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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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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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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34: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壯士(二上)

望著遠方伴隨著鼓點節奏緩緩推過來的刀叢,大食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苦。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在這個時候,領軍跟大唐爭鋒。東方有句格言說得好,‘如果你想打贏一場戰爭,至少需要**以下三個條件之一。第一,要掌握有利時機。第二,要占據有利地形。第三,將領和士卒,國王和臣子們齊心協力!這三個條件重要性依次提高,特別是第三條,乃是重中之重!’而現在他手中的這支聖戰軍,卻任何一個取勝的條件都不具備。(注1)(注2)

論時機,眼下大哈里發艾布﹒阿拔斯纏綿病榻,隨時都可能亡故。第一繼承人曼蘇爾﹒阿拔斯威望不足,難以令首相和群臣信服。軍隊最高指揮者大艾米爾穆杰希德心灰意冷,沉迷于從西方傳來的一種特殊飲料,終日精神恍惚。若不是教法官賈布里勒大人聯合當年追隨哈里發一同發動叛亂,驅逐了倭馬亞家族的若干老兄弟們苦撐局面的話,整個帝國幾乎要分崩離析。(注3)

論地形,坦叉始羅附近河谷眾多,丘陵林立,根本不適合騎兵大規模展開。而對面唐軍的重甲步卒,在這里卻如虎歸山。唐軍已經抵達此地半月有余,基本上是在以逸待勞。聖戰東征軍卻是遠道而來,人困馬乏。

論內部團結,此刻的東征軍更是千瘡百孔。當年恒羅斯大戰結束后不久,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就被大哈里發下令毒死。其麾下悍將齊雅德﹒伊本﹒薩里稀里糊涂地卷入了一場叛亂,全家上下七十余口盡數被誅,無一人得到寬恕。更有葉齊德、賈哈姆、塞勒曼等一眾勇士,立下了曠世奇功卻沒有受到應有獎賞,反而跟著阿布總督一道被殺,死得不明不白。眼下的東征軍里核心將領,除了艾凱拉木本人,幾乎全是從其他戰場抽調而來,之前沒有半點兒與唐軍交手經驗。

從某種角度上講,眼下的這支東征軍看起來規模龐大,盔明甲亮。真正實力還不如兩年半以前,恒羅斯之戰時與唐軍遭遇的那支隊伍的一半兒。當年的那支隊伍,十五萬人中有六萬是嘎茲(聖戰者),四萬穆特瓦爾(願意獻身的人,志願者),剩余五萬才是從被征服各國臨時招募的武士。領軍的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前鋒齊雅德﹒伊本﹒薩里兩人都堪稱一時名將。而眼下,十二萬大軍當中,居然有六萬是臨時拉起來的穆特瓦爾,三萬余各國仆從,真正受過嚴格訓練的護教嘎茲還不足三萬。至于他艾凱拉木本人,雖然深受大哈里發的信任。但此刻他心里卻非常清楚,自己的真實本領,距離前任呼羅珊總督阿布將軍相差不是一點兒半點兒。(注4)

但是,艾凱拉木又不敢推辭上面交代下來的任務。曼蘇爾並不是一個寬容的人,此刻國內權力爭斗的局勢又不明朗。一旦被曼蘇爾和首相兩方之中任意一方誤會自己跟另外一方是同伙,故意不聽調遣的話。待爭斗結果出來之后,艾凱拉木不敢保證自己的結局會比齊雅德﹒伊本﹒薩里好上多少。

坦叉始羅曾經為佛教聖地,對周邊各國影響甚重。失去它,天方教所遭受的打擊將不可估量。所以盡管準備不足,盡管心里一百二十個不情願,艾凱拉木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了東征重任。並且在清真寺中立下誓言,要將真主的旨意傳遍整個東方,甚至一直傳到唐人的國都,數千里之外的長安。

嘴上的誓言說得響亮,真正走上戰場之時,他卻慎之又慎。上次恒羅斯之戰,阿拔斯帝國做足了充分準備,並且收買了對方的仆從軍背后下刀子,才勉強獲取了勝利。雖然將唐軍打得大敗虧輸,自己一方也傷筋動骨。這回,唐軍有備而來,阿拔斯帝國的聖戰軍卻是倉促拉起,憑借著上次跟在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身邊獲得的經驗,艾凱拉木不相信自己能創造更高的奇跡。

所以,他一直試圖以巧計破敵。先將十二萬大軍齊頭並進,期待著以人數方面的優勢,逼迫唐軍后撤,不戰而屈人之兵。待發現這條計謀未能得逞之后,艾凱拉木又迅速想出第二條妙計,利用單挑的方式,打壓唐人的士氣,同時為自己一方爭取更多的休息時間。

計策成功了一半,素有賢者之國的唐人,果然接受了聖戰者的單挑請求。沒有趁東征軍立足未穩之際,立刻發起攻擊。然而,令艾凱拉木始料不及的是,自己麾下那些打遍了整個西方世界未嘗一敗的聖武士,居然接二連三地敗在了唐人之手,無論是單挑,還是群毆,半點兒便宜都沒占到。

為了揭開聖戰武士們集體意外失手之謎,艾凱拉木不得不派遣更多的嘎茲出戰。盡管他心里面明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會遭到對手,甚至自己一方將領的恥笑。但是,為了達到最后目的,任何手段,都可以原諒。誰料想,先前一直不斷謙讓唐軍主帥卻突然改了主意,居然主動向聖戰軍這邊發起了進攻。

第一波殺過來的唐軍只有六七千上下,人數不及聖戰軍的十分之一。然而,就是這區區六千余眾,卻令艾凱拉木頭皮發乍,心里發毛,需要用盡全身力量,才能穩住呼吸。那是怎樣一支隊伍,他根本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踏著鼓點,他們緩緩邁進,每前進一步,都好像踩到了對手的心窩子上,令眼前的戰場來回晃動。

過午的陽光很暖和,艾凱拉木卻覺得渾身發冷。他恨不得現在就立刻把全部兵馬都派出去,直接用人數淹沒對方。卻不敢保證對面的那名白胡子唐人將領,還有沒有其他妖術未曾使出。對,是妖術。異教徒最擅長的黑魔法與詛咒,否則,打遍了整個西方世界無敵手的聖戰軍,也不會被區區幾千人,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曾經砍下無數西方騎士頭顱的聖戰者們,也不會突然就失去力氣,被唐人像殺牲畜一樣,肆意宰割!

破解對方詛咒的,只能是對信仰的虔誠。想到這兒,艾凱拉木忍不住在心里默念經文。這番虔誠的舉動,迅速被身邊的親信學了去,繼而傳播開來,以最快速度傳遍全軍。“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他們自己選擇水果和喜愛的禽肉。他們還會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殼里的珍珠一樣貞節.......”

“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他們自己選擇水果和喜愛的禽肉。他們還會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殼里的珍珠一樣貞節.......”祈禱文慢慢從軍陣當中響起,聲音由混亂慢慢變為整齊,由低沉慢慢變為響亮。旋即,幾乎所有大食將士都加入了進來,將經文如梵唱般傳遍原野。

對面的安西軍將士聽見了,卻依舊走得不緊不慢。他們仿佛根本無視于對方人數是自己近二十倍的事實。邁著整齊的步伐,他們繼續向前推進,推進。一步,兩步,從三百步推進到二百步,從二百步推進到一百五十步,一百三十步,一百二十步.......

“咚、咚、咚、咚”從他們背后傳來鼓聲單調且響亮,掃過沙場,越過人群,刺入聖戰者們的耳朵,令他們骨頭發冷,手腳發木。

“咚、咚、咚、咚”接連不斷的鼓聲,始終以同一個節奏,穿透誦經者的耳朵,穿透他們的靈魂和心臟,如同烏云背后的一縷陽光,將誦經聲攪得支離破碎。

“啊——”終于有大食人受不了鼓聲所帶來的壓力,率先發出了一陣箭雨。一百二十步距離,羽箭可以命中目標,卻無法射穿對方的護甲。走在攻擊隊伍最前排唐人刀盾手,只是隨便將盾牌舉了舉,就攔住了大部分攻擊。零星幾支羽箭穿過盾牌縫隙,砸在鐵甲上,發出“叮”的一聲,軟軟落地。

“穩住,穩住。不準浪費箭矢!”艾凱拉木突然驚醒了過來,扯開嗓子大聲喝止。

“穩住,穩住。不準浪費箭矢!”畢竟久經戰爭,他身邊的嘎嗞們扯開嗓子,將命令迅速放大,傳遍全軍。

羽箭的密度迅速變稀,但有人還在盲目地亂射。一支接一支,落在唐人的腳下,與先前胡亂射出的羽箭混在一起,在軍陣面前形成一道細密的屏障。

這種完全由木桿和羽毛組成的屏障,不具備任何防護效用。唐人的包鐵戰靴踏上去,立刻粉碎一片。一百一十步,一百零五步,一百步,忽然,鼓聲猛然停頓,隨即,化作一陣連續的雷鳴。

“咚咚咚咚咚咚咚——”伴著奔放不羈的節奏,所有唐人停住了腳步。走在隊伍最前方的刀盾手猛然將手中巨盾向上一舉,瞬間結成了一面明亮而低矮的城墻。所有盾牌,上緣都微微前傾,與頭頂上已經走過天際中線許久的烈日,呈某種默契的角度。

剎那間,西域特有的明亮日光,就從打磨平滑的精鋼盾牌表面上反射了出來。無數道反光匯聚成粗壯凝重的一團,狠狠劈向了對面大食人的眼睛。

“啊——!”艾凱拉木本能地選擇了閉眼,耳畔驚叫聲響成了一片。還沒等他弄明白唐人到底有使用了什麼古怪魔法,雷鳴般的鼓聲又急轉稀疏,“咚、咚、咚咚、咚咚......”踏著鼓點,安西軍前鋒再次向前推進,如同一只渾身閃著銀光的巨龍般,壓向黑漆漆的大食軍陣。

“放箭,放箭!”到了此時,艾凱拉木再也顧不得什麼控制戰場節奏了。扯開嗓子,不顧一切地命令己方弓箭手進行攔截。命令被化作喊聲和角聲,迅速向周圍傳播。聞聽號令,早就按耐不住的大食弓箭手彎弓,仰頭......

無法瞄準。即便信仰再虔誠的嘎嗞,在這單純的自然力量面前,也無法讓自己睜開眼睛。他們只能憑著直覺,調整弓箭的角度。數以萬計的羽箭騰空,大多卻都成了無用角色。或者高高地從安西軍頭頂掠過,或者沒等到達目的地,便一頭扎向了地面。只有很少一部分,直接打在了移動中盾墻上,將光潔的盾面打出無數小麻點兒。然而,這些小小的麻點兒,根本影響不了整個盾墻的反光能力。粗壯的光柱繼續劈來,晃得大食人兩眼流淚,無法看清楚對面目標。

好在艾凱拉木麾下兵馬足夠眾多,中軍的弓箭手被盾墻晃成了瞎子,兩翼的弓箭手還能盡最大可能地提供一些支援。通過側向攻擊,給前進中的唐軍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為自己一方贏得更多的調整時間。只是這樣一來,兩翼的隊形就無法保持齊整,慢慢地被自家弓箭手擠壓向前,慢慢被擠壓成了一個雁翅形,並且起伏不平。

連綿不斷的箭雨越下越猛,前進中的唐軍漸漸有了傷亡。一名位于隊伍邊緣的刀盾手身體猛然晃了晃,鮮血從肩窩處冒了出來。他身后的弓箭手立刻上前,先接過巨盾,然后將傷者推開,推向隊伍后側。隨即,耀眼的巨盾再度舉了起來,護住附近的大唐男兒。

又一名盾牌手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羽箭從空檔處斜向撲入,射中了幾名弓箭手。為了保持射擊的準確性,唐軍給弓箭手提供的皮甲,在一百步以內的距離上,防不住羽箭攢射。傷者被推開,盾牌被撿起,內排弓箭手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迅速補位。整個隊伍在行進當中做好了調整,腳步依舊不疾不徐。

“咚,咚,咚咚,咚咚......”終于,鼓聲的節奏再度發生了變化。敵我雙方,幾乎同時松了一口氣。前進中的唐軍再度停住腳步,在距離大食人軍陣不及八十步的位置,重新調整隊形。盾墻兩側慢慢向后彎曲,為自家袍澤提供更全面的保護。盾墻正面的盾牌數迅速減少,反射的陽光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強烈。

“傳,傳令。讓兩翼約束隊伍,小心唐軍有詐!”艾凱拉木聲音已經緊張的變了調,沙啞著嗓子調整部署。他麾下眾位嘎嗞和穆特瓦爾的身體,似乎越休息越疲憊。只是匆匆射出了三五支羽箭,就已經有人無法拉開弓弦。他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沒比別人好多少,心臟狂跳不止,幾乎無法停下。嘴唇發干,手腳發軟,平素隨便就可以肆意揮舞得長矛此刻竟然好像重逾千斤!

一切都向最不利情況發展。這種狀態下,艾凱拉木不敢輕易驅使大軍上前決戰。否則,根本無法預料麾下的弟兄們,會不會在激戰當中,忽然失去全身力氣。成為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安拉啊,難道您是懲罰仆人的信仰不夠虔誠麼?”抬頭看了看可惡的太陽,艾凱拉木暗暗追問。雖然家族中偶爾有人也會做一些搶劫,勒索的勾當,但那都是針對異教徒的行為,按道理根本沒有違反教規。為何今天聖戰大軍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好運氣?承受著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的磨難?

還沒等他將心里的疑惑想清楚,對面傳來的鼓聲再度化作一陣陣雷鳴。在擋住了大食人數輪羽箭攢射之后,安西軍刀盾手突然把盾墻撤開,露出了先前隱藏在盾墻之后,蓄勢已久的弓箭手。

“嘣”一聲整齊的弓弦響,切入了軍鼓的節奏。數百支破甲錐同一時間發了出去。掠過八十步的距離,將正面的大食軍陣,整整齊齊砸出了一道豁口。

八十步,唐人制弓技術之精良,在這個距離上表現的淋漓盡致。尖鋒長達三寸,有著四個棱面的破甲錐輕易地撕破了大食人身上的保護,無論是皮甲、板甲、還是鎖子甲。尖利的錐鋒去勢未盡,繼續**皮膚,撕裂肌肉,將里邊的五腹六臟攪得稀爛。

第一輪羽箭射起的血珠尚未落下,唐軍前鋒的第二排弓箭手已經松開弓弦。又是數百支羽箭同時升空,聲響和威勢與先前絲毫不差。唯一不同的就是,這輪羽箭為斜射,先向上飛了一段距離,然后急轉直下,越過第一波弓箭手**的缺口,將后邊的大食兵將射得人仰馬翻。

緊接著,第三排羽箭又至,將更多大食人推向死亡的深淵。整個大食軍陣正面登時一片混亂,很多訓練不足的穆特瓦爾抱頭鼠竄,將自家隊形撞得百孔千瘡。

一些參加過上次恒羅斯之戰的大食老兵見狀,不等艾凱拉木發令,立刻一手舉著盾牌,一手持刀沖上前,嚴肅戰場紀律。十幾個血淋淋的屍體倒下去后,軍陣正面終于恢復了一點兒秩序。另外數百名經過嚴格訓練的聖戰者也從驟然打擊中緩過神來,彎弓搭箭,向對面的唐軍發起反擊。

“近衛營,嚴肅戰場紀律!聖戰營,反擊,馬上反擊!”到了此刻,艾凱拉木好歹想起了主帥的職責,揮舞著手臂,大聲命令。

更多的老兵投入缺口處,或者用刀鋒逼迫穆特瓦爾們充當肉盾,或者加入弓箭手行列。冰雹般的羽箭從缺口處射了出去,逆著對方羽箭射來的方向,扎向大唐將士。一瞬間,雙方隊伍中都出現了大量死傷,血光在兩支隊伍頭頂輪番飛濺。

站在前排的一名唐軍弓箭手剛剛將羽箭搭上弓臂,就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他左右兩側的袍澤卻不聞不問,前腿彎曲,后腿緊繃,用全身的力氣,繼續將角弓拉圓。緊跟著,左側的弓箭手受傷倒地,角弓摔出老遠。沒受傷的右側弓箭手目不斜視,繼續蓄力,瞄準,松手,破甲錐如毒蛇般飛出,正中對面大食弓箭手的面門,將其整個人射飛起來。脖頸在半空中折斷,腦袋被破甲錐穿透,前后各露出血淋淋的半截。

前、中、后,三排唐軍弓箭手,每排都有不少人受傷倒地。但沒被敵軍羽箭射中的人,則繼續遵從身邊校尉的指揮,將破甲錐搭上弓弦,將弓臂拉滿,將死亡的烏光送向指定的目標。

“啊.......”整整一排大食弓箭手倒地身亡。很快在彎刀和經文的驅動下,又補上了新的一批。

“噗....”羽箭入肉,數名大唐男兒血染沙場,身邊的袍澤迅速補位,拉開角弓,繼續向大食人射出羽箭。

沒有停頓,沒有閃避動作,敵我雙方面對面站在八十到一百步的距離上,瞄準對方的要害,不停拉弓,放箭。放箭,拉弓。

戰鼓聲依舊響如驚雷,卻已經無法蓋住弓弦的彈動聲。“嘣”“嘣”“嘣”簡單而又清脆的弓弦響猶如從地獄發出來的召喚,每一輪過后,都帶數十條鮮活的人命。

一排大食人倒在了缺口處。轉眼又是一排。

活著的人手開始發軟,腳開始發虛,卻不得不繼續向前補位。否則,他們將無法證明自己對信仰的虔誠。

不虔誠者,死后無法升入天國,活著也會身敗名裂。

不知不覺間,聖戰者們又開始念誦經文,一聲比一聲急促,“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

“他們自己選擇水果和喜愛的禽肉。”

“他們還會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殼里的珍珠一樣貞節.......”

“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

注1:黑衣大食建立于公元750年,開國哈里發姓阿拔斯,所以自稱為阿拔斯帝國。

注2:當時的阿拉伯帝國橫跨東西,對東西方文明都有涉獵。文中模擬阿拉伯人口吻翻譯的孫子兵法,

注3:黑衣大食是政教合一國家。最高為哈里發,其下為首相,稱作維齊爾。再下為教法官,負責審理教徒內部的訴訟。全隊總司令稱“大埃米爾”。

注4:嘎茲、穆特瓦爾都是黑衣大食國對戰士的稱呼。嘎茲:為聖戰者,信仰虔誠,訓練嚴格,打仗時奮不顧身。穆特瓦爾是志願者,同時也是狂信徒。但沒有經過嚴格軍事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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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34: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壯士(二下)

弓箭手在戰場上本來只是用做防御的輔助力量。主要用來對付敵軍的大規模沖擊,或者在攻城時負責壓制防守一方的同行。在今日之前,大食人從來未曾嘗試過將弓箭手派到戰場最前方,充當進攻的主力。更沒有人會想到,安西軍主帥封常清,會在兩軍交戰之初,就選擇了這樣一個不合常規的打法。

八十步左右的距離,對于大多數經過嚴格訓練的弓箭手而言,命中目標幾乎是十拿九穩。只要他能平心靜氣地瞄準,只要他能不受身邊的慘叫聲和對面刀盾手的干擾。

換句話說,是封常清以一種幾乎瘋狂的戰術,將兩軍的第一回合,從傳統的互相試探實力,直接變成了雙方弓箭手之間的“單挑”。面對面互相射擊,誰堅持到最后,誰就是勝利者。

很顯然,大食人在這方面不占上風。即便有人數和信仰力量作為支持,他們身上的頹勢也越來越分明。

雙方的訓練程度本來有一定差距。唐軍最前方那一面面分散開來,在陽光下不斷閃爍的盾牌,又嚴重影響了大食聖戰者的視覺。大食聖戰者手中的彎弓,是由他們自己掏錢購買,弓臂材料從桑木、柞木到山毛櫸,五花八門,弓的力道大小不一。而對面唐軍手中,卻是由兵部統一打造,清一色的朱漆角弓。講究的是“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體”。同樣呼嘯而來的羽箭,唐軍的破甲錐可以輕松撕裂大食人護甲,入體半尺。大食人的弓箭卻只能貫穿唐軍弓箭手身上的皮甲部分,一旦遇到護心鏡、鐵護胸等物,威力就要大打折扣。

上述幾項,大食人和唐人在每一項之間的差距都不算很大。然而數項加起來,卻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后果。被聖戰者發出的羽箭射中,唐軍多是傷而不死。只要能及時撤回本陣醫治,活下去的把握至少有六到七成。所以受了傷后,唐軍弓箭手往往是不喊不叫,默默地倒下,默默地由自家袍澤將自己抬向陣后。而被羽箭射中了的大食聖戰者,重則當場喪命。輕者,也會撲到在血泊當中,來回翻滾,慘叫不止。

整個弓箭對射的時間其實並沒有進行多久。從搭箭、開弓到把弓弦松開,訓練有素的弓箭手只需要一個到一個半呼吸時間。前、中、后三排弓箭手循環往復三輪,總計也不過是十幾個呼吸。但是,對于戰場中處于下風的一方而言,這十幾個呼吸的時間,卻比從日出到日落還要漫長。在在鋼刀的逼迫和誦經聲鼓舞下,聖戰者們前仆后繼,一波接一波往缺口上填。每一波人填上去頂多堅持三兩息,就又被唐軍的弓箭手射成了篩子。終于,對信仰的虔誠再也抵擋不住對死亡的恐懼,有名全身包裹著黑甲的聖戰嘎嗞突然大叫一聲,掉頭就跑。恐慌以他為核心如同洪水般迅速蔓延,剎那間,大部分與唐軍對射的弓箭手都丟下了兵器,轉身逃命,任由唐軍的羽箭將自己的后背當成靶子,卻再也不敢回頭看上一眼。

“回去,回去!安拉在天國看著你們!”負責督戰的大食老兵們氣急敗壞,揮動彎刀,剁翻慘叫最大聲的幾個弓箭手。然而,在絕對的數量面前,屠殺起不了絲毫作用。逃命者只是胡亂伸手一推,就將督戰老兵推翻在地,然后數雙沾滿血漿的皮靴子踩了上去,將可憐的老兵踩成了軟軟的一團。

見到此景,大食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不敢再猶豫了。瞪著通紅的雙眼高高舉起右臂,同時聲嘶力竭地命令:“近衛營,全體出擊。將對面的唐人給我殺光。出擊!安拉在天國見證你們的榮耀!”

近衛營都是精挑細選的老兵,素質還在被稱作嘎嗞的聖戰者之上。聞聽命令,立刻催動坐騎,吶喊著從本陣正中央沖出。寧可將潰退下來的弓箭手們踏翻,也要盡可能地將胯下戰馬的速度提高到更快。

看著不遠處持續加速的黑色洪流,大食人軍陣的正前方八十步位置,百戰老將李嗣業輕輕舉起手中陌刀,沉聲斷喝,“進!”

“進!”八百陌刀手,一千六百長槊手齊聲回應。同時端平手中兵器,呈三個尖銳的錐形陣列,大步向前推去。

已經出色完成使命的刀盾手,弓箭手們在幾名郎將的指揮下,迅速變為縱隊。沿著陌刀陣和長槊陣之間的空隙,迅速向后撤去。

一瞬間,陌刀陣和長槊陣完全暴露,如同猛獸的牙齒一般,亮在了大食禁衛營面前。

“咚,咚,咚!”鼓聲再度傳來,還是那個單調低沉的節奏。踏著鼓聲,三個錐形陣列穩穩前推。百戰老將李嗣業手舉陌刀,走在了整個隊伍的最前方。

轉眼之間,敵我雙方就撞在了一起。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黑色的洪流被雪亮的鐵錐硬生生刺出了三道巨大的豁口。紅色熱浪就沿著這三條豁口向西推去,如同火焰一般,迅速點燃天空與大地間的所有顏色。

“進!”李嗣業舉起帶血的陌刀,大聲高喊,劈落。將自己正對的大食武士連人帶坐騎,同時劈為兩段。

“進!”身后的陌刀手和不遠處的兩隊長槊手齊聲響應。兵器並舉,將周圍蜂擁而來的大食人,砍翻,刺倒,變成腳下的屍體。

八十步的距離,根本不夠騎兵用來加速。沒有慣性作用,戰馬立刻表露出求生的本能,揚起前蹄,死活不願往刀叢和槊叢中硬沖。失去了坐騎的助力,人數足有唐軍前鋒五倍之多的大食近衛營,對著平行推進的三個鋼鐵叢林大聲喝罵,卻找不到任何下手機會。對面的唐軍則對此早有預料,在領軍核心將領和數名校尉的協調指揮之下,槊出,刀落,將靠近自己的對手殺得人仰馬翻。

“進!”李嗣業舉起陌刀,厲聲斷喝。

“進!”八百面陌刀同時舉起,同時落下,將敢于擋在面前的一切障礙掃成齏粉。

“進!”長槊向正前方刺出,無數黑衣大食人從馬背上掉下來,變成了一個又一個血葫蘆。

黑衣近衛紛紛后退,雙眼里邊充滿了委屈和不甘。唐軍的步槊長達兩丈四尺,鋒刃部分完全由精鋼打造,然后由一條兩尺多長的套管,固定于硬木制造的槊身之上。而他們手中的彎刀卻只有五或六尺來長,連對方手中槊桿的木制部分都碰不到,更甭說是攻擊到對方身體。

這種既借不上坐騎的力氣,又無法靠近對手的滋味,憋得他們就像春天的公狗般,放聲嘶吼。嘶吼罷了,一肚子憋屈依舊無從釋放,只能順著自家人流,不斷向后退避。

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將這一切看在了眼里,禁不住大罵禁衛營主將白舍爾愚鈍,“繞到側面去,攻擊他們的側翼。攻擊他們的側翼。笨,笨得向石頭一樣。來人,給我下死命令,擋不住唐軍,我就將他們全家變成奴隸!“

沒等傳令兵把命令和威脅轉化成號角聲,禁衛營主將白舍爾已經開始嘗試攻擊唐軍的側面。在他的調度下,十數名低級將領分頭散開,各帶百余名近衛,緩緩地在人流中兜了半個圈子,從不同角度撲向了陌刀和長槊陣。

長兵器的弱點在于不利近戰,萬一被對方貼身迫近,就無法進行有效回防。大食近衛軍中士卒以呼羅珊地區的百戰老兵為主,反應速度遠遠高于普通聖戰者。發覺自己一方有新的應對舉措,立刻撥轉坐騎閃避,主動讓出數條縫隙,給側向撲上的同伙創造機會。

“進!”

“進!”

陌刀手和長槊手們對敵軍的變化視而不見。依舊按照固定的節奏,高呼向前。迂回撲上的大食禁衛喜出望外,用雙腳再次磕打了一下馬肚子,盡可能此從胯下坐騎上壓榨出一點兒速度來,然后高高地舉起彎刀,獰笑著劈落。

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天國的榮光。然而,一聲斷喝卻擊碎了所有美夢。

“進!”冰冷單調的吶喊聲中,后排的安西士卒猛然發力,將長槊向斜側前方刺出。前方緊鄰他的袍澤對身邊砍過來的彎刀不閃不避,以同樣的姿勢,刺向更前一排斜側偏上位置。再前排,長槊舉起,也是同樣一個角度。

錐形陣列的外圍迅速擴大,數百桿同時刺出的長槊,在烈日下,宛若一朵綻放的鋼鐵牡丹。紅光閃耀,一個個大食近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軟肋上的槊鋒,手臂一軟,彎刀無力地掉落于地。

迂回到陌刀陣側翼的近衛們結局更為慘烈。在志在必得的一擊當中,他們幾乎把自己整個肩膀和肋骨,暴露給了比目標稍后一排的唐人。隨著一聲斷喝,六尺余長的刀鋒從側后凌空劈落,毫無阻礙地劈到了大食近衛的軟肋處。將他們的上半個身子連同高高舉起彎刀一並掃起來,躍起數尺,帶著血雨慘叫著跌落。

“進!”左右兩個長槊陣,同時發出斷喝。長槊手們互相照應,將正前和斜前方的敵人扎下馬背。

“進!”陌刀陣平推向前,剁碎周圍一切阻擋。

“進!”手起,槊出。

“進!”手起,刀落。

隨著單調冰冷的“進”“進”聲,身穿黑色鎧甲的大食近衛紛紛落地。領軍主將白舍爾憑著優勢的人數,不斷調整應對之策。但所有妙計都撞在了三個一成不變的鋼錐上,次第化為一灘灘血肉。

“進”

“進”

“進”

“進”

李嗣業不知疲倦,安西將士也不知疲倦。隨著他們單調冰冷的呼喝,先前如同烏云般涌來的大食近衛就像被陽光照到了般,不斷向后退,向后退,猛然發出“哄”的一聲,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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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34: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壯士(三上)

“進!”“進!”薛景仙扯開嗓子,喊得聲嘶力竭。

這一刻,他完全忘記了自己肩頭的使命。也再顧不得讀書人的斯文。只想用盡全身力氣,將心中的狂熱喊出來,喊出來,大聲地喊出來。

“進!”“進!”“進!”“進!”追隨薛景仙一道前來的欽差護衛也完全迷失于戰場上的熱浪中,根本想不起剛才是誰,被嚇得幾乎縱馬逃命。更狂熱的是那些被薛景仙高價雇傭來的刀客,饒是已經見慣了鮮血,他們依舊一個個揮舞著手臂,喊得聲嘶力竭。仿佛如果自己稍有懈怠,就分不到薛景仙事前許諾的金子一般。

這趟安西之行,即便沒有金子,刀客們也覺得值了。以前光是從比爾嘴里聽說大唐如何如何,強漢如何如何,卻從沒親身體驗過。今天,他們與護衛們一道,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身為唐人的驕傲和威嚴。

是的,他們都是唐人。天底下信仰最不虔誠的一伙。有人家中供著佛祖,有人家中供著真武道君。有人家中供著匠神魯班。有人家中甚至把趙公元帥和孔老夫子並肩而立。他們喜歡逢廟燒香,見神磕頭,只要對方傳說中能夠為自己提供保佑。與對面的大食聖戰者相比,他們簡直可以說毫無信仰。然而,一個“唐”字,卻可以讓他們所有人熱血沸騰。

每一個唐人心中,都站立著唯一的一個神明。不是真主,不是上帝,不是一團火焰或者一團混沌,更不是哪個蹲在寺廟里故作高深的土偶木梗。

他們真正信仰並會為之付出一切的,是自己記憶里的祖先,是自己身體里的血脈,是自己背后已經屹立數千年,並且將永遠屹立的巍巍華夏。

這一刻,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霍去病,深入大漠,封狼居胥。

這一刻,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班定遠,萬里覓封侯,無須生入玉門。

他們走到哪里,就會把文明帶到哪里。像火把一樣,照亮周邊沉沉黑暗。讓四方蠻夷感受到唐人的文章之美,胸襟之闊,武力之強,百業之盛。

他們站在哪里,華夏就在哪里。

聽著周圍山呼海嘯般的吶喊,王洵同樣心情激蕩。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大唐重甲步卒列隊沖陣。然而,像今天這般,以區區兩千五百人組成的三個錐形陣列,直搗對方中軍,將數倍與己的敵軍砍得人仰馬翻的場景,卻是在夢里都沒有想到過。

比吶喊聲更令他如醉如癡的,是視覺上帶來的沖擊。

那陌刀,那長槊,那一步步穩穩前進的動作,那平靜而華麗的節拍。那隊列與隊列,士卒與士卒之間的嫻熟配合。猛然間,讓他如遭醍醐灌頂。

憑借嚴格的訓練和精妙的配合,重甲步兵完全可以與敵軍的騎兵正面硬撼,並且可以干凈利落的擊敗他們;長槊手和陌刀手,臨戰時無須考慮來自側面和后方的敵人,只要能保持隊形的齊整,就能保證自己的安全;騎兵沖擊時聲勢浩大,但如果速度優勢被克制,威力就無法正常發揮;真正的良將,往往會利用戰場上一切有利條件,發揮己方的長處,壓制敵方的優勢......

這些話,當年在白馬堡中他都曾被逼著記得滾瓜爛熟。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明白,當年自己從封常清、周嘯風等安西前輩手里,到底學了些什麼!不遠處戰場中央,此刻正揮舞著陌刀帶隊前進的李嗣業,等于在親自示范,給王洵上了一堂生動的臨陣指揮課。讓他這個懵懂少年,半瓶子醋將軍,終于能窺探到兵法的堂奧。

眼前仿佛劈過了一道閃電,把戰場上的所有一切照得分外明亮。每一個人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包括敵軍每一次的應對,和己方的每一步變化,此刻,在王洵眼里都清清楚楚。心頭的熱血依舊洶涌澎湃,耳畔的吶喊依舊響若雷鳴。他的眼神卻漸漸從狂熱中冷卻,漸漸變得沉靜而銳利。

大食人又挺不住了。為了保證中軍不被李嗣業所帶的重甲步卒沖垮,對面的大食主帥不得不再度從兩翼抽調兵馬。接到號令的敵將顯然汲取了先前的教訓。不再試圖原地與大唐的重甲步兵硬撼,而是遠遠地兜了半個圈子,準備高速迂回,沖擊李嗣業的后方。

封常清當然不會讓敵人的奸計得逞,揮動令旗,派遣蘇慎行和齊橫兩名別將各帶一千輕騎兵上前迎戰。從兩翼前來支援中軍的大食人看到這種情況,不得不在迂回途中再度分兵,一半兒繼續繞向唐軍重甲步卒的身后,一半兒揮舞著彎刀,直撲新投入戰場的唐軍。

盡管如此,大食人的兵馬,在局部依舊遠遠超過了唐軍。所以他們一個個大呼小叫,自覺穩操勝券。然而,一個突然發生怪事,卻令敵我雙方所有觀戰者的呼吸同時為之一滯。跑在最前方的那幾匹大食戰馬,前腿猛地一彎,將背上的大食黑甲甩了出去。緊跟著,“撲通!”“撲通”,人體與地面撞擊聲絡繹不絕,左右兩側迂回而來的所有大食聖戰者亂成了一團。

“他們完了!”用眼睛直勾勾盯著戰場的王洵輕輕搖頭。騎兵對沖,落馬者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即便未被當場摔死,也會被后面沖上來的馬隊踩成一堆爛肉。更關鍵一點是,輕甲騎兵的攻擊威力,大部分都要依靠戰馬才能發揮。如果軍陣混亂,坐騎突然減速,就等于變成了一個個活靶子給對方砍。

“大唐!”齊橫本來就擅長把握機會,見到敵軍胯下戰馬突然脫力,不禁喜出望外。斷喝一聲,揮刀抹過去。

銳利的橫刀借助胯下坐騎的速度,在半空中抹出一條詭異的紅線。順著紅線的延伸方向,身穿黑色鎧甲的大食騎兵,如同秋天的麥穗一般,紛紛往下掉。近千安西輕騎緊隨齊橫兩側與身后,手臂張開,刀刃斜抹,無數條紅線在半空中陸續拉開,宛若一只夢醒的鳳凰,慢慢展開了火焰之尾。

另外一側的蘇慎行依舊保持著他先前的悶葫蘆本色。帶領麾下弟兄,在奔馳中排成齊整的楔形隊列。每一名與這個楔形接觸的敵人,身上都中了不止一刀。有幾個既沒來得及招架,又無力躲避的大食人,陸續被數把橫刀抹中,脖子、前胸、小腹和大腿上部紛紛裂開,慘叫著扭動掙扎,內臟零零碎碎落處老遠。

手持橫刀的大唐輕騎無暇回顧,將橫刀斜舉,繼續列陣猛沖。所過之處,大食黑甲要麼被殺,要麼撥馬逃開。原本就亂哄哄的隊形越發散亂,根本組織不起有效抵抗。

“大唐,大唐!”“大唐,大唐!”薛景仙等人的注意力瞬間被騎兵吸引,扯開嗓子,喊得不知疲倦。

遠處的重甲步兵陣列完全被馬蹄濺起的煙塵遮擋,唐軍這邊,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然而,那單調和沉穩的吶喊聲卻依舊保持著同樣的節拍,“進!”“進!”“進!”,穿透煙塵,穿透血光,把凜冽的戰意,送到每一名大唐男兒的耳朵里。

‘如果去年我能掌握李將軍一半兒本領。不,也許兩成就夠。’聽著煙塵后的呼喝聲,王洵心中暗想。如果去年一眾飛龍禁衛在遇襲時,能組成今天李嗣業將軍所統帶的那種陌刀陣。扮作沙盜的古力圖等賊根本沒有任何獲勝的希望。可那場戰斗中,同樣是手持陌刀的飛龍禁衛,傷亡卻高達七成以上。

一百飛龍禁衛,最后活下來的不過二十幾人。背后唆使哥舒翰下黑手的楊國忠,如今又成了大唐的宰相,第一權臣。可以說,王洵這輩子,基本上已經看不到報仇的希望。哪怕他的官職升得再快也不能!

沒等他來得及懊惱,一陣驕傲的吶喊聲,迅速又將他的思緒拉回眼前。大唐輕騎已經擊穿了敵軍的陣列,弟兄們紛紛策馬殺回。“跟上,把大食人砍成肉塊!”曾經跟王洵有過一場沖突的齊橫滿身是血,分不清哪些是敵人的,哪些是自己的。只是他的眼神卻愈發狂熱,刀尖向剩余的黑甲一指,又策馬掃了過去。

“那邊!”蘇慎行終于開口說話,刀鋒指的不是散布在戰場上,失魂落魄的對手。而是自家重甲步卒的身后。“幫忙,殺!”

“殺!”他麾下的弟兄行事風格完全跟主將相同,簡短地回應了一個‘殺’字后,立刻撥轉馬頭。

千名輕騎沖破煙塵,沖破黑暗,如同一把鋼刀般,插向了另一波敵人。血光再度在戰場中央呈現,慘叫聲不絕于耳。本想包抄到唐軍背后,自家背后卻受到攻擊的大食人或者逃走,或者被殺,迅速土崩瓦解。

轉眼間,三個重甲步卒陣列就又回到了人們的視線當中。與先前不同的是,兩側的錐形槊陣,已經都變成了前后都有一個尖角的菱形。將陌刀陣的兩翼和后背牢牢護住。近半士卒面孔朝后,持槊挺立。另外一半卻繼續與陌刀陣相伴向前,平穩推進。

而陌刀陣的最前方,此刻已經抵上了敵人的本陣。

“進!”李嗣業手舉陌刀,大聲斷喝。

“進!”數百大唐男兒齊聲響應。刀鋒所指,黑色如潮水般退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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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35: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壯士(三下)

太陽很足。倒映在刀刃和槊鋒上的寒光,卻令所有大食人從冷徹骨髓。

沒有人願意直面那耀眼的寒光。即便在士氣旺盛的情況下,保持嚴整隊形列陣而戰也不是大食人的強項,更何況他們剛剛目睹了數以百計的聖戰者被緩緩移動過來的陌刀和長槊攪成碎肉。

實事求是的講,唐軍重甲殺人的效率並不高。從雙方開始白刃接戰到現在,死在陌刀和長槊下的也不過才幾百人。但是,那一往無前的氣勢,卻令所有大食人,包括信仰最堅定的聖戰者,都不敢直搠其鋒櫻。

擋者,必死。

並且一定是世間最慘烈最難看的死法,連個囫圇屍首都找不回來。

在血淋淋的斷肢碎肉面前,天國聖楚女的誘惑力頓時大打折扣。只要還來得及,大多數聖戰者們都本能地做出相同的動作,撥轉戰馬,退向兩側。少數不幸正擋在唐軍前進道路上者,則不顧一切從馬背上滾落,手腳並用朝任何不需面對槊鋒和刀鋒的方向逃竄。

黑色的人潮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裂縫,如同烏云遭遇到了烈日。

裂縫盡頭,正是艾凱拉木的帥旗所在。

大食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的臉色登時變得像石灰一樣慘白。如果此刻不顧一切命令左右兩翼向中軍合攏,憑借絕對的數量優勢,他有極大的機會,用人海淹死這群踏步而來的唐軍重甲。

然而,隨后東征軍必然要面臨一場災難。他的對手,安西軍主帥封常清向來就以擅長把握機會而聞名,沒有理由坐視聖戰軍撅起了屁股,依舊按兵不動。

如果繼續用中軍死扛,艾凱拉木相信,一刻鐘之內,他的身體就要像先前那些沖上去的聖戰者一樣,被陌刀或者長槊直接攪成碎片。

到底何去何從,答案其實不難選擇。

命是自己的,坦叉始羅城是哈里發的。

聖戰嘎茲打光了可以再培養,志願者穆特瓦爾耗沒了可以再招募,家族失去一位舉足輕重的貴胄,可是要十幾年甚至數十年緩不過元氣來。

“吹角,吹角。全軍向我靠攏,跟唐人決一死戰!”只是稍作猶豫,大食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就舉起了令旗,

身邊的親兵一直眼巴巴地盼著的就是這句話,迅速將命令化作連綿的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左右兩翼,數以百計的號角迅速回應。如同一群在冬夜里對著月亮嚎叫的野狼。在未曾探明唐軍實力之前,就倉促與其決戰的確要面臨一定風險。但是,所有大食人的心臟都受夠了陌刀和長槊的壓迫與折磨,寧願盡早與對手分出結果。

剎那間,天地當中所有的黑色都向戰場最中央涌了過來。聖戰嘎嗞、志願者、試圖到東方發財的強盜、囚犯,還有被攜裹而來的仆從軍,高舉著黑色戰旗,在戰場上形成一個個黑色漩渦。仿佛要吞噬一切,席卷一切,將天地間所有顏色,都變成死一般的純黑。

然而,就在無窮無盡的墨色正中央,卻有一團白色的亮光始終耀眼。如長夜中的火種,黎明前的晨星,每一次閃爍,都令黑暗為之顫栗。

“救他們啊!救他們啊!”看著大食人瘋了一般往中軍靠攏,薛景仙的眼眶幾乎瞪裂,伸手扯住王洵的絆甲絲絳,大聲祈求,“趕緊去跟封帥說,趕緊。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封帥自有主張!”輕輕掰開對方的手指,王洵小聲回應。“你慢慢看好了,大食人這回已經輸定了。”

“可李嗣業將軍也在里邊!”薛景仙楞了楞,瞠目結舌。雖然不懂軍略,他也能看出,對面的大食主帥方寸已亂。安西軍這邊只要不出太大的失誤,最后肯定能穩操勝券。然而那兩千多持長兵沖陣的重甲步卒和后續上前支援的兩千多輕騎怎麼辦?如果他們只是誘餌的話,安西軍所付出的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些?

難怪人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默默看著遠處即將被重重黑暗吞沒的軍陣,薛景仙只覺得自己渾身血液都要涼透。什麼萬里覓封侯,什麼封狼居胥。煊赫的戰功背后,分明是屍山血海!

“放心好了,封帥從來不會拋棄自己的弟兄!”仿佛聽到了他內心里發出的狂喊,王洵再度偏過頭來,笑著安慰。“至少我從沒聽說過!”

仿佛在印證著他的話,在左右兩側,突然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吱咯咯聲。薛景仙扭頭看去,只見百余具架在木輪上的大弩,被一群身穿輕甲的士卒小跑著推到了陣前。

緊跟著,又是一陣令人牙酸的車輪摩擦聲,一排密密麻麻的輕弩被士卒們推出,在大弩之后排成前后數列。還沒等薛景仙弄清楚安西軍到底在搞什麼鬼,耳畔突然傳來一通凄厲的號角,千余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盔甲防護的壯漢,沖到陣前,每個人肩膀上,都扛著一把早已上好了弓弦的強弩。

“最大的那種,是伏遠弩,三百步內可穿透重甲。稍小的那種,是擘張弩,致命射程二百三十步。弟兄們手里拿的,是角弩,射程也在二百步之外。”唯恐薛景仙再來拉扯自己,王洵側過頭,低聲向他解釋,“封帥馬上就要下令進攻了。待會兒,你跟緊我。千萬別自個兒往前邊沖!”(注1)

“進攻?你怎麼知道?”薛景仙傻傻地追問。話音剛落,帥旗下果然傳來一陣激越的鼓聲。所有唐軍,無論騎在馬上還是走在步下,同時緩緩向前移動。

“怎麼不讓騎兵先沖?”薛景仙緊隨王洵身后,嘴巴像被擰了弩弦一般,啰嗦個沒完。

他其實並不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只是本能地用這種方式來掩蓋自己內心深處的緊張。“敵軍可都是騎兵!天哪,薛某居然也有持到上陣的機會!天哪,該死的大食人居然分兵過來迎戰了。天哪,陌刀陣,陌刀陣還在。他們還在,還在!快點,大伙走快點啊!天哪,怎麼又停下來了。又停下來了!”

回答他的是一聲急促的脆響。

軍陣的正中央,一架伏遠弩被人用繩索拉動了扳機。

青黑的弩箭呼嘯著騰空,帶起一道黑光,直撲對面高速沖過來的大食黑甲。當先的一名大食聖戰者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被弩箭從馬鞍上推了下去。粗大的弩箭透過他的屍體之后,余勢未衰,繼續穿透第二名聖戰者,射翻第三名聖戰者,隨后,將第三名聖戰者和其背后正對的一匹戰馬的脖頸釘在了一起,才終于停了下來,尾部冒出數道血箭。

“啊!”最后一名被弩箭射穿的聖戰者卻還沒有死透。躺在馬屍體上,厲聲慘叫。無數鐵蹄從他身體上踏了過去,將他,戰馬,以及戰馬的主人一道踏成了肉餅。

沒有人敢于停下來施以援手。騎兵高速沖擊過程中,任何停頓都等同于自殺。為了獲得馬速的優勢,大食人幾乎個個都將坐騎的潛力壓榨到了極致。兩軍之間的距離,轉眼就被他們跑完了一半兒。當發現唐人突然停下來發射弩箭時,想改變戰術已經來不及。只好一個個拼命將頭壓向馬脖頸,同時繼續踢打馬鐙。

“繼續!”看著不斷向自己沖來的敵軍,封常清笑了笑,輕輕揮手。

從左到右,百余架伏遠弩依次被拉動扳機。巨大弩架迅速向后一頓,將蓄勢待發的弩箭,一支接一支射了出去。

伏遠弩,弩強十石,以絞車開弓。弩臂上置巨矢一,長三尺五寸,精鋼為鋒,棗木為桿,尾部嵌有三片鐵翎。三百步內,當者立斃!

每一支弩箭都是根據同樣的標準精心打造,彼此間重量的差異不會超過一錢。被同樣做工精良的伏遠弩發射出后,在半空中次第組成了一把黑色的鐮刀。

這把鐮刀帶著罡風,帶著呼嘯,迅速向前。猛然間碎裂成片,將數以百計的大食人,從馬背上掃了下去。

為了保證弩箭的最大殺傷力,經驗豐富的安西射手們,都盡量瞄準敵軍的脖頸偏下位置。大食人賴以自豪的板甲,在破空而來的巨弩之前,如同紙糊。精鋼打造的弩鋒毫不費力地穿透鎧甲,撕裂,然后從目標的胸腔飛出來,飛向下一個犧牲者。

幾乎每一支弩箭都至少射殺了兩個目標。個別發射角度足夠刁鉆者,甚至像第一支凌空而起的弩箭那樣,接連殺死三到四個目標,才被屍體所阻擋。大食人狂奔而來的隊伍當中,立刻出現了無數巨大的缺口。缺口邊緣,僥幸沒被巨弩招呼上的聖戰者們既失去了高速前沖的勇氣,又不敢將坐騎拉住,一個個將身體伏在馬鞍上,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搖搖欲墜。

注1:唐代軍弓弩裝備率也非常高,並且工藝精良。基本上每十名士兵,要裝備六把角弓。各種強弩,也是軍中必備。其中伏遠弩有效射程三百步,擘張弩有效射程二百三十步,角弩有效射程二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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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壯士(四上)

數萬人,涌在橫向寬度不到二里戰場上,每名參與者對全局的把握程度可想而知。

沖在最前方的大食聖戰者們已經徹底失去的進攻的勇氣,遲遲不肯移動腳步。跟在縱深處的狂信徒們卻對前方發生的情況毫無察覺,為了取得攻擊主動,他們繼續拼命地磕打馬鐙。這樣做的結果只有一個,很快,后面涌上來的大食狂信徒與前面的失神者撞在了一起。將自家軍陣,擠成一個又一個黑疙瘩。而后面稍遠的地方還有更多的大食聖戰者稀里糊涂地繼續前涌,撞在由自家袍澤組成的黑疙瘩上,人仰馬翻。,

兩軍對壘,這樣的失誤可謂致命。

操縱伏遠弩的安西士卒兩年多來,日思夜想就是如何洗刷恒羅斯血戰之恥。見到此景,心里簡直樂開了花。不用帶隊的郎將督促,立刻手腳麻利地從弩車側面的木匣中取出新的巨弩,迅速卡在射擊用的凹槽上。然后,一名伙長帶著幾名弟兄合力推動絞車輪盤,隨著一陣“咯吱咯吱”的摩擦聲,竟然在兩軍陣前,重新從容不迫地絞起了弩弦。

“不好!”大食黑甲中,也有很多參與過上次恒羅斯血戰的老兵。聽到遠處傳來的弩臂蓄力聲,立刻從慌亂中回過神,揮舞著彎刀向前狠劈幾記,殺死擋在自己馬前的倒霉鬼。同時,扯開嗓子大聲示警,“沖上去。沖上去呀!傻站著干什麼,等大弩上滿了弦,大伙不都成了活靶子麼!”

這些人平時雖然因為受到上一任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的牽連,這輩子升遷無望。可關鍵時刻,卻發揮出了無可代替的作用。當即,一些低級將領斷然醒悟,學著老兵的模樣,揮刀在自己人中間砍出一跳血路,帶領身邊弟兄奮勇西向前。

不顧一切沖上去才是正道,這個距離上,稀里糊涂地擠在一起,只會給唐人的巨弩當靶子射。很快,更多的聖戰者從恐慌和茫然中回過神來,加入老兵們的隊伍,呼喝前進。

“他們給弩箭上弦需要時間。靠得越近,大伙越安全!”帶隊沖在第一排的一名參加過恒羅斯血戰的老兵受到鼓舞,揮著彎刀大聲給后面的人鼓氣。

“散開些,大伙別靠得太近。安…….”他的后半句話永遠憋在了腔子里。第二輪弩箭破空而來,像冰雹掃過麥地般,將擋在飛行路線上的大食黑甲,無論是奮勇前沖者,還是原地徘徊者,硬生生掃翻了一片。

由于敵軍擠得實在太密集,這一輪齊射的殺傷力比上一輪更大。除了少數幾支弩箭實在不走運落在了空處外,大部分都像穿羊肉一般,從大食人身體上一個挨一個穿過去,直到弩箭上的蓄力被耗盡。

被弩箭透體者胸口上立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血窟窿,一聲不哼,仰面便倒。比起后面的人來說,他們死得很痛快,至少不必再忍受那臨終前的煎熬。而最后一個被弩箭射中的人,就沒那麼輕松了。已經被血肉之軀磨鈍了的弩鋒行至半途,在他們的身體內猛然停頓。棗木做弩桿上余力卻還沒有耗盡,借著慣性上下亂顫。

“啊!”頻死者大聲慘叫。伸出雙手,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弩桿握住。他們的手腕立刻脫臼,光滑圓潤的棗木弩桿此刻卻鋒利得像刀子般,快速晃動,硬生生撕開附近的鎧甲和血肉,將目標的內臟攪個稀爛。

整個戰場上瞬間一滯。這回,幾乎所有沖過來的大食人都親眼目睹的伏遠弩的威力。反應迅捷者立刻撥轉坐騎,避開與弩車正對路線。大多數人卻本能地拉住坐騎,寧可被后邊沖過來的自家袍澤撞下馬,踩成肉醬,也不敢親身品嘗鐵釬穿肉串的味道。只有極少數老兵和宗教瘋子,此刻反而被血光照得兩眼通紅,高舉彎刀繼續向前猛沖,同時在口中大聲朗誦經文。

“真主使不信道者末能獲勝,忿忿而歸;”

“真主使信士不戰而勝。”

“真主是至剛的,是萬能的。”

此刻雙方距離已經不到三百步。以大食良駒的速度,跑完這三百步的距離,不過是七八個呼吸的事情。威力巨大的伏遠弩顯然已經來不及再裝填,操縱它的大唐弩兵們齊齊轉身,將弩車后面的繩子扯上肩膀,撒腿便撤。

“唐人撤了,大伙一起上!”見到此景,先前已經被嚇得躲在人群中不敢動彈的大食伊馬木們立刻活躍起來,扯開嗓子,大聲鼓動。(注1)

按照大食傳統。他們這些人平素負責組織教徒誦經,祈禱,教導平民學習基本隊形隊列,遵守秩序。戰時則自動轉為中級軍官。因此在軍中威望很高,聲音一出,立刻有很多人盲目追隨。

攻擊的隊伍立刻又壯大了不少,很多原本信仰不太虔誠的人,也看出了對面大弩裝填不便的缺陷,呼喝著加入了沖鋒行列。

只是他們加入得實在太晚,前方的老兵和狂信徒們沖得又實在太急。一時間,整個戰場上竟然出現了十幾股進攻隊伍,都是由老兵或者狂信徒帶領,拖拖拉拉扯開老長,如同幾條成了精的蟒蛇般,向唐人的弩兵蜿蜒吐信。

即便不拖曳如此沉重的大家伙,兩條腿的人也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眼看著沖在最前方的大食狂信徒就要將自己與伏遠弩手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到百步之內。唐軍陣中突然又響起一陣急促的戰鼓,緊跟著,一排密密麻麻地擘張弩被推上前排,擋住大食狂信徒的去路。

“射!”隨著一聲低沉的斷喝。有道烏光平平地飛了起來,掠向大食人的隊伍。弩箭排得是如此之密,肉眼在中間幾乎看不到任何縫隙。策馬猛沖的大食狂信徒們吃驚地瞪圓通紅的眼睛,如傻了般看著烏光向自己飛過來,飛過來,然后慘叫著被烏光推上天空。

沖在最前方的數百名狂信徒無一幸免,全部都被烏光射下了馬背。個別人不止被一支弩箭射中,整個身體在半空中變成了篩子。血肉飛濺。

十幾股由老兵和宗教瘋子拉起來的攻擊隊伍,就像菜販子手中的蟒蛇一樣,被人一下子砍去了頭。只剩下一個巨大的身體,還在不甘心地掙扎扭動。不知道是被同伴死時的慘狀給嚇傻了,還是真的被經文給忽悠傻了。僥幸沒被弩箭射中的狂信徒們,此刻竟然不知道轉身逃走,繼續茫然地跟在攻擊隊伍中,快速向安西軍迫近。

“安拉在天國看著我們!他會用樂園換取信士們的生命和財產。他們為真主而戰斗;他們或殺敵致果,或殺身成仁”關鍵時刻,伊瑪木們再度響起。他們不會傻傻地沖在第一排送死,心思也轉得比普通信徒快。稍作遲疑后,就立刻在人群中呼喝起來,出面穩定軍心。

安西軍的第二排擎張弩迅速推上,取代第一排的位置。機關扣動,又一道烏光平平地飛了起來,毫無懸念地將距離自己最近的百余名大食狂信徒送上了他們期待已久的天國。

由于雙方隊列問題,很多弩箭都沒有找到合適目標。平平地在空中飛了片刻,一頭扎在了地上。

“噗噗噗噗!”煙塵四濺。在遠離唐軍本陣二百五十步左右,齊齊地豎起了一排由弩桿組成的柵欄。

看到那黑漆漆散射的寒光的怒桿,很多原本準備跟在自家袍澤身后撈軍功的大食黑甲也瞬間改變了心思,死死地拉住的坐騎,任由隊伍中伊馬木如何鼓動,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失去了后續支援,大食人的攻勢立刻斷裂。戰場中央,數以萬計的騎兵不動如山。幾百名弩箭攢射下的漏網之魚卻已經沖在了唐軍陣前不到三十步位置。只需要再度磕打一下馬鐙,他們就可以砍翻無數手無寸鐵的弩手。可是,他們卻已經沒有勇氣舉起手中彎刀。幸存者們先是猶豫著放慢馬速,然后左顧右盼,緊接著,轟地一聲,像蒼蠅般四下散去。

只是,此刻再逃,已經來不及了。第三排擎張弩迅速推上前來,在不到五十步的距離上,從容瞄準,發射。

逃命中的大食狂信徒被弩箭從側后方追上,一個接一個掉下馬背。轉眼間,安西軍主陣與大食人之間就空蕩了起來。再沒有狂信徒敢組織沖鋒,也沒有伊馬木敢上前給予瀕死者最后的安慰。只有數百匹失去了主人的戰馬,站在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血泊旁,不住地嘶鳴,嘶鳴!

戰場上的大食人數量是安西軍的四倍。封常清沒有時間給予敵軍憐憫。將帥旗向前微微一傾,大聲命令,“進!”

“進!”數千人的吼聲,一齊炸響。震得整個戰場都在晃動。

聽到吼聲,處于軍陣最前排,已經放空了箭矢的弩手們迅速整隊,一邊推著弩車前進,一邊用機關盤緊弩弦。

正在從容后退的伏遠弩手們也迅速轉身,拉著巨大的弩車跟在了擎張弩手的身后。一邊走,一邊重新將巨大的弩箭,扣到了發射槽上。

“吱吱咯咯”,令人牙酸的聲音又在軍陣前響了起來。匯成這個時代最恐怖的樂章。

注1:早期大食帝國,伊瑪木們同時也是地方領主。負責傳教,訓練。並且在戰時帶兵上陣。這種政教合一的組織形式,使得阿拉伯帝國的武力遠超當時的西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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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壯士(五上)

“嘣!”隨著一聲沉悶的弩弦響,百余支鐵翼巨弩再度飛出。所有擋在唐軍主陣前的大食將士,無論是身經百戰的老兵,還是臨時招募來的志願者,撥轉坐騎,撒腿就跑。

畢竟只能做直線攻擊,大部分鐵翼弩箭都落到了空處,沒像前兩次射擊那樣,給敵軍造成巨大的殺傷。但是,對大食軍整體而言,這波攻擊的效果遠好于先前兩波。凡巨弩掠過的路徑的三尺之內,周圍便沒有一個站著的大食人。弩箭最后的落地處,居然硬生生在大食人隊伍中開辟出了一個個圓圈。距離落地點附近的大食人互相擁擠著,拼命向遠方遁去。若是有人膽敢阻擋則一把推開,根本不管攔路者死活。

“咯吱吱吱……”比伏遠弩體積小了近一半兒的擎張弩被唐軍不慌不忙地推上前,一字排開。還沒等操弩手用繩索拉動機關,擋在唐軍主陣前的大食人慘叫一聲,抱頭鼠竄。數萬人組成的攻擊陣列,居然硬生生被安西軍用弩箭壓得分崩離析。

恐慌從前到后迅速蔓延。幾個領兵的大食將軍用盡全身解數,也無法再度將隊伍收攏收攏。很快,隔在攔截戰團之后,正忙著在大食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調度下絞殺李嗣業所部唐軍重甲的另一伙大食兵馬也被驚動了。紛紛在戰馬上回過頭來,舉目向恐慌的起源地張望。

一看之下,所有人大驚失色,攻勢登時為之一滯。

兩軍交戰,無論眾寡有多懸殊,在其中一方崩潰之前,實際接觸的范圍,卻是以人數少的一方周邊長度為限。此刻包圍在安西軍重步兵周邊的大食黑甲足足有四萬余,然而真正能跟重步兵們交上手的,不過是最靠近三個錐形陣列的那區區數千。再往戰團外圍的大食黑甲,則完全是在給自己人壯膽。只有與安西重步兵交手的那些大食人被砍死或者戳死之后,才輪到他們上前補位,以延續“螞蟻多了咬死大象”的人海戰術。

只可惜這頭被困住的“大象”過于兇殘,每搖晃一下身軀,都要踩死數以百計的“螞蟻”。而負責攔截唐軍主力的幾支大食兵馬卻已經崩潰,另外一只龐然大物踩著鼓點,正在隆隆迫近。所過之處,一切活物都化作齏粉。

到了此刻,東征聖戰軍主帥艾凱拉木哪里還控制住局勢。這邊手忙腳亂地揮動令旗,從后隊中調遣兵馬去阻擋潰退下來的亂兵。那廂又不甘心讓已經近在咫尺的唐軍重甲步兵潰圍而出,殺到自己的帥旗下。直忙得暈頭轉向。連續幾道命令都前言不搭后語,讓麾下將士們愈發無所適從。

“咚、咚、咚咚!”與大食這邊亂成一團的模樣相比,不遠處徐徐逼來的唐軍主陣則顯得氣定神閑。在戰鼓的統一調度下,他們穩步向前推進,依舊是弩兵在前,其他兵種一律跟在弩兵之后,每逢遇到阻擋,就先用伏遠弩和擎張弩輪番招呼,然后再用角弩將頑抗者徹底射成一只只刺蝟。

眼看著唐軍的弩箭就要射到自己背上,而身為主帥的艾凱拉木依舊在胡言亂語。幾個一直奉命圍殺唐軍重甲步卒的將領互相看了看,呼喝督戰聲戛然而止。那些聖戰者們早就被陌刀和長槊殺得膽戰心驚,完全因為身后的督戰隊逼著才不得不一波波拼命往上撲。感覺到來自背后的逼迫消失,腳步立刻停止前進。

圍困在重甲步兵戰陣外的壓力頓時減弱。李嗣業身經百戰,哪里不懂得把握如此良機?立刻雙臂用力,剁翻自己面前的敵軍,然后將陌刀高高舉過頭頂,“進!”

“進!”所有手持長兵的安西重甲大聲回應,齊齊向前踏出一步,又將擋在前方的人墻砍了個四分五裂。

“啊!”人墻后,數名督戰的大食低級將領大驚失色,轉過身體,撒腿便逃。李嗣業根本沒有興趣在這些小魚小蝦身上浪費時間,陌刀斜斜地向前虛指,斷喝一聲“進”,雙腳又奮力向前跨出一大步。

“進!”長槊陌刀齊揮,寒光令風云變色。

周圍的大食黑甲齊齊后退,為逃避被剁成碎片或者戳成篩子的命運,哪怕是將自己人擠下戰馬,也毫不在乎。

“進!”又是一聲斷喝,血肉橫飛。李嗣業又向前跨出的一大步。身邊尚能拿起兵器的弟兄,亦跟著大步向前。

大食人被逼著又后退了一大步。然后繼續主動大步后退。忽然間呼啦一下,各自撒去,比受驚了的兔子跑得還快。

三個錐形的軍陣彼此照應,如同三支雪亮的狼牙般,從四下散開的黑甲后緩緩推了出來。鋒刃所指,依舊是大食東征聖戰軍的帥旗。

此刻,聖戰東征軍的帥旗距離李嗣業已經不足二十步。大食主帥艾凱拉木還指望著能在真主的保佑下創造奇跡,將彎刀交到左手,右手去抓傳令號角,準備親自吹角鼓舞士氣。冷不防卻抓了一個空。定神再看,負責背號角的傳令兵早已經撥轉了坐騎,磕打著馬鐙正欲逃命。

“背叛真主者,死!”艾凱拉木將彎刀迅速舉起來,凌空向傳令兵丟去。可憐的傳令兵被自家潰卒阻擋,根本不可能跑得太快。艾凱拉木的寶刀盤旋而來,從背后將他的腦袋切離了脖頸。

“考驗你們忠誠的時候到了。考驗你們忠誠的時候到了!”艾凱拉木也不拿其他兵器,揮舞著兩只空手,沖著周圍的潰兵大喊大叫。

唐軍的陌刀都快砍到屁股上了,潰兵們哪里還有勇氣肯理睬他?頭一低,鉆過自家主帥的腋下,策馬繼續逃命。左右兩旁的親衛見狀,趕緊一擁上前。拉胳膊的拉胳膊,扯馬韁繩的扯馬韁繩,拽住艾凱拉木,加入了逃跑的人流。任后者如何詛咒威脅,也死活不肯松手放他去陌刀陣前送死。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艾凱拉木先是瘋子一般的咆哮,掙扎。然后突然間肩膀一縮,低下頭,大聲嚎啕,“讓我去奉獻忠誠吧。讓我去奉獻忠誠吧。仗打成這般模樣,我怎麼回去向大哈里發交代啊!”

“穆聖當年在麥加城下,也曾以示弱的方式來迷惑敵人。但是,卻獲取了最終的勝利!”一名跟上來逃命的伊馬木心思機敏,看出艾凱拉木並不像是真的想要尋求解脫,湊上前,朗聲說道。

話音落下,艾凱拉木果然止住了嚎啕,睜開淚汪汪的眼睛,低聲追問,“你,你說什麼?”

“當年穆聖在傳播真主榮光時,也曾受到過挫折。但他卻能忍辱負重,直到獲取了最后的勝利。將軍今日雖然沒有取得一場輝煌的勝利,又怎知道這不是真主對您的一個考驗呢?”那名年青的伊馬木想了想,繼續引經據典。

“對啊?”仿佛暗夜中看到了一絲亮光,艾凱拉木雙眼一下子就重新充滿了生機。怪不得今天所有一切都不對勁兒,原來是安拉給我的一個考驗。心中將這個理由默默地念叨了幾遍,他終于振作起來,一邊拼命磕打坐騎從人群中撞出條血路,一邊低聲詢問,“你是誰,我怎麼看著你的面孔很熟?”

“我是來自麥加的阿里本哈邁德本波爾克……阿迪!”盡管是在逃命當中,年青的伊馬木還依舊念念不忘地報上了一個冗長的姓名。

艾凱拉木只聽清楚了阿迪兩個字,目光登時愈發明亮。大食人姓名在外界看起來雖然非常復雜,事實上卻有著一個十分完善的命名規則。那個年青伊馬木的姓名中,包括了其父親、祖父乃至曾祖的名字,最后一個,卻是清清楚楚地報明了,他來自著名的阿迪家族。乃是四大聖徒之一,巨商奧馬爾的后人。

雖然臨陣指揮能力一般,艾凱拉木的站隊本事卻是一等一。否則,也不會能在原阿布穆斯林派系將領都受到嚴厲打壓的情況下,出面執掌東征大軍。“你跟緊了我。只要我能通過安拉的考驗,就不會忘記你的提醒之恩!”又看了年青的伊馬木一眼,他低聲吩咐。雙腿狠狠夾了下馬肚子,帶領著一干親衛迅速向西轉進。

主帥一逃,其余大食黑甲更是無心戀戰,雖然人數遠遠高于唐軍,卻連有秩序地撤退都組織不起來。很多剛剛從西線調過來的高級將領,丟下本來就不熟悉的士卒獨自逃命。失去了主心骨的士卒們四下亂竄,有的策馬向西,有的策馬向南,有的轉身向北,只要不回頭面對唐軍,哪怕前面就是大漠,也毫不猶豫。

那些本來就是強拉來的仆從軍更為過分,干脆成幫結伙地下馬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唐軍將領乞降。然后把頭盔用白布一裹,再度跳上坐騎,充當起了唐人的仆從,帶頭追殺起四下逃竄的大食人來。

論身手本事,那些大食聖戰者和志願者們遠在被強征來的仆從之上,隨便一個人出手,都能將仆從軍打翻兩三個。然而,他們卻沒膽子在戰場上耽擱,遇到仆從軍從側面包抄過來,要麼調轉馬頭改變逃命方向,要麼抱著腦袋繼續前沖,只要當場被砍死的不是自己,就算是暫且又逃過了一劫。

好在唐軍的人數較少,安西戰馬的沖刺速度,整體上又遠在天方馬之下。所以只要不管不顧地逃命,安西軍還真難將他們全體留下。大部分聖戰嘎茲和志願者都逃了出來,遠遠地跑出了三十余里,直到耳邊再也聽不到戰鼓聲了,才稍稍放緩了坐騎,相對著大聲嚎啕。哭著,哭著,他們猛然發現,先前困擾大伙的那種手腳酸軟的情況居然不見了。每個人除了跑得又累又渴外,身體上再沒有什麼異常狀況。

“莫非安拉本來就不希望咱們進攻東方?”這下,不但少數志願者開始懷疑此番東征的必要性了,連素來以信仰堅定著稱的聖戰者和伊馬木們,也開是疑神疑鬼。唐軍的齊整陣形,精良裝備和高明戰術,無一不打擊著他們繼續向東傳播教義的信心。特別是那如林陌刀,每當想起來,都令眾人不寒而栗。

還沒等幾個幸運的伊馬木將心中的困惑整理出個頭緒來,逃命的隊伍末尾,凄厲的慘叫聲又起。淡黃色的煙塵中,一員唐將縱馬殺到,手中鏈子錘順勢一掄,就將數名躲避不及的聖戰者掃于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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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35: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壯士(五下)

大食軍中最善戰的一名勇士,今天就是死在此錘之下。故而眾潰兵對持錘追來的唐將印象極為深刻。自認不是對手,大叫一聲,上馬便逃,不求跑得過唐兵唐將,只求逃得比自家袍澤快上半步。

追來的唐軍人數有限,也未曾起將所有潰兵一口吞下的心思。只是跟在后邊草草地攆了一陣兒,截下了逃得最慢的幾百人,也就再度停下來消化戰果。

那被唐軍截住的幾百潰兵當中,被大食人臨時征召的部族仆從軍又占了一半以上。見到退路已斷,立刻跳下坐騎,舉手投降。一眾曾經豪情萬丈地準備將天方教用屠刀傳播到東方的聖戰志願者們受到影響,心中再也鼓不起向安拉證明自己忠誠的勇氣,緊跟著下了馬,跪倒在地上任唐軍宰割。只有隊伍中的少數聖戰嘎嗞和幾個哈馬木,自知像自己這樣的人即便投降也未必能得到寬恕,聚成一團試圖頑抗到底。他們這伙殘兵敗將又豈是安西生力軍的對手?被王洵帶著自己的嫡系縱馬一沖,也就紛紛如霜打過的棗子般落到了地上。

“殺賊!”早就在旁邊躍躍欲試的薛景仙見此,迅速跳下戰馬,帶領隨從徒步上前。按住被打下坐騎的敵兵敵將,揮刀朝脖頸處猛剁。轉眼間,就將一個個血淋淋的頭顱割了下來。

按大唐軍功統計方式。臨陣斬首三級,則策勛一轉。連續策勛三轉,則官晉一級。若是殺的是敵軍中的將領,則按照死者在生前的軍職高低,另外再折算升賞。雖然這批割下來的腦袋,按道理要給王洵及其部屬分大頭,薛景仙和他的隨從們只能撈到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可架不住數量充足,並且今天的追亡逐北戰斗遠沒到結束的時候。隨便從每次戰斗中揩得一點兒油水,一次次積累下來,也夠薛景仙和他的隨從們每人都升上一級兩級了。

猜到了對方的心思,王洵也不加攔阻。只是命令麾下弟兄一邊下馬恢復體力,,一邊小心翼翼地在旁邊警戒,以防哪個落馬的敵軍傷得不夠重,臨死之前拉上欽差大人墊背。至于薛景仙麾下的那些刀客們殺得興起,偷偷地把幾個投降者也給割了腦袋,則完全裝作沒有看見。

有道是什麼將帶什麼兵。薛景仙本人喜歡到處占便宜,所帶的隨從們也一個賽一個刁鉆奸猾。看出王洵不怎麼在乎俘虜們的生死,立刻用眼神互相打了個招呼,迅速向被俘志願者當中幾個鎧甲最華美的家伙撲去。

“投降,投降!”第一個被盯住的目標厲聲慘叫,手腳並用向俘虜堆中縮。兩個刀客像抓綿羊一般,將他從人群中拖了出來。用刀刃往咽喉處一抹,立刻結果了性命。

另外一名被盯上的俘虜是個天竺人,信仰頗為虔誠。見到幾名滿臉橫肉的刀客聯袂向自己撲來,慘叫幾聲,低頭頌經不止。刀客們哪里管他口中嘟念的是什麼,拖出人群,一刀了賬。

大食軍在攻略西域諸國之時,獲勝后也有屠殺俘虜的習慣。一眾俘虜既然下馬投降,便等于已經認命。即便被拖走的人原來就躲在自己身旁,也是兩眼一閉,不敢做任何抵抗。倒是王洵身邊的小校魏風心腸軟,見俘虜們態度恭順,便策馬上前,陪著笑臉向薛景仙祈求道:“欽差大人饒他們一命吧。都是人生父母養的,都殺光了恐怕有違天和!”

對于王洵麾下的所有弟兄,薛景仙都不願得罪。訕訕地笑了笑,信口地解釋道,“我這不是怕他們再串聯起來弄什麼妖蛾子麼?!所以才放任弟兄下了狠手。殺將留兵,也恰好符合古代處理降軍的慣例。”

魏風在來安西之前,就是個種地的大老粗,怎可能辯得過薛景仙這種正經科舉出身的讀書人。想了想,覺得欽差大人說得也有道理,便將頭轉到了一旁,眼不見為凈。

就在這一晃兒功夫,已經又有數名鎧甲華貴的東征聖戰軍將領被拖出來斬首。身上的板甲也被刀客們當做戰利品,剝下來掛在了繳獲的戰馬之后。眾人還是覺得首級不夠分,目光又轉向了最早帶頭乞降的那些仆從軍,以期望從中尋到什麼大魚。

眾仆從兵將的鎧甲都是自備,誰職位高,誰家富有,比身穿統一制式鎧甲的大食人還要分明。當即,數個打扮華貴的家伙就無所遁形,被刀客們一個挨一個從俘虜堆中拖了出來。

“殺完這些就行了。剩下的押回去等候封大帥處置!”唯恐王洵等得不耐煩,薛景仙大聲命令。

“饒命,饒命啊,唐人老爺!”話音剛落,被拖出來的俘虜當中,有一個年青人人忽然用唐言大叫。字正腔圓,居然是標準的長安口音。

“停下,先別殺他!”薛景仙心里吃了一驚,快步上前,揮刀加在了求饒者的脖子上。“你怎麼會說唐言?從哪里學來的?”

“小的,小的不是大食人。小的是木鹿城那邊商戶。當年追隨父輩到長安販貨,所以學了一些唐言。小的是被大食人逼著參軍的,不是自己主動來的呀。小的自知罪該萬死,請唐人老爺念在我等迫不得已的份上,千萬饒恕則個!”年青俘虜一邊磕頭求饒,一邊飛快地解釋道。

“抬起頭來!”薛景仙大聲喝令。

“小的不敢!小的長得丑,怕驚了唐人老爺!”年青的俘虜口中大聲回應著慢慢抬頭。高鼻深目,果然長了一幅波斯人面孔。

“你真的是被攜裹來的?”薛景仙想了想,遲疑著問。念在對方能說一口流利的唐言份上,他準備發一回慈悲。

“薛大人還是快點兒把他殺了吧。跟一個小商販有什麼可啰嗦的!”一直在旁邊將養馬力的王洵突然大步走上前,笑著跟薛景仙商量。

“也是!”薛景仙楞了楞,旋即轉身準備離開。目光與王洵目光交錯的瞬間,快速向對方擠了擠眼睛,表示自己已經心領神會。

那年青俘虜不知道有詐,嚇得立刻撲過去,雙手死死抱住薛景仙的大腿,“唐人老爺,唐人老爺,我家有錢,我家有錢啊。可以贖身,可是給我贖身!”

聞聽此言,眾刀客和隨從們忍不住哈哈大笑,紛紛圍攏過來,看此人口不擇言時,還能鬧出什麼樂子。薛景仙也被逗得雙肩直聳,強忍住笑意,繼續沉聲說道,“你當我窮瘋了麼?需要你那點兒臭錢?不過是三五吊而已,我還得白養著你好幾個月!”

“不是三五吊,是很多,很多!”年青俘虜一手繼續緊緊抱住薛景仙的小腿,另外一只手來回比劃,“很多,很多錢。唐人老爺,我馬上就可以派人給我父親送信。您饒我一命,他肯定會報答您的恩德!”

“一個商販的報答,我不稀罕!”薛景仙向外抽了抽腿,滿臉不屑。“把你的腦袋交上去,我至少能記一等功。官升得快些,啥都有了,不好過拿你家幾個臭錢?!”

“不是臭錢,臭錢。是香錢,香錢!”年青俘虜唯恐薛景仙走開,抱著他的大腿苦苦哀求,“我父親不僅僅是個商販。還是,還是木鹿城的賦稅總管。就是,就是你們中原的戶曹大人!”

“你父親恐怖不止是個小小的戶曹吧!”薛景仙冷笑著轉過身,用刀尖壓住對方的血管,“說實話,你父親到底是做什麼的!再敢滿嘴跑舌頭,我就直接放了你的血!”

他長得原本就不怎麼英俊,一發起狠來,更是滿臉陰毒。年青俘虜被嚇得魂都快飛了,手指抓住刀刃,鮮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我說,我說,唐人老爺,我再也不敢了。我父親就是木鹿城的總督夏普蘇倫,小的叫鮑爾伯,還有個唐名叫蘇適!”

“蘇適,對吧?”薛景仙蹲下去,用手輕輕拍了拍對方白嫩的面孔,“除了錢之外,你還能給我什麼好處呢?趕緊說出來,否則,我可沒耐心再陪著你玩兒!”

他本想咋呼對方一番,從其嘴里逼問一些大食人在這附近的詳細情況,以防追殺過程中遭遇敵人的援軍。誰料叫做蘇適的小家伙卻會錯了意。一把抓住薛景仙伸過來的手掌,大聲喊道,“我,我父親可以幫你們。一起對付大食人!在大食人打來之前,木鹿城就是我們家的,我父親在百姓當中威望很高!不信,不信你問他們幾個!”

說罷,將手向另外幾名被拉出來的俘虜一指,用一種古怪的語言哇啦哇啦喊了一大通。

那幾名鎧甲頗為華貴的俘虜本來已經覺得生還無望,沒想到自家少主跟唐人老爺還能說得上話。立刻爬了過來,手按自己胸口,同時,嘴里哇啦哇啦地不住嚷嚷。一看就知道是在賭咒發誓。,

“我說得不算。你們向他討饒吧。他才是主將!”薛景仙側身讓開,笑著把眾人的目光引向王洵。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蘇適立刻帶著隨從爬向王洵,雙手伏地,頭如搗蒜。

“你怎麼能保證,你父親可以幫我們一道對付大食人!”突然間撿到一個寶貝,王洵也有些心動。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

“我,我…..”唐名叫做蘇適的年青俘虜四下看了看,確信周圍沒有其他俘虜懂得唐言,壓低了聲音回應道,“不瞞唐人老爺,我家本來就是被迫投降大食人的。我曾曾祖父活著的時候,還做過你們大唐的官兒。叫什麼刺史,對,東安刺史。當時整個那密河沿岸都向大唐效忠,被叫做康居都督府!我家還有人做過康居都督府的長史,負責宣揚大唐教化。”(注1)

“怪不得此人能說一口流利的唐言!”薛景仙沖著王洵笑了笑,低聲說道。唯恐王洵不知道這段歷史,他又耐心地向對方介紹,“至少是總章二年之前的事情了,當時咱大唐疆域直達阿姆河。只可惜隨后便失去了此地。而國內又因為武后當政,導致內亂不斷……”

聽出自己活命有門兒,蘇適立刻打蛇隨棍上,“我,我曾曾祖父,也是因為沒有得到大唐的及時支援,才不得不投靠大食人的。否則,我家族的人也不會一直學習唐言!”

這話未必說的是實情,但蘇倫家族準備在大食與大唐兩大勢力之間騎墻的心思,卻暴露無疑。否則,其家族也不會將九十多年前的故事,告訴給子孫。並且還費了好多心思教導蘇適學習標準的長安言語。

想到這兒,王洵向薛景仙看了看,迅速做出決定,“我決定相信你的話,但你需要拿出點兒實際行動。證明你是真心投降!”

“真心,真心。如果有半點假心,天打雷劈!”蘇適自知已經逃過一劫,又爬將過來,用嘴唇狂吻王洵的戰靴。

王洵厭惡將此人踢開,低聲喝道:“還有哪些是你從木鹿州帶來的親信?把他們全部挑出來。替我押著這些俘虜回大營。我會另外派二十名弟兄協助你。如果你敢起什麼歹心的話,他們就直接把你剁成肉醬!”

這更令蘇適覺得喜出望外了,原地打了個滾,快速站起,“遵,遵命!小的這就去召集屬下。你,你,還有你們幾個,還愣著干什麼,唐人老爺要給大伙立功贖罪機會了!”

“這廝!”饒是臉皮已經被磨礪得足夠厚,薛景仙也是自愧不如。搖了搖頭,低聲向王洵提醒,“二十個人押送俘虜,夠不夠?萬一他們路上起了歹心,豈不是……”

“周圍還有咱們的人在追殺潰兵,沒人能翻起大浪來。況且這姓蘇的波斯小子怕是巴不得有這麼一個機會呢!”歷經這麼多風雨,王洵早就不像在長安城時那般稀里糊涂,笑了笑,耐心地向薛景仙解釋,“西域這邊,很多小國都是朝秦暮楚。前些年高將軍打了敗仗,他們就一股腦投降了大食。今天咱們再這里大破大食人十二萬聯軍,消息傳出之后,恐怕很多小國的國主,又要改換門庭了!”

“這廝倒是因禍得福!”薛景仙想了想,瞬間就明白了其中奧秘。姓蘇的波斯小子如果半途逃走,一旦唐軍繼續向西推進,肯定會被其家族綁了當做罪人送給唐軍以表誠意。如果替家族跟唐軍主帥搭上關系,回去之后,此人的地位恐怕就要被其家族另眼相看了!

注1:撒馬爾罕一帶。曾經作為附庸歸順唐朝。但后來被天方教勢力所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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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壯士(六上)

“是福是禍,倒也難說!據傳言大食也算萬乘之國。不會因為一場勝敗就輕易認輸!”王洵搖搖頭,微笑著回應。

這神態倒有幾分封常清的味道了,令薛景仙忍不住微微一愣。隨后,便笑著調侃道:“我記得王將軍今年還不到二十歲吧,怎麼就像活了好多年的老狐貍一般?!”

“是麼?”王洵自己倒是感覺不到自己身上那種已經與實際年齡大不相稱的成熟,笑著咧嘴,“估計是安西的風沙大,吹得人容易顯老吧!不說這些,大食人只顧著埋頭逃命,人馬都不得休息,體力肯定無法持續。趁著天色尚早,咱們趕緊再追殺他一陣!”

說罷,揮手叫來校尉魏風,命其帶領二十名輕騎“協助”木鹿城少主蘇適,一道押送俘虜回大營安置。然后吩咐方子騰去招呼弟兄們整隊,朱五一帶人去將繳獲的戰馬當中,看上去骨架比較寬大的都拉出來,留作大伙的備用。待將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又轉過頭來向薛景仙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一道跳上坐騎出發。

薛景仙幾乎眼皮不眨地看完了整個過程,心中對王洵好感愈發濃烈。在長安中找尋門路的那半年多來,他可是于應酬場合見過不少世家子弟。但這些人要麼眼高手低,只會誇誇奇談地指點江山,真正做事時卻拿不出半點兒章法。要麼就是一味混吃等死,心中沒有任何長遠打算。而像王洵這般待人又謙和,做事又條理分明的,一百個里邊也挑不出一個。

“也難怪陛下對此人另眼相待!”想到自己在長安城時聽說的一個傳聞,薛景仙忍不住暗暗點頭。

京師官場中很難藏住什麼秘密,除非其干系實在太大,可能導致人頭落地的那些。而王洵被破格提拔的事情,顯然不屬于此列。況且皇帝陛下已經很多年沒有重點關注過一個勛貴子弟了,突然間對王洵青眼有加,沒法不引起群臣們的格外矚目。

所以早在薛景仙離開長安之前,各種分析就已經說得有鼻子有眼。但是所有分析中,沒一個猜到,被破格提拔的年青人的確有著一身過人的本事。

“如果把他拉到太子這邊……”心念一動,立刻變得無法收拾。瞪著眼睛上下打量王洵,怎麼看怎麼覺得是上上之選。

即便是在縱馬疾馳中,王洵的六識也非常敏銳。察覺薛景仙笑容的異樣,回過頭來,好奇地追問,“你老晃腦袋干什麼?不會是已經撐不住了吧!那你可得堅持一下,像這種毫無風險的追逃戰,可不是天天都能遇上的!”

“哪能呢?君子六藝,薛某好歹也都有所涉獵。”薛景仙趕緊將歪心思收起來,笑著用手向身后的隨從們指點,“況且我要是現在就回去,他們幾個豈不恨死我了?”

眾刀客追隨了薛景仙這麼久,也知道這位雇主嘴巴雖然尖酸刻薄,為人其實並不算壞,策馬靠近數尺,笑著反駁:“大人又拿我等開玩笑!也不知道是誰,剛才非要跟了過來!”

薛景仙心情正好,說話也非常隨意,“一群不知道好歹的東西!我是想替你們謀個前程!當刀客有什麼意思,同樣是和人拼命,哪如像王將軍這般,功名但在馬上取!”

“我們這些人,怎敢跟王將軍相提並論!”刀客們對王洵的武藝也是好生佩服,擺擺手,大聲表示謙虛,“人家可是祖輩父輩積累下來的福緣,不像我等,生來就一幅勞碌的命!”

“這麼說對王將軍可不太公平!”薛景仙心里,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拿血脈說事兒,“他也是憑本事奪得這份富貴。你等多學著些,將來未必就一輩子寂寂無聞!”

“承大人吉言了!要是真有祖墳冒煙的那一天,我等一定請大人喝酒!”眾刀客拱了拱手,笑著敷衍。內心深處,對于博取功名的渴望卻又熱切了許多。

風馳電掣般又追出了十余里,前方果然發現了一大群潰兵。安排人保護好了薛景仙后,王洵策馬沖了上去,手起錘落,將擋在馬前的敵軍割麥子般掃落坐騎。大食潰兵們一個個累得半死不活,根本沒力氣反抗。呼啦啦四下逃散了一大半兒,另外一小半兒,被方子騰和朱五一兩個帶人咬住,接二連三地從背后砍于馬下。

戰斗剛一結束,薛景仙就又帶著自己隨從跳下的馬背。爭先恐后地收集大食殘兵的人頭。這波敵軍當中,被大食人強征來的仆從甚少。故而也沒有幾個人主動投降。薛景仙怕王洵再分兵押送俘虜耽誤了大伙的時間,干脆主動替他分憂。帶著刀客們將活著的俘虜也全砍了,腦袋瓜子一並拴在馬背上湊數。

待打掃完了戰場,隊伍中就又多出了幾百余匹大食良駒。雖然已經跑得精疲力竭,可讓它們空著鞍子,體力也能慢慢恢復。

王洵在心里計算了一下時間,又不疾不徐地帶領麾下弟兄向西追了下去。沿途不斷更換坐騎,讓戰馬輪番將養體力。因為對策得當,速度反而沒受到路程太多影響。很快,就又遇見了第三伙和第四伙潰兵,

照舊是王洵帶著安西弟兄們上前沖殺,然后薛景仙負責帶人打掃戰場,清點收獲。轉眼間,又是兩百余顆首級入賬。與前兩波的收獲加在一起,差不多每名參戰者已經能分到三顆以上了。然而薛景仙卻還不滿足,一邊與王洵策馬繼續追擊敵方潰兵,一邊笑著提議道:“我看這一路上的大食殘兵,已經都被咱們安西軍追廢了。根本沒力氣舉刀。下次再遇到,干脆讓我帶幾個人繞到前面堵截,你帶弟兄在后邊砍殺。咱們來個前后夾擊……”

“那可不成!”沒等薛景仙把話說完,王洵趕緊笑著打斷。“薛大人有所不知,這追亡逐北,其中也有許多講究。必須給敵人留一分逃命的希望,他們才不會拼死反抗。若是連希望都不給留,恐怕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兩口!”

“就憑他們?拼命又能怎樣?!”薛景仙對大食人的戰斗力充滿了輕蔑,皺了下眉頭,不認同王洵的說法。

“今天兩軍陣前的情景大人也看到了。咱們安西這邊,除了李將軍所帶,直搗大食人中軍的重甲步兵,和后來上前支援他的那兩波輕騎傷亡較大外,其他各部,在整個戰斗過程中損失堪稱微乎其微。可在敵軍開始逃命之后,反倒有不少弟兄因為立功心切,不小心將性命搭了進去。”

“唔!”薛景仙回頭一想,事實果然如王洵所說。今天這場仗,封常清幾乎是完全憑借弩箭就射垮了敵軍。雙方主力沒有發生貼身肉搏,當然不會遭到什麼損失。但當敵軍主帥從戰場上逃走之后,安西軍急于擴大戰果,反而被某些垂死掙扎的大食黑甲給咬了一口。雖然只傷亡了幾百人,但畢竟出現了損失,給先前的完勝局面蒙上了一絲陰影。

封常清對此怒不可遏,當著全軍將士的面,痛斥了幾名應對失當的核心將領。隨后的分兵追逃過程中,王洵便表現得異常小心。寧可少收獲一些首級,也不肯把敵人迫得太急。

這點兒,此人倒又得了封常清的真傳。對麾下士卒性命珍惜得要死。根本不像個談笑間取敵人首級的悍將。要知道古來慈不掌兵,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便是兵法大家。為了獲取勝利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才應該是為將者的最佳選擇。

正腹誹間,忽然又聽見王洵笑著嘆氣,“薛大人是不是覺得,只要能將敵軍多堵住一些,咱們哪怕損失幾個弟兄,也是值得。可咱們安西軍就這麼點兒人。每條命都金貴得很。封帥曾經說過,哪怕用一名弟兄,換一百敵人,對咱們來說,也是筆虧本買賣。王某不才,不敢忘記封帥的叮囑!”

這話,在薛景仙心里倒是能找到許多共鳴,點了點頭,他大聲說道,“那倒是!咱們是大唐男兒,他們算什麼?剛才那些話就當我沒說,該怎麼打,大伙還是聽你王兄弟的!”

“再追上一程,差不多也該往回返了。”抬頭看了看已經西斜的太陽,王洵笑著說道,“其他各路弟兄恐怕都已經收兵。一旦成了孤軍,就輪到大食人追殺咱們了!”

看到薛景仙臉上隱隱帶著不甘之色,笑了笑一下,他繼續補充道:“想必薛大人日后難以再有親自上陣殺敵的機會。今日的收獲,該算在王某名下的,就全送給薛大人吧!難得有人從長安來,總不能讓你兩手空空回去!”

“這怎麼成!不行,不行!”薛景仙被王洵的慷慨嚇了一跳,趕緊連連擺手,“你肯讓我跟著沾光,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薛某即便再不知道進退,也不能搶你拿性命換來的功勞!”

“薛大人不必客氣!”王洵有心成全對方,笑著搖頭,“臨陣斬將,我已經立下了一件大功。足夠報答朝廷的破格提拔了。今日即便再砍下更多敵人的腦袋,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況且王某剛剛才連升三級,哪怕此刻立下天大的功勞,官職還能升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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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壯士(六下)

薛景仙本來就精通于官場規則,略一琢磨,便明白了王洵所說的話甚有道理。眼前這個年青的勛貴才到安西半年就連升數級,不到二十,已經位居正四品中郎將,無論是資歷,還是其背后的根基,都難以服眾。雖然自己在頒發聖旨時,沒有人當面表示質疑。可要說整個安西軍上下所有將士心里都對王洵一點兒也不覺得嫉妒,也是根本沒可能的事情!所以即便單純從保護年青人的角度上講,最近一段時間封常清也必然會暫時將王洵的風頭稍稍往下壓一壓,以免日后其真的木秀于林。

偏偏今日王洵臨陣斬殺敵將,又出了一個大大的風頭。這個功勞為眾人親眼所見,根本不可能抹掉。故而在接下來的追亡逐北過程中,王洵有沒有斬獲,斬獲多少,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

‘可這年青人怎麼會老成到如此地步?’猛然間,薛景仙又突然覺得送上門的禮物開始燙手。同樣年齡的官宦子弟他見過很多,其中沒有一個像王洵這般,能清楚地把握上司意圖,並能讓所有與他接觸的人都心生好感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示好,又為了什麼?’

薛景仙在官場沉浮多年,心中早就沒有初出茅廬時的那份單純和做人的是非觀念。然而,收了別人的禮物,就要替人辦事兒,卻是他給自己定的最后原則。唯恐王洵過后給自己出什麼難題,他笑了笑,拱手道:“本來麼?王將軍這番好意,薛某是不該推辭的。但將軍來安西的時間並不長,想必也需要多結善緣。所以替將軍計,這份厚禮不如將軍自己留著,拿來送與更合適的人!”

“薛大人這是什麼話?”王洵眉頭一皺,怒形于色,“你不要,我分給弟兄們便是。安西軍中,哪個需要首級,自己不會拿刀去砍麼,誰還稀罕王某名下的這幾顆?”

他昨天主動與薛景仙交往,初衷的確就是探聽長安那邊官場動靜。但今天送功勞給對方,卻是順手而為,根本沒包含任何交易的奢求。誰料反而被對方誤會了,硬拿官場潛規則來往里頭套。因此心中不免覺得甚為乏味,帶了帶坐騎,便準備離薛景仙這廝遠一些,免得看著此人那幅嘴臉鬧心。

薛景仙見狀,趕緊催動坐騎跟上,伸手扯住王洵的馬韁繩,“王將軍莫要生氣!薛某跟你一見如故。所以才替你著想。王將軍應該也知道,薛某是個剛升上來的文官,在朝中根本無法替你說話……”

“哪個需要你替我說話來?!”王洵回過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王某不過是念你一個文官,難得來這邊一趟,所以才想多讓你立點兒功勞帶回去。免得日后回想起來,覺得白受了一番苦。你若是心里頭過意不去,今后朝廷那邊有什麼風吹草動,多給王某透漏一二就行了。這邊離長安幾千里路,朝廷中的任何變化,傳過來至少都得一兩個月。若是能比旁人早知道幾天消息,做到事事有備而無患,豈不是比攀上什麼高枝都強?”

這番話半真半假。倒讓薛景仙心里頭登時安生了不少。送個消息對他來說肯定是舉手之勞的事情,更何況日后為了替太子鞏固基業,他肯定還少不了要與安西軍的將領打交道。想到這層,他笑了笑,輕輕點頭,“如此,薛某就不客氣了。日后有用得著薛某之處,王將軍盡管言語!”

“若是用不著,咱們便老死不相往來了麼?”王洵看了薛景仙一眼,笑著追問。

薛景仙被問得又是一愣,抬起胳膊,笑著拱手,“薛某說錯了。說錯了!王將軍若是不嫌薛某高攀,薛某交了你這朋友便是!”

“早該如此!”王洵又狠狠地看了薛景仙一眼,氣哼哼地說道。

說罷,二人俱是哈哈大笑。彼此的心中都感覺輕松了不少。

向西追了片刻,大伙又遇到了一伙大食潰兵。規模在五百上下,人和馬都跑得口吐白沫。薛景仙怕別人說自己盡占便宜,竟然不顧勸阻,揮舞著彎刀跟在王洵身側,連斬數名敵軍下馬,舉止如同瘋虎。

他的隨從見自家大人如此,也都冒死跟在了安西軍身后沖殺。幾個來回過后,居然將五百余大食潰兵殺了干干凈凈,沒有讓任何一名敵軍漏網。

那些從長安來的欽差侍衛以前沒跟大食人打過任何交道,還不覺得今天的戰果有何奇怪。幾個薛景仙于半路上雇來的刀客隨從卻驚詫莫名,收攏了敵軍的首級之后,一邊喘息著跟著大隊人馬往回返,一邊興奮地議論,“大,大食兵,兵將素,素以強悍聞名,今,今兒怎麼都變成了紙糊的?”

“那還不簡單,安西弟兄比他們更強唄。”有人嘴快,帶著幾分恭維的口吻回應。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令大伙滿意。一名年齡稍老的刀客搖搖頭,低聲感慨,“人家也是一路從西打到東,沿途破國無數的。按道理實力不應該這麼差。不過,安西弟兄比他們強,也是個誰也否認不了的硬道理!”

“這個,薛某倒能猜到一二!”走在隊伍前頭的薛景仙有心賣弄,回過頭來,笑著插了一句。

隊伍當中,數他讀書最多,說出來的話自然有人捧場。立刻,不光是隨從們豎起了耳朵,王洵麾下的一些安西士卒,也都眼巴巴地看了過來。大伙心中其實也甚為納悶,在開戰前,軍中老兵曾經小心告誡,切莫看輕了大食人。當年高仙芝大將軍便是因為打久順風仗,一時不察,才導致在恒羅斯河畔陰溝翻船。可今天的戰場上情況卻和老兵們說得恰恰相反,整個大食東征軍,從主帥的臨陣調度,到士卒的決死之心,武將的戰斗之力,基本上都乏善可陳。簡直就是一群紙糊的人偶,被大伙用力一捅,就徹底現出原形了。

“依照薛某之見,原因有三。”薛景仙理了理思路,得意洋洋地賣弄,“第一,我大唐國運正盛,大食國雖然疆域廣闊,畢竟是個蠻夷之邦。螢火蟲難與皓月爭輝!”

“呵呵!”眾將士咧嘴而笑,嘲弄的意思立刻寫了滿臉。

薛景仙也不以為意,頓了頓,繼續賣弄,“第二麼,自從上次恒羅斯血戰之后,安西軍上下臥薪嘗膽,苦等這一天足足等了兩年。從上到下,都做足了準備。而大食人,恐怕還沉浸在上次偶然占到便宜的得意之中,壓根兒沒把咱們大唐男兒放在眼里。古語云,驕兵必敗,就是這個道理!”

還甭說,即便是信口開河,薛某人也胡謅得頭頭是道,把眾將士唬得眼神發愣,臉上的表情立刻帶上幾分欽佩之意。見到大伙被自己糊弄住了,薛景仙更為得意,笑了笑,拉長了聲音道,“這第三麼,就是封大帥的高明之處了。懸師城外,圍而不攻。逼著大食人遠道來救。結果大食人跑得人困馬乏,戰斗力剩下的還不到原來一半兒……”

“哎,算了吧大人……”聞聽此言,眾人臉上的表情立刻又變成了不屑狀。圍城打援不是什麼太神秘的計策,老實說,從封常清下令對健馱羅城停止進攻那一刻起,軍中大部分將士就猜到了主帥的戰略意圖。大食人那邊其實也未必猜不到,只是不得不來而已。所以在趕路之時,大食主帥必然會考慮到麾下將士的體力情況。要麼距離唐軍遠遠地就扎營休息,要麼就是在尚有足夠的體力戰斗之前,才會向唐軍示威。根本不可能出現先自己把自己跑個半死,再送上門來挨刀子這種情況!

“那你們說,今天大食人到底是怎麼了。個個如同軟腳蝦一般,難道安西軍中,還有人會咒術不成?”薛景仙心里不服,摸了摸滾燙的臉,笑著反問。

“這兒……”包括王洵在內,大伙雖然不認同薛景仙的第三項剖析,卻真說不出所以然來。正為難間,只見校尉朱五一向人堆中擠了擠,訕訕地說道,“卑職,卑職倒是能,能猜出個一二來。就是,就是不知道對,對還是不對!”

“說罷,咱們不是都在瞎猜麼?管他是對時錯,說出來算!”在一群武夫之間,薛景仙倒也不願意擺什麼文人架子,招招手,笑著喊道。

“那,那屬下就斗膽了!”朱五一先是向王洵拱了拱手,然后笑著分析,“屬下,屬下當年在碼頭上替人,替人扛過活。明白這麼一個道理。如果,如果哪天接了個大活兒,需要裝卸的東西特別多,大伙又不想拖到半夜才干完的話,中間休息時,就不能在原地站著。必須,必須來回走動,好把血脈給活動開。否則,否則一旦中間休息時站著不動。等再去搬東西時,肯定渾身都沒力氣,沒一兩個時辰,根本,根本緩不過勁頭來。”

“著啊!”話音未落,薛景仙已經大聲撫掌。怪不得封常清明知道大食人主帥在給其麾下兵將創造喘息機會,還是任由對方拖延下去。並非為沒看破對方的如意打算,而是巴不得對方如此,將計就計。

其謀劃布置,竟然慎密如斯!

我大唐有如此將士,還懼什麼區區大食?!縱使其來勢如同天河決口,又當如何?

自有壯士揮臂力挽,凈洗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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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社鼠(一上)

待眾人回到營地,天色已經完全變黑。整個營地燈火輝煌,將士們殺牛烤羊,引吭高歌,一齊慶祝首戰的勝利。

與唐營的熱鬧相比,此刻健馱羅國都坦叉始羅城內,卻是一片愁云慘淡。白天安西軍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擊垮了數倍于己的大食聖戰者,健馱羅大相艾敏和一干文臣武將站在城墻上幾乎目睹了整個過程。隨著代表大食人的黑色戰旗倒下,大伙心中的最后一絲希望也徹底破滅。誰都明白坦叉始羅城被攻破已經是遲早的事情了,縱使天使親自降臨,恐怕也無力回天。

然而以艾敏為首的眾貴胄卻全是天方教信徒,這多年來,也全是憑著大食人的支持,他們才能架空其國王,牢牢掌控國內的政局。為了討好背后的宗主,他們用強力禁止了國內的其他一切宗教。強迫僧侶還俗,拆毀寺廟,搗毀佛像;驅趕拜火教信徒,將婆羅門教祭祀丟到河里活活淹死;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沾滿了異教徒的鮮血。萬一城破,力主與唐軍為敵的大相艾敏固然難逃一死,其他文武重臣恐怕也會被蜂擁而上的各類異教徒們撕成碎片。

更何況這一代國主已經年滿二十,按照唐人的傳統,斷沒有不扶持一個血統正宗的國主,而繼續任由權臣把持朝政的道理。可以說,無論是現在就開城投降,還是繼續負隅頑抗。等待著大相艾敏眾人的,都是死路一條。其中差別僅僅是,只死少數幾個掌權者,還是拉著城中無辜百姓一道為自己殉葬而已。

文官們當然吵嚷著要死戰到底,武將們心中卻清楚,到了現在,恐怕士卒已經沒有與唐軍交戰的勇氣。甭說逼著他們提著刀繼續頑抗,就是在唐軍下次攻城時,想保證大伙不一哄而散,亦沒有任何可能。因此,平素一個個皆衣冠楚楚的權臣們你指責我本事差,我抱怨你目光短,哭哭啼啼,自己先亂成了一鍋糊涂粥。

大相艾敏被吵得暈頭轉向,不得不再度拿出平素的威儀來,大聲喝斥了一嗓子。“唐人不是還沒開始攻城麼?等開始攻城再說!先各回各家,安排一下各自的后人吧。如果真主明天就需要我等證明忠誠,我等即便爭吵,又有何用?”

畢竟其家族和本人都已經把持朝政多年,在眾人心中形成了一定的積威。一聲斷喝之后,爭吵立刻噶然而止。文武權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可奈何地嘆了會兒氣,搖著頭陸續散掉。待眾人的背影都去得遠了,大相艾敏也慢慢踱回了自家宅邸。進了門,先命人叫來自己的兩個孫兒,每人各給了他們一筆金子,命令二人城中相熟的商鋪藏身,從此隱姓埋名,不準再提起與家族相關的任何事情。然后又將兒子、女兒、女婿等家族近親叫過來,一一替他們安排出路,以免城破后玉石俱焚。最后,命找來管家哈桑,嘆息著吩咐道,“把我珍藏的那瓶孔雀膽取來吧!準備了這麼多年,該到喝它的時候了!”

“主人!”聞聽此言,管家哈桑立刻哭叫了起來。上前抱住艾敏的雙腿,死死不肯松開,“您不用這樣啊。不是城池還沒被唐人攻破麼?即便城破了,憑著您的身份,也可以得到唐人的賞識,何必非得走這條路,死后也不得安寧呢!”

“父親——!”

“祖父——!”

艾敏的幾個兒女和孫子們早就猜出事情不妙,一直躲在門外沒有離開。此刻聽到管家的哭訴,立刻先后搶了進來,拉胳膊的拉胳膊,扯大腿的扯大腿,無論如何不準許艾敏服毒自盡。男男女女,哭成了一團。

“傻孩子們啊!”聽著兒孫們的哭聲,大相艾敏心中也有如刀割。“等唐軍入了城,我還可能死得如此體面麼?他們跟大食人為了爭奪這一帶的控制權,打死打活幾十年。斷然容不得我這個大食人的鷹犬。早已經知道結果的事情了,又何必非得承受最后的煎熬呢?!”

“可,可城中還有很多忠于您的兵士啊。曼拉大人也保證過,會調動所有虔誠的信徒,為真主死戰到底!”艾敏的兒子也是個文官,扯著他的手大聲哭叫。“唐人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飛上城墻來。只要咱們能再守三個月左右,肯定能等到第二波大食援軍!”

“第二波援軍。你不是說夢話麼?”艾敏搖搖頭頭,滿臉是淚,“我為大食人效力了這麼多年,心里還不清楚他們的習慣?用得著時向來是拿你當寶,用不到時則像狗一樣踢開。咱們坦叉始羅有什麼寶貝,值得大食人送掉了一支軍隊,很快就再添上另外一支?況且那些曼拉們,又有哪個不是嘴巴上說得比唱得都勇敢,真正需要打仗時,立刻就躲在別人身后邊?趕緊都走吧,別再耽擱了。按照我說的先藏起來。唐人沒人屠城的傳統,不會把刀子砍到你們頭上。先分散開躲一躲,然后悄悄混出城外去。再過三五十年,咱們家肯定能重新興旺起來!”

“可,可不試試又怎麼知道不行呢?即便城被攻破,您也有化妝逃走的機會啊?!”幾個晚輩依舊不肯放手,哭喊著繼續給艾敏出主意。

“胡說!我好歹也是健馱羅的大相!”艾敏把眼睛一瞪,厲聲呵斥。“你以為咱們家享受百姓這麼多年供奉,是可以白拿的麼?每吃一口糧食,拿一塊金子,天使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今,是還債的時候了。何必明知道事態已經無可挽回,還非要再欠上幾千條人命?不如自己把自己奉獻出去,見證對安拉的忠誠。免得復生之日來臨時,受到地獄之火的炙烤。”

天方教亦如十字教,講究末日、地獄和天堂。最高神安拉身邊,有四大天使負責傳達神諭、降示經典、掌管世俗時事、司死亡和吹末日審判的號角。如果某人在塵世間犯下罪孽,復活之日來臨時,就要被送入地獄受苦。而善良的人和忠誠的信徒們則被接入天堂,永遠享受歡樂。

艾敏一家信奉天方教已經多年,雖然其中包含了太多的功利成分,但對于末世之說卻是不敢質疑的。此刻大相艾敏把自己選擇服毒的理由擺出來,兒孫們也無法再繼續勸阻。只好含著淚站起身,相互攙扶著離去。

唯有老管家哈桑還不肯奉命,趴在地上痛哭失聲。艾敏嘆了口氣,伸手將他攙扶起來,低聲安慰道:“你去拿酒吧。然后自己打開庫房,拿一袋金子離開。唐軍素來軍紀嚴明,應該不會傷害你這頭發已經白了的老人!”

“主人!”哈桑啞著嗓子嚎叫,頭碰在地毯上咚咚做響,“你不能這樣啊。不能啊真主說過,自殺也是一種罪行!”

“比起拉著成千上萬人一起去死,罪行畢竟輕一些!”艾敏又長長地嘆氣,伸手從地上扯起老管家,“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拿你當外人看。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服輸。可這回,的確已經沒的選擇了。去吧,早點喝完酒,我還能睡個安穩覺!”

“主人啊。主人啊。您聽我說啊!”到了此時,老管家哈桑再也顧不得雙方地位懸殊,“沒到這種地步呢啊。沒到呢啊。大食人剛剛吃了一場敗仗,還沒有全軍覆沒呢啊。不徹底將他們收拾干凈,唐軍怎麼會放心攻城?”

“啊!”艾敏楞了楞,猛然將身體坐得筆直。但是很快,他的腰桿又駝了下去,“可那不是早晚的事情麼?十二萬東征軍,連三萬唐軍都沒打過。如今剩下的頂多也就是一小半兒,還能折騰出什麼花樣來?”

哈桑咬了咬牙,惡狠狠地說道:“可如果您搶在東征軍覆滅之前,把坦叉始羅獻給唐人呢?怎麼著也算戴罪立功了吧?就算是為了做給其他國家的掌權者看,唐人也沒理由再殺掉您。況且那些曼拉們的性命,此刻還掌握在您老手上。把他們綁了獻出去,豈不又是大功一件!”

“胡說!”艾敏騰地一下站起來,氣得直哆嗦,“我是安拉的信徒,怎能下手殘害自己的兄弟?趕緊閉嘴,否則我不會再寬恕你!”

“可即便您不殺他們,唐軍入城之后,等著他們的也是死路一條。這些年來,他們的那些作為,哪點兒又符合了教義?不過是打著真主的名義,行罪惡之實。若說背叛,他們才是真正的背叛者。您殺了他們,只是替真主清理蛀蟲而已。”

“你,你……”艾敏氣急敗壞,連話都說不利落了。然而心中卻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告訴他,老管家所言,句句屬實。自從上兩代人昄依了天方教之后,他的家族對經文多有涉獵。私下里慢慢發現,其實原始的教義並不像傳教曼拉們所講述得那般嚴苛。事實上,天方教非常講究和平與包容,要求信徒們忠誠,卻不排斥與其他信仰並存。而不是像健陀羅、大勃律等國現在這般,非要將其他信仰的神廟焚毀,將其他神明的教徒和祭司斬盡殺絕。

肯定有人在故意歪曲經義!艾敏對此心知肚明。然而當大多數心中的狂熱都超越理智之時,只有表現得比別人更為狂熱,才能得到最大的支持。否則,肯定會被打成異類,從而失去所擁有的一切。

“經義中曾經說過,要大伙拆毀佛寺麼?經義中曾經說過,異教徒必須處死麼?經義中曾經說過,可以隨便占有別人的家產,土地麼?經義中曾經說過,可以向鄰居舉起刀麼?”老管家也豁了出去,看著艾敏的眼睛大叫,“六信五功當中,哪一條是戰功?為什麼有人非要逼著我們,對自己從前的朋友和鄰居動刀子?只有善良的種子,才會結出善良的果實。用刀子推廣經義,播種下去的全是仇恨,怎可能建立起地上天國?”

“你,你這該死的老家伙。你還不趕緊去死!”從沒聽人以這樣口吻向自己發問,艾敏簡直怒不可遏。但是,他的靈魂,卻慢慢地從絕望中走了出來。老管家的話沒錯,那些試圖用殺戮建立地上天國者,本來就已經背叛了真主。出賣他們,不應該是罪行,而是替真主伸張正義,讓真正的教義重新回歸人間!

“可,可哈里發那邊,我怎麼交代?”想到這兒,他不由自主地坐下去,“畢竟,此事不可能瞞過所有人!”

“凡是身體健康的信徒,一生都要去麥加朝聖!”老管家想了想,沉聲提醒。“哈里發病重,哈里發的弟弟和大相正在爭奪整個國家的控制權。您如果派人去朝聖,順道說明您為了穩住東方的局勢,不得不忍辱負重。想必任何人都能理解您的苦衷。況且在短時間內不可能組織起第二支東征軍的情況下,與唐人恢復交往和貿易,對大食國來說,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

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艾敏眼前立刻一片雪亮。家族名下的商隊頭目曾經向他匯報過,在大食以西的若干國度,來自大唐帝國的一切商品,都可以賣出天價。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揮師東進,占領商品的原產地,對大食國來說當然是最佳選擇。可在東征失敗的情況下,保持通往大唐的商路暢通,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則,別的不說,光是失去了茶葉和綢緞這兩項物品,就足以令很多大食貴族的生活變得索然無味。

如此,他這個健馱羅大相的地位,就更加重要起來。溝通東西兩大帝國,向交戰雙方傳遞消息,把坦叉始羅城變成東西方商品的集散地,從而為家族謀取更大的利益!想到這兒,艾敏心中的陰郁一掃而空,抓起鑲滿寶石的腰刀走到門口,沖著外邊聲嘶力竭地大喊,“來人,來人,給我敲響王宮門口的大鐘。我要召集群臣議事。我要給大伙指一條明路!來人,召集所有王宮侍衛,別忙著跑。我還沒死呢,大伙都有平安渡過此關的希望……”

“鐺,鐺,鐺……”鐘聲很快就響了起來,打碎籠罩在健馱羅國都,曾經的佛教聖地,坦叉始羅城空中的漫漫長夜。把明亮的星光,灑滿在每個心懷期盼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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