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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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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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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6 01:15: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三章 霜刃 (八 下)

  「末將願意為先鋒!」

  「末將去抄騙子們的後路!」

  左帥加亞西和右帥查比爾、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等人紛紛請命,唯恐落在別人的後邊。看到大夥衆志成城,正在旁邊指揮著僕役端茶倒水的管家穆陽仁也快步上前,衝著俱車鼻施長揖到地,「大汗,小人也願意帶領麾下弟兄做前鋒,為大汗一探唐營虛實!」

  「你……?」俱車鼻施當初留下此人做管家,只是看中對方的唐人身份,以便危機關頭有人能出面替自己去敵營討價還價。如今既然已經勝券在握,當初的準備就顯得有些多餘了。故而略做沉吟,便笑著答允,「好吧,你把你麾下那些弟兄全帶上,一會兒就跟在本汗身邊。不過這回,如果你再敢臨陣脫逃的話,可別怪本汗翻臉無情!」

  「小人願意為大汗赴湯蹈火!」穆陽仁再度深深施禮,彷彿能撈到莫大好處般。

  他表現的實在太過於積極,不由得別人心裡不起疑。特別是大相白沙爾這種天方教勢力的領軍人物,從一開始就沒相信過假道士穆陽仁的忠誠,此刻,更是警惕之意頓生。皺了皺眉頭,上前出言阻攔:「大汗且慢。今晚的事情恐怕其中有詐!」

  「什麼?」俱車鼻施楞了楞,很是不滿地大聲喝問,「你是說本汗又上了敵人的當麼?」

  「臣下不敢。」白沙爾輕輕躬了下身子,嘴裡說得客氣,神態和表現卻大相徑庭。「臣下只是有幾個疑問罷了。弄清楚些,想必也耽擱不了太長時間!」

  說著話,他也不理會俱車鼻施的態度,徑直將面孔轉向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從敵營「殺回來」的窩囊廢,「你們兩個,把剛纔的話再重複一遍?到底馬場是怎麼丟的?弟兄們都戰死了,為什麼你們兩個卻活了下來?!」

  「是米摩克執意要主動出擊,我們攔不住他!」

  「也不是都死光了,還有很多人被俘。我們兩個,是,是力戰,力戰到……」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本來就對白沙爾十分畏懼,在對方刀一樣的目光下,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幾乎弱不可聞。

  「再說一遍?!!」白沙爾面色陰沉,牙齒在燈光下閃著白森森地寒光,「你們兩個是如何被擒的。怎麼從唐營逃回來的?」

  一再聞聽同樣的質問,衆將心神一凜,看向法哈德和費迪勒二人的目光立刻充滿了鄙夷。力盡被擒,隨後又從唐營中血戰而出。即便是柘折城中公認的第一好手查比爾,估計身上也被砍得到處都是血口子。而眼前這兩個傢伙,身上居然連一絲血跡都沒有,怎麼可能是真的從唐營裡殺回來的?

  「我們,我們……」眾人刀一樣的目光下,法哈德和費迪勒兩人趴在地上抖得如篩糠,「我們兩個的確儘力了啊。是米摩克,是米摩克把能打的弟兄全葬送了。我們,我們兩個……。」

  「兩個廢物!」不待二人把話說完,左帥加亞西衝上前,一腳一個,將他們踢成了滾地葫蘆,「你們到底看沒看清楚唐營的真實情況?趕緊說,否則老子親手剁了你們!」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的確大多數帳篷都是空的!」如同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法哈德和費迪勒兩人哭喊著回應。「我們,我們可是接連翻看了十幾座帳篷啊。我們儘力了,儘力了啊!」

  「大汗。末將請求帶領本部兵馬,出城去踏營!」左帥加亞又氣又愧,轉過頭,再度衝著俱車鼻施請纓。

  「嗯……?」俱車鼻施眉頭緊鎖,臉上的表情很是猶豫。他原本也不相信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能跟唐軍力戰到底,只是覺得敵軍的實力被這兩傢伙探聽出來了,其餘都是細枝末節,不值得深究而已。然而後來隨著白沙爾對細節的追問,他心中就對兩個窩囊廢的話就漸漸失去了信心。此刻發覺左帥加亞西依舊試圖包庇二人,心中不由得湧上一股惱怒。正準備順勢答允了對方的請求,由著加亞西去自尋死路,冷不防卻又聽見穆陽仁在旁邊喊道,「還是小人去吧。左帥乃千金之軀,不能輕易犯險。倒是小人,本是爛命一條,多虧了大汗信賴,才有今天這般出息。若是能探明唐營虛實,小的即便是死,也算值了!」

  「你……」俱車鼻施忍不住上下打量穆陽仁,心中一陣波濤翻滾。

  比起加亞西的囂張跋扈,此刻穆陽仁那乾瘦的面孔顯得分外真誠,「大汗對小人的知遇之恩,小的一直沒法子回報。今晚既然敵情虛實不明,小的願意拼了這條爛命,替大汗探出個真實結果來!」

  「你這卡菲爾,也敢跟我爭?」加亞西一把將穆陽仁推開,呵斥的聲音裡除了憤怒,隱隱還帶上了一股輕鬆的味道。(註1)「你這唐人,先前還唯恐搶不到功勞,此刻怎麼認定了自己一定會死在唐營裡?!」大相白沙爾一把將穆陽仁扶住,目光裡充滿了懷疑。

  「小人,小人!」穆陽仁先是沖白沙爾訕訕施了禮,然後低著頭回應,「小人先前,的確,的確是想搶功來著。可經過大相您的提醒,小人忽然就明白了,唐軍在城外,十有**是挖了個陷阱想讓咱們往裡邊跳。所以,所以小人才想,豁出這一條命去……」

  「行了!」白沙爾厭惡地擺擺手,打斷了穆陽仁的表白。法哈德和費迪勒帶回來的軍情固然破綻無數,而眼前這唐人道士亦未必安著什麼好心。「說重點,我剛纔只是覺得法哈德和費迪勒從唐營逃出來得太輕鬆,你怎麼認定了外邊是陷阱?」

  「小人,小人也是受了大相您的提醒麼?」穆陽仁抹了抹眼角,滿臉委屈,「他們兩個身上一點傷都沒有,不可能是從唐營闖出來的。而如果說是個人都能輕鬆逃出來,被俘的弟兄們多了,怎麼沒見到第三個?」

  「對啊。怎麼沒見到第三個?這兩傢伙運氣也忒好了!」聽完穆陽仁的話,即便最急於立功的將領,心裡也認定了法哈德和費迪勒帶回的是一條假情報。出城決戰的話再也沒人願意提,反倒紛紛用目光瞪向加亞西,看他還如何袒護兩個廢物。

  被大夥看得心裡直冒火,加亞西又追上半步,一把拉住穆陽仁的領口,「別人逃不出來,難道他們兩個就一定逃不出來麼?如果唐軍人手不足,當然巡夜的時候會出現疏漏!」

  這話,已經是在强詞奪理了。聞者無不輕皺眉頭。穆陽仁卻不跟對方硬頂,伸出手去,先慢慢將加亞西的手指從自己的衣襟上扒開,然後整了整長衫,朗聲說道:「兵法有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善兵者,必以我之實,擊彼之虛,如破竹壓卵,無不摧矣!」

  幾句中原茶館裡說書的瞎子個個都能倒背如流的套話。卻聽得在場諸人兩眼發直,視線中的穆陽仁立刻變得無比高大。

  穆陽仁卻不知道見好就收,倒背著手,繼續朗聲念誦,「或虛示之以實,或實而示之以虛,或虛而虛之,使敵轉疑我為實,或實而實之,使敵轉疑我為虛……。」

  饒是俱車鼻施的唐言功底再好,也被徹底給說暈了。嚅囁了半天,才低聲打斷,「穆,那個穆,你的意思是,唐軍故意通過這兩個傢伙的手泄露消息給我,騙我出去跟他們決戰?!」

  「那倒不一定!」騙人的關鍵在於掌握火候,對於撈偏門出身的穆陽仁來說,簡直是駕輕就熟,「兵無定式,水無常形。萬般變化,存於一心。敵人可能是兵多,故意示弱,哄騙大汗出營決戰。但也有可能是兵力不足,故意告訴大汗實情,誤導大汗,讓大汗以為他們在城外布下了陷阱。」

  「這不是廢話麼?」加亞西暈頭轉向,衝過來,對著穆陽仁怒吼。「什麼都被你說了,卻什麼都沒說清楚。你這卡菲爾,到底想幹什麼?」

  「我只是想把水攪渾!」穆陽仁心裡暗罵,嘴上卻繼續信口掰扯,「不然。至少我們可以推斷出,所謂六百唐軍這個數字,肯定是虛!這兩位將軍,也是唐營故意放回來的。」說著話,他把手向法哈德和費迪勒廢物身上一指,「不信你問問他們,逃回來的路上,是不是沒遇到任何攔阻?!」

  「是,的確沒遇到任何攔阻!」不待別人發問,法哈德和費迪勒兩個就先招認了,以免徹底激怒了俱車鼻施,到最後連小命而都保不住。

  「那你們,是不是偷聽到唐軍兵力不足的消息,而不是像先前說得那樣,從看守口中套問出來的?」穆陽仁心裡猛然打了個突,蹲下身去,和顔悅色地繼續詢問。

  「是,是這樣的。先生真,真高明!」此刻在法哈德和費迪勒眼裡,管家大人就是個活神仙,無論如何都不敢用謊言來欺騙。

  「看看……」穆陽仁站起身來,衝著眾人輕輕攤手。

  衆將領徹底心服口服,再也不敢提出城二字。只有左帥加亞西還不甘心,咬了咬牙,低聲道:「那也沒法證明唐人的確挖了個陷阱給我等鑽。姓穆的,你剛纔不是還主動請纓去探營麼?現在還敢不敢跟我一起去?!」

  「當然敢!」穆陽仁現在也有些吃不準外邊的唐軍到底想幹什麼了,皺了皺眉頭,硬著頭皮回應。「但穆某現在又想出了一個更穩妥的主意。可以不出城就知道答案!」

  「那你還不說出來!」唯恐加亞西繼續胡攪蠻纏,大相白沙爾搶先一步,沉著臉喝令。

  「這……」穆陽仁扭頭去望俱車鼻施,看上去非常不情願。

  「大相的命令就是本汗的命令!」俱車鼻施心裡非常不痛快,嘴上卻表現得頗為大度。「說罷,這裡沒外人。如果你的計策有用的話,本汗就賞你一個官職當!」

  「謝大汗抬愛。給您做管家,小人已經心滿意足!」穆陽仁不驕不躁,先謝了俱車鼻施的賞識,然後才慢吞吞地說道,「其實道理很簡單。如果外邊有埋伏的話,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咱們不妨先到城牆上觀望一番,然後再決定是否出城!」

  「嗯,這倒是一個辦法。反正大夥已經都起來了,不如跟本汗一道去城牆上走走!」俱車鼻施覺得有必要給穆陽仁撐一次腰,點點頭,搶先開口。

  既然大汗都發了話,衆人只能遵從。當即,親兵們牽來戰馬,簇擁著一干文武來到東面的城樓上,挑起燈籠火把來回亂照。直把眼睛都看酸了,外面依舊是一座靜悄悄的大營,彷彿泥塑的一般,沒有絲毫變化。

  「這就是你獻的妙計,到底能看出什麼來?」左帥加亞西立刻又來了勁兒,衝著穆陽仁低聲嚷嚷。

  穆陽仁心裡也直犯嘀咕。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給外邊的唐軍幫了忙,還是誤打誤撞真的戳破了對方的計謀。皺著眉頭猶豫了好半天,終是把心一橫,決定先保全自己在俱車鼻施面前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高大形象,「如果不是故意騙咱們上當,而是真的走漏了軍情的話。他們發現兩位將軍逃離,一定會連夜撤走。屆時,咱們策馬去追,也肯定來得及。況且……。」

  一句圓場面的話還沒說完,天空中突然雜訊大作。數以千計的寒鴉,慘叫著從城南、城西、城北三個方向飛來,掠過柘折城上空,一頭向民居間扎去。

  除非受到突然驚嚇,鳥雀才不會在夜裡亂飛。而能在三個方向同時驚動這麼多寒鴉,肯定是大批敵軍在潛行。登時,所有將領臉色雪白,腦門上齊刷刷冒了一層冷汗。

  如果剛剛大夥真的出城劫營的話,恐怕十有**回不來了。

  再看左帥加亞西,簡直臊得連頭都沒法抬了。抽出腰間彎刀,奮力劈向自家的大舅子費迪勒:「你這廢物,活著有什麼用……。」

  「啊!」費迪勒來不及躲閃,登時身首異處。血淋漓的腦袋瓜子順著馬道滾落,圓圓的眼睛瞪了一路。

  「還有你這廢料,吃我一刀!」左帥加亞西一不做,二不休,繼續揮刀追著法哈德亂砍。右帥查比爾見狀,趕緊撲上去抱住他的骼膊,「夠了,該怎麼處置他們,自有大汗來做決定!你忙著動刀子幹什麼?」

  「讓開,讓我殺了這個廢物!」左帥加亞西來回掙扎,不依不饒。如果費迪勒已經將大汗藏寶的消息泄露給了唐人,法哈德想必當時也在場。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再活下去,否則,一旦唐軍動手搶了寶藏,自己肯定會受到牽連。

  可這些理由只能在心裡想,卻無法宣之於口。眨眼間,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等將領也紛紛上前,硬生生將刀子從加亞西手中奪了下來。

  「還不趕緊向大汗請罪?」白沙爾恨鐵不成鋼,上前踢了加壓西幾腳,用眼神悄悄暗示。

  左帥加亞西彷彿做了場噩夢般,猛然回神。掙脫衆人,快步走向俱車鼻施,「大汗,末將剛纔一時……」

  「殺就殺了!」俱車鼻施看了他一眼,冷笑著回應,「你不殺,本汗也不會讓他活過今晚。去,把另外一個也給我砍了。省得在這裡礙眼!」說罷,一甩衣袖,揚長而去。

  左帥加亞西被說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紅著臉楞在了當場。半晌,才又回過身來,衝著自己的親信吼道,「楞在幹什麼,去,把法哈德給我宰了。把腦袋挑在城牆上示眾。敢不戰而降者,就是這個下場!」

  「是!」親衛們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一聲,轉身去執行命令。已經嚇癱了的法哈德自知在劫難逃,立即扯開嗓子高聲控訴,「冤枉,我冤枉。是費亦勒將大汗的藏,啊!」

  沒等他將事實說出來,喉嚨就已經被搶上前的加亞西親手割斷。做完了這一切,後者兀自覺得不解恨,轉頭又想找假道士穆陽仁的麻煩。誰料在人群中看了半晌,卻連假道士的影子都沒瞧見。正惱怒間,又聽大相白沙爾低聲罵道,「你這吃草的蠢貨。還找什麼?人家早就跟著大汗回王宮去了。從今往後後,你記得給我少惹他。否則,別怪我護不住你!」

  「這……」加亞西再度楞在了當場,好半天,也沒弄明白大相到底為什麼不準自己再找穆陽仁的麻煩。還是右帥查比爾聰明,看加亞西滿頭霧水的模樣可憐,湊上前,低聲提醒道:「過了今晚,那唐人在大汗眼裡,肯定會紅得發紫。你越急著將他拉下來,恐怕越適得其反。不如先緩一緩,待大汗把眼前的危機對付過去再說。到那時,他一個沒有任何根基的外來戶,還能鬥得過我們這些老人麼?」

  「嗯。」明知道右帥查比爾未必安著什麼好心,加亞西卻只能點頭。然後將雙手搭在城牆上,目光盯著王宮所在不停地看,心中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那卡菲爾到底使了什麼妖法,居然把所有一切都能料得清清楚楚?

  不光是他心裡犯迷糊,今晚目睹了整個事情經過的所有人,此刻看向假道士的目光當中,都充滿了崇敬之意。特別是俱車鼻施身邊的親衛,簡直把穆陽仁當成了神仙,騎馬時都不敢跟其並排,只敢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

  假道士穆陽仁卻不管背後有多少崇拜的眼神,他現在,最希望的是自己沒有誤打誤撞壞了唐軍的大事。不過,只是短短半柱香時間,他心裡便釋然了。第一,城外的唐軍肯定不知道是自己幹的。第二,如果唐軍打不下柘折城,憑著今晚的功勞,自己在俱車鼻施面前也能博得一席之地,比原來做山大王强了百倍。

  想到這兒,他磕打坐騎的動作越發小心,唯恐稍有不慎,便被俱車鼻施丟下,忘了今晚封官的承諾。

  俱車鼻施當然不會忘記穆陽仁今晚立了多大的「功勞」,只是心裡被加亞西等人的表現刺激得很不舒服,一時間懶得想其他事情而已。默默走了一會兒,他忽然拉了拉馬繮繩,回過頭,低聲問道:「你今天晚上,真的曾經想出城打探敵情?」

  「啊!」穆陽仁來不及放緩馬速,差點一頭從坐騎上栽下來。掙扎了幾下,才氣喘吁吁地回應道:「稟大汗。小人對大汗的忠心,天上的日月都可以照見!」

  「當真?」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俱車鼻施停住坐騎,死盯著穆陽仁的眼睛確認。

  「十足十的真!小的可以對著任何神明發誓!」這回,穆陽仁有了準備,回答得迅速而鄭重。

  俱車鼻施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把穆陽仁的頭皮都看得發麻了,才收回目光,喟然長嘆:「想不到,想不到你一個唐人,居然是對我最忠誠的。唉,本汗縱橫半生,沒想到,真沒想到……」

  「正因為屬下是唐人,才會對大汗忠貞不二!」猜到俱車鼻施沒說出賴的話想表達什麼意思,穆陽仁挺直了胸脯回應。

  「哦?」俱車鼻施眼神忽地一閃,輕輕磕了磕馬肚子,繼續前行,「跟上,跟我走一起!」

  「屬下不敢!」穆陽仁低聲回應,策動坐騎,跟俱車鼻施保持了半個馬頭的差距。

  這個動作,又上俱車鼻施好生感慨。搖著頭嘆息了半晌,才又側過頭來,笑著問道:「為什麼?」

  「這個問題有點複雜。一兩句話解釋不清楚!」

  「說說?反正今晚本汗也沒法睡了!」

  「這……」奈不住俱車鼻施的追問,穆陽仁很為難地總結,「我們唐人,未必信哪個神明,也未必遵從哪家的教義。心裡卻把自己的人格看得很重。講究的是「人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大汗不嫌我是馬賊出身,賞我做您的管家,就等於,就等於把我當了人看。我當然,當然要像個人一樣……」

  幾句話,半文半白,卻聽得俱車鼻施頻頻點頭。作為一國之主,最近這兩年來令他最寢食難安的,不是隨時可能殺回來的唐軍,而是柘折城中越來越膨大的宗教勢力。這股勢力如同一座山,越來越近地壓向了他的頭頂。讓他無法呼吸,無法移動,甚至連站直了身體說話,都越來越艱難。

  如果一定要做傀儡的話,做哪家的傀儡又有什麼關係?至少,給大唐做傀儡還能活得更有尊嚴,更像人一些!

  想到這兒,俱車鼻施忍不住放聲大笑,如同突然頓悟了什麼一般,長笑著縱馬衝過半夜的街道。

  笑聲如哭,嚇得剛剛落下的寒鴉再度飛起,「嘎嘎嘎嘎」,飛滿整個夜空。

  註1:卡菲爾,異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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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四章 破軍 (一 上)

  接下來小半個月,俱車鼻施索性破罐子破摔,將軍政諸事徹底推給大相白沙爾,自己躲在王宮中終日飲酒作樂,對城外的戰事問都不問一聲。

  城外的唐軍也不客氣,繼續以每天一座營壘的速度,掃蕩那些存放糧食、輜重、牲畜、草料的據點。各據點的守軍開始還燃起狼煙向城內求援,後來發現城中的公子王孫們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索性連狼煙都不點了。心思堅韌者則象徵性地抵抗一番,然後棄營而逃。心思不堅韌者,見到唐軍的旗號便打開營門,將賬簿和武器雙手奉上。然後乖乖地等待對方發落。

  眼看著兩年多來的積蓄一倉庫一倉庫地落入「盜匪」之手,大相白沙爾急得腦瓜門兒一片青紫。有心帶隊出城與唐軍一拼,怎奈連續兩次放棄主動出戰的機會之後,非但將領們的心氣都疲了,底下的兵卒士氣也低落到了極點,無論他怎麼鼓動,都提不起半分鬥志來。帶著這種隊伍出去跟唐軍決戰,無異於自尋死路。白沙爾思前想後,終是決定繼續等待下去。反正最近北風已經一日急過一日,不出半個月,暴雪必降。到那時,大夥不用出戰,遲遲而來的嚴寒天氣,自然能將唐軍凍跑。

  彷彿發覺了天氣的變化,在連續破了數座營壘,將裡邊的積蓄搶劫一空之後。城外的唐軍也改變的戰術。不再繼續慢條斯理地「打劫」,而是押著連日來捉獲的俘虜,將幾座營壘拆毀,將木料、帳篷、繩索等物收集到一處,在柘折城正東五里遠的地方,重新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營盤。營盤正前方,則用黃土和石塊壘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山丘,高度與柘折城相仿,四面都有木製的台階,可以直通其上。高臺的邊角處,還各擺了一個巨大的鐵鼎,裡邊放著木炭、蒿草之類,終日煙火不絶。

  「他們在幹什麼,難道準備使用巫術麼?」自打那天晚上差點中了唐軍的「詭計」之後,左帥加亞西就變得草木皆兵,望著天空中飄蕩的黑煙,不斷地找人詢問。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那些信奉火神的邪教徒喜歡玩的把戲。但又不太像!」右帥查比爾也被加亞西弄得心情無比緊張,皺著眉頭,低聲回應。

  「該死,真主會懲罰他們,讓他們下地獄!」加亞西咬牙切齒,心裡卻直敲小鼓。

  「真主保佑他的信徒!」 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等人亦是滿臉憔悴,雙眼之中布滿了血絲。

  大夥心裡都非常清楚,這回損失實在太慘,無論唐軍會不會被寒冷的天氣凍走,柘折城的前途都堪憂。藥剎水沿岸不止一個可汗自稱為大宛國的嫡系繼承人,拔汗那城主阿悉爛達、白水城主賀魯沙哥,都對大宛王冠虎視眈眈。更可恨的是西曹國主曹忠節,連姓氏都是唐人的,居然也自稱是大宛王之後,隨時準備與俱車鼻施一決雌雄。

  這兩年俱車鼻施背後有大食人支持,幾個窺探王位的人才不敢輕舉妄動。而如今大食人兵敗,柘折城縱使熬過唐軍的洗劫,也必將實力大損。明年開春之後,不被周圍的群狼盯上才怪!!

  一想到柘折城的前途,衆將便覺得眼前黯淡無光。偏偏外面的唐人一點兒也不體諒大夥的愁苦心情,在剛剛壘起的高臺附近,敲鑼打鼓,吶喊呼喝,折騰個沒完沒了。前後不過兩日光景,大相白沙爾就被唐軍的怪異舉動弄得心裡發了毛,把心一橫,衝著左右命令道,「去,把那個姓穆的,那個總管大人給我叫來。不,請過來,讓他看看外邊的唐人在搞什麼?」

  「是!」左右答應一聲,小跑著去找無所不知的王府新任總管。人還沒等走下馬道,卻被右帥查比爾低聲叫停了腳步。

  「還是我去吧!」右帥查比爾想了想,苦笑著道。「他現在可不好請,幾個小兵,未必能讓他過來!」

  「嗯。」大相白沙爾輕輕點頭,「你去了,好言好語跟他說。不值得跟他生氣。咱們就先讓他囂張幾天!待外邊的敵兵退了,我自然有辦法趕他走!」

  王府總管,是俱車鼻施當日為了表彰穆陽仁識破唐軍陰謀之功,親口封給他的官爵。甭看與他原來的管家職位只差了一個字,權力範圍卻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管家只算俱車鼻施的私人奴僕,主要負責王宮內的柴米油鹽,沒權力干涉政務。總管卻能替俱車鼻施傳達口諭、安排官員覲見時間,將外面的民情,官員的聲望稟告給俱車鼻施知曉,並且可以在危急關頭調動少量王宮侍衛。

  若是放在中原,這至少是個三品監門將軍,只有親信太監才能擔任。但大宛國沒有使用閹人的傳統,所以穆陽仁白白撈了個便宜。不過他這個總管也算做得盡職盡業,上任之後第二天,便找出了王宮在防禦方面的數處疏漏,還主動替左帥加亞西在俱車鼻施面前說好話,讓後者寬恕了他擅自誅殺將領的罪責。所以白沙爾、加亞西等雖然依舊看著穆大總管很不順眼,卻念在其能主動示好的份上,暫時沒有專門針對他。而穆陽仁也十分懂得藏拙,平素只管拉著幾個宮廷侍衛天南地北地胡侃,對柘折城的政務、軍務方面,一概不參與,不打聽。倒也暫且與城中的天方教勢力相安無事。

  這日,穆陽仁正跟幾名當值侍衛講古,說到突騎施傳奇可汗俱車鼻施,在部落被突厥人屠滅的情況下,收拾了三十幾副皮甲,自立為汗。東征西討,數年之內,一統藥剎水沿岸各地,稱雄西域。隨即又向大唐上表,娶金河公主為妻。得到大唐的財力、物力支持。興兵二十萬,南破吐蕃、北擊突厥、西拒大食。將三個強大的敵人打得焦頭爛額。吐蕃、大食、突厥三方勢力無可奈何,只好像大唐一樣,把國王之女嫁過來,以示拉攏。俱車鼻施則將三個公主統統納為側室,每天晚上抱著四個女人大被同眠,受盡人間極樂。

  穆陽仁出身市井,別的本事未必多高明,口才卻是一等一。此時大宛國讀書人不多,國史更是從來沒有修過。所有關於歷史的掌故,都是老一輩,少一輩耳口相傳,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所以任穆陽仁把故事說得有多離譜,把黑的說成白的,西北說成東南,侍衛們也聽不出來,只是覺得故事聽起來著實過癮,當年的那個俱車鼻施可汗也著實是個大大的英雄。

  偏偏此人與眼下的大宛王俱車鼻施還是同名同姓,所以侍衛們聽了,自然而然地就將他的光輝事跡,與王宮裡那位天天喝酒買醉的主人聯繫了起來。當聽到金城公主死後,老俱車鼻施居然聽信了吐蕃女人的蠱惑,主動向安西挑起戰爭,都覺得其十分不智。又聽到俱車鼻施在碎葉城下,被唐將蓋嘉運打得全軍覆沒,心裡愈發覺得那個吐蕃妖女是罪魁禍首。最後聽聞俱車鼻施落魄時,女人們一個個都離他而去,更是怒不可遏。待聽聞他衆叛親離,落魄無依,在大漠中遊蕩,居然被幾個處木昆部的馬賊砍了腦袋,一個個不覺站起身來,扼腕長嘆。

  「唉,如果大唐的公主再多活幾年就好了,一定能鎮住那個吐蕃女人!」

  「是啊,四個女人當中,只有大唐的公主是真心對待俱車鼻施,其他估計心裡都巴不得他早死!」

  「不過,他這輩子也輝煌過,四個大國的公主啊。想想都讓人流口水!」

  「狗屁四個大國。突厥和吐蕃,怎麼跟人家大唐比!」

  「那當然,大唐與河中這一塊,恩恩怨怨糾纏了上千年,就像親哥倆打架,誰都不會真的下死手!」穆陽仁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拍了拍身下的石台階,低聲總結。「可換了外人進來,就不一定了。你覺得人家是幫你,其實人家不過是為了謀奪你的牛羊和牧場罷了!」

  幾個當值侍衛都是俱車鼻施可汗的親信老人,受天方教的影響不深,所以很容易便被穆陽仁給繞進去,點點頭,低聲附和,「可不是麼!人家大唐遍地都能撿到金子,才不會大老遠過來搶你!都怪某些人不知道死活,偏偏挑撥著大汗去劫殺唐使。闖出禍來,又沒本事收拾攤子!」

  「對,他們不是一直說自己本事大麼?怎麼連出城一戰的勇氣都沒有?」

  「就是,就是,招惹了唐人,最後還不是咱們出去拚命?」

  「可不是麼?整日說什麼地上天國,地上天國,天國什麼樣我沒見到。現在卻弄得連口磚茶都喝不起了!」

  火苗一點起來,就不受控制地往高了冒。提及這兩年大食人對柘折城的壓榨,衆侍衛越發覺得心中氣憤難平。穆陽仁自覺計謀得逞,正準備繼續往火頭上澆幾瓢油。剛要開口,猛然聽見背後有人喝道:「你們幾個,瞎說些什麼?都覺得活得命長了不成?」

  啊!衆人被嚇了一跳,登時,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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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6 01:15: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天淨沙 第四章 破軍 (一 下)

  穆陽仁心裡也非常害怕,但多年的撈偏門經驗,卻讓他迅速控制住了心中的惶恐。慢慢地轉過身來,笑著沖說話的方向輕輕拱手,「嗨,我們幾個只是說一些陳年舊事而已。與現在的事情沒關係。右,右帥大人,您找大汗麼?我這就進去給您通報!」

  碰到這麼一個滾刀肉,右帥查比爾也沒辦法。强壓住心頭的不快,沉聲道:「不用了!我不找大汗,我是來找你的。唐軍在城外壘了個怪模怪樣的土丘,大相讓我請你過去看看那是什麼東西?」

  「我就一個四處遊蕩的道士,哪可能知道這麼多啊!」穆陽仁一聽,立刻贅著屁股往後閃,「右帥您還是找別人吧。一旦我說錯了,豈不耽誤了您的大事!」

  「你到底去不去?」查比爾暴怒,伸手便去按腰間刀柄。

  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看到對方真的要動粗,穆陽仁立刻又換了副面孔,訕笑著說道,「我去,我去還不成麼?不過,一旦我說錯了,您日後不能找我算賬!」

  「趕緊走,哪那麼多廢話!」查比爾惡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大聲命令。

  假道士穆陽仁推脫不過,只好命人牽了一匹戰馬,騎上去,怏怏地跟在查比爾身後。連續聽了數日號角之聲,此刻柘折城中的百姓人人自危。時值正午,大街上卻沒有幾個行人。沿途商舖也是關門落鎖,唯恐一不小心就大禍臨頭。

  兩人一前一後在街上走了片刻,看看四下裡沒有其他人旁聽。走在前面的右帥查比爾悄悄地拉緊了馬繮繩,將胯下坐騎速度放慢。待穆陽仁於不知不覺間與自己並絡而行時,側過頭,以極小的聲音問道:「你給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外邊那些唐人派進來的細作?!」

  「冤枉!小的冤枉!」穆陽仁嚇了一跳,趕緊舉起手來大聲喊冤。「小的是半天雲的軍師,唐軍見了小的,殺還殺不及呢,怎麼可能放心讓小的進城來做臥底?您要是不信,就把我身邊那些弟兄叫過來審問,看看小的到底跟唐軍有沒有瓜葛?」

  他這廂嚇得滿腦袋瓜子冷汗,右帥查比爾卻根本沒當回事。聽穆陽仁說得懇切,便笑了笑,柔聲安慰道:「行了,行了,不是就不是,你嚷嚷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

  「右帥,右帥您隨便問問,可是,可是會出人命的!」穆陽仁一邊擦著冷汗,一邊在肚子裡罵查比爾的祖宗八代。有這麼隨便問的麼?一旦被別人捕風捉影,老子有幾顆腦袋被你們砍?他早晚不得好死!

  「到了現在,誰還敢動你這王宮總管?!」查比爾絲毫不覺得自己剛纔的話有多過分,又笑了笑,淡然道。「不過,你這王宮總管還能當多久就不清楚了。大汗那人,最恨屬下吃裡扒外!」

  「小的對大汗的忠心,日月可鑒!」穆陽仁立刻又舉起手來,賭咒發誓。唯恐對方不信,他又迅速補充,「沒有大汗,就沒有小人的今天。小人當年做夢都沒想到,能當上這麼大的官兒。如果不對大汗盡忠的話,換了別人,還會給小的這麼多富貴麼?」

  後幾句話,每一句都說到的點子上,不由得人不信。點點頭,右帥查比爾笑著說道,「的確,除了大汗,沒人會賞識你這傢伙!那我再問你句實話,你以為,咱們這柘折城,能逃過此劫麼?」

  「這……?」穆陽仁本來想逃避,然而卻被對方刀一樣的目光盯著,不得不認真對待。斟酌了好一會兒,才以極低的聲音說道:「若是前兩次大汗都肯聽從小人的建議,不管外邊唐軍的虛實,只管殺出去跟他們拚命的話,也許還有機會獲勝。可小的人微言輕,左帥大人他又事事,事事都要跟小的擰著來……」

  「過去的事情咱們不提。你就說現在,咱們還能不能把柘折城守住?!」查比爾擺了擺手,制止了穆陽仁的抱怨。作為俱車鼻施身邊的一名老兄弟,他對大相白沙爾、左帥加亞西等人的做派也有許多不滿。然而大敵當前,這些矛盾都可以暫且放在一邊,以免被唐人得了機會。

  「小的不懂打仗!」穆陽仁先是苦笑著强調了一句,然後繼續補充,「但是大唐那邊有句古話,說第一次敲鼓能聚集士氣,第二次敲鼓士氣就要低落一半兒。如果前兩次敲鼓都沒把握機會的話,第三次敲鼓就沒任何效果了。如今城中將士都知道大汗是下定了決心要把唐軍耗走,哪還有人願意出去拚命?所以,現在,守得住守不住,都只能死守了!」

  河中文化與中原不同,但查比爾也是百戰老將,豈能不明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聽完了穆陽仁的話,沉默了好半晌,才嘆了口氣,幽幽地道:「的確,也只能死守了。不過,如果柘折城守不住,你能不能想個法子保得大汗周全。說實話,從我跟他那天起,你是他最賞識的一個唐人!」

  「小的,小的只能說,盡一切努力!」提起俱車鼻施的知遇之恩,穆陽仁也很是感動。點點頭,鄭重承諾。「不過,現在說這些是不是太早了點兒。畢竟,畢竟有什麼主意,都得首先取得大相和左帥的首肯!」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明知道穆陽仁的承諾未必可靠,前途黯淡,查比爾也只能暫且將死馬當做活馬醫。趁附近沒人注意,從懷中摸出一塊金牌,他迅速塞給穆陽仁,「這是本帥的信物,可以借給你用幾天。憑著它,你的人進出各處城門,都不會受到盤查!」

  『他什麼意思?讓我去跟唐軍聯絡如何投降麼?』穆陽仁大驚失色,抱著金牌,如同抱著一團火炭。『他自己怎麼不去?莫非又想拿老子當擋箭牌?』

  早就猜到他的反應,查比爾撇了撇嘴,冷笑著道:「放心,出了事情,本帥自然會替你擔著。本帥只是想,如果打不過的話,就另尋一條出路。畢竟,該死的是大食人。咱們柘折城,與大唐並沒多少仇怨。」

  「這……」穆陽仁依舊反應不過來,繼續目瞪口獃。記憶中,右帥查比爾也早就板依了天方教,並且一言一行都極為虔誠。誰能料到此人居然打起了腳踏兩隻船的主意。

  見僞道士穆陽仁依舊迷迷糊糊,查比爾聳聳肩,冷笑著補充,「你們大唐人也好,他們大食人也罷,不過都是一陣風。頂多是冷風和暖風的區別。我跟俱車鼻施,卻是這裡的草。無論是那股風掛過來,都在這裡生不了根。而我們這些草,卻不可能離開這裡搬到別處去!所以,也只能順著風倒了!」

  說著話,他又喟然長嘆,彷彿要把心中的不甘全部化作一口怨氣給吐到天上去。穆陽仁聽得心有戚戚,咧了下嘴,低聲道,「穆某明白您的意思。穆某儘力去做好了。無論如何,都會不會辜負大汗和您的信賴!」

  「希望你能說到做到!」右帥查比爾盯著穆陽仁,彷彿要用目光將他內心世界看穿一般。半晌,又嘆了口氣,低聲道:「走吧,別讓大相等急了。」

  「嗯!」假道士穆陽仁答應一聲,策馬跟上。須臾之後,二人來到了東城門口。將坐騎交給守城士兵,快步沿馬道走上城頭。先跟大相白沙爾見了禮,然後並著肩頭向城外張望。

  只見一座巍峨的高臺拔地而起,與柘折城遙遙相對。高臺之上,竪立著四個巨大的香爐,縷縷青煙不斷從香爐上的孔洞中冒出來,盈盈繞繞,將高臺的頂端裝點得如夢似幻。

  「嗚嗚嗚~~~」幾聲號角沖煙霧中傳出,隱隱帶著幾分古韻。穆陽仁雖然聽不懂號角所傳達的意思,心臟卻猛然縮了縮,有股肅穆的感覺從腳底升起來,直衝腦門。

  這角聲如龍吟,如虎嘯,從亙古的蠻荒時代穿越而來,喚醒他內心深處沉睡的記憶。刀耕火種,披荊斬棘。軒轅皇帝鏖戰蚩尤,大漢鐵騎馳騁塞外,也許都是伴著同樣的曲調,同樣的旋律。

  不知不覺間,穆陽仁就站直了身體,雙目當中,隱隱有幾點濕潤的光澤在閃亮。他是唐人,剝了皮,碎了骨,碾成灰,埋進污泥裡,也是唐人。穿上羊皮大氅,帶上貂皮帽子,脖頸處掛滿獸骨,耳垂處墜滿寶石,依舊是唐人。

  這一身份,在他內心深處,不想改變,也無法改變。

  「你這卡菲爾,到底知道不知道對面是什麼東西?別磨蹭,趕緊說!」看見穆陽仁神神叨叨的模樣,左帥加亞西心頭火往上撞,推了他一把,大聲喝令。

  「知道!」穆陽仁偷偷握了握拳,沉聲回應。

  「什麼?」聞聽此言,大相白沙爾立刻搶上前,急切地追問。

  「盟誓台!」穆陽仁難得將腰挺直了一回,望著白沙爾的眼睛,大聲回答。「據說當年中原一個英雄會盟諸侯,號令大夥驅逐蠻夷,用的就是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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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6 01:16: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天淨沙 第四章 破軍 (二 上)

  話音未落,左帥加亞西已經怒氣沖衝撲上,一拳一腳,將穆陽仁掀翻在地,「你這卡菲爾,你這卡菲爾,我叫你盟誓,叫你盟誓……」

  若是放在以往,穆陽仁肯定早就滿地打滾,哭喊著求饒了。誰料今天,他不知道突然從哪來了勇氣,居然不閃不躲,衝著加亞西嘿嘿冷笑。

  見到此景,加亞西愈發怒不可遏,從腰間抽出彎刀就往下劈,「我先宰了你,讓你替唐人說話……」

  「噹啷!」一聲,刀鋒被右帥查比爾用兵器架開,同時,一個冷冰冰聲音提醒道:「行了,你鬧夠沒有。他是大汗親口委任的王宮總管,要殺,也得經過大汗同意才行!」

  「你!」加亞西不願與查比爾結怨,卻衝著穆陽仁不依不饒,「不過一個卡菲爾,殺了又能怎樣?我就不信,大汗還能讓我替他償命?!你別攔著,今天我倒要看看,他能嘴硬到幾時!」

  「人是我叫來的,被你殺了,我也逃不了被大汗責難!」查比爾鐵青著臉,緊緊將穆陽仁護在背後。

  「你讓不讓開!不讓別怪我刀子不認人!」加亞西刀鋒亂晃,逼迫查比爾少管自己的閒事。

  「你試試!」查比爾本來就跟他不怎麼和睦,此刻又剛剛與穆陽仁有了秘約,豈肯輕易讓步。揮舞了幾下彎刀,將加亞西迫離目標三尺之外。

  眼看著二人就要當衆火並,大相白沙爾只好出面做和事老,「加亞西,別給大夥添亂!」查比爾,你也把兵器收起來。有那份力氣到城外去使,在這裡耍刀子算什麼英雄?」

  他身兼大宛國宰相和天方教河中地區教長二職,位高權重。查比爾和加亞西二人不敢違抗,都悻悻地將彎刀插回了刀鞘。鎮住了兩名武將,白沙爾又命親信從地上扶起穆陽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道:「你如果還以大唐為榮,就該到城外去,跟著他們一起攻上來。而不是在這裡做大宛國的王宮總管。如果感念大汗對你的恩德,就該老老實實跟我們並肩抗敵,而不是總想著成為外邊唐軍的一員。到底哪頭對你更有利,你自己想想清楚。否則,恐怕不光我這邊容不下你。萬一唐軍入了城,也未必有你的好果子吃!」

  「屬下一直盡心儘力為大汗謀劃!」穆陽仁抹了抹嘴角上的血跡,沉聲回應,「是他,一直唸唸不忘提醒屬下,屬下是個唐人,與你們永遠都不一樣!」

  這話倒也是有感而發,因此聽起來理直氣壯。像穆陽仁這種市井無賴,做唐人時根本沒得到過朝廷的任何好處。被高仙芝當做棄子丟在河中之後,卻因為唐人的身份,遭受了比其他各族戰俘多幾倍的磨難。可以說,在穆陽仁內心深處,其實對大唐朝廷的歸屬感非常單薄,單薄得幾乎到了揮揮手便能輕易抹除地步。然而,無論他願意不願意承認,在左帥加亞西這種宗教瘋子和心胸狹窄之輩眼裡,他就是一個唐人,永遠都不可能被視為同類。

  「你這卡菲爾,你還有理了你!」聞聽此言,左帥加亞西又衝過來揮拳欲打。大相白沙爾上前半步,擋住了他的去路,「住手,他說的是實話。人不應該因為誠實而受到責難。」

  「他……」加亞西氣得臉色發紫,指著穆陽仁咬牙切齒。

  「退下!」白沙爾竪起眼睛斥退了他。隨即又將面孔轉向穆陽仁,和顔悅色地道,「你抱怨得對。他先前做得的確有些過分了。可大汗給予你的富貴,卻也是別人幾輩子都求不來的。你怎麼也不能剛拿了大汗的金子,轉頭就打算把他賣給你的族人!」

  「屬下沒有。屬下一直在替大汗出主意。小的三番五次勸大汗主動出擊,可你們都不肯聽!」穆陽仁看了白沙爾一眼,滿臉委屈。

  這又是一句實話,雖然白沙爾也不敢確定穆陽仁當初勸大夥主動出擊時,到底是何居心?然而眼前的情況卻明擺著,因為遲遲不敢與外邊的唐軍交手,城內兵將們的士氣,已經低落到了極點。如果第一場雪還遲遲不降的話,估計用不了太久,就有人偷偷跟唐軍聯絡獻城了!

  但是,事已至此,後悔藥顯然無處可買。白沙爾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姍姍來遲的冬天和其他各城的援軍與唐軍貌合神離上。所以,即便明白了城外那座盟誓台的功用,他也不想冒險派將士出去將其焚毀。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盟誓台只是對唐軍有用。對守軍來說,外邊多一座高臺,少一座高臺,幾乎沒什麼差別。

  想到這兒,他也沒心情繼續跟穆陽仁掰扯以前的是是非非,揮手命對方退下,自顧去檢查城牆各處防務。穆陽仁本來也不願意跟這些傢伙有太多瓜葛,施了個禮,順著馬道走下城樓。待離開城門很遠了,又拉住坐騎,回過頭來,沖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吐沫,恨恨地駡道:「老子欠了大汗的,老子自管想辦法去還。但你們幾個,如果老子讓你們死得太痛快了,老子的姓就倒著寫!」

  他這次是真的發了狠。駡過之後,便撥馬走向自己的府邸,著手安排親信與城外的唐軍聯絡。在他看來,俱車鼻施這個大宛王,不過是白沙爾等人手裡的傀儡而已。基本上別人怎麼想擺弄怎麼擺弄,自己能做主的事情非常有限。既然如此,給大唐做傀儡和給大食人做傀儡,就沒多大差別。反正只要外邊的唐家肯答應城破後留俱車鼻施一條活路,他這個才當了幾天的王宮總管,就算報答了俱車鼻施的恩情。

  此刻城中,其實已經暗流洶湧。很多將領本來就對白沙爾、加亞西等人一手遮天不滿,如今大難臨頭,更不想為他們這幾個瘋子殉葬。故而憑著右帥查比爾的金牌,穆陽仁的心腹愛徒劉館很輕易地就在當天夜裡被送出了城,隔了一個白天之後,又瞞過了白沙爾等人在軍隊中的支持者,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回來。

  「如何?見到鐵錘王了麼?他怎麼說?」穆陽仁正等得火燒火燎,見自己的人平安返回,立刻將其拉到僻靜處,低聲詢問。

  小道士劉館本是個孤兒,在馬賊隊伍中受盡欺辱,多虧了穆陽仁被穆陽仁收為弟子,才平安活到的今日。因此,他對穆陽仁這個一句道經都未曾傳授過的師父非常忠心,見對方問得急,趕緊理了下思路,低聲稟告,「見到了。不過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唐軍相信我是從城裡出去的。鐵錘王是個才二十出頭的大個子,為人非常爽快。他親口答應,如果您老能勸說右帥大人主動打開城門,日後必然會記您老的首功!」

  「首功個屁!」穆陽仁狠狠地掐了小劉館兒一把,急切地催促,「說正事兒,他答應繼續扶持俱車鼻施做大宛王了麼?城中的其他將領唐軍準備怎麼處置?!」

  「那……」小劉館兒的臉色立刻開始發苦,「沒有,他說,其他人都可以饒恕。但俱車鼻施不能。他先前投靠大食,背叛朝廷,是第一罪。侮辱大唐公主,殺拔漢那王子,是第二罪。狗膽包天,教唆馬賊劫殺天朝使團,是第三罪。緊閉城門,據王師於城外,是第四項罪名。還有,還有……」

  「還有個屁!你這廢物,不是讓你跟他們說麼,大汗是被白沙爾等人逼的,迫不得已麼!」沒等小劉館把王洵的原話複述完,穆陽仁已經急得跳了起來。

  「說了,我說了啊。」小道士劉館兒委屈的鼻涕眼淚一起往外流,「我都跪下來求他了。可他就是不肯答應。他說,藉口麼,總能找到。俱車鼻施也是個英雄,怎麼可能那麼容易被別人操縱。他還說,如果,如果不結結實實跟守軍打一場,讓城裡的人知道知道王師的厲害,想必師父和右帥等人即便投降,也投降得不甘心。所以,所以一切都可以慢慢來。他不著急。您也不用著急。再等等,再想想。想清楚了,就派個有份量的人,出去跟他重新談。不必像現在這般偷偷摸摸。」

  「老子,老子……」穆陽仁急得直跺腳。能不偷偷摸摸麼,如今城中軍隊大部分都控制在白沙爾和加亞西等人手裡,無論是自己還是右帥查比爾,如果真的明目張膽主張向外邊的唐軍請降,肯定會立刻身首異處。

  「師父別急,師父別急!」小道士非常有孝心,見穆陽仁焦頭爛額,趕緊上去輕輕給他捶打脊背,「買菜不還講究討價還價麼?我看,鐵鎚王那人也是在漫天要價。等一等,說不定他發現柘折城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容易被攻破,也就降低了對咱們的要求!」

  「等,老子哪來的功夫等!」穆陽仁急得連連嘬牙根兒。照目前情況看,既能討好外邊的唐軍又能報答俱車鼻施的恩德的目標,肯定實現不了了。可右帥查比爾等人雖然對白沙爾等天方教狂信徒不滿,對俱車鼻施卻是忠心耿耿。如果唐軍不肯答應寬恕俱車鼻施先前所犯下的諸多罪責的話,大夥根本不可能開城投降。

  「等,再等等其實也不妨。徒兒我這次多留了個心眼,還真看到了一些秘密?」小道士劉館一邊替穆陽仁敲打脊背,一邊笑著邀功,「他們見我年紀小,就不怎麼防備我。但是我偷偷看了看,外邊的唐軍,進進出出都是同樣的面孔。好像人真的不是很多,至少不會超過當年咱們的弟兄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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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四章 破軍 (二 下)

  「你說什麼?」穆陽仁眼前一黑,差點沒栽倒在地上。他本以為外邊的唐軍既然敢擺出一幅從容不迫姿態,陸陸續續到達了至少也得有四五千上下。誰料事實竟然真的如自己第一次所猜測的那樣,僅僅只有數百人!

  撈了小半輩子偏門兒,他自問都未曾有如此膽大。偏偏先前他還為了干擾白沙爾等人對形勢的判斷,三番五次叫囂著要出城與唐軍決一死戰 如果當日俱車鼻施等人果真聽了他的話,他這輩子就徹徹底底不用再回故鄉了。如果對面的唐將知道他曽給俱車鼻施出過這種主意,恐怕城破後,放過任何人也不會放過他。

  想到這些,數股冷汗從穆陽仁額頭上淋漓而下。小道童劉館卻不體諒師父的心情,兀自低聲回應道,「他們真的只有千把人。我不但偷看了進出營門的隊伍規模,趁著他們做飯時,還偷偷數了數營內的炊煙。總計才百十個灶頭的模樣,肯定養活不了一萬多張嘴!」

  「天!」到了此刻,穆陽仁氣得連連以頭撞牆。這都是什麼事兒啊!自己想打開城門,接引數百唐兵唐將進城來收拾一萬五千守軍!怪不得對方擺出一幅不慌不忙的姿態,一再要求自己這邊再等等。假使自己這邊真的跟右帥查比爾等人把城門獻了,外邊的唐兵有膽子進來麼?

  「師父你別急。師父你別急!」見穆陽仁額頭上已經撞出了血跡,小道童劉館兒終於意識到事情不對。趕緊衝上前,雙手摟住對方的腰,「事情不是還沒成呢麼?還沒成呢麼?況且是鐵鎚王自己主動說要師父您再等等的。接下來不知道還會有什麼變化呢!」

  「對啊!」穆陽仁如同黑暗之中突然見到了一絲微光,哪怕是來自螢火蟲的尾巴,也要死死攥在手裡。與唐軍接觸的事實,只有極少幾個人知道。只要不泄露出去,自己便很安全。接下來,就順水推舟,讓開城的計劃胎死腹中便好。

  「你這熊孩子,怎麼不早提醒我。」輕輕給了小徒弟一個脖摟,他討好般駡道,臉上的表情有點慘,就像剛剛賭輸了幾千文錢。「今天的話,全給我爛在肚子裡,跟誰也不要提,聽見沒有。一旦消息泄露,不僅是你,師父我也得跟著一道完蛋!」

  「知道,知道,師父您放心!」小道童劉館摸娑著被擊中的地方,低聲表態。隨即,又恨不甘心地追問道,「那咱們還跟唐軍聯絡麼?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當然算了,你還嫌咱們死得不夠快啊!」穆陽仁沒能理解徒弟的想法,豎起眼睛,低聲呵斥。

  「可,可……」挨了訓的小劉館耷拉下腦袋,撅起了嘴巴。沮喪了好一陣兒,又忍不住輕輕扯扯穆陽仁的錦袍,繼續低聲勸道,「師父,可唐軍也不一定會輸啊。他們不是請幫手了麼?」

  有關唐軍在四下請幫手的話,是先前穆陽仁在分析局勢時,親口說過的。此刻被徒弟重複出來,他根本無從反駁。眨巴著三角眼睛琢磨了片刻,他也覺得此時就跟外邊的唐軍劃清界限,有點兒為時尚早。那鐵錘王既然敢帶著區區幾百人向柘折城發起進攻,就未必沒有別的後招。一旦柘折城守不住,自己還是得提前準備後路。

  想到這一層,他又開始犯猶豫。搜腸刮肚思考了好半天,才低聲道,「你說得也對,咱們不著急做決定。這樣吧,你先去睡一覺,師父我去查比爾那邊打聽打聽城內的防務情況。咱們師徒兩個分頭行動。過幾天,如果真的有援軍到達,你就再溜出去一趟,把這些如實匯報給鐵錘王。這樣,萬一將來他破了城,咱們有功。萬一將來他破不了城,咱們只要保住秘密,也不會有什麼錯處。」

  「唉!」小道童劉館答應一聲,愉快地下去休息了。穆陽仁則按照先前的商議結果,打起了騎牆觀望的主意。一邊收集城中的情報,一邊隨時準備切斷與唐營的聯絡。他現在是俱車鼻施的王宮總管,所處位置非常關鍵。所有最新軍情,在報告與俱車鼻施之前,無一不經過他的耳朵。很快,他便發現,局勢越來越複雜了,複雜到了已經無法看清楚其發展方向的地步。

  藥剎水沿岸的衆國主、城主們,的確正在帶領著隊伍在向柘折城附近開拔。但他們當中的絶大多數,卻不打算充當唐軍攻打柘折城的馬前卒,而是抱定了兩頭下注的主意。其中甚至有幾家更為大膽,乾脆偷偷派人進城來跟俱車鼻施聯絡,承諾如果大宛國上下準備出城與唐軍拚死一搏,他們將在關鍵時刻,效仿當年的葛邏祿人,從唐軍背後插上一刀。

  當然,這種承諾到底有多少可信度,穆陽仁就吃不準了。不但他吃不準,連老奸巨猾的白沙爾,接到信後也只是稍稍高興了一小會兒,便繼續鐵青著臉去城頭巡視。用右帥查比爾的觀點來解釋,那些送信進來的傢伙,不過是在替自家多準備一條退路而已。指望著他們真的給守軍幫忙,還不如指望著明天就下大雪。

  雪遲遲沒有下,藥剎水沿岸諸侯的兵馬卻陸續抵達了。來得最早的是東曹國國主曹元莘,由於距離柘折城較近,他的國家成了唐軍傾銷繳獲物的首選目的地。因此也徹底把俱車鼻施得罪了個透徹。如果唐軍沒打下柘折城就撤走的話,俱車鼻施的第一報復目標,必將是東曹。故而,此人鐵了心要跟唐軍並肩戰鬥到底。

  第二支到達的援軍由西曹國主曹忠節帶領,此人自稱身上流淌著大宛王室的血脈,試圖與俱車鼻施爭奪對大宛國的統治權。當年俱車鼻施得到了大食人的支持,才勉强將其壓制住,令其偏安一隅。如今見到俱車鼻施倒了黴,此人豈能不過來落井下石?

  第三支到達的援軍來自拔漢那。由阿悉蘭達親自帶隊。第四支援軍來自白水城,帶隊的不是白水城主賀魯沙哥,而是其小兒子賀魯索索。在半路上,就已經偷偷派人知會了俱車鼻施,說這次行動完全出於被迫,到時候,只會替唐軍搖旗吶喊,不會真的向柘折城發一箭一矢。

  隨著第五、第六、第七支、第八支援軍隊伍的陸續到來,穆陽仁發現自己越來越頭大。唐軍並沒立刻組織優勢兵力對柘折城發起進攻,彷彿在等著更好的機會。而先前還如坐針氈般的大相白沙爾,在不斷得到城外諸侯的暗通款曲後,已經重新振作起來,慢慢穩住了軍心。雖然他沒有立刻向城外發起反擊,卻把城中最精鋭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幾個心腹手上。

  白沙爾在等,等待最佳的出手機會。連日來,此人看向城外的目光竟然充滿了笑意。

  到底還繼續不繼續跟城外勾搭?撈了小半輩子偏門的穆陽仁,從來沒像今天這般猶豫過。局勢已經完全失控,無論怎麼選擇,都成了賭博。稍有不甚,便輸得粉身碎骨。

  「天尊,火神,真主,佛陀、無論你們哪個管這噶達,趕緊出來做個決斷吧。」望著城頭上淺灰色的彤雲,他喃喃地禱告。「再熬,就把人給活活愁死了!」

  也許是他的禱告生了效,也許是老天爺真的存心跟外邊的唐軍過不去。決斷這一天說來便來了。就在穆陽仁遲遲不能決定是否派小徒弟出城繼續與唐軍勾搭的當口,有個諸侯的使者,冒死送進城裡一條令人震驚無比,繼而又憤怒無比的消息──唐軍的真實兵力為兩千五百人左右,其中還有近一半兒,是臨時補充入隊伍的馬賊!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接到消息的瞬間,俱車鼻施的臉色就從絶望的灰白變成了亢奮的黑紅,推翻桌案,三步兩步衝上前,拎著信使的衣領追問。

  倒楣的信使又冷又累,還沒喘過氣來便被俱車鼻施抓到半空之中,直憋得手腳亂舞。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回應道:「真,真的。我家可汗仔仔細細核對過。松,鬆手,嗚,嗚嗚……」

  「氣死我了!」俱車鼻施又羞又恨,將使者奮力摜在地上,大聲咆哮。坐擁兩萬大軍,居然被兩千臨時拼湊起來的烏合之衆嚇得閉門不出,從今往後,叫自己如何在群雄面前抬頭?更可恨的是,那些該死的唐人,居然接連搬空了自己十幾座存放糧草輜重的營壘,而自己苦苦搜刮了兩年多,才積攢下來這點兒家底兒。

  「大汗,大汗不要生氣!」那使者既然有膽子冒著被唐軍發現的危險進來給俱車鼻施報信兒,自然也不是什麼等閒之輩。躺在地上打了個滾兒,迅速爬起來,抱著俱車鼻施的腰喊道,「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將這夥唐人驅逐。我家可汗說了,整個藥剎水,只有您威望最高。所以必須您親自帶領兵馬出城,與唐軍做一個了斷。他才好帶頭響應。」

  「我當然要跟唐人有個了斷!不殺光他們,我如何嚥得下這口惡氣!」俱車鼻施想殺的,可不止是城外那區區數千唐軍。把手按在腰間彎刀上,目光四下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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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四章 破軍 (三 上)

  他需要挖掘出令自己變成縮頭烏龜的罪魁禍首。他需要誅殺幾個奸佞之輩,重新在將士們心中樹立起光輝形象。他需要有人為先前所發生一切錯誤判斷承擔責任。然而,這樣一個替罪羊,卻非常不好找。

  大相白沙爾背後站著整個大食國,打退了唐軍之後,還得繼續求著大食人撐腰,所以,此人注定與所有錯誤都無關。

  左帥加亞西是白沙爾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並且此刻重兵在握。

  右帥查比爾追隨自己多年,並且在老兄弟們之間素負人望。處置了他,無異於自掘墳墓。

  找來找去,唯一一個適合推出來做替罪羊的,便是新任王宮總管穆陽仁。可他卻是對局勢判斷最接近真相的一個,曾經兩次建議大夥主動出擊,是白沙爾一再否定了他的建議。殺了他謝罪,大夥未免太虧心。

  可是,不殺他,又如何向將士們解釋自己被唐軍用疑兵之計嚇住的事實?

  ……

  發覺俱車鼻施的目光一點點向自己這邊轉,穆陽仁就覺得自己的心一點點在變涼。他終究還是個外人,無論到底做過什麼。慢慢地踮起腳尖,他試圖悄悄地從人群裡擠出去,先找個僻靜的地方躲起來,然後再想方設法逃命。誰料退路早就被有心人封死,左帥加亞西伸開巴掌,將他一把扯了回來。

  「你這個卡菲爾,難道你以為你最近做得那些事情,大相他老人家就真的沒看見麼?給你個機會,看看你到底能折騰出多大風浪來罷了!」斥責的話語字字如刀,狠狠地扎入人的心臟。

  「我……」穆陽仁臉色煞白,本能地將目光轉向右帥查比爾,希望他能兌現當初的承諾。誰料昨天晚上還在催促他儘快與城外聯繫的查比爾,卻像什麼都不知道般,默默地將頭轉向了窗外。

  窗外,晚秋的風如刀,吹落樹枝上最後幾片葉子。

  穆陽仁知道自己這回無路可逃了,咧了咧嘴,準備接受命運。誰料在這時候,一直對他嚴加防範的大相白沙爾突然開了恩,擺擺手,制止了左帥加亞西拔刀的手臂,笑著說道:「別忙著殺他。我留著他還有用。況且要不是他給了某些人一個虛假的退路,咱們也沒那麼容易穩住城中人心。」

  「哼!」加亞西示威般看了看查比爾,悻悻將刀插回了刀鞘。

  大相白沙爾搖了搖頭笑著走上前,衝著俱車鼻施低聲請示,「大汗,臣下認為,此人不適合再當王宮總管了。不知道大汗可否將其交給臣下處置!」

  「嗯!」俱車鼻施點點頭,儘量不去看穆陽仁的眼睛。與城外唐軍討價還價的事情,實際上是查比爾先得到他的授意,然後才交代給穆陽仁去做的。其中所有經過和雙方爭執的重點所在,他心裡都清清楚楚。憑心而論,穆陽仁這個王宮總管對他俱車鼻施沒有任何辜負之處,並且還一再地想方設法地保全他的王位。但是,王冠面前,容不得些許私情。唐軍威脅已經不再,穆陽仁這個總管的使命,也該到了結束的時候。

  「大汗答允了!」彷彿為了確定俱車鼻施的真實意願,白沙爾繼續敲磚釘角。

  「大相把他帶下去,隨便處置吧。」「俱車鼻施笑著揮揮手,如同丟掉一塊擦手布般輕鬆。「看在他曾經為我守門的份上,別讓人死得太難過!」

  說罷,儘管邁步走回自己的王座。

  白沙爾笑著拍拍手,叫過幾名武士,將已經心如死灰的穆陽仁架住,低聲威脅,「看在你對大汗忠心的份上,我也不過分為難你。這幾天都有誰在暗中跟你來往,相信你還記得他們的名姓。說出來吧,說出來後,我讓你不流血地死!」

  「沒別人了!」穆陽仁回過頭,再度看了看查比爾、安勒勒、艾敏等人,剎那間,嘴角處居然帶上了幾分驕傲,「我想替大汗找條退路,就偷了右帥的令牌。拿著這塊令牌,就沒人敢問我為什麼派人出城。就這麼簡單個事情,大相您想得太多了!」

  「找死!」左帥加亞西聞言大怒,三步兩步跨上前,衝著穆陽仁拳打腳踢。穆陽仁突然間如有明悟,既不躲閃,也不求饒,冷冷地看著對方,任對方肆意施為。只是幾下,他的嘴角就淌出了血來,滴滴答答往地毯上落。而先前跟他稱兄道弟的將領們則一個接一個將目光側轉開,唯恐躲得慢了,便被牽連進去。

  本來認為可以藉機將查比爾等對真主信仰不堅定的將領們一網打盡,沒想到穆陽仁居然突然變成了塊硬骨頭。大相白沙爾也有點兒惱羞成怒。有心在衆人面前示威,他故意不制止加亞西,任由此人像捶打沙袋一般,將穆陽仁打得搖搖晃晃。

  「說,到底是誰指使你的?說出來,我就給你一個痛快!」加亞西越打越過癮,趴在穆陽仁耳朵邊上大聲誘導。「你一個人,幹不了這麼大的事情。別逞能了,說出來,咱們都省點力氣。」

  「呵呵!」穆陽仁裂開猩紅色嘴,吐出一口血沫,「瞧不起人了不是?憑什麼我自己幹不了大事。老子好歹也是半天雲的軍師,寨子中坐第三把交椅的大人物。論地位,不比你這狗屁左帥低多少。」

  「我叫你嘴硬,叫你嘴硬!」聽出穆陽仁話裡的諷刺味道,加亞西繼續連踢帶打。兩名架住穆陽仁的武士承受不住這麼大的衝力,接連後退。然後又有另外兩名武士上前,接替他們的工作,繼續將穆陽仁架緊,承受加亞西的怒火。

  「別打了,別打了。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終於,穆陽仁支持不住,張開嘴巴,大聲求饒。

  「哼,賤骨頭。」 左帥加亞西揉了揉打痛了的拳面,悻悻地駡。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穆陽仁的身上,唯恐他將自己給招供出來。誰料穆陽仁又是嘿嘿一笑,吐著猩紅的舌頭,低聲回應,「第一個當然是您了。不是您怕唐軍怕得要死,求著我去聯繫他們的麼?左帥大人,莫非您這麼快就忘了?」

  「我,我殺了你!」加亞西先是一愣,直到穆陽仁把話說完,才明白過味道來。衝上去就要繼續痛打。穆陽仁無法躲閃,掙扎著大喊,「你殺我滅口也沒用。我早就偷偷將此事匯報給大汗了。不信,你自己去問問大汗!」

  「殺人滅口「四個字,足以令加亞西不寒而慄。他高舉著拳頭,就是打不下去。眼看自己的心腹愛將就要掉進穆陽仁的圈套,大相白沙爾不得不再度出言干預,「行了,他不說就不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本相原本也沒打算追究到底。畢竟當時唐軍來勢洶洶,難免有人意志力不夠堅定。今後,記得立功贖罪就是。」

  「哼。算你便宜!」 加亞西衝著穆陽仁唾了一口,冷笑著歸列。大相白沙爾知道再問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猶豫了一下,轉過身,衝著俱車鼻施建議,「大汗,既然藥剎水兩岸的衆城主、國主都到的差不多了。咱們不妨藉此機會,乾淨徹底地贏下這一仗。讓天下英雄看看,到底該站在哪一方。」

  「嗯,就按你說的辦!」俱車鼻施點頭答應。絲毫不在乎對方說話時,那種意氣指使的態度。

  得到了俱車鼻施的首肯,白沙爾將頭又轉向冒險給自己送信的使者,「回去告訴你家可汗。他的心意我們清楚了。大宛國上下,來日誓與唐人決一死戰。屆時,該怎麼辦,他自己決定!」

  「是,是,小人明白!」親眼目睹了白沙爾等人如何對付一個腳踏兩隻船的傢伙,使者背後涼氣直冒,「小的會把大汗,大相的意思交代清楚。相信我家可汗,會慎重地做出選擇!」

  「嗯,下去休息吧。來人,取兩百枚波斯金幣來,給他壓驚!」白沙爾揮揮手,命人安排信使下去休息。隨即,再度將目光轉回已經丟掉了小半條命的穆陽仁身上,「反正你的人輕車熟路。一會兒,我寫好的戰書,就由你的人送到唐營當中。希望他們知道陰謀敗露後,能對得起大唐帝國四個字,還有勇氣堂堂正正與我大宛國將士決一死戰!」

  「相信!」穆陽仁笑了笑,只以兩個字來回應。

  白沙爾懶得再跟一個快死的人爭口舌上的鋒芒,揮手命武士將穆陽仁架到一邊。然後當著衆將的面,用大食文和唐文,給城外的唐軍寫了份戰書,交給俱車鼻施審閲並用印後,裝進一個羊皮口袋,封了火漆,丟在了穆陽仁面前。「去,喊你的人送信。做好了此事,我就給你個痛快!」

  穆陽仁撿起羊皮口袋,在數名武士的監督下,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在王宮中的臨時住所。小道童劉館正在房間裡邊替師父燒水,看到師父這幅摸樣,嚇得撒腿跑上前,緊緊將其抱穩。「師父,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啊?!師父!」

  「沒事!」穆陽仁慘然一笑,低聲回應,「師父笨,與狼為鄰,結果被狼咬了。這有戰書,是大相命人送到唐營的。他們怕唐人砍腦袋,沒人敢去。師父就替你接了這個活。」

  說著話,將戰書從懷裡掏出來,硬塞進了劉館之手。「去,趕緊給唐營送去。去了後,就別再回來了!」

  眾武士本來也沒打算難為一個半大孩子,所以對穆陽仁最後一句叮囑,權當沒有聽見。小道童劉館兒卻不肯領命,抱住師父的腰,大聲喊道,「不去!他們自己出爾反爾,憑什麼把過錯全讓師父你來扛。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乖!」穆陽仁摸了摸徒弟的頭,剎那間,目光無比地溫柔。「去吧。誰讓師父我是唐人呢。給唐人送信的事情,自然要落在咱們師徒頭上!師父在這兒等著,等著看王師如何打進城裡來!」

  這句話,就有些太囂張了。負責押送並監視他的武士們紛紛出言怒斥。「住嘴,別自找苦吃!你這小傢伙,不想讓你師父再挨打,就趕緊去送信!」

  小道童劉館知道自己已經沒了選擇,鬆開穆陽仁,含淚收好裝著戰書的羊皮口袋。汪藍的眼睛中充滿了怒火。幾名武士牽來坐騎,逼著他出城去送信。穆陽仁則笑著將他送到了城門口,然後輕輕地揮手。「去吧,送完信就別回來了。師父是個唐人,你也該是個唐人才對!」

  這一刻,穆陽仁從沒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是個唐人。也從沒如此狂熱地相信,外邊的大唐兒郎,哪怕是只有區區數百,依舊可以橫掃藥剎水兩岸。

  他慶幸自己將徒兒送到了必勝的一方。誰料,當天傍晚,小道童劉館卻又轉回來了,同時還為白沙爾等人帶回了唐將的一封信。信上只有區區四個字,明日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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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四章 破軍 (三 下)

  本打算看看外面的唐軍在計謀敗露之後倉皇撤退的模樣,沒想到對方居然還敢應戰。俱車鼻施、白沙爾等人如同一口吞下了個包裹著針尖的大山梨,心中酸甜苦辣百味雜陳,臉上的表情也是千奇百怪。

  唐軍為什麼敢應戰,莫非他們真的能讓前來支援的群雄俯首聽命?如果那樣的話,守軍的勝算就未必如先前設想般的大了。俱車鼻施有些猶豫,然而在下午的時候,大相白沙爾已經出面以他的名義昭告全城,先前閉門不出是因為受到了唐人「奸細」欺騙,馬上大汗就要帶領弟兄們洗雪前恥。如果此刻再度出爾反爾,躲於城牆後頭繼續做縮頭烏龜的話,以後就不用再於藥剎水一帶立足了。

  「除了讓你把這封信送回了之外,他還說了什麼?」白沙爾不甘心好不容易振作起來的鋭氣再度受挫,拉過小道士劉館,鐵青著臉追問。

  「關於交戰方面的話,一句都沒有!」既然敢返回城內與自家師父同生共死,小道士劉館兒心裡早就做好了最壞打算,呲牙一笑,低聲回應,「不過,關於我師父的話,鐵錘王他老人家倒是提了一句,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聽!」

  「說!」敵方的任何信息,此刻對於白沙爾來說都非常重要,他皺了皺眉,低聲命令。

  「鐵錘王,鐵錘王他老人家說……」小道士劉館又是呲牙一樂,然後學著王洵的口氣,大聲轉述,「你回去告訴他們,最好讓那個姓穆的道士多活幾天。否則,一旦再打了敗仗,就找不到人幫忙聯繫乞降了!到時候別連後悔藥都沒地方買去!」

  「他……」

  「氣死我了!」

  「太瞧不起人了!」

  如同一滴冷水濺進了油鍋,王宮當中,怒吼聲幾乎要把房頂給掀起來。立刻有人衝上前,就準備給小道士以教訓,卻被白沙爾伸手攔住,「別打他。他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來人,把他押下去。讓他多活一晚上,明天早晨決戰之前,砍他們師徒兩人的腦袋祭旗!「「是!」幾個彪形大漢搶入,將瘦小枯幹的劉館圍住,合力拖向了門外。

  小道士劉館也不討饒,只是嬉皮笑臉地看著俱車鼻施、白沙爾、加亞西等人,目光中充滿了鄙夷。俱車鼻施被看得心頭火燒火燎,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命令,「把他跟他那個騙子師父關在一塊兒,別苛待他們。明天一早,本汗要讓他們師徒兩個親眼看著,看那唐寇如何在我大宛將士的鐵蹄下灰飛煙滅!」

  「是!」彪形大漢們高聲答應,卻又將目光齊齊轉向了白沙爾,等待他的最後決定。白沙爾不想當衆駁了俱車鼻施的顔面,揮揮手,低聲補充道:「就照大汗的吩咐去做吧,讓他們多活幾個時辰也無妨。我就不信,外邊的唐人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大相英明!」眾將領躬身稱頌,底氣卻不是很足。

  「難道你們怕了麼?」見到大夥個個無精打采,俱車鼻施再度拍案而起,「難道你們真的以為,區區數百唐人,就能打敗咱們整個大宛國?」

  眾將領慚愧地低下頭,無言以對。誰心裡其實都明白,自己一方占據著絶對的兵力優勢。可就是感覺不到勝利在望的滋味,總覺得自己一方好像已經掉進了一個巨大的陷阱當中,四下裡全是殺機。

  「大汗說得對,咱們的確不必擔心!」白沙爾接過俱車鼻施的話頭,繼續煽動,「外邊的敵軍雖然人多勢衆,可那些城主、國主們,哪個不是成了精的人物?如果唐軍沒本事單獨與大宛國硬撼的話,誰會傻到為他們出死力?」

  「大相英明!」衆將領再度躬身,聲音終於高了一些,臉上也擠出了幾分笑容。

  「回去犒賞三軍,明天出城決戰!」俱車鼻施奮力揮了下骼膊,以使得自己的形象看起來更威武些。

  「決戰!」「決戰」眾將領齊聲重複,嘶啞的叫嚷聲衝破夜空,遙遙地在王宮上空迴蕩。

  「決戰!」「決戰!」幾乎在同一時刻,城外的唐營上空,也是一片沸騰。以不到對方十成中一成的兵力,將僞大宛國君臣堵在柘折城裡做了足足半個月縮頭烏龜,大唐將士們已經將敵人瞧到了腳跟兒底下。雖然明知道真相大白後敵軍必然會惱羞成怒,依舊對勝利充滿了信心。

  已經跟了王洵有一段時間的老兵們忙著收拾鎧甲,磨利兵刃,為明天的惡戰做準備。剛剛從馬賊隊伍「反正」過來沒多久的新兵,則將半個多月來獲得的獎賞包裹起來,小心翼翼地託付給那些因為體質和年齡原因,被淘汰到伙房、輜重營等處,明天不必上戰場的袍澤。從長安來的天朝將軍處事公道,幾乎把所有掠奪自柘折城周圍營壘的繳獲物,都委託商人換成了金銀細軟分配了下來。無論新兵老兵,一概論功行賞,不偏不倚。即便有人沒立下任何戰功,也能分到幾包「助威賞」。雖然比袍澤們用人頭紮紮實實換來的賞賜少一些,差一些。然而比起當年跟隨幾個馬賊大當家「做買賣」後分到的紅利,仍然要厚重上好幾倍!

  如此「優渥」的待遇,令馬賊們迅速忘記了先前的身份,融進了唐營這個整體。如今,他們也不再把城中的守軍當一回事。相反,每個人還都期待著能在王將軍的率領下,早日打進柘折城去,將俱車鼻施的王宮洗劫一空,然後攜帶著搶來的金銀、寶馬和美女去安西,去大唐境內,永遠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

  即便明天的戰鬥真的不幸遭受挫折,大夥心裡也沒什麼好怕的。能把俱車鼻施這樣的梟雄,硬給嚇成了縮頭烏龜,本來就是足以誇耀一輩子的光榮。況且在藥剎水兩岸縱橫往來這麼多年,大夥受盡了白眼。唯獨最近這半個月,真正像個爺們般活了一回。

  有此一回,立刻死了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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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淨沙 第四章 破軍 (四 上)

  決戰在第二天上午巳時,如期展開。

  由於已經徹底探明的唐軍的實力,俱車鼻施將麾下全部將士都帶出了城。經過對方的零敲碎打,此刻他手中總計還剩下一萬四千多兵馬,其中有三千名騎兵,全身都披著厚甲。這支看家力量,被他放在了隊伍正中央。密密麻麻地排成了一個錐形攻擊陣列。一個鋭利的錐尖,外加一個短粗的椎體。在錐形兩翼,則是由身穿輕甲的長矛兵和樸刀手,各自根據攻擊範圍和防禦力量的差別,再度分為前後兩層。中間還夾著一排弓箭手,但是人數不太多,手中的弓箭也以藥剎水兩岸流行的柘木弓為主,射程很遠,殺傷力卻有些差强人意。

  俱車鼻施本來也沒打算採取守勢,所以弓箭兵在今天的戰鬥當中可有可無。對付唐軍步卒身上的明光鎧,弓箭的穿透力實在太差了些。而對於交戰雙方當中任何一方的騎兵而言,弓箭手的有效殺傷距離和射擊速度,也使得他們如同鷄肋。一百二十步之內才可能使得騎兵受到威脅,八十步才能使得對方受重傷。而戰馬跑開之後,跨越八十步距離不過是四個屈指光景,這段時間內,訓練嫻熟的弓箭手頂多發出三箭,還沒有時間瞄準。訓練程度稍差些的,能穩穩地射出第二支箭都成問題,更甭說將敵人擊落於馬下了。

  既然準備主動向唐軍發起進攻,以優勢的兵力和嫻熟的配合,迅速壓垮敵人,俱車鼻施就順理成章地把麾下最善戰的將士,都派到了第一梯隊。帶領騎兵的核心將領是右帥查比爾,小伯克阿里依和艾敏各自帶領數百精鋭護在查比爾身側,他們三個將成為整個軍陣的鋒線。左帥加亞西因為武藝比這三個人稍遜,被安排在了第二騎兵梯隊,也就是騎兵軍陣的椎體部分。根據白沙爾的建議,俱車鼻施的具體規劃是,當查比爾等人將唐軍的主力消耗得差不多時,由加亞西帶領第二梯隊,來完成致命一擊。小伯克安勒勒因為做事沉穩,被俱車鼻施安排去統帥左翼的步兵,如果唐軍能在頂住兩個梯隊騎兵攻擊後,還沒垮掉,或者與查比爾等人形成僵持狀態,安勒勒便負責帶領左翼靠上去,將對方淹死在人海當中。此外,在軍陣的右翼,俱車鼻施布置了安排了同樣數量的兵卒。他們具體由大相白沙爾率領,威懾其他前來參戰的諸侯,並且伺機煽動對方倒戈。

  至於俱車鼻施本人,則站在了一個由十六匹紅色駿馬拉著的巨車之上。一身金盔金甲,看上去像個落入凡間的天神。這架馬車是他當年專門為了巡視領地所打造,高達一丈四尺。站在車頂,可以清楚地俯覽整個戰場。在車頂四周,還竪著數面巨大的牛皮鼓,以便他通過鼓聲來發號施令,調度全軍。此車無論設計和建造,都堪稱完美。唯一的缺陷便是太高了,每次出城時都非常麻煩。俱車鼻施得先蹲在鼓架下面,待車身過了城門才能再度鑽起來,站直身體。

  然而這不損他的威風,至少,在自己人眼裡,他的形象依舊高大無比。在萬衆矚目之下,只見他高高地將手中彎刀舉起來,然後,將刀尖緩緩指向對面人數單薄的唐軍,停頓,彷彿在做無聲的示威。

  對面的唐軍大概只有千把人,簡簡單單分為前軍、中軍、後軍三個方陣,和一個鬆散的預備隊。前軍和中軍都是騎兵,後軍則為清一色的步卒。每個方陣大約都在四百人上下,除了軍容比較齊整外,幾乎一無是處。

  至於預備隊,在俱車鼻施看來,其存在和不存在也沒什麼兩樣。裡邊的士卒鎧甲五花八門,手裡的兵器也亂七八糟。顯然,這些人是從俘虜的馬賊當中淘汰下來的,只能給其他三個方陣搖旗吶喊,不具備任何戰鬥力。

  作為對盟友的信任,唐將居然把左右兩翼,完全交給了前來助陣的群雄。並且對他們的列陣和出戰次序,沒做任何約束。這使得左右兩翼的隊伍非常淩亂,東一堆,西一堆,說是存心作壁上觀,也不過分。唯一表現比較積極的是東、西兩個曹國的軍隊,但他們無論人數和號召力都實在差了些,根本起不到半點兒表率作用。

  看到此景,俱車鼻施的獲勝的信心更強。將彎刀迅速下揮,半空中劈出一道閃電。「殺唐寇!」右帥查比爾策動坐騎,一馬當先衝了出去。小伯克阿里依、艾敏緊緊跟上,護住他的兩側。三個人的嫡系部屬吶喊著同樣的口號,在他們身後匯成一道洪流,通體呈暗黑色,洶湧澎湃,彷彿可以吞噬掉一切阻擋在面前的活物。當他們衝出百餘步之後,統帥第二騎兵梯隊的加亞西則帶著自己的人,緩緩前行,在行進中調整戰馬步伐,以便在更近的距離內,向敵軍發起新一輪衝鋒。

  兩部分騎兵剛一出發,馬蹄所踏起的煙塵便籠罩了小半個戰場。兩翼的步卒們扯開嗓子,大聲吶喊,隔著濃濃的煙塵,給自家的騎兵弟兄助威。俱車鼻施則又向身後看了一眼,目光掃視過被捆在敵樓柱子正面的穆陽仁師徒。這兩個人位置比他還高,自然會對戰場上的局勢看得比他還清楚。

  假道士穆陽仁身負重傷,耷拉著腦袋,奄奄一息。小道童劉館兒卻是寧死也要爭一口氣。發覺俱車鼻施的目光掃過來,立刻跳著腳大喊,「我打賭,你今天一定贏不了。趕緊投降吧,趁著老本還沒賠乾淨!」

  戰場上的喊殺聲甚大,俱車鼻施根本聽不清楚對方在說什麼。但憑藉直覺,他相信那不是一句祝福。冷笑著撇了撇嘴,他放下彎刀,從親衛手裡接過鼓槌,「咚!」地一下,狠狠地擂在了身側的戰鼓上。

  「咚咚咚咚!」「嗚嗚嗚嗚!」巨車之下,鼓聲和號角聲響成了一片。催促著大宛國的騎兵們儘快上前砍下敵人的頭顱。受到自家大汗的激勵,查比爾用力磕打了幾下馬鐙,將戰馬的體能壓榨到最大。騎兵交手,速度便是生命。哪怕是比敵人快一分,將對方砍下坐騎的機會就多一倍。

  對面的唐軍騎兵也開始加速,陣型單薄得有些可憐。查比爾甚至懷疑,僅憑著自己所統率的第一梯隊,就能結束戰鬥。「看樣子唐將根本不會打仗,或者他被這幾天接連的勝利沖得失去了方寸。」一邊將彎刀探到身側蓄勢,查比爾一邊嘲笑對方狂妄。「陰謀詭計就是陰謀估計,可以得逞一時,但是得逞不了一輩子。在絶對的實力面前,一切詭計都將灰飛煙滅!」

  六十步,雙方此刻的距離只剩下六十步。彷彿是意識到了繼續對沖的話,將死無葬身之地。對面的唐軍速度居然又開始減緩,並且試圖通過彼此靠近來一道承擔對面的壓力。這幾乎就是在找死,速度越慢,越容易被撞到馬下。正在查比爾暗自高興的當口,已經在前衝過程中調整為密集陣型的大唐將士,突然將橫在身前的兵器舉了起來,穩穩對準了大宛騎兵的胸口。

  「那是什麼?」查比爾心中警兆頓生,本能地將持刀的手臂抽回來,擋住了胸前要害。一陣細密的弓弦響,透過驚天動地的鼓聲,傳進了他的耳朵。隨即,護在身前的右臂一緊,手中彎刀緩緩地滑過戰馬前腿,被馬蹄踢到了塵埃當中。

  弩箭。該死的唐兵,居然人手拎了一把短弩。怪不得他們要把隊伍集中起來。還沒等查比爾來得及憤怒,敵我雙方已經對衝到三十步距離之內。迎面殺來的唐軍將在藥剎水沿岸可以賣到天價的伏波弩毫不猶豫地丟開,再度於馬鞍前抓起早已上好了弦的另外一把,獰笑著,扣動了扳機。

  「嘣嘣――嘣嘣――嘣嘣――!」這回,弩箭入肉聲被查比爾聽了個清清楚楚。以他為核心,左右將士齊刷刷落馬一片。加上第一波弩箭下的犧牲品,至少一百三十餘名騎兵,連對手的模樣都沒看清楚,就已經命喪塵埃。整個錐尖狀攻擊陣列,彷彿被人用麥芒捅穿了般,從正中間稍稍偏左方向,出現了一個細細的缺口。而已經近在咫尺的大唐輕騎,則將尾端掛著皮繩的第二把伏波弩丟下,抽出馬刀,順著錐尖缺口處硬闖了進來。

  一道雪亮的刀光從查比爾左肩出掃過,嚇得他趕緊側身躲閃。有個身穿明光鎧的唐將從他身邊衝了過去,頭也不回,掃空的刀鋒砍向另外一個目標。緊跟在查比爾身後的大宛國騎手沒有自家將軍那麼靈敏的反應能力,只是稍稍楞了楞,就被橫刀掃在了肩膀上。鋭利的刀鋒藉著戰馬交錯的衝擊力,將此人整個肩膀從身體上卸了下來。失去肩膀的騎手厲聲慘叫,試圖用另外一隻手去捂傷口,血卻如噴泉般向外衝開他的手指,將坐騎的半邊身子染得通紅。

  倒楣的騎手只堅持了兩息左右,便因為失血過多而掉下了坐騎。無數馬蹄從他的身體上踏過,迅速結束了他的痛苦。把所有力量集中在極小範圍之內的大唐將士,繼續順著弩箭射出來的缺口蜂擁而入,將反應不及的大宛國騎兵砍得人仰馬翻。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查比爾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調整。而搶到先機的唐將,也不會給他任何調整部署的機會。四百餘人的隊伍,以五個左右一排,沖在了同樣的位置。缺口附近的大宛將士抵擋不住,紛紛落地。查比爾眼睜睜地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小伯克阿里依被四五把橫刀同時掃中,整個人被掃成了碎片。然後又做惡夢般看見另外一名自己熟悉的百夫長,被幾把橫刀輪番照顧,抵擋不及,慘叫著落馬。緊跟著,又是幾名心腹弟兄,為了保護他這個前鋒主將,被輪番衝過來的唐軍砍做數段,騰起的熱血,濺了他滿身滿臉。

  偏偏這個噩夢沒完沒了,更多的唐軍從他身邊衝過,每個人都是一擊不中,便直奔下一個目標,誰也不肯戀戰。整個隊列如同水銀般,沿著弩箭射出來的缺口向裡滲透,滲透,終於,「哢嚓」一聲,將差比爾所統帥的第一梯隊撕開,硬生生撕成了互不統屬的兩段。

  「咚!咚咚!」當近在咫尺的威脅消失,查比爾終於又聽見了來自身後那巨大的戰鼓聲,如同一聲聲驚雷,不斷擊打著他的心臟。他知道那是俱車鼻施在指責他,在訓斥他的失誤。卻不知道自己應該繼續向前,還是停下來將隊伍重新整合為一體。

  「咚咚咚咚!」又是一陣憤怒的戰鼓,讓查比爾徹底清醒。他驀然迴首,發現衝破自家軍陣的唐軍居然沒有跟左帥加亞西所部的騎兵發生接觸,而是迅速撥轉坐騎,衝著大相白沙爾所在位置衝去。

  以精鋭騎兵攻擊沒有準備的步卒,還用上了可以於馬背上重新裝填的伏波弩。查比爾即便用腳趾頭想,也能猜到自家右翼步卒,即將遭受一場什麼樣的屠殺。特別是大相白沙爾,根本不懂任何武藝,如果他不幸被唐人給射死了,此戰便徹底失去了意義。

  不敢再做任何猶豫, 查比爾把未受傷的左臂一揮,撥轉馬頭,帶領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幾十人向右翼折去。「跟上右帥,跟上右帥。」小伯克艾敏也發現了唐軍的卑劣企圖,大聲呼喊著,帶領自己的嫡系部屬,掉頭便往自家右翼轉。很多騎兵根本弄不清主將到底要幹什麼,卻不得不撥轉戰馬,緊隨其後。一個個繞得暈頭轉向。

  站在高車上調度全軍的俱車鼻施,是對局勢看得最清楚的人。雖然眼前的情景,令他根本無法相信。足足一千五百名騎手,居然被唐軍用四百人,便攪了個亂七八糟。第一攻擊序列徹底完蛋,整個作戰部屬,也隨著第一攻擊序列的崩潰,而變成了一團麻。清楚自家士氣狀況的俱車鼻施知道,此刻大相白沙爾所部右翼,甭說參與進攻,能保證不被敵軍衝垮都成了問題。而他除了催促查比爾火速回援以外,居然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第二攻擊序列,由左帥加亞西所部的那一千五百名騎兵不能回援。否則,整個戰場的主動權,就徹底交給了唐人。一旦出現被區區千餘唐軍追著打的情況,正在作壁上觀的群雄,肯定會立刻落井下石。

  「去死,該死的人全去死!」也算身經百戰,分得出孰輕孰重。俱車鼻施橫下一條心,不再管自家右翼,抓過一根號角吹響,催促第二騎兵梯隊,迅速向唐家本陣發起反擊。

  「嗚嗚,嗚嗚,嗚嗚」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看誰能撐得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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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6 01:17: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天淨沙 第四章 破軍 (四 下)

  這個決定狠辣至極,如果能得到徹底執行,撲向大宛軍右翼的那四百大唐健兒,頂多將白沙爾砍死,將大宛軍右翼捅個對穿。而帶領大宛國第二騎兵梯隊的左帥加亞西,卻可以憑藉優勢兵力,將另外兩部分唐軍,吞噬個一乾二淨。

  勝利依舊屬於俱車鼻施。雖然他付出的代價有點兒大。

  然而,此刻的加亞西卻舉步維艱。

  先是唐軍前鋒擦著他的軍陣邊緣衝了過去,然後右帥查比爾又叫囂著帶領一千多號弟兄奮起直追,整個隊伍拖拖拉拉長達半里,幾乎橫在了他的必經之路上,騰起的煙塵嗆得人睜不開眼睛。

  為了不跟查比爾的人撞做一團,左帥加亞西不得不命令麾下弟兄拉緊繮繩,放緩速度。胯下的坐騎被勒得「噅噅」悲鳴,先前做出的所有調整馬力準備,瞬間付之東流。

  速度乃騎兵衝陣的關鍵。沒有速度,就談不上戰鬥力。好不容易等到煙塵變淡,眼前再無自己人阻擋,加亞西立刻吹響隨身號角,命令弟兄們重新加速。卻赫然發現,就在他避讓自己方人馬的這一瞬間,唐軍的第二支騎兵,已經風馳電掣般衝了過來。

  以四百對一千五,直撲加亞西所在軍陣正中央,每個人手裡都提著一把伏波弩。

  「聚攏,向我靠攏!」加亞西嚇得魂飛魄散,扯開嗓子大聲嚷嚷。第一梯隊的前車之鑒未遠,他可不敢保證自己能擋住唐軍的撞擊。

  正在提速的大宛將士聞令,紛紛朝著主將所在位置湧上。與此同時,令人牙酸的弓弦聲響起,數排黑色的弩箭,層層疊疊地掃射過來。

  登時,大宛將士如同暴風雨中的芭蕉,被弩箭射得東倒西歪。加亞西在危急關頭,憑藉本能狠狠地勒了下坐騎。可憐的戰馬被勒得前蹄竪起,上下亂蹬,將射往自家主人的弩箭,盡數擋在了脖頸上。

  「唏噓吁吁──」弩箭直沒及尾,戰馬厲聲悲鳴,卻堅持著不願倒下。加亞西趁著坐騎吐出最後一口氣的關頭,雙腳用力一踩馬鐙,整個人騰空而起,竄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百夫長。倒楣的百夫長已經被迎面射來的斷弩弄得手忙腳亂,冷不防被加亞西從側面一撞,立刻掉於馬下。藉著二人相撞的反推力,加亞西的身體在半空頓了頓,飄然落在了馬鞍上。手臂用力一扯繮繩,連人帶馬藏在了另外一名趕過來救援的百夫長身後。

  第二波唐軍發射的弩箭又到,將加亞西身前的百夫長射成了刺蝟。他本人卻安然無恙,從屍體後抬起頭,彎刀向前斜指,「衝過去,殺光他們,他們就有兩把短弩。絶對不會發出第三箭!」

  幾名親信將領看了看他,硬著頭皮跟上。有意無意間,卻跟他至少留出了半丈左右的距離。加亞西對此渾然不覺,繼續揮舞著彎刀前衝。那兩名百夫長不是為他而死,是為信仰而死。為信仰獻身,是無尚的光榮。他們將在天堂獲得流著奶和蜜的土地,獲得無數美麗動人的處女,和吃不完的瓜果。

  忽然間,瓜果與處女皆消失不見。雪亮的刀鋒出現在眼前。加亞西橫刀斜挑,磕開對面的刀刃,然後反手一刀砍過去。期待中的利刃破甲聲沒有聽見,手中彎刀落在了空處。對面的唐軍憑著戰馬的速度,從他身邊衝過,刀鋒斜摟,掃向另外一個大宛人。

  「卑鄙!」加亞西破口大罵,卻無可奈何。騎兵交戰,彼此之間本來就只有一刀到兩招的互砍機會,傻瓜才會冒著被自己人從背後撞死的風險,停下來跟對手拚命。

  轉眼間,第二把雪亮的橫刀又至。加亞西提起彎刀,奮力阻擋。刀鋒被他推偏,握刀者也迅速遠去。緊跟著,是第三把,第四把,第五把,連綿不絶。急衝而過的大唐將士,拿他當做活靶子,每個人都是一刀不中,策馬便走,根本不做任何停留。

  加亞西所部騎兵,卻沒有這麼嫻熟的配合。他們的軍陣本來就被自己人弄得很亂,又兜頭挨了兩波弩雨,再加上戰馬速度未能及時提起來的因素,整體陷入了被動挨砍的局面。很快,距離加亞西比較近的大宛騎兵便被一個挨一個砍於馬下,無數破碎的肢體在半空中飛舞。

  「我要殺了你們!」加亞西心知情況不妙,卻根本騰不出手來調整隊形。願意上前,也敢於上前營救他的大宛士卒,都做了唐軍的刀下鬼。他只能憑藉自家的武藝苦苦支撐。而從他身邊呼嘯而過的大唐將士,卻集中力量,打在大宛軍陣的一個點上,將第二梯隊的陣型,沖得搖搖欲墜。

  「停下來,跟我單挑,懦夫!混賬!」 加亞西大聲咆哮,如同一頭被激怒了的公牛。他的武藝遠遠在這些唐兵之上,然而卻只能光挨打不還手。更多的大唐將士從他身邊衝過去,輕蔑地揮出一刀,然後殺向下一個目標。每個人都對刺耳的叫囂不屑一顧。

  「單挑,單挑!你們這樣,算什麼英雄?」加亞西左遮右擋,憑著扎實的武藝,將砍向自己的刀光盡數接下。突然,附近的刀光一稀,馬蹄聲瞬間遠去。所有大唐騎兵都衝過去了,把他孤零零地丟在了背後。

  懷著滿腔悲憤地轉過身,他定睛細看。發現自己身後二十丈的距離內,出現了一條完全由斷肢和屍體組成的通道。四百唐軍,憑藉一個衝鋒,就捅穿了他麾下有一千五百人組成的隊伍。留給他的,只剩下千瘡百孔的戰旗,和無盡的屈辱。

  這還不是最恐怖的。更恐怖的是,那些大唐兒郎在衝破他的阻攔後,毫不猶豫地,便衝向了查比爾所部的後背。而先前作勢撲向大宛軍右翼的那夥大唐騎兵,此刻卻又兜轉回來,掉頭撞向匆忙追來救護右翼,卻連隊形都沒顧得上整理的查比爾。

  二夾一,兩個完整的方陣,夾擊一個跑成一條長蛇狀的混亂隊形。誰勝誰負,一望便知。

  加亞西看得雙目欲裂,揮動彎刀,便準備帶領弟兄們從唐軍背後追過去。誰料就在這一刻,他忽然感覺到胯下坐騎晃了晃,隨即,有股顫慄的感覺從腳底直衝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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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6 01:17: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天淨沙 第四章 破軍 (五 上)

  天在晃,地在晃,胯下坐騎也在晃。

  耳畔的鼓聲和號角聲如虎嘯龍吟,加亞西卻根本不敢回應。

  來自本軍的任何命令,他都不敢再理睬了。有頭從地獄裡走出來的猛獸,已經悄悄地撲到了他的面前。那是當初誰也沒怎麼放在眼裡的大唐後軍,四百步卒,已經藉著煙塵的掩護,悄悄地走到的戰場中央,衝著還沒從打擊中緩過神來的大宛騎兵,露出了鋒利的牙齒。

  四百人,個個身披重甲。

  四百人,前兩排為陌刀手,後兩排為長槊手。以每百人為橫隊,彼此之間相隔三尺距離,斜向攤開,組成一個倒掠的燕尾。

  中央突前,兩翼後掠。

  寬闊的正面上,刀鋒如雪,槊鋒凝霜。

  他們如同一座鋼鐵森林般,緩緩移動,移動。寒光透過戰場上的沙塵,將冰冷的感覺送入每個對手的心裡。

  他們在前進,毫不猶豫地前進。每向前一步,都踩得大地慢慢顫抖。

  加亞西看得目瞪口獃。

  在他的記憶裡,從沒聽說過步卒可以主動向騎兵發起進攻。

  俱車鼻施看得眼眶欲裂,手中的鼓槌高高舉起,卻遲遲無法落下。

  數年前被安西軍打得丟盔卸甲的那一場噩夢,彷彿又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陌刀陣,陌刀陣,怪不得唐將敢與自己決戰。他們的隊伍中,居然有這麼多陌刀手。

  戰場外圍作壁上觀的諸侯也驚呆了,以他們所掌握戰場的常識,步兵跟騎兵對沖,基本與送死無異。

  但那一切的前提是,騎兵能沖得起速度。而現在,加亞西所部騎兵,速度近乎與無。

  原地作戰,騎兵沒有任何優勢可言。

  「衝啊!」幾乎憑藉著本能,左帥加亞西感覺到了一場災難的降臨。將手中彎刀舉起,衝著身邊的自家弟兄吶喊,「沖,衝上去。趕緊衝上去,別楞著,別讓他們靠近!」

  這是一個絶對正確的選擇。只是雙方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足兩丈。在這個距離內,戰馬根本提不起速度。動物的本能,使得它們看見明晃晃的刀鋒,就主動試圖逃避。任背上的主人怎麼督促,都不願往刀尖上撞。

  一些稍微聰明的騎手,則試圖從側翼衝散唐軍隊形。然而唐軍的陣型甚寬,他們先前的錐柄形陣列又太窄,短時間內,竟然成了貼著對方的刀尖打轉。

  即便繞過去,也沒任何效果。長槊手稍稍一調轉方向,就能將軍陣側面變成了一塊完整的釘板。手持彎刀的大宛將士傷害不到他們。他們手中的長槊,卻可以輕而易舉的把靠上前的大宛騎兵捅死在馬背上。

  一時間,千餘大宛騎兵如同咬住了刺蝟的蟒蛇,嘴巴越長越大,卻根本無法合攏。

  就在此刻,站在方陣最前列中央處的唐將突然發出一聲怒吼,「起!」

  「起!」兩百名彪形大漢齊聲響應,手起,刀落。陣前半丈之內,人馬皆碎。幾乎在一瞬間,就將正前方清除一片空場。

  「起!」帶著面甲的唐將再度呼喝,聲音裡沒有一絲感情。兩百名手持陌刀的彪形大漢再度前踏一步,手起,刀落。

  一條,兩條,三條,大宛騎兵們突然發現,他們眼前處都是刀鋒。明晃晃地劈下來,隨即帶起一片片血光。

  無可阻擋。

  這種陌刀,是大唐軍械製造的巔峰,刀刃與刀柄幾乎一樣長短。鋭利無雙,人馬當之立斷。

  這種陌刀兵,也是大唐諸兵種的最精華所在。持刀衝陣,所向披靡。

  騎在戰馬上的大宛將士被逼得不斷後退,在後退過程當中不斷損失人手。左帥加亞西策馬瘋了般在人群后奔走呼喝,强逼著衆人堅持。不斷用殺戮自己人來嚴肅軍紀。

  「別退,別退。退回去,也是個死!」

  「阿米爾、易蔔拉欣、魯格曼,帶著你的人頂上去。大相這就會派人前來支援!」

  被他點到名字的三名百夫長避無可避,只好硬著頭皮往刀鋒上頂。嫌胯下的戰馬過於膽小,阿米爾跳下坐騎,用彎刀擋住劈過來的霜刃。緊跟著一個側轉,試圖鑽到陌刀手肋下,貼身肉搏。若是單打獨頭,他這一招絶對可圈可點。然而,這不是單打獨鬥,沒等他欺到陌刀手身側,從唐軍的第二排當中,另外一把陌刀斜劈而至。

  「啊──」阿米爾如野獸般咆哮,聲音淒厲高亢。唐軍陌刀手快速收刀,血噴泉般從阿米爾上下兩個半身射出,於半空中紛紛濺落。偏偏他還不能立刻死去,失去雙腿的身體,拖著內臟,在血肉組成的泥漿裡打滾。一根長槊又刺過來,刺入他的胸口,將他的身體挑起,高高地甩向自家兄弟。

  眾人大宛將士紛紛躲閃,唯恐避之不及。

  稍稍偏後的易蔔拉欣與魯格曼兩人看到阿米爾只在唐軍面前支撐了一招,便瞬間慘死。都嚇得汗毛倒豎。他們不是初上戰場的新丁,他們見慣了血肉橫飛的場面。但像這樣,連對手的衣角都碰不到的死法,實在是太窩囊。

  沒有他們猶豫的機會,唐陣當中,又是一聲激揚的號令,「起──!」

  「起──」兩百把陌刀,交替揮出。將擋在自己面前的大宛將士,砍成一灘灘肉餡。

  易蔔拉欣連招架都沒來得及,便帶著自己的貼身護衛,步了阿米爾的後塵。魯格曼比他稍幸運些,發覺勢頭不對,丟下隨從,撒腿便跑。靠著侍衛們的保護,他從陌刀陣前逃過了一劫。抬頭剛要拉自己的戰馬,卻被左帥加亞西一刀砍飛了頭顱。

  「誰敢後退,以此為例!」大宛國左帥加亞西紅著眼睛,揮舞著彎刀四下亂劈。「衝上去,衝上去,大相在後邊看著你們呢。真主在天空中看著你們呢!衝上去,建立地上天國!」

  在彎刀的逼迫下,十幾名騎兵哭喊著著衝向唐軍。然後被長槊捅穿,被陌刀砍倒。重傷者慘叫在地上掙扎,陌刀手們毫不留情地從屍體上踩過,將他們徹底碎爛成泥。

  沸湯潑雪,也不過如此。

  當所有亡命之徒被掃蕩乾淨,陌刀陣前又是一片空白。數百條身披重甲的壯漢,踏著整齊的步伐,繼續緩緩前壓。彼此之間,配合默契得如同一座衝車。

  擋在衝車前面的人,只有被碾碎的命運。誰也改變不了。加亞西不斷督促弟兄上前跟唐軍拚命,不斷眼睜睜地看著弟兄們死在陌刀之下。他已經快瘋狂了,雙眼幾乎能向外滴血。「上啊,繼續上啊。你們這幫膽小鬼。」

  「膽小鬼,廢物,不準退。唐軍不殺你們,我也要殺了你們!」

  無用,無效。

  雙方之間的差距根本無法以勇氣來彌補。發覺這個事實,本來士氣就很低落的大宛將士徹底崩潰,紛紛撥轉坐騎,向戰場兩側逃去。

  「膽小鬼,廢物,回來!」加亞西接連砍翻三名逃命者,卻依舊無法挽回頽勢。他提了提馬繮繩,,衝向身邊最多的一伙逃兵,才衝到一半兒,胯下坐騎前腿突然一軟,悲鳴著跪了下去。

  「撲通!」加亞西跌落於塵埃。

  幾名逃命從他的身邊策馬而過,頭也不回。其中一人空著手,本來該砍向敵軍的彎刀,此刻恰恰插在加亞西的馬肚子上。

  沒人再肯陪著加亞西發瘋。

  哪怕他喊得再瘋狂,也沒人回頭。

  整個騎兵第二攻擊序列,徹底崩潰。六百餘人戰死,八百多人變成了驚弓之鳥。

  「起──」洪亮的口令聲再度響徹戰場。加亞西從死去的戰馬身上艱難地抬起頭,望向越來越近的敵軍。

  對方的軍陣依舊完整。

  對方幾乎沒受什麼損傷。或者說,至少到目前為止,陌刀陣依舊在穩穩向前平推,沒有因為剛纔的激戰,受到任何遲滯。

  剎那間,所有勇氣都從加亞西身體中溜走,他丟掉彎刀,雙手伏在地上,喃喃地呼喊,「投降,別殺我,投降!」

  幾乎頂到他鼻子尖上的陌刀頓了頓,有名長槊手從軍陣中跑出,拎起他,將其拖向軍陣側翼。

  「我要見鐵鎚王。我要見鐵錘王,我有重要軍情向他稟報!」加亞西絲毫不敢反抗,一邊任由對方拖著自己走,一邊大聲討饒。

  「他現在沒功夫理你!」長槊手冷冷地回應一聲,將加亞西丟在了腳下。「在這裡等,馬上有人過來收留你。」

  「鐵錘王他老人家……」加亞西有點兒不甘心,試探著問。

  「在陌刀陣正中央。走在最前頭那個便是!」長槊手看了他一眼,抬起頭,驕傲地回答。

  他當然又資格驕傲。

  他參與了出使、反擊、圍城和決戰的每一步,親眼目睹了自家將軍,如何在危難關頭,毅然決定亮出大唐旗號。如何以區區六百兵卒,擊潰並俘虜了數倍於己的馬賊。如何通過一連串虛虛實實的招數,消耗乾淨柘折城守軍的士氣。接著又如何主動將謎底揭開,逼著俱車鼻施不得不出城決戰。

  可以說,從亮出旗號那一天起,唐軍就牢牢地掌握住了局勢的控制權。

  柘折城外發生的每一步,都在自家將軍的預料之內。

  換句話說,這些天來,唐軍與城中的大相白沙爾一樣,等待的是同一個機會。他們要當衆擊潰柘折城守軍,當衆告訴藥剎水兩岸群雄,大唐的雄風尚在。

  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對手。

  至少現在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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