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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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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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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30: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看劍(三上)

拔汗那國王原為一突厥土酋,利用了大食與大唐爭奪西域的機會,才謀取了該城的控制權。在自立之后,該國便奉行左右逢源之策。既使向大唐納貢,又不肯將大食人得罪得太死。十余年前,其王阿悉爛達汗因幫助唐軍消滅突騎施可汗吐火仙有功,被冊封為奉化王。此后,又因迎娶了義和公主,與大唐的關系日漸親密。

阿悉爛達汗為人甚為機靈,曾多次試探著自請去除王號,仿照高宗時代那樣舉國內附,為休循州都督一職足矣。大唐為了對西域諸國宣揚仁德,反而遲遲沒有接受他內附的請求。雙方揣著明白裝糊涂,誰也不把最后一層窗戶紙戳破,彼此之間倒也相處得融融洽洽。每次安西軍在河中有戰事,阿悉爛達汗必然出兵相助。而每次安西軍大戰勝利,都會分下大批金銀細軟,牲畜糧食,令拔漢那將士帶著大包小裹滿意而歸。

天寶十年的怛羅斯之戰,拔漢那又站在了大唐一方。但因為葛祿邏人中途背叛,安西軍遭到了五十年以來最嚴重的挫折。戰后,蔥嶺西北諸國陷入了大食與葛祿邏的前后夾擊當中,不得不屈膝投降。拔汗那國也只好隨波逐流,被迫與大唐中斷了聯系。

但阿悉爛達君臣心里卻都非常清楚,安西軍的實力雖然遭受重大損傷,但憑借來自中原的支持,其元氣恢復到全盛時期,也不過是三五載的事情。而大食人雖然來勢洶洶,其國富庶與強大程度卻根本不能與大唐相提並論。因此拔漢那國雖然轉奉大食為宗主,卻依舊能對治下百姓一視同仁,死活不肯像臨近的葛祿邏和柘支那樣,將國中所有與大唐有瓜葛的人等抄沒財產,貶為奴隸。

對于這麼一幫“冥頑不靈”的家伙,大食宗主自然十分不滿。只是因為國中內亂剛剛結束,一時也騰不出手來收拾。便只好采取老辦法,先借助宗教勢力一點點向當地貴胄滲透,然后再尋找機會廢掉阿悉爛達,推出一個更聽話的傀儡。

這種已經用爛了的招數,自然讓阿悉爛達君臣更為離心。所以,他們時刻都瞪大眼睛盯著安西軍的一舉一動,準備重新站隊。封常清在健馱羅大敗天方教東征軍的消息傳開后,整個西域為之震動。原先投靠天方教的地方貴胄們紛紛與背后的東家劃清界限。阿悉爛達便借著整肅治安,以防宵小趁機作亂的由頭,將國內親大食勢力狠狠收拾了一番。然而緊跟著“王師”卻止步與小勃律,遲遲不肯西進。阿悉爛達便又開始后起悔來,抱怨大相張寶貴怎麼不提醒自己些,以至于冒冒失失地鑄成了大錯。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木鹿城總督夏普•蘇倫之子,突然領著唐使偷偷到訪,怎不會令阿悉爛達君臣喜出望外?當即命人打開王宮正門,以迎接失散多年的老友名義,將王洵等人迎了進去。賓主之間相談甚歡,一天后便達成了初步協議。明年開春,大唐安西軍將擇機翻越蔥嶺。屆時,拔汗那與木鹿兩國將為嶺西諸國表率,在藥殺水畔恭迎王師。

為了讓安西軍師出有因,拔汗那與木鹿兩國還將帶頭,匯集被葛祿邏阻斷在外的嶺北諸國,還有被大食征服的波斯、南天竺、吐火羅等,重新向大唐上表稱臣。同時,乞求王師繼續西進,徹底驅逐大食殘匪,救嶺西黎庶于水火。

“好教上差知道,我嶺西諸國雖為同源,卻是良莠不齊。有的至今不忘大唐當年扶持救助之恩,有的卻是良心早就被狼叼了去。大食人讓他咬誰,便會咬誰!”在事先起草好的乞求王師西征的文表上第一個用了印之后,拔汗那國主阿悉爛達沉吟片刻,鄭重提醒。

“中原有句古話,叫做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能這麼快就說服阿悉爛達重新倒向大唐,已經順利得有些出乎王洵預料,故而他並不怎麼在乎前路上可能會遇到的麻煩,“像奉化王這樣高高飛在云端之上的,肯定能看得遠些。而某些鼠目寸光的蠢物,注定要替人馱石碑!”

突厥人的傳統聖物為狼,但通過數代人跟中原的交流、通婚,文化上的差距已經非常小。有關龍子龍孫的傳說阿悉爛達也非常清楚,因此無需別人替自己解釋,便能明白王洵話里的意思,開心地笑了笑,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說道:“可是那些蠢物總是自不量力,總想跟真龍一較高下。即便沒膽子飛到空中,也會躺在地上當攔路石!”

“那就將他們搬開就是!”王洵也笑了笑,年青的面孔上寫滿了自信。“只是需要奉化王事先指明是誰即可,也免得我大唐出兵時,他又蒙起頭來裝恭順!”

聞聽此言,幾個親唐的大臣眼睛里里邊立刻放出了熱切的光芒,阿悉爛達倒沉得住氣,點點頭,繼續借題發揮道:“身為大唐臣子,當然要為主君分憂。只是我那幾個目光短淺的兄弟雖然有罪,他麾下的百姓卻很無辜。他們總歸算是我的同族,真不忍心讓他們再受一回亡國之痛!”

這簡直已經是在考校王洵的猜謎能力了。好在于出發之前,薛景仙已經根據木鹿城王子蘇適提供的信息,根據河中一帶可能遇到的情況,替王洵預備了足夠多的答案。假裝猶豫了片刻,王洵笑著搖頭,“我大唐對待嶺西、嶺北諸國,向來是只求一個君臣名分,不曾謀取寸土。安西軍忙著跟大食對峙,想必一時半會兒也抽不出合適的人來治理地方。依照本使的意思,與其從長安硬派一個不熟悉此地民情的官員來,還不如干脆勞煩諸位國主多費一些心思。這樣,既酬謝了諸位鞍前馬后勞碌之功,又令地方百姓心里不至于覺得太難過。只是本使不知道,奉化王還有多余的精力沒有?”

“本王屢受大唐洪恩,為陛下分憂,豈能敢推三阻四?莫說此時還年富力強,即便老得爬都爬不動了,也不敢耽誤陛下的囑托!”阿悉爛達目光大亮,再也不拉著王洵繞彎子,迫不及待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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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30: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看劍(三下)

當年在樓蘭部落,王洵的心臟承受能力早就被老狐貍康忠信給磨礪出來了,知道這些部族頭領個個是些個只要有便宜可占就不會在乎臉面的主兒。因此即便阿悉爛達此刻變臉變得再快,他也不覺有什麼突兀。點點頭,笑著回應道:“奉化王說這話就見外了。畢竟您和大唐皇帝陛下是翁婿之親,不勞煩您還要勞煩誰。即便您真的老到不願意管事那一天,不還有您的王子王孫麼?照理,他們也是我大唐皇帝陛下的姻親,出頭替大唐巡狩西域最合適不過!”

“那是,那是!”阿悉爛達見王洵如此善解人意,高興得臉上像開了花一般。

給足了對方好處,王洵笑了笑,趁機問道,“本使初來乍到,對這邊的情況不甚了解。所以到底哪些豪杰依舊心向大唐。哪些目光短淺之輩已經不值得再去浪費心思,還請奉化王指點一二!!”

“木鹿城主老蘇倫,肯定是心向大唐的。”阿悉爛達可汗看看已經把耳朵豎起來偷聽的木鹿王子蘇適,笑著介紹,“還有東曹城主咄喝,當年乃大唐所立,至今仍念念不忘陛下的看顧之恩。再有就是安息王阿斯藍,他的父兄皆為大食人所殺,若有機會復仇,定然不會放過。但距離本城最近的柘支,也就是偽大宛國主俱車鼻施,當年勾結大食人與高仙芝大將軍作對的人就是他。此后更是舉國板依了天方教。所以天使就不必到他那邊去了,免得此人為了向大食主子邀功領賞,對您老暗下毒手!”

“哦!”王洵做恍然大悟狀,沖著阿悉爛達輕輕拱手,“若非奉化王提醒,本使差點自己把自己送入虎口當中去。這偽大宛國主既然如此可惡,本使就不給他任何機會了。待我安西大軍一到,立刻將他驅逐。只是大宛國的正朔如今流落到何方,奉化王可有他的消息?!”

“我家大汗就是大宛王室唯一的嫡傳血脈!”

“俱車鼻施竊父子取王位多年,我家大汗不忍見藥剎河兩岸生靈涂炭,才對他一忍再忍!”沒等阿悉爛達開口,周圍幾個貴胄已經大聲嚷嚷了起來。

大宛在隋代為突厥所滅,其國主血脈早就被屠戮殆盡。無論是現在自稱為大宛國主的俱車鼻施,還是叫喊著要大唐為其主持公道的阿悉爛達,都屬于昭武九姓之一,如假包換的突厥血統。跟大宛國王室可以說連半點兒關系都搭不上。但既然阿悉爛達君臣這麼嚷嚷,王洵也就順水推舟,向東方拱了拱手,大聲道:“剪除奸佞,匡扶正朔,乃我大唐天朝對屬國應盡之責。本使回去后,定將此事原原本本啟奏于陛下知曉。諸位盡管放心,屆時陛下必將還奉化王一個公道!”

“如此,小王就先感謝陛下洪恩了!”阿悉爛達一點兒也不知道謙讓,立刻敲磚釘角。

倒是他的大相張寶貴,見自家主公表現得如此急切,心中覺得有些不妥。笑著走上前來,沖王洵長揖為禮,“拔漢那國小力弱,日后想在河中立足,還少不得仰仗大唐的扶持。然我國君臣亦不敢辜負天朝眷顧,待王師西進之時,必將披甲持戈,為王前驅!”

“百余年來,凡不負我大唐者,我大唐亦不會負他。”王洵避開半個身子,以上司對待下屬之禮還了個半揖,“張相乃飽學名儒,應知本使所言非虛!”

“然也!”拔漢那大相張寶貴鄭重點頭。從貞觀年間到現在這一百三十多年里,大唐對于主動臣服于他的屬國,的確表現得像一個忠厚長者。“正因為如此,我拔漢那君臣百姓,才不敢有負于大唐。他日王師西進,盡管集中兵力對付大食匪寇。像驅逐大宛偽王俱車鼻施這種小事,只要王師肯支援些甲杖器械,我拔汗那兒郎便可以代勞,實在不敢勞煩王師過多!”

“嗯!”王洵輕輕皺眉。由大唐將整個大宛國打下來轉賜給阿悉爛達,和由阿悉爛達自己帶人將國土打下來,表面結果看起來差不多,本質上卻大相徑庭。仔細看了看張寶貴,他打算先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如果奉化王有此雄心的話,我大唐當然樂于見之。不過軍事上的事情本使不太懂,還是屆時由奉化王主動向封常清大將軍提出來吧。相信他也願意成全奉化王的威名!”

“可看天使的身形和氣度,分明是個熟知兵勢的百戰將軍!”張寶貴眼睛很毒,一語便道破了王洵的身份。

“君子有六藝,大相莫非沒聽說過麼?”王洵搖搖頭,露齒而笑,“本使的確出身將門,但走得卻是科舉之道。只是家傳的武藝未曾丟下,所以看上去更像一個行伍之人罷了!”

這個借口,倒也找不出什麼破綻來。張寶貴楞了楞,心中好生不甘。就在他準備從其他方面尋求突破的當口,宋武慢慢地踱了過來,沖著他輕輕做了揖,笑著問道:“護衛統領宋武,見過丞相大人。剛才末將聽丞相大人說話略帶些河北口音,不知道丞相大人與清河張氏可有什麼瓜葛?”

清河張氏乃大唐有名的望族,其始祖乃為漢留侯張良。宋武這麼問,等同于主動往對方臉上貼金箔,豈有被拒絕之理?當即,張寶貴笑了笑,非常自豪地承認道:“張某才疏學淺,年近花甲卻一事無成,實在有辱先祖威名。不知宇文將軍,為何會有此一問?”

“原來是奠定大漢四百余年基業的留侯之后,怪不得見識卓然不群。奉化王有張公為佐,想必日后建立宣昭、太武一般的基業,亦不在話下。青史之上,張相亦少不得要與王、崔兩公齊名!”宋武繼續大拍對方馬屁,言談之間,卻把胡漢之分,點了個清清楚楚。

前秦世祖宣昭皇帝苻堅和北魏太武皇帝拓跋燾,都曾經一統中原北方,建立了不朽威名。而他們二人麾下,亦有王猛、崔浩這樣的漢臣,為其鞠躬盡瘁地出謀劃策。但是,王猛終其一生,都極力阻止苻堅領兵南下,攻擊偏安一隅的南晉。崔浩也因為極力替北魏的漢人爭取權益,最后竟因此身死族滅。

相比之下,張寶貴這個所謂的留侯之后,卻念念不忘從大唐手中替異族爭取好處,就顯得有些愧對祖宗了。故而宋武的話音剛落,張寶貴的臉已經漲得一片血紫。想了想,拱手道:“借小兄弟吉言。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張某必以王、崔二公為畢生楷模!”

說罷,不敢再繼續跟王洵糾纏,找了個借口避向了一旁。

阿悉爛達雖然能講一口流利的唐言,卻畢竟不像張寶貴這般,對中原歷史能做到了然于胸的地步。所以根本沒聽懂宋武話里的典故。看到自己的大相幾句話便敗下陣來,心中就明白今日已經不可能從王洵這里要到更多了。笑了笑,大聲說道:“如果能一統大宛,本王定然日日東向焚香,感謝陛下的扶持。今后不僅自己不會忘記,子孫后代,也叫他們永遠感念天朝的恩德。希望天使回朝后,能替本王表明這番心意!”

“那是自然!”王洵微微一笑,仿佛對方的要求對自己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一般,“本使日后,還想在柘支城古王宮中,代天子向大宛王頒發印信呢!”

“屆時,本王一定拿最好的酒水,最漂亮的女人,招待天使!”阿悉爛達用力一揮手,以大笑聲結束了討價還價,“但是今天,還請天使前遷就一下,不要嫌本王的酒水不夠濃烈,舞姬不夠艷麗!來人,上酒,奏樂,為大唐天使洗塵!”

在門外等待多時的琴師和舞女們列隊而入,于王宮大廳中賣力地演奏了起來。阿悉爛達拉住王洵的手臂,強行將其扯到上首,與自己同席而坐。大相張寶貴則扯了宋武,坐在緊挨著阿悉爛達的尊貴位置上,繼續探討儒家經義。其余拔汗那貴胄也根據自己的級別,相應地找上宇文至、蘇慎行等,一邊把盞論交,一邊欣賞歌舞。整個大廳,氣氛迅速攀升至歡樂的頂點。

“天使既然肩負秘密而來,想必行藏不可暴露得太早!”酒過三巡,阿悉爛達摟著王洵的肩膀,主動替對方分憂,“我聽說有幾個商戶不知道好歹,居然辜負了天使的好意,提前走了。這些眼里邊只有錢的家伙個個都機靈得很,與其冒險賭他們什麼破綻都沒看出來,不如……”

他用另外一只手抓起割肉用的小刀,奮力向面前的蒸羊背上切了下去,“唯有死人的嘴巴最嚴…….”

“不必了。多謝奉化王提醒。”王洵搖搖頭,笑著表示謝絕,“除了封常清將軍外,即便在安西軍中,知道本使此行目的者都聊聊無幾。幾個尋常商販又怎可能猜得出來!頂多覺得我等不像伙商人罷了!”

“我記得天朝有句老話,叫成大事者,不會在乎小的變通!”阿悉爛達顯然有些喝過了量,涅斜著醉眼繼續堅持,“如果貴使下不了狠心的話,不妨由本王手下的弟兄們代勞!這戈壁灘上,消失幾個人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絕對不會牽連到…….”

“真的不必了!”王洵的聲音有些高,但不至于令對方難堪。同樣的話,宇文至也曾提起過,但他反復斟酌后,卻不敢接受這個看似最穩妥的建議。當年為了保住皇家的秘密,高力士和陳玄禮兩個毫不客氣地將他和一眾飛龍禁衛送上了不歸路。如果他自己此刻為了可能存在的危險,便對無辜者痛下殺手的話,那跟高、陳等人,還有什麼分別?!

正因為曾經被像雜草一樣踐踏,所以他從此再不敢踐踏別人。猛然間,王洵心中一陣酒意上涌。“他們都是唐人!”望著阿悉爛達充滿迷惑的雙眼,他以非常平靜,卻又非常鄭重的語氣強調,“他們都是唐人。有句話,好叫奉化王知曉,他們之所以為唐人,便是因為他們無論走到哪里,背后都站著一個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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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30: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看劍(四上)

輕而易舉地說服了拔汗那土王阿悉爛達,為此行贏得了一個開門紅,所有使團成員都非常興奮。回到館驛,大伙依舊沒有半點兒困意,便擠在館驛的前廳內,一邊飲茶,一邊借著三分酒勁兒繼續指點江山。

憧憬著大軍西來時如何勢如破竹,一眾核心人物幾乎個個都覺得豪氣干云。只有王洵自己,因為想著阿悉爛達如何殺人滅口的那些話,心情依舊有些郁郁。便沒有加入,端著一盞茶,站在窗口慢慢品味。

大唐會站在每個唐人的身后。這句話是他咬著牙根兒硬說出來的。事實上卻是,此刻大唐非但不能為遠離國境的唐人提供任何庇護,連境內的百姓,往往也感覺不到半點兒皇家恩澤。世家、豪門、貪官、污吏,一層層弄權之輩盤根錯節,幾乎將普通人頭頂上的天空完全遮住了。雖然有了科舉制度這種解決問題的途徑,可經過幾代人的不懈破壞,科舉制度已經完全變了味道。真正有才華且想為百姓干些實事的人,補不上官缺。倒是那些憑著父輩余蔭的貴胄子弟,個個都能走到高位上。

此外,望族與望族之間的相互傾軋。權貴與權貴之間的相互碰撞,每時每刻都在消耗著大唐的最后一分力量。每時每刻都在擠壓著普通人的最后一點生存空間。作為開國侯之后,如假包換的勛貴子弟,他還被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更甭說那些升斗小民,平素活得是如何壓抑而沉重了。

這不是他夢想中的那個大唐。夢想中的大唐應該處處充滿陽光。皇帝聖明,大臣正直,官吏公正廉潔。這甚至不是三十年前的那個大唐。三十年前的那個大唐如果像今天這般暮氣沉沉的話,安西軍也不可能重新奪回西域,威震四夷。這個大唐肯定出問題了,封四叔也是這樣認為。李白、高適、張巡等人心里恐怕更是清清楚楚。然而正像封四叔所說,可怕的不是看到了狀況不對,可怕的是從上到下所有人都找不到解決辦法。只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裝看不見,假裝聽不著,在一個盛世的夢里繼續沉睡不醒。

王洵現在是使團的領軍人物,一舉一動不可能不引起別人的注意。聊了一會兒,大伙便看出了他臉色不對。紛紛湊過來,笑著問道,“明允兄今天是怎麼了?莫非是擔心阿悉爛達再出爾反爾不成?”

“這種彈丸小國,都是朝秦暮楚慣了的。此刻我安西軍挾大勝之威,他們當然巴不得能有機會靠上來!怎可能再玩什麼花樣。”王洵疲憊地笑了笑,低聲回應。“我只是酒喝得有些多,需要用茶壓一壓。你們聊你們的,我喝完了茶,便先去睡了!”

“倒是。拔汗那距離安西這麼近。如果敢玩花樣,大軍西進之時,第一個便蕩平了它!”

“明允兄說得對。咱們現在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他不知道好歹的話,也不配再做一國之主!”

大伙點點頭,七嘴八舌地附和,都覺得此地的事情已了。只有宇文至的見解與眾不同,撇撇嘴,冷笑著往眾人頭上潑涼水,“能在這種紛亂之地站穩腳跟的主兒,哪會那麼容易相與的?他今天肯帶頭聯署表文,無非是想借助大唐的力量,趁機在河中確立自己的超然地位罷了。若是過后發現勢頭不對,少不得就會改變主意!”

“改變主意又怎麼樣?難道還敢對我等下手不成?”方子陵向來不喜歡宇文至這種尖酸刻薄模樣,看了他一眼,大聲反問。

“明著不會,暗地里可保不準!咱不能吃一百斤豆子,記住不豆腥氣!”宇文至聳聳肩,笑著撇嘴。

后半句話,打擊面兒可就太廣了。連一向不喜歡開口的魏風都忍無可忍,向前湊了半步,低聲反駁道:“未雨綢繆當然是好。可如果天天把蓑衣穿在外邊,豈不是瘋魔了麼?況且拔汗那城中的親唐勢力也不會坐視其國主胡鬧,特別是那個大相張寶貴……”

“那大相怎麼說也是個唐人。義和公主據說也深受阿悉爛達寵愛!”其他人也覺得宇文至過于杞人憂天,七嘴八舌地附和魏風。

“我今天跟他聊過。覺得此人心中還存著一絲故國之念。況且他既然以留侯之后自居,怎麼說定要對得起祖宗!”宋武自覺今天表現出色,笑著替宣揚。

“唐人又怎地?留侯之后又怎地?吃誰的飯替誰做事!人家現在端的,可是拔汗那的飯碗?”宇文至再度聳肩,對所有人的言論表示不屑一顧,“身為拔漢那大相,他不為本國謀劃,才是真的怪事。至于義和公主,不怨恨陛下將她當蒲包送人已經夠好了,還指望著她給阿悉爛達吹枕邊風?哼哼…….”

眾人被他駁得體無完膚,一個個直瞪眼睛。正吵鬧間,今晚負責帶隊執勤的蘇慎行推門走了進來,靠近王洵身邊,以極低的聲音匯報,“有人送來一張名帖,請欽差大人今晚過府飲茶……”

“誰?!!”王洵吃了一驚,紛亂的思緒立刻被拋到了腦后。雖然沒有采用殺人滅口的手段保密,此刻拔汗那城中知道唐使到來的人也被限制在一個極小的范圍之內。館驛內外,這幾日亦被阿悉爛達的親信圍了個密不透風。來人能夠知道他的身份,並且不費絲毫力氣直接將請柬送到他的住處,顯然在拔汗那城中地位不低。

“不清楚。”蘇慎行雙手遞上名帖。“送信的人說,他家主人的身份,您去了就會知道。他此刻就在門外等,您看……”

王洵將名帖接過來,于燈下仔細觀瞧。只是一張極其尋常的紙片,上面沒有任何裝飾。隨便一個商隊掌櫃所用,都比這個奢華得多。名帖中央,則用蠅頭小楷書了四個字,瀚海苦囚。

此時中原向道之風甚勝,文人都喜歡以別號自代,像李白就別號青蓮居士,賀知章號四明狂客,王維號摩詰居士。但這些別號或者儒雅,或者狂放,像名帖上這般以流落在沙漠中的囚徒自居者,卻是聞所未聞。

當即,宋武等人也被驚動,紛紛湊過來,對著名帖嘖嘖稱奇。王洵這兩年的人生經歷忽起忽落,心境已經被歷練得非常通達。略一沉吟,便斷定名帖的主人恐怕對大唐有些怨懟之意。想了想,笑著對蘇慎行說道:“這地方習俗可真怪,還有大半夜拉人喝茶的癖好。那我就去見見他吧。說不定會有什麼意外收獲!”

“我帶幾個弟兄跟你一起去!”宇文至立刻跟上前,低聲建議。

王洵搖搖頭,笑著拒絕,“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並且能輕易通過王宮侍衛盤查找上門來的,會在城中下手對付我麼?你們幾個早點兒睡吧,我很快就會回來!”

眾人仔細一想,都覺得王洵的話很有道理。拔漢那距離安西甚近,即便城中傾向于大食的貴胄們想除掉使團,也得等到大伙離開拔汗那境內才好動手。否則,安西軍別的事情做不到,將拔漢那徹底鏟除卻未必要花費太大力氣。

既然有恃無恐,大伙也就不替王洵的安危擔心了。又湊在一起,繼續斗嘴。王洵跟在蘇慎行來到院門外,只見一名圓臉矮胖的男子正站在那里恭候。附近的拔漢那親衛顯然對矮胖子很熟悉,連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這就是我家大人了!”蘇慎行搶上前半步,主動替王洵介紹。矮胖子立刻雙手抱拳,長揖及地,“小的六順兒,參見欽差大人。這麼晚了,本不該前來打擾大人。但我家主人說,大人公務繁忙,隨時都可能啟程。所以才顧不得施禮,想跟大人聊上幾句家事!”

“家事?!”王洵楞了楞,心里對名帖主人的身份更加迷惑。他的曾祖父王相如雖然位列開國侯,幼時卻極其孤苦。除了一個母親和三個妹妹外,根本高攀不到任何親戚。而功成名就之后,王相如也只娶了一位妻子。家中人丁素來不枉。到了王子稚和王洵這兩輩,則父子俱為一脈單傳,更不可能有什麼遠在國境之外的親戚了。

仿佛早就預料到王洵會發愣,矮胖子六順兒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欽差大人不必懷疑,我家主人沒任何惡意。這邊請,轉過街就能到!”

“嗯!“王洵點點頭,舉步跟上。附近的拔漢那侍衛看到了,也不阻攔,任由矮胖子將大王的貴客從驛館中領走。

那矮胖子臉面極大,無論到了哪,巡街士卒都不敢干涉。轉眼間,就帶著王洵出了館驛。連續走過幾處高墻大院,隨后,在一處青灰色的院墻外伸手指了指,笑著道:“天太晚,就不給貴客開正門了。免得惹人閑話。請走這邊,亮燈的地方有個角門…..“

此舉就有些過于失禮了。除非王洵是他家的晚輩,或者是至親。還沒等王洵發作,角門處已經傳來一個低沉柔婉的女聲,“前面可是欽差大人,貧道天棄,在此有禮了!“

“天棄?”一個晚上,王洵已經第三度露出了驚詫的神色。不禁因為請自己前來喝茶的是個女道士,而且為對方古怪的道號。

“是啊,無福之人,天亦棄之!”黑暗中,女道士的聲音幽幽傳來。王洵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知道她一定在笑,對著自己,對著這天,這地,輕輕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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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看劍(四下)

“你是義和公主?”猛然間,心中閃過一道白電,追問的話脫口而出。問過了,王洵才緩過神來,沖著陰影處的女道士長揖及地,“下官王洵,見過公主殿下!”

“什麼公主殿下啊。那不過是個糊弄人的頭銜而已。”陰影中,女道姑笑著側開身,微微下蹲,以平輩之禮相還,“陛下可沒我這號女兒,大人還是別折我的陽壽了罷!”

“這個.......”“這個…….”一時間,王洵竟有些語塞。用普通宮女冒充公主,賜給周邊的小國藩王和親,是大唐朝廷拉攏周邊勢力的一貫手段。那些藩王對此其實也心知肚明。然而和親的女子畢竟頂著個公主頭銜,能代表他得到了大唐的支持,並且多為年青貌美。所以便揣著明白裝糊涂了。

但萬一大唐與該番邦交惡,那名頂著公主名頭送出的女子,便成了第一個犧牲品。丈夫要拿她的血,表明自己從此與大唐勢不兩立的態度。而故國這邊,因為她根本沒有皇室血統,也不會拿她的死活來當做一回事。

如果換做三年之前,王洵肯定覺得,用一個不相干的女人令兩國平息干戈,是個非常合算的辦法。但是,現在的他卻能理解被當做貨物送人的女子,心中藏著多少無奈和悲苦了。因此,嘴唇嚅囁半晌,居然沒找出半句合適的話來。只好訕訕地笑了笑,再度長揖及地。

那女道士這回沒有躲閃,站在遠處完完整整地接受了王洵一揖。然后搖頭笑了笑,低聲道:“你這欽差,臉皮可真夠薄的。跟我進來吧,這個院子是大汗專門賜給我的,這會兒不會有外人來打擾。”

“欽差大人里邊請!”沒等王洵表示猶豫,矮胖子六順兒已經搶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我家主人只是想問您幾句閑話而已,無關國家大事。所以您盡管放心!”

我是怕阿悉爛達誤會!王洵心中悄悄嘀咕,卻無法將此話宣之于口。只好笑了笑,跟在了矮胖子身后。

院子不大,卻真的是一座道觀。左廊右廂,清凈莊嚴。正殿后方有一個小小的水池,水面上飄著幾片殘荷。與殘荷相映成趣的,是一座老舊的小木橋,晃晃蕩蕩架過池塘,通向旁邊的一處小矮廂。

女道士領著王洵走過木橋,低頭進了矮廂門。分賓主落座,然后命六順朝擺在屋子正中央的銅盆里滴了幾滴蠟淚,將里邊的炭火重新引燃。

炭的質量很一般,帶著股沒燒透的松木味道。女道士對此渾然不覺,親手取來一個銅壺,當著王洵的面反復拿水沖洗了幾遍。然后命六順兒將其重新灌滿,架在了炭盆之上。“欽差大人稍候片刻。貧道已經很久沒擺弄這些了,因此需要多花一些時間準備!”

“能在幾千里之外見到故國茶藝,王某已經惶恐不堪,豈敢再挑三揀四!”王洵實在猜不出對方的目的,微笑輕輕拱手。

若是在中原,他們這麼晚了來見一個已婚少婦,已經是失禮之極。而對方明明請客前來喝茶,卻實先不做好準備,更是極其不該。但今晚喝茶肯定只是個幌子,少婦想必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或者有什麼重要的信息,需要當面講給他聽。所以他也就沒必要在乎這些繁文縟節了。

義和公主微微點頭,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然后擺手命令六順兒退下,再次站起身,從上了鎖得櫃子中取出個陶土罐兒,慢慢打開,慢慢又坐了下來。

此刻,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隱約有聲。義和公主抱著陶土罐子走過去,拎住半邊裙腳蹲了,然后把陶土罐子在距離炭盆稍遠的地方擺正。接著又慢慢地站起來,從櫃子上取了一柄非常干凈的銀勺,在兩個磁瓶其中之一舀出小半勺雪花一樣白的精鹽,打開銅壺蓋子,輕輕放進了水里。

這是正宗的中原茶道。當面煮給客人,一舉一動都蹁若驚鴻。王洵不是沒有見過美女的初哥,然后卻被義和公主的動作弄得有些眼睛發直。失神了好半天,才猛然想起自己此刻身處異域,而不是長安城中。燒茶的人也不是紫蘿,而是一個隨時可能給自己帶來大麻煩的番邦王妃。

女道士將他的一舉一動都收在了眼底,卻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笑了笑,做了個少安勿燥的手勢,然后就又把心思放在銅壺上。撇水,放茶、養味、溫盞,動作越來越流暢,中原神韻也越來越清晰。。

當壺中的水再次發出淡淡的氣泡聲,女道士緩緩起身,提了銅壺,給王洵倒了半盞,也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輕輕地把銅壺放下,舉盞于眉間相邀。

“多謝了!”笑了笑,王洵舉起茶盞,以禮相還。有股淡淡的鄉愁同時從茶盞中冒出來,霎那間飄滿眼角眉梢。

已經出來一年半了,家中的情況也不知道怎樣。想當初,跟云姨和白荇芷等人誇下海口要建功立業時,說得是何等的輕松。而現在,即便有假期,自己也不敢回長安去。在西域,憑著封常清這棵大樹,好歹還能讓別人有所顧忌。如果回到長安的話,恐怕家人都會因為自己而受到牽連。

“還是前年的茶葉呢。欽差大人不要見怪。商販們運到這邊來的只有茶磚,新茶在拔漢那很難見到!”女道士見王洵的表情有異,以為他挑剔茶水的滋味,趕緊低聲道歉。

“我對茶葉沒什麼挑剔的。”王洵笑著回應。隨后發覺自己的話里語病很大,又趕緊追加了一句,“我一般只喝白水,或者喝酒。對茶涉獵很少。所以公主殿下此刻即便拿小龍團招待我,也是白瞎。我根本喝不出好壞來!”

這句話純屬順口瞎編,卻引得美女莞爾一笑。“難道中原的風氣又變了,文人都不喜歡喝茶了麼?還是欽差大人,本來不是個文人?”

王洵吃一驚,強穩住心神才沒把手中的茶水撒在大襟上。正猶豫著是不是把說給大相張寶貴的那些謊言再重復一遍的時候,義和公主笑了笑,繼續補充道:“若不是軍中男兒,想必也不會說出每個大唐百姓,背后都站著一個大唐的話來!換了個無良文人,才不會在乎區區幾個商販的死活呢!”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一時間,千百個念頭從王洵心里閃過。跟拔汗那土王阿悉爛達交涉之時,他根本沒注意到周圍有沒有向義和公主這樣一幅面孔。如今對方借著將其請過來喝茶的機會,不斷地對他的真實身份刨根究地,莫非是想找機會向阿悉爛達邀寵?或者說想借機報復大唐皇帝將她冒充公主遠嫁之仇?

偏偏出門之時,有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即便王洵現在想殺人滅口,都不可能令自己全身而退。義和公主見他遲遲不肯回應,笑了笑,低聲解釋道:“貴使盡管放心。今天貧道跟你說的話,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你來自軍中也好,來自朝廷也好,總歸都是為了大唐。而貧道這個嫁出門的女兒,縱然對這樁婚姻有千般不滿。今后想在婆家有個地位,背后的娘家當然是越有實力越好。否則,一旦年老色衰,還不是被夫家欺負得生不如死?!

聞聽此言,王洵已經提到嗓子眼的心臟終于再度落回肚子內。放下茶盞,微笑著沖對方拱手,“如此,末將就不瞞公主殿下了。末將的確是從軍中而來,但出使的事情,卻經過了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大人和太子殿下認可,所做一切承諾,都可以代表朝廷。”

“這麼說,安西軍西征的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了?”義和公主眉毛一跳,臉上的表情有些迫不及待。

王洵想了想,真真假假地回應,“三萬將士厲兵秣馬,只是因為天氣已經轉冷,才不得不在小勃律國先停一停。待到明年開春,無論這邊有沒有人響應,也會開過嶺來。將河中各地,重新納入大唐版圖!”

這本來就是安西軍的既定計劃,即便傳播出去,也不會有什麼壞的影響。大食人東征軍已經被打殘了,九姓諸胡都是手下敗將,並且彼此之間相互擎肘,根本無法統一行動。放眼整個河中,唯一有實力給安西軍扯一扯后腿的,便是前幾年徹底倒向大食的葛邏祿。而無論葛邏祿投降還是死撐,在封常清等人的計劃里,這個反復無常的部落都要被徹底抹除。否則,當年戰死在怛羅斯河畔的大唐將士們根本無法閉眼。

“那就好。那就好!”義和公主雙手合攏,沖著正殿方向喃喃禱告,“真武大帝保佑,讓封節度的兵馬早日打過來。貧道願意早晚焚香,永遠感念大帝的恩德!”

“莫非公主在此地還有別的仇家?需要安西軍幫忙鏟除麼?”王洵見她說得虔誠,忍不住驚詫地追問。

“柘支城!”先前還溫婉善良的義和公主突然變得滿臉仇恨,咬牙切齒地回應,“如果安西軍到來,請欽差代我祈求封節度。整個柘支城中,不要留一個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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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礪鋒(三下)

怎麼會這樣?

一時間,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很快,關于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的記憶,便如潮水般從他們的心頭涌起。

每當一捧沙與別的綹子起了沖突,第一個趕去支援的,肯定是雪打旺。反之,亦然。

每當眾馬賊合伙做買賣,或者聚集在一起根據各自的實力重新劃分活動范圍的時候,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總是共同進退。

這兩支隊伍的地盤相距極近,卻從沒起過爭執。如果換了別人,恐怕已經不知道火並多了少回。

黃萬山和沙千里兩個明明好得幾乎穿一條褲子,卻也從沒露出過試圖將手下隊伍合並跡象。

無論是豐年還是荒年,一捧沙的隊伍只有三百上下。雪打旺的規模也差不多。沒有多大發展,也不見削弱。

絲綢古道上,幾乎任何一伙馬賊,都不是獨立的存在。都或多或少地與地方勢力有瓜葛。然而,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卻沒接受過任何地方勢力的資助,也從沒為任何地方貴族充當過打手。

無人能駕馭得了他們

即便把他們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很難讓他們屈服。

這些年,綠林同行不看好他們,地方勢力不待見他們,卻都無法將他們解決掉,或者吞並為自己的屬下…….

他們像兩只迷途的雪狼,驕傲且孤獨地存在。與背后的碧野黃沙格格不入!

平素這些細節沒人過分關注,如今那面已經看不出顏色的戰旗一亮出來,所有謎團便昭然若揭。他們不是綠林同行,始終不是。他們甚至不屬于河中這片天地。他們來自大唐,他們是把驕傲刻在骨頭里把堅強融進血脈深處的大唐男兒。無論距離家鄉多遠,多久,都是!

不知為何,此刻在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人心中,對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居然生不起什麼恨意來。原來那兩個家伙是唐人啊,難怪他們不肯為任何實力賣命。原來他們一直在隱藏實力,就是等著今天,等著有朝一日,能在堂堂正正地打起自家的旗幟。

這種男兒,即便做了對手,也令人覺得佩服。三名馬賊大當家相對苦笑,都知道今天的戰斗,已經徹底寫好結局。前面一支唐軍裝備精良,攻擊犀利。后方一支唐軍士氣高昂,經驗豐富。被這樣兩支氣勢如虹的大唐兒郎前后夾擊,即便人數再多一倍,大伙也不可能取勝。

如今,三名大當家不約而同想做的,就是帶著盡可能多的親信脫離戰場。唐軍再強,終歸是一伙過客。而他們卻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唐軍來去如風,他們卻堅韌如戈壁灘上的野草。當對面這伙唐軍和背后的一捧沙、雪打旺等人離開后,附近方圓數百里,依舊是他們的天下。腳下這片貧瘠而廣袤的土地上,人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只要身邊能剩下幾十名老嘍啰,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拉起一支隊伍。

可如此一個低廉的要求,實現起來也非常地困難。在正面唐軍的犀利攻擊下,馬賊們不斷后退,宛如巨錘下翻滾的頑鐵。而來自背后的唐軍就成了一塊鐵砧,與前方的唐軍遙相呼應,不斷將馬賊的隊伍壓扁,壓扁,壓成了細細的一長條。每一錘擊落,都是紅光飛濺。

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乎向后組織了兩次突破,都被一捧沙和雪打旺的人給硬生生頂了回來。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用刀子逼著一些嘍啰往前添,試圖將擾亂唐軍的攻擊節奏,以便為自己和嫡系親信們贏得安全撤離的機會,卻偏偏事與願違。

沒有人能擋住前方唐軍的鋒櫻。雖然他們只有百許人,但那區區百余桿長槊如同被薩滿施加的祝福般,所指之處,一切皆成齏粉。沒人能突破后方唐軍的阻攔,雖然他們衣衫不整,兵器殘破,但他們所站立的地方,卻堅硬如銅墻鐵壁。

這就是唐軍。

曾經橫掃河中,讓眾豪杰紛紛俯首的唐軍。

這就是唐軍,曾經以區區數人,帶領十幾萬仆從蕩平半個天竺的唐軍。

雖然經歷過怛羅斯之戰的慘敗,腳下這片土地已經不為大唐所屬。然而,唐軍威名,依舊像夢魘一樣印在藥剎水兩岸每個牧人的心上。

無論他們手里拿著如何簡陋的兵器。

無論他們被逼到了怎樣的逆境。

他們依舊,

一人可十。

十可當百。

百可破萬。

當上萬唐軍席卷而來,整個天地都將為之顫抖。

而唐軍以往對待俘虜的寬容與仁慈,又使得馬賊們心中生不起頑抗到底的念頭。當看見兩面新舊不同,卻一模一樣大唐戰旗分別豎立于自家身前身后之時,馬賊們的士氣就已經垮了下去。當發現自己這邊無論采用何等招數,都難擋唐軍全力一擊之時,馬賊們已經徹底絕望。

打不可能打得過,敗在這樣一支隊伍手里,也算不得什麼恥辱。況且丟下兵器投降,還未必會丟掉性命。大伙又何必自己非要往唐人的槊鋒上撞?

也不知到是誰帶的頭兒,最靠近唐軍的嘍啰們,開始丟下兵器,跳下戰馬。把雙手抱在了自家脖頸上,緩緩蹲下身體。

這是標準的投降動作。據說,當年那支唐軍,見到做出這個動作者,都不會再施加傷害。

前方嘍啰的舉動,令距離唐軍稍遠一些的嘍啰們愈發不知所措。很多人都將坐騎拉住,免得不小心沖到唐軍馬前,被長槊在身上捅幾個透明窟窿。可背后就是大當家和他們的嫡系,眾嘍啰也不敢現在就徹底放棄抵抗。只好呆呆地站著,等著最后的機會到來。

嘍啰們不願意拼命,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人也束手無策。偏偏此刻他們的位置都處于隊伍正中央,想要策馬從兩側逃走,卻被亂成一團的自家弟兄擋住了去路,半晌都挪不開三尺遠。

眼看著再不沖出去,大伙就都得被唐軍的戰馬踏成齏粉。親兵馬六急中生智,揮刀從背后劈翻兩名亂作一團的小嘍啰,大聲叫嚷道,“風緊,分頭扯呼。別擋道!擋道者死!”

“你這…..”阿爾斯蘭心疼得直哆嗦,揮起彎刀,就想把馬六砍成兩段。但他的胳膊被老北風緊緊地架在了半空中。“你瘋了,他是為了你好,趕緊走,別耽誤功夫!”

阿爾斯蘭楞了楞,猛然驚醒。雙腿一夾馬肚子,緊緊跟在了馬六背后。幾名嫡系護住他,一邊前沖,一邊掄開胳膊左劈又砍。一瞬間,就在周圍砍出了條血淋淋的縫隙來。

塞吉拉乎和花十三兩人的嫡系見樣學樣,也紛紛向同伙舉起的馬刀。這些家伙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慣匪,只要動了殺機,手下便毫不留情。須臾之后,以阿爾斯蘭的戰馬為前鋒,一支鮮血淋淋的隊伍從人群側面冒了出來。因為唐軍前后夾擊而涌成一條長條狀的嘍啰們轟然崩潰,大小頭目各不相顧,四散而逃。

“想跑,哪那麼容易!”正在駱駝隊后調度全軍的王洵見狀,立刻命人晃動軍旗,把原本埋伏在駝隊兩側,準備拿來用做疑兵的鏢師們全撒了出去。“一顆人頭一吊開元通寶,三顆人頭一石茶磚。不願意要錢的,可以折算軍功,領取武勛。回頭到安西節度使大營兌現。”

“嗚嗚――嗚嗚――嗚嗚!”伴著催命的號角,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各自帶領百余名刀客傾巢而出。人馬卷起一陣狂風,打著旋從背后追向逃命的馬賊。刀鋒過處,人頭滾滾而落。

單純論個人武力,刀客們遠遠在馬賊之上。然而以往雙方相遇,為了保護貨物和雇主,前者總是處于被動挨打的地位。即便有幸殺出重圍,或者耗得馬賊們不得不退走,也要付出非常慘重的代價。

今天,這一切都翻過來了。看上去年紀青青,說話做事都不怎麼靠譜的欽差大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馬賊背后安排了一支伏兵。在兩支唐軍的前后夾擊之下,,人數占據絕對優勢的馬賊們居然連一刻鐘都沒堅持住,就開始四散逃命。如果讓他們跑掉了,大伙將來還有臉見那些死在馬賊手里的同行麼?此刻不給他們報仇,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殺,殺光他們。即便不為了欽差大人許下的高額懸賞,也要將馬賊斬草除根。為了這些年來死在絲綢古道上的刀客,為了那些永遠回不了故鄉的冤魂。

看到左右兩側伏兵盡出,阿爾斯蘭和塞吉拉乎等人心中愈發絕望。雙腿拼命磕打馬肚子,即便身邊就有人被從坐騎上砍落,也絕不回頭迎戰。好漢不吃眼前虧,已經輸成這樣子了,就不在乎輸得更多。狡猾的唐軍連伏兵都安排好了,誰知會不會還藏著更多的后招?今天這仗,本來就是個大陷阱。即便沒有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不帶隊反水,大伙也討不到任何便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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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礪鋒(四上)

如果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馬賊頭領,此刻有膽子回頭張望一下的話,他們就會立刻地后悔得把腸子都吐出來。

唐軍的如潮攻勢不見了。曾經讓賽吉拉乎用盡全身解數都無法阻擋的如林槊鋒,在一群丟下兵器,引頸就戮的俘虜面前卻遲緩了下來。他們似乎還不能徹底摒棄對同類的憐憫,無法放任自己的坐騎從俘虜的身體上踏過去。盡管每多耽擱一瞬,便會有更多的馬賊成為漏網之魚。

與這些無法擺脫婦人之仁的持槊者相比,后來從兩翼殺出的“伏兵”們顯然更為狠辣果決。但這兩支伏兵所發出的聲勢固然浩大,取得的實際戰果卻微乎其微。他們過分追求于展示個人的勇武,相互之間很少配合,或者根本沒有配合。什麼迂回,包抄,策應,接力,諸如此類基本騎兵戰術,一概不會!只要馬賊們不惜代價埋頭前沖,就有機會從給他們的刀下逃生,根本不用過分害怕。

與上述兩支隊伍相比,臨陣倒戈的一捧沙和雪打旺等人,倒是透出了幾分久經戰陣的老練來。但比起追亡逐北,他們眼下更需要的是盡快證明自家的身份。畢竟一桿破舊的戰旗無法說清楚一切,剛才有共同的敵人在時,對面的唐軍無暇顧及太多。待馬賊的抵抗一瓦解,立刻有數十名長槊手擺出了警戒姿態。如果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稍微表現出一點敵意的話,他們不介意將剛才加諸于馬賊們頭上的如雷攻勢,再度施展一次!

只要阿爾斯蘭等人不被突然出現的巨大變故弄得六神無主。只要他們剛才帶領嫡系部屬在戰場核心處多堅持片刻。結局將截然不同。至少,他們有可能將半數以上的嘍啰撤出來。

然而,這一切只是假設。唐軍在西域的數十年積威,足以令阿爾斯蘭等人魂飛膽喪。他們不敢回頭,不敢顧身邊弟兄們發出的慘叫,只管一味地催動坐騎,催動坐騎。追過來的刀客們雖然人數眾多,畢竟在坐騎的精良程度和對周圍地形的熟悉程度上與馬賊們有一定差距。砍下了幾十顆人頭后,便慢慢被拉開了距離。

眼看著再追下去,就有與大隊人馬失散的風險,齊大嘴戀戀不舍地收攏了隊伍。另外一位刀客頭目儲獨眼還沒殺得盡興,聽齊大嘴吹響了事先約好的收兵號角,策馬湊了過來,皺著眉頭問道:“就這樣放走他們,太可惜了吧?!”

“先讓他們多蹦跶幾天!”明明跟好朋友一樣覺得惋惜,齊大嘴卻生了一張硬嘴巴,笑了笑,做出幅成竹在胸的模樣,“欽差大人事先叮囑過,讓咱們不要跑得距離大隊太遠。想必他早就料到了此節,故意放幾個賊頭一條生路!”

“欽差大人交代過,我怎麼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儲獨眼狠命皺眉,無論如何努力,都想不起欽差大人幾時曾經對自己和齊大嘴作出過這種要求。然而,此刻的他對王洵已經佩服得到了恨不能將對方供起來的地步,絲毫不敢做絲毫違拗,“估計是我當時沒往心里頭去。說實話,老齊,咱們哥倆這回可真看走眼了!”

“誰說不是呢!”提起最近幾天發生的一連串變故,齊大嘴就忍不住想咬手指頭。太像做夢了,比做夢還不真實。幾個在絲綢古道上混了大半輩子的老江湖,居然沒看出商隊和軍旅的區別來!而欽差大人在身份暴露之后,所顯示出來的胸襟和手段,更是令他拍刀贊嘆。不肯遷怒于無辜的商販和刀客,不肯屈服于逆境。在敵我難分的未知之地,毫不猶豫地打出大唐使節的旗號。面對數倍于己的敵軍,毫無懼色,並且奇招盡出,摧枯拉朽般將馬賊們擊潰。

特別是那支事先潛到馬賊隊伍身后的伏兵,簡直就是神來之筆。數遍心頭所有能記住的名將,智將,齊大嘴都不認為他們做得和欽差大人一樣神不知鬼不覺。

越是用崇拜的眼光看,欽差大人的形象越完美。雖然他的臉比傳說中的那些英雄黑了些,身材也顯得過于粗壯,與傳說中那些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瀟灑摸樣格格不入。回返的路上,齊大嘴繼續跟老朋友探討,“你說咱們大唐,是不是早就盯上這幾伙馬賊了!否則,伏兵怎麼那般容易潛到馬賊身后去?”

“我估計是!”儲獨眼揉了揉興奮得已經發了紅的眼睛,咧著嘴回應。“你注意到沒?伏兵的旗子都掉色了。往少了說,他們至少比咱們早來了一年多。嘖嘖,欽差大人這謀略,真叫老成。跟他比,咱們這些人年紀真的活到了狗身上!”

“是啊,是啊。人不可貌相啊!”附近的刀客們連連點頭。無論先前對年青的欽差大人多不看好,此刻,大伙全都當此戰之前的那些怪話不是出于自己之口。“最好欽差大人先別忙著公干,帶著咱們一路橫掃過去。哼哼,我看這條道上,哪支馬賊再敢囂張!”

真的會這樣麼?別做夢了吧!齊大嘴和儲獨眼兩人互相對著搖頭。以他們二人做刀客這麼多年的經歷,官軍主動為商販提供保護的情況,平生還是第一次見到。以往大唐在西域的威名固然赫赫,安西軍實力固然藐視群豪,但是,這份威儀卻從沒跟普通百姓分享過。在大部分平頭百姓眼里,官軍在西域打輸打贏,好像都是朝廷的事情。與他們無關,也給他們帶不來半點兒利益!

可今天這位帶著大伙殺馬賊的欽差大人,說話做事,真的和其他大官不一樣?莫非他除了欽差身份之外,還有別的背景?這樣想著,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向遠方的戰場望去。

那面金黃色的大唐戰旗還筆直地樹立在風中,驕傲且華貴。真的不同了,以往的大唐戰旗,從沒讓人感覺到如此親近。真希望他走得更遠些,挑得更高些。齊大嘴等人默默想著,不知不覺間,已經將腰桿挺得筆直,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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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礪鋒(四下)

他們幾個對王洵佩服的五體投地,卻不知此刻戰旗下的王洵,在指揮作戰方面,其實是個如假包換的半桶水。非但臨陣倒戈的兩伙馬賊與他半點兒關系也沒有,就連拿來對付阿爾斯蘭、塞吉拉胡等人的手段,也是參考了幾個月前安西軍大破大食軍的招數,照著葫蘆畫了個瓢而已。

按照王洵原來照搬照抄來的部署,整個戰斗應該分為以下幾個階段。第一步,長槊手列隊沖陣,打敵方將士一個措手不及。第二步,輕甲騎兵把握住戰機,從長槊手撕開的缺口沖進去,攪亂敵陣。第三步,當敵軍陣型徹底出現兩翼與中央不能相顧之態時,他事先安排下的疑兵,數百名由齊大嘴和儲獨眼帶領的刀客要一齊殺出,干擾敵方主將的判斷。然后,才是真正的殺招,由他帶著一百五十名陌刀手靠上前去,給敵方以致命一擊。

幾個殺招環環相扣,也算抄得了封常清當日幾分精髓。誰成想第一招還沒使全,馬賊們居然全軍崩潰了。后面幾式“巧妙”安排,除了兩支疑兵在追殺敵軍的過程中起到了些許作用外,其余全落到了空處。這讓王洵心里感覺非常難受,就像掄著上百斤的大鐵錘去砸石頭,不小心卻砸到了一泡狗屎上面。雖然目標的結果同樣是四分五裂,持錘的人卻被自家弄得氣血翻涌,一時半會兒根本緩不過精神來!

被從天而降的勝利弄得頭暈腦脹,王洵接下來的指揮就像突然間換了一個人一般,半點兒也沒有可稱道之處。好在阿爾斯蘭等人已經被嚇破了膽子,根本沒有勇氣回頭。而宇文至、宋武、方子陵等人好歹也都是白馬堡大營正規培訓出來的軍官,縱使從中軍傳來的將令前言不搭后語,也懂得如何按部就班地收容俘虜,打掃戰場。同時,大伙還不忘了分出一部分兵馬,監督來歷不明的“友軍”。以免整個戰斗功虧一簣。

待王洵的心智終于又回到正常水平,戰斗的收尾工作已經基本結束。斥候們事先探聽清楚的兩千五七百多名馬賊,除了阿爾斯蘭、塞吉拉乎等匪首和一名叫做穆陽仁的狗頭軍師,各自帶著幾十名嫡系成功逃走外,剩下幾乎被全殲于此。不過被陣斬的馬賊人數還不到總人數的兩成,剩下的全都主動繳械做了俘虜。

這可讓王洵感到有些為難了。他身邊只有六百多名唐軍,還不及俘虜的三分之一。若是被對方緩過神來,就很難再控制住局面。然而,將俘虜盡數誅殺,在此刻也不是一個合適的選擇。一則與安西軍的軍規不符;二來他此番出使的目的是為了合縱群雄,也不宜表現的過于血腥。

“不如將處置俘虜的事情暫且擱到一邊。先跟對面的人打個招呼去!”見王洵滿臉遲疑之色,宇文至走上前,低聲提醒。“如果他們所打的旗號為真的話,恐怕是當年在怛羅斯之戰中被殺散了的。若是能拉到咱們隊伍當中來,可成為你我今后的一個大助力!”

“他們?”王洵先是遲疑,然后狠狠地拍了自己腦袋一下,“虧得你提醒,否則我真的太對不起人了。走,一起過去。無論是不是當年失散的弟兄,至少人家今天幫了咱們大忙!”

說著話,他策動坐騎,緩緩走向對面已經按兵不動多時的友軍。遠遠地挺直身軀,拱手致謝:“多謝對面的弟兄出手相助。大唐河中安撫使,中郎將王洵在此有禮了!”

幫了忙卻被當賊看,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早就都憋了一肚子火,見王洵年紀青青就穿了正四品武將服色,身后還披著一件赤紅色披風,心中愈發覺得憋屈。當即,由沙千里拱了拱手,冷冷地回應道:“幾個怛羅斯河畔的孤魂野鬼,能不拖大人的后腿就不錯了,怎配提‘幫忙’二字。剛才即便沒有我等湊熱鬧,想必馬賊們也難逃出大人的手掌心。若有添亂之處,還望大人不要見怪才好!”

“是啊,是啊。還請欽差大人不要見怪才好。否則我等還真擔當不起!”其他幾名原安西軍將領紛紛附和,看向王洵的目光充滿了挑釁。

“強敵環伺,所以在沒弄清楚諸位身份之前,王某不得不小心些。得罪之處,在此賠禮了!”王洵在馬上再度拱手,大聲向眾人致歉。

“不敢,不敢!”沙千里等人紛紛閃避,臉上的陰云卻沒有半點兒消散跡象。

周圍這些人果真為怛羅斯之戰失散的安西軍弟兄的話,這幾年來,所吃的苦頭可想而知。而從這些人匆匆套在身上的標識上看,其中官職最高者,也不過是個校尉。也難怪他們心中不舒坦。猜到敵意的起源,王洵笑了笑,非常平和地說道:“今天如果不是你等出現,王某縱然能取勝,也要付出不小的代價。作為答謝,所有繳獲之物,便全歸諸位好了。除此之外,王某還能給諸位擠出大約夠吃兩個月的干糧和一批鎧甲、兵器。如果諸位不嫌棄的話,立刻就可以派人跟我去取!”

“你?”沙千里等人先是一愣,然后怒形于色,“你這話什麼意思!拿我等當叫花子打發麼?”

“幾位兄弟誤會了!”王洵非常禮貌地再度拱手,心平氣和地解釋,“王某此番奉命出使,有重任在身,不敢于路上耽擱太久。而諸位與王某又互不統屬,無論是上報功勞,還是指揮調度,王某都不便干涉。所以才準備擠一些干糧和兵器出來,讓諸位自行返回安西。安西軍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從這里往東,應該沒人敢難為一支打著大唐旗號的兵馬!”

說著話,他自管抬著眼皮往對方那面破舊的戰旗上看,壓根不在意沙千里等的憤怒。眾人被氣得幾欲吐血,卻從王洵的話頭里挑不出半分毛病來。半晌,黃萬山輕輕嘆了口氣,帶頭向王洵拱手,“我等日日盼著,就是重新站在大唐的旗幟下。卻不敢作為一哨殘兵,灰溜溜地爬回安西去。欽差大人如此年少有為,還是請給我等再指一條明路為好!”

“是啊,是啊。欽差大人既然能一路毫發無傷走到這里,想必見識要高人一等。我們這些人都是莽夫,還請大人不吝指點!”沙千里也強忍住心頭惡氣,順坡下驢。

他與黃萬山兩個本來就有再度為國出力之意,否則也不會看到王洵這邊的旗號之后,立刻打出同樣大唐戰旗。但先是因為宇文至等人的刻意提防,讓他們幾個覺得熱臉貼了冷屁股。后來又因為把王洵當成了借助祖宗余蔭撈功名的紈绔子弟,心生輕慢。所以才故意冷言冷語一番,免得表現得過于急切,合兵一處之后反而被王洵呼來喝去。

誰料想王洵根本沒有收編他們這支隊伍的打算。並且還主動提供糧草輜重,送他們東歸。這種大度且毫不在意的姿態,登時讓沙、黃兩人的盤算落了空。若是灰溜溜地逃回安西,這兩年來,他們原本就有很多機會,又何必等到現在?況且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回去了,又怎可能得到封常清的關注?若是得不到封常清的關注,不能于安西軍下一次東征時斬將殺敵,日后九泉之下,又如何面對當年戰死在怛羅斯河畔的袍澤?

想到那些死不瞑目的袍澤,眾人心里先前對王洵的一點不滿也變得微不足道了。相繼拱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兩年多來,我等將河中各地的山山水水,大路小徑,摸得爛熟。若是欽差大人有需要我等效力的地方,盡管開口就是。我等不敢推辭!”

“是啊!都是為大唐而戰。分那麼清楚干什麼?欽差大人做事仗義,我等也不能太被人小瞧了去!”

早在聽到對方自報身份為‘怛羅斯河畔的孤魂野鬼’的時候,王洵心里就已經開始打這支隊伍的主意。只是他這兩年所受磨礪頗多,心中早就被磨出了無數溝壑,所以才使出了一招以退為進,逼著對方先行表態。

如果沙千里和黃萬山等人不肯上當,王洵自然還有很多從高力士、陳玄禮、封常清等仇人或者恩人身上偷師來的手段,一招招施展開來,逼著對方就范。總之,這支在敵人背后忍辱負重多年的隊伍他已經看到眼里了,絕對不會任由它從嘴邊溜走。

此刻已經漸漸接近目標,王洵嘆了口氣,裝作很為難的樣子說道:“不瞞諸位,此刻等在王某面前的,幾乎步步都是陷阱。今天的這伙馬賊,不過是別人丟出來的探路石子而已。你等如果拿了干糧現在就向東返的話,十有八(九)能平安回到大唐境內。如果跟王某一道向西,前路恐怕是九死一生.......”

“有什麼可怕的。我等這條命原本就是撿回來的!”

“就是!若是沒有風險,我能還沒興趣呢!”

不待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人做決斷,附近的將士們紛紛表態。王洵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當即將雙手一抱,四下做了個羅圈揖,“如此,王某就多謝諸位弟兄了。都是軍中弟兄,咱們就直來直去。請諸位先在我帳下委屈些日子,待回到安西后,所有功勞苦勞,無論是這幾年王某沒親眼看見的,還是今后王某親眼看見的,將一一上報,絕對不會讓諸位的血白流半滴!諸位,可願意相信王某!”

“願意,願意!”眾將士聽王洵突然滿口都是大實話,愈發覺得此人可靠可親。紛紛圍攏過來,大聲回應。

“兩位大哥,可願意助王某一臂之力!”得到了眾人的支持,王洵才又回過頭來,向沙千里、黃萬山兩個頭領發出邀請。

“我們.....”沙千里不禁有些氣結,弟兄們躍躍欲試了,做頭領的哪還有阻撓的道理?“我們二人,願意唯大人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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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礪鋒(五上)

見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的氣焰已經不像先前那樣高,王洵迅速換了幅面孔,笑著建議:“那就趕緊帶著弟兄們過來換身齊整鎧甲,捎帶著把兵器也補充一下。我這次帶得輜重雖然不多,給大伙每人擠出一套來,還是綽綽有余!”

兩支孤軍被困在河中一帶已經將近三年,大多數弟兄們此刻非但身上的鎧甲早已破得沒法再修補,就連手中的兵器也豁牙露齒,令士氣和戰斗力俱大打折扣。而對于將士們而言,有一整套優質的鎧甲和兵器,無異于多出了半條命。因此,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根本沒有拒絕的余地,再度齊齊拱了拱手,帶著幾分感激的口吻說道:“如此,就多謝欽差大人了!”

“別叫我欽差,我聽著別扭。”王洵笑著搖了搖頭,伸出胳膊,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請兩位前輩帶著弟兄們跟我來。在下姓王,單名一個洵字,乃是封節度帳下的一個廝殺漢。封節度需要試探河中地區群雄對大唐的態度,為來年的西征做準備,一時半會兒卻找不出合適人選來,才臨時趕我這個笨鴨子上了架。若依王某本心,這合縱連橫之舉,乃文人玩的勾當,根本不該有王某一介武夫什麼事情,也遠不如真刀真槍拼得痛快!”

這番話有真有假,意在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聽在耳朵里,卻覺得非常親近。“在下沙千里!見過將軍大人!”“在下黃萬山!見過王將軍!”

正客套間,二人突然覺得王洵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仔細一看,又看到了他掛在馬鞍橋下的兵器,同時楞了楞,將兩雙眼睛圓圓地瞪了起來。

宇文至一直在警惕著對方的一舉一動,發覺氣氛有異,立刻提了提馬韁繩,與王洵並在了一處,“兩位前輩怎麼了?還有什麼特別要求,盡管提出來讓我家將軍知曉?”

“你是王洵?”沙千里根本不理睬宇文至舉動,目光上上下下地掃視,顫抖著雙唇追問。

“是啊!”王洵被問得丈二和尚模不到頭腦,撥開宇文至,笑著回應。

“你真的是王洵!”黃萬山也好像受到了什麼驚嚇般,盯著王洵的臉,上上下下看了個沒完,“你真的是王洵!那個兩軍陣前,將大食第一好漢薩爾格拉在兩軍陣前一錘子砸死那個?!老天爺,沒想到竟然是你!”

“我.....?我哪有那麼大本事啊!”王洵瞠目結舌,如墜云霧。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稀里糊涂地居然已經闖下了這麼大名頭。兩軍陣前一招斬殺敵將,對方還是大食第一好漢?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啊?自己的確斬殺過一名大食莽夫,卻也是費了好大力氣的,並且最后用的也是刀而不是錘,怎麼傳來傳去全變了模樣?!

此刻,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才沒心思管真相到底是什麼呢!他們兩人能帶著一伙殘兵,在強敵環伺之下堅持到現在,所憑得全是心中一股信念。幾乎有關大唐的一切,都會被拿來放大、加工、激勵士氣。而唐軍數月前以少勝多,大破二十萬大食聯軍的喜訊,早就被二人添油加醋對屬下弟兄重復了無數遍。幾個關鍵人物,更是濃墨重彩地反復描繪,並且加入了無數個人想象在里邊。

況且西域各地交通簡陋,信息傳播完全靠旅人的嘴巴。安西唐軍與大食之戰的經歷,傳到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的耳朵里時,已經承受過了無數道加工,與事實相去甚遠。

在民間的想象里,能被大食軍主帥派出來挑敵罵陣者,肯定是軍中第一好手。大食軍之所以敗得那麼狼狽,也肯定是因為第一好手輸得太快,影響了全軍的士氣。而殺死了大食第一好手的唐將,肯定是身高過丈,眼似銅鈴。說不定還是什麼古代神明轉世,專門來對付殘暴野蠻的大食人的。

諸多因素疊加在一起,王洵形象在傳說中已經非常高大。即便是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也不止一次地設想過,如果有朝一日能與此人並肩而戰,將會是何等的榮耀。二人沒想到的是,短短幾個月后,他們的願望就能實現了。更沒想到的是,當自己第一眼看到心目中的英雄時,居然會把對方當成個混軍功的紈绔子弟!

想到這兒,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不覺面紅過耳。先沖著王洵深施一禮,然后回過頭來,沖著各自的部屬大聲介紹,“弟兄們,這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鐵錘王,陣斬大食第一勇將的王洵王將軍。還趕緊不過來一道拜見!”

剛才聽到兩位頭領跟對方的交談,弟兄們已經激動得躍躍欲試。此刻得到許可,誰還能再保持鎮靜。紛紛策馬上前,沖著王洵用力拱手,“見過王將軍!”“見過鐵錘將!”

“大伙免禮。免禮,都是自家弟兄,千萬不要客氣。不要客氣。”被熱情的人群包圍起來的王洵額頭見汗,不斷拱手相還,“再客氣我就頭暈了!趕緊跟著我領鎧甲兵器去。還有很多事情要大伙做呢!”

聽王洵說得直爽,眾人更覺得這位年青的將軍對脾氣。齊聲答應著,讓開一條路,然后簇擁在王洵身后朝駱駝隊方向走。經過剛才帶隊監督自己的方子陵等人面前時,卻還念念不忘瞪上幾眼,以泄心頭怨氣。

“都是人啊。運道咋就差這麼多呢!”方子陵氣得直翻白眼。剛才王洵只帶著宇文至一人過去跟來歷不明的隊伍打招呼,他其實心里暗中捏了一把汗。畢竟對面的那支殘軍除了一面千瘡百孔的大唐戰旗之外,拿不出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一旦他們懷著某種不良企圖,王洵就等于自己把自己往刀尖上送。

誰料王洵走過去后,三言兩語便折服了對方的兩名頭領。隨即,虎軀一震,再震,再再震,居然轉眼就成了那支殘軍的主心骨。

單看臉上的表情,此刻即便王洵拿大棒子往外趕,那伙來歷不明的殘軍也要死乞白賴追隨他了。這情形,沒法讓人不嫉妒。可是嫉妒之余,方子陵卻又由衷地替王洵感到高興。如果殘軍的來歷真的像他們自己所說,是當年怛羅斯河畔失散的弟兄。收服了他們,就等于大伙身邊又多出了兩個團老兵。與原來的兩個團加在一起,甭看只有區區千把人,卻都是實打實的精銳。此后西行路上再遇到任何規模的對手,勉強都有一拼之力了。

王洵的好運氣顯然不止這麼一點兒。很快,令方子陵更為嫉妒的事情就發生了。走過俘虜們身邊的時候,沙千里遲疑了一下,低聲向王洵問道:“怎麼他們還都站在這兒。將軍是不是很頭疼怎麼處理這幫家伙?”

“的確如此!”一旦拿對方當了自己人,王洵就不喜歡打腫臉沖胖子,咧了咧嘴,坦然承認。“王某此番前來,是替大軍探路的。不宜殺戮太重。可輕易地放他們走的話,王某又怕他們以為我唐人迂腐可欺,回過頭在絲綢之路上變本加厲地禍害咱們的人!”

“放他們走?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沙千里有心在王洵面前表現,笑了笑,主動請纓,“末將想跟大人討一支令,收編了這伙土匪。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收編他們?”王洵臉上的表情很是遲疑。類似的主意他也想過,然而一則難以保證馬賊們的忠心,二來對方的戰斗力也實在太差了些。用來搖旗吶喊則浪費糧食,驅使起作戰的話,恐怕沒等敵人靠上前,他們反倒把自家陣腳給沖散了。

“這片土地上,向來是強者為尊。以大人目前的名頭,不愁他們不忠心耿耿。”仿佛猜到了王洵的擔憂,沙千里笑著補充,“至于打仗,這邊和咱大唐不一樣。向來是憑著少數精銳決勝負,其他人能起的作用都很有限!”

王洵先是一愣,隨后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我還奇怪呢,怎麼剛一交手,半天云就潰不成軍了!那就煩勞沙將軍收編了他們,能借著他們的人數,沿途壯壯聲勢也好!”

“得令!”沙千里興奮一拱手,縱馬朝俘虜們奔去。馬賊們將今天的戰敗的原因十中(八)九歸咎到了他的頭上。因此個個滿臉憤恨,若不是兵器已經被收走,旁邊還有幾十名唐軍虎視眈眈的話,真恨不能一起撲上前,將此人碎屍萬段。

沙千里卻不怕招人恨。先是策馬圍著俘虜隊伍兜了幾個圈子,然后帶住坐騎,沖著俘虜們大聲喊道:“你們知道今天輸給了誰麼?兩軍陣前一招砸扁了大食第一勇將的鐵錘王。也就是他老人家懶得跟你等一般見識,沒有親自動手。否則,甭說阿爾斯蘭那廝跑不了,你們這些個家伙,也得一半兒都變成肉醬!”

唯恐有人聽不明白,他先用漢語說了一遍,緊跟著又用突厥語大聲重復。眾俘虜們聽第一遍時,還把敵意寫了個滿臉。待聽了第二遍,猛然間就把王洵的摸樣跟傳說中的人物對上了號。臉上的敵意立刻消失不見,代之是由衷的欽佩和尊敬。

河中地區百姓多為突厥遺族,雖然近年來已經漸漸被大食人同化,但骨子里信奉的依舊是狼群法則。服從強者而鄙視弱者,並且沒有什麼持久的忠誠概念。先前阿爾斯蘭實力強,大伙紛紛聚集于阿爾斯蘭旗幟下。如今來了一個比阿爾斯蘭強大百倍的豪杰,大伙便立刻恨不得撲將過去,借托他的威名,像周圍弱小者亮出白森森的獠牙。

“聽清楚沒有?我再說一遍。”把俘虜們的表情看在了眼里,沙千里繼續用兩種語言重復,“你們今天,輸給了鐵錘王。一點兒也不冤!他老人家說了,哪個要是還不服,盡管向他單挑。只要打贏了他,就可以帶著兵器和戰馬離開,此外,還贈送十斤茶磚!有不服的沒有?有想賺茶磚的沒有?”

眾俘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訕訕而笑。據說能空手搏殺虎豹的大食第一勇士薩爾格拉都被鐵錘王一錘子砸扁了。自己上去,不是純粹活得不耐煩了麼?

“好,既然沒人有膽子跟鐵錘王單挑,我就再給你們另外一個機會!”看看火候已經差不多,沙千里笑了笑,突然將腰間橫刀抽出來,高高地舉在了手中。“鐵錘王需要有人替他殺人放火,願意去的,自己列隊,跟我到鐵錘王面前,向他發誓效忠。不願意的,自己割了兩根大拇指,滾到柘拆城中做叫花子吧!”

鐵錘王招募嘍啰?俘虜們喜出望外,立刻騷動起來,推推搡搡地在沙千里的背后列隊。一些原本就是小頭目者則出動出面維持秩序,唯恐表現得晚了,日后不會受到鐵錘王的重視。而個別不願意繼續過刀頭舔血日子的馬賊,卻舍不得兩根大拇指,猶豫再三,趔趄著跟到了隊伍末尾。

轉眼間,隊伍已經收拾整齊。在沙千里的帶領下,走到王洵面前,齊刷刷拜倒,大聲地說道:“我等沒長眼睛,得罪了您老人家,該死,該死。請英雄饒恕我等。我等從今以后,願意供英雄驅使。您讓我殺誰我殺誰,您讓我打誰我打誰。即便讓我自己抹脖子,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這些人有的說突厥語,有的說粟特語,有的說漢語,各種語言匯集在一起,比數百只鴨子的叫聲還要亂。王洵根本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卻知道沙千里已經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高興之余,又想著收攏這些人的心,清了清嗓子,大聲回應:“諸位免禮!都站起來吧!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既然你們願意跟著王某,王某也不會虧待你們。從今以后,有功同賞,有過同罰......”

“謝大人!”俘虜們亂轟轟的站起身,東倒西歪,完全是一伙烏合之眾。

這般摸樣,上了戰場也只會拖自己人后腿。可自己能拿什麼鼓舞士氣呢?一邊訓話,王洵一邊搜腸刮肚。錢財,好像作用不大。自己也拿不出太多的錢財。大義?如果馬賊們心中有大義的話,也不會去殺人劫道了。翻來覆去,他豁然發現,此刻,除了被越傳越玄的威名外,自己近乎一無所有.......

突然,王洵看到了封常清送給自己的侍衛,原先的倭人,現在的唐人,王十三,心中靈光乍現:“如果有人接連三次立下頭功,我就做主,幫他歸化,讓他做個唐人!”指了指不遠處的大唐戰旗,他真誠地許諾,“教他說唐人語言,許他穿唐人衣衫,幫他取唐人名姓。讓他的子子孫孫,永遠都是唐人!無論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讓人羨慕的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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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礪鋒(五下)

他有心將這伙馬賊徹底地收服為在關鍵時刻亦可以依仗的部曲,因此毫不猶豫地便拿出了自以為最具誘惑力的賞格。誰料曾經讓倭人十三苦盼了十數年的大唐子民身份,對一眾馬賊卻起不到任何激勵作用。眾人只是敷衍著道了聲謝,便紛紛把頭低了下去。仿佛根本沒把王洵的許諾當一回事情。

難道他們沒聽明白我說什麼?現實遠遠偏離預期,王洵尷尬地皺起了眉頭,兩眼之中充滿了困惑。記憶中,倭人十三為了得到大唐子民戶籍,可是花了近十年功夫。而眼下追隨在自己身后的那些樓蘭人、突騎施人,提到唐人的生活如何如何,又有哪個不是滿臉羨慕?哪個會像這伙馬賊般,根本沒把天朝上國的戶籍看在眼里?

有道是,人的名,樹的影。他現在的形象已經被傳言描述得像個八臂修羅一般,足以令人談之而變色。此刻雙眉一皺,立刻有一股無形的壓力以兩腳所站立處為核心,慢慢擴散開來。眾馬賊見狀,更不敢與他的目光相接,一個個將頭埋到腰間,再稍低些許,就要整個人鉆進泥土中。

還是沙千里為人機警,發覺現場的氣氛不對,趕緊出頭來替王洵打圓場。“你們這伙鳥人,耳朵都塞驢毛了?”扯開嗓子,他對著一眾馬賊們大喊大叫,“鐵錘王他老人家剛才的意思是,如果你們肯好好干,他就收你們做家奴。子子孫孫都跟著他吃香喝辣!”

“謝老爺!”“謝大人”眾馬賊如夢初醒,興高采烈地拜倒在地。有人按捺不住內心激動,磕完頭后,居然拍打著胸口唱起了歌。雖然歌詞里面的內容王洵一個字都不懂,但歌聲中所包含的感激卻是如假包換。

如此荒唐的情景,令王洵登時哭笑不得。這些人家伙到底什麼毛病啊。難道給人當家奴,比自由自在地做一個尋常百姓還有誘惑力麼?但眼下肯定不是探討這些問題的時候,既然馬賊們心甘情願,他也只好順水推舟。反正他在疏勒河畔還有不少的田產沒人幫著收拾,日后把這伙馬賊帶回去做佃戶和牧民,也省得他們再四處為禍。

想到此層,他便不再于細節上較真兒了。先叫來方子陵和魏風和幾個有官爵卻沒有補到相應實缺兒的部屬,讓他們將歸降的馬賊們隨意均分為四個團。然后直接命方、魏二人做校尉,其他人做旅率、隊正,把其中兩個團的架子給搭了起來。隨即,又將剩下的兩個團馬賊帶到了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面前,笑著問道:“不瞞兩位前輩,王某出使前剛剛升的中郎將,麾下正好有幾張空頭告身。如果兩位前輩不嫌棄的話,請先在王某這里屈就都尉一職,順帶著幫我管管這些家伙。其他一些事情,咱們等回到安西后,再從頭細說!”

“這......”沙千里和黃萬山楞住了,誰也沒想到王洵會這般大方。想當初,他們在安西軍中拼死拼活數年,才勉強拼到手一個個振武校尉的散職。如果不是因為弟兄們被打散了群龍無首,這輩子可能都沒機會補上統領一團兵馬的實缺兒,獨自統帥一團人馬。而今天剛剛投靠到欽差大人麾下,便從校尉升到了都尉。並且各自麾下人馬也得到了擴充,由不足一個團變為足額的兩個團。

要知道,此刻王洵自己的嫡系麾下,算上剛才補充進去的俘虜,也不過才四個團的人馬。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所控兵卒,加在一起已經足以跟主將分庭抗禮?

這是何等心胸才能做出的決定。能做出這種決定的主將,又怎能不令人心折?楞了一會兒,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互相看了看,不約而同跳下坐騎,沖著王洵肅立拱手,“大人,大人如此厚愛,末將,末將愧不敢當!”

“兩位前輩真的是客氣了!”王洵哈哈大笑著跳下坐騎,伸手將沙、黃二人拉住,“咱們都是刀尖上謀富貴的,說這些客氣話做什麼。抓緊時間把他們訓練出來,派上用場才是正經!說實話,日后需要用到兩位跟人拼命之時,王某也不會跟你們客氣!”

“願聽大人差遣!”“敢不為大人效死力!”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又退開半步,沖著王洵鄭重施禮。

到了此刻,王洵才有把握,自己真正得到了二人的支持。笑呵呵地擺擺手,大聲提議,“都是安西軍出來的,咱們就不在虛禮上耽擱功夫了。你們兩個趕緊把隊伍整理好,然后到駱駝隊中的那座軍帳找我。我先去那邊安撫一下商販們,順便命人準備些飯菜。咱們待會兒一邊吃,一邊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走!”

“多謝大人!”沙千里和黃萬山齊聲道謝,然后各自高高興興地整頓兵馬去了。

目送二人離開,王洵吩咐方子陵和魏風也去整頓各自的部屬,然后拉著宇文至、宋武等人,一起返回駝隊中央。

駝隊中央,商販們親眼目睹了一場毫無懸念的戰斗,早已對年青的欽差大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大伙心中都盼望著,這趟生意就一直如今天般走下去,遇到不開眼的馬賊就上前砍翻,遇到前來窺探的小嘍啰就射成刺蝟,耀武揚威,誰也不用再擔驚受怕。

但是,欽差大人到底準備護送著大伙走多遠,商販們心里卻沒半點兒把握,也不敢主動詢問。作為“士農工商”四民中地位最低的一類,他們平素能跟著縣太老爺直接對上幾句話,都是難得的榮耀。更甭說對欽差大人指手畫腳了。那可是皇上的信使,手里拎著尚方寶劍的人物。稍不高興,把你給先斬后奏了,大伙跟誰喊冤去?

可心中的期盼一旦冒了頭,就很難被壓抑住。憑著以往跟官府打交道的經驗,商販們湊了一份賀禮,公推了程記掌櫃程思遠和家將“莫大”做代表,等在駝隊的缺口前“犒師”,期待著這份禮單能打動欽差大人,讓他盡量能命令麾下軍隊護送大伙多走一段。

恰好前去追殺逃敵的齊大嘴和儲獨眼兩人也趕回來繳令,見到程掌櫃和莫大,便主動打了個招呼。程掌櫃正愁怎麼才能跟欽差大人搭上話,立刻拉住了二人,竹筒倒豆子般將商販們的拜托說了出來。

“我估計大伙這回是杞人憂天了!”齊大嘴略作遲疑,便笑著掉起了書包,“欽差大人如果不是心懷慈悲的話,先前如何肯帶著我等走這麼遠?他老人家此行的最終目的地在哪,咱們不該問,也不能問。但只要他繼續向西,咱們就跟在隊伍后邊,想必他老人家也不會拒絕!”

“那是,那是!”因為常年低頭跟人說話的緣故,程掌櫃的背有點駝,“但咱們受了大人的好處,怎麼也的有所表示不是?否則,豈不被人笑咱們不懂禮數?二位老哥都是在欽差大人面前說得上話的人物,待會兒只要把大伙的意思說清楚了,大伙過后肯定會念你們二位的好處!”

“都是鄉里鄉親的,什麼好處不好處我看就算了!”剛剛品嘗了一回將馬賊追得屁滾尿流的滋味,儲獨眼自覺視野和心胸都開闊了許多,笑了笑,謝絕了程掌櫃許下的好處,“我跟齊大哥,肯定會盡力把大伙的意思帶到。您老人家和莫大哥也千萬長點兒眼色,不該提的要求,不要亂提!”

“那是,那是!”有求于人,程掌櫃點頭哈腰時,脊背駝得更低,“你們都知道,小老兒從不是那不曉得進退之輩。可大伙都把寄托放在小老兒這里了,小老兒怎麼著也得探探大人的口風。待會兒,還請您二位盡量給小老兒多多美言幾句。還有你,莫大,待會兒看到我......”

轉過頭,他剛想對同伴叮囑幾句拜見欽差大人需要注意的細節,卻發現一向謙卑有禮的家將“莫大”此刻卻抬著腦袋,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一個方向發傻。程掌櫃心中大急,推了對方一把,低聲呼喚:“莫大,莫大,你看什麼呢。你聽見我說沒有?”

接連推了幾下,家將莫大才回過神來,先看了一眼滿臉惶恐的程掌櫃,然后又看了一眼從遠處漸漸走近的王洵、宇文至等人,長長出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才是男人,這才是男人該過的日子!萬俟這半輩子,這半輩子,真的他娘的是白活了!”

“你說什麼呢,莫大?!”程掌櫃被弄得一頭霧水,又狠狠推了“莫大”的胳膊一把,焦急地提醒,“欽差大人就要回來了。別在他老人家面前失了禮數!”

“我不叫莫大,我叫萬俟玉薤!”一向與人為善的“莫大”突然有了脾氣,甩開程掌櫃的胳膊,大聲強調,“你老不用擔心,大伙的意思,我去跟欽差大人說。我跟他也算曾經有些交情!不過,從今天起,萬俟要跟您老告辭了。萬俟不願意再窩著了!萬俟要去過今天真正男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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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礪鋒(六上)

就你?還跟欽差大人有過交情?程掌櫃歪起腦袋看著萬俟玉薤,根本不相信對方說的任何一個字。放眼疏勒程記商號,有誰不知道莫大雖然長了一幅好身板,卻生就了一個兔子膽兒。遇見麻煩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了也會想方設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如果他真的跟欽差大人有交情的話,這兩年多來又何必天天夾著尾巴做人?

誰料齊大嘴和儲獨眼二人此刻也好像吃錯了藥,非但不幫著程老掌櫃勸阻莫大,反而相繼拱了拱手,信誓旦旦地說道:“好漢子,你盡管放心去。疏勒城中如果有什麼需要照應的人,包在我們哥倆身上!”

“是啊,包在我和老齊身上。要是我們老哥倆再年輕個十來歲,說不定也跟你一道去了!”

這都叫什麼事兒?!程老掌櫃氣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依仗為左膀右臂的家將要去投軍,高薪禮聘來的刀客跟著煽風點火。倘若其他刀客再跟著起起哄,后半段路程莫非我老漢還得自己拿刀保護貨物不成?

還沒等他想出幾句合適的話來勸說眾人不要胡鬧。萬俟玉薤已經越眾而出,遠遠地沖著王洵以抱拳,大聲喊道:“恭賀王將軍旗開得勝。萬俟玉薤受眾商販之托,特帶了禮物前來犒勞您和您麾下的弟兄。萬望王將軍不要嫌棄我等寒酸!”

幾句話說得不文不白,好歹大致意思沒什麼差錯。程老掌櫃先是被弄得一愣,然后趕緊追上前來,雙手將禮單舉過頭頂,“小老兒受同行之托,特來為欽差大人賀勝。些許禮物,不成敬意,還請欽差大人代將士們收下!”

早在長安時,王洵就不是個貪財的性子。經歷了若干風雨之后,更不把這些身外之物看在眼里。聽完了萬俟玉薤和程掌櫃的客套話,跳下坐騎,上前攙住程老掌櫃,“大伙的心意王某領了,但這份禮物,還請老人家給大伙帶還回去......”

“那怎麼行?”沒等他把話說完,程老掌櫃已經跪了下去,“欽差大人帶著弟兄們跟馬賊拼死拼活,我等幫不上什麼忙,出點小錢,總是應該的。否則,接下來的道路,怎好意思再受大人的保護!”

“老人家快快請起,大伙賺的都是血汗錢,王某絕對不能收!”王洵聞聽此言,趕緊用力將程掌櫃拉起來,同時笑著向對方交底兒,“至于保護你等安全,乃我大唐將士應盡之責。您老人家只管讓大伙放心跟著我走就是了。別的不敢保證,至少河中這段路,王某會一直護送著大伙走完它!!”

“多謝欽差大人,多謝欽差大人!”程老掌櫃心里終于有了底兒,再度向王洵跪拜致謝,“可是這份禮物,您老人家.....”

“行了!”萬俟玉薤見程老掌櫃沒玩沒了地為禮物之事糾纏,大聲出言打斷,“欽差大人乃開國侯爺之后,不稀罕你那仨瓜倆棗。真的有犒勞弟兄們的心思,您老人家不如回去跟大伙商量商量,多為大人湊點兒干糧、熟肉出來。或者找熟人在沿途購買些糧草補給!別跟我說為難,這條路上,你們肯定有辦法!”

“呃......”程老掌櫃被嚇了一哆嗦,旋即明白莫大的話有道理。才打了第一仗,欽差大人的部屬就翻了番。照這樣發展下去,軍中攜帶的糧草補給肯定不夠用。而商販們的目的地雖然不在河中,跟沿途的地商卻或多或少有些瓜葛。即便當地貴族下了禁令,大伙偷偷跟城里的老客聯系上,也能弄出些糧食來。

想到這兒,他便不再于禮物一事上糾纏。順著王洵的攙扶站起身,沖著對方輕輕拱手,“小老兒不會說話。但今天卻可以向欽差大人保證。只要您一聲令下,就是挖門盜洞,小老兒也能幫您挖出足夠的軍糧來!”

還甭說,這個許諾,真的歪打正著。王洵剛才還在跟宇文至、宋武兩人為保證大軍的補給而犯愁,沒想到有人會主動把任務攬過去。當即,他點點頭,鄭重向程掌櫃拱手還禮,“如此,就拜托給老丈了。眼下軍糧還不缺,但用不了太久,王某就會請老丈出手?”

“不敢,不敢。能為大人做事,是小老兒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程老掌櫃趕緊側開半邊身子,滿臉自豪地承諾。“大人放心好了。若是做不到,小老兒就把這身老骨頭拆了給弟兄們熬湯喝!”“你那身骨頭,再熬也熬不出幾兩油來!”萬俟玉薤笑著又插了一句,將程老掌櫃推在一邊,旋即沖著王洵再度抱拳,“王將軍,這兩天,萬俟羨慕你跟宇文將軍的英姿,天天都睡不著覺。萬俟自問還有把子力氣,想給將軍當個馬前小卒,請將軍一定要給萬俟這個機會!”

“你要從軍?”王洵還記得萬俟玉薤當年發覺王淮父子處境不妙,立刻找借口逃離長安的過往,不太敢相信他真的有投軍報國的膽氣。聽對方說得熱切,忍不住低聲反問。

“請大人給我一個為國出力的機會!”萬俟玉薤見王洵好像不太想收留自己,心中大急,‘撲通”一聲跪倒于地。“萬俟做了半輩子窩囊廢。今天不想再繼續做下去了。請大人給萬俟一個做好漢子的機會!”

“前方的仗,可不會都像今天這般容易?!”王洵對萬俟玉薤的武藝倒也很欣賞,只是不太喜歡他那種見到風險就躲的性格,想了想,笑著提醒。

萬俟玉薤重重地磕了個頭,大聲回應,“萬俟知道!萬俟心里已經有所準備!”

“光是心里有所準備還不行。如果膽小退縮的話,軍法可是不講情面!”有心激一激萬俟玉薤的血性,宇文至從旁邊插言。

“萬俟知道!”萬俟玉薤紅著臉,再度叩頭,“如果萬俟玉薤敢臨陣退縮的話,將軍自管派人砍了萬俟的腦袋就是了。萬俟絕對不敢有半句怨言!”

“那我就給你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王洵笑著拉起萬俟玉薤,上上下下打量對方的身板,笑著鼓勵,“說實話,就憑你這幅骨頭架子,不在陣前博取功名,的確是虧得慌。”

“嘿嘿,嘿嘿嘿!”萬俟玉薤笑著搓手,不敢接王洵的話茬。他之所以動了從軍的念頭,主要是被今天的戰場上的血氣所激。但還有一份考慮就是,跟著王洵比給程記當家將更有機會出頭。雖然當兵有戰死沙場的風險,可給人當家將,也不保證能永遠平安無事。特別是走在絲綢古道上,天天面對著一群群馬賊之時。同樣是提著腦袋賭命,何不將腦袋押在獲利最大的地方?

兩年來歷盡那麼多波折,王洵一直以為自己厄運纏身。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萬俟玉薤這種真正的市井小民眼中,他的升官速度,已經足以用平步青云來形容。見萬俟玉薤一個勁兒地低頭傻笑,還以為此人是因為初來乍到而眼生,想了想,沖著背后呼喊:“十三,這個大個子交給你帶。讓他先到親兵隊里歷練幾天,日后再安排具體差事!”

“好嘞!”難得被王洵注意了一回,親兵旅率王十三竄上前,一把扯住萬俟玉薤的衣袖,“你就跟著我,先給大人當侍衛好了。大人的侍衛最容易當了,平時一般人根本近不了大人的身。打仗時,大人的主要責任是調兵遣將,不到危急關頭,也輪不到你我出手!”

王洵一聽,就知道十三抱怨他自己沒有機會施展才能。抬腿給了他一腳,笑著啐道:“再啰嗦,我就把你調到輜重旅去養馬。讓你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做。”

“大人饒命,小的不敢了,小的真的不敢了!”王十三扯住萬俟玉薤的袖子,輕飄飄地蕩開去,躲過王洵的“襲擊”,“小的只是說了幾句實話而已。給大人這種身手的將軍做侍衛,實乃天底下最輕松的美差!”

他出生于東瀛,身子骨本來就比唐人短小。又拉了虎背熊腰的萬俟玉薤做陪襯,更顯得像一只猴子。眾人被逗得哈哈大笑,都覺得欽差大人這兩名侍衛選得巧妙。王洵憋不住笑意,又虛踢了一腳,低聲罵道:“去,哪學來的!剛做了唐人,就原形畢露!”

罵歸罵,此刻,他心中也覺得美滋滋的挺舒服。今天這仗雖然指揮調度方面乏善可陳,畢竟是個開門紅。況且這兩年來纏在頭上的厄運,好像也有了漸漸消退的跡象。至少,幾個馬賊頭目的運氣,沒比自己更好。

唯一的遺憾是,未能讓那些投降的馬賊們真正歸心。想到剛才自己做的傻事兒,王洵又慢慢地收起笑容,正色命令,“十三,你先跟我過來,我有些話要問你!”

“諾!”親兵旅率王十三見好就收,快步走過來,沖著王洵肅立拱手,“請大人發問?”

“跟上我!”王洵將戰馬丟給親兵照顧,邁開雙腿,與前來迎接自己的程掌櫃等拉開距離。待周圍已經沒有了與軍旅不相干的外人之后,壓低聲音,很鄭重地問道:“十三,當初,你為什麼非要選擇做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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