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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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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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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33:1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紫袍(九中)

“諾!”渾唯明和左車二人肅立拱手,回應的聲音老大,卻沒有任何進一步動作。見到此景,哥舒翰臉色登時一沉,“怎麼,難道本帥的政令,已經不能出此帳門了麼?”

“大帥.......,嘿嘿嘿......”“大帥息怒!”渾唯明和左車繼續訕笑,互相看了看,吞吞吐吐地補充道,“那個,那個高達夫,不是,不是已經被您給關起來了麼?”

“哦?!有這事兒?”哥舒翰以手扶額,低聲沉吟。好半天才想起來,早在半個多月之前,高適就已經從陽關城趕來覲見。可當時自己正在火頭上,連中軍帳都沒有讓此人進,就命人將其軟禁了起來。

“就在,就在校場左側的那個小樓里關著。當時,您還說,要讓他好好反省反省!”唯恐哥舒翰貴人多忘事,渾唯明笑了笑,低聲提醒。。

他的好心,只給自己換回了一個大白眼。“用你多嘴!”哥舒翰狠狠瞪了他一記,“看,我都被你們給氣糊涂了。去,你們兩個,把高達夫給給我叫來,不,給我押過來!”

“諾!”渾唯明和左車二人拱了拱手,怏怏地去了。片刻之后,即一左一右“伴”著高適走了回來。他們兩個為了哄哥舒翰高興,故意擺出了一幅如臨大敵的模樣。誰料被當成俘虜看待的高適卻沒有大禍臨頭的覺悟,先是微笑著向一眾同僚點了點頭,然后沖著倒在地上的帥案之后肅立拱手,“陽關城代都督高適,見過節度使大人!”

“你還敢來見我!”看到高適那滿不在乎的模樣,哥舒翰心里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你真是好大的膽子。莫非,你嫌本節度的脾氣好,不敢殺你這個酸丁麼?”

雖然做了半輩子落魄文人,高適的膽子卻一點兒也不比在場的將軍們小。明知哥舒翰正在氣頭上,卻繼續裝傻充愣,“不敢來見大帥?為何?高某又沒做過什麼對不起大帥的事情,為何不敢來見大帥?以大帥的地位,殺了高某自然是輕而易舉。可是高某卻不知道,哪里做得錯了?居然讓大帥恨到如此地步!”

“你早就該死!”哥舒翰恨不得當頭給高適一記。伸手去摸腰間,卻摸了一個空。這才想起來,佩刀已經被自己剛才砍斷了。瞪圓了冒火的眼睛左右掃視,準備在帥案上尋找一個趁手的家伙。無奈帥案現在還倒在地上,鎮紙、令箭、筆筒全都被撒在了腳底下。

“大帥是找刀麼?”高適笑呵呵上前兩步,解下腰間橫刀,連鞘一並遞了過去。“高某這里有一把,但是,用刀之前,高某斗膽請大帥當眾明示所犯罪狀,好讓高某死后能做一個糊涂鬼!

眼看著高適捧著兵器距離主帥越來越近,左右親衛趕緊閃身上前攔阻。待看到高適那施施然的模樣,又訕訕地退開了半步,愣在了當場。

“都給我滾遠邊上去!”哥舒翰怒不可遏,抬起腿,一腳一個,將丟人現眼的親信們踢開。他是正經八本的武將出身,身材比做了半輩子落魄文人的高適魁梧的不止一點半點兒。甭說眼下高適的舉止沒有絲毫歹意,即便是對方意圖行刺,哥舒翰也有足夠的自信不會讓對方找到任何機會。

幾腳踢完了,他心中對高適的恨意反而不那麼濃了。劈手奪過對方獻上來的橫刀,用力抽出半個刀身。“你以為我不敢殺你。我殺了你,也不會惹來任何麻煩!這刀,這刀不是我送給你的麼?你這該掉腦袋的殺材,你還有臉帶著這把刀?!”

“的確,此刀為大帥所賜!”做了半輩子小吏的高適對人心的把握極為到位,笑了笑,輕輕點頭,“大帥當日以此刀贈高某時,曾經有言,希望高某持此刀,替大帥清理干凈陽關城附近的盜匪。如今,玉門關、沙洲、陽關三地之間,匪患已經徹底絕跡。是以,高某可將此刀交還給大帥了!”

“你這......”哥舒翰罵不下去了。把高適丟到陽關城去歷練,他的本意是想借著大漠的寂寥,煞煞這個書生身上的傲氣,讓此人今后徹底對自己俯首帖耳。誰料從沒有過行伍經驗的高適高達夫第一次獨當一面,就展現了除了驚人的治軍天賦。非但令陽關城守軍的面貌煥然一新,並且通過幾次干凈利落的戰斗,打得大雪山腳下的一眾盜匪屁滾尿流,再也不敢靠近陽關城半步。

功勞是實實在在的。所謂的“罪責”卻見不得光。如果此刻強詞奪理殺掉高適,恐怕今后整個中原的文人,都會以自己為靶子。這種可能遺臭萬年的事情,哥舒翰在清醒的時候才不會去做。“嗆喨”一聲將刀刃收起,奮力丟還給高適,“你這靠耍筆桿子吃飯的酸丁,本帥說不過你。滾吧,滾回陽關城吃沙子去,這輩子再也別來見我!”

“為何?”高適后退了半步,卸去了橫刀上的力道,然后又笑著追問。

“本帥不想再見到你了,行不?”哥舒翰徹底被弄沒了脾氣,瞪圓了眼睛大喊,“本帥見到你,就想殺你,行不?聽清楚了沒有,聽清楚了,還不趕緊給我滾!”

“原因?”高適根本不為對方的怒火所動,笑了笑,心平氣和地繼續詢問。

“本帥見不得你這種幸災樂禍的模樣!行不!”哥舒翰上前半步,跳過帥案,伸手去扯高適的胸口。“你現在高興了,是不。得意了,是不?你的那個朋友平安被周嘯風接上了。你不用再替他擔心了。本帥的安排全部落空了!行了不。你還想要什麼?難道非得把本帥氣死不成?”

“王校尉是白馬堡大營里千挑萬選出來的佼佼者,我有什麼好替他擔心的。”高適將手中刀鞘往前一遞,剛好又送到了哥舒翰抓向自己的巴掌中,“屬下只是奇怪,以大帥的身份,與一個小小的校尉會有什麼怨仇?怎麼就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呢?”

“我......”哥舒翰握住刀鞘的手猛然僵硬了一下,眉頭緊鎖。對啊,我跟姓王的有什麼冤仇?他在內心深處自問,肚子內的火氣登時小了大半截。

當初派人追殺王洵等人,只是為了還楊國忠一個人情。說實話,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小武官,在河西軍內一抓一大把,所以在哥舒翰心里,根本沒把此人當一回事!直到后來古力圖所部七百余人全軍覆沒的消息傳了回來,他才感覺自己的虎威受到了挑戰。所以寧可冒著與安西軍起武力沖突的危險,也要派族人潛往且末河畔,許給幾個游牧部族好處,借他們的手為自己“報仇雪恨”。

歸根結底,哥舒翰跟王洵之間沒任何過節。先前只是太沒把后者當同類看,后來則是覺得顏面受損,一心想把場子找回來。而這些“折辱”全是他自己給自己找的,換了無論任何一個人與王洵異地相處,都不可能在刀架在自己脖頸上的情況下,不做絲毫掙扎。

高達夫處事圓潤,又不拘小節,所以跟大伙的關系都混的不錯。剛才,帳中諸將幾乎人人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此刻見到哥舒翰居然被高適三言兩語給問住了,以渾唯明、魯炅兩個為首,大伙又暗中不住點頭。“到底是耍筆桿子出身的,就是能言善辯。要是換了別人,肯定不會應付得如此輕松!”

感受到周圍關切的目光,高適聳聳肩,還以善意的一笑。這個小動作沒有瞞過哥舒翰,后者立刻又板起臉來,厲聲喝道:“我怎麼跟他沒冤沒仇,難道,難道古力圖就白死了麼?”

這簡直是在強詞奪理了。虧得他有臉說出口。高適聞之,笑了笑,慢吞吞地反問道:“大帥,古力圖將軍當時帶了多少人?王校尉麾下有多少弟兄?以七百精銳,劫殺一百個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蛋子,最后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這種人,值得大帥為他出頭麼?”

“你!”哥舒翰被問得又是老臉一紅。古力圖是他的心腹不假,但高適所說的話,卻句句屬實。帶領七百老兵,劫殺一百個沒見過血的新丁,以有心攻無備,最后卻落了個全軍覆滅的結局。河西軍的臉面,算是被古力圖給丟光了。即便此人當初能活著回來,自己也得砍掉了他的腦袋示眾。所以此人還不如死在外邊干凈!至少不用自己再看了生氣。

在突厥人的傳統當中,弱者向來沒有生存的必要。所以,表面上雖然還是裝得怒不可遏,哥舒翰心里已經認同了高適的說法。然而就這樣輕松放對方過關,他又覺得自己這個大帥的臉沒地方擱,咳嗽了幾聲,繼續板著面孔死撐:“可古力圖畢竟是我的人。不能就這麼白白死掉。你們都是我的人,只要我在這位置上一天,就不能讓你們被人欺負。否則,我也不配做這個河西節度使。”

“多謝大帥照顧!”眾將一齊抱拳,強忍著肚子里的笑意回應。

在大伙眼里,哥舒翰就是這麼個人,雖然貪戀權力,好大喜功。但對于他看得上的將領,的確非常仗義。並且很懂得為心腹們的前程著想。特別是對待同族,更是優厚有加,即便犯了再大的錯誤,也從不真正下狠手對待。長此以往,哥舒翰在軍中就難免就落了個有恩無威的局面。大伙心中感激他的厚待,卻不是非常畏懼他的權威。

馬屁聲剛落,高適已經正色拱手,“大帥對屬下仗義,這點在西域人盡皆知。但是,大帥可曾想過,封常清這人治軍向來以鐵腕聞名,這回,怎麼突然會為了一個小小的校尉,花費這麼大的力氣?甚至不在乎去捋楊國忠的虎須?”

“這......?”一日之內,哥舒翰已經是第三次被高適給問愣住了,心中不禁有些羞惱,“我怎麼知道那瘸子心里在想什麼?他一向都是特立獨行!”

“那大帥可曾知道,當年突厥王庭每次出征,都會在誰面前供奉香火和犧牲?!”笑了笑,高適以目光掃視全場。

這個問題太簡單了。自從光宅元年,大唐單于道安撫大使程務挺被武則天抄家滅族之后。突厥人每次對外用兵之前,便在這名曾經多次打敗自己的戰神塑像前祭祀禱告,希望能借到對方的威風。

可這跟姓王的校尉有什麼關系?一時間,非但哥舒翰有些發傻,帳中諸將亦是滿臉迷惑,靜靜地看向軍帳中央,等待高適給出答案。

“王校尉之曾祖相如公,與程務挺將軍之父名振公,乃生死兄弟。”笑了笑,高適侃侃而談,“二人當初曾經一道于竇建德手下謀生。歸被高祖收服后,又曾經與徐世籍一道,為大唐平定四方立下了汗馬功勞。二人雖然沒能塑像凌煙閣,可也算山東將門中的頂尖人物。朋友故舊,軍中無數。在長安時,我聽人說,如今陛下追思高祖、太宗開國艱難,曾有為徐世籍、程名振等受子孫拖累的功臣平反之意。所以,封常清才像寶貝一般,眼巴巴將一個小小的校尉抓在手里。只有大帥,恨不得自己給自己樹一堆敵人出來!”

事實上,關于王洵的身世,高適也僅在酒桌上匆匆聽人說起過一嘴。但此刻信口東拉西扯,卻說得有鼻子有眼。特別是聽在火拔歸仁和跌思太等突厥族將領耳朵里,本來就注重血統,加之又對程名振父子的蓋世武功佩服得無以復加,登時,后悔得連連扼腕。

此刻,哥舒翰心里也是波瀾洶涌。他從軍之前曾經在長安混跡多年,深知以秦叔寶、程知節二將后人為代表的山東將門,在朝中的影響力有多強大。而當時徐世籍和程名振兩個還受子孫的拖累,被打入了另冊。如果朝中那位愛美人勝過江山的糊涂陛下哪天真的心血來潮,給徐世籍和程名振兩人的家族平了反,山東將門的勢力,恐怕將愈發不可輕視。

想到這,他忍不住再度沖著高適瞪眼,“照你這麼說,本帥全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了?既無法向楊國忠那邊交代,又得罪了封常清!敢情瞎忙活一場,里里外外都沒落到好!呸,你個殺材!早干什麼去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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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27: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紫袍(九下)

“屬下得到消息之后,曾經寫過一封信給大帥!”高適微微一笑,露出保養得極好的一口白牙,“屬下記得曾經在信中建議大帥不要急于向楊相示好。他的人情隨時都可以還,主動權在大帥之手。而萬一與安西軍交惡,卻得時刻提防著封常清報復!兩相比較,最好是稀里糊涂將輜重隊放過去!可能是大帥公務繁忙,根本沒注意到屬下的提醒。”

“有這麼一回事?”哥舒翰又是一愣,模模糊糊中,他對此信還真有點兒印象。可這封信,當時是被夾在一大堆公文當中一道送過來的,封皮上沒有任何特殊的標記,他怎可能有精力仔細去讀?更何況他一直認為高適這個人書生氣太重,根本不可能做出什麼長遠謀劃。所以只是匆匆掃了幾眼,就將信丟到廢紙堆中去了。

如今,被對方當面提起來,哥舒翰的臉皮登時有些發燙。扭頭避開高適的目光,低聲說道,“唉!你怎麼不再多提醒我一下!本帥每天要處理那麼多公務,哪可能有時間仔細看每一封信?估計是底下的參軍歸錯了類,所以根本就沒有引起本帥的注意。唉!這幫疲懶家伙,盡誤我的事。早晚我得找機會好好整頓他們一下。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晚了,封常清我也得罪了,楊國忠那邊也沒落到好!唉!我怎麼這麼倒霉啊我?!”

話音落下,參軍們在一旁都咧嘴苦笑。當初哥舒翰執意要報達楊國忠的知遇之恩,大伙誰有膽子給他添堵?也就是高適這個在地方官場上打滾打圓了的刀筆吏,才會想出此種既盡到了提醒責任,又不會惹哥舒翰發怒的辦法。未必期望它起到什麼作用,唯求事后心安而已。

“其實,大帥如果想要補救一二,也不是很難!”沒等眾人將笑容收起,高適又拱了拱手,拋出了一句驚人的言論。

“補救,我怕他們?”哥舒翰冷笑著撇嘴,臉上寫滿了不在乎的意味。“本帥得罪的人車載斗量,也不怕再多出一兩個來。不過,你到是可以說來聽聽。如果只是舉手之勞的話,本帥也不介意賣他楊國忠和封瘸子兩人些許顏面!”

“死要面子!”眾將心中腹誹,目光卻齊齊轉向了高適。看他如何能把哥舒翰砸漏了的鍋底再給補上。

“當然不是誰怕誰的問題!”高適笑了笑,沖大伙輕輕點頭,“只要咱們河西軍上下齊心,誰也奈何大帥不得!屬下只是想替大帥解決掉一些小麻煩而已。中原有句古話,千日防賊,不如一舉除之。大帥請想,王校尉等人沒死的消息如果傳回楊國忠的耳朵,他將做何反應?!”

“那廝!一定會罵本帥不用心替他做事!然后立刻想陰招給咱們河西軍添麻煩!”對于楊國忠的脾氣秉性,哥舒翰看得非常清楚。苦笑了一聲,輕輕搖頭。

既無宰相之才干,又無宰相之人品。這是高適當初和李白、岑參等人指點江山時,大伙對楊國忠的一致看法。笑了笑,他非常誠懇地對哥舒翰說道:“楊國忠初登相位,根基未穩,估計不會立刻跟大帥翻臉。但日后待其在朝中站穩了腳跟,恐怕難免會翻舊賬。所以,大帥不如趁現在及時送一份厚禮給他,讓他從此不再對我部未能如其所願的事情耿耿于懷!”

“什麼厚禮?”哥舒翰皺著眉頭反問,“他楊國忠現在還缺錢麼?”

如果換了別人做宰相,高適肯定不敢妄下結論。但對于楊國忠這種市井混混的心思,他卻閉著眼也能猜得七七八八,“此人性喜豪奢,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但光送金銀玉帛,就顯不出大帥與楊相之間的交情來了!況且他現在剛剛取代了李林甫,最需要的也不是什麼錢財,而是切切實實能顯出自己比前任高明的政績!”

“政績?”哥舒翰的眉毛鎖得愈緊,額頭上因為酒色過度而早生的皺紋清晰可見,“我是武將,如何能白送政績給他?”

“開疆拓土,怎少得了宰相的運籌帷幄之功?”高適狡猾地笑了笑,低聲回應,“李相執政的最后這幾年,心態一直懶散得很。撥給邊鎮各地的糧草輜重,屢被克扣。而邊鎮各地,除了大帥之外,也沒人拿得出任何耀眼的功勞。特別是天寶十年的恒羅斯之戰,由于葛邏祿部陣前背叛,導致高仙芝大將軍進退失踞。糧草輜重盡喪于敵手,兩萬四千將士最后平安殺出重圍者尚不到千人!此戰,乃我大唐立國以來少有的奇恥大辱。朝野聞者無不為之扼腕。事后李相雖然多方掩飾,可畢竟難塞天下悠悠之口,也在陛下心里從此留下了一根毒刺。據屬下所知,這也是高仙芝隨后回京師養病,將安西兵馬俱交予封常清代管的原因之一!”

這些話,即便不用高適說,哥舒翰心里也非常清楚。自從皇帝陛下即位以來,大唐將士東征西討,幾乎無往不利。然而恒羅斯一戰的慘敗,卻讓朝廷顏面盡喪。若是仔細追究其中責任,領軍主帥高仙芝固然活該丟官罷職,作為宰相的李林甫恐怕也難辭其咎。畢竟自從此人掌管朝中大權以來,撥往軍方的糧餉輜重就一減再減。

如今楊國忠終于成功取代李林甫為宰相,上任之后,想要證明他自己比前任能干,最便捷的方法就是開疆拓土。假若有人能及時送上一兩場過得去的戰績,恐怕在楊國忠眼里,將無異于雪中送炭。非但先前再大的嫌隙,都可以一筆勾銷。日后待楊國忠坐穩了丞相位置,也會將此人引為左膀右臂。

想到此節,哥舒翰忍不住用力撫掌,“好你個高達夫,不愧是官場老油子,簡直把人情世故都讀透了!就依你說的辦,待明年開了春兒,咱們立刻把弟兄們拉出去,結結實實給楊國忠送上一份厚禮!”

“大帥英明!”“大帥威武!”“打,打,再不打仗,老子的胯下都長肥肉了!”火拔歸仁、阿布思、左車、渾惟明等幾個哥舒翰的心腹將領齊聲呼喝。老是沒仗打,他們早就閑得渾身發癢,巴不得早點找個軟柿子揉捏一番。

“但是,打哪?”哥舒翰擺擺手,制止了眾人喧囂,“達夫,你接著說,咱們該從哪下手?”

“當然是哪最方便,從哪下手!”高適早就準備好了答案,點點頭,不緊不慢地回應。“據屬下在陽關城時打探到的消息,吐蕃贊普病入膏肓,其大相與王子之間,好像已經勢同水火。這個時候,大帥不趁機宰上他們一刀,更待何時?”

“嗯!的確是個機會!”哥舒翰點頭沉吟,聲音卻不是很堅定。取代王忠嗣掌管河西兵馬之后沒幾天,為了證明自己的才干,他就領軍跟吐蕃人打了一場硬仗。雖然如願拿下了青海湖、大非川一帶的幾個戰略據點,可因為天氣和地勢等諸多不利因素的影響,麾下將士的損失也著實慘重了些。

此戰的后遺癥至今還沒有完全消除,中原文人提起來,便眾口一詞地嘲笑他哥舒翰好大喜功,拿弟兄們的鮮血替自己換來一件御賜紫袍穿。安西軍中數得著的猛將張守瑜和高秀巖二人也先后借故離去。一個回家鄉養老,從此懶聞金鼓之聲。另外一個干脆直接去投靠了哥舒翰的老對頭,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

“此乃一舉兩得之計!”偷偷看了看哥舒翰的臉色,高適繼續替對方小心謀劃,“開春之后,趁吐蕃內亂南下,只要有所斬獲,便可以令楊相對大帥感恩。而封常清之所以急著向朝廷討要軍械補給,想必是準備向西用兵,洗雪安西軍當年恒羅斯慘敗之恥。一旦他與大食人重新開戰,最擔心的便是被吐蕃人從背后狠插一刀。而如果我河西兵馬將吐蕃主力全部牽制于積石山一線,想必封常清也不會忘記大帥的援手之德。他那個人雖然特立獨行,可國事和私仇哪個輕,哪個重,想必還能分得清楚!”

“妙!”沒等哥舒翰完全理解了高適的建議,忠武將軍魯炅已經開始大笑著撫掌。“姓王的背景再深,此刻也不過是個校尉。在軍中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如果咱們河西軍在安西軍西征之前,搶先一步替他解決了后顧之憂,諒那封常清,也沒臉再跟大帥計較!”

“嗯——,給我取輿圖來!達夫兄,你盡管把你的設想標在上面!”哥舒翰沉吟了片刻,突然把腳一跺,高聲命令。

就在剛才那短短的一瞬,他的心思已經轉了上百轉。直覺告訴他,高適的建議,肯定不止是為了替河西軍減少麻煩那麼簡單。其背后說不定還包含著其他動機。然而,這條計策所表現出來的巨大利益,卻讓他無法拒絕。正如忠武將軍魯炅所言,有了這份人情,足以令封常清說不出替王洵討還公道的話來。更重要的一點是,無論對于哥舒翰本人,還是剛剛當上宰相的楊國忠,這都是一場及時的功勞,足以令他們再度攜手,前嫌盡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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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十上)

當下,有機靈的親衛取來輿圖,替哥舒翰在帥案背后的墻壁上掛好。高適從侍衛手中要來一支炭筆,在輿圖上粗粗勾抹幾下,一場規模不大不小,卻能滿足所有實用要求的戰役,便躍然紙上。

哥舒翰麾下的將領多為帶隊沖鋒的猛將,對這種紙上談兵的東西很不感興趣,也說不出什麼子午卯酉來。然而作為一軍主帥,哥舒翰本人卻在運籌帷幄方面狠下過一番苦功夫。單從輿圖上的標記,便明白此戰勝算頗大,皺了皺眉頭,笑著問道:“你好像對吐蕃那邊的地形很熟悉麼?是不是已經謀劃很久了?”

“大帥果然目光如炬!”高適輕輕點頭,不著痕跡地拍了哥舒翰一記馬屁,“屬下蒙大帥垂青,禮聘為節度使幕府掌書記,一直無以為報。所以,自打代領陽關城都督之后,就出重金買通了大雪山南側的幾個部落埃斤,命他們幫忙繪制吐蕃治下的山川地勢。並且叮囑他們,只要有關吐蕃王庭的消息,無論巨細,都第一時間送到我的軍帳中。前后歷時半年余,如今總算有了一點兒收獲!”

“你收買了那些吐谷渾人?”哥舒翰微微一愣,驚詫地追問。早在兩年之前,他就有過聯絡大非川一帶的吐谷渾遺民,共同對付吐蕃蠻兵的打算。然而由于這里邊牽扯了很多是非,加上平時總是俗務纏身,所以就一直沒騰出手來付諸實施。卻沒想到,高適初來乍到,非但很多想法跟自己不謀而合,並且身上還不乏將想法付諸實施的毅力和勇氣。。

“不光是吐谷渾人。雪山南麓,還有一些羌人、白臘人,羊同人,屬下都曾經跟他們有過一些往來!”高適點點頭,笑著回應,仿佛做了一件極為簡單的事情一般。

他說得越是輕描淡寫,哥舒翰心中越是波濤洶涌。在大唐和吐蕃的交界處,的確生存著很多大大小小的游牧部族。但這些游牧部族都是些有奶就是娘的家伙,通常是自哪邊能撈到的好處多,就傾向于哪邊。絲毫沒有廉恥之心和長遠打算,只管向雪山兩側伸手。而高適為了摸清吐蕃人的情況,居然同時收買了這麼多部落為大唐效力。這得花多少錢帛方能做得到?一個小小的代理都督,他哪來的這麼大財力?

當目光落在對方那已經洗得發白的袍服上時,哥舒翰心里立刻有了答案。這個高達夫,居然窮得連件兒像樣的罩袍都添置不起了!放眼整個河西,上至自己這個節度使,下到一個小小的校尉、旅率,無不鮮衣怒馬,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為了滿足對奢華生活的追求,不同程度上,都有吃屬下空餉,在下撥的糧草輜重中大肆克扣的行為。這乃是大唐軍中不知道從何時起就已經約定俗成的慣例,即便前任節度使王忠嗣在任之時,對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料高達夫這個受了半輩子窮的書生,好不容易得到機會獨掌一方,非但沒有發財,居然還把他自己俸祿都貼了進去!

‘這個掌書記,看來我當初的確禮聘對了。’平生第一次,武夫出身的哥舒翰開始端端正正地欣賞一個文人。“你一定花了多少錢吧?待會兒到司倉那邊報個總數,我讓他給你補上!”沖著對方點點頭,他非常誠懇地叮囑。“那些已經搭上的線不要斷了,如果需要給予更多好處的話,也直接司倉參軍去領。本帥會叮囑他們,凡是你高達夫所需,一律不準刁難!”

既然哥舒翰已經猜到了,高適也不矯情。笑了笑,躬身施禮,“多謝大帥體貼!說實話,屬下的確已經窮得要喝西北風了。好在這里地靠大漠,一年四季,西北風從沒停下來過!”

“哈哈,哈哈哈哈!”話音剛落,大帳內立刻響起一陣放肆的哄笑之聲。包括火撥歸仁、跌思泰等突厥將領在內,投向高適的目光都充滿了敬意。哥舒翰也陪著大伙笑了一會兒,擦了擦眼角上笑出來的淚珠,搖頭嘆道:“好你個高達夫,本帥以為你會一直清高下去呢!沒想到你連句假惺惺的推辭話都懶得說。”

“錢如車輪,有之可日行萬里,無之則坐困愁城!高某又不真的會吸風飲露,怎麼會嫌財貨燙手。”高適搖了搖頭,繼續笑著插科打諢。“不過,大帥也需要早做準備。吐蕃所控之地,多山且苦寒。我軍突入敵境之后,在糧草方面的消耗,恐怕是平素的三倍之上。一旦糧草接濟不上,即便前期收獲再大,最后也得把吃到嘴的肥肉重新吐回去!”

“嗯。多謝達夫兄提醒,本帥立刻就派人囤積糧秣!”哥舒翰輕輕點頭,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高適的建議。“你回到陽關城之后,也要早做準備。明春之戰,本帥少不得要招你到軍前出謀劃策!”

“那是屬下應盡之責!”高適笑著拱手。被對方稀里糊涂軟禁了半個多月,如今終于得以平安脫身,他臉上卻看不到任何波瀾。

“你那陽關城代都督的代字,本帥會上奏朝廷,盡早去掉!”雖然高適本人對最近這段時間所受到的委屈不甚介意,哥舒翰卻一定要給予補償,否則,他怕自己無法留對方太久。以高適今天所表現出來的才干,遠不該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吏。大唐朝廷令明珠蒙塵,他哥舒翰卻不願坐視千里馬困于肥車。“節度使府的掌書記一職,也還是由你兼任。本帥帳下都是赳赳武夫,的確缺少一個像達夫兄這樣的能運籌帷幄人才!”

“大帥就不怕我再肆意妄為,壞了您的大事?”高適咧嘴而笑,毫不客氣地反問了一句。

“再有下次,我一定搶在你開口說話之前,命人砍下你的腦袋!”哥舒翰也笑,毫不隱瞞自己曾經的憤怒。“否則,一旦讓你說動了,難免還得升你的職!趕緊下去找司倉參軍報賬吧!領到錢后,記得在城中給自己訂做一身像樣袍服穿。免得被外人看見了,還以為本帥吝嗇,連你的薪俸都要克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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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十下)

從哥舒翰的大帳里告辭出來,太陽已經西墜。被傍晚的寒風斜斜一吹,有股冰冷粘濕的感覺,立刻從后脊梁一直竄上了頭頂門。全濕透了!隔著厚厚的武將冬季常服,外人看不出端倪來。可高適自己心里卻清清楚楚,自己穿在里邊的中衣,如果找個僻靜之處擰干的話,汗水肯定能擰滿一個小號洗臉盆。

面對哥舒翰這樣一個以手握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他無法不畏懼。然而內心深處卻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令他努力地在對方面前挺直脊梁。

這種沒來由的使命感可謂荒謬至極。大唐朝廷什麼好處都沒給過他,而哥舒翰卻對他有知遇之恩。如果不是后者的著力提拔,高適知道自己這輩子在仕途上已經沒有了任何光亮。一個五十多歲還在底層小吏位置上徘徊,既不能容于上司,又未能討好同僚的落魄文人,除了幾篇詩作還勉強能拿得出手之外,還會有什麼被人朝廷諸公發掘的可能?只有哥舒翰,以飛揚跋扈而聞名的哥舒翰,不嫌她年紀大,脾性高傲,將他攬入了幕下。無論是出于裝點門面的目的也好,還是想借助他手中的那支禿筆為自家揚名也罷,畢竟給了他一個向上走的希望,還有一個施展才華的空間。

憑借這些,高適本來該不折不扣為哥舒翰謀劃才對。士為知己者死,這是古來文人的處世信條。哥舒翰對他有知遇之恩,他當然要以性命相報。但是,在陽關城內得知王洵可能會遇到危險的一剎那,高適卻毅然將這些感激和信條拋在了腦后。

他要盡自己最大所能幫助這個年青人,哪怕因此得罪了哥舒翰,再度丟官罷職也在所不惜。在做出這個決定之時,高適其實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執拗。王洵跟他不過是幾頓飯的交情,連酒肉朋友都算不上。然而,他卻清楚地明白一件事,如果自己真的袖手旁觀的話,恐怕下半輩子在每個漫漫長夜里都永遠難以安枕。

提前將王洵接進陽關城中,不給古力圖搶先下手的機會;借酒宴之機,指點對方前途埋藏著危險。聯絡有求于自己的樓蘭部落,命其保證輜重隊的安全.......。能做的事情,憑著良心的指引,高適已經都做了。當收到樓蘭部送來的答復之后,他立刻開始著手謀劃如何應對哥舒翰的憤怒。在堅守底限的前提下,最大可能保護自己。這是幾年縣尉生涯,積累下來的一條寶貴經驗。事實上,這條人生經驗和其他一些做小吏時學會但並不熟練的與上司相處的竅門兒,再度幫助了他。面對哥舒翰狂風暴雨般的憤怒,高適始終強令自己保持了鎮定。已經年過半百的人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即便再往上爬,難道還指望著像姜子牙那樣八十拜相不成?失敗,最差的結果不過是繼續窮困潦倒下去,回到長安靠賣名氣和詩文為生。而一旦經深思熟慮準備的應對之策能夠成功的話,高適相信,自己從今往后,在河西軍節度使帳下的待遇,絕對將是另外一番光景。

當一個人已經輸無可輸的時候,往往是贏的開始。因為此刻他的心態最佳,無人能夠擊敗。今天,高適贏了。他先用自己不卑不亢的態度,成功遏制住了哥舒翰的怒火。然后又利用對方闖了禍卻不願意令事態失控的貪心,成功地將矛盾轉向了吐蕃。在有了共同的外部目標時,人們就會暫時放棄互相傾軋。這同樣也是三年小吏生涯,給他留下的人生財富之一。很顯然,哥舒翰、楊國忠和封常清這種位高權重的人臣之間,此規則也同樣適用。轉移矛盾的手段有些上不得臺面,甚至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扯出了什麼“山東將門”這類子虛烏有的謊言。當目標達成時,那種從心底涌起來的自豪感,卻絕對令人飄飄欲仙,腳步越來越輕松。

一邊大步前行,用心中的自豪來抵抗外邊的寒風。高適一邊繼續暗中盤算自己下一步的舉動。有了哥舒翰在上邊撐腰,陽關城的守軍便有可能過一個肥年。而在糧草輜重無缺的情況下,明年春天起,憑借重新開啟的樓蘭古道,通關稅金也可能完成從完全干涸到涓涓細流的轉變。如果哥舒翰的信任能持續不減,讓自己在陽關城都督的位置上再干上三年的話,也許,陽關營將有機會成為節度使帳下數一數二的強軍,至少在武器裝備和作戰經驗兩個方面,不會再遜色于其他同僚太多。(注1)

此乃高適認為自己能給予哥舒翰最好回報。比幫著他拍楊國忠的馬屁要有價值得多。即便能跟楊國忠結為一黨又能怎麼樣?對哥舒翰而言,不過是頭頂的官銜再加一級而已。他已經是開府儀同三司,節度使,輔國大將軍。無論實職和散職,都接近于人臣之頂。再多,增加的也只是虛名罷了。而手中有一支到數支百戰百勝的強軍,卻可以令其榮寵長盛不衰。甚至在告老還鄉,或者功成身退之后,還能有一批曾經的部將,協力維持其家族和后人的富貴榮華。

比起楊國忠的青睞,后者無異于更實惠得多,也更可靠得多。關鍵是,如何才能讓哥舒翰完全明白其中道理。大將軍與自己的出身、閱歷不一樣。高適清楚地明白,像哥舒翰這種父親做過安西鎮副大都護,母親曾經貴為一國公主的天之驕子,不會像自己這種潦倒半生的下品小吏一樣凡事先求穩妥。他們習慣了那種飄忽云端的感覺,亦總是想著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節度使、大將軍,然后是國公、然后是郡王,再然后.......

接下來已經不言而喻。高適希望永遠不要有那樣一天。然而,河西軍中突厥血統將領都得到快速提拔的事實,卻令他感覺到了一種潛在的風險。即便有了真憑實據,道義上,他也不能揭發與自己有恩的謀主。何況現在只是妄自揣測。所以,眼下他所做的,也只能是盡量將哥舒翰往更安全的道路上拉,而不是看著他在那些曾經的突厥王族慫恿下,距離正常方向越來越遠。

由于興奮的緣故,高適的思路越飄越遠。保證哥舒翰的前途安穩,才能保證自己安穩。已經五十多歲了,他不指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替朝廷鎮守一方的諸侯,但是,卻希望自己能在河西節度使帳下,平安混到致仕。做過一任實授都督,並且能跟河西軍眾位將軍、刺史們打好關系,自己的后人在仕途上肯定要比自己平坦許多。並且手頭也不會像自己那般忽緊忽松。

想到得意之處,高適忍不住面露微笑。對于身后急促追來的腳步聲,幾乎充耳不聞。這下,可令在他背后喊了好幾聲的同僚,忠武將軍魯炅有些惱火了,重重地咳嗽了一下,大聲說道:“好你個高達夫,得意便忘形麼?信不信魯某隨便幾句話,便可以讓你今日所謀,全部付之流水?”

“誰?”高適終于聽見了最后半句,愕然回首,“原來是照臨公,您什麼時候從節度使大帳告辭出來的?請恕高某耳背,居然沒聽見照臨公的招呼!”

“行了,別跟我裝傻了!”雖然官職遠在高適之上,忠武將軍魯炅卻沒有半點兒架子,沖著對方懶懶的揮手,“你剛離開,我就找借口跟出來了。為了不引人注意,連個貼身侍衛都沒敢帶。只是沒料到你這窮鬼,居然身邊也連個伺候筆墨的小廝都沒有。結果白喊了你好幾聲,都沒人幫著提醒你!”

“是高某一時走神,得罪,得罪!”見對方不像是打算興師問罪的模樣,高適笑嘻嘻地拱手。“不知照臨公有何賜教?屬下願意當面領受指點!”

“指點個屁!”看不慣高適身上那套隱形的鎧甲,忠武將軍魯炅破口大罵,“你這滿肚子花花腸子的家伙,我哪敢在你面前賣弄?今日追你過來,只是為了跟你說句實在話。今后你高達夫那邊無論缺什麼,輜重也罷,糧秣也罷,甚至大筐的銅錢,只管給魯某言語一聲。多了沒有,擠個一二十車的出來,估計也不至于太為難!”

“多謝照臨兄仗義!”高適楞了一下,立刻長揖及地。魯炅在河西軍中,算是中原將領的核心之一。得到了他的青睞,自己日后在哥舒翰帳下行走會順暢得多。但是,無功不受祿。突然拋出這麼多好處來,對方想要自己付出什麼?

仿佛看穿了藏在高適肚子里的困惑,魯炅笑了笑,輕輕搖頭,“魯某今天沒想到,你一個終日與筆墨打交道的文人,居然比魯某還有膽子。魯某一直想跟哥舒翰大將軍說的話,想做的事情,都被你說出來的,並且做的比魯某更好。魯某佩服之至,無以言表,干脆來點實際的給你。也算對你馬上榮升為陽關城正式都督的一份賀禮!”

高適又楞了楞,再度補了一個長揖,“如此,高某就愧領了。他日若有用得著高某之處,請照臨兄盡管言語!”他沒想到,身居高位的魯炅,居然和自己有著同樣的想法。在他看來,自己之所以敢挑戰哥舒翰的權威,十有七八是骨子里的書生氣發作。而武將出身的魯炅,心思居然同樣的火熱!

魯炅快速避開半步,然后以平揖相還,“達夫兄不必再客氣了。說實話,讓你這個初來乍到的文人領頭,魯某已經愧煞。你我,畢竟同是漢家兒郎!”

“漢家兒郎?”高適眉頭一皺,心中猛然涌起一股警覺。如果得了對方些許好處,就要結成一黨的話,他可不敢繼續奉陪。畢竟這里是哥舒翰的地盤,而后者身上流淌著不折不扣的突厥血脈。

“知道魯某為什麼要這麼說麼?”看了看高適臉上的表情,魯炅低聲輕嘆。“非魯某刻意拉你為同黨,而是想要跟你交代一下這里的實情罷了。你們文人有句話,叫做‘春風不度玉門關’。自從咱大唐開國以來,西域這地方總是流血不止。很大原因便是,肯來這里,並且願意在此扎根的漢家兒郎,實在太少了!”

說到此,魯炅眼睛中涌上一絲淡淡的無奈,頓了頓,繼續嘆息著補充:“然而朝廷自開元年起,卻不體恤守邊將士離家萬里的辛苦,一味提拔部族將領,用人不憑其本領而憑其身上有無部族血統。自損主干而強弱枝。導致西域胡貴漢賤,願意來此扎根的漢家子弟愈發稀少。幾十年下來,積弊已成。此刻看上去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無暇西顧。魯某恐怕,數代大唐將士前仆后繼在此灑下的熱血,就要白流了。”

“魯兄......”高適低低地喊了一聲,卻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回應。他再度被對方的話語給震撼了。原來有人看得比自己還遠!自己保護王洵,想方設法彌合封常清與哥舒翰兩大節度使之間的關系,不過是憑著內心深處的直覺行事而已。然而武夫魯炅,卻已經把此事上升到大唐疆土得失的高度。這是何等銳利的目光?!!沒有了中原人存在的西域,可能還屬于大唐麼?自從太宗皇帝陛下征服西域以來,鐵勒、后突厥、突其施還有現在的回紇縷滅縷興,這波剛消,那波又起。害得漢家兒郎反復為西域流血,還不是因為此地胡人多,漢人少的緣故?!

........用人不憑其本領而憑其身上有無部族血統。自損主干而強弱枝。導致西域胡貴漢賤,願意來此扎根的漢家子弟愈發稀少。......此刻看起來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反復咀嚼魯炅的話,忽然間,高適渾身上下宛若遭受雷擊。

眼下中原到底是個什麼情況,長期四處游歷的他,可以說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大唐朝廷,已經身染痼疾多時了。很多人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其中流露出來的暮氣,卻沒人能有拉住他,阻止其繼續沉淪下去的辦法。

于是,大伙在盛世的歡歌中,一道醉生夢死。世間究竟還有什麼事情,比親眼目睹危險的降臨,而束手無策,甚至連示警聲音都發不出來更為悲哀?!!

‘......此刻看起來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那時,恐怕只能指望已經身在西域的漢家兒郎。比如王洵小子,還有他身邊那些飛龍禁衛!雖然眼下還不頂事,可畢竟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希望的種子!’

想到王洵那尚嫌稚嫩的面孔,高適的目光,又立刻又明澈起來。他發現,自己居然做了一件比預想中,更為有意義的事情!灑下種子,收獲希望。“不妨,漢家,自有很多熱血男兒在!”無意間,一句話從他嘴中溜了出來。嚇了他自己一跳,也嚇了忠武將軍魯炅一跳。

“你說什麼?”忠武將軍魯炅后退半步,驚詫地追問。

“我說,我放走的那幾個小家伙,現在估計已經到達焉耆了!”高適笑了笑,目光慢慢地投向遠方。

冬日的太陽已經垂到了大漠邊上,紅紅的,圓圓的,像一團凝固的火種。天邊所有云朵都被這塊凝固的火種點燃了起來,從西向東,將倒扣著的天空燒得通紅通紅。

此刻,天上的諸神也許睡著了。地上有人卻還醒著。

注1:都督,類似于總管。在唐代是個可大可小的官職,主要適用于地廣人稀之所。由朝廷委派坐鎮一地,全權負責軍務民政。多用于歸化大唐的少數民族頭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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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白虹(一上)

春日的陽光從西側照過來,透過七寶琉璃窗格,灑在白色的象牙大**,將同樣潔白的幔帳染得七彩斑斕。

這張大床是哥哥楊國忠送的。酬謝楊玉瑤在他登上相位**中的奔走扶持之功。據說造價為與床體等重的黃金!至于這個報價中間到底注進了多少水分,楊玉瑤也懶得去猜。官場上的男人麼,有幾個說話靠譜的?撒謊都已經成習慣了,對上邊騙,對底下蒙,待到面對自己的家人時,也改不過來。把一說成十那還算是忠厚的,把沒有的憑空捏造出來,才能顯出真本事!

盡管心中充滿了厭惡,楊玉瑤還是命人把這張象牙大床抬進了自己的房中。楊國忠送的東西,不拿白不拿。反正他的錢財也不是從正路上得來的,替他們花費掉,等同于替天行道。對于其他送上門來挨宰的官員,虢國夫人通常也是一視同仁,或者待遇更勝一籌。許給點兒小小的好處,從他們手中敲詐出大筆財貨,然后看他們眼角疼得直抽搐的模樣,實乃人生一大樂趣。比起駕著銀裝馬車在長安街上快速馳奔,看那些市井小民們躲在路邊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讓人心里更舒坦許多,更痛快許多。

此刻臥房里琳瑯滿目的華貴陳設,幾乎全是這樣得來的。幾乎每一件拿到世面上去,都足以買下一座小小的田莊。然而,楊玉瑤卻已經記不清大多數物品原主人的名姓了。逢場做戲而已,曲終后,人也就散了,將對方放在心里念念不忘的,才是真正的傻子!

只有一樣禮物例外。整個房間里唯一的一樣。那是一把品相極為普通的長劍,此刻就橫在楊玉瑤的枕頭旁。灰撲撲的鯊魚皮鞘,霧蒙蒙的桃木手柄。掛劍鞘的兩個石絆兒早已經磨得發亮,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狀。扣在石絆兒內的繩索更為簡單,既沒**金線,也沒編著銀絲,僅僅一條牛皮老弦,因為天長日久,已經快斷裂了,因此不得不在中間重新打了一個死結。

解不開的死結。楊玉瑤曾經無數次設想,拿著這把劍去尋回它的主人。卻一次次又放棄了。雷萬春是個名滿天下的大俠,品行和志向都如同一只在晴空中飛舞的白鶴。而楊玉瑤自己,卻是奸相之妹,皇帝陛下的姘頭,六王爺曾經的禁臠。天下第一水性楊花的!

如果一把劍,上面染了銹漬,還能鋒利如初麼?如果一只白鶴,被關在了籠子里,還能有翩翩之資麼?翻了個身,慢慢把劍從鞘里**來,楊玉瑤輕輕**那冰冷銳利的霜刃。幾點血珠立刻從手指間處滲了出來,慢慢滑過劍刃,蓋住幾點陳舊的殷紅。

傷口很淺,所以她並不覺得痛。反而有一股久違的感覺,從手指尖處源源不斷的涌起,慢慢傳遍她的全身。那是一種活著的感覺,濃烈不亞于醇酒。慢慢地,楊玉瑤屏住呼吸,並攏**,手臂戰栗,身體緊繃,纖細的腰肢開始一下一下地抽搐。

她知道自己還活著,像個正常**一樣活著。而不是一件包**綾羅綢緞,渾身掛滿金銀和寶石的雕塑。她是個有血有肉的**,而不是一件貨物,價高者得之。雖然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她都得向不同的男人出賣一次自己。

只有劍的主人例外。從第一次見面起,雷萬春就沒把她當做一件貨物。她知道,所以,她寧願派人將寶劍還給他。冷言冷語將他趕走,趕到自家哥哥的視線之外,以免他徹底墜入長安城的污濁。

但是,這把寶劍在五天之后的一個清晨,卻又掛在了她的臥房門前。那一夜她蓄醉未醒,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什麼時候離開?迷迷糊糊中,只是隱隱地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嘆息。便從此徹底錯過。

下人們也都沒看見他的身影,那些號稱一流高手的侍衛們,更是堆土偶木梗。然而這樣也好,如果當時被驚醒了,楊玉瑤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勇氣睜開眼睛!

事后她唯一清楚的是,曾經折磨了她長達兩年的某個惡棍,在那個夜晚被人一劍刺死。屎尿流了一褲襠,死狀極其齷齪。作為身上流著太宗直系血脈的皇族,六王爺之死,令整個京師雞飛狗跳。京兆尹衙門為此許下萬金懸賞,無數負責京師治安的官吏也為此被砸掉了飯碗,病中的前宰相李林甫甚至為此操勞過度,憂懼而死。然而,刺客卻像從天上掉下來的露珠般,再也沒有出現。誰也猜不到他的身份,誰也不知道他受了哪個的指使。只有楊玉瑤例外。從那天起,就將寶劍藏在了自己的枕頭旁,每天晚上守著它,才能安然入夢。

他欠她一個人情,用自己的方式還了。所以走得無牽無掛。然而,她卻知道,自己靈魂的某一部分,也被他同時帶走,在他感覺不到的位置,伴著他浪跡天涯。走的那個是個干干凈凈的好**,而此刻,留在長安,躺在象牙**的,不過是具已經瀕臨腐爛的軀殼!

沒有他的日子,她用自己的方式,安慰這具軀殼,借以忘掉現實中的冰冷與灰暗。隨著腰肢的抽搐,身**的血液越來越熱,楊玉瑤將另一只手向某個濕潤的位置探去,讓指尖的火焰點燃藏在靈魂深處眷戀。瞬間,有道閃電劈開了黑暗,照亮了記憶中他的身影,強壯,魁梧,如同塊巖石般可以遮擋住所有風雨。這一刻,他的身影跨越萬水千山,張開雙臂,將她的靈魂緊緊抱住,揉得粉碎,卻令她甘之如飴。她不想掙扎,寧願在他的懷抱里窒息。然而現實中的身體卻在這一刻抽得更緊,喉嚨處也**出了一聲壓抑的**。

很輕,但伺候在外間的小婢女香吟卻已經有所察覺。嘆了口氣,解掉衣服,慢慢地走了進來。在賣入虢國夫人府邸之前就久經訓練的她,懂得如何取悅男人,也懂得如何取悅**。雖然實踐的機會不多,但勝在技術專業。

一雙嬌艷的**吻住了楊玉瑤露在被子外的鎖骨。她迅速將雙臂抽了出來,重重地攬住小婢香吟的脖頸。緊閉的雙眼內,雷萬春的身影一下子更加真實。每一下**,都歷歷在目。看不見的現實中,**從她的鎖骨位置繼續下探,吻過胸口處兩點殷紅,吻過小腹處隱約的曲線,最后停留在火焰燃燒最劇烈之處。

隨后,她俯下身,緊緊壓住了小婢女香吟的頭顱,與對方一同迷醉,一同發出尖利的叫喊,一同飄進某個支離破碎的夢里,長醉不醒。

當另外一個貼身婢女藥痕將宵夜端進來時,已經到了酉時三刻。虢國夫人主仆重新梳洗打扮,然后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一邊用餐,一邊開始謀劃今晚如何壓榨獵物的細節。自打哥哥楊國忠做了宰相之后,她的任務更加繁重。雖然整個京師之中,除了貪得無厭的李三郎之外,已經再沒有第二個人敢主動打她的主意。但是,為了讓楊國忠的位置更加安穩,她卻需要不時在各種歡宴上露一次面兒,哪怕是讓所有人都看得著急卻吃不到嘴,也要能鞏固楊氏與其他權臣家族的關系。(注1)

在互相之間都有利用價值之時,聯盟最為牢固。作為一個有著傾國傾城之名的美人,楊玉瑤的出現,往往可以加快整個討價還價的**,並且讓楊氏一門穩賺不賠。當然了,這其中也需要一定的技巧,然而,對于已經把一切看開了的她,每次不僅能應付得輕松自如,而且還能順帶著替自己賺到很多應得的東西。

今晚的宴會主人叫賈昌,以交游廣闊,消息靈通而聞名。在楊國忠對付李林甫的“戰斗”中,此人提供的情報居功至偉。更令楊國忠看中的是,此人非常懂得進退,從來不漫天要價。在李林甫被皇帝下令掘墓鞭屍之后,居然沒有立刻湊上前邀功領賞。而是恭敬地退到一邊,直到楊國忠想起他時,才替族中一位遠房弟弟,討要了一個嶺南某縣的實缺兒。

這種對于京師官員來說,類似于流放的差事,楊國忠手里攥著一大把。因此隨便便就指了一處還算富庶之地,派了賈昌的弟弟去做縣令。

功高賞薄,實在不該是宰相大人的做事風格。更何況賈昌憑著一手訓練斗雞的本領,在皇帝陛下眼中也有一定地位。幾天之后,楊國忠自己又覺得很過意不去,再度向賈昌許諾,準備將他的那位弟弟調任到洛陽附近補一州刺史。但是,賈昌卻笑著拒絕了。“我那族弟,連續三次進京,連個進士都沒考中。做個縣令已經是破格,如果做了刺史的話,我怕傳揚出去,影響國忠公的賢名。畢竟,眼下是您老剛剛接手一個爛攤子,正需要做出點兒實際成就來的時候。賈某的一點兒私心,無論如何都要先往邊上放一放!”

“成就?”楊國忠當時的臉色,如同在睡夢中剛剛醒來一般,充滿了迷茫與困惑。

“國忠公難道不想青史留名麼?自古以來,有哪個做了宰相的,不想被萬人敬仰?”賈昌當時后退了半步,笑著反問。比楊國忠矮了近半的影子,頃刻間被燭光拉得老長。

注1:李三郎,李隆基的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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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白虹(一下)

一句話,登時將二人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老大一截。在沒能取代李林甫之前,楊國忠的確終日想的是有朝一日重權在握,如何大擺宰相威風。而現在,他卻更多想的是如何在宰相這個位置上,留下些與前任不同的東西。

但是,想達成這個願望是談何容易?!!且不說在長達十九年的宰相生涯里,權相李林甫已經將前幾任留下的巨額府庫盈余揮霍得一干二凈,並且將吏治從朝廷到地方都敗壞得百孔千瘡。單憑楊國忠本人的背景、才華以及在士林中的聲望口碑,亦無法像李林甫在任時那樣做到令出隨心,無論正確和錯誤都沒有敢于阻撓。

而賈昌的出身和經歷與楊國忠可謂同病相憐。二人父輩的身份都不高,家族中沒有過硬的背景可憑借;二人都是取悅了大唐天子李隆基,才登上了高位。二人都沒讀過太多書,肚子里沒那麼多道德說教。二人的道德品行都不足以服眾,開始出入朝堂時背后總有一大票人指指指點點。更重要一條是,二人都對那些所謂的飽學名士看不上眼,寧願跟市井無賴攀交情,也不願跟后一種人有任何瓜葛。

想到賈昌跟自己的境遇曾經有很多相似之處,楊國忠笑了笑,坦誠地詢問,“你有比較穩妥的辦法麼?要知道楊某並不是不想做事,而是李林甫老賊留下的完全是一個爛攤子。這些日子來,楊某每天光是給他補鍋,就累得暈頭轉向了!根哪里還有精力再琢磨其他東西!”

“那要看國忠公是需要一劑猛藥,還是一劑秋梨湯了!”賈昌得意地笑了笑,拋給楊國忠一個頗為有趣的選擇。

“什麼是猛藥?什麼是秋梨湯?”楊國忠眉頭輕皺,愈發覺得眼前這個人有意思起來,“不妨都說給楊某聽聽,若是可行的話,楊某肯定不會吞沒你的功勞!”

“功勞就不必了,我就這麼丁點兒個小個頭,放在越起眼的位置,招來的嘲弄越多!”賈昌苦笑了一下,輕輕擺手,“我只是想借國忠公之手,完成自己回報陛下恩德的心願而已。”

看到楊國忠滿臉驚詫,賈昌聳了聳肩,得意的笑容背后透出一縷難以掩飾的寂寞,“所謂猛藥,就是見效快,藥力狠,但稍有不慎,便可能會令朝廷傷筋動骨的方子。賈某總結為二十四個字,整肅吏治、重振朝綱、廣開言路、選賢用能、精練禁軍、削弱藩鎮。具體的辦法就是.......”

“不瞞賈兄,以本相目前之力,恐怕一條也做不到!”沒等賈昌把話說完,楊國忠立刻苦笑著打斷。他府中也有一群頗具眼光的幕僚,賈昌今日所提六項,大伙在言談中也曾多有涉及。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除了大力提拔自己看重的人才這項不會遭到太大阻力之外,其他任何一項,都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朝廷倒未必傷筋動骨,他楊國忠好不容易到手的權柄,恐怕就要丟得精精光光了。

賈昌先是一愣,然后搖頭苦笑。他本來也沒指望楊國忠這個人太有擔當,只是預料中的事情發生之后,心中依舊有些不是滋味。楊國忠也明白自己辜負了對方的一番好意,訕訕地笑了笑,低聲解釋:“給我五年時間,五年之后,賈兄今日所提之策,我一定會全力以赴去實施。然而現在,局面已經是積重難返,貿然下猛藥的話,恐怕未必治得了病,反而會傷到五腹六臟。”

“也倒是!”賈昌輕輕嘆了口氣,將雙臂倒背于身后,本來就矮小的個頭看上去愈發孱弱。

“呵呵,你還是說說秋梨湯怎麼熬吧,畢竟這個更順口些!”楊國忠陪著干笑了一聲,繼續追問。

“既然叫做秋梨湯麼,自然是滋補的成分大。頂多讓病情繼續拖下去而已,實際上根本起不到治療的作用!”賈昌又笑了笑,輕輕點頭,“辦法簡單,保證不得罪任何人。李相在位之時,用人完全依賴個人觀感和有司對其的風評,實際上根本沒有具體操作規則可循。很多地方官員在司馬、知縣一級徘徊到致仕,也看不到絲毫升遷的指望。國忠公若是想收百官之心,穩定朝野秩序的話,從這方面著手,倒不失一條捷徑!”

“收百官之心?”楊國忠最希望做到的便是這一點,立刻上前抓住賈昌的肩膀,大聲追問,“如何去做,賈兄能否說詳細些!”

“我的骨頭,國忠公,我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賈昌趕緊后退數步,慘叫著掙脫楊國忠的魔爪,“其實很簡單,只是國忠公身在局內,不像我這個旁觀者看得那麼清楚而已。憑資歷熬年頭就是了。越是久久不得升遷的人,對李相怨恨越大。而他們又的確非常有治政經驗,參照為官的年頭多寡依次提拔,誰都能看到希望,誰都說不出什麼怨言來!”

這倒是個切實可行之策!關鍵是操作起來非常簡單,並且迅速有效。原來李林甫當政之時,選拔官員的手續非常繁雜。六品以下官吏赴京應選,需要通過筆試,面試,然后吏部擬官注籍。既注唱名,三唱后冬集,以其名報仆射,再由門下省上報皇帝,然后依旨授官。整個過程從春到秋,歷時長達半年之久。其中只要有一個環節沒打點到位,或者由于沒討得李林甫本人的歡喜,就可能被淘汰出局,或者長時間被擱置在京師,得不到任何結果。

所以,很多底層官員在任期結束后,寧願想辦法行賄上司,原地踏步,也不願意入京述職。原地踏步雖然沒有升遷指望,但也不會出現大的起落。而赴京述職的話,稍有應對不甚,便可能如同囚徒般被困在館驛,進退不能。直到他自己完全對前途絕望,主動請求返回故鄉去做一個平頭百姓,方才算逃離生天。

如果依照賈昌的建議,把在職官員考評升遷的規則,改成憑資格熬年頭。標準便立刻清晰了許多。並且操作過程當中人為干涉的因素也減弱到了極低的程度。原本需要歷時半年多的選拔,恐怕半月之內就可搞定。雖然有可能得罪一些在原來選拔過程中上下其手的家伙,但比起被提拔者的感恩戴德來,這點兒怨恨簡直微不足道!

楊國忠心思轉得向來不慢,否則也難以從一個市井無賴爬上當朝宰相的高位。略作沉吟,就將‘秋梨湯’的中的利害得失考慮得清清楚楚。他現在最需要的便是在朝中提拔一批支持者,借此鞏固自己來之不易的地位。賈昌所獻“秋梨湯”,可謂雪中送炭。至于這個方子的療效好壞,暫時可以不在考慮之列。畢竟大唐朝的骨頭架子還在,雖然比起開元年間虛弱了許多,但是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倒掉。待自己的地位穩固了,積聚下足夠的實力,再痛下猛藥替國家療傷不遲!

“多謝賈兄!”給了對面的矮個子一個友善的微笑,楊國忠低聲說道,“這番指點之恩,楊某心里記下了。你既然不在乎官職高低,楊某也不勉強于你。這樣吧,以后內庭所用柴薪雜物于民間的采辦之事,就交托給賈兄來管理。反正你已經在陛下身邊行走多年,知道陛下和內庭所有重要人物的喜好!”

“如此,賈某再客氣就顯得矯情了!”賈昌笑了笑,沖著楊國忠長揖及地。皇宮內所需的大宗物資采買,一向是由高力士等首領太監負責。但畢竟有很多日常所用的粗笨之物,如木炭、糧食,馬桶水缸等,是太監們或者不方便,或者懶得去管的。這些東西往往價值不高,然而勝在用量巨大。經手人隨便在上面刮一刮,就是整桶整桶的油水。

原來負責此事的是李林甫的族中子侄。如今李林甫已經皇帝下令被刨棺鞭屍,先前的一眾黨羽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朝中很多頗具慧眼的人物,便替自家人盯上了這個留下的肥差。楊國忠一直將其握在手里沒有給出,今天心情高興,立刻將其作為酬謝,交托到了賈昌的肩膀上。

這樣安排也非完全出于私心。太監們由于身體殘疾,性情或多或少有些古怪。跟他們打交道,一定得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眼下楊國忠在朝堂內立足未穩,自然不願意跟高力士等人起了隔閡。所以把賈昌這個人精頂到雙方權力交錯的位置上去,也的確能起到緩沖與彌合作用。

不出楊國忠所望,上任才短短幾個月,賈昌已經憑著嫻熟的手段,贏得了高力士等人的交口稱贊。此外,盡管楊國忠沒有提到“論資排輩”的官員選拔之策是出于誰的建議,某些消息靈通者,還是從蛛絲馬跡中,分析出了一點兒頭緒。于是,某些受惠于此策的新貴們,在感激楊國忠之余,念念不忘賈昌的挖井之恩。很快,座落在曲江池畔的賈家別院,就開始賓客盈門了。

但是,賈昌這個人卻非常懂得避嫌。無論客人的來意是登門致謝,還是有事相求,他都念念不忘將楊國忠推到前面。久而久之,雙方之間的關系愈發親厚。很多楊國忠抽不出時間會見的‘普通’客人,也都交給賈昌幫忙招待。后者本來就是尋歡作樂的老手,對付這種小差事,自然是駕輕就熟。無論來者的脾氣有多古怪,他總是能讓其留下禮物和感激,滿意而歸。偶爾虢國夫人楊玉瑤再于酒席間露個面兒,則更令客人們覺得臉上有光,渾身上下的老骨頭都跟著年青十好幾歲。

今天的酒宴上,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虢國夫人入席后,匆匆掃了幾眼,認出了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前扶風縣令薛景仙等。還有幾個她沒有見過,但從對方臉上欣喜的表情來推斷,也是走了哥哥楊國忠的門路,終于得償所願的新貴。因此她微笑著沖大伙蹲了蹲身,謝過姍姍來遲之罪,便在此間主人的引領下,走入了左側首席位置。

幾個當朝新貴們,倒不覺得坐在一個女人的下首有什麼失身份。第一,對方是有‘國夫人’的封爵,地位遠在自己之上。第二,對方是當朝宰相的妹妹,能出席這樣的酒宴,是給足了大伙面子。至于第三麼,就只能在心里想想了,嘴上無論如何說不得。人家是出得了廳堂,上得了龍床。自己一個區區五品,在人家面前有什麼資格可擺?若是能找機會一親芳澤,也算沾了皇帝陛下的余恩。過后在親近朋友面前說出去,保準能獲得無數驚訝與羨慕。

對于周圍投過來或為獻媚,或為熱辣的眼光,虢國夫人沒有感覺到半分不快。她早已習慣了,或者說是駕輕就熟。只要坐到大庭廣眾之下,穿上那身代表品級地位的服飾,便自然而然地忘記了另外一個自己,渾身上下都透出傾國傾城之態。

換句話說,對于這種釣魚或者被釣的游戲,虢國夫人早已駕輕就熟。心中既沒有什麼厭惡感,也沒有什麼負疚。對四下傳來的包含著某種暗示的肢體言語和眼神,她向來是報以嫵媚且專業的微笑。既不立刻回絕,也輕易不許下任何承諾。把所有一切都包含在笑容當中,讓對方自己去猜。猜中了沒有獎勵,會錯了意,她也不在乎人家四處宣揚。男人麼,其實骨子里都差不多。總希望自己是最引人注目的那個,天下女人都恨不得哭著喊著倒貼。然而你只要給他一個念想,他就會像聞到腥味的貓兒一樣蹭過來,任你搓扁搓圓,決不退縮半分。

這一刻,她不再是自己夢里的那個楊玉瑤。那個膽小而又多情的女子,早已隨著一個夢飄走了。

夢再好,醒來后的人卻只能做回自己。她,如今只是楊國忠的妹妹,大唐一品夫人。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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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28: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白虹(二上)

有如此長袖善舞的絕世美人在座,酒筵不用主人太賣力張羅,自然而然地就迅速向高潮邁進。酒過三巡,有人提議行令助興,四下立刻響起一片贊同之聲。

此間主人賈昌位高權重,被大伙公推做了酒明府,負責掌控全局。中書舍人宋昱素負才名,亦當仁不讓地做了‘律錄事’,司掌宣令和行酒。至于司掌罰酒的‘觥錄事’,虢國夫人當然是眾望所歸。見大伙目光熱切,她也不掃眾人的興,端起面前酒爵小抿了一口,柔聲說道:“如此,小女子就自己先飲了這盞,且罰僭越之罪。待會兒若是誰敢偷奸耍滑,可千萬莫要怪我不肯饒過他!”

她出生于河東,長于蜀地,成年后又日日周旋于達官顯貴之間,曲意逢迎。因此根本不必刻意做作,言語中自然就帶上了絲縷嬌媚之味。再配上那流波雙目,烈焰紅唇,未等勸酒,已經令人先醉了三分。

當下,眾人轟然答應:“使得,使得。誰敢偷奸耍滑,夫人盡管行軍法便是。我等肯定不給他求情!”

”使得,使得!夫人已經把酒喝到前頭了。哪個敢不識抬舉,大伙就將他叉了出去!“

“那便請律錄事宣令!”聽眾人答應得心齊,虢國夫人目光微轉,掃過中書舍人宋昱的眼睛。

中書舍人宋昱心頭登時一顫,滿面春風,笑著回應,“如此,宋某可就獻丑了!諸位稍待。”

他有心在虢國夫人面前賣弄文采,所以故意選了比較有難度的酒令翻檢。將右手五根精心修剪過的手指在面前的竹簽背面微微一抹。看上去好像信手拈來,得到的結果卻是個雅令,要眾人“間、山、環......”等字為韻腳,即興賦詩一首。以一曲歌舞為限,曲終詩成。交予明府評定優劣,甲等者可邀舞姬入席伴酒。乙等者無獎無罰。若是不幸做了第三等,或者才思今日不甚方便,則罰飲酒三杯,另獻上一拿手絕技,為所有人助興。

在座諸位賓客都是文官,當然不會被這點兒小玩意給難住。當即,賈昌命歌姬獻藝,眾人一邊觀賞美人旋舞,一邊以指扣打面前桌案,微微吟哦。曲子剛剛奏到中途,中書舍人宋昱便已經抬起頭來,手捋胡須,含笑不語。

須臾,吏部郎中鄭昂和翰林學士趙無憂亦有所得,相繼停止了吟哦,微笑抬起眼睛。緊跟著,又有幾名賓客或者舉起筷子品菜,或者輕輕擊打曲子的節拍觀賞歌舞,顯然都已經有了成稿在胸。唯獨扶風縣令薛景仙素不以詩文見長,兀自緊皺著眉頭,口中喃喃不已。

酒明府賈昌見狀,不忍掃了此人的顏面,便暗中示意樂師將曲子的末段改為疊韻,反復演奏了三遍,直到很多人都仰起頭,以目光抗議了,方才不得不徐徐停了下來。

“不瞞諸君,賈某肚子里墨水有限。實在有愧這酒明府一職!”見薛景仙還在愁眉苦臉,賈昌笑了笑,再度給此人創造機會,“不如諸位都將所得詩作陸續吟誦出來,大伙一道品評,共論優劣,如何?”

“嗯,使得!”中書舍人宋昱心中已有勝券在握,當然不怕被眾人評點,當即微微一笑,輕聲回應。

“使得!使得!”有道是自古文無第一,其他諸位才子也不甘在美人面前被埋沒了,立刻沒口子答應。

“如此,則請宋兄先帶個頭。”見眾人都沒有異議,賈昌笑著開始點將。

中書舍人宋昱欣然領命,笑了笑,低聲回道:“久未擺弄此物,手都有些生疏了。既然賈兄有令,就且讓宋某來拋磚引玉。”說罷,抿了口茶潤潤嗓子,朗聲吟道:“餌柏身輕疊嶂間,是非無意到塵寰。冠裳暫備論浮世,一餉云游碧落閑。”

前宰相李林甫在位之時,他一直郁郁不得志。直到楊國忠扳倒了李林甫后,才因為襄助有功,從而青云直上。因此這首詩做得輕松愜意至極,字里行間,都透出一股掩飾不住的怡然味道來。

在座眾人都是剛剛得到楊國忠提拔的新貴,此刻人人心中的感覺都跟中書舍人宋昱差不多,故而轟然叫好,公推了這首詩為甲等。

賈昌輕輕拍拍手,立刻有先前獻藝的舞姬再度走上,排成一排,由中書舍人宋昱隨意挑選。誰料今日宋昱卻突然改了性子,一收平日里的風流之態。搖搖頭,笑著說道,“有虢國夫人在座,我等若是放浪形骸,未免有失莊重了。你等都暫且退下吧,宋某今日光是用這雙醉眼觀賞名花,便已經足夠!”

說罷,眼睛又偷偷向虢國夫人這邊一轉,目光里邊充滿了嫙妮。

那些美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若是平日,個個都堪稱傾城之資。只是今天在虢國夫人這絕代佳人面前,未免就都失了幾分顏色。看到宋昱不肯挑選,其他貴客也覺得賈府的美人姿色實在距離自己心中期待甚遠。于是,也都笑著搖頭,宣布自己為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此間主人賈昌見狀,只好笑了笑,命舞姬退下。然后取了白璧酒盞一只,算做對于宋昱剛才所做佳句的答謝。

這倒是個雅物。無論價格和品質,都恰恰配得上中書舍人宋昱的文采。后者略作客氣,便含笑收下了。

接下來,其他賓客也紛紛拿出即興之作。或者婉轉陳情,或者直抒胸臆。但文采與宋昱所做都有一段距離,兩首被評了乙等,三首落為丙級。作品被評了丙等的詩人也不著惱,哈哈一笑,舉起面前白玉盞,連干三輪,滴酒不剩。

按照先前約定,失手者還要當場獻藝。這點小事亦不會讓大伙覺得為難。古來君子須通習六藝,禮、樂、射、御、書、術。大伙多年來又常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禮、射、御、術四藝也許不精,樂、書兩藝卻都磨練得爐火純青。

于是,借著三分酒興,作詩失手者或者撫琴,或者彈劍,或者引吭高歌,把酒宴的氣氛從一個高潮,推向另外一個高潮。中間虢國夫人又耐不住性子,主動和了吏部郎中鄭昂一曲,登時又令眾人羨慕得兩只眼睛發藍。心中暗道,早知這樣,我又何必過于執著于虛名?。主動認輸了,或許還能博得美人轉眸一睞,藏在心里夜半獨自回味,豈不妙哉?!!

及輪到翰林學士趙無憂,只見他用手捂臉,大聲喊道:“罷了,罷了。今日有宋舍人的詩作在前,我寫的那點爛東西,就別拿出來獻丑了吧!我認罰,認罰可好!”

這等便宜事,大伙當然不依,紛紛出言指責趙無憂偷奸耍滑,要求‘觥錄事’出言干涉。虢國夫人推辭不過,咯咯嬌笑了幾聲,轉過頭來勸道:“再丑的媳婦,也難免要見一次公婆啊。趙翰林你又何必非要藏著掖著?且吟出來讓大伙聽聽,也許是你過謙了呢!”

“我哪里是過謙啊!”趙無憂沖著虢國夫人直做苦臉,“我是怕掃了大伙的興而已!實在是看不得,看不得!”

“拿出來看看麼?反正在座諸君,隨便一人文采都比小女子強出不止百倍!”虢國夫人哪里肯信,繼續溫言相求。

登時,大伙看向趙無憂的目光就充滿了嫉妒,紛紛開口斥責道,“認賭服輸。你這廝也忒沒品!”

“連鄭郎中都甘居人下了,你還裝什麼清高。趕緊,別耽誤功夫!”

見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成為眾矢之的,翰林學士趙無憂只好苦著臉交出詩作。卻是一首借美人香草以言志的七言絕句,字面上非常工整,只是意境方面顯得略微愁苦了些,與當前的氣氛格格不入。

“鉛華久御向人間,欲舍鉛華更慘顏。縱有青丘吟夜月,無因重照舊云鬟。”四句吟罷,不待眾人點評,趙無憂主動認罰。端起酒盞,咕咚咕咚連喝三大杯。然后把嘴巴一抹,訕笑著說道:“慚愧,慚愧。今日不知為何,就是寫不出合適句子來。還是為大伙獻上一曲,以謝唐突之罪吧!”

隨即,將幾個空酒盞擺成排,灌上深淺不一的酒水。舉起筷子,一邊敲打,一邊高聲唱道:“南陌春風早,東鄰去日斜。千花開瑞錦,香撲美人車。長樂青門外,宜春小苑東。樓開萬戶上,人向百花中。”

卻是一首流傳甚廣的浣紗調,不知為何人所做,然而此刻何人是他心中的浣紗西施,卻昭然若揭。眾人此刻心中都已經有了醉意,驟然聞之,又是一片輕笑。一邊奚落趙無憂疲懶,一邊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望虢國夫人臉上瞧。探詢她是否會責怪趙翰林孟浪。誰料虢國夫人卻對后半段帶有分明示好意味的短歌充耳不聞,煙眉輕蹙,口中依舊在反復吟誦道:“縱有青丘吟夜月,無因重照舊云鬟。”

“縱有青丘吟夜月,無因重照舊云鬟。‘

不知不覺間,目光已經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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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白虹(二下)

眾人見此,不用問,也知道趙無憂方才那首宮怨詩打動了美人之心。再一細回味,發現此詩意境雖然與眼前的熱鬧氛圍格格不入,然而單單從詩文本身的平仄韻律及工整性而言,的確不輸于先前中樞舍人宋昱所做那首分毫!

于是大伙又紛紛開口數落趙無憂過分謙虛,故意拿了一首好詩來吊人胃口。正欲將此詩推為甲等,卻見虢國夫人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昨夜睡得有些晚了,所以剛才走了一會兒神。實在是對不住諸位。這樣吧,我前幾日新譜了首曲子,正需要有人來雅正。如果諸君不怕被污了耳朵的話,玉瑤願彈奏一曲以助酒興!”

聞聽此言,眾人看向趙無憂的目光里愈發充滿了艷慕,紛紛笑著開口致謝。虢國夫人也不再多說話,從酒明府賈昌手里借來一把瑤琴,橫在面前矮幾之上慢慢撫弄了幾下,且調正其音色。爾后便低眉信手,叮叮咚咚彈奏了起來。

楊家眾姐妹之所以都能被大唐天子李隆基引為紅顏知己,過人的姿色只是其中因素之一。更為關鍵的是,她們姐妹在音樂與歌舞方面的造詣都極為深厚,所以才與李隆基有著說不完的共同話題。此刻虢國夫人信手彈來,雖然奏的是一闋剛剛出爐,未經雕琢洗練的新曲,但其中流露出來的意境,已經強出尋常琴師所奏甚多了。

君子六藝,樂本是其中之一。眾賓客都頗通音律,起初聽時還是抱著獵奇的心理,想找一找這名滿京師的虢國夫人到底有哪點兒過人之處,居然連龍床也能輕易上得。須臾之后,心中的好奇便轉為了贊賞,臉上的笑容也逐漸莊重起來。待到曲子彈到了一半處,滿屋已經不聞呼吸之聲。唯有婉轉的琴音,泉水般在屋子里嗚咽流淌。

突然間,泉水匯成大河,自天際而來,直奔入海。沿岸山川大地瞬間皆碧,群芳吐艷,百鳥齊鳴。更有一對少年男女,沿著河岸並轡疾馳。馬踏春風,人面相爭桃花色。俄頃,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樹上百花盡落,林間群鳥驚飛。唯有策馬疾馳的男女,絲毫不以天地之變為意。四目盈盈相對,笑容起時,叮咚一聲,風雨噶然而止。

‘叮咚’一聲,卻是彈奏者收了弦,沉吟不語。許久之后,賓客們才慢慢從已然消失的琴境中把自己的魂魄找回來,輕輕撫掌。先前還因被趙無憂搶了風頭而有些懊惱的中書舍人宋昱嘆了口氣,沖著虢國夫人輕輕拱手:“聖人說聽了琴聲會三月不知肉味,宋某原本以為誇張。今日聽了夫人所奏之曲,才知道聖人所言非虛。豈止是三月不知肉味,簡直是易筋洗髓,讓宋某半年之內,都不願碰腥膻之物!”

“宋舍人過獎了!”虢國夫人楊玉瑤笑了笑,輕輕搖頭。儀態舉止依舊傾國傾城,卻令人心里難以再起任何非分之念。

她需要的是一個可以風雨相伴,生死相隨的奇男子。而吾輩,不過是欲盡一夕之歡而已。彼此之間所圖相去甚遠,還不如知難而退,互相間保持個好印象。一時間,與宋昱心思相同者不止一個,就連先前以浣花曲大膽示好的趙無憂,也收起了非分之念。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酒,笑呵呵地跟臨近同僚品評起剛才眾人的詩作來。

大伙都光顧著品味琴聲和詩作,倒把尚未交卷的人給忘了。前扶風縣令薛景仙連續輕咳了數聲,都吸引不了別人的關注。心中不禁有些惱怒,將空酒盞用力往面前矮幾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倒酒,倒酒,今日喝得好生痛快!”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嚇了一跳,趕緊小跑著上前,將薛景仙丟下的空盞添滿。此間主人賈昌也驟然醒悟,連忙在座位后躬了躬身,笑著說道,“哎呀,看我這當酒明府的,居然未能一碗水端平!誰的大作還沒交上來?好像就剩下薛兄了吧!怪我,怪我!以薛兄大才,肯定是一篇壓軸之作!”

“是啊,是啊!差點兒讓薛兄蒙混過關!”律錄事宋昱也不想以為薛景仙一個人攪了大伙的性,趕緊笑著在一旁幫腔。“趕緊把大作交出來,否則,休怪本錄事軍法無情!”

誰料他不幫忙還好,越幫忙,薛景仙心里越覺得郁悶。肚子里已經準備好的詩作,薛景仙自問壓不過宋昱和趙無憂兩人的風頭。而論才思敏捷,在座諸人恐怕都完成得比他快了許多。即便能僥幸評了乙等,也顯不出任何本事。怪就怪這律錄事宋昱,好端端地非要賣弄什麼詩文?他中書舍人是個耍筆桿子的差事,自然弄得駕輕就熟。而薛某人做了半輩子地方小吏,平素總是跟俗物打交道,筆下如何又清雅得起來?!

與其把拼湊出來詩作拿出去勉強應景,不如另辟蹊徑,否則,肯定難以引起宰相之妹的關注。想到這兒,薛景仙撇了撇嘴,笑著回應道:“我在任上時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哪里有閑功夫舞文弄墨?所以,詩作就算了吧,免得污了諸位之耳。”

他本意是想向虢國夫人暗示,自己比較長于政務。誰料這話聽在大伙耳朵里,卻充滿了挑釁之意。當即,吏部郎中鄭昂皺了皺眉頭,笑著說道:“的確,薛縣令在任上比較勤政。以至于他的頂頭上司一直舍不得他調往別處,故而連年考評都刻意給了最低一等!”

這簡直是當眾打人的耳光了。有美人在側,薛景仙又怎能忍得?立即豎起眉頭來,大聲反駁道,“那是因為薛某不擅長鉆營,所以才被小人誣陷。不像某些家伙,唯一懂得的便是如何討好上司!”

不擅長鉆營?那你又何必死皮賴臉地往賈大人家里湊?!!眾賓客連嘲諷都懶得嘲諷了,紛紛拿青白分明的眼睛向薛景仙處涅斜。大伙都是讀書人,誰都指望此生能找尋到機會,一展心中抱負。所以想方設法另辟蹊徑,不足為恥。然而一邊主動跑到楊國忠門下投靠,一邊大喊著自己是個清流,就有些太惡心了。往好聽了說是言行不一偽君子一個,往陰損了說,就是一邊做婊子一邊立牌坊!

沒想到自己一時疏忽,居然惹出了這麼多麻煩。此間主人賈昌心里也好生懊惱。強壓住命人將薛景仙叉出去的沖動,他清清嗓子,笑著說道:“以前吏部選拔升遷官員的方式,的確有很多弊端。所以薛兄被上司刻意打壓,也非不可能!好在楊大人接掌相位之后,已經開始著手革除積弊。否則,咱們大伙兒今日也沒機會坐在一起。呵呵,酒宴之上,不提這些!咱們就事論事,薛兄不願以大作示人,照約定算輸。所以,本明府要求薛兄再干兩盞水酒,然后給大伙露一拿手之技。薛兄以為如何?”

“薛大人剛才可是說過,他唯一拿手的,就是處理政務!。”沒等薛景仙回應,立刻有人冷笑著奚落。

薛景仙立刻聳了聳肩膀,反唇相譏,“身為地方官員,難道不擅處理政務,才是長處麼?怪不得最近幾年,百姓的日子越來越緊巴,原來是世道變了!”

“薛大人這話說得太過了吧!”聽到此,賈昌再也忍耐不住,皺了皺眉頭,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質問。“莫非薛大人以為,我朝又應該變更年號了麼?”

“嗯——”薛景仙登時語塞。他只是想嘲諷有人身為百姓父母官,終日里卻就知道吟詩操琴,把正事都交給屬下胥吏去辦,弄得地方上民不聊生。卻萬萬沒有料到,這話能被人聯系到天子失德方面去。想想斗雞小兒賈昌跟當今天子之間的關系,不禁額頭見汗。猶豫了一下,向賈昌鄭重拱手:“薛某今日喝多了。所以口不擇言。還請賈大人原諒則個。剛才的酒令,薛某認罰便是!”

說罷,趕緊端起面前酒盞,連干兩杯。隨后,訕訕擦了把臉,笑著說道:“詩文的確非薛某所長。有虢國夫人這種大家在側,薛某的琴藝,也是萬萬不敢拿出來獻丑的。其他,請明府隨便劃下個道道吧,薛某照做便是!”

見薛景仙這廝肯服軟,賈昌也不欲跟他繼續糾纏。這種偽君子,表面上看起來一本正經,其實肚子里齷齪得很。並且往往心胸都極其狹窄。自己做錯的地方從來不記得,別人稍有得罪便沒齒難忘。與其當眾處置他掃大伙的興,不如稀里糊涂把今晚的酒宴結了,然后把此人趕得遠遠得,再也不準他登門來添堵。

客氣笑了笑,他低聲說道:“若論詩文,在座諸位還能有比賈某肚子里墨水更少的麼?拿此來行令,不過是圖個開心罷了!與才華高低,根本沒任何關系!薛大人既然不喜歡作詩,不如講個笑話來聽聽!若是把大伙都逗笑了,本明府便算你已經了結了這場酒官司,如何?!”

“這個,薛某倒是不愁!”輕輕沖‘斗雞小兒’賈昌拱了拱手,薛景仙裝作很感激的模樣回應,“先說個關于老虎的笑話吧!扶風一帶,地形多山,所以猛獸也極多。老虎乃百獸之王,很少遇到敵手。不料一日行獵,卻一口咬在了刺蝟身上,被扎得滿嘴冒血。老虎吃痛,只好張開嘴巴,又把刺蝟吐了出來。肚子里面饑腸轆轆,一時又找不到更合口之物果腹。猛然間看到了掉在地上的板栗,立刻撲將上去,用爪子按住,大聲罵道:“有完沒完,我今天已經被你阿爺扎過一次了。你還想怎麼樣?!””(注1)

說罷,自己率先哈哈大笑。

在座諸人,除了賈昌和虢國夫人兩個年少時家境較為普通之外,其他皆為書香門第,根本沒見過未脫最外一層表殼的栗子果是什麼模樣。當然無法將其與刺蝟聯想到一起。看到薛景仙樂不可支,不由得相對苦笑。

薛景仙前仰后合地笑了片刻,突然發現根本沒有人響應自己。楞了楞,苦著臉道,“莫非這個笑話不好笑麼?老虎拿栗子當了刺蝟啊。你們見過刺蝟沒?栗子呢?”

眾人紛紛點頭,然后又紛紛搖頭。薛景仙終于明白自己錯在哪里了,咧了下嘴,繼續說道:“那我就再說一個吧,保準好笑。話說有一伙人乘船過揚子江,走到江中間,船突然漏水了。滿船的人都嚇得哇哇大叫,只有一位老兄,先皺著眉頭四下看了看,然后沖著大伙呵斥道,“又不是你們家的船,沉了就沉了唄,心疼什麼啊,真是笨死了!””

這回,終于又引起了三兩聲輕笑,卻依舊不是很熱烈。薛景仙無法過關,心里登時又惱怒起來,臉色變得一片漆黑。翰林學士趙無憂見狀,唯恐他再攪了眾人的性質,拱拱手,笑著把話頭引到了自己身上,“我也說個笑話吧。但不保證比薛兄講得更好聽。話說我們家鄉那地方,土地貧瘠,所以民間素來不以經商為恥。可縣城西頭有一戶中等人家,偏偏要子侄讀書做官。別人問他原因,他說:“給子孫金銀珠玉,他們總有花完的時候。給他們一肚子學問,足夠他們受用終生!”鄰里聞之,都以此翁為智。結果縣城東頭的一戶富豪聽了,卻不住搖頭。有好事的家伙追問搖頭的原因,東城富豪笑而不答,卻請了人來,每天教導自己的幾個女兒如何梳妝打扮。三年之后,西城老翁之子進京趕考,金榜題名。消息傳回來之后,城西那頭張燈結彩,城東那頭也鼓樂齊鳴。結果,你們猜怎麼著?”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然后喝了口茶,笑呵呵地補充,“人家城東頭小姐早就跟城西才子私定終身了,約好了金榜題名后才子就入贅其家!沒花幾個銅錢,把進士公和他滿肚子的學問,一道給拐回了門來!”

注1:栗子果並非街上所賣板栗模樣,外邊還有一層厚殼,上面生有很多毛刺。每個果殼內,通常包著三四枚板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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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白虹(三上)

這個故事並不比前兩個好笑分毫,並且其中破綻極大。然而在座賓客多為讀書人,心中最樂于相信的就是只要飽讀聖賢書,則權勢、金錢和美女都會爭先恐后而來。因此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嘿嘿嘿”地笑了個心照不宣。

薛景仙將眾人的表現看在眼里,愈發懷疑大伙是誠心跟自己過不去。冷哼了一聲,笑著質問道:“以堂堂進士之身,居然去入贅商賈之家。真是把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那些地方官員都是瞎子麼?怎麼能允許如此斯文掃地之事發生?”

“只是一個笑話而已。當不得真,當不得真!”趙無憂沒心思跟此不知道好歹的人較勁兒,趕緊擺擺手,自己解釋。

那廂吏部郎中鄭昂卻看不過薛景仙如此無聊,亦笑了笑,冷冷地插了一句,“男婚女嫁的事情,地方官管得再寬,也沒有插手的道理吧!況且人家考中了進士又未必是為了當官,贅婿身份有何不便?說不定眼下小兩口正優哉游哉地畫眉為樂呢,又關地方官員哪門子閑事!”

這句話非常切合實際。李林甫為相期間,任人為親。考中進士卻補不上實缺的讀書人遍地都是。像張巡這種探花之材,金榜題名之后都在京師里滯留了多年,若不是輾轉托了秦家的門路,也許這輩子都要繼續候補下去。

對于那些背后既沒有靠山,個人名聲又不顯赫的新科進士來說,入贅到某富豪之家,應該算個不是很差的結局。雖然個人前途因此要受些影響,但至少終身大事和后半輩子的飯碗有保障了。總好過年復一年在小客棧里毫無希望地等待。

薛景仙辯不過鄭昂,卻又不甘心就此服輸。眉毛一跳,借題發揮道:“怎地不關別人屁事?我輩既然替天子牧守一方,就要盡教化百姓之責。商乃賤業,為牧守者卻坐視其折辱斯文,這不是瀆職又是什麼?!”

“這個,趙某都說是笑話,做不得真了。薛大人就別再追究了吧!”趙無憂笑著拱拱手,帶著幾分祈求地口吻說道。

“不是薛某較真兒,而是涉及到為官之底限,所以才不得不跟鄭郎中爭論一番!”薛景仙朝虢國夫人座位處偷偷看了一眼,繼續慷慨激昂。

“薛大人要教導我等如何做官麼?”吏部郎中鄭昂大怒,立刻反唇相譏。“吏部侍郎位置倒是剛剛出了缺?以薛大人的才干,想必在此能盡展所長!”

提到官職上的差距,薛景仙的面孔立刻漲了個通紅。他只是一個從七品縣令,職位甭說照著侍郎位置相去甚遠,比鄭昂這個正五品郎中,矮了都不止一級兩級。剛欲開口罵對方借官位壓人,卻聽見虢國夫人那邊傳來一聲輕咳,然后笑著問道:“諸位大人在爭論什麼啊!我怎麼半句都聽不懂呢!咱們剛才不是正談論詩文麼?怎麼好好地把話題跑了這麼遠?!”

啊吖!眾人心里暗暗叫了一聲。紛紛收起火氣,在臉上重新堵起笑容。那姓薛的今天就是只瘋狗,逮誰咬誰。大伙跟他斗氣不要緊,萬一掃了美人兒的興頭兒,被她一狀告的楊相那邊去,或者在天子耳邊吹幾句枕頭風,可是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還是賈昌為人體貼,笑著把話頭接過去,主動替大伙解釋道:“他們是平日里忙慣了!所以一不小心就扯到政務上。大抵剛剛交卸了印信,入京述職的人,身上都有這個毛病,或多或少而已。等在京師里多休息幾天,慢慢就又改過來了!”

“哦!”虢國夫人恍然大悟,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原來如此,看來是小女子少見多怪了。他們吏部也是,怎麼能這麼用人。累壞了怎麼辦?!應該給大伙放半年假,在四下游歷游歷,散散心才對!”

嘿!眾人恨得直咬牙。不敢反駁虢國夫人這紅顏禍水,卻把目光都轉向了薛景仙,恨不得當場用眼神殺了這缺心眼兒的家伙。放半年假,大伙休息得還不夠麼?每年能出的肥缺兒就那麼幾個,放半年假,回來后肥差還能輪得到大伙頭上麼?

薛景仙此刻也明白自己不小心成了眾矢之的,心里頓時好生后悔。然而他又不可能當眾解釋說自己剛才不是想找人吵架,只是為了吸引虢國夫人的注意力,才故作驚人之語。正尷尬間,又聽見賈昌笑著說道:“那怎麼行?楊相著手整頓前任留下來的爛攤子,正是需要用人之際。他們再累,也得把目前這段時間挺過去!”

聞聽此言,大伙登時找到了臺階下,沖著皇宮方向拱拱手,信誓旦旦地附和:“正是,正是,賈大人所言甚有道理。為國效力,怎敢嫌苦嫌累!”

虢國夫人微微一笑,舉起酒盞細品,不再繼續在這個無聊的話題上糾纏。眾人見此,心中又暗暗松了口氣,看向薛景仙的目光,卻愈發厭惡起來。

眼看著酒宴上剛剛開始好轉的氣氛又要被破壞掉,賈昌無奈,只好自己找比較開心的話題講。先后說了幾個關于非常有趣的笑話,把大伙心中的不愉快沖淡。然后又搖搖頭,非常樂不可支地說道:“其實賈某也有這個毛病,三句話不離官場。最近有個關于某縣豪強的笑話,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

“哪個?”

“講講?賈兄莫要調人胃口?”

眾賓客也不想讓酒宴不歡而散,即便不是很感興趣,也紛紛開口回應。

“說起來此事也挺有意思的。咱們大唐律法寬容,所以地方上總有那麼一兩戶人家,仗著樹大根深,盡做一些不知好歹的事情!有時候官員們上任,還真拿他們挺為難!不管吧,實在愧于陛下教誨。管吧,又扯出蘿卜連著泥......”

“嗯!”有著在地方做官經驗的賓客們紛紛點頭。賈昌這句話說得都是底層官場上的實情。大唐的地方官員由吏部統一任免,通常不準在原籍為官。然而小吏卻不受這個限制。所以很多地方官府,小吏往往都由大戶人家的爪牙擔任,或者早已被地方大戶買通了,恨不得每天晚上跟富豪們抵足而眠。然而新官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又不得不依靠這些胥吏。結果往往是赴任沒有幾天,就發現自己已經被架空了。要麼政令根本出不了縣衙,要麼不得不跟胥吏們同流合污,成為地方大戶的提線皮影。即便有個別想盡心報效朝廷的,往往還沒等其在與地方豪強的角力中把局面搬回來,任期就已經到了。要麼高升,要麼被調往其他地方為官。新來的繼任者又要重蹈前任覆轍。

對于了解一些地方上奇聞異事,虢國夫人倒是不太反感。見賈昌三言兩語就抓住了眾人的心,也笑著轉過頭來,靜靜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端起面前的酒盞抿了一口,賈昌繼續笑著說道:“對此情況,很多人害怕麻煩,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反正那些大戶行事也自有分寸,輕易不會弄得太過火。可有這麼一位,偏偏不信邪,上任才半個月,就把前幾任一拖再拖的數件陳年舊案翻了出來,準備要秉公處理!結果地方上幾個大戶立刻就不干了,勾結起來,準備給此人點顏色看看。其中有個楞頭青叫華南金,是這個地方上的一霸,就故意在縣衙門口不遠處縱馬傷人,然后氣定神閑地等著看縣令的笑話!”

類似的尷尬事情,在座眾人也曾遇到過。無非是找人中間說項,雙方各退一步。新任官員不再管前任留下的積案,而鬧事者也推出個替罪羊來去坐幾天牢。然后彼此借機探明了對方底限,約定好今后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不願意,但根本沒其他辦法。想抓拿真兇,捕快們根本不肯認真動手,縣令自己總不能提著刀滿大街去追殺一個惡霸!並且一旦惹出了所謂的“民變”,上頭追究下來,“一個處事不利”的評語,就徹底毀了你的前程!

仿佛猜到大伙心中所想,賈昌微微一笑,得意地說道:“誰料想,那縣令比惡霸更楞,居然立刻丟下火簽,以三日為限,要求麾下差役出手拿人!那些差役們當然不肯應承,按照傳統繼續明目張膽地消極怠工。誰料才過了一天,縱馬傷人的惡霸華南金就主動到縣衙投案自首了。非但承認了自己的罪責,連數件前幾任縣令沒敢處理的案子,也都主動認了。被縣令立刻打入了死牢,準備上報刑部,秋后問斬。”

“這下,地方大戶們可亂了陣腳,再度聚在一起,準備到上頭聯名控告新任縣令“誣良為盜”,嘿嘿,誰料這邊狀紙剛剛寫好,墨跡還沒等干呢。那廂已經有差役提著鎖鏈把門給堵了!”

“啊!”不但虢國夫人聽得好奇,一眾做過地方官的賓客們也個個瞠目結舌。指望橫行一方的惡霸幡然悔悟,還不如指望石頭能開花!而那幫差役們既然是地方豪強養活熟了的‘家雀兒’,又怎可能事先知會一聲都不做,就立刻翻臉上門捉人?

莫非那縣令背后還有個極大地靠山不成?可強龍難壓地頭蛇。誰的靠山會硬到如此地步,令全縣的衙役同時洗心革面?

“那幫大戶們納悶啊,都是熟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呢!”不愧為能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談的弄臣,賈昌說起故事來,簡直是句句搔到人心癢處。“當即大聲抱怨衙役們不仗義,威脅要揭對方老底。大伙誰都別想好過。那些衙役們先苦笑了幾聲,然后指著自己的臉說道,‘還用你們揭麼?咱們的老底早被揭干凈了!’”

“聽了這話,大戶們仔細一看,才發現幾乎所有衙役,都是鼻青臉腫。幾個平素最為有頭臉的捕快,班頭,居然連胡子帶眉毛一並給人剃了,腦袋光溜溜的像個大鴨蛋。”賈昌頓了頓,繼續笑呵呵地講述,“原來他們昨天夜里,都被一蒙面人堵在了家中。狠狠地收拾了一通之后,非但把自己跟大戶們勾結的事情招認了出來,連這幾年做過的所有缺德事,都在對方的威逼下,招了個竹筒倒豆子!”

“啊!蒙面人?莫非是個俠客?”眾官吏眼睛又是一亮,紛紛興奮地大叫。隨著平話這種日常娛樂活動在大唐各地風靡,有關劍俠的故事,也雨后的野草般流行開來。其中比較有影響的如風塵三俠的故事,就把前朝某個重要人物,篡改成了虯髯客。並且將在大唐立國時處處跟高祖作對,差點兒被秋后算賬砍了腦袋的李靖,一舉捧上了開國功臣的神壇。

然而劍俠這東西畢竟太過于虛玄,大伙只是希望其有,卻誰也沒親眼看到過。此刻聽賈昌講起,忍不住都好奇地打聽起來,“真的是俠客麼?那縣令怎麼結識得此等人物?賈兄可知事情具體發生在哪里?改天若是有機會,真要去見識見識!”

“真源縣啊。你們真的沒聽說過?最近市井中都傳遍了!”賈昌詫異地看了大伙一眼,白凈的面孔上寫滿了無辜。

“真源?”虢國夫人的眉稍突然一跳,下意識地扭頭朝賈昌看去,卻在對方臉上沒有發現任何刻意的跡象。她的心臟慢慢狂跳起來,雙頰因為酒氣上涌而慢慢變得通紅。真源,那是小張探花改任縣令的地方。勇于任事,嫉惡如仇,也是他的一貫風格。那個蒙面大俠,應該是雷大哥。可雷大哥分明比張巡晚離開了半年多,怎麼可能在后者剛剛赴任,就幫他教訓那些胥吏和土豪?

雷萬春,這個已經漸行漸遠的背影,瞬間在她心頭又變得清晰。那棱角分明的面孔,那滿臉的絡腮胡子,那永遠充滿了笑意的眼睛。仿佛漫漫冬夜里的一點燭光,照亮了所有寒冷與污濁。

那才是他應該去的地方。持劍而立,快意恩仇。如果留在京師的話,恐怕他就會一天天地沉淪,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和糟老頭。

“我還以為早就大伙聽說過呢!”醉眼朦朧中,虢國夫人看見賈昌拍拍胸口,笑著補充,“白擔心了半天。當然是俠客出手了。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那縣令不知道怎麼走了狗屎運,居然結交了一群大俠為他效力。華南金那惡棍一腦袋撞到了鐵板上,本以為這回還能像以前一樣給縣令個教訓,也好作為日后橫行鄉里的憑仗。誰料衙役們沒動手抓他,當晚他的莊子卻被幾個大俠聯手給破了。全家老少都給綁了起來,如果他不肯主動去縣衙投案自首的話,人家就要替天行道!”

“衙役們開始時還以為華南金另有所謀,嘻嘻哈哈地等著看熱鬧。誰料熱鬧沒看成,自己全被人起了老底,不得不反咬先前的買主一口,以圖將功贖罪。那些地方豪強們一看這陣仗,登時傻了眼。想逃逃不掉,想造反沒膽子。好在縣令本來也沒想將他們趕盡殺絕,只是將那些陳年舊案都拿了出來,一一核實。該打板子地打板子,該罰金的罰金,該蹲監牢的命各家自己從嫡系子侄中出一人頂罪蹲監牢。該砍頭的罪名,也是照此辦理。一串案卷送到刑部核實過后,去年冬天直接在縣城西門外砍了十幾顆血淋淋的大腦袋。從此之后,整個真源縣民風為之一振,再也沒人敢依仗家族勢力橫行鄉里。”

‘一群俠客?怪不得那真源縣令有恃無恐!’眾位賓客搖頭驚嘆。換了自己與對方易地而處,恐怕也要甩開膀子大干一場。為官一任,有誰不想在地方上留下個好名聲呢?只不過誰也不像真源縣令那麼走運罷了!

只有虢國夫人,從迷醉中慢慢回轉心神,秋水般的眼睛盯著賈昌又掃了數下。突然,她輕輕地笑了起來,一瞬間百媚頓生。

這個賈昌,也忒會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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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29: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白虹(三下)

一場漫長的盛宴,足足進行了三個時辰,才終于宣告結束。從賈昌家出來的時候,東邊的天色已經泛白。虢國夫人跳上自己的銀裝馬車,剛剛將虛偽嫵媚的笑容從臉上卸下,立刻覺得一陣倦意襲來。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瞇縫起眼睛,準備進入夢鄉。

老天偏偏不肯遂人所願,還沒等她把眼皮閉安穩,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車輪摩擦聲。緊跟著,馬車驟然停下,將她和貼身婢女香吟的身體同時拋向前方。撞在包裹著厚厚一層棉花的車廂板上,發出“砰砰”兩聲巨響。

“抓刺客!”馬車外的侍衛們齊聲大叫。一剎那,斥罵聲、兵器出鞘聲和拳腳入肉聲紛涌而至。中間還夾雜著數聲凄慘無比的哀鳴,“別打了,別打了。哎呀!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哎呀,哎呀,饒命,饒命......”

“出去看看!別弄出人命來。”強壓住心頭的怒火,虢國夫人爬起身,低聲向婢女香吟吩咐。能無視長安城內宵禁命令,半夜在曲江池附近晃悠的家伙,身份自然不會太低。一旦侍衛們出手太重把人給打死了,萬年縣那邊恐怕又要費一番口舌。

“半夜沖撞您的車駕,打死了才好!”小婢女香吟恨恨地應了一句,揉著被撞疼的額頭,信手推開車廂門。“夫人說了,讓你們悠著點兒,別直接打死了!留他一口氣,丟到萬年縣大牢里邊去,讓孫捕頭料理他!”

“知道了。夫人沒被驚擾到吧?!”兇神惡煞般的侍衛們轉過頭來,滿臉媚獻。“這廝冷不丁地就從路邊沖了過來,我等根本來不及攔阻!”

說著話,又抬起腳來,沖著橫在車隊側前方不遠處的一個身體猛踹。一邊踹,一邊罵罵咧咧的數落,“賤胚,沒長眼珠子呀你!連夫人的車駕都敢攔,活該去墊車轱轆!”

“啊,啊——”挨打的家伙雙手抱頭,在眾人腳下亂滾。一邊滾動,一邊語無倫次地大叫,“我不是故意的。哎呀,我是薛縣令。別打了,哎呀,我剛剛見過你家夫人!”

黎明前的寂靜里,他的慘叫聲顯得異常清晰。穿過敞開的車廂門,再度引起了虢國夫人的注意。“讓他們別打了。”一聲不耐煩的怒喝從車廂內傳出,聽在挨打者的耳朵里無異于天籟。“這個人我剛剛在賈大夫家里見過!香吟,你出去看看,需要不需要給他請個郎中過來!”

“是!”小婢女香吟終于也想起了挨打的家伙是哪個,答應一聲,悻悻然走下馬車。“別打了。都住手。這個人不是刺客!楊伍,你檢查一下,傷到他的骨頭沒有!”

話音剛落,滾在眾護衛腳下的薛縣令立刻爬了起來,不顧擦拭臉上的血跡和泥土,沖著香吟躬身作揖,“沒傷到,沒傷到。幾位家將大哥剛剛都留著手呢!謝謝姑娘!謝謝夫人!是薛某莽撞了。不該驚擾夫人的車駕。但薛某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既然薛大人沒受傷,就趕緊讓開吧。時候不早了。夫人還等著坐車回府呢!”沒等扶風縣令薛景仙啰嗦完,香吟眉頭一皺,不耐煩地打斷。

“是,是!”到底是做過一方父母官的人物,薛景仙大肚能容,絲毫不以被一個婢女呵斥為恥,“可,可我的確有要事需當面向夫人稟告啊。要事......”

像這種打著稟報要事旗號,借機拍虢國夫人馬屁的無賴文人,香吟已經見了不下百個,根本不肯相信對方的拙劣借口。眉頭又皺了皺,低聲說道:“薛縣令是不是弄錯了。夫人向來不管外邊的事情。無論公事還是私事,你還是去找右相大人吧!”

“我,我壓根進不了右相府的大門啊!”眼看著這頓毒打就要白挨,薛景仙扯著嗓子大喊,“夫人,夫人。薛某有驚天大事稟報。薛某有驚天大事需要向您稟告!”

沒想到薛景仙一點兒官員的臉面都不要,小婢香吟大急,狠狠推了其一把,低聲喝道:“讓開。讓開。大清早你瞎嚷嚷什麼!來人,請薛縣令到路邊休息!”

“是!”侍衛們答應一聲,上前叉住薛景仙,就準備往路邊的排水溝里邊扔。就在此時,官道上又傳來一陣急劇的馬蹄聲,光祿大夫賈昌劈頭散發,帶領著數名家丁疾馳而來。人未到,聲音已經先到:“夫人怎麼樣了?受傷沒有?誰沒長眼睛,竟敢沖撞夫人的車駕?!”

見有外人在場,正在躍躍欲試的楊府家將們趕緊把薛景仙放了下來。“今兒算是便宜了你!”小婢女香吟偷偷罵了一句,整理衣衫,走上前迎住賈昌的馬頭,“有勞光祿大夫費心了。我家夫人只是受了一點兒驚嚇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賈昌抹了把額頭上急出來的冷汗,喃喃地回應。此地距離他的府邸沒多遠,剛才聽到官道上有人大喊“抓刺客”,他趕緊帶領家丁趕了過來。唯恐在自己家赴宴的貴賓們在回府途中遇到什麼意外,弄自己一身洗不清,摘不凈的干系。

眼角的余光看到鼻青臉腫的薛景仙,剎那間,賈昌心頭便是一片雪亮。所謂刺殺,十有七八是某個把腦袋削尖了往上爬的家伙心情太切,一頭扎進了虢國夫人車隊的緣故。卻害得自己虛驚一場,差點把心臟從嗓子眼兒里給跳出來。

想到此節,饒是涵養再好,賈昌也忍不住心頭火起。眉頭一豎,低聲冷笑,“我當是哪個吃了豹子膽的家伙,敢當街沖撞國夫人的車駕呢!原來是薛大人!不知道薛大人這是要跨境問案呢,還是看我等不順眼了,準備當街給以教訓呢?!”

被賈昌刀子般的目光掃到,薛景仙本來就不算太高的身軀登時又矮了一截,連連拱手,結結巴巴地回應,“不,不不不。卑,卑卑職不敢,不敢!卑,卑卑職,只,只是有,有一件,一件非,非常重要的事情,需,需要當面向夫人稟,稟告!稟告!”。

“什麼事情,不能在我府里邊說!”見到薛景仙那幅猥猥瑣瑣模樣,賈昌肚子里的火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他是聽了熟人推舉,說扶風縣令薛景仙勇于任事,才想將其引薦到楊國忠門下。一方面可以為國求賢,另外一方面,也能幫助楊國忠加強一下手中隊伍的實力。卻萬萬沒有想到,此人居然如此市儈。雖然穿了十幾年官袍,行為舉止卻連一個市井流氓都不如。

“卑,卑職,卑職是,是剛剛才想起來的!”薛景仙想都不想,謊言脫口而出。說完了,才突然發現這句話里邊毛病甚多。非但會讓有權有勢的美人覺得自己是無理取鬧,而且容易給斗雞小兒賈昌抓到把柄。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賈昌立刻冷笑逼上,“原來薛大人隨時拍一拍腦袋,就能想出天大的要事。賈某佩服,佩服!”

還是早春的天氣,薛景仙的腦門上卻汗流滾滾,滑過沾滿泥土和血污的面孔,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印記。眼看著要同時得罪兩個惹不起的大人物,他再顧不上考慮輕重,扯開嗓子,大聲求肯:“不,不是,不是這樣。不是這樣。賈大夫您聽我,聽我解釋啊!夫人,夫人您給我一個解釋機會啊!”

這種小人,多看一眼都惡心。賈昌冷笑著轉過頭,抬腿便準備離開。薛景仙見狀,心中更急。不顧一切地追將上去,用力扯住賈昌的披風,“大人,大人聽我解釋。酒宴上,酒宴上人多。我不敢說。有人,有人要謀反!”

“啊!”最后兩個字把賈昌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虢國夫人恰恰也從車廂中探出半個身子來,正準備向賈昌當面致謝,聽到薛景仙聲嘶力竭的大喊,也大吃一驚,楞了楞,身體僵在了車廂門口。

還是小婢女香吟反應快,趕緊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低聲命令:“架住這個瘋子,送到第三個車廂里去。等候夫人和賈大人處置。無關人等,旁邊警戒。能站多遠就站多遠!”

“諾!”侍衛們心頭一凜。躬身領命。頃刻之間,就在官道上圍成了一個直徑長達五十步的大圈子,把車隊和幾個重要人物全都保護在了里邊。

家將頭目楊伍叉起薛景仙,將其丟進車隊中的一輛備用馬車。虢國夫人和賈昌兩個互相看了看,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相繼邁入了車廂。楊伍指揮幾個心腹侍衛,又在車廂附近圍了第二道圈子,以防有人偷聽。待親眼目睹侍衛們將一切必要手段準備穩妥后,虢國夫人命令香吟關嚴車門,回過頭來,厲聲向扶風縣令薛景仙喝道:“薛縣令,說話之前你可要考慮清楚。不要胡亂編造故事,也不要用謊言耍弄我等。我這個國夫人雖然不愛管閑事,可若是有人敢刻意戲弄的話,我也不會輕易讓他好受!”

“是,是是。卑職明白,卑職明白!”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將機會抓到了手里的薛景仙連連點頭,慌不急待地回應。雖然旁邊還多了一個賈昌,比他預料中的情況差了一些,但總算引起右相楊國忠大人之妹的關注了。想到自己今后的前程就要賭在幾句話上面,他的聲音都變得有些戰栗,“卑職,卑卑職手,手里有確鑿證據。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安,安祿山,準準準備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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