上走得辛苦!”薩亦黑心境愈發輕松,笑著沖周嘯風擺手。這個周老虎,太體貼人的心思了。等把這關蒙混過去,日后一定要重重給他補一份大禮。甭管是帶領本族人馬去投奔哥舒翰,還是繼續在封常清麾下混,總之,只要過了眼前這關,前路就是一馬平川。

“應該就是這樣。王校尉他畢竟是第一次來西域!”仿佛唯恐王洵再說出什麼掃興的話,另外一名隨同周嘯風一道來的大唐將軍李元欽也向前帶了帶坐騎,插在雙方中間,笑著替王洵打圓場。“我當年第一次來的的時候,心里邊也是緊張的要死!聽見風吹草動,就把手往腰間伸!”

“是啊,誤會,誤會!”宇文至擺動著角弓,滿臉堆笑。自打在白馬堡憑著弓箭一舉成名之后,他簡直把角弓當成了命根子。無論什麼時候,都拎在手里,唯恐交戰時來不及從弓馕里把它抽出來。

“不是誤會!”猛然見看到宇文至手中的角弓,王洵眼前突然靈光一閃。“他勾結沙盜,試圖劫留軍械,我手中有足夠的證據!”

“你,你休得血口噴人!”薩亦黑立刻手按刀柄,大聲反駁。對方一共才四個人,他身邊的侍衛卻有五個,即便立刻翻臉,也留不住他。當然,能讓周老虎逼著姓王的主動認錯更好。

誰料周老虎翻臉更快,立刻雙腿一磕坐騎,直接沖了過來。“拿下!”隨著一聲呼喝,他揮動手中馬鞭,卷飛侍衛胡澀羅手中兵器。然后一鞭子抽瞎了侍衛賀邏施胯下坐騎的眼睛。可憐的戰馬吃痛,揚起前蹄,將背上的主人摔了出去。另外兩名侍衛見勢不妙,趕緊抽刀護主,卻被跟在周嘯風身邊的李元欽一槊一個,挑飛在了半空中。轉眼之間,護在薩亦黑身邊的就只剩下最后一名親信。他還哪有膽子再戀戰,大叫一聲,撥轉坐騎就逃。

忠心的侍衛兀自舉刀護主,被王洵直接用鏈子錘砸死。眼看著薩亦黑麾下的兵馬就要圍攏過來,宇文至不慌不忙抽出一支破甲錐,搭上弓弦。手指一張一松,只聽“嘣”的一聲脆響,石城堡總管薩亦黑應聲而落!

注1:曼拉,此為音譯,古代中亞伊斯蘭教徒對智者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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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七下)

眼看著主將落馬,生死未卜。()蜂涌上前石城堡部族軍不由自主全都楞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周嘯風從懷中掏出支令箭,高高舉起,同時用突厥語大聲喝道:“奉安西大都護將令,誅殺勾結吐蕃的薩亦黑。其余人等,休要輕舉妄動!否則,殺無赦!”

“薩亦黑勾結吐蕃,已被安西大都護下令誅殺。其余人等,休要輕舉妄動!”千余安西精銳早有準備,扯開嗓子,先后用突厥語和唐言齊聲重復。

“薩亦黑勾結吐蕃,已被安西大都護下令誅殺。其余人等,休要輕舉妄動!否則,殺無赦!”“殺無赦!”驚雷般的吶喊滾過沙漠,聞聽此言,石城堡的部族軍當即就退下去了一大半。剩余的一小半也猶猶豫豫,紛紛把頭轉向了薩亦黑的弟弟,部族軍的副帥阿拔斯。只有十幾名對薩亦黑死忠之徒,繼續瘋狂咆哮著沖向戰場中央,試圖殺死周嘯風等人,為自家族長報仇雪恨。

阿拔斯性子原本就很柔弱,此刻一向被其視為主心骨的哥哥又死了,更是心亂如麻。一時間,竟拿不出任何準主意來。趁著這個機會,有名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曼拉”大聲喊道,“勇士們,為真主獻身的機會到了,你們還猶豫什麼?沖上去,將唐人砍翻。真主將在天國里,見證你們的忠誠!”

這些打著傳教幌子為黑衣大食國的擴張為前驅的“曼拉”們,實際上都是些狂信徒。他們嘴里講出來的經文,已經完全背離了傳統的穆斯林教義。但同樣懷著重現五胡瓜分華夏時代夢想的麻羯人卻不知道自己已經受了蒙蔽,想想天國里的取之不盡的水果、綢緞和楚女,身上立刻勇氣大增。當即,又有數百名信教的武士催動坐騎,揮舞著彎刀向周嘯風等人沖去。

看到石城堡守軍執迷不悟,周嘯風帶來的大唐邊軍也動了。以三百余具裝甲騎為前鋒,排成一個楔形陣列,緩緩向戰場中央壓去。

大唐邊軍一動,不遠處替王洵掠陣的方子陵亦揮動令旗,二十五名飛龍禁衛與四百余樓蘭武士,一百多王洵昨晚才收的仆從,排成一個三疊角陣,呼嘯著沖下沙丘。

眼看著三支大軍就要展開一場混在。周圍突然又傳來一陣激越的號角聲。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同時煙塵大旗,無數打著大唐旗號的西域部落,從沙丘后滾滾而來。

四面八方,數萬部族武士齊聲高呼。聲音宛若驚雷,將戰場中的麻羯人劈得個個臉色慘白慘白。

作為仆從軍,麻羯族武士本來就對大唐心懷敬畏。猛然發現自己已經身陷重圍,剛剛被宗教狂熱鼓動起來的勇氣立刻又弱了半截。大多數沖出來的武士立刻在阿拔斯的率領下帶住坐騎,原地等待唐人的處置。只有那十幾個薩亦黑的心腹、少數受了盎惑的狂信徒和自知陰謀敗露的大食國來客,按胯下出發次序分成了三波,口誦經文,瘋了一般繼續前撲。

說時遲,那時快,所有這一切不過是發生于數息之間的事情。沒等薩亦黑的心腹們靠近自己三十步之內,宇文至已經彎弓搭箭。“不知死活的東西!”他微微冷笑,拉動弓弦,將羽箭連珠般射了出去。

宇文至的射藝本來就屬上乘水準,去年在石城堡被高力士打壓之后,又狠狠地下了一番苦功夫。此番施展開來,居然百發百中。轉眼間,就將沖過來的部族死士放翻了五個,剩下的不敢聚在一起當靶子,只得散開了隊形繼續前進,嗓子里的喊聲依然高,氣勢卻已經竭了。

見到此景,李元欽哈哈大笑。端平長槊,策馬迎了上去。麻羯族眾武士為了應付宇文至的冷箭,隊形已經變得很松散。此刻被李元欽逆向反沖,倉促間互相做不出配合,居然只有一個名武士跟此人單打獨頭。在李元欽這種馬槊大家面前,此種行為簡直與送死無異。雙方戰馬一錯鐙,麻羯族武士便從坐騎上掉了下去。咽喉處開了個血口子,四肢抽搐,眼見就不得活了。

一擊得手,李元欽頭也不回,策馬直取第二波攻過來的黑袍大食客。那名全身包裹著黑布的大食國的“曼拉”只是個煽動別人送命的嘴把式,輪到自己,卻登時嚇得膽氣全無。看見明晃晃的槊鋒向自己刺來,居然不敢拿兵器招架,撥轉坐騎,便欲逃命。

兩軍陣前,哪有足夠的時間逃走?還沒等他將戰馬撥偏,李元欽長槊已經到了。只聽“撲哧”一聲,三尺槊鋒刺進去兩只半。黑衣大食惡客被挑離坐騎,一邊聲嘶力竭地慘叫著,一邊乍手乍腳于空中掙扎。

“丟人現眼的玩意!”李元欽一抖胳膊,將尚未死絕的黑衣大食惡客從槊鋒上甩了出去。隨即左臂平端右臂側推,來了個撥草尋蛇。一丈八尺長的馬槊被他使得如增長了的自家手臂般,左右擺動。將另外兩名躲避不及的黑衣大食客抽得筋斷骨折,慘叫著掉落馬背。

這幾下兔起鶻落,端的是干凈利索。不但把臨近的大食客們嚇得魂飛膽落。連在不遠處攻擊途中的麻羯族狂信徒們也是人人色變,心中不約而同地想到,如果剛才是我與此人放對,能有幾分活下來的把握?

沒有,答案顯而易見。正常情況下結陣沖殺,十幾名麻羯族武士彼此配合,也許能擋住此人的槊鋒。若是單打獨斗,恐怕誰都不是他的對手。可眼下族長大人已經被唐將射死,周圍還有數萬其他部落的武士正向此地迅速匯攏,大伙哪里還有結陣而戰的機會?剎那間,眾狂信徒們如同被兜頭潑了盆冷水般驟然清醒,居然立刻丟下彎刀,大叫“饒命”逃了開去。

對于這種膽小鬼,李元欽也不屑追殺。撥轉戰馬,從背后夾攻剩余的黑衣大食客。就在他策馬透陣的同時,剩余的黑衣大食客和薩亦黑的心腹們已經圍到了周嘯風身邊。本指望依仗人多將對方拿下,逼迫周圍的唐軍放大伙一條生路。誰料想周嘯風比李元欽還要兇悍,沖著圍上來的眾人一呲牙,從得勝鉤處抽起一把九耳八環大砍刀,兜頭便剁。

那刀根本不在大唐制式兵器之列,刀頭五尺多長,一尺半寬,用一個鐵套子套在棗木之上,看上去又重又蠢。唯恐拿出來不夠嚇人,刀背處還有幾個鋸齒,上面掛著碩大的銅環,互相碰撞,“鐺鐺”做響。距離周嘯風最近的那名麻羯族武士沒等交手,就被銅環發出的噪音吵得暈頭轉向。待發覺刀鋒臨頭已經來不及躲閃,慘叫一聲,整個身體被斜劈成兩半。

一名麻羯族武士和一名大食國“吐曼”左右夾上,還沒等沖到九耳八環刀的攻擊范圍內,已經被策馬沖過來的王洵堵住了一個,用鏈子錘打碎了半個腦袋。

“別添亂,管好你的人要緊!”周嘯風壓根兒不領情,丟下一句怒氣沖沖的呵斥,掄刀直取另外一人。誰料耳畔忽聽一聲清脆的弓弦響,斜刺里飛來一支雕翎,正中那名全身包裹在黑衣里的大食“曼拉”的咽喉。

“宇文小子,別在我這兒賣弄,否則,老子拿軍棍伺候你!”周嘯風氣得直嚷嚷。他的頂頭上司封常清素負“智將”美譽,自打此人接替高仙芝代管安西四鎮之后,就嚴禁四品以上武將以身犯險。對于別的將領而言,此乃上司的體貼。但是對于周嘯風這種以勇力見長,一路從小兵打上來的武夫,則比天天挨軍棍還要難受。

好不容易撈到一次不在封大帥眼皮底下的機會,他本來想好好過一次斬將殺敵的癮。誰料王洵和宇文至根本不給他機會,一左一右,把撲上來的敵人全接了過去。

“你們兩個,眼里還有我這個將軍沒有?”見王洵和宇文至不肯聽話,周嘯風繼續喝斥。胯下坐騎片刻不停,超越二人,直撲第四名全身包裹著黑衣的大食惡客。

王洵和宇文至相視而笑,一個轉身去收攏從沙丘上沖下來的自家隊伍,以免部族武士們殺得興起,打亂了周嘯風的部署。另外一人則手挽角弓,盯著周嘯風的兩側,以免主將真的受到敵人的夾擊。

身邊沒有了自己人搶功,周嘯風手腳放得更開。九耳八環刀掄得像風車一般,“嘩楞楞”“嘩楞楞”一刀一個,將試圖拿下自己的兩名黑大食國惡客接連剁下坐騎。

只可惜他還是沒有過沖鋒陷陣癮的機會。眼看著自家弟兄被九耳八環刀連人帶兵器劈成兩段,處在第六位置的黑衣大食國惡客早就落了膽子,“魔鬼!”他大叫一聲,撥轉坐騎就逃。迎頭正遇到轉回來的李元欽,被對方一槊刺于馬下。

眼睜睜看著對方只有四人,卻將自己這邊十幾個同伴紛紛殺死,其余麻羯族武士和來自黑衣大食惡客嚇得魂飛魄散。“鬼啊!”有人慘叫了一聲,撥轉坐騎,帶頭向戰場邊緣逃去。剩下的人立刻崩潰,顧不得再跟周嘯風拼命,紛紛撥轉馬頭,四散奔逃。

到了此刻,哪里還有逃生的機會。早有飛龍禁衛和大唐邊軍圍攏上前,將他們一槊一個,挑落馬背。個別人誤打誤撞,徑自沖向了石城堡部族軍的隊伍,他們先前的袍澤非但不上前相救,反而拋出套索將他們扯下馬背,然后捆成一團,鄙夷地丟在了大軍面前。

待王洵收攏好自家隊伍,沙場上的戰斗已經全部結束。共有二十七名麻羯族武士和九名黑衣大食惡客被殺,其余的全被準備投降的石城堡守軍自己擒獲。唯恐手持九耳八環刀的唐人將軍殺得不過癮,下令將自己的族人全部砍掉,薩亦黑的弟弟阿拔斯跳下坐騎,將彎刀舉過頭頂,三步一拜走向戰場中央。跪在于周嘯風面前,哭泣著求告:“大唐將軍,大唐將軍。我哥哥是受了黑衣大食人的誘惑,才打起了輜重隊的主意。如今他已經用性命償還了自己犯下的罪孽,請您千萬高抬貴手,放過我們麻羯一族。今后無論做牛做馬,我等不敢有絲毫違抗!”

“放過你們?!”周嘯風也跳下坐騎,卻肯不接對方舉在頭頂的彎刀,“如果我晚來一步,讓這幫弟兄落在貴部手里,你等可會給他們一條生路?”

答案當然否定的。臨出發之前,薩亦黑曾經跟族中高層達成了共識,要殺光運送輜重的所有唐人,吞下這筆寶貴的軍械,然后逃到河西節度使哥舒翰麾下去尋求庇護。待黑衣大食人準備東進,建立地上天國之日,再從背后捅哥舒翰一刀,從而在大食人的扶持下,成為西域或者整個中原的霸主。

這個謀劃是如此的長遠,以至于薩亦黑本人說起來都不是很有底氣。但是在裸的利益面前,他們卻認為至少第一步值得一試。誰料好夢剛剛開始,就被人一槊給捅醒了,薩亦黑自己為此也丟掉了性命。

但是,這個節骨眼上,阿拔斯卻沒有說實話的勇氣,也想不出不會被人輕松搠穿的謊話,只好放下彎刀,不斷地磕頭。

見他始終不肯開口,周嘯風輕輕嘆了口氣,“也好,求仁得仁,我不難為你。來人......”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阿拔斯趕緊膝行數步,雙手抱住周嘯風的靴子,“將軍大人啊,將軍大人啊,是薩亦黑和薩滿兩個人受了蠱惑,我等拗不過他們,才不得不遵從。不得不遵從的啊!”

“就兩個人麼?”周嘯風繼續冷笑,“我把你的部落屠干凈了,然后再隨便找兩個人殺掉,替你們償命,如何?”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阿拔斯額頭冷汗淋漓,與血水混在一起,將面前沙地染成一片粉紅,“還有一些長老和武士,是受了黑衣大食人蠱惑的。但他們被蒙蔽不深,已經開始感到后悔!”

“如果剛才沒見到我的大軍,他們會后悔麼?估計連我都要一道殺了滅口吧?!”周嘯風聳聳肩,笑著追問。

在四下里沒有出現幾支打著大唐旗號的部族兵馬之前,阿拔斯心中的確曾經有將所有唐人火並掉,給自家哥哥報仇的打算。然而時勢不由人,隨后周圍陸續出現的各族聯軍總數足有兩三萬,麻羯族如果敢動手的話,必然會被挫得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知道今天不壯士斷腕的話,自己肯定交代不過去。咬咬牙,他大聲說道:“將軍大人明鑒,麻羯人自知冒犯了將軍虎威,不敢乞求您的寬恕。只求您念在我族曾經追隨高仙芝將軍為大唐流過血份上,給我等留一條活路!”

“你不是冒犯了本將虎威,而是冒犯了大唐天威。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做‘犯我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眼下,漢就是唐。唐就是漢。今日我要是輕易放過你們,日后,我大唐兒郎行走西域,豈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被人誅殺了?”

“將軍大人開恩!”“將軍大人開恩!”阿拔斯無言以對,唯有叩頭乞憐。

“這樣吧!”周嘯風嘆了口氣,沉聲說道:“念在你的族人曾經為大唐流過血的份上,我給你們留一條生路。你去,帶上幾個人,把你族的糊涂薩滿,還有剛才那些聽了大食人盎惑,準備向我動手的家伙,全都殺掉。有他們留在族中,我不敢相信你們的忠誠。”

“這——!”阿拔斯一愣,本能地就想拒絕。殺了薩滿那個老糊涂無所謂,那家伙是罪有應得。若不是此人突然改信了真主,也不會給本族帶來這麼大的災難。可剛才聽了大食人鼓動沖出來的那些族人,數量卻太龐大了。雖然大部分都在中途停住了腳步,他們的隊伍與留在原地的族人之間卻已經留出了很大一段空隙,彼此之間涇渭分明。眾目睽睽之下,阿拔斯根本沒機會隨便殺幾個人就糊弄過去。

不殺,無法向唐人將軍交代。下令將那些族人殺了,麻羯族也就元氣大傷,沒有十年八年恢復不到現在的這般興旺氣象。一時間,阿拔斯心里好生為難。見他始終猶豫不絕,周嘯風又嘆了口氣,緩緩舉起的右手。“你不願意麼?也罷,我從不強人所難!”

“殺!”“殺!”“殺!”四下里圍攏過來的各族聯軍立刻舉起兵器,吶喊示威。看看周圍那一叢叢亮閃閃的彎刀,阿拔斯只得把心一橫,叩了個頭,大聲說道:“將軍大人且慢,我這就去執行命令,肅清族中的敗類!”

說罷,他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往本族隊伍中走,還沒走到一半,又摔了一跤,爬起來,放聲大哭。

剛才兩個人的對話,用的全是唐言,很多部族武士都聽不懂。可自有唐言的人,將對話翻譯了過去。聞聽其中詳情,跟在王洵身后的各族武士,包括懂得唐言處木昆部族長吐馬提,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心中暗自慶幸,“好在昨天沒打贏,並且遇到的是小王將軍。如果昨天那仗打贏了,吞下輜重。恐怕逃到天邊,也會被這手持九耳八環大砍刀的蠻惡將軍追上去,闔族上下,殺得干干凈凈!”

沒等他們一口冷氣嘆完,麻羯族已經開始自己動手清理“敗類”。阿拔斯和幾個族中長老帶著各自的親信,閉上眼睛,一個挨一個砍過去。一邊砍,一邊大聲嚎哭。那些因為受了黑衣大食惡客鼓動,夢想死后進入天國享用數不清楚女的家伙,自知無路可逃,亦不敢牽連族中家人,大聲哭泣著著引頸就戮。

這種毫無抵抗的屠戮,比剛才的惡戰,更令人感到畏懼。望著眼前沖天而起的血光,那些昨天曾經試圖打劫輜重隊的部族武士們,一個個呆立于馬背上,渾身上下冷汗淋漓。

但是,沒人敢對麻羯族的下場有半點兒同情。此刻,他們終于記住了一句話。漢就是唐,唐就是漢,犯大漢天威者,雖遠必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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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32: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紫袍(八上)

雖然已經逐漸習慣了疆場廝殺,看見眼前人頭滾滾落地,王洵肚子里也是一片翻涌。屏住呼吸,他盡量讓自己離殺戮遠一些,以免在老朋友面前丟丑。

同樣是面對滾滾腥風,原本比王洵膽子小很多的宇文至卻沒有感覺到絲毫不適應。歪著腦袋監督了一會兒,看看阿拔斯將獲罪的本族“敗類”殺得差不多了。他夾了夾馬肚子,來到王洵身邊,笑著跟對方打招呼,“二哥,沒想到真的是你!我還以為周老虎他又糊弄我呢!你怎麼不好好在長安享福,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

“我,我這不是,不是那個什麼麼......”王洵臉上一熱,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宇文小子肯定不清楚自己是在長安里待不下去了,所以才主動尋了個押運輜重的機會,前來投奔封常清。而就在半年之前,自己還曾經多次拒絕封常清和周嘯風兩位將軍的拉攏。

好在大伙久別重逢,宇文至並沒有太多時間刨根究底。很快,曾經充任槍棒教頭的李元欽也策馬上前,微笑著向王洵拱手,“明允,來了!一路上還好吧!”

“還好,還好!托教頭的福!”王洵如蒙大赦,趕緊將頭轉向李元欽,笑著拱手還禮,“教頭也好吧。弟兄們呢,這半年過得都好吧!”

“當然都好。這半年沒仗可打。我們幾個凈蹲在屋子里養膘了。能不好麼?”李元欽放下鮮血淋漓的長槊,舒展雙臂,做了個誇張的擴胸動作。“前些日子接了大帥的將令,周老虎他還說呢。明允這小子,本來就該是咱們安西軍的人。看看,分開才不到半年,他就主動送上門來了吧!這次,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放他回長安去!”

“喂,背后嚼人舌頭根子,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話音未落,周嘯風已經走了過來,大聲抗議。

王洵哈哈大笑,趕緊跳下坐騎,快步上前跟周嘯風見禮,順便感謝對方援手之德。客氣話啰里啰嗦說了一堆,卻只換回了對方一個大白眼。

“還拿我當哥哥不?”周嘯風翻著眼皮,滿臉不高興,“拿我當哥哥,就別他娘的廢話。莫說來的是你王明允,即便來的是個陌生人,只要是我大唐將士,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挨蠻夷的欺負。況且我這次來,也不光是為了接應你。薩亦黑這狗賊跟大食人早就勾搭上了,還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呢。大帥一直沒騰出手來收拾他。這不,我這次接你,剛好順道收拾掉他!也算為咱們安西軍清理門戶了!”

原來如此!王洵恍然大悟!怪不得連雙方沖突的來龍去脈都不用聽清楚,周老虎便斷然出手。想想這家伙平時看上去就像個打家劫舍的山大王般粗鄙,做起事來居然如此滴水不漏。不動則已,一動,便雷霆萬鈞。除了千余安西精銳之外,還調用了至少六、七個部族的仆從兵馬,根本沒給麻羯族留任何反抗的余地。

“我昨天得到的線報,說還有幾個沒長眼睛的部落,試圖打輜重隊的注意?怎麼著,他們都被你自己收拾掉了?”見王洵不再說膩歪人的客氣話,周嘯風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追問。看模樣,仿佛王洵能獨立應付掉所有難關是天經地義一般,根本無需任何人為此擔心。

感受到對方手上的力度,王洵的肩膀不由自主就往上挺了挺,笑著回應,“多虧了樓蘭部的弟兄幫忙,我昨天把另外五個打輜重主意的部族都擊敗了!還收了一大隊俘虜。不過,今天這仗要不是周大哥來得及時,估計就有點兒懸了!”

“我就說麼,我周老虎的兄弟,怎可能這點兒小麻煩都對付不了!”周嘯風又輕輕按了下王洵的肩膀,滿臉得意。康忠信那老狐貍呢,沒刁難你吧?”

老狐貍康忠信早就想上前跟周嘯風打招呼,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猛然間聽到對方提起自己,老臉登時一紅,趕緊擺擺手,大聲解釋道:“這話說的。我怎麼可能刁難一個后生晚輩!”

“是麼?”周嘯風涅斜著眼看了看他,嘴角浮現一絲淡淡冷笑,“有人轉性子了?輜重還都在吧?沒丟了或者短了什麼東西?這可是封大帥親自向朝廷索要的軍械,如果有人敢打主意的話,我保證,他的下場不會比薩亦黑好到哪去!”

饒是智計百出,聞聽此言,老狐貍額頭上也冒出了絲絲冷汗。他不怕直接跟封常清這種儒將打交道,因為對方即便再位高權重,多少還講一個“理”字。而碰上周老虎這種喜歡以力服人,動不動就要將對方犁庭掃穴的家伙。肚子里有再多的謀略也起不到任何用。對方完全是蠻打蠻撞,把一個“橫”字寫在了臉上。‘有本事你就跟我拼命,拼不過我,就乖乖老實聽話。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一看老狐貍這般模樣,周嘯風心里就明白了三分。冷笑兩聲,撇著嘴道:“還真有不要命的!怎麼,樓蘭族最近翅膀硬了?連運往前方的輜重,也要按慣例抽成?!”

“不是,不是,周將軍不要誤會!”老狐貍康忠信滿頭大汗顧不上擦,連連向對方擺手,“周將軍千萬不要誤會。誰敢抽大軍輜重的成啊?我只是眼饞輜重隊里的兵器精良,所以就用一千三百一十兒頭駿馬,兩千頭羊和四十匹毛色純白的駱駝,跟王校尉做了點兒交易!不信,您盡管問他?”

說罷,將祈求的目光轉向王洵,唯恐對方不肯給自己圓謊。

你老人家也有今天!王洵心中偷笑。卻不願真的因為截留輜重的事情,讓樓蘭人受到周嘯風的嚴懲。點點頭,笑著說道:“的確,他們對輜重隊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擅自答應跟他們做了一筆交易。如果周大哥覺得交易不合算的話,我相信無論差價是多少,康老都會很快從樓蘭族的庫存里拿出來補上。”

“是這樣,是這樣!”康忠信連連點頭,信誓旦旦地保證。“我跟王校尉都不知道軍械的具體行情,如果周將軍覺得價格不合適的話,我可以隨時給予補償。”

“救命之恩?”周嘯風狠狠瞪了王洵一眼,恨對方不肯配合自己,“受人所托,辦一點兒小事情,就沒完沒了的索要報酬,是大丈夫所為麼?況且王校尉,你有資格處置這批輜重麼?還是你多生了很多腦袋,可以無視大唐軍紀?!”

“這.....”王洵臉色一紅,登時說不出話了。按照大唐軍紀,他的確沒有任何資格拿所押送的輜重跟樓蘭人交易。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對外邊信息兩眼一抹黑,如果不許以樓蘭人足夠的好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樣才能平安脫身。

“不,不要責怪王校尉。如果,如果周將軍覺得交易無效的話,我,我部可以將軍械全都退還,退還給你!”老狐貍又羞又氣,偏偏又沒膽量拿全族老少的性命冒險。一邊擦著冷汗,一邊喃喃地補充。

“憑什麼退還給他們?”話音剛落,一個清脆的聲音已經從身旁響了起來。“如果不是咱們及時趕到,輜重早就被別人搶走了,他們連點湯水都剩不下!如今得了八成,憑什麼還讓咱們退其余的?”

“吆喝?”周嘯風循聲扭頭,剛好看見小洛姑娘那明亮的雙眼,“哪里來的小娘子,說話好生利落!”

“她,她是我,我的侄女。沒有規矩,讓將軍大人見笑了。”老狐貍趕緊將小洛拉開,然后笑著向周嘯風賠罪。“這樣吧,將軍說怎麼著,幾怎麼著。樓蘭部照做就是。”

“憑什麼他說怎麼著,就怎麼著。將軍怎麼了,將軍也得講理吧!”除了王洵等人之外,小洛從來沒跟大唐軍官打過交道,所以心中根本沒有畏懼之意。掙扎了兩下,甩脫康忠信的阻攔,上前幾步,看著周嘯風的眼睛說道:“就算是我部受了封,那個什麼封大帥的托付,不該索要報酬。可救下了你們那麼多人呢,怎麼算?我花費了那麼多精力和藥材給他們治傷,怎麼算?他們在我部一住大半個月,吃的,喝的,還有順道拐走了我們那麼多姐妹,又該怎麼算?!當初本來說好了是取兩成輜重做報酬的,我們還多給了一千多匹駿馬,兩千多頭羊呢。憑什麼你一句交易無效,就全賴掉了?!如果王校尉說得不算,你說的就一定算數麼?上面還有那個封大帥呢,他說的話就一定算數麼?要是還有人比他官大,是不是你們又可以反悔一次?!”

一口氣,她發出了五、六個疑問。小嘴如同連珠箭般,啪啪啪啪說個不停。康忠信等人根本沒有阻攔的機會,只好訕笑著擦汗。本以為這下子一定闖了大禍,誰料周嘯風突然展顏而笑,“她說的是事實麼?明允,你們真的把人家的姐妹給拐走了?!”側過頭,他向臉色漲紅的王洵追問,眼里充滿了促狹之意。

“基本,基本上是事實!”雖然自己沒趁機拐上一個樓蘭美女,王洵的臉依舊紅得幾乎滴出血來,點點頭,喃喃地回應,“當初,當初發現沙盜是河西兵馬冒充,大伙,大伙還以為這輩子都要困在樓蘭部了呢。所以,所以.......”

“難為你們了!”周嘯風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記住,是沙盜攔截,不是河西軍。這筆帳,咱們早晚會跟‘沙盜’算回來!”

‘沙盜’兩個字,被他咬得很重。以王洵的聰敏,當然立刻明白這背后還有其他玄機在。心里雖然很是不甘,卻也只好點點頭,低聲重復,“是沙盜,我記下了。周大哥盡管放心。”

“有些事情,在無法弄明白前,也只能先糊涂著!”猜到王洵心里的感受,周嘯風嘆了口氣,低聲開解,“就像我剛才,明明知道是大食人在其中搞鬼,卻要說是吐蕃人。”

“嗯!”無論理解不理解,王洵都只能點頭。剛才,他的確聽見周嘯風帶來的人,和四下里趕來幫忙的部族援軍在高聲吶喊,“薩亦黑勾結吐蕃,已被安西大都護下令誅殺....”云云。本以為是大伙一時著急的口誤,誰料想竟然是故意而為之。

安撫完了王洵,周嘯風又將頭轉向康忠信和小洛,“這位是小洛姑娘吧!您說的話有道理。我周老虎,向來都願意跟人講道理。好吧,我的弟兄拐走了你的姐妹,的確需要聘禮。況且既然王校尉已經答應了你們,那兩成兵器的事情,我就不再追究了。不過......”

“將軍大人盡管說,能做到的,樓蘭部絕對不敢拒絕!”問聽此言,老狐貍康忠信心里登時一松,拱拱手,陪著笑臉許諾。

“不過當時的價格,的確太低了些。所以,今后凡是走樓蘭古道,從陽關開始,一直到石頭城這段,凡是打著大唐旗號的人馬,無論是商隊還是給大軍運送輜重的隊伍,你部不得抽取任何保護費用!並且要竭盡所能保證商隊和輜重隊的安全。即便一時保護不周,也好派人向焉耆的駐軍匯報,說清楚是何人下的手!”

“這......”康忠信遲疑了片刻,然后迅速點頭,“好,就依將軍所說!但,但是我部活動范圍,很少靠近石頭城這一段。若是......”

自從伊吾道開通之后,願意走樓蘭古道的商隊就沒多少了。並且其中大多數打的是大食或者其他西方諸國的旗號。所以即便答應了周嘯風的條件,實際上也不會給靠打劫來補充部落資源的樓蘭人造成任何損失。但是負責大唐商旅安全的任務,對樓蘭部而言就有些難度了。第一,從陽關到石頭城之間不止活動著樓蘭部一家,還有很多其他西域部族也兼職做打劫的買賣。第二,石頭城附近是麻羯族的傳統勢力范圍,樓蘭人實力不如對方,很難向這一帶插手。

“你一路將我的弟兄護送到這兒,我也不讓你白干!”周嘯風擺擺手,不耐煩地打斷,“從今天起,麻羯族遷出石頭城,附近的全部草場都劃歸樓蘭部所有。新任石城鎮總管,大帥也會推舉由你部的人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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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八下)

長生天啊!處木昆吐馬提猛然將目光看向老狐貍康忠信,羨慕得差點兒沒把眼珠子從眼眶里掉出來。石頭城背靠且末河,城南城北有好幾大片的水草豐美的綠洲,城西之地還有上百里戈壁灘可供蓄養牧草。這些年來不知道多少西域部落打過此城的主意,都被麻羯族武士拼死殺退了。沒料到周將軍只是隨隨便便一句話,就令方圓數百里的膏腴之地換了主人。

想到這兒,處木昆部大埃斤吐馬提心里越發后悔。早知道如此,自己又何必去腆著臉拍哥舒翰的馬屁?跟著樓蘭人一道接下保護輜重隊的任務不就得了麼?即便撈不到石頭城的主人做,至少也能分碗湯喝?怎麼會像現在,偷雞不成,反而差點把老底都賠得一干二凈!

他這廂羨慕得兩眼冒火。老狐貍康忠信卻被天上突然落下來的大餡餅砸得暈頭轉向。兩相比較,綠洲環繞的石頭城比樓蘭族目前暫且藏身的那個溫泉山谷強得何止一點半點兒。然而,論整體實力,樓蘭族與麻羯族之間相差著也不止是一點半點兒。眼下雖然后者剛剛遭受重創,沒十年八年功夫很難恢復元氣。但在平地上作戰,雙方都無險可據的情況下,樓蘭人也沒有絲毫勝算。偏偏石頭城周圍偏偏是一片空曠。如果康忠信今天敢接下周將軍恩賜的話,失去了家園的麻羯族沒勇氣怨恨安西節度使心狠,卻絕對會跟樓蘭部拼個不死不休。

“怎地?還嫌我給的報酬低麼?”見康忠信始終支支吾吾不肯謝恩,周嘯風把環眼一瞪,沉聲喝問。

“不,不低。太高了,太高了!”到了此時,老狐貍康忠信總算是明白過味道來了。敢情周老虎一開始,就沒打算將樓蘭人已經扣下的那兩成輜重討要回去。而是試圖通過這筆軍械,將樓蘭族死死捆在了安西軍的戰車上。日后,保護樓蘭古道沿途大唐商旅的責任,就落在了樓蘭部的頭上。而與此同時,樓蘭部還得時刻提防麻羯人和其他幾個居住于且末河流域的部族聯手報復。

“這是你們應得的。我周老虎最肯講道理!不會虧大一個對安西軍有功的人,當然,也不會饒恕一個敢冒犯大唐天威的家伙!”扭頭掃了尚懵懵懂懂的小洛和石懷義兩人一眼,周嘯風呲牙而笑。

不由自主,神醫小洛就覺得身上一陣發冷,趕緊縮了縮脖子,躲到了石懷義身后。石懷義也被周老虎笑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卻不敢辜負小洛的信賴,硬著頭皮挺直身體,同時不停地拿眼睛往自家族長,老狐貍康忠信那邊瞄。心中還暗暗納悶,‘能得到石頭堡及其周圍的數百里草場,不是件好事情麼?怎麼族長大人看起來好像要哭一般?’

的確,老狐貍康忠信現在連哭一場的心情都有。這麼大的恩惠,他根本沒理由拒絕。如果拒絕了,回頭跟族中其他長老也無法交代!可硬著頭皮接下來,恐怕用不了多久,樓蘭部就要面臨滅頂之災。正手足無措間,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嚎啕之聲。殺光了本族“敗類”的阿拔斯小跑著上前,撲倒在地,抱住周嘯風的雙腿大聲哀求,“周將軍開恩,周將軍開恩啊。您把麻羯人從石頭堡趕出去,讓我們全族上下七萬余老幼,到哪里去安身啊!”

“你們,不是早就在河西那邊找好了新的草場了麼?怎麼,又突然舍不得離開了?”周嘯風將腿抬了抬,甩開阿拔斯的胳膊,冷笑著追問。

“將軍大人開恩,將軍大人開恩!”阿拔斯膝行幾步,再度抱住周嘯風的靴子,死也不肯松手。“那都是我哥哥和薩滿兩人的主意。他們兩個被豬油蒙了心,自己往絕路上走。可麻羯族其他男女老幼,卻對大唐忠心耿耿啊!”

麻羯一族的確跟哥舒部的使者有約在先,完成了截殺輜重隊的勾當之后,如果害怕封常清的追究,就闔族遷徙到哥舒翰的治下。由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在玉門關大澤附近,另外再撥出一塊更豐腴更寬闊的綠洲來,供麻羯族修生養息。反正眼下河西節度使手里,有的是當年王忠嗣滅后突厥時奪取的疆土。

可現在麻羯族非但沒有完成哥舒部交代的任務,反而實力大減。對哥舒翰而言已經徹底成為雞肋。再腆著臉投向河西,肯定沒有任何好果子吃。

這些苦處,阿拔斯是有口說不出。只敢以頭搶地,嚎啕不止。周嘯風聽得不耐煩,再度抬起腿來,將阿拔斯踢開數尺,冷笑著問:“就這麼個忠心耿耿法?趁我不注意,就拿著刀子砍我的弟兄?手和腳都在你們自己身上長著,我就不信,闔族上下都不願出戰的話,你哥哥和薩滿兩人有膽子自己過來送死!”

“我們拗不過他。胳膊拗不過大腿啊!”阿拔斯回頭看看近在咫尺的數千本族武士,繼續哭叫。嚎了幾聲之后,知道光憑著謊言交代不過去,他擦了把臉上的血,抽泣著補充:“薩亦黑和默啜兩個狗賊的人頭,我已經割下來了。還有哥舒部的狗賊,我也已經命人拿下。將軍大人稍等,我馬上給您個滿意的交代!”

說罷,起身返回剛才的殺戮場。命人拎過來數個血淋淋的人頭,逐個捧給周嘯風。“這是我那被豬油蒙了心的哥哥薩亦黑。這個是薩滿默啜。這幾個是混入我部的大食‘曼拉’和他的仆從,我都給您拎過來了。請將軍大人過目。”頓了頓,又將手向背后一伸,指著抬在族人手上,十四個被綁成粽子般的家伙說道,“這幾個是歌舒部的狗賊,打劫輜重隊,都是他們的主意。小的不敢隨便處置,交給將軍大人審理。如果這樣還不能令您老人家心里的怒火稍微平息一些的話,麻羯族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只求您老,只求您老開恩,千萬別把我們趕走啊!”

說罷,又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

“唉!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周嘯風輕輕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嘆道。“你部其他長老是什麼意思?還願意留在安西節度使治下麼?”

“願意,願意!”阿拔斯立刻收起眼淚,連聲回應。

“那好,你們把石頭城讓出來,交給樓蘭部來居住。城外的綠洲分為三份,你部留下其中三分之二,另外一份交給樓蘭人!”

這個條件雖然還是很苛刻,但比全部被從且末河畔趕走,已經寬容了許多。阿拔斯不敢再爭辯,流著淚答應。“嗯,是!謝將軍大人開恩,謝將軍大人開恩!”

抬起頭來,目光掃向康忠信,便是滿眼怨毒。

老狐貍康忠信被看得心中一凜,知道梁子已經結下了,此刻再想抽身恐怕早已來不及。也只好上前半步,躬身向周嘯風致謝。

“不用擔心。你做了大唐的石城堡總管,自然有安西軍在背后給你撐腰。有人敢攻擊你族的話,回過頭來,我帶人滅了他!”周嘯風笑了笑,出言安慰。

“多謝周將軍!”老狐貍康忠信這回終于心服口服,再度躬身施禮。論謀略,他自詡不輸于任何人。可沒有強大的武力作為后盾,此刻任何謀略使用出來,都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準備接受石堡城吧!護送輜重隊的任務到此為止,剩下沒你們樓蘭部什麼事情了!”周嘯風擺擺手,示意老狐貍康忠信退下。然后,再度將目光轉向阿巴斯,“你也不用哭鼻子抹眼淚了!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想想,今天你部向我發起攻擊時,是誰下的命令?如果我不出手替你殺掉那些做夢都想進入天國的家伙,回過頭去,族中還有你什麼事麼?”

聞聽此言。阿拔斯又打了一個冷戰。當時目睹哥哥身死,他又驚又懼,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確反應來。一眾改信了真主的族人們,全是在黑衣大食惡客的唆使下,才不顧一切向大唐將軍發起了進攻。

這簡直是將麻羯族往深淵里邊送!殺掉一個小小校尉沒關系,哥舒翰肯定兜得住。而殺掉一個云麾將軍。恐怕即便哥舒翰有心幫忙,在大唐皇帝的震怒下,麻羯族也要被連根拔起了!

更何況這里邊還涉及到了族中權力之爭的矛盾。那麼多改信了真主的族人擰成一股繩,自己即便繼承了哥哥的位置,恐怕根基也無法穩固。屆時,大食人再偷偷派過來一個‘曼拉’,還不是想干什麼干什麼。自己這個族長,只能充當一個聾子耳朵?

想到這一層,他心中對周嘯風的怨恨大減。看向老狐貍康忠信的目光,卻愈發的陰毒。對方接替了石城堡總管的職位,麻羯族當然不能明著跟其背后的大唐對抗。可暗地里用些手段,恐怕天高皇帝遠,安西節度使也沒那麼多閑功夫操心!

正在心里發著狠,又聽見周嘯風沉聲命令道:“今晚我就住在石城堡中。你的兒子,還有部族中每個長老,各送一個兒子到我帳下來!明天一早,必須到我軍中應卯。有機會的話,我將著力提拔他們!”

“這.......是,將軍大人!”阿拔斯猶豫了一下,不得不答應。這回,他連使陰招的機會都沒了。長老們日后顧忌自家做人質的子侄們的安全,肯定會非常小心。族中任何對抗大唐的舉動,都會受到慎重考慮。

“去,將死者都安葬了吧!”揮手趕走了阿斯拔,周嘯風又將注意力轉到十幾個捆成粽子般的哥舒部使者及其仆從身上。他先前逼阿拔斯自己主動交人,不是為了掌握什麼罪證,而是為了徹底割斷對方與哥舒翰之間的聯系而已。如今安西軍遠征在即,根本沒時間跟哥舒翰打一場無頭官司。況且據長安來的消息,李林甫已經病故,楊國忠如今獨掌朝中大權。有此人在背后撐腰,安西軍掌握不到更強大的證據,也搬不倒哥舒翰這個軍頭!

至于以后怎麼把冒充沙盜,劫殺輜重隊的帳算回來,那都是需要封常清大都護仔細考慮的事情。作為一名得力干將,周嘯風眼下能做的只是給哥舒翰一個教訓,讓他別扯安西軍的后腿而已。轉眼間,十幾個想法便從周嘯風心中閃過。皺了皺眉頭,他選擇了其中最穩妥的一條。

“留下這個,其他的全殺了!”用手向俘虜們指了指,他沉聲下令。

立刻有親信答應一聲,抽出腰間橫刀,將十四名來自哥舒部的俘虜殺掉其中十三,只留下看上去衣衫最華貴的那個,倒拖著丟到了周嘯風腳下。

“你,叫什麼名字?”周嘯風用靴子踢了此人一腳,沉聲喝問。

“饒命,饒命啊,大人。小的招了,招了!”哥舒部的信使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瞎話,試圖蒙混過關。沒想到對方問都不問,就開始動刀子殺人。立刻嚇得連尿都淌了出來,爬在濕漉漉的尿泥里,大聲哭號。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看到沙地上迅速擴展的一大片水漬,周嘯風直皺眉頭。用這種人當心腹,虧得哥舒翰能做得出來!換到安西軍這邊,還不夠給大都護丟人現眼的呢!

“小的,小的叫哥舒阿勒貸。是哥舒部卓班的阿爾斯親弟弟,別殺我,別殺我。小的全招。全招!”使者一邊哭泣著回應,一邊來回在尿泥里打滾。

對于這種疲懶人物,周嘯風殺他還真覺得臟手。命人將繩索割斷,然后又命人牽過來三匹駱駝,拿出幾袋淡水和干糧放在駱駝背上,笑著說道:“殺了你,誰給老子送信回去?趕緊滾吧,滾回你主人身邊去!告訴你家主人,別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他干的那些齷齪事情,安西軍上下全記得!”

“您,您真的不殺我?”死里逃生,阿勒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趴在駱駝腹下,低聲問道。

“滾!”周嘯風沖著此人屁股狠踹了一腳,大聲重復,“回去告訴哥舒翰。讓他做事情前先想想,自己的富貴由何而來?!別光顧著替族人撈好處,如果沒有大唐,他連屁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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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32: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紫袍(九上)

“......他說,他說,讓大將軍做事情前先想想,自己的富貴由何而來?!”十余天之后,哥舒阿勒貸終于趕到了河西節度使大營,趴在哥舒翰面前,哭哭啼啼地匯報任務失敗的詳細經過。

“你說什麼??”哥舒翰臉色鐵青,伸手便去按腰間刀柄。阿勒貸見狀,趕緊向前爬了幾步,啞著嗓子干嚎道:“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大哥,大哥,是姓周的說的。我只是轉述,只是轉述啊!”

“你這丟人現眼的家伙!”哥舒翰恨不得一刀將族弟劈成兩段,接連咬了幾次牙,才勉強將心中的怒火壓下去了一丁點兒。“他,他還說什麼了。你,給我一句句講來!”

“他,他......”哥舒阿勒貸又怕又累,因為長時間不眠不休地趕路,聲音啞得像風吹破鑼,“姓周的還說,還說,您別覺得做的那些齷齪事情都,都天衣無縫。他們,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他還說,還說,如果沒有大唐,您老,您老人家連屁都不是!”

說罷,他偷偷看了看哥舒翰的臉色,繼續伏地大哭,“真的不是我說的啊,我只是轉述而已。我,我可什麼都沒說啊!”

“這,這廝。我,我殺了他!”哥舒翰長身而起,揮動橫刀,奮力向自己的帥案砍去。只聽“當啷”一聲,厚重華貴的楠木帥案被砍進去半尺多深,橫刀也斷成了兩截。一半還握在他手里,一半飛了出去,掠過幾名親信將領的眼角,把對方嚇得寒毛直豎。

“該死!”哥舒翰滿腔怒氣無處發泄,抬起腿來,將帥案踢翻在地。隨即手握著半截橫刀,瞪圓了眼睛左右亂掃。親信侍衛們知道他的習慣,都遠遠地躲了開去。只有他的同族遠房堂弟,跪在地上的哥舒阿勒貸無處可躲,一邊哭一邊替自己辯解,“大哥息怒,大哥息怒!我,我已經盡力了啊。我什麼,什麼都沒招啊!”

“你還用招麼?”哥舒翰將高高舉起地刀鋒偏了偏,砍在族弟的胳膊上,劃開一個寸許深的小傷口,“你當時怎麼不去死!滾出去,別讓我再見到你!”

“大哥息怒,啊!”哥舒阿勒貸被嚇得魂飛魄散,慘叫著跌倒。發現自己沒有被砍死,趕緊手腳並用向外爬走。

“你這吃貨。趕緊去死!”哥舒翰將半截刀刃丟出,砸在族弟的腳后跟上,將對方又嚇了一跳。也只能如此了,對方即便罪孽再深重,畢竟是哥舒族人。不到萬不得已,他不願意灑同族兄弟的血。

可被封常清帳下一個小小云麾將軍羞辱,這口氣實在難以咽下。喘著粗氣在中軍帳內踱了幾個圈子,哥舒翰心中的怒火終于又小了些,停住腳步,沉聲道:“你們幾個,剛才可都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姓周的欺人太甚!”“這事兒,咱們絕對不能就這樣算完!”火拔歸仁、阿布思、左車、渾惟明等幾個哥舒翰的心腹將領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回應。

“當然不能這樣算完!”哥舒翰沒好氣地補充,“我需要你們幾個幫我拿個主意,接下來,咱們到底該怎麼辦?!”

‘怎麼辦?’眾人面面相覷,唯有苦笑以應。當初哥舒翰為了還楊國忠人情,派遣下屬截殺飛龍禁衛,大伙明知此舉不甚妥當,卻誰也沒有出言阻攔。畢竟對方只是個小小的校尉,死就死了,無論是明著殺掉還是暗地里做掉,對哥舒翰這種手握重兵的節度使而言,都跟碾死一個小螞蟻差不多。

但是,誰也沒料到,一件看上去無關緊要的事情,如今卻演變成了這麼大的一場風波!怎麼辦?還能怎麼辦?跟安西軍打一場御前官司?河西這邊肯定不占任何道理!即便朝中有楊國忠幫忙,也未必能討回任何‘公道’來。畢竟,此事根本見不得光。況且隨后的幾場戰斗都發生在安西軍管轄范圍之內,哥舒翰派心腹過去,又違反幾大節度使各安其分,兵馬互不往來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

“怎麼了,都啞巴了!遇到事情就裝啞巴,我養你們干什麼?”等了半晌,聽不到眾人的回應,哥舒翰又狠狠朝已經倒地的帥案上踹了一腳,厲聲喝問。

這回,大伙不敢再繼續保持沉默了。哥舒大帥的性子是外寬內厲,一旦被他恨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倒霉。又互相之間用眼神打了幾下招呼,職位最高的火拔歸仁上前半步,低聲說道:“既然姓周的家伙如此侮辱我等,我等又何必忍氣吞聲。大帥干脆點兵打過去,給封瘸子點兒顏色看看!”

“對,直接帶兵打過去,給封瘸子個教訓。看皇帝陛下能把咱們怎麼樣?”沙洲都督跌思太也唯恐天下不亂,跟在火拔州都督火拔歸仁身后,張牙舞爪。

這種話幾乎等同于在勸哥舒翰造反了,站在稍遠處的忠武將軍魯炅皺了皺眉,發出了一聲輕咳。他也是哥舒翰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但由于身上沒有突厥族血統,所以永遠也走不到對方的親信圈子里去。但對于哥舒翰的知遇之恩,心中依舊非常感激。

哥舒翰循聲扭頭,怒氣沖沖地瞪了魯炅一眼。卻發現對方的臉上絲毫沒有畏懼之色,而是抬起頭來,微笑著與自己的目光相接,雙眼中充滿了期許。

猛然間,哥舒翰覺得自己的心臟動了一下。燃燒的怒火迅速衰減。真的要跟安西軍來一場火並的話,自己有必勝的把握麼?過后朝廷追究起來怎麼辦?難道還能真的造反不成?且不論麾下的將士未必肯追隨,即便包括忠武將軍魯炅這種漢人將領也遵從了自己的號令,最后又是為誰辛苦一場?

‘沒有大唐,您老人家連屁都不是!’頃刻間,族弟的話,又回蕩在哥舒翰耳畔。令他的頭腦愈發清醒。按照突厥的傳統,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可以做所有突厥人的大汗。哥舒部眼下雖然日子過得紅火,當初在族中地位卻排不上前十。論血統,火拔歸仁,跌思太兩人都比自己距離阿史那家族親近得多。特別是火拔歸仁,是后突厥大汗阿史那默啜的親外孫,可謂如假包換的名種名血。

倘若自己憤而造反的話。哥舒翰瞇縫起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恐怕即便能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到頭來,突厥大汗的金冠也戴不到自己頭上吧!想到這一層,他的心態愈發冷靜,意味深長地還了忠武將軍魯炅一眼,隨即,又意味深長地掃視了擦拳磨掌的火拔歸仁和跌思太等人一圈,搖搖頭,低聲道:“這口氣,肯定要從封常清頭上找回來。卻不可因為私怨而辜負了朝廷的信任。你們再好好想想,還有什麼更妥帖的辦法?”

“這......”火拔歸仁和阿思泰兩個聳聳肩,默默退回了自己應該站的位置。剛才,他們兩個心中的確存了將哥舒翰架在火上烤的心思,沒想到對方卻不肯上當。既然他哥舒翰自己默認,離開大唐他就屁也不是,大伙還替他操那個心作甚?老老實實等著看熱鬧罷了!

將二人的舉動都看在了眼里,哥舒翰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這就是他的同族,總把別人當傻子,自己當做全天下最聰明的人。總是在互相傾軋中尋找快樂,卻不知道將自己的同族踩進泥沼當中,事實上自己也同樣被人看扁。早知道如此,自己當初又何必辛辛苦苦提拔他們?還不如原封不動保持前節度使王忠嗣大將軍的安排,至少,不會令河西軍像現在這般,如同一盤散沙。

這都是他自己給自己找的麻煩。總是急于證明自己比前任高明,結果害得昔日的同僚紛紛借故離去。總是相信自己的同族比其他將領更忠誠勇敢,結果卻使得河西兵馬戰斗力每況愈下。總是認為自己有識人之明,提拔起來的那些家伙,卻一個個都絲毫不懂得感恩。

有股冰冷冰冷的感覺,漸漸涌上哥舒翰的心頭,澆熄了先前的怒火,卻令他愈發感到壓抑和痛苦。火拔歸仁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跌思太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如果沒有他的大力舉薦,阿布思此刻應該在居延海邊上給人放馬,而渾惟明那廝,充其量頂多當個從五品別將,還是帶隊沖在第一線,替主力擋箭雨的那種。他們理應與自己一條心,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可事實上,他們每個人肚子里都藏著單獨的一冊賬本!

還有高適高達夫,最可恨的是這廝。自己把他從一個不得志的縣尉,直接提拔為節度使幕府掌書記。本以為可以借助他的文筆,替自己張目,免得明明打了一個大勝仗,還被那些不開眼的讀書人侮辱,說什麼“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誰料,此人到達河西之后,竟然一句替自己辯解的詩都沒寫,卻每每破壞自己的好事。這次,如果不是他從中橫插一腳,古力圖也許早就把姓王的校尉收拾掉了,根本不會引出隨后的一系列麻煩!(注1)

想到此節,哥舒翰揮出一拳,重重地打在身邊的朱漆廊柱上,“來人,去,讓高達夫速速前來見我。渾唯明,你跟左車兩個去。帶上本部兵馬。如果姓高的膽敢推三阻四,你們兩個就直接把陽關城給我端了!”

注1:“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此句中的石堡,位于青海湖附近,與前文提及的石頭堡名字類似,卻不是同一地點。這句唐詩是諷刺哥舒翰為了建功立業,犧牲無數部下的性命,強行攻克的吐蕃的石堡。以將士的鮮血給自己換了一身標記著身份的紫袍。相傳為李白所作。但也有人認為是時人托李白之名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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