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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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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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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27: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礪鋒(一上)

從拔漢那出來,商隊沿著藥剎河北岸繼續西行,越走,風景越蒼涼。

這一帶本來是西域難得的膏腴之地,藥殺水曲曲彎彎,在兩片大漠中間沖出一片綠野,造就了碎葉、休循、大宛、康居等無數繁華所在。然而由于連年戰亂和大食人蝗蟲般的掠奪,幾乎所有文明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落了下去。城池日益衰落,鄉村凋敝不堪,驛道變成小徑,農田淪為牧場。倒是狼和豺狗種群,日益興盛了起來。成群結隊地在荒草中,見到落單的生物,便試圖圍攏過去,將其變成口中血食。

這樣的旅途中,自然是危機四伏。商販們很自覺地收攏牲口,盡量將隊伍長度縮至最短。已經悠閑了好幾天的刀客們,也把手掌緊緊搭在了兵器上,時刻準備應付突然出現的危機。只有他們所依賴的主心骨,來自長安李記的商隊有些例外。兀自優哉游哉地走走停停,不斷地修正手中的輿圖,不斷地用石塊和動物的骸骨堆成一座座矮塔,為以后經過的旅人提供認路的標記。

商販們對此很是困惑,卻沒有膽子發出疑問。三天前,當大伙都擠在為商販提供的客棧大通鋪上聞彼此的臭腳丫子味道時,人家“李記”的掌櫃和幾個主要伙計們可是做了拔漢那城主的座上賓。就憑這一點兒,就證明了“李記”的確像大伙先前猜測的那樣,已經可以手眼通天!

眾人如此合作,飛龍禁衛們臉上的神色卻絲毫不見輕松。這條路太寂靜了,寂靜得有些令人寒毛直豎。自打離開拔汗那那一刻起,整整三天半時間,大伙在路上都沒看到一個陌生面孔。非但前往極西之地販賣中原貨物的行商憑空蒸發,騎著駱駝去中原做生意的波斯商人也銷聲匿跡,甚至連前些日子像蒼蠅般怎麼打都打不干凈的馬賊探子,也統統失去了蹤影。二百余里路下來,除了不時出現的狼群和野兔之外,大伙的視線里,竟然沒出現任何活物!

情況不對。即便從來沒有過做行商的經驗,王洵也知道自己可能遇到了大麻煩。使團的真實身份十有是暴露了,要不然,已經“餓”了大半年的馬賊,不可能突然都集體放了長假。而眼下除了拔漢那國的可汗及少數上層貴胄之外,可能走漏消息的,只剩下那幾個提前離開的商販。

“我早就跟你說過,行大事者不能拘于小節,你就是不聽!”宇文至認定了使大伙暴露身份的罪魁禍首是商販們,跟在王洵身邊低聲數落。“這回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大唐的使者來了。來聯絡西域諸侯一起對付大食人了!那些天方教的教徒豈不是個個都得急紅了眼睛?!”

“那樣做,我跟楊國忠又有什麼區別?”實在受不了宇文至的抱怨,王洵看了他一眼,皺著眉頭反問。

他不肯殺人滅口,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婦人之仁。而是自己經歷過了被別人當草芥踐踏的滋味,所以不願再視普通人為草芥。這種思考顯然在宇文至心里得不到任何理解,后者看了看他,憤然抖動馬韁繩,“區別就是,楊國忠現在已經做了宰相,而你我卻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去!”

說罷,不待王洵反駁,快速縱馬離開。

憑心而論,宇文至不願意跟王洵爭吵。雖然兩個人現在越來越不投機。在宇文至心里,王洵之所以被卷入那麼多麻煩當中,全是因為自己當初不小心上了楊家的賊船。但有時候偏偏他又很難忍住心中的火氣,為了王洵的軟弱,也為了自己心中的絕望。

兩個人都憋了一肚子委屈,兩個人都想著報仇雪恨。這是他和王洵現在最大的共同點。但王洵卻是吃多少虧不會學乖,居然還堅持著他心中那種迂腐的做人信條。甚至比當年在長安城中時,還要執拗。而他,卻已經不再相信這世界上有人任何公平可言。人類就像這草原上的獸群,弱肉強食是最基本的規則。兔子生來就注定了當狼和豺狗口中餐的命運,而狼和豺狗頭上,還有豹子和獅子。想要不被吃,就得狠下心來,讓自己變強,變成狼,變成豹子,變成獅王。把所有敵人都撕成碎片,哪怕它們是自己的同類。而明明是頭獅子,卻長了顆黃羊的心臟,往往不會被任何種群接受,死都找不到葬身之所。

宇文至不嫉妒王洵升官總是比自己快,也不嫉妒王洵在年青一系將領中的人緣比自己好。但他無法容忍王洵有著這麼多優勢卻不擅長利用,平白因為愚蠢的善良,一次次主動往陷阱里邊跳,甚至一次次陷入危險。

他宇文至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自從他陷入囚牢,而王洵不惜冒著抄家滅門風險,也要想辦法營救他那一刻起,他宇文至就在心里暗暗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報答王洵。哪怕為此丟了自己的小命。但他不能容忍王洵固執己見,眼睜睜地浪費自己的回報。

背后有馬蹄聲追了過來,宇文至不用回頭,便知道來的肯定是王洵。就像當年在長安城時那樣,好朋友在遷就自己。總覺得他比自己大了一些,就喜歡充大哥。實際上,卻不知道他這個當哥哥的,心智遠沒自己這個弟弟的成熟。

“你別生氣,我並不是想跟你爭辯!”果然,王洵的態度明顯軟了下來,聲音里帶足了遷就的口吻,“我覺得,那些商販不太可能猜到咱們的真實身份。即便有所懷疑,未必會跟別人說起。再者說了,那幫家伙向來是無利不起早,向大食人告密,他們能得到什麼好處?”

后半句話倒也說在了點子上,宇文至強忍心中的怒火,慢慢拉緊馬韁繩,“那還有誰,莫非你現在懷疑阿悉爛達不成?”

“你不是說過,不能輕易相信阿悉爛達這廝麼?”王洵的聲音由遠及近,依舊是不慍不火。

他也不想跟宇文至處得太僵。畢竟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彼此之間雖然性子漸漸不合,卻沒什麼化解不了的矛盾。況且同行的這批弟兄當中,宇文至也是唯一一個有膽子,也經常跟自己唱反調的人,多聽聽他的見解,而令自己保持清醒。

雖然被王洵抓住了痛腳,宇文至卻不準備認輸,撇撇嘴,冷笑著道:“那天也不知道是誰,自覺舌燦蓮花!”話說完了,卻突然想起當晚自己是和方子陵、魏風等人打嘴架,王洵從頭到尾什麼一個字都沒說過,心中不覺有些尷尬,撇撇嘴,繼續補充道:“用你的話說,那廝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家伙,把咱們賣了,對他能有什麼好處?”

這個問題,令王洵一時半會根本無法回答。按常理,雙方既然已經聊到了戰后利益如何分配的層面上,拔汗那土王阿悉爛達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改弦易轍才對?除非他確定安西軍明年不會出兵,或者能從中撈到更大的好處。可采取借刀殺人的手段,將整個使團葬送掉,對拔漢那君臣來說,好處又在哪里呢?莫非他還能借此壯大自家實力?

看著王洵那眉頭緊鎖的模樣,宇文至又覺得有些恨鐵不成鋼。換了自己處于同一個位置上,做出的決策肯定比王洵痛快得多,也簡單明了許多。有道是慈不掌兵,即便是封常清封大帥,為了達成最后的目標,有時也會犧牲掉一部分無辜者,他王洵憑什麼總覺得能兩全其美?

“想不出來就別想了!”狠狠踢了胯下坐騎一腳,宇文至氣哼哼地建議。“反正咱們的身份肯定是暴露了,現在就看誰第一個代兵堵上來,拿咱們的腦袋向大食那邊邀功領賞。與其琢磨過去的事情,不如多謀劃謀劃眼前。滿打滿算就六百來號弟兄,還要帶著這麼多拖累,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我……”王洵就像沒睡醒般,回頭四望。宇文至的話沒錯,六百號弟兄,的確是少了點兒。商販們根本沒有任何戰斗力,那些被雇傭的刀客,論身手個個都不錯,真的放到兩軍陣前,個人的勇武根本沒機會發揮。萬一被某個勢力在這里圍住…….。他又舉目四望,忍不住搖頭苦笑。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曠野,沒有險要,沒有密林,甚至連個可以借助列陣的丘陵都找不到。這一代,天生就是騎兵的戰場,打起來一定酣暢無比。

“把商販們甩下,咱們加速往前沖。只要沖到下一座城市附近,無論是誰,讓咱們死在眼前,日后都承擔不起安西軍的怒火!”實在沒有辦法,宇文至只好替王洵出主意,雖然他知道自己這個主意,十有會被對方否決。

果然,王洵立刻就開始搖頭,卻遲遲不給出任何反駁理由。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麼樣啊。大伙都看著你呢!”宇文至再度憋不住怒火,氣急敗壞地提醒。

怎麼樣?王洵第三次回轉頭,打量身后長長的隊伍。他承諾過,保護那些商販的安全。承諾過,有朝一日,要帶那些飛龍禁衛和民壯們風風光光地回中原去。那些部落武士之所以追隨他,是因為相信他能給大伙帶來一個好前途。雙方彼此之間沒有任何承諾,約定卻切切實實存在。

他現在已經不是長安城中,那個闖了禍可以不任何責任的紈绔子弟。他現在的一舉一動,都跟很多人的利益息息相關。

他早就不是一個人。

“說話啊,真不明白,封帥怎麼會看重你?!”宇文至急得心中火燒火燎,湊到王洵耳邊大聲催促。

“嘿嘿!”突然間,怎麼看怎麼不堪大任的王洵嘿嘿一笑,露出滿口的白牙,“你記得有個姓王的家伙麼?當年他好像帶得人比咱們還少。卻幾乎橫掃了整個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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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27: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礪鋒(一下)

王玄策單人獨騎蕩平西域諸國的故事,在大唐幾乎流傳到了婦孺皆知的地步。宇文至又怎可能不明白王洵的意思?然而好朋友的前后反差實在太大,幾乎到了一瞬間換了個人地步,令他無法不瞠目結舌,半晌,才喃喃回應道:“瘋了,你真的已經瘋了!”

“如今你我,不發瘋還有活路麼?”王洵咧嘴而笑,搖頭反問。“在長安時你靠朱七,結果被人家給賣了!在安西時我想靠封四叔,誰知封四叔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地的荒山野嶺,你我還能靠得誰來?東曹、姑墨?又焉知那些土王不會把咱們綁了當做蒲包送給大食人?”

“他,他們…….”宇文至無言以應。先前他提議拋下商隊,帶著護衛沖到臨近的城下求救,本來就是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比像現在這般在路上混吃等死稍強些,卻半點兒也不能保證對方肯接納大伙。更無法保證城中的土酋不會心生歹意,將使團中的所有人殺得干干凈凈,從而達到滅口的目的。

“若是咱們自己不爭氣,靠樹樹倒,靠墻墻塌!”王洵狠狠看了宇文至一眼,仿佛要掐滅對方心里最后一絲希望,“如今之際,咱們只能靠自己和手下這幫弟兄,從絕境中走出一條活路來!如果這點兒本事都沒有的話,甭說將來找楊國忠報仇,就是僥幸逃回安西去,軍中也不會再有咱們兄弟立足的地方!”

這回,輪到宇文至表露軟弱的一面了,嚅囁著嘴唇,半晌,才喃喃道:“封,封帥,封帥不是那種人。封帥不是那種人,他不會害自己的弟兄!”

“那也得咱們爭氣才行!”王洵回頭掃了一眼后面的隊伍,繼續說道,“想讓別人把你當個人物,你自己得先把自己當個人物看。否則,無論到什麼時候,你都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被當成棄子的也沒人猶豫!”

“封帥沒把咱們當棄子。特別是你王明允!”宇文至的聲音陡然提高,嚇得附近的商隊侍衛不斷拉緊戰馬的韁繩,“是你自己主動請纓的。不能怪封帥,絕對不能!”

他當年在長安城中無人可依,直到進入白馬堡大營,才真正感覺到了安全。所以在他心中,早就把封常清當做了父輩一樣的人物,無法容忍別人半點兒污蔑。包括王洵,也絕對不能。可眼下的王洵突然強勢得幾乎不講理,聳聳肩,冷笑著道:“我當然相信封四叔。但現在你我根本指望不上他。在安西,指望不上。在這里,更不可能。一句話,我要把大唐使節的旗號亮出來了,你跟不跟我一起干!”

“把旗號亮出來?”宇文至根本追不上王洵的思路,緊皺著眉頭回應。把旗號亮出來有什麼用?那東西又不能當兵器使?但是在轉瞬之間,他的眼里就冒出了一道咄咄逼人的精光,“你是不是早就想這麼干了?!薛景仙那廝給你支的招,對不對,對不對!”

把大唐使者旗號亮出來,就等于把眾人此行的目的,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也等同于在逼迫周圍的各方勢力站隊,要麼立刻倒向剛剛打了勝仗的大唐,要麼繼續給大食人盡忠。休想再首鼠兩端。而目前所有針對于使團的陰招,同時便被宣告無效。想劫殺使團向大食人邀功也好,想幫助使團以便取得大唐的支持與諒解也罷,都必須擺到明白上來,真刀真槍的干。

憑著他對好朋友的了解,寬厚沉穩的王洵,根本不會想到如此決絕的招數。對朝廷忠心耿耿,用兵又素來講究謹慎的封常清,也不會準許有人這麼做。此番出使,本來已經是先斬后奏,達到了封常清所能支持的極限。如果沒等朝廷那邊的批復下來,就亮出旗號狐假虎威的話,更是等同于硬將整個大唐中樞綁上了使團的戰車。

宇文至所認識的人中間,唯一膽大、心細、不要臉的便是薛景仙。也只有此人,才會給王洵出這種斷子絕孫的狠招。

然而,好朋友的回答卻再度出乎的他的預料。“不是薛景仙!他也沒想到咱們會遇到目前這種尷尬情況。我是在臨出拔漢那城時才想到的。我等挾安西軍大勝之威而來,是在給別人改過自新的機會,又何必偷偷摸摸?”

“改過自新?!”宇文至突然發現,王洵早就不是他認識的那個王洵。雖然肩膀看上去還一樣結實,面孔看上去還一樣坦誠。但僅僅這份顛倒黑白的本事,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當年安西軍在怛羅斯河畔慘敗,西域諸國倒向大食的舉動,根本無可厚非。如今安西軍一雪前恥,西域諸國重新投向大唐,也是應有之理。畢竟這些小國的生存之道,便是朝秦暮楚。從來不會把見風使舵的行為當做恥辱。

而從王洵口中這麼一說,事情就完全變了味兒。如果附近的各方勢力立刻表明對大唐的忠心,則大唐可能會“原諒”他們當年的背叛。如果他們繼續猶豫下去,或者對大食人心懷眷戀,則活該被犁庭掃穴。

不講道理,一點兒道理都不講。沒有君子風范,一點兒都沒有。可站在一個唐人的角度,王洵的話偏偏又讓宇文至覺得非常過癮。仿佛只有這般,才更符合他們天朝來使的身份。才更顯得勝券在握!

“怎麼樣,宇文小子,你有種給我一起干麼?”望著宇文至充滿迷惑和猶豫的眼睛,王洵又大聲追問了一句。臉上的表情,與二人在長安街上做惡少時別無二致。

“二郎你說甚?!”宇文至習慣地反問,然后猛然抬頭。因為個人經歷和對待事物的態度不同,這兩年,他跟王洵之間已經隔閡越來越深。但就在此刻,那堵隔在二人之間的無形之墻,卻突然裂開了一條細細的小縫。透出另外一側那熟悉的溫暖。

如果馬上要死的話,至少這樣的死法,更痛快,更轟轟烈烈。轉眼之間,宇文至已經做出了決定,“行,咱就再給他們一個機會!”

“你帶幾個弟兄去隊伍兩側,免得一會兒有人被嚇到,做出什麼冒失舉動。”用手拍了對方一巴掌,王洵毫不客氣地吩咐。旋即,撥轉坐騎,逆著人流走向隊伍正中央。

宇文至沖著他的背影咧了下嘴巴,隨后,點手叫過十幾名自己的嫡系手下,“趙大元、楊昊、史懷義,你們幾個,各帶一伍弟兄,四下加強警戒。待會兒若是發現有人敢不服從命令亂跑亂動,直接射殺!”

“諾!”幾名低級軍官齊齊拱手,大聲回應。

被點到的都是見過血的老兵,原本就不怎麼合格的偽裝一去掉,渾身上下立刻殺氣畢現。商隊中立刻出現了一陣混亂,無數雙眼睛抬起來,錯愕地看向了隊伍中央。

那是“李記”大掌櫃所在。雖然這些天來,此人很少露面。但那身雍容華貴之氣,還是給商販們留下的極為深刻印象。

然而,令大伙更驚愕的事情出現了。不知道出于什麼原因,“李記”大掌櫃卻沖著姓王的護衛頭領,諾諾拱手。正當大伙迷惑不解的時候,幾名身材魁梧的“家將”從李記大掌櫃身后的駱駝背上,扯出了一面旗幟,迎風抖了抖,驕傲地挑過了頭頂。

“唐”紅色的大字,黃色的旗面,邊緣綴滿了流蘇,在太陽的照射下流光溢彩。

多日來壓抑于眾人心頭的謎底終于揭曉。不知道為何,幾乎所有人在此刻感到的不是恐懼,也不是驚訝,而是發自內心的激動于驕傲。王洵和宇文至事先做出的預防手段全部落空,商販們先是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伸出手來用力揉眼睛,然后猛然間爆發出齊聲歡呼。

“噢!”

“噢!”

“大唐!”

“大唐!”

這個遠在數百里之外故國雖然不盡如人意,此刻卻使得離家在外的游子們心中充滿了驕傲。

我是個唐人。憑著這句話,無數黃色的面孔行走于陌生的國度,無論面對多少危險和挫折,卻始終能挺胸抬頭。

我是個唐人。憑著這句話,無數黃色的面孔在陌生的地域生根、發芽,開枝,散葉。卻始終未曾忘記自己的祖先,自己的文明。

這一刻,大唐不僅僅屬于李家。

這一刻,大唐不僅僅是一個朝廷。

他屬于所有摯愛著他的兒孫,所有以他為榮,為他奮戰的黃色面孔。他是所有中原游子心中永恒的圖騰。

感覺到那歡呼聲中得崇敬,護旗的兵士挺直身軀,盡力將旗桿挑直,挑高,挑高。

起風了。

金秋的風吹過來,將旗面吹得獵獵做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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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27: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礪鋒(二上)

西域的秋風,吹得四野一片金黃。

天更高,云也更淡。曾經齊腰深的牧草都被風吹得倒伏下去,沒有力氣再站起來。露出附近平整空曠的大地。

這是天生給男兒放歌縱馬的所在。每次看到它就令人神清氣爽。特別是坐在一頭汗血寶馬的雕鞍之上,周圍簇擁著數千弟兄的時候,更是不由得你不豪氣干云。

半天云的大當家阿爾斯蘭就是這樣一個幸福的人。坐在馬背上放眼望去,附近清一色的牛皮硬鎧,清一色的大宛良駒,足足一千五百余名弟兄,個個紅光滿面。這都是他阿爾斯蘭的手下,他縱橫河中的本錢。如果絲綢古道上的買賣能像最近這般繼續紅火上半年的話,阿爾斯蘭相信,附近某座大城,就要換了自己當主人。

也不怪他氣焰如此囂張,最近半個多月,這支綽號叫做半天云的馬賊,的確賺了個盆滿缽圓。絲綢古道南線被大食潰兵人為給破壞掉了,往來商販們只好繞行北線。而半天云的勢力范圍,剛好覆蓋了藥剎水拐彎處這數十里綠洲,商販們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地方。

正所謂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連續十多天下來,阿爾斯蘭帶著麾下弟兄,日日出擊,日日都滿載而歸。絲綢、茶葉和珠寶等物在東西方的巨大差價,導致往來商販們個個們都將駱駝背上的行囊塞得滿滿當當。而在阿爾斯蘭手里,這些商人無異于一頭頭送上門的肥羊,不搶簡直就是對不起自己。

當貨物落到了阿爾斯蘭手里后,很快就會通過一個便捷的渠道,以極其低廉價格銷售給附近的城主、國主、和總督們。為他換回來大把大把的金幣和糧食!有了錢和糧食,就意味著能招募更多的弟兄。有了更多的弟兄,就意味著能吞下更大的肥羊。吞下的肥羊越多,半天云的名氣也會變得越響亮。名氣越響亮,則在河東一帶越吃得開。不但窮困潦倒的牧民會主動前來入伙,就連肩負維持地方安寧的國主、城主和總督們,也會悄悄地伸來友誼之手。準許馬賊們在他的城中設立窩點,銷贓、打聽信息,購買鐵器、糧食和戰馬,反正只要不公然在城里動刀子,其他什麼事情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兒。

當然,這個友誼不是無任何代價的。在“朋友”需要的時候,馬賊們必須兩肋插刀。比如在“朋友”不方便出面時,替他做掉某個人,某個家族。或者在朋友與別的勢力發生沖突時,作為雇傭軍突然出現在敵對勢力的后方。偶爾馬賊們還需要干點兒本職工作,到朋友指定的地點去制造幾場聳人聽聞的流血事件,然后在朋友帶領軍隊來時,丟下幾具屍體迅速被“擊潰!”。這樣,“朋友”就會因為做事得力而受到其更高層主人的賞識,馬賊們也因為配合默契,拿到應有的補償。

今天,阿爾斯蘭準備做的生意,在某種程度上,就可以說是受了“朋友”之托。有一支規模巨大的商隊即將從藥剎水大拐彎處通過,數日之前他就得到的消息。隨后,便有幾支馬賊同行主動示警,宣布這支大唐商隊是根難啃的硬骨頭。幾家同行陸續派去踩盤子的眼線,居然全被保護商隊的刀客們給射死了!這麼多天,連商隊具體規模和主要運送的貨物,都沒一支馬賊隊伍能探聽清楚!

本來阿爾斯蘭聽到示警之后,已經不打算動手了。以免折損過多弟兄,得不償失。畢竟綠林道上純憑實力說話,萬一啃上去嘣了門牙,很快就會被別人取而代之。然而,老朋友俱車鼻施可汗卻主動派人找上門來,以伍佰把軍中專用大食彎刀的代價,請他出馬。不由得他不重新考慮自己的決定。

河東一帶好鐵匠難尋,肯到馬賊中討生活的鐵匠更是鳳毛麟角。大多時候,馬賊們手中的兵器需要高價從城中購買。而被準許在市面上公開買賣的兵器,質量肯定比軍隊所用差上一大截。所以對正準備大肆擴充實力的半天云來說,這批彎刀簡直就是雪中送炭。

憑著多年到刀尖上打滾兒練就的本能,阿爾斯蘭不相信大宛王俱車鼻施會如此好心。然而,伍佰把彎刀的誘惑,又讓他實在無法拒絕。思前想后,他決定接受自己的軍師,一個來自中原的牛鼻子道士的建議,收下俱車鼻施的禮物,然后聯絡附近的幾家綹子,一塊兒“宰肥羊”!這樣做,將商隊的護衛殺光之后,分給每到每一家綹子頭上的“羊肉”難免會變薄,但同時也把被獵物嘣掉門牙的風險,降低到了最小!

今天是個出獵的好天氣。放眼望去,十里之內的景物一覽無余。阿爾斯蘭本隊人馬的左側,有兩支衣冠不整,兵器雜亂的隊伍,人數各自在三百左右。那是阿爾斯蘭請來助拳的盟友,一捧沙和雪打旺。右側,則是另外兩支前來助拳的盟友,老北風和倒拔柳,各自人數也在三百上下,嘍啰們個個面黃肌瘦。跟綽號兵強馬壯的半天云相比,這四家盟友簡直都是叫花子。根本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如果我做完這趟買賣之后,順手把他們……..”猛然間,阿爾斯蘭眼中冒出一道凄厲的寒光。周圍這四家同行的實力太弱了,跟他們一起生意,自己肯定吃虧。而過后不肯按約定分贓的話,四家盟友肯定也不會善罷甘休。最合適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在“融入”半天云。這樣的話,自己不必再為分出去的東西兒而肉痛,與商隊戰斗時所遭受到了損失,也能迅速補充回來。

這個主意是如此的高明,阿爾斯蘭一旦想到,就覺得心頭火燒火燎。扭過臉,他向身邊的親信馬六兒吩咐,“你,去把老穆頭兒給我叫來,不,請,請軍師過來。說我有大事跟他商量!”

“軍師……”馬六兒有些猶豫,“您不是讓軍師帶人去探聽商隊情況了麼?”

“叫你去你就去,哪那麼多廢話!”阿爾斯蘭不喜歡被屬下質疑,舉起皮鞭,狠狠地給馬六兒來了一記。“讓軍師把事情交給別人做,趕緊到我這邊來!”

馬六兒躲閃不及,臉上立刻出現了一道血痕。他楞了一下,不敢動手去擦傷口,催動坐騎,迅速跑開。望著此人順從的背影,阿爾斯蘭心中突然有點兒后悔,然而大當家的驕傲很快又壓住了后悔之心,撇撇嘴,低聲罵道:“連一點兒眼力架都沒有,還敢跟老子頂嘴,該死!一支商隊,還有什麼可探查的。你們幾個,給老子打起點兒精神來,一個個低頭耷拉腦袋的,老子沒管你們飯啊!”

后半句話是沖著其他幾名親兵說的。因為馬六挨打兒而物傷其類的親衛們被嚇了一跳,立刻將身體挺得筆直。阿爾斯蘭這才終于覺得心里舒坦了些,掃了眾人一眼,大聲道,“別給老子丟人。誰敢給老子丟人,老子就要他的狗命!只要你們好好干,咱們早晚也會有一座城池來安身。到時候,老子給你們每人都封一個大官做,誰都不會落下!”

“謝大帥!”明知道阿爾斯蘭在畫餅充饑,眾侍衛們還是齊聲道謝。

阿爾斯蘭心頭一片火熱,繼續喋喋不休,“老子說到,就會一定做到。阿悉爛達當年,不也是跟老子一樣吃刀頭飯的麼?他現在已經做了國主,老子只是生得比他晚了十幾年罷了!”

這下,不但侍衛們受到了鼓舞,附近的嘍啰也士氣大振。紛紛拔出彎刀,大拍馬屁,“阿爾斯蘭汗!”“阿爾斯蘭汗!”“阿爾斯蘭汗!”

現在稱汗,肯定太早了些。阿爾斯蘭不想過于招搖,揮揮手,制止了眾人的歡呼。如果能吞並其他幾家盟友,他麾下的戰兵人數就可達到四千。再動用今年劫掠所得,招募一些牧民入伙的話,明年開春時湊出五千騎兵沒有任何問題。

五千輕騎,用得好的話,已經可以顛覆一個國家。特別是在大唐與大食爭鋒,河東一帶群雄亂成一團的當口。阿爾斯蘭記得軍師穆陽仁曾經對自己說過,附近的大宛王俱車鼻施和拔汗那王阿悉爛達,都不是正統的大宛皇家血脈。他們之所以能各自竊取半壁江山,完全是由于懂得把握機會的緣故。

而阿悉爛達手中的兵力滿打滿算也只有一萬五千左右。俱車鼻施的實力比阿悉爛達略強,能夠養得起兩萬步騎。可他們在即將到來的爭奪河西之戰中,肯定要選擇大唐或者大食其中一方。無論怎麼選擇,戰斗中都不可能不蒙受損失。那樣的話,半天云的力量,就幾乎能與這兩個國家平起平坐了。

如果手中掌握著一支可以跟國家平起平坐的力量,誰還當馬賊?!!阿爾斯蘭將拳頭握緊,將手指慢慢塞進自家的嘴里。

狠狠咬了幾下之后,他確信自己並沒有在做夢。老天已經把機會擺在眼前了,就看自己能否把握得住。坐視機會流逝的人,天亦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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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28: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礪鋒(二下)

片刻之后,一身道士打扮的狗頭軍師穆陽仁騎著馬趕到,板著灰敗的老臉沖阿爾斯蘭拱了下手,低聲詢問,“大當家找我什麼事?馬上就要跟敵人開戰了,最好不要輕易改變部署……”

“當然是非常要緊的事情!”阿爾斯皺了皺眉,念在眼下正有用得到此人的份上,沒做過多計較,“區區一個商隊,還用不著你我太緊張。本督突然覺得,等宰了這批肥羊之后,咱們的隊伍又需要增加些人手了!你以為呢?”

說著話,他拿眼光不斷往左右兩側的盟友方向瞄。誰料一向擅于揣摩上意的穆軍師今天的反應卻出奇地遲鈍,順著阿爾斯蘭的目光逡巡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喃喃地回應道:“若是能籌集到足夠的錢糧,把隊伍擴充一下也是應該的。不過…….”

“不要跟我說那些沒用的廢話!”本想聽幾句奉承卻沒聽見,阿爾斯蘭心中有些惱怒,用力甩了下鞭子,陰森森地命令,“本督已經做出了決定。你只需要想辦法把事情做好便是!人,我想要。但最好是他們乖乖地把隊伍交出來,免得大伙撕破了臉,到最后誰都為難!”

穆陽仁本能地向后躲了躲,臉色顯得愈發灰敗。反復沉吟了半晌,他才幽幽地說道:“如果大當家執意如此的話,某這里倒也有一個現成主意。可萬一傳揚出去,未免會壞了大當家的名聲!”

阿爾斯蘭眉頭一簇,很是厭煩穆道仁的啰嗦,“名聲管個鳥用!俱車鼻施、阿悉爛達、還有那個鮑爾勃,他們幾個誰的名聲好過?說,如果主意管用的話,本督日后少不了你的好處!”

穆陽仁有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低聲補充,“既然如此,一會兒‘殺羊’的時候,大當家何必讓弟兄們動作稍慢一些!能讓踩盤子的眼線一個都回不來的商隊,實力肯定不會太弱。咱們先設計使得一捧沙、雪打旺、老北風和倒拔柳他們不顧一切往上沖,沖得傷筋動骨。然后大當家再借著照顧彩號的名義,邀請他們到咱們那邊休整。屆時,恐怕他們心里即便不想去,也沒膽子推脫了!”

這個主意的確足夠陰損,只是顯得有些過于一廂情願。畢竟其余四伙馬賊的大當家也都是刀尖上滾出來的,不可能一點兒提防之心都沒有!阿爾斯蘭斟酌了片刻,又低聲問道:“這麼明顯的陷阱,他們肯往下跳麼?一旦看出來了,豈不是要耽誤本督的正經事?!”

“大當家剛才也說過,敵手不過是區區一個商隊而已,再強能強到哪里去?”穆陽仁拱了拱手,用阿爾斯蘭自己的話做注解,“況且那四人都是窮瘋了的。只要大當家事先跟他們約定,誰第一個攻破商隊防御圈兒,就有權分七成貨物。他們豈肯落于咱們身后?”

“哈,這倒是個好主意!”阿爾斯蘭高興得將手中鞭子上下亂揮,差點抽到穆陽仁的眼睛上。“好好好,本督這就將他們幾個請過來做約定。你,該忙什麼繼續忙什麼去吧!”

“是!”軍師穆陽仁整了整道袍,沖著阿爾斯蘭深施一禮,然后慢吞吞地撥轉了馬頭。

“沒事兒給老子施這麼鄭重的禮干什麼?”阿爾斯蘭被對方弄得一楞,笑著罵道,“你這臭神棍,莫非心里覺得不忍麼?哈哈,既然不忍心,你怎麼又給本督出了這麼陰險的主意來?!”

軍師穆陽仁仿佛沒聽見他的話,佝僂著腰,慢慢往后隊去了。繡著一幅火焰圖案的道袍在這一刻,顯得格外骯臟。“這臭神棍!”阿爾斯蘭又低聲罵了一句,撇著嘴嘀咕,“才幾天沒拿鞭子抽你,你的尾巴就翹起來了。等著,待本督先收拾了那幾個雜碎,然后再想辦法整治你!”

罵夠了,他自管命人去請其他四伙馬賊的大當家前來議事。擺出一幅老子吃定了你們幾個的姿態,強行要求大伙答應誰先突破商隊防御圈,誰分七成貨物的條件。其余幾名前來助拳的大當家一聽,立刻鬧了起來,破口大罵阿爾斯蘭不守規矩。

“規矩?本都督要不是念在大伙都是同行的份上,才不會拉扯你們幾個一道發財!”阿爾斯蘭撇了撇嘴,大聲冷笑,“好,就按規矩,誰出力多誰拿大頭兒。本都督麾下有一千五百弟兄,個個身手都是一等一的棒。看看你們,手底下帶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知道的是給本都督助拳來了,不知道的,還因為來了一群打秋風的叫花子呢!”

“這條道都半年多沒行人了!”

“人多又怎麼樣?大不了咱們一拍兩散。老子不伺候了,你自己跟商隊拼命去!”

眾人氣苦,七嘴八舌地嚷嚷。但心里卻不得不承認,自家的實力的確照著阿爾斯蘭差了甚多。

“好,你們不是說按規矩來麼?按規矩,本都督是主,你們是客。按規矩,本都督人多,你們人少。所以本督要分貨物的餓七成,你們幾個有何話說?哼哼,直接本督好心給你們機會多分些羊肉,可你們還拿本都督的好心當做驢肝肺……”阿爾斯蘭心中早有定計,裝出一幅氣急敗壞的模樣與對方掰扯。

幾個大當家你一句,我一句,吵了半天也沒吵出個頭緒來。一捧沙的頭領沙千尺先支撐不住了,咬了咬牙,大聲道:“可以,就按你的辦法來。但先破了商隊防御圈子者,至多分六成。干不干你給個痛快話,倘若不行,沙某寧可立刻走人,不伺候了!”

“對,黃某也是這個主意!”雪打旺的頭領黃萬山素來跟沙千里一個鼻孔出氣,見好朋友真的準備撂挑子,也咋咋呼呼地附和。

阿爾斯蘭心里頭分明已經樂開了花,臉上卻依舊做出一幅很不甘心的模樣,“即便大伙不分先后,本督這邊也應該分五成才對。本督好心…….”

“我呸!你要是有好心,沙漠里的野狼就都變成了活羅漢了!”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胡向地上啐了一口,冷笑著打斷,“最多六成!干不干?不干拉倒!”

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見大伙先后敗下陣來,也不想獨自死撐到底。笑了笑,低聲道,“就算我們占了你便宜不成麼?你阿爾斯蘭家大業大,何必跟我們這些窮鬼斤斤計較?!就六成吧,反正,把纂著是你的旗子先插進商隊中央去!”

“那可保不準。打仗的事情,誰能事先把一切都預料清楚!”阿爾斯蘭撿了便宜還賣乖,悻然回應。“六成就六成,誰讓本督拿你們幾個當朋友呢!說好了,我這邊發令后,大伙才一起往前沖。誰也不準搶先!”

“好好好。一切都按照你說的來!”沙千里看了看好朋友黃萬山,撇嘴冷笑。

黃萬山本來就不大瞧得起阿爾斯蘭,此刻愈發覺得對方形象齷齪,干脆撥轉坐騎,一言不發地離開。

“怎麼走了。咱們還沒盟誓呢!”阿爾斯蘭大急,策馬追了幾步,高聲喊道。

“大伙說好的事情,除了你阿爾斯蘭之外,我們幾個誰有膽子敢違背?”沙千里又冷笑了幾聲,策馬越過阿爾斯蘭,去追自家好朋友黃萬山。

阿爾斯蘭本來就是做作樣子,以免被眾人看出什麼破綻來。聽了沙千里的嘲諷,便順勢拉住了戰馬的韁繩。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胡和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見此,也覺得心里很不舒服。聳了聳肩,撥馬朝黃萬山相反的方向而去。

轉眼之間,四名前來議事的大當家就都離開了半天云的隊伍。埋首走在左側的黃萬山突然將坐騎的韁繩拉緊了些,等好朋友沙千里從背后追上來后,低聲道:“你說,這阿爾斯蘭,到底打的是什麼鬼主意!他的眼窩子不會真的就這般淺吧?”

“一個殺人越貨的強盜頭子,目光再長遠,還能長遠到哪里去?!”一捧沙的頭領沙千里搖了搖頭,苦笑著回應。“人家兵多,拳頭大,你我還是忍了吧!”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黃萬山搖搖頭,低聲輕嘆。對方是強盜頭子,鼠目寸光,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一樣是靠殺人越貨過活,一樣手上沾滿了無辜著的鮮血。

“那還什麼意思!”沙千里繼續苦笑,“莫非你真的為那六成貨物動了心?莫說憑著你我麾下這點兒人手,未必能拔了頭籌。即便僥幸第一個突破商隊的圈子,過后那阿爾斯蘭肯兌現諾言麼?”

“你是說。他不但想分了貨物的大頭,還想吞了咱們?!”黃萬山微微一愣,壓低了聲音反問。

“莫非你一點兒都沒察覺麼?阿爾斯蘭今天的確太好說話了。放在平日,誰能從他嘴里多挖出半成貨物來?!”

“嘶!”黃萬山直拔自己的絡腮胡子。他的確察覺出了阿爾斯蘭居心叵測,卻沒想得這麼深。“吞了咱們,他就不怕樹大招風?”

“樹如果足夠大,就不怕了!”沙千里一語道破天機。“我聽說,封瘸子要領兵打過來了!俱車鼻施做下了那等好事,封瘸子一到,會留他一條狗命麼?”

“嘶!”黃萬山一不小心,直接將胡子扯下了一小簇。疼得直吸冷氣。如果俱車鼻施汗被唐軍處決,柘折城一帶必然會出現權力空檔。阿悉爛達出身草莽,未必能一口整個大宛吞下。屆時,藥剎水兩岸必然又是一番風起云涌。也難怪阿爾斯蘭未雨綢繆了。如果黃萬山和沙千里兩個出于跟阿爾斯蘭同樣的位置上,也未必能抵擋住這個誘惑。

然而,此刻沙千里想得卻是另外一番光景。沉默了片刻,他咬了咬牙,低聲跟好朋友商量,“兄弟,做哥哥的問你一句話,這樣的日子,你過得滋潤麼?”

“滋潤個狗屁!”黃萬山一磕馬鐙,沉聲回應,“若不是舍不得將最后這點弟兄白白葬送在路上,老子早掉頭向東去了。即便死,也是咱安西軍的鬼雄!老沙,你是不是想跟我說,起兵接應封瘸子。你放心好了,只要他的旗幟一出蔥嶺,老子立刻帶人迎過去!”

沙千里輕輕點頭,嗓音居然有些哽咽,“封瘸子為人雖然古板。卻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家伙。當年怛羅斯慘敗,大伙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能活下來,已經不易。他的心眼里只要還有半分人性,想必就不會追究咱們這些年殺人越貨的過錯。所以,咱們手中這點兒弟兄,無論如何不能被阿爾斯蘭吞了。這麼多年咱們都熬下來了,不能倒在最后這幾天上!”

“嗯!”黃萬山低聲響應,虎目中有淚水在輕輕打轉。近兩萬大軍出征,最后跟著高仙芝撤回安西的,只有區區不到千人。剩下的,或者戰死沙場,或者被大食人俘虜,當做奴隸賣往西方。他和手下幾十名弟兄,是硬在屍山血海中殺出一條路來,遁入了萬里瀚海。

待大食軍撤走后,他帶著弟兄們靠劫掠為生。漸漸于藥剎水畔闖出了名號。不久,又在一個偶爾的機會,碰到了同樣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沙千里。為了避免成為附近幾大勢力的關注目標,二人不敢合兵一處,不敢肆無忌憚地擴充實力。只想有朝一日,能帶著麾下的弟兄們回到安西。回到中原,回到自家那十五畝永業田旁

這個夢,是支撐著二人和各自麾下的弟兄們活下去的動力。所以,誰也休想將它吵醒。哪怕是將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半晌,黃萬山抹了抹眼角,低聲道:“老沙,這一關該怎麼過?你說吧。你主意多,我跟著你就是了。”

“即便咱們不跟商隊拼得兩敗俱傷,事后,也逃不過阿爾斯蘭的惦記!”沙千里想了想,咬著牙道,“所以,咱們待會兒只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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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28: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礪鋒(三上)

在如此空曠的荒野里,獵物的蹤影很容易被發現。剛剛脅迫著幾個前來助拳的同行簽訂城下之盟沒多久,隊伍的正前方就傳來了嘍啰們的歡呼聲。

“嗷!”“嗷!”眾馬賊像狼一樣大聲嚎叫,然后迅速擺出攻擊姿態。羊很肥,不是一般的肥!放眼望去,光是馱貨物的駱駝恐怕就不下兩千頭。而更令馬賊們振奮的是,貪婪的商人們居然沒有選擇趁大伙立足未穩之時奪路而逃,卻錯誤地將駱駝驅趕到隊伍外圍,緊緊地縮卷成了一團。

這無疑是個極其愚蠢的策略。如果商人們丟下一部分貨物跑路的話,因為動了貪心,眾馬賊便很難盡全力追趕。所以頂多截下商隊的部分貨物,其余的便只能任由他們逃離生天。而商隊一旦縮卷成團,試圖負隅頑抗的話。雙方便只剩下了不死不休的結局。要麼馬賊們因為代價過于慘重,忍痛退走。要麼商隊所聘請的刀客和商人們一道被殺光,貨物全部落于馬賊之手。

見一切事情都朝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阿爾斯蘭心情非常振奮,清了清嗓子,大聲吩咐,

“傳本都督的將令,不準出擊,先打人墻,把羊群圍起來!”

“大當家有令,不準出擊,先打人墻,把羊群圍起來!”

“大當家有令,不準出擊,先打人墻,把羊群圍起來!”

發財在即,一眾親兵也非常高興,扯開嗓子,把阿爾斯蘭的將令流水般傳了下去。

半天云的二當家敏圖和三當家哈根聞聽,立刻帶領各自的嫡系,分左右抄向商隊的兩側。狗頭軍師穆陽仁也抖擻精神,領著百余名與自己關系近的小嘍啰繞向商隊的身后。一旦包圍圈形成,便是總攻開始的時刻。阿爾斯蘭滿意地揮了幾下馬鞭,將頭向左右兩側的同行們看去,“嗯…….!嗯?!”。

他突然像被蜜蜂蟄了一下般,兩道掃帚眉緊緊地皺成了一個疙瘩。本隊人馬右側的老北風和倒拔柳如他事先所料,人和馬都躁動不安,顯然不甘心“羊肉”被別人拿走大半兒,準備搶個先手。但本隊人馬左側的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卻太沉靜了,沉靜得有些令人恐懼。

“他們要干什麼?”憑著多年刀尖上打滾形成的本能,阿爾斯蘭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眼下他的本隊人馬已經分成了四部分,留在自家身邊雖然還占大頭兒,也不過百人。如果一捧沙和雪打旺兩人趁這個機會反水的話……

“傳令,讓老二和老三趕緊撤回來。南北兩側的位置留給老北風和一捧沙他們!”當機立斷,阿爾斯蘭向身邊的親信大吼,“快,吹角,吹角,讓老二、老三和軍師給我收攏隊伍!”

“大當家,你說什麼?”親兵馬六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著眼睛確認。阿爾斯蘭剛才的命令根本不合常理。大伙把命令變成角聲容易,可一旦領會錯了大當家的意圖,過后恐怕就不是挨一頓鞭子就能恕罪的事情。弄不好,連腦袋瓜子都得被砍下來挑在槍尖上!

“收攏隊伍,傳令。全體向我靠攏!”阿爾斯蘭沒時間跟麾下這群笨蛋解釋,厲聲怒喝。屈于他平日的淫威,傳令兵慌忙抓起一只號角,用力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令人失望的角聲從中軍傳出,迅速響徹整個曠野。“大當家在干什麼?”“大當家今天怎麼了?”已經跑出半里多遠的二當家敏圖和三當家哈根等人拉住坐騎,遲疑地回頭張望。先是放著好好的頭功不準自家弟兄搶,非要照顧老北風等幾個外來戶。眼下又于攻擊的半路上把隊伍硬往回拉,準備放商隊一條生路。瘋了,莫非他昨夜縱欲之時,腦袋栽到了地上不成?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沒等他們決定接不接受來自背后的亂命,不遠處的商隊中猛然響起一陣激烈的鼓聲。伴著雷鳴般的旋律,一桿金黃色的大纛,高高地從駱駝背上豎了起來。

“唐!”猩紅色的漢字,隨著旗面上下舞動。

緊緊依偎在一起的駱駝猛然被人拉開,戰鼓響處,有股暗金色洪流傾瀉而出。金盔、金甲、暗金色戰旗。一排排馬槊平指前方,宛如銀河中的點點繁星。

“咚咚――咚咚――咚咚!”金色的洪流涌動速度不是很快,但那股一往無前的氣勢,卻令所有馬賊六神無主。第一排只有五個人、彼此之間相距三尺。第二排是六個人,在沖刺的過程中,與前方袍澤拉開兩丈左右的距,錯開半個身位。第三排沖出來的金甲戰士,比第二排又多了一個人,依舊與前排袍澤拉開兩丈距離,錯開半個身位。然后是第四、第五、第六、第七……

就在馬賊們被突然發生的變故驚得手忙腳亂之際,已經有近十排金甲戰士從駱駝隊深處涌出,每個人手中都是一柄丈八長槊,槊鋒處反射著耀眼的寒光。

“唐軍!”阿爾斯蘭聽見自己已經變了調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詛咒。好大一只肥羊,吃進肚子后,足夠讓他積累起稱雄河中的本錢。可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做一頭真正的狼,而不是喂羊的那把青草。

留給他做正確反應的時間沒多長,稍一遲疑,便徹底失去。從駱駝隊身后殺出來的唐軍越沖越快,轉瞬間,已經跟亂成一團的二當家敏圖所部發生了接觸。如陽光照見了積雪,阿爾斯蘭能想像多快,二當家敏圖所部敗得有多快。“嘭!”第一排與唐軍接觸的馬賊,連招架的姿勢都沒擺全,就被對方用槊鋒撞離了馬鞍。一丈八尺多長,碗口粗細的槊桿在與人體接觸的瞬間,如弓臂般彎曲成弧,隨即,游龍擺尾。戰馬沖鋒產生的力量和雙方碰撞產生的力量,重新匯聚在一起,由槊桿中部徑直向槊鋒釋放。“錚!”“錚!”“錚!”,清脆的聲音不絕于耳。馬賊們一個個飛起來,飛上天空。慘叫著,盤旋著們,無可奈何地墜落于地。被急沖而至的戰馬踩在蹄下,踩成一團團肉泥。

沖在最前方的五名唐人速度稍稍變慢,卻依舊追上了另外幾個躲避不及的馬賊。“嘭!”“嘭!”“嘭!”,“錚!”“錚!”“錚!”,沉悶的撞擊聲和清脆的槊桿彈開聲交替而起,又是五具屍體落地。二當家敏圖所部隊伍,轉眼被撞凹了一個大坑,血如泉涌。

當長槊第三次彈開之后,沖在最前方五名唐人的坐騎終于放緩了腳步。然而,他們身后,另外六名唐軍已經殺到。借助戰馬奔跑的速度,撞進前排袍澤在敵陣中砸出來的血凹深處,“嘭!”“嘭!”“嘭!”,如驚濤拍岸,一瞬間將血凹變成血口子,轉眼又擴大成一道永遠也無法彌合的放血槽。

第二排唐軍的速度因為屍體的阻擋而放緩,第三排唐軍又至。還是同樣一個位置,還是同樣一種節奏。將血槽繼續擴大,擴大,徹底撕裂成一道壕塹。

第四排……

不用第四排了。沒等第三排七名唐軍的釋放完了戰力,二當家敏圖及其麾下的馬賊們已經魂飛魄散。不用任何人下令,爭先恐后地撥轉坐騎,向遠離唐軍的方向竄去。把匆匆撤湊過來支援的另外一支隊伍,三當家哈根所部沖得東倒西歪。

然而唐軍的攻擊卻還在繼續。如同事先演練了無數遍一般,一排接一排涌上來,從背后追上逃命的馬賊,將他們挑上半空。然后又是一排接一排加速,疊浪般,掃清沿途一切阻礙。

“完了!徹底完了!”站在本陣中調度全局的阿爾斯蘭如同被嚇傻了般,呆呆地目睹了二當家敏圖和三當家哈根的潰敗,沒有發出任何正確命令。那只在大伙假想里令人垂涎欲滴獵物,根本不是什麼肥羊!只是它偽裝實在太好了,太逼真了。直到它露出獠牙后,才被發現是一頭獅子。

到了此刻,阿爾斯蘭唯一清楚的就是,俱車鼻施挖了一個巨大的陷阱讓自己往里邊跳。商隊的真實身份,俱車鼻施肯定一早就知道。所以,他才不惜重金來買通半天云,推著大伙往火堆上撲。毫無疑問,當自己帶領著一眾馬賊把唐人耗得筋疲力盡之后,俱車鼻施將帶著傾國之兵跳出來。一刀一個,將先前拼命雙方殺得干干凈凈。

“大當家,大當家。怎麼辦啊。怎麼辦啊。您倒是說句話啊!您倒是說句話啊!”危難關頭,親兵馬六兒倒比阿爾斯蘭更能沉得住氣。見自家頭領兩眼發直,趕緊用力晃了他幾下,大聲呼喊!

“怎,怎麼辦?怎麼辦?”阿爾斯蘭喃喃地回應。對付絲綢古道上的行商,他有充足的經驗。然而跟官軍作戰,他卻一點兒頭緒也摸不著。對方的攻擊太犀利了,犀利到了根本無法阻擋的地步。阿爾斯蘭剛才分明看見,三當家哈根幾次穩定隊伍,試圖憑借人數的優勢打斷對方攻擊節奏。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在絕對的戰斗力差距面前,弟兄們簡直是在自尋死路。

在三當家哈根的激勵下,幾十名素以兇悍著稱的弟兄,飛蛾撲火般掉頭沖向黃色洪流。卻連個泡都沒冒起便被甩上了天空。紅色的血漿在天空中飛濺,頭頂的太陽也被染得流光溢彩。比陽光更耀眼的,是敵軍挑起的那面戰旗。

“唐”,熾烈如火,驕傲亦如火。

“眼下最要緊的,當然是穩住。正面沖過來的唐人只有兩百多。而咱們這邊,加在一起還有兩千多弟兄!”馬六兒徹底急了,冒著被阿爾斯蘭秋后算賬的危險,越俎代庖。“傳令,您趕緊傳令。讓老北風、一捧沙他們,全都靠過來,靠到您身邊來。咱們結圓陣,耗也把唐人耗死!”

“傳,傳令。所有人,向我,向我靠攏!結圓陣,結圓陣!”阿爾斯蘭先是順嘴答應,隨后全部神魂又回到了身體當中。“傳令,結圓陣迎敵。大伙跟唐寇拼了!”

“圓陣。所有人向大當家靠攏!”

“圓陣。所有人向大當家靠攏!”

親兵們再度扯開嗓子,將命令傳了出去。隨即,是一陣陣驚惶的號角聲。已經亂成一鍋粥的馬賊們終于有了主心骨,紛紛策動坐騎,螞蟻一般擠向阿爾斯蘭所在位置。被突然發生的變故弄蒙了的老北風、倒拔柳等馬賊隊伍,也重新振作士氣,慢慢向阿爾斯蘭所部靠攏。

如果圓陣結成,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至少,能挺到俱車鼻施趕來,拉著唐人一道去下地獄。惡狠狠地看了已經突破了所有阻礙,馬上就要沖到本陣邊緣的唐軍一眼,阿爾斯蘭咬牙切齒,“跟他們拼了。、殺退了唐寇,寨子中所有積蓄,大伙平分!”

“平分!”“平分!”馬賊們大聲鼓噪,自己給自己打氣。然而,唐軍的攻擊力實在太強了,比他們以往見過的所有隊伍都強了一百倍。二當家敏圖沒等撤回本陣,就被唐軍追上,從背后刺下了坐騎。三當家哈根幾度試圖阻擋唐軍的腳步,為大當家這邊贏得變陣機會。卻把手中所有力量都搭了進去,緊跟著自己也被一支冷箭射下了戰馬,生死未卜。

這道憑空冒出來的黃色洪流,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擋。眼看著唐軍越沖越近,越沖越近,阿爾斯蘭剛剛穩定住的隊伍,又開始動搖。圓陣最外圍的嘍啰拼命往里擠,圓陣內部的馬賊們為了保命,不得不將刀尖對準同伙的后背。而一捧沙、雪打旺兩支隊伍更損,居然不聲不響地繞到了圓陣后方,隨時準備著開溜。

“都別擠,跟我來!”關鍵時刻,阿爾斯蘭也被逼出了幾分狠勁兒。回過頭,向黃萬山和沙千里兩人大喝。“老子帶人先頂上去。老沙,老黃,塞吉拉乎,您們幾個看著辦!”

“並肩子上啊!”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胡和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都被激起了幾分血性,揮舞著彎刀大聲回應,“一起上,堆也堆死他們!”

沙千里看了看黃萬山,又看了看越來越近的那個“唐”字,忽然咧嘴而笑。“一起上啊,弟兄們!”他大聲呼喝,手中鋼刀斜劈,將距離自己最近的某個隸屬于半天云的馬賊頭目,一刀劈成了兩段。

“弟兄們,把咱們的旗子扯起來!”黃萬山緊隨沙千里之后,一邊策馬前沖,一邊大聲呼喝。

“把咱們的旗子扯起來!”

“扯起來!”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有面千瘡百孔的戰旗,在馬賊們的背后高高地扯起。

“唐!”已經陳舊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漢字,這一刻,竟然如火焰一般,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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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礪鋒(三下)

怎麼會這樣?

一時間,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很快,關于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的記憶,便如潮水般從他們的心頭涌起。

每當一捧沙與別的綹子起了沖突,第一個趕去支援的,肯定是雪打旺。反之,亦然。

每當眾馬賊合伙做買賣,或者聚集在一起根據各自的實力重新劃分活動范圍的時候,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總是共同進退。

這兩支隊伍的地盤相距極近,卻從沒起過爭執。如果換了別人,恐怕已經不知道火並多了少回。

黃萬山和沙千里兩個明明好得幾乎穿一條褲子,卻也從沒露出過試圖將手下隊伍合並跡象。

無論是豐年還是荒年,一捧沙的隊伍只有三百上下。雪打旺的規模也差不多。沒有多大發展,也不見削弱。

絲綢古道上,幾乎任何一伙馬賊,都不是獨立的存在。都或多或少地與地方勢力有瓜葛。然而,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卻沒接受過任何地方勢力的資助,也從沒為任何地方貴族充當過打手。

無人能駕馭得了他們

即便把他們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很難讓他們屈服。

這些年,綠林同行不看好他們,地方勢力不待見他們,卻都無法將他們解決掉,或者吞並為自己的屬下…….

他們像兩只迷途的雪狼,驕傲且孤獨地存在。與背后的碧野黃沙格格不入!

平素這些細節沒人過分關注,如今那面已經看不出顏色的戰旗一亮出來,所有謎團便昭然若揭。他們不是綠林同行,始終不是。他們甚至不屬于河中這片天地。他們來自大唐,他們是把驕傲刻在骨頭里把堅強融進血脈深處的大唐男兒。無論距離家鄉多遠,多久,都是!

不知為何,此刻在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人心中,對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居然生不起什麼恨意來。原來那兩個家伙是唐人啊,難怪他們不肯為任何實力賣命。原來他們一直在隱藏實力,就是等著今天,等著有朝一日,能在堂堂正正地打起自家的旗幟。

這種男兒,即便做了對手,也令人覺得佩服。三名馬賊大當家相對苦笑,都知道今天的戰斗,已經徹底寫好結局。前面一支唐軍裝備精良,攻擊犀利。后方一支唐軍士氣高昂,經驗豐富。被這樣兩支氣勢如虹的大唐兒郎前后夾擊,即便人數再多一倍,大伙也不可能取勝。

如今,三名大當家不約而同想做的,就是帶著盡可能多的親信脫離戰場。唐軍再強,終歸是一伙過客。而他們卻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唐軍來去如風,他們卻堅韌如戈壁灘上的野草。當對面這伙唐軍和背后的一捧沙、雪打旺等人離開后,附近方圓數百里,依舊是他們的天下。腳下這片貧瘠而廣袤的土地上,人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只要身邊能剩下幾十名老嘍啰,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拉起一支隊伍。

可如此一個低廉的要求,實現起來也非常地困難。在正面唐軍的犀利攻擊下,馬賊們不斷后退,宛如巨錘下翻滾的頑鐵。而來自背后的唐軍就成了一塊鐵砧,與前方的唐軍遙相呼應,不斷將馬賊的隊伍壓扁,壓扁,壓成了細細的一長條。每一錘擊落,都是紅光飛濺。

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乎向后組織了兩次突破,都被一捧沙和雪打旺的人給硬生生頂了回來。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用刀子逼著一些嘍啰往前添,試圖將擾亂唐軍的攻擊節奏,以便為自己和嫡系親信們贏得安全撤離的機會,卻偏偏事與願違。

沒有人能擋住前方唐軍的鋒櫻。雖然他們只有百許人,但那區區百余桿長槊如同被薩滿施加的祝福般,所指之處,一切皆成齏粉。沒人能突破后方唐軍的阻攔,雖然他們衣衫不整,兵器殘破,但他們所站立的地方,卻堅硬如銅墻鐵壁。

這就是唐軍。

曾經橫掃河中,讓眾豪杰紛紛俯首的唐軍。

這就是唐軍,曾經以區區數人,帶領十幾萬仆從蕩平半個天竺的唐軍。

雖然經歷過怛羅斯之戰的慘敗,腳下這片土地已經不為大唐所屬。然而,唐軍威名,依舊像夢魘一樣印在藥剎水兩岸每個牧人的心上。

無論他們手里拿著如何簡陋的兵器。

無論他們被逼到了怎樣的逆境。

他們依舊,

一人可十。

十可當百。

百可破萬。

當上萬唐軍席卷而來,整個天地都將為之顫抖。

而唐軍以往對待俘虜的寬容與仁慈,又使得馬賊們心中生不起頑抗到底的念頭。當看見兩面新舊不同,卻一模一樣大唐戰旗分別豎立于自家身前身后之時,馬賊們的士氣就已經垮了下去。當發現自己這邊無論采用何等招數,都難擋唐軍全力一擊之時,馬賊們已經徹底絕望。

打不可能打得過,敗在這樣一支隊伍手里,也算不得什麼恥辱。況且丟下兵器投降,還未必會丟掉性命。大伙又何必自己非要往唐人的槊鋒上撞?

也不知到是誰帶的頭兒,最靠近唐軍的嘍啰們,開始丟下兵器,跳下戰馬。把雙手抱在了自家脖頸上,緩緩蹲下身體。

這是標準的投降動作。據說,當年那支唐軍,見到做出這個動作者,都不會再施加傷害。

前方嘍啰的舉動,令距離唐軍稍遠一些的嘍啰們愈發不知所措。很多人都將坐騎拉住,免得不小心沖到唐軍馬前,被長槊在身上捅幾個透明窟窿。可背后就是大當家和他們的嫡系,眾嘍啰也不敢現在就徹底放棄抵抗。只好呆呆地站著,等著最后的機會到來。

嘍啰們不願意拼命,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人也束手無策。偏偏此刻他們的位置都處于隊伍正中央,想要策馬從兩側逃走,卻被亂成一團的自家弟兄擋住了去路,半晌都挪不開三尺遠。

眼看著再不沖出去,大伙就都得被唐軍的戰馬踏成齏粉。親兵馬六急中生智,揮刀從背后劈翻兩名亂作一團的小嘍啰,大聲叫嚷道,“風緊,分頭扯呼。別擋道!擋道者死!”

“你這…..”阿爾斯蘭心疼得直哆嗦,揮起彎刀,就想把馬六砍成兩段。但他的胳膊被老北風緊緊地架在了半空中。“你瘋了,他是為了你好,趕緊走,別耽誤功夫!”

阿爾斯蘭楞了楞,猛然驚醒。雙腿一夾馬肚子,緊緊跟在了馬六背后。幾名嫡系護住他,一邊前沖,一邊掄開胳膊左劈又砍。一瞬間,就在周圍砍出了條血淋淋的縫隙來。

塞吉拉乎和花十三兩人的嫡系見樣學樣,也紛紛向同伙舉起的馬刀。這些家伙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慣匪,只要動了殺機,手下便毫不留情。須臾之后,以阿爾斯蘭的戰馬為前鋒,一支鮮血淋淋的隊伍從人群側面冒了出來。因為唐軍前后夾擊而涌成一條長條狀的嘍啰們轟然崩潰,大小頭目各不相顧,四散而逃。

“想跑,哪那麼容易!”正在駱駝隊后調度全軍的王洵見狀,立刻命人晃動軍旗,把原本埋伏在駝隊兩側,準備拿來用做疑兵的鏢師們全撒了出去。“一顆人頭一吊開元通寶,三顆人頭一石茶磚。不願意要錢的,可以折算軍功,領取武勛。回頭到安西節度使大營兌現。”

“嗚嗚――嗚嗚――嗚嗚!”伴著催命的號角,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各自帶領百余名刀客傾巢而出。人馬卷起一陣狂風,打著旋從背后追向逃命的馬賊。刀鋒過處,人頭滾滾而落。

單純論個人武力,刀客們遠遠在馬賊之上。然而以往雙方相遇,為了保護貨物和雇主,前者總是處于被動挨打的地位。即便有幸殺出重圍,或者耗得馬賊們不得不退走,也要付出非常慘重的代價。

今天,這一切都翻過來了。看上去年紀青青,說話做事都不怎麼靠譜的欽差大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馬賊背后安排了一支伏兵。在兩支唐軍的前后夾擊之下,,人數占據絕對優勢的馬賊們居然連一刻鐘都沒堅持住,就開始四散逃命。如果讓他們跑掉了,大伙將來還有臉見那些死在馬賊手里的同行麼?此刻不給他們報仇,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殺,殺光他們。即便不為了欽差大人許下的高額懸賞,也要將馬賊斬草除根。為了這些年來死在絲綢古道上的刀客,為了那些永遠回不了故鄉的冤魂。

看到左右兩側伏兵盡出,阿爾斯蘭和塞吉拉乎等人心中愈發絕望。雙腿拼命磕打馬肚子,即便身邊就有人被從坐騎上砍落,也絕不回頭迎戰。好漢不吃眼前虧,已經輸成這樣子了,就不在乎輸得更多。狡猾的唐軍連伏兵都安排好了,誰知會不會還藏著更多的后招?今天這仗,本來就是個大陷阱。即便沒有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不帶隊反水,大伙也討不到任何便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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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看劍(一上)

西域的天氣涼得早,才入了秋沒幾天,山上山下,高高低低的灌木雜草,已經被風吹成了一片層層疊疊的風景。淺綠、鵝黃、淡金、火紅,由下到上,次地分明。如果換做二十年前,刀頭齊大嘴肯定要伸長脖子,狂吟一首在疏勒城酒肆偷學來的唐律。西北的刀客圈子里,他是為數不多,上過幾年縣學並能寫一手漂亮魏碑的“秀才”之一,不如此,無法顯示他卓然不群。可現在,齊大嘴卻只希望把嘴巴閉得越緊越好。絲綢古道已經越來越危險,特別是離開唐軍控制區域后,簡直是一步一個陷阱。稍不小心,整個商隊就要遭受滅頂之災。齊大嘴今年已經四十有七,再走上幾趟,就可以回家頤養天年了,所以少引起些關注才好。

“該死的天方教徒!”儲獨眼策馬走在齊大嘴身邊,一邊左顧右盼,一邊罵罵咧咧。他是齊大嘴的老搭檔。因為早年間幫人押貨,一只眼睛被馬賊用沾了發酵糞便的弩箭射瞎,所以才得了這麼個綽號。不過刀客們紛紛傳言,儲獨眼當年不但被人射壞的眼睛,底下某些代表男人身份的東西也被射壞了。否則,他也不會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后,整個人性情大變。毫無理由地將賢惠漂亮的嬌妻趕回了娘家,並為此賠給了岳父近半家產。隨后其妻含憤改嫁一開飯館的鰥夫,成親不到七個月便產下一男嬰。據偷偷去看過的刀客同行們透漏,男孩的眉目與儲獨眼長得極像。消息傳開后,儲獨眼只是悄悄地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哭了一場,然后就繼續刀頭添血,再也沒靠近妻子的新家五十步以內。

不過,從那之后,此人的脾氣卻是越來越壞了。動不動就拔出刀來跟人拼命。好在他遇到風險時,也總是揮刀沖在第一個。所以西域各地的新老刀客們對儲獨眼不喜歡歸不喜歡,每每接了大活,卻總是記得叫上他一起干。

有道是人不要命,鬼也害怕。十幾年下來,跟齊大嘴一道走絲綢之路的刀客們死的死,殘的殘,囫圇活到現在地的沒剩下幾個!儲獨眼偏偏也成了其中之一!屍山血海中打滾打得多了,此人身上便淬煉出一股濃郁的殺氣。獨眼微微一掃,便能讓附近的同伴不寒而栗。遇到需要拼命的時刻,那只獨眼里射出來的光芒,則能令匪徒們手腳慢上半拍。對于刀客們來說,這半拍便是生與死差別,大伙跟在儲獨眼身后一擁而上,往往能硬生生地在匪群中為背后的商隊撕出一條血路來!

兩個多月前,唐軍和天方勢力在健馱羅一帶打得熱火朝天,導致商人們紛紛止步。嶺西、河中、古波斯乃至比古波斯更遠的西方,絲綢、茶葉的價格一路狂飆。如今,戰爭終于暫時停頓了下來,已經被利益燒紅了眼睛的商人們紛紛出動。與此同時,被“餓”了小半年的各路綠林豪杰也聞到了葷腥味兒,紛紛抄起藏在牲口棚里兵器,再度如餓狼一樣,聚集成群。見到獵物,便毫不猶豫地撲將上去,“吃”得連骨頭渣兒都不剩。

越是這種情況,刀客們的賣命價錢越高。故而刀頭齊大嘴明明已經賺夠了可以頤養天年的身家,卻依舊抗拒不住銅錢的誘惑,繼續帶領隊伍走在了絲綢古道上。憑著多年在道上闖下的名聲和號召力,他不顧商隊頭領難看的臉色,硬是逼著對方出了雇傭尋常刀客四倍的高價,把自己的老搭檔儲獨眼也給拉入了隊伍。為的就是借助后者那一身煞氣,給整個商隊增加幾分平安往返的機會。

多出了一筆錢,則意味著利潤的減少。商人們自然心里不會太高興。而儲獨眼那丑陋的面孔和沾上火就著的性格,也令商人們和刀客同行們,對其敬而遠之。所以這一路上,齊大嘴就成了儲獨眼唯一的聽眾。耳朵里灌滿了后者那粗俗的罵聲,從早到晚,從疏勒到圖魯喀爾特山口。

過了圖魯喀爾特山口,便徹底出了安西軍控制范圍。儲獨眼的目光愈發陰沉,罵聲也愈發喑啞難聽。也不怪他火氣大,如果不是因為天方教那幫孫子打了敗仗,自己將健馱羅通往迦不羅的山谷堵死的話,大伙完全可以走南線。那樣,雖然路過大食人控制范圍時,商隊難免要被拔掉一層皮。但總比走北線稍微安全些。並且通過賄賂,完全可以讓損失減到更小。

然而天方教的將領膽子太小,居然為了逃避與唐軍的戰斗,將西行最方便也最安全的一條道路硬生生給毀了。所以商隊只好在北方,經休循州(今費爾干納)、康居(今撒馬爾罕)、安息、輾轉再到波斯。這條道上,光接受大食人冊封的總督就有十幾個,個個都像蚊子一樣貪婪。偏偏這些總督們,麾下又都沒多少兵士,根本掌控不了整個絲綢之路北線,導致一路上匪幫多如牛毛。有的地方貴族,本身就是匪首。平素收收人頭稅,禍害禍害治下百姓。一旦哪天貪心忽起,立刻召集起麾下的兵士,換了衣衫,到別人的地盤上大干一票。

“,該死的天方教徒。統統該死!”前方已經快到安集延,當年高宗時代安西將士們建立的烽火臺隱隱可見。儲獨眼四下巡視,嘴巴繼續罵罵咧咧。如果不是該死的天方人,趁著大唐內亂的機會,煽動這片土地上的各族諸侯獨立。安集延一線將非常太平。唐軍習慣于建立秩序,故而無論走到哪里,第一件事情便是肅清匪幫,連通驛道。一點兒不像天方人,嘴巴里說得全是真主如何如何仁慈,天國如何如何舒適。現實中,卻除了刮地三尺之外,什麼都不願意做。

“差不多就行了,當心商隊里有天方教徒!”齊大嘴終于忍無可忍,偏過頭,沖著老伙計叮囑了一句。“這疙瘩,可已經算是天方人的勢力范圍。在寺院門口罵禿驢,你不是嫌自己活得長麼?”

“我就是嫌乎自個兒活得長了,怎麼著?!”儲獨眼梗著脖子,大聲回敬。雖然不服氣,卻念著搭檔多年的份上,給了老朋友一個面子。不再口口聲聲問候天方人的祖宗八代,而是概括地罵道:“凡是打著天神名義禍禍百姓的家伙,都不得好死。否則,他敬的肯定不是個好神仙!”

這話,倒也占幾分道理。並且從沒有人喜歡自己主動揀罵。齊大嘴笑了笑,不跟對方一般見識,“到了休循州,我要給自己尋摸兩匹好馬。你呢,跟不跟我到馬市上轉一圈?!”

“球用!這一路上土匪多得跟牛毛般,你還愁搶不到一匹好的來!”儲獨眼斜了他一記,悻悻地打擊。轉瞬,目光中卻泛起了一絲難得的溫情,“你家小桌子,快五歲了吧?買匹歲口小一點兒的大宛馬,剛好讓他慢慢養著!”

“小桌子過了年就六歲了。小凳子過了年也兩歲了!”齊大嘴點點頭,刀削斧剁過般的臉上,寫滿了幸福。“我買一公一母,托人給我家那不爭氣兒子的捎回去。先讓他幫著小桌子照看,等小凳子大了,母馬也該下小崽了!”

“這算籌倒是打得精明!難怪咱們這麼多兄弟,只有你攢下了一份家業!”儲獨眼點點頭,說話的語氣終于變得正常了起來。老朋友的兩個孫子,他都抱過。一點兒也不像其他孩子般怕他,反而黏在他身上叫二爺爺。這讓他又想起自己被別人養大的那個兒子來,過了年都二十三了,其養父眼睛里只認得錢,根本舍不得給孩子預備彩禮。而疏勒這邊唐家女兒又少,所以硬生生將親事拖延到現在。

“走完這趟,去瞅瞅吧!”看到老朋友的臉上隱隱露出了幾分憂傷,齊大嘴立刻猜測出對方在想什麼,嘆了口氣,設身處地的勸告,“都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那開飯館的家伙人品不錯,雖然摳門了點兒,卻一直拿小寶當親生的看待。”

“狗屁親生。親生的還舍不得給他說個好媳婦?!”回頭掃了掃沒其他人跟得自己近,儲獨眼皺著眉頭抱怨。“老子不是舍不得這張臉,是不願意讓小寶他們娘倆多受氣。否則,才不在乎那開飯館的家伙怎麼想!”

“拉倒吧,你!”齊大嘴角微微上翹,擺出一幅我還不知道你的模樣。“你這人啊,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這麼著吧,等回了疏勒,我做東,請你去那邊吃蒜泥羊尾巴。順便著,咱們看看小寶,然后替他把親事張羅張羅。那開飯館的舍不得出錢,咱們倆出不行麼?我替你出一半兒!”

“多事!誰稀罕你那仨瓜倆棗!”儲獨眼又瞪了齊大嘴一記,悻悻地罵道。“老子這麼多年,就沒存錢了?老子就是不給,怎麼著?老東西,咸吃蘿卜淡操心!”

“行,行,算我多事,行了不?”齊大嘴又笑了笑,懶得跟這混人較真兒。儲獨眼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一些,當年箭毒入腦,隨時都可能再度發作。他不忍妻子為自己守寡,所以才趁清醒時與對方一刀兩斷。誰料老天捉弄人,明明郎中說頂多活不了五年的傷,偏偏讓儲獨眼活出了一個奇跡。所以莽莽撞撞做下的錯事,只能偷偷地在沒人處后悔。那開飯館的家伙除了小寶之外,也沒有其他后人。如果儲獨眼一直躲小寶母子遠遠的,則生親不如養親,人家這輩子也算沒白照顧小寶母子倆一回。如果此刻他大馬金刀地殺回去,丟下一份厚重的家當替小寶張羅親事。你叫兒子到底該姓儲呢,還是繼續跟著別人姓張?

所以有些事情,糊涂著比明白了更好。糊涂著只傷害一個人,扯明白了,卻會傷害一大堆。這麼多年來,他看見過儲獨眼喝醉了酒亂發脾氣,看見過儲獨眼一個人偷偷地抹眼淚。卻始終沒看見過,儲獨眼到前妻母子的住處走一遭。雖然疏勒城只有巴掌大,兩家前后不過是半刻鐘的路程。

“就是你多事兒!”儲獨眼繼續不依不饒。“有那心思,先想想怎麼把隊伍平安帶回去吧。這兩天,我總覺得心里不太踏實!”

“怎麼個不踏實法子?”齊大嘴一愣,立刻壓低了聲音追問。憑著多年行走江湖養成的直覺,最近這幾天,他也覺得頭皮麻麻的。總好像被一雙眼睛盯上了般,但這雙眼睛到底在什麼位置,卻根本發現不了。

“我查不到!但就是不踏實!”儲獨眼雖然人看起來很粗魯,心思卻非常細膩。“你覺得,咱們路上遇到那幾波土匪怎麼樣?什麼時候,西域的土匪變得如此不經打了,居然被咱們隨便一沖就散了,連商隊的寒毛都沒碰倒一根?”

“嗯——”齊大嘴皺著眉頭低吟。回頭望望,看看周圍沒有人偷聽,壓低了嗓門跟儲獨眼商量,“這話別跟別人說,免得動搖了隊伍的士氣。最近幾天,我也覺得眼皮老跳。可仔細想想,也許是安西軍西進的消息,被土匪們聽到了。怕被封大將軍秋后算賬,所以心狠手辣的都遠離了這一帶,只剩下了一群小菜鳥!”

聽到這話,儲獨眼忍不住微微冷笑,“想得真美!人家朝廷大軍,會替你一幫商販出頭?這話咱們自己都不信,更甭提沿途那些慣匪了。我估摸著,前面幾波土匪,都是踩盤子的。目的是試探咱們的實力。畢竟這麼多商號湊起來的隊伍,很難一口吞下。”

齊大嘴倒吸一口涼氣,凜然回應,“所以你就估摸著,對方準備藏在某個地方,給咱們來一記狠的!你個獨眼龍,怎麼不死去你?!”

“不光是如此。”儲獨眼笑了笑,直接忽略了后半句詛咒,“我估摸著,匪徒們也在糾集隊伍。先將咱們的實力試探清楚,然后發現無論是誰,都很難一口吞下這麼大一支商隊。所以幾家集合起來,一起動手,然后坐地分贓!”

他說得滿不在乎,齊大嘴聽得卻臉色越來越白,咬著牙尋思了好半天,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如果這樣,商隊可就懸了。你估摸著,能交保護費麼?”

“難!”儲獨眼摸了摸手中刀,低聲否認。“都是馬匪,誰都管不了這麼長一段路。並且其中不少都是貴族老爺們的私兵,撈一票就換地方的家伙。不像天山那邊,還講究個細水長流,不把商販們趕盡殺絕!”

“那樣可就真麻煩了!”齊大嘴越聽心里越沉,嘬著牙花子,喃喃嘟囔。年老惜命,他可不願意沒看到孫子娶媳婦那天,就早早地埋骨他鄉。然而所有刀客都唯獨他馬首是瞻,如果此刻他突然生了退意,這支商隊就徹底毀在了路上。整個疏勒刀客行的聲譽,也因為他一人的行為而徹底完蛋。那樣的話,非但商販們的后臺饒不了他,所有西北地區的刀客們,也會一起趕來滅了他的滿門。

“有什麼麻煩的!還不是跟早些年一樣?!”儲獨眼倒是看得開,咧了咧腮幫子,笑著開解。“你別老跟著我。找幾個機靈點兒的,過來聽我指揮,負責頭前替大伙探路。再找幾個膽大不要命的,讓他們負責斷后。你自己則坐鎮中間,負責指揮這個隊伍突圍。這麼多年來,遇到大麻煩時,咱們不都是這麼干麼?屆時各安天命,沖出來的,繼續發財賺大錢。落入土匪手里的,就自認倒霉。道上的規矩便如此,他們又不是不懂!”

道上的規矩便是如此,血淋淋,卻非常公平。刀客們以命換錢,商販們冒著屍骨無存的風險,去西方賺取百倍的利益。越往西,茶葉和絲綢的價錢越高。特別是茶葉,在中原一吊錢可以買上百斤的粗劣貨,運到了古波斯,則與白銀等價。運到弗林那邊,據說當地商人販賣時,茶團外邊要包上黃金。外邊那層金箔只算添頭,藏著里邊的,才是真寶貝。至于路上多少刀客埋骨他鄉,多少商販身首異處,全做了穿著絲綢衣衫喝下午茶時的談資,不如此,則襯托不出主人的身份高貴。

“我已經安排過了。居中調度的,另有他人!你不用操心!”齊大嘴點點頭,強裝出一份鎮定,“我跟你搭檔慣了,一起干探路的活,肯定比別人強。你只管把獨眼瞪圓了,給我看看危險藏在什麼地方就好。咱們兩個搭伙闖了半輩子,不信這回就要躺在道上!”

“滾你個烏鴉嘴。要死,你自己去。別算上我!”儲獨眼笑了笑,低聲罵道。居中調度肯定比頭前開路安全,即便是剛入行的刀客,也明白這個道理。但齊大嘴雖然為人謹慎,卻也不是個不講義氣的家伙。所以才舍棄了刀頭的福利,寧願身先士卒地陪著他。

“不拉你拉著誰!剩下的都比你年青。”齊大嘴笑著回敬了一句,直其腰來,緊緊按住手中的刀柄。“弟兄們,打起點兒精神起來啊。休循州的藍眼睛娘們,洗干凈了等著你們呢!”

休循州,是唐人對渴塞城的稱呼。其他地區往來的商販已經忘記了這個名字,而稱其新改的大食名,拔漢那。類似的還有被改作撒馬爾罕的康居,改作阿濫密的安息。只有唐人,以身上流著華夏血脈為傲的中原子孫,才始終堅持其百年前的稱呼,仿佛這樣叫,就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一般。

“好咧!”身后傳來整齊的回應。很多被風沙吹黑了的面孔,帶著笑,帶著對幸福的渴望,帶著趕路趕出來的汗水,眉宇間倒映出秋日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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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看劍(一下)

當年唐軍修建烽火臺之時,選址都非常講究。幾乎每兩座烽火臺之間的距離都差不多,並且基座所在要高出周邊地勢不少。一眼望去,于荒原中非常醒目。更難得的是,為了方便士兵堅守,烽火臺內部或者附近,往往還挖有深水井。非但能為士兵們提供飲水,還完全解決了過往商隊的補給之憂。

大食人的勢力控制了這一帶之后,所有烽火臺都徹底報廢。然而唐軍打下的水井卻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當地牧人視其為活命本源所在,過往商旅也以此作為歇息、休整的最佳場所。與此同時,強盜們則喜歡在烽火臺附近守株待兔,劫殺所有靠近水源的獵物。

安集延附近的烽火臺諢名叫做黃泥墩,因為筑造時使用了附近特有的粘土,所以通體呈金黃色。在西域的落日照耀下,顯得格外醒目。此地乃是齊大嘴與商隊頭領事先商量好的沿途落腳點之一。大伙之所以選中這里,是因為這座烽火臺距離城市極近,只有區區十里左右。本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當地部落貴族,不會在這里襲擊商隊。而其他地區的馬賊如果敢于“撈過界”,只要商人們給足好處,駐扎在安集延城內的部族私兵會在半柱香時間內趕到戰場。

故而,非但齊大嘴這種有著多年為商隊護鏢經驗的老江湖會把安集延附近的烽火臺視為比較保險所在。其他大大小小的商旅、刀客團伙,也都將黃泥墩視作野外打尖的首選。只要大伙不進安集延城,在黃泥墩下湊合一夜,第二天就可以直接走到休循州。這樣,本來要交兩次的進城稅,便可以省下一次。此外,還有一個大伙心照不宣的約定,小規模的商隊若是在黃泥墩附近相遇,可以根據自願的原則,匯聚成較大的一股。而實力雄厚的商隊,亦可以在收取一定好處后,接受小商隊的投靠。如此一來,保護商隊的刀客數量就更多,力量也更為集中。職業和客串的馬賊們即便想打商隊的主意,也會事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承受得起相關損失。

因為戰火剛剛平息的緣故,今年的各路商隊出發的時間大體都差不多。所以此刻的黃泥墩下,前后左右扎滿了各式帳篷。齊大嘴等人所在的商隊雖然規模龐大,卻無法在這里仗勢欺人。只能在距離水井較遠的地方,選了一個稍微避風的窪地,緩緩停了下來。

駐地選好之后,不用齊大嘴招呼,刀客們立即開始忙碌。老刀客帶著新入行的年青后生,資格不老不新的壯年刀客則自願結伙,憑著經驗行動。眾人七手八腳,迅速在駐地外圍打下一圈木樁,然后用捆貨物的草繩,將一根根木樁連接起來。再接著,商隊的大小伙計們將整筐或者整箱的貨物沿著草繩一圈圈碼放,不能裝筐的零散的貨物則放于竹筐中間的空隙處。然后有人將牲口牽走喂水,將竹筐和木箱圍攏出來的空地打掃干凈,支好帳篷。一座似模似樣的營盤便拔地而起。

商販們都非常講究眼色。臨時營壘內一座座倉促搭建起來的帳篷看上去東倒西歪,凌亂不堪。事實上卻非常嚴格地遵守了某種潛在的約定。眾人推舉出來的頭領住在營地正中央,資格老,本錢足的大商號掌櫃住在里圈,資格和本錢都一般的商販則依次向外。最外圍,臨近貨箱和木樁的地方,則是刀客們的帳篷。清一色為粗氈子所制,又厚又臟,個別帳篷還打滿了大大小小的補丁。卻為整個臨時營寨里最齊整所在,隱隱地透出幾分威嚴。

這座臨時營地規模甚大,按照以往的經驗,只要商隊頭領的中央大帳一豎起來,立刻便會有小規模的商隊前來搭訕,順便請求入伙。刀客們也會因為外人的加入,從商隊頭領所得的“抽水”里邊分上一兩成,算作約定之外的酬勞。但是今天的情況卻有些令齊大嘴失望,站在營門口眼巴巴地盼了半天,身背后的商戶伙計們都開始忙活著支鍋造飯了,周圍的其他商隊卻連個湊上前套近乎意思都沒有!

“奇了怪了,莫非這條道上的馬賊們都偃旗息鼓了?還是商販們一個個都吃了豹子膽!”非但齊大嘴一個人失望,他的老搭檔儲獨眼對此也非常不滿。賣命的錢,沒人會嫌多。刀客們誰也保證不了自己下次還能出來接買賣,所以每一趟,都希望多賺仨瓜倆棗,好多給身后的老婆孩子留一些,少讓她們在自己無法照顧到時,受人的白眼。

“恐怕是,附近還有比咱們這支實力還強的的隊伍吧!”齊大嘴左思右想,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可只要是從疏勒城出發的,還能有哪支商隊比自己背后這支更大呢。畢竟他齊大嘴的江湖名聲在那擺著呢?只要是對疏勒城江湖情況略有熟悉的人,聘用刀客的時候,誰不會第一個想起他老齊?

“不可能!”儲獨眼瞇縫著眼睛,寒光在四周掃來掃去。“停戰的消息剛剛傳出去。即便是龜茲來的商販,都不可能比咱們出發更早。除非他們根本沒把打仗當回事,春天時便從長安出發,差不多這時候剛好走到這里?”

這個推測倒也合情合理。長安城乃天下最繁華之所。也是所有中土和天下各國特產貨物的匯集地。來自波斯、弗林甚至更遠國度的商人們,在巨額利益的驅使下,往往肯花上三年到五年甚至更多的時間走上一個來回。如果有這樣一批不要命的商人,春天時從長安運貨西行。則恰好能避開絲綢古道因為戰爭而關閉的時間。

能把生意做到萬里之外的商隊,規模自然不會太小。比起齊大嘴背后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小商小販們當然更願意托庇于前者羽翼之下。只是,如此一來,期望中的外快就拿不到了,來自疏勒城的一眾刀客們內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正罵罵咧咧間,卻聽見有個很威嚴的聲音呵斥道:“一群鼠目寸光的家伙,有人搭伴兒,豈不是更好?我出去看看,到底黃泥墩今天到底來了哪路神仙?老齊,你再叫個人,跟我一道走一趟!”

甭看齊大嘴在刀客們中間威風凜凜,見到說話之人,卻立刻賠上了一幅笑臉,“是了,莫大哥說得對。錢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老儲,咱們兩個跟莫大哥去學兩手。莫大哥,您老走這邊,小心,剛才弟兄們在沙土里撒了扎馬釘!”

“這麼幾根釘子,管個屁用!”被稱作莫大哥壯漢不屑地撇了撇嘴,笑著數落。“被馬賊用竹耙子一掃,就全清理干凈了。還不如直接給他們留著門兒省心!”

“您老哥說得對!但弟兄們畢竟背了一道了,能使上點兒就比閑著強,您老說是不是?!”齊大嘴連連點頭,嘴巴比抹了油還滑溜。

見到他如此低三下四,儲獨眼禁不住暗暗賭氣。然而生氣歸生氣,他也清楚老齊這樣做全是為了大伙。頭前這個叫做莫大的壯漢,是商隊頭領的心腹家將。光看那塊頭和眼睛里無法隱藏的精光,就知道是個吃慣了刀尖飯的家伙。這種人不到萬不得已,儲獨眼不絕對會主動招惹。況且當初齊大嘴非要拉上他時,商隊頭領本來嫌雇傭他的價錢太高,多虧了姓莫的家伙在旁邊嘀咕了一句,才勉強答應了下來。

那姓莫的雖然脾氣桀驁,江湖經驗卻非常豐富。帶著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隨便兜了小半個圈子,便套問出了另外一伙大商隊的具體駐扎位置。帶著幾分挑剔的味道,他快步走向目標。距離對方的營地還有好大一段兒,卻突然猶豫著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發起了呆來!

“怎麼了,莫大哥?”齊大嘴反應極其迅速,立刻把手按在了刀柄上,跟儲獨眼兩個一左一右,將姓莫的壯漢夾在中間。

“別沖動,他們絕對不是馬賊假扮!”壯漢莫大迅速伸出手掌,死死拉住了齊、儲二人的胳膊。“趕緊走,別離他們太近。回頭跟誰都別提起,就當什麼都沒看見!”

“嗯!”齊、儲兩個老江湖悶聲答應,目光卻忍不住繼續向前方飄。對方到底是什麼路數,居然讓莫大連上前打個招呼的勇氣都沒有?正疑惑間,前面的臨時營盤已經大門敞開,有幾個人迅速迎了上來。

此刻再走,就徒招懷疑了。不用莫大吩咐,齊大嘴和儲獨眼趕緊將刀柄放開,以江湖之禮向對方抱拳致意。壯漢莫大見走不脫,也只好肅立抱拳,苦笑著向來人打招呼,“安西程家老字號程掌櫃,路過此處,特地派小的過來看看有沒有搭伙的機會!”

“是你,莫七……,你怎麼會在這兒?”來人之中,帶頭者顯然跟莫大有過‘交情’,警惕地在十丈之外停住腳步,手按刀柄。

“你認識我?!”被人叫出了真實姓氏,先前還驕橫無比的莫大,瞬間便氣焰全消。“啊,我想起來了,你是宇文將,宇文家的表少爺……。別誤會,別誤會。萬俟現在就是個替人看貨的家將。絕對是路過,路過。不敢對您說半句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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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5 01:29: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看劍(二上)

“路過,那你趕得可真巧!”被稱作宇文少爺的年青人顯然不太相信“莫大”的解釋,笑了笑,繼續緩緩迫近。他身邊的同伴也瞬間加快腳步,左三右二,不聲不響擺出了個兩翼包抄的陣勢。

齊大嘴和儲獨眼都是刀尖上打了幾十年滾的老江湖,焉能感覺不出對方身上透出來的濃烈殺氣?立刻抽刀在手,背靠背貼在了一塊兒。只有商隊頭領的家將“莫大”,根本不敢拔刀抵抗,高高地舉起雙手,繼續大聲喊道:“我真是偶爾路過!宇文少爺,您就行行好,放我等一條生路吧!不信您盡管去查,程家商隊就在距離這邊兩里不到的大沙丘后面。如果萬俟說了半句謊話,就讓我走進沙漠中,再也找不到路出來!”

對于常年行走于絲綢古道上的人來說,這句誓言比天打雷劈還要惡毒。天打雷劈,不過是瞬間的痛苦。而迷失在沙漠當中的人,卻是要被一點點日頭曬成干屍,連死后都不得安寧。被喚作宇文少爺的年青人見“莫大”說得斬釘截鐵,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猶豫。想了想,低聲喝道:“大伙先別動手!小許,你跟老吳兩個去那邊看看,新來的商隊頭領是不是姓程。老張、你回營去跟王大哥說一聲,就說我在這兒碰到一個老熟人。怎麼處理,請他定奪!”

“老熟人,老熟人!”見對方終于收住了攻勢,“莫大”連聲重復。唯恐負責老張傳話不到,又伸追著對方的背影大聲補充了一句:“是宇文少爺的老熟人。當年在長安城里有過一番交情的!”

“哪個跟你有交情?!”宇文少爺笑著啐了一句,按在刀柄上的手掌終于松了下來。“我說萬俟,你怎麼越混越倒退了。先前好歹伺候的是個國公爺,現在卻給一個絲綢販子當起的家將!”

還不是被你逼得麼!化名為莫大的萬俟玉薤肚子里暗罵。當年他的故主王鉷、王淮父子,就是斷送于眼前這個宇文至和其他一干飛龍禁衛的手上。好在萬俟玉薤當年見機得快,猜到王氏父子這條大船已經四處漏水,所以干脆提前跑了一步。否則,以他的身份,肯定也少不了一個被當做王氏父子的爪牙斬首示眾的下場。可這些實話他沒膽子當面跟宇文至掰扯,只好笑了笑,含含混混地回應道:“那不是,那不是當年受了,受了南爺和白姑娘的點化,所以不願再于長安城中胡混下去,才決定回到西域謀出身?可您也知道,萬俟出身又不太好,點子又背,投軍未必有人肯要。所以,所以只得放下臉面,先混碗飽飯再說!”

“你是怕被認出來,受到王氏父子的牽連吧?!虧你長了這麼大個頭,膽量卻比兔子還小。”宇文少年根本不給人留情面,一語戳破了萬俟玉薤肚子里那點兒小心思。“你想得太多了。那事兒已經過去了。長安城中,根本沒人願意再提!”

“真的…….”萬俟玉薤喜出望外,兩只眼睛中精光直冒。

“我沒事兒干騙你干什麼?”宇文至看了他一眼,撇著嘴質問。

“嘿嘿,嘿嘿……”萬俟玉薤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來回摸自己的后腦勺。顯然,平素被心中的顧忌壓抑得不輕。

他二人東一句,西一句說得痛快。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卻被弄得霧水滿頭。到了此刻,再傻的人都能猜到,所謂莫大,不過是個化名。眼前這位身高過丈的壯漢恐怕壓根兒不姓莫,而是來自鮮卑族的復姓,萬俟(讀音為:莫奇)。可他跟另外一位復姓宇文的家伙到底是什麼交情,為什麼對這人敬畏得像老鼠見了貓兒一般。此外,姓宇文和他的那幾個伴當,剛才到底擺了個什麼陣勢?怎麼只是區區五六個人,就壓得大伙根本透不過氣來?

饒是齊、儲兩個老江湖閱歷豐富,一時也無法把這些謎團全部解開。只是隱約覺得,眼前營盤里那支商隊恐怕來歷絕不簡單,這姓宇文的,還有他那些伴當,十有是長安城里某個王公貴胄的部曲。為了趁著大唐和大食開戰的機會撈上一票,才不惜打扮成普通商隊,悄悄地走在了絲綢之路上。

沒等他們兩個理出個大致思路,被宇文少爺派去探聽情況的“伴當”已經快步折回,走到他的身畔,當著大伙的面兒回稟道:“的確是疏勒程家出頭聚攏的商隊。營盤上的那個旗子我見過。出來放馬的那幾個伙計,我看著也很眼熟!”

“是麼?!”宇文少爺輕蹙的眉頭,轉身向自家營盤張望。顯然,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站在他對面的萬俟玉薤怕他生了殺人滅口的念頭,趕緊高聲補充道:“是啊,是啊。我都在程家干了快兩年了。只是一直沒想到少爺您也來了西域而已。他們兩個,一個姓齊,一個姓儲,家都在疏勒城中。您隨便派個人到刀客中間一問,就能問得出來!”

他奶奶的,姓萬俟的真不仗義!齊大嘴氣得心中暗罵。沒想到為了取信于對方,姓萬俟的連自己的家眷都給賣了。

做了如此沒品的事兒,萬俟玉薤也自覺心中慚愧,回過頭來,低聲向齊、儲兩位刀客解釋道,“這位宇文,宇文少爺,是個富貴人。不會,不會做對大伙不利的事情。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晌,他也沒只是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對面的營盤里,又快速走出了一名身高和萬俟差不多的年青人。古銅臉膛,濃眉大眼,闊背寬肩,手臂和腿腳勻稱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個習武多年的練家子。

“王,王小,王小爺,您,您怎麼也在這兒!”對于此人,萬俟玉薤顯然比對宇文少爺還敬畏,居然遠遠地就迎了上去,毫不猶豫就是一個及地長揖。

“原來是萬俟!”姓王壯碩少年一把拉住萬俟玉薤,放聲大笑,“王某還奇怪呢,在這里,怎麼會有王某的熟人。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他說是做了程家的家將。一路護送商隊過來的!我剛才已經派人查過了,應該不是在撒謊!”姓宇文的少年對來人同樣很尊敬,快步迎上前,低聲將自己剛才探明的情況重新述說了一遍。

“哈哈,這麼說,王某跟你還真是有緣!”王姓少年的臉上,帶著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練達,一邊拉著萬俟的手,一邊大聲說道。“既然碰上了,就干脆搭個伴一起走吧。回頭我跟商隊的頭領說一聲,沖著萬俟老兄的面子,我們李記就不抽程家商隊的水了。萬俟老兄,你意下如何?”

我有得選麼?萬俟玉薤一邊陪著笑,一邊在心中叫苦。真是倒霉催的,先前在長安栽于誰的手上,這里偏偏又遇上了誰!既然王小侯爺和宇文少爺這兩個飛龍禁衛頭目都混在商隊中了,眼前這個所謂的商隊,恐怕擔負著極其重要的使命。自己若是不肯答應,恐怕單單是為了保密,對方也會立刻痛下殺手。

好漢不吃眼前虧。是萬俟玉薤一貫的處事原則。點點頭,他笑著回答:“那敢情好,敢情好。跟在您王爺身后,萬俟還能不放心麼。我這就回去說于跟程大掌櫃知曉。告訴他您王爺來自京師里鼎鼎有名的老字號,跟您走一路,肯定沒虧吃!”

“我也不能護送你們多遠。東家的目的地是木鹿州。到了那之后,你們就得靠自己了!”王姓少年還真不知道什麼叫做客氣,立刻替程記商隊做好的路線規劃。“不過你放心,在此之前,所有遇到的麻煩,都有我們李記應著。這趟買賣,東家下足了本錢。光是能在馬上拉弓放箭的好手,就派出來了一百多位!”

有一百多位弓騎兵坐鎮,恐怕連夜逃走,都會被追上亂箭穿身。萬俟玉薤聽得心中一凜,再度拱了拱手,陪著笑臉回應,“如果知道能跟李記搭上關系,帶隊的大掌櫃恐怕高興得要跳起來。無論遠近,我們程記上下心里都承您老的情。我這就回去跟他說,馬上就能給您回音!”

“嗯,那就有勞萬俟兄了!”王姓少年笑著點頭,示意萬俟可以離開。“我家掌櫃行事一向低調,所以,還請萬俟兄別驚動太多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萬俟玉薤將頭點得像小雞啄碎米一般,倒退著向后走去。直到對面的王姓少年已經轉過身了,才慢慢收起了笑容,沖著齊大嘴、儲獨眼兩個低聲吩咐,“還愣著干什麼,趕緊跟我一起回營地去。記住,剛才聽到的話,全爛在肚子里。跟誰也不能說起!”

“知道了!”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聳著肩膀回答,對此人剛才的所作所為甚是不屑。萬俟玉薤也是個老江湖,豈能聽不出來?估計將腳步放慢了幾分,待齊、儲兩名刀客跟上自己之后,才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有幾句話好叫你們二人知道,咱家復姓萬俟,喚作玉薤。先前是因為遇到點兒麻煩,才不得不隱姓埋名,並非故意欺騙。剛才那位宇文少爺,還有王少爺,身份都非同一般。他們所效力的李記,也是京城當中數一數二的大買賣,后臺背景極深。你們兩個可以不信我說的話,卻不要拿自家的性命開玩笑。咱家不求你永遠閉嘴,只要能保證在與他們分開之前不多說話即可。等回到疏勒,你們仔細一打聽,便知道咱家今天到底是不是為了你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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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看劍(二下)

齊、儲二人不過是有點兒看不慣萬俟玉薤對兩個年青后生卑躬屈膝,心里倒也沒真的想抵觸他的命令。此刻聽他說得坦誠,不由得收起的輕視之心,先笑著陪了個諾,然后低聲回應道:“萬俟大哥連這等秘密都不瞞我們倆,我們倆如果再不知道好歹,就真白活這麼大年紀了!”

“就是,就是。萬俟大哥盡管放心,今天的事情,我們兩個就讓它爛在肚子里,永遠不會到處亂講。咱江湖人吐口唾沫砸個坑,如果哪天違背誓言,就讓他……”

話還沒等說完,萬俟玉薤已經用大巴掌拍了過來,“呸!呸!呸!答應便答應了,發那勞什子毒誓作甚!誰家背后沒一堆老婆孩子需要養,怎能輕易地就說那些晦氣話?!”

“萬俟大哥說得是!”聞聽此言,齊、儲二人愈發覺得不好意思。相繼拱了拱手,爭搶著說道:“那咱們就瞎子吃湯圓,心里有數便行。反正我們兄弟的嘴巴到底夠不夠嚴實,您一打聽就知道!”

“回去后,我們兄弟兩個還叫你莫大。你自己也仔細些,別讓程掌櫃怪你擅做主張!”

“不妨!”萬俟玉薤笑著擺手,臉上充滿了自信,“我跟程掌櫃各自負責一攤兒!買賣事情我不插手,沿途如何走得安全,他亦要聽我的安排!”

“那我們兩個就放心了!”齊大嘴和儲獨眼點頭而笑。心中都為平白送了萬俟玉薤一個人情而感到高興。

程記在疏勒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商號,否則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在當地拉起一支商隊。萬俟玉薤既然深得東家的信任,日后的前途自然難以估量。對于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刀頭上討生活的人來說,結交上這樣一位“人物”,日后的生意就多了分保障。至少,下次想幫人從程家攬活計時,丟下一句“我跟貴號的莫大有交情”,程記的掌櫃和伙計們也會照顧一二。

想到這層,兩人對萬俟玉薤的態度更加尊敬。一點兒也記不起,剛才自己在心里鄙夷過誰來!待回到營地,無需萬俟玉薤叮囑,便自發將有個京師來的大商隊正在黃泥墩附近安歇的消息散發了出去。並且將與對方搭伴兒同行的好處說了個天花亂墜。

眾刀客們和伙計們對此當然沒什麼怨言。西去的路不太平,同行的商隊越多,抱得團兒也就越大。抱得團兒越大,生存的幾率也就越大。這就好比螞蟻過河,一個一個游,肯定全都得淹死。抱成球滾過去,縱然也免不了一些倒霉的,活下來的機會卻憑空增大了數倍不止。

程記派出來的掌櫃是個老江湖,雖然不甚滿意“莫大”擅自作主張,但也明白搭伴同行利大于弊。只是千叮嚀萬囑咐,要求“莫大”一定要探明了對方的來路,別是馬賊假扮才好。見他如此小心,“莫大”忍不住哈哈大笑,“您老要是不放心,就自個兒去那邊看看。若他們是馬賊的話,天底下的人就全成馬賊了!”

程掌櫃將信將疑,打發走了莫大之后,還真偷偷派了兩名機靈的心腹伙計,要他們出去探聽探聽“京師大商號”的陣容。半個時辰之后,兩個素以機靈著稱的伙計回來,滿臉羨慕地匯報:“到底是不是京師來的,小人不敢保證。他們那邊威風大得很,根本不讓陌生人靠近營地。不過他們肯定不是馬賊,連在營地外給牲口飲水的小學徒,腳下穿得都是鹿皮靴子!要是馬賊們有這個身家,誰還出來吃刀頭飯啊!”

“說不定京師那邊鹿皮靴子便宜呢!”聽伙計們這麼一說,程掌櫃算是徹底放了心。笑了笑,酸酸地回應,“人家那邊,據說是金子埋到了腳脖子上。只要低頭就隨便撿!”

“那咱們干脆哪天也去撿幾塊去!”伙計們一齊搖頭,對京師人的“奢侈”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類似的話題很快傳遍的整個臨時營寨。同行的大小商戶都知道這回遇到的貴人,心中都興奮不已。掌燈之后,京師大商號那邊派人來請主事者過去商量路上細節,程大掌櫃便當仁不讓地拉上萬俟玉薤去了。不多時,滿臉得意地回轉,額頭上的皺紋都帶上了幾分富貴氣。待到整個營地的人都看清楚了他的那張老臉,他卻又偷偷地將萬俟玉薤拉進自己寢帳,低聲問道:“那個京師里的蘇掌櫃到底是什麼身份?我怎麼看著像個胡人?”

“我也沒見過他們掌櫃。我只是跟掌櫃身邊的那個刀客頭領比較熟!他跟胡國公秦家關系頗深!很得秦家兩位少爺的賞識!”萬俟玉薤心中也有很多謎團無法解開,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回應。

“是那王姓頭領麼?怪不得架子那麼大?連蘇掌櫃說話時,都不停地拿眼睛朝他這邊看!”程掌櫃點點頭,自行推測答案,“不過蘇掌櫃的出身肯定也非同一般,這點兒從他說話做事時的語氣姿態就能看得出來。如果不是見慣了大場面的,帶不出如此足的做派!”

萬俟玉薤點點頭,心不在焉地附和,“京師里,也有很多胡人的商號。其中不少,還是當年為太宗皇帝陛下效過力的!那蘇掌櫃說不定是這種人家的庶子。繼承不了官爵,所以干脆替家族四處摟錢!”

這個推測,倒也有幾分可能。程掌櫃想了想,便將你作為了定論。畢竟,通過親眼觀察,他絕對相信,那支京師來的李記大商隊,不可能是馬賊假扮。西北道上的馬賊即便換了絲綢衣服,全身上下涂滿金粉,也裝不出人家那種雍容華貴的氣派來!

不過既然是李家商隊,掌櫃的怎麼不隨家主的姓氏,反而姓了蘇?想破了腦袋,程掌櫃也弄不明白。類似的破綻還很多,照常理兒根本瞞不住他這雙火眼金睛。然而他心里已經先入為主,相信對方是一支很有來頭的大商隊,所有破綻,便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萬俟玉薤想的則是另外一回事情。畢竟他伺候過王氏父子,知道京師里大富大貴人家是什麼樣一個做派。今晚去商量搭伴兒同行的細節時,他敏銳地發現,那個蘇姓掌櫃恐怕出身極為高貴。但與其說此人是這支商隊的掌櫃,不如說此人是個掩人耳目的傀儡。商隊的真正主事者,恐怕就是他的老熟人王洵。

一聯想到對方飛龍禁衛的身份,萬俟玉薤背后就冷氣直冒。有六百多飛龍禁衛護送,還弄了一個王侯之子做掩護,這買賣豈能小得了麼?弄不好,都是可以滅國亡族的“生意”!早知道這樣,自己下午時又何必非要查看對方的動靜!都是貪心不足惹得禍!這下好了,連躲都沒地方躲了。一不小心,連命都得搭進去!

越琢磨,他越覺得自己卷進了一個的巨大的陰謀當中。偏偏究竟是什麼陰謀根本想像不出。回到自家寢帳之后,竟然是整夜無法入睡。第二天早上起來,立刻頂了一雙黑眼圈。好在決定結伴同行之后,商隊如何行走的事情,都不用他來操持。京師李記那邊自然派了十數名干練的家將,把所有願意同行的商戶安排得井井有條。

幾個昨天晚上本來沒想搭伙的小商隊,見京師來的人做事如此麻利,也都相繼改變了主意。王洵和宇文至等人也不在乎他們出爾反爾,一一接納。到了最后,竟是昨晚在黃泥墩附近歇息的所有商戶都加入了進來,林林總總有四十幾號。光是馱貨物的駱駝迤邐拉出了五六里遠,煙塵遮斷了半邊天。

如此龐大的一支隊伍,速度自然快不到哪去。王洵等人也不著急,一邊走,一邊按照封常清事先的要求,拿出軍中的輿圖,仔細核對。沿途哪里有水源,何處有操場。地勢如何,有沒有密林,山丘后可否能藏得住伏兵,道路與一百多年前有何變化。都由蘇慎行、宋武二人帶領著化妝成刀客的斥候仔細查驗了,一一在輿圖上注明。

他們兄弟幾個志向遠大,總覺得以安西軍目前的實力,用不了多久,就能重現永徵年間,大唐帝國在西域的輝煌。所以做起事情來渾身都是力氣。這些舉動落在同行的商隊眼里,卻愈發透著神秘了。

大凡商隊西行,遇到馬賊都是強沖而過,從不與對方做任何糾纏,亦沒能力在隊伍前后左右五里之外都撒出大量哨騎。而王洵等人在白馬堡中時,學得便是如何打仗。各類警戒手段在他們眼里屬于家常便飯,想都不想便會施展出來。再加上軍隊向來講究令行禁止,紀律森嚴,而刀客們則都是自由散漫的性子。相處時間一久,便有很多聰明人,從彼此行事風格的差別上,發現了一些端倪。

“不對勁兒。這個李記八成不是什麼商隊?!”中午休息的時候,幾個常走西域的老掌櫃碰到一起,小聲嘟囔。

“他們要是商隊,我們田記的字號從此倒著寫!”有人氣急敗壞地賭咒發誓。

然而上賊船容易下去難,此刻再想分道揚鑣,顯然已經來不及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李記那個看上還算和氣的蘇姓掌櫃能說話算話,到了目的地后,允許大伙安全離開吧!

如此提心吊膽走了兩天半,第三天下午,便到了拔漢那,原來大唐休循州所在。李記商隊在此要逗留數日,通知大伙,願意繼續搭伴兒的在城中等候。不想耽擱時間的則可以自行離去。聞聽此言,眾商販們心里登時松了一口氣,緊跟著便又念起與李記這個冒牌商隊同行的好處來。從黃泥墩到休循州這兩百余里路,大伙甭說大波馬賊的影子都沒看見,就連幾個湊到商隊附近踩盤子的小嘍啰,都被“李記”的刀客策馬追上,毫不猶豫地從背后射成了刺蝟。

當下,有三五支膽小的商隊提前向眾人告辭,其余大部分,包括已經把迷惑寫在了腦門上的程家掌櫃,都決定繼續與“李記”同行。畢竟船大能抗風浪。他們李記是真的商隊也好,假的商隊也罷,跟大伙根本沒什麼關系。只要他們能充當免費保鏢,大伙又何必不揣著明白裝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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