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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一度君華] 不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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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5 01:58:5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盜匪

  仙茶鎮。

  黃壤已經失蹤半個月了。黃家當然也找過,但黃墅不上心,家奴自然也只是隨便找人問問。

  黃墅子女多,少一個黃壤,就跟少了一個貓兒狗兒,有什麼區別?

  於是幾天下來,黃家不僅沒人關心,反而生出許多流言。

  黃墅後院的女人們開始嚼舌根,有人說黃壤跟她母親一樣,小小年紀耐不住寂寞,跟野男人跑了。

  流言越傳越真,黃墅覺得丟人,便喝令家中不許再提黃壤。

  息音目光更加呆滯,黃均倒是四下打聽,將黃壤常去的地方都跑了個遍。

  但她又能走出多遠呢?

  這一天夜裡,一輛馬車悄悄進入仙茶鎮。

  黃家的夜晚也同往日一樣,家奴們忙完了一天的活計,縮在角落裡賭錢喝酒。家裡的公子們早就不知道偷溜去了哪裡。

  黃墅的姬妾們依舊是爭風吃醋。

  屈曼英抱著黃壤,悄悄從牆頭飄進院裡。

  何惜金像一個安靜而高大的影子,無聲地緊隨其後。

  黃壤縮在屈曼英懷裡,卻暗自打量這夫妻二人。

  屈曼英從來沒有想過,這事與自己其實毫無關係。

  她只是知道了這件事,隨後便執意前來查明真相。

  而何惜金更是不覺得自己堂堂如意劍宗的掌門,前來仙茶鎮管黃墅的家事有失身份。

  「乖,你母親的院子在何處?」屈曼英小聲問黃壤。

  黃壤自然乖乖指路,屈曼英於是一路抱著她,潛行到息音的住處。

  以這夫妻二人的修為,區區一個黃家,自然沒人能發現他們。

  小院裡,息音難得的沒有熬藥。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目光有些呆傻。

  此時,黃均提著一個食盒從外面走進來。

  她低著頭,打開食盒,取出裡面的飯菜,擺在桌上。

  可息音看也沒看,她手臂一掃,將飯菜掃落在地。碟子摔碎,菜湯四濺。

  「你還回來幹什麼?」她聲音沙嗓,透出一股歇斯底里之後的無力,「連一個小孩都找不到,你怎麼還有臉回來?!」

  她怒罵黃均,黃均卻仍是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收拾地上散落的湯湯水水。

  屈曼英抱著黃壤的手不由用力,何惜金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衝動。

  夫妻二人都沒有說話。

  及至夜色略深,黃均已經將院子裡打掃乾淨。

  息音仍然不睡,呆呆地坐在院子裡。

  她目光空茫地注視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黃均於是也不說話,她默默地站在屋簷下,陪著息音一起沉默。

  院子裡只有簷下掛著一盞燈籠,散發出微弱昏暗的光。

  這樣的光線,舔不開黑暗。這小小的一方院落,沉悶得壓抑。

  黃壤依偎在屈曼英懷裡,側耳聽著她的心跳。

  這樣的夜晚,屈曼英單是暗中查看,都覺得不能呼吸。

  可其實,黃壤自出生以來,每一個日夜都是如此。

  她是伴隨著息音的失望而生的。

  不被期待,更不被祝福。

  甚至……還被人厭惡。

  在很小的時候,黃壤甚至覺得,一定是因為自己不好,母親才會過得這麼艱難。

  可她到底腦生反骨,這想法沒持續多久,就變成了叛逆不服。

  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於是其他院子裡紛紛有人向外探頭。

  這整個黃家,在這一刻像是死屍復活,雖然沒有靈魂,卻有了響動。

  黃墅搖搖晃晃地進了後宅。

  這後宅有他十幾房妻妾,尚不提那些未收房的美婢姬人。

  他腳步停在息音的院子門口,不一會兒就往院子裡來。

  黃均單是聽見他的腳步聲,就開始發抖。

  息音臉色也變了,而黃墅進到院子裡,一眼看見呆坐的息音,他頓時道:「這大晚上,你坐在這裡做甚?也不知道點盞燈!真是晦氣!」

  息音盯著他看,好半天才說:「阿壤跑丟了,還沒有找到。」

  「那個野丫頭,定是跑出去玩了!」黃墅噴著酒氣,道:「她玩夠了自然也就回來了。說起來,這還不是怪你?!你身為人母,平時就這麼教女兒?」

  息音不說話,黃墅似乎想起什麼,道:「沒規沒矩的。真是有什麼母親,就會養出什麼女兒!」

  「你說什麼?」息音眼睛血紅,她像一頭發怒的獅子,衝向黃墅:「黃墅!你說什麼?!」

  可黃墅一把將她推倒在地,他一臉不屑,道:「我說什麼,你聽不明白?當初你跟我在一起,你們息家人是什麼嘴臉,你忘得倒是快!當初你爹是如何羞辱我來著?說我黃墅天生卑賤,連看一眼你們息家的門牆都不配。結果呢,我還當他這女兒是什麼高貴清正的大家閨秀。」

  「你……你……」息音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她多日沒有闔眼,如今瞳孔中全是血絲,披頭散髮,猙獰可怕。

  「看看你這鬼樣子。」黃墅嘀咕了一句,「當初我真是瞎了眼。」

  說著話,他走到黃均面前,黃均對他的恐懼讓他有一種病態的興奮。

  他隔著衣袖去摸黃家的胳膊,道:「還是你可人疼。只是這風重露寒,怎麼穿得這樣單薄?」

  黃均後退兩步,黃墅說:「改日爹爹命人給你添幾件新衣,好不好?」

  他喝得醉醺醺,酒氣噴出來,黃均面色煞白。

  屈曼英隱在院子角落裡的牆頭,氣得渾身哆嗦。

  她的手把黃壤的胳膊握得死緊,黃壤覺得痛,但她並沒有動。這樣的痛,於她而言,太過輕微。夢外幼年的記憶,全部被喚醒。

  她像是被浸泡在這黏稠噁心的黑暗裡,掙扎著成長,用盡一切力量,想要脫困而去。

  「你這個不要臉的公狗!」身後,息音突然衝上來,她手裡握了一根髮釵,用力捅過去,想要插穿黃墅的咽喉。

  可黃墅雖然修為低微,比起她卻終究要好上一些。

  他一把握住息音的手腕,用力一擰,只聽咯吧一聲脆響,息音一聲慘叫。她的手腕已經被擰斷。

  「賤人!」黃墅一腳將她踹倒在地,又往她身上重重踢了幾腳。

  屈曼英剛想要跳出去,何惜金擋住她,對她輕輕搖頭。

  而黃墅將息音打倒在地,黃均再也忍不住,上前攔住他:「不要再打了!」

  她聲音也很微弱,像是阻攔,又像是哀求。

  黃墅這才住了手,他怒罵:「要不是看在均兒的面子上,老子今天就打死了你!」說完,他似乎想到什麼,復又冷笑,「還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千金小姐?老子若是打死你,便是拋灑在家門口,也不會有人問上一聲。」

  他說這話時,十分得意。

  屈曼英眼中盡是淚水。

  息家是高門望族,息音更是息老太爺的親生女兒。當年那也是千嬌萬寵著長大的。

  屈曼英這樣的出身,叫她一聲妹妹,其實也是高攀的。

  可誰能想到,她如今竟然過著這樣的日子。

  屈曼英低下頭,不忍再看倒在塵土裡的女人。

  黃壤只覺得額頭一涼,她抬手一摸,才發現那是眼淚。

  是屈曼英的眼淚。

  原來這世上,還會有人為她流淚。

  黃壤安靜地想。

  黃壤沒有見過息音最光鮮的時候。

  她出生之時,息音已經是這樣。有時瘋癲,有時異常沉默。她對滿院的女人一臉怨毒,對黃壤姐妹更是動匝打罵。

  哪有什麼「息家嫡女」的風采?

  自然,黃壤也便沒有多少感慨。

  她心中的溫度,在一生蹉跎中消耗殆盡。

  而此刻,她抬起頭,用小手去擦屈曼英的淚水。

  屈曼英微怔,頃刻之間,她握住了黃壤的手。

  而黃墅「教訓」過息音,他牽起黃均的手,說:「均兒乖,跟爹爹去你房間,陪爹爹說會子話。」

  他多年淫威,黃均早已敢怒不敢言,黃墅也更加有恃無恐。

  他半牽半拖著黃均,向偏房走去。

  屈曼英將黃壤遞給何惜金,示意他留下看孩子。

  何惜金搖搖頭,示意自己下去,讓她陪黃壤留在這裡。

  屈曼英嫌棄何惜金處事不俐落,小聲道:「這畜生就是該死,不要你去!」

  何惜金仍是搖頭,他這次本就是暗中前來,自然未著如意劍宗的服飾。

  這些年何掌門四處游歷,早有了隱藏身份的竅門。

  他自儲物法寶裡翻出一身行頭,往身上一穿,再用一塊紅布巾矇住臉——他就成了一個盜匪。

  何掌門手持一把金環大刀,自院頭跳下。

  息音正捂臉痛哭,突然見他跳下來,不由愣住。

  何惜金也不說話,他一刀背拍暈息音,隨即衝進偏房。

  房裡,黃墅正借著酒勁,對黃均動手動腳。

  一見何惜金這身打扮,他頓時連酒氣都驚散了大半:「你是什麼人?」

  何惜金二話不說,拖著他出來。

  黃墅一邊掙扎,一邊道:「你、你這賊子,竟敢到這裡撒野,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裡可是仙茶鎮!我黃家也是有名的育種師。你不要命了?」

  何惜金嘴上不利索,乾脆懶得理他。

  他一刀背敲在黃墅背上,黃墅多年養尊處優,哪吃過這種苦頭?

  頓時驚聲痛叫。

  家人們被驚動,紛紛起身查看。

  何惜金將黃墅拖到院裡,一直等所有家人都到齊。何掌門一身盜匪打扮,面蒙紅巾、肩扛九環金刀。

  他丟出一個袋子,道:「錢!!」

  因為嘴上不俐落,只得說這一個字。

  黃家人自然領會得,但這時大家面面相覷,哪有人動?

  何掌門一見,正合心意!

  他手中金刀往黃墅大腿一剁!

  黃墅大腿上白骨頓現,血噴了一地。黃墅一愣,然後殺豬似地慘叫起來:「給他錢,給他錢!」

  黃家人慌了,這才拿了何惜金拋出的袋子,裝了些金銀細軟。

  何惜金當然不滿意,他一身殺氣,索性一刀割開黃墅的褲子!

  黃墅只覺腰下一涼,他血都凍住了,連忙喊:「都給他,都給他!」

  可這些個黃家人,個個嗜財如命。

  黃墅平時將公賬上的錢都攏在自己囊中,而他這些姬妾、兒女,誰肯為了他而自掏腰包?

  這時候,大家不盼著他死就不錯了。

  故而大家都有些拖拖拉拉。

  可何掌門不在乎——他鬧這了齣,難道是求財嗎?

  他一把提起黃墅,借著燈光讓黃家人看清他如今狼狽不堪的樣子。

  黃家人不知道這是哪裡來的悍匪,一聲不敢吭。

  有那膽大的家丁,想從身後偷襲何惜金。

  但何惜金像是腦後長了眼睛,他反手一刀,將那家丁劈出丈餘遠。

  那家丁被震暈在地,再也沒能爬起來。

  其他人一見,誰還上前?

  反正黃墅這東西,平時也不施恩於人。關鍵時刻,誰會為他賣命?

  眾人一味只是圍觀,黃墅也知道不好。

  他連聲道:「大爺饒命!大爺,我黃家有的是金銀,您只要放了我,我定會全部孝敬您……」他苦苦哀求,而何惜金的回應,是一刀砍向他雙腿之間。

  何掌門出刀準確無比,當場剜去了他的孽根。

  那噁心之物飛出老遠,血肉模糊地落在黃家人面前。黃墅一聲慘叫梗在喉間,雙眼一翻白,昏了過去。

  何惜金將他丟在地上,任由他屎尿齊流。

  裝著金銀細軟的小袋子原是個儲物法寶,何惜金上前撿起來,看見黃墅一灘爛泥的模樣,他又踢了一腳,這才踏上院牆,很快離開。

  屈曼英在何惜金出刀之時,就捂上了黃壤的眼睛。

  此時她抱著黃壤追著何惜金而去,黃壤耳朵裡,還灌著黃墅殺豬似的叫聲。

  黃壤見過許多陰謀詭計,哪怕是謝紅塵處置黃墅之時,也沒有這般痛快淋漓。

  她被屈曼英抱著,許久才追上何惜金。

  「砍得好。」屈曼英誇獎自家夫君,「要是我下去,我砍斷他的脖子。」

  何掌門嗯了一聲,眯起眼睛。屈曼英說:「接下來如何是好,莫非就這麼便宜了他?」

  何惜金說:「他、他、他會、會、會向、仙仙門、求求助。」

  屈曼英眼睛一亮,說:「所以咱們可以上門,幫他追捕『盜匪』?」

  何惜金點點頭,道:「正正正是!然後後後,接、接接……」

  屈曼英拍著大腿叫絕:「他當眾被閹,人盡皆知,我們就可以找藉口名正言順地接走息音和阿壤姐妹!」

  黃壤第一次覺得,何掌門也可以是個五行缺德的人物。

  果然,次日,黃家闖入一盜匪之事,就在仙茶鎮傳揚開來。

  這盜匪實在窮凶極惡,不僅劫財,而且將黃家家主黃墅當場……閹割。其手段之凶殘,簡直令人髮指。

  仙茶鎮大驚,因為這盜匪高來高去,乃是出生仙門。而朝廷彼時全然無法管束,鎮長只好報給玉壺仙宗。「恰巧」,此時何掌門也在附近。

  於是如意劍宗何掌門也便一同前來,「捉拿盜匪,伸張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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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6 00:49:2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烤梨

  仙茶鎮,黃家。

  鎮長、各家族長以及族老們都去了。

  因著這些年各大仙宗御下嚴格,仙門行盜傷人之事很少。

  可是黃家卻偏偏出了這樣的事。

  一時之間,真是人心惶惶。

  黃墅還躺在床上,他腰下的傷口一直在流血。

  那傷他的賊人對他這樣的小土妖顯然是瞭若指掌。從此以後,無論他再如何修煉,這殘缺的一塊肉也是休想補上了。

  鎮長和族長們圍在床邊,看著他奄奄一息,卻又萬般痛苦的模樣,又是驚慌又是不安。

  「仙長們什麼時候到啊……」終於有人嘆了口氣。

  好在不多時,外面便有人道:「是何掌門,何掌門和何夫人到了!」

  果然,門外,何惜金和屈曼英大步入內。

  如今二人已經換了服飾,何惜金一身青衣,其袖口、雙衽繡羽毛紋。他走到床前,身形高大、神情嚴肅。而屈曼英懷裡抱著黃壤,她長髮高高地紮了個馬尾,身上衣裙也是箭袖輕袍,腰間繫了一根紅綢,顯得極乾脆俐落。

  「何掌門,何夫人!」見到他夫妻二人,諸人如同有了主心骨,紛紛上前拜見。

  何惜金嗯了一聲,屈曼英則是帶著黃壤走到床邊。

  她從四面八方欣賞著黃墅生不如死的模樣,然後一臉同情地道:「仙茶鎮本乃一方淨土,竟然發生此事,著實讓人震驚。」

  鎮長們見她說話,不由鬆了一口氣,紛紛應是。

  ——大家平時遇到事兒,都不大喜歡通知如意劍宗。

  實在是因為同何掌門說話太過費勁兒。

  而何掌門也只是附和了一聲:「必、必必必須嚴、嚴懲!」

  榻上,黃墅想要翻個身,但牽扯到傷口,不由又是一聲哀鳴。

  何掌門夫婦二人輪流觀賞,面無表情。

  黃壤簡直能聽到這二人心裡的偷笑。

  正在此時,終於有人發現屈曼英懷裡的她:「這位姑娘……」

  起初他們還以為屈曼英抱著自己小兒子,可黃壤畢竟生活在仙茶鎮,當然也是有人認得的。

  「這不是黃墅的十姑娘嗎?」有人道。

  屈曼英這才將黃壤放到地上,但她仍牽著黃壤的手,說:「正是。這孩子走丟了,路上遇到我們夫妻二人。我詢問方知她是我息音妹妹之女,這才將她送回。」

  「息音?」她這麼說,終於有人記起來——息音曾經可是息家的嫡出女兒!於是鎮長立刻問:「黃夫人何在?」

  有下人答:「黃夫人昨兒個病了,今天還起不來床。」

  「定是昨夜匪人闖入,受了驚嚇。」有人道。

  屈曼英說:「息音妹妹竟是身體不好嗎?那我過去看看。」

  她這麼說,當然沒人敢反對。

  屈曼英牽著黃壤,由她指路,去找息音。

  小院裡,息音並未臥床,她仍然坐在小院裡,呆呆地望著四周的一切。

  黃均站在她身邊,說:「昨晚,爹被闖入的盜匪所傷。母親不過去看看?」

  息音聞言也無甚反應,她雙眼盯著面前的石桌,好半天才喃喃道:「阿壤丟了。是因為我這個母親很壞,所以她不回來了,是不是?」

  黃均沒有說話,於是她只好又自言自語:「她從小就這樣……從小就這樣。」

  隔著一堵土牆,黃壤聽見這幾句呢喃。

  回憶一層一層被揭開,著實是沒有多少快樂時光,卻無端地惹得人紅了眼眶。

  屈曼英噙著淚,她站在小院門口,好半天才哽咽著喊:「息音妹妹。」

  院中,息音抬起頭,她一眼看見的卻是屈曼英身邊的黃壤。

  「阿壤!」她衝過來,一把抱住黃壤。但不過片刻,她眼中的急切又轉為憤怒,「你跑哪兒去了?小小年紀不學好,就知道到處野!」

  說著話,她抬手就要給黃壤一耳光。

  屈曼英一把握住她的手,順勢將黃壤護到自己身後。

  「息音!」她嗔怪道,「不可以隨意打罵孩子!」

  息音這才仔細打量她:「你是……」

  她眉峰微皺,在記憶裡搜索半天,忽然想起來:「你……」

  屈曼英嘆氣,輕聲道:「我是曼英,屈家的曼英,你還記得嗎?」

  息音聽了這話,卻如見惡鬼。她緩緩後退,隨後突然摀住臉:「你來幹什麼?你走!你走!」

  屈曼英沒有想過,故人相見,她竟會是這般反應。

  她一時無措,黃壤卻是意料之中。

  ——不過是不甘認輸罷了。

  就像夢外百年,她嫁入玉壺仙宗,明明已知寒溫,已明對錯,卻還是咬緊牙關,露出一副光鮮典雅之狀。

  說到底,死死硬撐,不願被人看了笑話去。

  於是,用盡一切去暖一個根本不可能被溫暖的人。所有的雞零狗碎、苦悶煎熬都留給了自己。

  她扯著屈曼英的衣角,仰頭朝她看:「救救她,姨母,救救她。」

  她天生人精,早已知道什麼姿態最能惹人憐愛。於是那大大的、清澈的眼睛裡,全是懵懂無辜的純真和乞求。屈曼英看得心都化了。

  ——黃壤這一套,一輩子也就謝紅塵不吃。

  「好……好。」屈曼英摸摸黃壤的頭,說:「阿壤去找姐姐玩。晚點收拾好東西,你姨父就會來接我們。」

  黃壤於是跑到黃均身邊,黃均神情憔悴不堪,這些日子黃壤丟了,她把能跑的地方都跑遍了。

  然而此時真的見了黃壤,她也並沒有特別激動。

  她只是抽回被黃壤握住的手,好半天,才問了一句:「你餓不餓?」

  黃壤心中發酸,卻不由笑出聲來。

  若在從前,她會覺得黃均冷淡。

  可多年以後的她,歷盡了千帆。她仍然抓住黃均的手,說:「餓。我要吃韭菜炒雞蛋,還要吃烤梨。」

  「哦。」黃均於是去升爐子,準備給她做飯。

  屈曼英看著沉默寡言的黃均,心都要裂開。她說:「黃墅的事,妹妹應該都聽說了。如今此事人盡皆知,妹妹若是要走,黃墅也是不好為難的。」

  「走?」息音冷笑,好半天說:「去哪兒?我現在還能去哪兒?難道要回息家,被所有人嘲笑嗎?」

  可那個息家,她就算拼著被人嘲笑,想要重登門庭,只怕她爹也是不肯的。

  息音搖搖頭,眼淚如珠,一串一串地墜落。

  屈曼英上前幾步,握住息音的手,勸道:「你可以先隨我回去,小住也好,散心也罷。總之先離開這黃家,以後總有的是辦法!」

  「隨你回去……」息音似乎想起什麼,說:「對啊,你嫁到如意劍宗了。」

  她一把甩開屈曼英,道:「所以連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嗎?」她怒瞪屈曼英,道:「你們一個二個,是不是都在背後嘲笑我?!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你們都很高興吧?」

  她一字一字,語若瘋癲。

  黃壤忙跑過來,她護在屈曼英身前,只怕息音突然發狂,抓扯毆打屈曼英。

  ——說到底,這又關屈曼英什麼事?

  人家夫妻二人大老遠跑來幫忙,已經是仁義無雙。而息音的話,卻令人字字寒心。

  若是屈曼英被氣走了,恐怕再不會有這般熱心腸的人相助。

  「母親,你不要責怪姨母!是我……」黃壤想要同息音好生解釋。

  可息音聞言,卻更加面目猙獰:「我就知道是你這個白眼狼!是嫌黃家門戶低,你就想攀如意劍宗的高枝了?她算你什麼姨母,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你竟叫得這般親熱!」

  她說著話,又要來打黃壤。

  那一刻,黃壤真是氣得想要一走了之。

  天知道她本是個多麼不寬和的人。

  屈曼音卻攔住息音,道:「息音,你冷靜些!」

  息音怒吼:「你給我滾,給我滾!我教訓自家女兒,不要你管!」

  屈曼音只得退出去。她對黃壤道:「乖,你跟姨母去前院看看,一會兒再回來。」

  黃壤搖搖頭,說:「我等姐姐做飯,姐姐做的烤梨好吃,等她做好了,我給姨母、姨父帶過去。」

  屈曼音看了看息音的癲狂樣,還是怕她挨打,猶豫著道:「可是……」

  黃壤說:「姨母去吧,姐姐做飯很快的。」

  屈曼音只得深深嘆氣,道:「好孩子。」

  她縱然擔心,但強留在這裡也不過刺激息音,只得先行離開。

  等她一走,黃壤立刻原形畢露——她從小到大,向來挨打還手、挨罵還嘴。

  她立刻對息音道:「母親以為你現在還有什麼熱鬧給人看?誰不知道你嫁了個窩囊無恥的丈夫,過得渾渾噩噩、狼狽不堪?」

  息音被她罵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竅。

  「你這個臭丫頭,我撕了你的嘴!」她衝過來,又追打黃壤。

  黃壤自是不可能讓她追上。

  一直等到她也追累了,停下來呼呼直喘,黃壤這才跑到黃均身邊。

  黃均給她做了個韭菜炒雞蛋,又烤了幾個梨。

  黃壤這才扯著她,說:「我們給姨父姨母送去。」

  「你去吧。」黃均生性木訥,並不是個會討巧賣乖的人。

  黃壤只得扯著她:「快走!」

  最終黃均拗不過她,只得跟著她出來。姐妹二人一人拿了兩個烤梨,身後還傳來息音的叫罵之聲。

  前廳已經聚滿了人,黃壤個頭小,她舉著兩個烤梨,悶頭就往人群裡鑽。

  黃均只得愣愣地站在人群之後。

  黃壤一路來到屈曼英身邊,叫了一聲:「姨母!」

  屈曼英一低頭看見她,忙道:「好孩子,有傷著沒有?」她雙手在黃壤頭、臉四肢都摸了個遍。黃壤把烤梨遞給她:「姐姐做的,姨母嘗一嘗,好不好?」

  屈曼梨自是接過來,她抬眼去找黃均,發現她遠遠地站在門口。人群將她遮了大半。

  她沒有黃壤活潑好動,總是安靜少言。她生得很漂亮,鼻子小而挺,眼睛狹長,睫毛很捲。只是她不打理自己,衣裙樸素,款式也古板。

  放到人堆裡,便極容易被人忽視。

  屈曼英向她走過去,心裡全是溫軟。

  這個世界上,會哭的孩子有奶喝、有糖吃。

  於是那些不會哭的,就只能默默地蜷縮在一個角落裡,做著最多的事,受最大的委屈,最後被所有人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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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離開

  屈曼英來到黃均身邊,她一手拿著黃均做的烤梨,一邊摸摸黃均的頭。

  「不要害怕。」她輕聲說,「姨母既然來了,就不會放著你們不管。」

  黃均聽到這樣的話,也並沒有表現出感激涕零,她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黃壤舉著烤梨,又準備去哄何惜金。

  鎮長等人正圍著何惜金,央他一定要為大家作主,抓住這惡徒。

  黃壤也不能硬擠進去,她舉著烤梨等在一邊。

  忽然,周圍陡然一靜。

  一襲白衣輕柔似雪,入院而來。整個土牆灰瓦的農宅似乎都因他而明亮。

  「是謝首座。」其他人紛紛讓開一道條,「謝首座,咱們可把您給盼來了。」

  黃壤轉過頭,就看見隱隱清光之中,那個人步履如風,向此而來。

  謝紅塵。

  此時的他,尚沒有繼任宗主之位。

  但看眾人對他的尊敬,想必對他將來的身份也已是心知肚明。

  黃壤再度見他,心中已經連感慨也無。

  她回過身,跑到屈曼英身邊。謝紅塵的目光沒有向她看,畢竟才八歲的小孩子,他又怎會留心?

  「謝仙師,您看這傷口。」鎮長忙將謝紅塵讓到何惜金身邊。

  論輩份,謝紅塵比何惜金低。論身份,何惜金是如意劍宗掌門,而他是玉壺仙宗宗主首徒。諸人雖然尊稱一聲首座,但畢竟身份還是差了半步。

  好在謝紅塵也不計較這個。他向何惜金施禮:「何掌門。」

  「好……好好。」何惜金簡單道。

  當然,也沒人會因為言辭簡短而同他計較。

  二人互相見過禮,謝紅塵便走到黃墅的床邊。

  何掌門立刻熱情地邀請謝紅塵一齊參觀,他道:「請請請謝、謝、謝首、首、首座驗、驗、驗看、傷、傷勢。」

  黃墅本就癱臥在床,聞言頓時瞪大眼睛。

  而旁邊的鎮長、族長們在何惜金、謝紅塵面前,那還不爭著表現?

  他們想要向人家求助,難道還要讓人家仙門掌門、仙師,親手來扒黃墅這骯髒的褲子嗎?

  自然早有人上前,一把將黃墅的褲子扒下來。

  黃墅再如何苦痛掙扎,終於這傷口也暴露於人前。

  周圍多的是看熱鬧的人,大家低聲議論,何掌門目光嚴肅,謝首座神情凝重。

  「此盜匪精通劍道。」他下斷語。何掌門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謝紅塵只得由其他僕從帶領,查看黃家周圍是否有盜匪留下的痕跡。

  但何惜金和屈曼英這樣的人物,若說是闖玉壺仙宗,那就罷了,法陣厲害,少不得要露出點真本事。而這區區一個黃家,他們來去自如,哪裡會留下什麼可供追查的線索?

  是以,謝紅塵在一旁查看,屈曼英卻來到丈夫身邊,說:「息音的事,可別忘了。」

  何惜金點點頭,等到謝紅塵查看完畢,他方道:「如、如如何?」

  謝紅塵搖搖頭,沉吟不語。

  何惜金這才道:「盜、盜盜匪匪並、並並未留、留、留下什、什麼、麼線、線索……」

  大家一聽他說話,登時渾身難受,只能望向謝紅塵求救。

  謝紅塵十分知禮,不著痕跡地補充道:「正是,以眼下情況,盜匪不明,只能日後暗暗查訪了。」

  何惜金點頭,幾位鎮長、族老怕他再開口,忙問謝紅塵:「可是謝首座,此盜匪傷人劫財,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呀。」

  謝紅塵當然明白這些人的顧慮,他道:「玉壺仙宗會在仙茶鎮設立一處洞世之目,以保衛仙茶鎮不被惡徒所擾。」

  他這麼一說,大家便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玉壺仙宗的洞世之目若是設在仙茶鎮,想來那惡賊也不敢再來了。

  黃壤一邊吃著烤梨,一邊聽他們說話。

  夢外的仙茶鎮,也設了一處洞世之目。至於因何而設,她早忘了。

  沒想到入了夢,竟然是因黃家這檔子事。

  眼前的謝紅塵,在人群裡依舊熠熠生輝。

  可黃壤只看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她扯著屈曼英的衣袖,說:「姨母,姐姐的針線活也好。以後讓她給您繡荷包。」

  「好。」屈曼英帶著這兩姐妹,早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將她二人帶出黃家去。

  而黃墅則是躺在床上,他昨晚當著所有人被惡徒閹割。

  今日又讓所有人圍觀了傷處,心中之痛苦,難以言表。

  眼下,竟聽說凶手也查不出來。

  他只好嗚嗚有聲,何惜金側耳聽了一陣,說:「黃、黃、黃家家、家主,是、是是擔擔心,家家家眷?」

  屈曼英一聽,連忙上前,道:「黃家主發生了這樣的事,實在令人痛心。我息音妹妹身體也不好。方才我去看了,簡直是病得起不來床。」

  她掃視諸人,道:「黃家發生了這樣的事,又有兩個病人,著實慌亂。說起來,我與息音妹妹也是手帕交。不如我便將她接回去養養病。也好為家主分擔分擔。」

  她這話出口,何惜金立刻補了一句:「息、息息家和、和和屈家,確、確實舊、舊舊交。」

  諸人一聽何掌門這句後話,其實已經明白了這話的意思。

  息音乃是高門大戶的嫡出女兒,只因嫁給黃墅,這才與家裡斷了來往。

  如果莫不是息家得了音訊,特意托請屈曼英前來接人的?

  這是很有可能的。

  畢竟黃墅這傷處,如今人盡皆知。

  難道息家女兒還要陪著他守活寡不成?

  若真是息家人授意,那人家可謂是名正言順。

  黃墅就算有一百個嘴,也說不出一個理字。

  「不……不。你們……你們這是仗勢欺人……」黃墅躺在床上,因為劇痛他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活脫脫地像極了何掌門。

  何掌門偏生還湊過去勸:「家、家家主此此此言差差差矣。我我我家家夫夫夫人……與與與黃夫人姐、姐姐妹情情深。」

  黃墅被他勸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屈曼英心裡偷樂,嘴上卻還是道:「家主當務之急,還是養好身體才是。息音妹妹那邊,您就莫要操心了。」

  黃墅掙扎著想要坐起來,然而何惜金下手毫不留情,劍法又精準。他的傷可比看起來嚴重多了。

  他掙扎了幾次,又倒落下去。於是傷口又淌水一般流出血來。

  「家主何必激動呢?」鎮長和其他族長、族老到了此時,都已經知道——人,屈曼英只怕是接定了。

  這事兒,因著可能是息家人授意,旁人真不好說什麼。

  鎮長走到屈曼英身邊,只能當她是息音的娘家人,說幾句體面話:「當初阿音嫁到我們這裡,乃是整個仙茶鎮的大喜事。我們也與有榮焉。如今黃夫人重病,去您府上小住些日子養養病,確實是好事。」

  屈曼英聽著這些話,心裡雖難受,臉上卻還是掛著笑。她說:「我替息音妹妹謝過鎮長了。」

  黃墅聞聽此言,知道事情已成定局。他只得呼呼急喘,氣得一個字說不出來。

  黃壤躲在一邊,剛吃完烤梨,冷不丁一個帕子湊上來,將她的嘴和手都擦了個乾乾淨淨。

  屈曼英左手牽起她,右手牽起黃均,說:「走,我們去接你們母親。」

  謝紅塵目光回轉,這才看見小小的黃壤。

  他目光在黃壤身上微微停留,黃壤卻沒有看他,跟著屈曼英跑遠了。

  小院裡,息音長髮披散,身穿灰色衣裙。她像是這院中的雜草,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子病氣。

  屈曼英交待黃均去收拾東西,黃壤主動幫忙。

  黃均仍有些猶豫,她整理衣裙,半晌才對黃壤說了一句:「我不想走。」

  「什麼?」黃壤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你不想離開這裡?」

  黃均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可是到了別人家,也是寄人籬下。」

  黃壤聽懂了她的意思,道:「他們不同的。你要相信我。」

  她身子矮小,黃均和她說話都要低頭,這真是很難讓人信服。所以,黃均自然也半信半疑。

  黃壤拉著她的手,說:「那你想我繼續挨打不?我又打不過黃增。」黃均搖搖頭,黃壤於是道:「那我們就走。」

  黃均沒再說話,黃壤對她,就耐心得多。

  此時的她,說到底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

  在親生父母膝下尚且如此,當然害怕離開之後會有更壞的遭遇。

  「姨母和姨父是好人,姐姐,不是所有人都和他們一樣的。」她小聲說。

  黃均聽完,也沒再反駁,只埋頭收拾行李。

  院外,屈曼英對息音道:「我方才已經向鎮長他們提過,如今黃墅發生了這樣的事,你又病著。便隨我回家,小住些時日,好不好?」

  「隨你回家?」息音像隻炸了毛的貓,怒道:「我為什麼要隨你回家?我知道了,你是自己嫁了個好夫君,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顯擺給我看,是不是?」

  又來了。

  黃壤暗自嘆氣。

  屈曼英極盡耐心,道:「息音,你怎麼能這麼想呢?當初金沙湖畔,我初見妹妹。當時妹妹華車美婢,明眸善睞,像是把星星簪在了髮間。」

  息音愣住,屈曼英說:「你還記得嗎?當年我貪玩摘花,被人推擠,踏到了污泥。是妹妹讓我上了你的車駕,找出你的鞋子讓我換上。」

  她說起往事,眼睛裡都是溫暖的光:「我這樣的人,生來大大咧咧。若是妹妹不提醒,都不知道自己鞋子髒了呢。當時我上到妹妹的車駕,只見連車壁都嵌了明珠。驚得我真像個土包子。」

  她邊說邊笑,緩緩握住了息音的手:「阿音,我沒有想過嘲笑你。你看,你只是踏進了淤泥,髒污了鞋襪。去我車裡換一換,可好?」

  息音所有的癲狂,都在剎那間平息了。

  她凝視著面前的屈曼英,痴痴地不說話。屈曼英說:「我為你換身衣衫,再綰個髮。咱們這就走。」

  不多時,門外何掌門準備好馬車。

  屈曼英便扶著息音出來。息音換上了一身素色的衣裙,頭上戴著一支素淨的玉釵。她瘦得脫了相,骨立形銷,自然看不出當年之美。

  陽光高照,她被屈曼英攙扶著,緩緩踏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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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6 00:49:5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滿月

  息音被扶上馬車,何惜金站在車下,同謝紅塵道別。

  謝紅塵看著馬車裡的母女三人,若有所思。他心中疑心,但面上也不顯露。

  ——息家是什麼作風,仙茶鎮眾人不知,但謝紅塵卻是再清楚不過。

  息老爺子是不會接回息音的,甚至也絕不會托請任何人幫助息音。

  屈曼英也就罷了,何惜金的話裡,卻隱約透出這麼個意思。

  他向所有人暗示,是息家拜託他前來處理此事。他在說謊,為何?

  以何惜金之嫉惡如仇,這盜匪就算是沒有眉目,他也絕不會如此輕易地離開。

  謝紅塵心中起疑,回到玉壺仙宗,就開始查看洞世之目。

  從如意劍宗到仙茶鎮,幾個洞世之目的畫面拼拼湊湊。

  雖然別的看不到,卻能清晰知道,小小的黃壤去到如意劍宗。隨後何掌門夫婦便乘馬車,帶著她趕往仙茶鎮。

  那馬車自然並非一般馬車,按這種馬車的速度計算,他們應該早就到了仙茶鎮。

  中間一夜時間,何掌門他們去了何處?

  查到這裡,謝紅塵已經很是懷疑。

  但何惜金不是無理取鬧之人,他總不至於為了一點錢財加害黃墅。

  那麼問題是不是出在黃墅身上?

  他犯下了令何惜金震怒的重罪,卻不好公之於眾?

  謝紅塵不意外,這樣的事,他已然見過了太多。

  他命人嚴查黃墅,竟真的翻出了此人幹下了許多污糟事。

  謝紅塵皺著眉頭,一頁一頁地翻看。

  兩日後,玉壺仙宗在仙茶鎮鎮中心設立了一枚洞世之目,又以懸案為由,將盜匪傷人一事就此擱置。

  如意劍宗。

  馬車平穩地停下,何惜金先行下車。

  屈曼英扶著息音,也隨之下來。黃壤剛探出個小腦袋,何惜金就伸出一隻腳。黃壤不明所以,何惜金指了指自己的腳,示意她踩上去。

  踩你腳上嗎?

  黃壤猶豫著踩上去,何惜金那隻腳卻穩如山嶽。

  他輕鬆一抬腳,就把黃壤從馬車的踏板上放到地上。

  黃壤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逗自己玩!

  她嘻嘻一笑,身後黃均卻下了車,她抽了帕子,上前為何惜金擦了擦腳上的灰塵。

  ——方才黃壤踩上去,留了個鞋印。

  何惜金愣住,但見她沉默少言,又是個十八歲的姑娘,不好玩笑。

  他說:「回、回回回家。」

  黃均這才牽起黃壤,沉默地跟隨他夫妻二人,一同踏進如意劍宗。

  如意劍宗,比起仙茶鎮黃家,那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小小的黃家土牆灰磚,但在仙茶鎮已經算得上富戶。可如意劍宗,朱門高牆,琉璃瓦、金畫樑。沿著台階進到門內,只見練功場上門人弟子無數。

  而內裡屋宇連綿,一眼望不到頭。

  黃均牽著黃壤的手緊了一緊——她有些緊張。

  黃壤自然不以為意,她也算是幾世為人,什麼都見過了。

  「孩子們,都跟著姨母過來。」屈曼英招呼一聲,黃均便拉著黃壤緊走幾步,生怕跟丟。

  屈曼英帶著她們,尋了一個安靜些的院子,說:「如意劍宗弟子多,難免吵鬧。息音妹妹先住在這裡,等你身子好些,我們去外面挑個熱鬧的院子,也進些人氣。」

  息音一路沉默,到了此時,神色也很是恍惚。

  她在黃家癲狂,出了黃家,又沉默不語。

  息音很是擔心,說:「妹妹先歇著,我帶著兩個孩子四處走走。」息音不點頭,也不反對。屈曼英於是帶了黃均、黃壤出來。

  她為人很是細心,只是怕她走後,息音又發起狂來。

  兩姐妹又要挨打。

  她牽起黃均和黃壤,出了房間,說:「走,姨母帶你們見過哥哥和弟弟。」

  三人一路來到另一個院子,只見兩個男孩,一個大的在樹下讀書,一個小的在練劍。

  屈曼英指著讀書的那個,道:「這是姨母的大兒子何粹,這是姨母二兒子何澹。你倆過來,見過姐姐和妹妹。」

  四人互相見過,黃均顯得很是拘謹。黃壤倒是活潑些。

  屈曼英道:「粹兒今年二十四,是大哥。均兒十八,排二。澹兒九歲,行三。阿壤最小,八歲。你們要好好照顧妹妹,不要欺負人,知道嗎?」

  何粹和何澹倒是答應了。

  屈曼英很是滿意:「去去去,帶著妹妹在宗門逛一逛。一會兒記得回來吃飯。母親還得給你們姨母延醫。」

  何粹和何澹於是帶著黃均和黃壤熟悉整個如意劍宗。

  黃均在黃家也有幾個哥哥,因為實在是沒留下什麼好印象,她此時也格外緊張。

  何粹倒是看出來了,他帶著姐妹二人,先去了宗門收留小動物的山谷。

  黃均一眼看水潭邊,幾隻小狗正在喝水,她不由呀了一聲。

  何粹說:「這裡是如意劍宗收養的小獸,貓貓狗狗都有。妹妹去玩,不會咬人的。」

  果然,女孩是喜歡這些的。

  黃均便下到山谷,因為門中弟子經常在此餵食,那些松鼠、野狗、小狗什麼的便全都圍了過來。

  何澹也跑下去一起玩,順便介紹每一隻小獸的名字和來歷。

  幾個孩子很快便熟絡起來。

  屈曼英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她很快便找了醫者醫治息音。

  但其實息音這些年,患的都是心病。

  心疾難癒,便也只有緩施藥、多寬慰。

  屈曼英倒也不意外——她本意也是讓息音好生靜養。

  橫豎只要離了黃家那個虎狼窩,日子總會好起來。

  下午,黃壤抱著一隻白兔,跟黃均、何粹、何澹一起回來。

  那大白兔紅著眼睛,在她懷裡卻很乖,時不時抖動一下耳朵。

  四人剛走到門口,就見家裡來了客人。

  如意劍宗經常來客,這本不奇怪。然而今天來的人,顯然很不一般。

  「是謝首座!」何澹很是激動,便是何粹不由加快腳步。一行人走上前,何粹當先行禮。

  謝首座。

  謝紅塵。

  他與何惜金相談甚歡,端的是耐心十足,並不嫌棄何惜金的口疾。

  此時見了何粹和何澹,他也點頭笑道:「何掌門的兩位公子,真是儀表堂堂,英偉不凡。」

  「首、首首座過過過獎!」何掌門日常謙遜。

  謝紅塵這才將目光移到黃均和黃壤身上。

  他目光謙和,黃均卻仍是忍不住後退了一步。謝紅塵知她拘束,溫和道:「這便是黃家兩姐妹?」

  何惜金道:「正正正、正是。孩、孩孩子怕怕怕生。」他笑道,「謝謝謝首首首座多多、多多走、走動,熟、熟、熟了就就就好。」

  黃均目光微瞟了一眼何惜金,以前在黃家,若是來了客人,她們這般愣著,黃墅定是劈頭蓋臉一頓打罵。只嫌她們丟了顏面。

  而現在,何惜金卻是讓客人多走動。

  「何掌門說得是。」謝紅塵也並不見怪,他說:「本座這次來得匆忙,也沒準備什麼。一點小玩意兒,希望他們用得著。」

  說罷,他掏出一些典籍,分別交到四個孩子手上。

  何粹、何澹自然是激動謝過,黃壤抱著大白兔,帶著黃均,向他輕輕一施禮。

  「阿壤……謝過首座。」她接過謝紅塵遞來的典籍,輕輕一拜,含笑說。

  人世輪回,舊情毫釐不剩,舊怨自然也化為煙塵。

  謝紅塵點點頭,他總覺得黃壤面善。可這樣一個小小的姑娘,怎會面善?

  他收回目光,道:「你們姐妹二人,乃息壤一族之後。希望能繼續培育良種,莫要荒廢了才能。」

  「謝首座教誨,我等謹記。」黃壤又向他行了個禮,小小的人兒故作大人之狀,瞧著倒是天真可愛。

  何惜金看出黃均緊張,於是道:「下、下下去玩。」

  何粹便領著弟弟妹妹,去了別處。

  謝紅塵的目光一直追隨幾人,許久方才收回。

  黃墅的事,何惜金沒提,他於是也不問。

  兩個人便心照不宣地將此事就地揭過了。

  果然,息家人聞聽了黃墅的事,也知道息音被屈曼英接走。

  但從始至終,並沒有什麼反應。

  息音畢竟是息家嫡女,她出了黃家這樣的事,仙門自然也有人風傳。只是息家人並不過問。息家極重顏面,出了這樣的事,恐怕巴不得這個女兒死了才好。自然不可能過問。

  倒是息音從前的一些舊友悄悄託人送了好些東西過來。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大家也不方便露面。便也不曾互相走動,只等著謠言平息,風頭過去。

  母女三人在如意仙宗住下,但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

  謝紅塵贈給黃壤姐妹的典籍,乃是育種方面的法卷。黃壤便借著這事兒,央著屈曼英幫忙租農田。

  屈曼英耐不住黃壤撒嬌,也覺得她就是小孩子心性。她便依了黃壤,從如意劍宗的土地裡為她劃了一塊。

  這本也是個讓小孩子玩耍的心思,她並不指著黃壤真能做什麼。

  ——她就一個小孩,又沒有幫手,能做什麼?

  而黃均卻不喜育種,她經常在練功場看諸弟子練劍。

  屈曼英見了,便有意無意地教她幾招。

  黃均做事認真,一套劍法練下來,居然也是有模有樣。

  屈曼英見之心喜,便乾脆收了她作弟子。

  ——不說練成什麼絕世高手,孩子有點事幹總是好的。

  黃壤在這塊土地上忙忙碌碌,而土地並不會辜負她。

  這一天,何惜金親手給大夥兒炒了糖炒栗子。黃壤、黃均圍著屈曼英,何粹、何澹挨著何惜金,一家人做了壺好茶,一邊吃栗子,一邊閒聊。

  息音沒有過來。

  事實上,從住到如意劍宗,她就不怎麼出門。

  好在她也不打人罵人,只是發呆。

  黃均一直在替眾人剝栗子,黃壤一邊吃一邊扯著何惜金的袖子,說:「姨父,我想委託你一件事。」

  「委、委、委託?」何惜金聽得發笑,「說說說出出、出來聽、聽、聽聽。」

  屈曼英給黃壤沖了茶:「喝點水,別噎著。」

  黃壤認真地說:「對,我想讓你幫我賣一批良種。」

  「哦、哦?」何惜金點頭,說:「我我我們、們家阿、阿壤、壤的良、良種,那、那那必、必必須得、得得高、高價!」

  屈曼英等人聞言失笑,黃壤卻認真地點頭:「必須高價!」

  原以為她只是說笑,誰料到她卻極為認真。

  當天下午,她就帶著一包良種,找到了何惜金。

  「這是小麥種,四季都能種。姨父,幫我把它們賣了。」黃壤將種子遞給何惜金,種子不多,因為她的土地小。

  何惜金把這袋種子接過來,點頭道:「好!」

  雖然是答應了黃壤,但何惜金很明白,這種子不好賣。

  畢竟種子這樣的東西,關乎來年的收成。這樣沒名沒姓的良種,誰敢買?

  但何惜金也不是個會隨意糟蹋孩子心血的長輩。黃壤小小年紀,又是土妖出生。她願意培育良種,本就是造福於民的事。

  何惜金甚至覺得,應該送她去朝廷的育種院上學。

  如今朝廷亟需良種,他們建有自己的育種院,也對外吸納學子。

  當然了,收效甚微。

  育種師以土妖天賦最佳,而土妖大多都有父輩傳承。

  誰會去朝廷學藝?

  而除了土妖,其他人想要育種,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

  何掌門提著這袋種子,想了半天,交待自己宗門的佃戶,將這種子好生播種。

  如意劍宗這麼大一個宗門,總不能全靠弟子交納的學金過活。

  他們不僅有自己的土地,還有灌有劍招的護身符、供凡人修習的強身劍法等等。

  開源節流,仙門也不能免俗。

  何掌門用自己的小金庫支付了黃壤的良種錢。

  他認為已經給得很多了,黃壤卻不太滿意,要他下次不可以隨便賤賣。

  何掌門苦笑——這樣下去,自己的私房錢會不會不夠花?

  過了約摸三四個月,何掌門早將這事兒忘記了。

  忽有佃戶告訴他,道上次的小麥良種成熟了。

  何掌門對孩子的心血十分重看,不管好孬,他決定親自去看看。

  隨後,何掌門站在這塊農田之前,呆住。

  「這這這是……上上上上次的小、小小麥種?」他問。

  「回掌門,正是。」佃戶答得戰戰兢兢,「都怪小的。小的想著這麥種不多,便沒按袋上育種師交待的施肥!請掌門治罪!」

  那佃戶悔不當初,像他們這樣務農為生的民戶,對良種最是愛惜。

  他十分心痛。

  何掌門站在地邊,整個人都驚住。

  他雖然不務農,但也不是五穀不分之人。這小麥植株低矮,但麥穗飽滿。何惜金一眼就看出,這絕不次於市面上一些售價昂貴的名種!

  而佃戶卻說,並沒有按育種師交待施肥。

  這對於許多良種而言,都是大忌。

  也就是說,如果正確施肥,那這小麥種的產量……

  何惜金暗自心驚:「你、你、你誤、誤誤事!」

  他斥了那佃戶一句,急急忙忙地趕回家。

  黃壤不在,何惜金於是去到地裡尋她。

  果然,黃壤坐在地邊,雙手托腮,正在打瞌睡。

  而地裡,金黃的小麥隨風搖擺,一臉豐收的得意模樣。

  何惜金搓了一穗麥種,只見那金黃的小麥果肉厚實,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如玉如珠。

  確實是好東西。

  「阿、阿阿壤!」何掌門把黃壤叫起來。

  黃壤睡眼惺忪,見是他,這才起身:「姨父!」

  何掌門牽起她,說:「姨、姨姨父送送送你去去育、育、育種種院上學,好、好好不、好?」

  「育種院?」黃壤因著喜歡他,連他的結巴也不嫌棄了。她有時候還挺愛跟何惜金說話的。她說:「那是什麼地方,我不去。」

  何惜金說:「是、是朝、朝廷、官、官官學。」

  「朝廷?!」黃壤眼睛一亮,扯著何惜金的袖子,問:「是在上京嗎?」

  「不不不不在……上、上上京……」何惜金說。

  黃壤大失所望:「那我不去。」

  何惜金又補了後半句:「還、還、還能、在在在哪?」

  「……」黃壤仰起頭,一臉幽怨:「姨父你下次說話能不能不要大喘氣?」

  何惜金哈哈大笑,黃壤這才揪住他,道:「我要去!你和姨母送我去,好不好?」

  「好、好好!」何掌門得了個才華橫溢的侄女,自然也是愛得不行。

  這事宜早不宜遲,他跟屈曼英一商量,便決定送黃壤去上京。

  朝廷官學,不僅有大儒講學,還有廣闊的田地可供實驗。

  這對於黃壤這種「沒見識的黃毛丫頭」,確實是最好的啟蒙。她若是身在黃家,尚有人指引。如今既然出來,就只能依靠學堂了。

  何惜金和屈曼英也不耽擱,夫妻二人帶上黃壤,直奔上京。

  黃壤心中雀躍無比,自然不是為了什麼官學的育種院。

  ——上京,這個地方,總是跟第一秋血脈相連。

  她閉上眼睛,連馬車行走的聲音都覺得悅耳動聽。

  如意劍宗的車駕,自然是快。

  一行人很快就進了上京城。黃壤一路沿街細看,可此時的景象,其實同現實裡第一秋帶她逛街時大不相同。

  上京雖然繁華,人口也眾多。但與仙門相比,便透出一股凡俗的落後感。

  這裡很難看見仙門之人,偶爾路邊叫賣的一些法寶,也粗劣得不值一提。

  看來,此時的朝廷確實是實力衰弱,不能同仙門相比。

  及至車駕進了內城,人略少些,但樓閣屋宇卻更精緻。

  屈曼英摸著黃壤的頭,說:「你到了這裡,便要好好上學。不可以和先生頂嘴,知道嗎?」她話音一轉,又說,「但是,你若受了欺負,也要告訴姨母和姨父。不可以自己默默忍著。」

  就連黃壤,都聽出了她話裡的不捨。

  那一瞬間,她有一種父母送她前來上學的錯覺。

  馬車停在育種院門口,屈曼英將黃壤抱下來。

  何惜金帶著她們進去。以他的身份,親自到場,育種院自然也十分重視。院監宗子瑰親自將他們一家引入書房,熱情相待。

  但得知何惜金帶來求學的是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宗子瑰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黃壤此時還不足九歲,又是土妖,開智只怕比常人更晚一些。

  宗子瑰十分為難。

  屈曼英自然是看出來了,就在此時,外面有人道:「宗院監,宮裡來人了。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

  宗子瑰一聽,眉峰更是緊皺,說:「請進來。」

  不多時,外面宮女腳步細碎,很快來到書房。

  「宗院監。」她向院監打過招呼,這便向著屈曼英,笑盈盈地道:「見過何掌門、何夫人。」

  屈曼英點點頭,笑著問:「久不見你家娘娘,她身體可好?」

  那宮女道:「承蒙何夫人垂問,娘娘不久之前,喜添一位皇子。宮裡上下都忙著慶賀。適逢您和何掌門大駕光臨,娘娘便命奴婢前來問一聲。不知小殿下能否有幸,請二位賞光,喝個滿月酒?」

  「這個自然。」屈曼英道,「我等榮幸。」

  那宮女聞聽,便呈上請帖,隨後喜滋滋地去了。

  宗子瑰一看,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駁了何惜金夫婦的顏面。

  他只得道:「何掌門和夫人大老遠將孩子送到老夫手上,自然也是信得過老夫。這個孩子,老夫定當全力教導,不負所托。」

  何惜金和屈曼英自然又是一番道謝。

  其實皇后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必戳破。

  她特地在此時派宮女過來,用意已經再明白不過。

  屈曼英本就捨不得黃壤,也便在上京多住了幾日。

  等到這一天,小殿下的滿月酒。

  何惜金、屈曼英打了一個長命鎖,帶著黃壤一起前去赴宴。

  其實這並不是什麼大喜事。

  當今陛下子女眾多,一個小皇子,並不值得普天同慶。

  但當今皇后膝下就這麼一個兒子,這才大操大辦。

  小殿下滿月酒,朝廷所有官員全數到場。

  黃壤跟著屈曼英,也不管那麼多,撿了好吃的,就準備吃個飽。

  如今的皇宮,跟現實中也頗為不同。

  黃壤好奇地打量四周——也不知道師問魚的皇子生到多少了。

  什麼時候才能輪到第一秋。

  她嘆了口氣,喝了口茶準備順一順嘴裡的糕點。

  突然身邊有人說:「八十六殿下真是一臉福相,看著就令人喜愛得緊啊。」

  「噗——」黃壤一口茶全噴在了地上。

  ……萬萬沒想過,我也是喝過自己夫君滿月酒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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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退學

  一群人圍著「八十六殿下」,交口稱讚。

  黃壤雖然心情復雜,但她還是擠到人堆裡。

  皇后衣冠華美,面容姣好。只是剛生完孩子,有幾分虛弱。

  她懷中的八十六殿下被襁褓包裹得嚴實,因為已入秋,怕它吹了風。皇后也只是讓大家看了一眼,便任由奶娘抱下去。

  黃壤連想摸一摸都不能夠。

  她望著那個被抱走的嬰兒,真是一臉滄桑。

  滿月酒之後,屈曼英夫婦便要回如意劍宗。

  臨走之時,屈曼英陪著黃壤挑了個最好的學舍。何惜金忙前忙後,買了褥子、被子,夫婦二人一並為黃壤鋪好。

  最後連碗、和杯盞都沒落下,一一幫她置備齊全。

  黃壤默默地看二人忙碌,屈曼英望著這學舍,仍不放心,掏了些靈石給她:「這是這個月的用度,要省著點花。知道嗎?」

  她殷殷叮囑:「但是如果不夠就要告訴姨母。官學的費用姨母會按時交,你母親和姐姐在家裡,有姨母看顧。你一個人在這裡求學,難免要多受些苦。可你乃土妖出身,育種確實也最適合。所以你要好好學習……」

  她苦口婆心,事無巨細地交待。

  黃壤聽得認真。

  這些道理,其實不用多講,她難道還不明白?

  可是這一生數夢,第一次有人這樣教她。

  及至最後,何惜金夫婦離開育種院。

  黃壤送他們出門,看著二人登上馬車。

  平生第一次,她覺得眷戀。

  可到底,人間有聚有別。

  一直等到二人的馬車走遠,黃壤回到育種院。

  如今的育種院規模並不大。

  只是一個小小的書院,藏在工部。裡面學子一共加起來也不過一百多人。

  而且只有兩個土妖。

  如今加上黃壤,也不過三個。

  其他普通人學育種,很難學有所成。大多是掌握一些書本知識,教書育人。

  是以,朝廷對這裡也並不重視。每年撥下來的款項十分有限。

  這一點,單從育種院如此簡陋的環境便能看出來。

  黃壤一邊往裡走,一邊查看左右。

  育種院門口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寫著「育種院」。末尾寫著「宗子瑰題」的落款。

  從此門入內,裡面左邊是工部的倉庫。裡面雜亂地堆放著許多木料、鐵釘、錘子等等。

  而右邊就是育種院的學堂。

  再往裡走,便是學子所住的學舍。

  黃壤進到學堂,裡面宗子瑰正在講學。

  這裡也只有他這一位先生。

  他掃了一眼黃壤,嘆了口氣,道:「你去那裡坐!」

  黃壤隨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最後一排,確實還有空位。

  她答應一聲,迎著所有學子打量的目光,去到最後一排。她才八歲,個子本就矮小。一百多學子的學堂,她坐到最後一排,真是連夫子都看不見。

  但宗子瑰也不管她——八歲的小孩子,還是個土妖。她能聽得懂啥?

  要說,這何掌門夫婦也忒心急了些。

  宗子瑰心中嘆氣,只盼著這孩子不要哭鬧。不然他可怎麼哄勸才好?

  黃壤坐下,倒是沒有哭鬧。

  ——這個真不至於。

  最後一排是個好位置,這讓她幹什麼事都不太醒目。

  黃壤翻開桌上的課本,這居然不是法卷,而是民間的印製本。

  ——黃壤真是好久沒有看到這麼古早的課本了。

  仙門法卷,不僅沒有重量,而且字有微光,再便是方便快速記憶、查找。若要更換內容,也只需重新寫入即可。這般老舊的課本,確實厚重不便。

  黃壤翻了幾頁,發現他們的理論知識倒是足夠豐富。

  她埋頭翻看,講壇上,宗子瑰認真講學,他身穿一身白色儒衫,頭戴儒巾,顯得嚴肅而博學。

  等到這節課講得差不多了,他說:「下學之後,去試田裡實踐今日所學。出芽日期、澆水施肥頻率都要細心記錄。」

  ——還有試田?

  黃壤精神一振,土妖果然天生對田土感興趣。

  上一場夢修武道,可真是難受死了。

  宗子瑰帶著一應學子,來到後面的試田。學子們都隨身帶著碳筆和紙,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土地,開始記錄幼苗長勢。

  黃壤一看,不由有些失望——這試田也太小了。關鍵是,這麼小的試田,居然還是被分成一百多塊,供一百多名學子使用。

  這能種出什麼啊。

  黃壤走到地邊,看見每一小塊土地上都插著編號牌。

  宗子瑰背著雙手,挨個查看這些土地裡的幼苗。黃壤不由問:「先生,我的土地呢?」

  「你?」宗子瑰似乎這時候才想起還新收了一個黃壤。他皺著眉頭,半晌說:「你還太小,先跟著聽課。等到稍微長大些,先生給你分一塊最大最肥沃的土地。可好?」

  這話裡帶了幾分哄孩子的意味。黃壤可不吃這套,她立刻翻了個白眼,說:「先生看我年紀小,就要騙我嗎?我都聽說了,育種院收了學金,就是要提供試田的。」

  她哼了一聲,說:「先生不給我試田,卻收取一樣的學金。哪裡來的道理?」

  「啊?!」宗子瑰驚呆,半晌失笑,「你這丫頭,小小年紀,鬼心眼倒是多。」

  他看看左右,也是為難——育種院每年收多少學員,都有定數。

  今年突然多了一個黃壤,他哪來的試田給她?

  但他也不能不給——畢竟是何惜金送過來的孩子,若真是惹哭了,也是不好。

  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他目光在四處一逗留,忽然指著遠處的一塊地方:「有了,先生把這塊土地劃給你,可好?」

  這是一塊荒地,就在進門的台階旁邊,乃是沙土。上面還長了幾棵野草。

  宗子瑰哄黃壤:「你看這地多大,是不是?」

  說著話,他怕黃壤哭鬧,只得又找了個學號牌,給她插在那塊土地上。

  黃壤斜眼看了一陣,仍是憤憤不平:「就這地兒,你至少得退還我姨父姨母一半的學金。」

  宗子瑰真是怕了她,笑道:「是是是,先生這不是沾了你的光嘛。」

  好在,黃壤也沒有過多計較。

  育種院有給所有學子發放農具,她也領了一套,開始打理這塊地方。

  當然,誰也沒把她當一回事兒——八歲的學子,育種院自開院以來,就從未有過。

  就算是土妖,能懂什麼?

  估摸著何惜金也是找個地方給她玩罷了。橫豎如意劍宗也不差錢。

  黃壤打量這一塊荒地,這裡能種什麼?

  唉,她一邊除草,一邊嘆氣——本是為了第一秋才巴巴地跑來上京。沒想到他才那麼一丁點兒大。這也就算了,關鍵他現在還在宮裡,根本見不到。

  而自己還要苦哈哈地在這裡打理這麼一小塊荒地。

  ——我真是天生苦命。

  好不容易能跟著姨父姨母享福,又從米兜跳進糠兜。

  黃壤滿腹牢騷。

  可是她沒辦法。

  時間秋去春來,春來秋去。

  黃壤盯著育種院一批又一批的種子播下又收獲。轉眼之間,四年過去。就連育種院這樣的地方,都出了幾批名種。

  只有黃壤,一事無成。

  她躺平在育種院,講學不聽,實踐不做,平白消耗著何惜金每年繳納的學金。

  經過上一場夢一百多年的卷王生活,如今她終於變成了一條人盡皆知的鹹魚。

  宗子瑰每每向何惜金告狀,何惜金總是拉著他說上個幾千字的自我檢討,又加幾千字對宗子瑰的感激。宗子瑰經過兩次告狀,終於閉口不言。

  這一年,皇后病逝。

  八十六殿下剛好四歲,手巧心細,對鑄器、煉丹充滿好奇。

  師問魚乾脆將他遣到工部,又為他拜鑄器師秋彥明為師。

  因為皇子、皇女從小被剝奪姓氏,不襲王爵,所以秋彥明為其取名第一秋。

  從此,八十六皇子被養在工部學藝。

  黃壤得知此事,頗為興奮,覺得這定是天賜良緣。

  但不曾想,八十六皇子就算是脫出皇室,也是無比尊貴之人。秋彥明又名滿天下。他們師徒不僅住所防守嚴密,便是做工的地方外人也不得靠近。

  所以,黃壤摩拳擦掌,卻毫無用武之地。

  這一天,黃壤照例沒有去聽學。

  她順著好不容易打聽到的消息,悄悄潛到了工部一座巡查嚴密的鑄器室。

  ——也幸好上一夢修武,不然這裡守衛森嚴,要混進來,恐怕千難萬難。

  黃壤攀上牆頭,悄悄往院裡看。

  只見一座巨大的鑄器廬聳立於院中。鑄器名師秋彥明坐在一把躺椅上,在他面前,一個小男孩正垂頭雕刻著一件玉器。

  黃壤隔得遠,看不見玉器的紋路。只見小男孩半垂著頭,露出極精巧可愛的側臉。黃壤歪著頭,努力想看清他的全臉,只覺那男孩入眼清秀無比。

  再想想育種院裡的學子,便覺個個粗俗,哪如他這般入眼?

  她腳尖攀著牆,想爬得再高些。

  不料院中的男孩似乎感覺到什麼,突然轉頭看過來。

  黃壤被他清亮的目光一撞,整個人差點摔下院牆。

  「專心!」秋彥明察覺到小男孩的分神,沉聲道。

  小男孩輕聲說:「師父,牆頭有人。」

  秋彥明抬了抬眼皮,訓斥道:「鑄器師心神守一,不應為外物所動。你可知錯?」

  小男孩道:「弟子知錯了。」

  黃壤聽得心都化了,然而秋彥明緊接著道:「外面那人,乃是育種院學子,數年無所成,枉為土妖。你不可學她。」

  黃壤無言以對。

  而那小男孩聞言,眉峰一皺,道:「師父教誨,弟子謹記。」

  不是啊,你聽我解釋!黃壤無聲吶喊,可那小男孩經師父一訓斥,從此專心雕刻,連目光也未曾偏移半寸。

  黃壤在牆頭守了大半天,終於秋彥明見自己弟子已經不再被外物干擾。

  他——他便叫來守衛,將黃壤捉了出去。

  順便申斥了宗子瑰。

  宗子瑰莫名被崇拜的前輩申斥,氣得倒仰,罰黃壤頂著水桶,站一宿。

  及至後半夜,仍氣不過,又往水桶裡倒了一桶水。

  次日,黃壤再次混入鑄器室。

  見第一秋衣袖高挽,正學木工。

  「第一秋……」黃壤見秋彥明不在,便小聲喊。

  而院中,第一秋卻紋絲不動,聽若未聞。

  黃壤只好將懷中的一袋蜜餞果子丟過去。

  蜜餞果子砸在刨得光滑的木板上,叭啪一聲響。而第一秋毫不理會。

  屋裡,秋彥明讚道:「很好。此子可得吾衣缽,不枉吾晚年費心,收徒傳藝。」說完,他一看牆頭黃壤,頓時從慈父變成了惡犬:「臭丫頭,再敢來此,打斷你的狗腿!滾!」

  說完,他撿起院中的蜜餞果子,朝黃壤扔去。黃壤差點被迎面砸臉,幸好身手敏捷,躲過一劫。

  又過幾日,黃壤再次爬上牆頭,只覺手上一痛,她探頭一看,才發現牆上插滿了尖刺。

  黃壤大怒,她重回育種院,忙活了幾日。然後她帶著一包種子,來到鑄器院外,將種子撒了進去。

  三日之後,鑄器院裡長滿了尖刺。此刺生長速度快到肉眼可見,且堅硬無比。普通器具不能斬除。

  工部挖之不絕,眼睜睜看它攀上屋牆,爬進窗戶,人人叫苦不迭。

  鑄器院不得已停工挖刺。

  所有人都不明原由,只有小小的八十六殿知道,這刺由何而來。

  ——那個老是爬上院牆,向裡偷窺的丫頭,果然不是個正經人。

  師父說得對!

  黃壤依舊日日過來,但第一秋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

  如今他已經能不受黃壤影響。無論黃壤發出任何怪聲,或者做出什麼動作,他都專心鑄器、視而不見。

  日子一天天過去,宗子瑰不止一次勸黃壤離院,回何家種地。

  可惜他苦口婆心,黃壤毫不理會。而何惜金那邊,宗夫子不敢開口。

  於是這條鹹魚,得以在育種院揚名。

  ——大家都知道,育種院有個學渣。

  十三年求學,一種未育。

  直到這一年,皇帝師問魚招安玉壺仙宗未果,正式決定修長生道。改國號為成元。

  成元初年,朝廷宣佈成立司天監,由八十六皇子第一秋出任監正。

  鑄器、煉丹、育種等等一應仙門事務,皆併入司天監管理。

  第一秋出任監正之後,師問魚又斥巨資,說動散仙李祿、武修鮑武為監副。

  後來聞名仙門,與玉壺仙宗幾乎平分秋色的司天監,此時露出雛形。

  育種院自然也併入了司天監,所有學子,均須稱他一聲先生。

  於是黃壤驚訝地發現,自己鹹魚十四年,竟然變成了他的門生。

  ……好吧,雖然尷尬,但還是為你高興。第一秋,歡迎回來。

  她高興不過片刻,就接到監正送來的手令。

  這狗東西,難道他一直記得我?也惦記著我。所以一上任,就迫不及待地寫了書信給我?!

  黃壤激動得手抖,她拆開手令,發現是一紙逐文。

  ——第一秋將她逐出了育種院。

  其實第一秋連這紙手令都不想給她,若不是看在何惜金夫婦的面子,他甚至想直接派人將黃壤丟出育種院。

  他對這個十四年未育一種,毫無所成的老鹹魚,厭惡到了極點。他素來勤勉,最不喜游手好閒之人。偏偏黃壤,花著何惜金的學金,無所事事、招貓逗狗,閒散至極。

  ——真是……爛泥一灘!

  這邊,黃壤盯著這紙手令,「學無所成」四個字,如尖刀紮心。

  「狗東西。」她喃喃道,「竟敢嫌棄老娘學無所成,看老娘來個小刀剌屁股,讓你開開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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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仰慕

  此時,監正大人很忙。

  他年僅十四歲,這個司天監,仙門上下,根本沒有人看過一眼。

  ——畢竟修仙問道者,又怎麼會甘心投身朝廷,甘當鷹犬?

  而第一秋很快將司天監劃為四司。

  青龍司負責對接朝廷往來文書、整個司天監的賬目、進出庫明細。

  白虎司乃刑獄之司,專門審訊、關押仙門囚犯。

  朱雀司為鑄器師,負責煉丹、鑄器等手作工種。

  玄武司是書院,培養求學弟子。

  隨後,他又四處尋訪人才,先後尋得朱湘、談奇為朱雀、白虎監少監。

  官宦出身的白輕雲則任青龍司少監。

  而玄武司依舊由育種學院的院監宗子瑰擔任。

  幾個月下來,第一秋腳不沾地。

  黃壤都沒處找他。

  但好在,雖然有這一紙勸退手令,但也沒人真正驅趕黃壤——何惜金那邊,還是有幾分面子的。

  大家都盼著她知恥,但黃壤並沒有這麼自覺。

  她在玄武司新的學堂裡,日日等著見第一秋一面。

  可第一秋並沒有回來。

  上京外城,第一秋在等一個人,且已經等候多日了。

  這裡有一處古宅,據悉被一個神秘育種師買走。

  這位神秘的育種師,對外自稱第三夢。

  他來歷成謎,據說是土妖出生,但不知師承家門。

  十年前,其初到上京,便培育了一黍種。這黍種不僅耐旱,而且產量奇高。最為難得的是,他所育良種,均可出售給貧民散戶。

  而且遠低於官價。

  黍乃是民間廣泛種植的莊稼,於是這黍種雖不似其他良種那般獨特出眾,卻為廣大百姓所需。

  消息不徑而走,越來越多的散戶前來求購。

  第三夢並不出現,只是這宅子裡的家僕,在調查清楚田畝位置和數量之後,就會發放黍種。

  少年監正極渴望結識這位名士,可惜久等不至。

  「監正,今日看來是見不到第三夢了。要不還是先回去吧?」李祿勸道。

  第一秋這些日子實在太忙,十四歲的少年,已經好些日子未得片刻休息。熬得眼睛裡全是血絲。

  而這第三夢,實在是行蹤不定,不知幾時得見。

  第一秋聞言,卻只是道:「再等等。他值得。」

  李祿嘆了一口氣,正在此時,又有人進到宅院之中。

  進來的人衣著普通,皮膚黢黑,雙手布滿老繭,看上去便是農戶打扮。

  而護院並未阻攔他,反而向他指了指內院:「去裡面排隊登記,田契帶了嗎?」

  那老農點了點頭,拿著田契不知如何是好。他結結巴巴地答:「敢問大爺,小、小人在哪裡交銀子?」

  那護院道:「不急,管家核實田畝之後會發到你手上。裡面那桌子看見了嗎?先去!」

  那老農只得入內,不一會兒,已經拿著一張條子出來。他臉上仍有些茫然,似乎一臉不敢置信的模樣。

  第一秋上前,問:「老人家,你拿到良種了?」

  老農見他衣著華貴,立刻一臉驚慌,他趕忙施禮道:「莫非您就是第三夢先生嗎?」

  第一秋忙將他扶住,道:「並不是。你不必多禮。良種可已到手?」

  那老農忙看了看手裡的條子,道:「裡面的管家老爺說,只要拿好這條子,在這裡等著,就能拿到良種。」

  而他並沒有等多久。

  不一會兒,裡面就有一管家模樣的人出來。

  他雖衣著華貴,但模樣卻還算謙和。

  「李仁貴何在?」他揚聲道,語聲不卑不亢,並不惹人生厭。

  那老農忙道:「是我是我,老爺,正是小的。」

  那管家看了看他手上的條子,隨後取出一袋良種,道:「我們家先生註明了兩種肥料,你家若寬裕,就要按第一種辦法施肥。就算是困難些,也要按下面這法子施肥,不可胡亂糊弄。若是收成不好,明年就領不到如此之多的良種了,知道嗎?」

  他蹲下來,指著袋口封簽上的註解,詳細念給老農聽。

  所有的農戶都知道,良種因為是後天培育,對土地和肥料的依賴便極重。

  是以,那老農也聽得極為認真。

  聽完之後,他連連點頭:「老爺放心,我家能按最好的肥料侍弄。」

  那管家於是點點頭,知道他不識字,又向他重復了一遍施肥流程。

  那老農提起種子,真是萬般歡喜,連連道謝。

  第一秋眼看著他腳下生風,提著種子就出了門,不由輕嘆:「第三夢乃真名士。」

  李祿見自家監正眼中欽慕之意,只得上前問:「這位管事,請問你家先生幾時回來?」

  那管家打量李祿,又看了一眼第一秋,道:「兩位,這可沒個準。我家先生不常回這宅子。」他指了指前來購買良種的農戶,道:「您二位也看見了,這裡人來人往的,我家先生喜靜。」

  李祿正要再問,第一秋親自上前,道:「那麼你家先生是否有別的住處?」

  「這可不清楚。」那管事也為難,道:「咱們畢竟是替主人家做事的。先生的事兒,哪敢打聽?不過呀,我勸公子您不必再等了。先生不過來,您再等也是白費功夫。」

  第一秋長嘆一聲,道:「我是真心仰慕第三夢先生。」

  那管家聞言笑道:「公子不知,這上京內外,恨著我們家先生的人可多著呢。先生八成也不樂意露面。」

  他沒再說別的,可第一秋和李祿都很快明白。

  第三夢將上好的良種賣給平民散戶,此舉乃是破壞了行規。

  他自己一個人是高尚了,然而,難道所有育種師裡,其他人都卑劣嗎?

  而且,這上好的良種才賣這個價。其他育種師的種子,如何定價?

  這是既給其他人添了噁心,又擋了別人財路。

  因為他這麼做,黑市上的良種都沒法賣了。

  這些年,想取他腦袋的人可不少。

  第一秋說:「看來,管事也遇到過不少麻煩。」

  那管事的嘆了一口氣,說:「可不少嗎?公子看咱們在這裡被人千恩萬謝,其實也沒少擔驚受怕。我估摸著,咱們先生也是因為這個,才一直行蹤不定。」

  他搖搖頭,又勸道:「所以,我勸公子也別尋他了。若真是尋著他,也指不定是福是禍。」

  他這話雖然奇葩,卻也真心。

  第一秋眼中失望,只得道:「先生難處,吾等皆知。管事請放心,日後第三夢先生的事,便是我第一秋的事。管事若遇任何難處,都可前來司天監。」

  「司天監?」那管家之前話說得隨性,卻不知面前這清貴少年,就是新上任的司天監監正。

  他連忙施禮,道:「草民一時口快,出言無狀。還請監正大人莫要見怪。」

  第一秋哪會見怪?

  他對第三夢先生愛屋及烏,連帶看這位管事也十分合意。他當即道:「管事不必如此。第三夢先生心繫天下,乃廣德之士。你能為他做事,自然也是心地良善之人。」

  管事道:「監正大人此話,真是讓人汗顏。不如這樣,大人留下名帖,若我們家先生有個回來的時候,我便代為轉呈。如何?」

  「甚好。」第一秋點點頭,李祿心領神會,立刻取出他的拜帖,道:「真是有勞管事了。」

  那管事連聲道:「舉手之勞,二位不必客氣。」

  眼見他收了名帖,第一秋也只能隨李祿出了宅子。

  這片刻之間,陸續又有好些農戶入內。但每個人出來時都提著一袋良種,臉上喜氣洋洋。

  他們田畝不多,於是所需良種也少。

  但這小小的一袋良種,便是他們一年生計的保障。

  至少是再不用擔心挨餓了。

  第一秋在門外又看了一陣,李祿終於忍不住,道:「聽方才管事所言,這位第三夢先生在上京的處境也十分艱難。依下官看,監正大人只要多多庇護。只要他認清監正乃是真心結交,自會現身相見。」

  「說得是……說得是啊。」監正大人立刻道:「你且令白虎司暗中保護此院落,若有無賴騷擾,一律抓捕。」

  李祿忙應是,第一秋想了半天,忽然問:「本座與這位第三夢先生雖未見面,但是神交已久。有心想贈他一些禮物略表心意,卻又恐俗物難入其眼。李祿,你說本座當送什麼好呢?」

  李祿哪還有不心知肚明的?

  他立刻開動腦筋,想了半天,說:「依下官看,第三夢先生一心為民,心懷若谷。金銀錢財,確實略俗。但他育種花費必定不菲。這良種售價又低,只怕手頭也並不寬裕。監正若要送禮,只怕得實際些。」

  監正大人點頭,十分讚同。

  於是,次日,司天監向第三夢先生的古宅贈送了……一批肥料。

  而此時,玄武司。

  黃壤還在苦等第一秋。好不容易,第一秋終於回來。

  他仍然一身紫袍,玉帶束腰,足踏黑色官靴。因為太過年少,而又身居高位,只好時刻擺出一副威嚴的架勢。

  「第一秋!」黃壤跑上去,道:「你怎麼才回來,我都等你好多天了!」

  李祿見狀,不由咳了一聲,目光轉向別處。

  監正大人眉頭緊皺,黃壤這張臉,他從小看到大,可真是太熟了。

  熟到,他甚至不覺得這個女子漂亮。

  ——盡管身邊所有人都這麼說。

  「你怎麼還在這裡?」監正大人皺眉,「本座手令,你沒有收到?」

  「收到了啊。」黃壤臉皮厚似城牆,「但是我跟我姨父和姨母說了,我還沒有學會育種,要在玄武司再多學幾年。」

  監正大人厭煩得不行,道:「本座不允。」

  黃壤蹭上去,道:「好吧好吧,其實是育種院的課業太簡單了。我都會了,真的!」

  第一秋一聽這話,簡直眉毛都皺成了一團。

  他用手隔開黃壤,生怕被她碰到:「離本座遠些。」

  李祿見狀,忙不迭上前,勸道:「阿壤姑娘,監正外出多日,一直沒有休息。他也累了,您還是先回吧。」

  「你……好吧。」黃壤到底還是心疼他,見他眼中血絲纏裹,不由也軟了口氣:「那我晚點燉湯給你喝。」

  第一秋哪管她燉什麼湯,加快腳步,躲瘟神一般離開了。

  回到書房,第一秋立刻寫信給何惜金,要求他接走自己侄女。

  誰料,書信剛一寄到如意劍宗,何惜金立刻捏碎一隻傳送法符,趕來上京。

  他親自面見監正大人,做了幾千字的自我檢討。

  監正大人一直從晚上聽到第二天中午。

  隨後他突然明白,以宗子瑰的性子,為什麼黃壤能在育種院游手好閒十幾年。

  一直到下午,監正大人送走何掌門時,頭皮都是麻的。

  他雖不情不願,但讓黃壤退學什麼的,卻是再也不敢提了。

  ——只要這鹹魚不來騷擾他,要留下就留下吧。

  監正大人將黃壤之事擱到一邊,忽而見門口有農戶提著一袋良種,正喜不自勝地趕回家中。

  其袋口封簽,正是第三夢。

  第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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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先生

  及至三月,司天監監測天象,發現明年將有百年未逢之大旱。

  而目前的良種,雖也有耐旱之物,但遠不能抵擋這樣的天災。

  而朝廷也並沒有育種師,可以短時間內培育真正可以應對災情的良種。

  一時之間,民心不穩,謠言四起。

  百姓開始囤糧,頓時糧價混亂,許多米鋪甚至遭到轟搶。地裡糧食未成熟,已經被人偷偷收割。

  朝廷不得已之下,只得派出重兵,一方面穩定秩序,另一方面,穩定糧價。

  可無論如何,必須有新的良種用以抗旱。

  第一秋只得前往息家,拜訪息老爺子。

  如今育種世家,實力最為強悍的,無疑是息老爺子。

  只要他能出手相助,那麼也許梁米之事,還能解決。

  息家。

  這裡的土地有別於任何地方。

  金沙一般的土壤細膩潤滑,握在手裡如水一般柔軟。

  穿過雕畫精緻的影壁,方算是進了庭院。

  長長的走廊外,自有假山流水,亭台如畫。

  第一秋由僕人帶領著,一路前行。不知道經過了幾重院落,終於來到了會客的花廳。

  息老爺子身穿一身黑色布衣、布褲,連腳上也只得一雙布鞋。只有領口和袖口翻出一線雪白的裡衣。

  他端坐主位,手裡握著一串提珠,正反復盤玩。

  見到第一秋,他也只是略略點頭,道:「監正請坐。」

  第一秋向他略一拱手,落座客席。

  自有僕人奉上香茗,息老爺子淡淡地一伸手,道:「監正請品茶。」

  第一秋道了聲謝,舉起茶盞小飲一口,這才道:「息老爺子許是聽說了,如今朝廷觀測天象,發現明年定有旱情。本官這次前來,乃是與息老爺子商量,請息老爺子親自出山,解救萬民於水火。」

  「嗯。」息老爺子用鼻子應了一聲,隨後道:「此事,老夫也聽說了。」

  第一秋見他神情不太熱衷,自然知道他有後話。他說:「若能得息老爺子相助,想必此事定會迎刃而解。」

  無論如何,馬屁先拍。

  然而,息老爺子顯然不吃這一套。他聞言笑道:「監正過譽了。只是老夫這邊,也遇到一件難事,一時無法分神培育良種。」

  「哦?」第一秋挑眉,道,「息老爺子請講。」

  息老爺子盤玩著提珠,好半天才徐徐道:「近幾年,良種售賣十分艱難,我也聽到不少育種師都在抱怨。一些破壞行規之事,只能供某些暗處小人沽名釣譽。但其實,對良種遠景,十分不利。朝廷還是應該管管。」

  他這話說得隱晦,第一秋微怔,心裡漸漸有了一個不祥的猜想。

  「息老爺子是指……」他不動聲色,輕聲試探。

  息老爺子緩緩放下手中杯盞,露出一副長者的慈愛之狀,道:「也是隨便說說。監正莫要往心裡去。我老爺子歲數大了,見不得不守規矩的人或事。難免囉嗦。豐兒……你陪監正大人多坐坐,待會兒就請監正大人留在家中,多喝幾杯。」他轉頭吩咐自己的長子息豐,「你們都是年輕人,在一起也活絡些。我就不摻和了。」

  他一番話,點到為止,意圖卻異常分明。

  第一秋雖然年幼,但畢竟出身皇室,這樣的話,他怎麼可能聽不懂?

  息老爺子想來是知道了第三夢的事,要求朝廷出手整治。

  第一秋陪著息豐喝了一頓酒,息豐倒是熱情周到,全不提方才息老爺子的話。當然了,也不提培育良種抗旱之事。

  息家的意思,已經表露得很清楚了。

  第一秋吃過飯出來,等候在偏廳的李祿和鮑武連忙迎上來。

  「監正,談得如何?」李祿跟在他身後,小聲問。

  第一秋心事重重,半晌,他終於道:「他想對付第三夢。」

  「什、什麼?」鮑武微怔,他抓了抓頭,「息老爺子?為何?第三夢先生雖頗有人氣,但畢竟良種只賣散戶平民。息家這樣的身份地位,為何同他為難?」

  他想不明白。

  還是李祿解釋道:「因為息家每年也有大量的良種,會流入黑市。這些良種,往往會賣出比官價高得多的價格。而第三夢先生平價售種,平民散戶不再同黑市交易。他自然也斷了一條財路。」

  鮑武驚呆:「息家?息壤一族的主支嫡系!他們還需要賺這點錢?」

  第一秋說:「不止息家,幾乎所有育種世家,都會賺這筆錢。」

  鮑武似懂非懂,半晌問:「那不是在喝散戶平民的血嗎?」

  第一秋沒有再說話。

  鮑武是個武痴,他這樣單純的人,自然想不透其中關竅。

  本祿倒是耐心解釋道:「這不僅是一筆收入,也是育種師處理殘次品的途徑。否則那些劣質的良種,賣給誰去?」

  鮑武一臉不敢置信:「劣種也要出售,那百姓明年收成如何保障?」

  「要不怎麼叫黑市呢?」李祿嘆道,「好歹總是勝過一般糧種。還有,育種師的身份階級根深蒂固。如果一個專賣散戶賤民的育種師能夠培育出優於絕大部分育種師的良種,還因此有了人氣和民望,那其他育種師算什麼?」

  鮑武聽得頭皮發麻,李祿道:「真是想不到,育種師對第三夢先生已經如此忌憚。監正意下如何?」

  第一秋臉色已經十分陰沉,聞言道:「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先生。」

  李祿點點頭,道:「可惜第三夢先生仙蹤難覓,否則我們還可以向他求助。他若肯培育良種,此事也能逢刃而解。」

  第一秋深深嘆氣,道:「說得是。可先生終究是下落不明,如何能請得他出手相助呢?」

  「哎呀!」旁邊鮑武不耐煩地道,「依我老鮑看,那第三夢先生也是心憂天下之人。只要他得知監正大人是替萬民求良種,定會相助。不如我們就在上京城中貼滿告示,求他老人家現身!」

  「也是個辦法。」李祿點頭。

  第一秋總覺哪裡不對,但終究也沒阻止——死馬當做活馬醫吧。

  果然,一回到上京,司天監立刻張貼出告示。

  萬民圍觀,發現這是一張朝廷寫給第三夢先生的書信。

  信中表明為應對明年旱情,求第三夢先生出手相助。

  這樣公之於眾的書信,一共一百餘張。分貼在上京城裡裡外外。

  而其中每一張,都由第一秋親筆書寫。

  「這是對第三夢先生的尊重。」監正大人落筆鄭重,「他值得。」

  公開信貼出去,萬民沸騰。

  第三夢先生,由暗轉明。

  先時,他只是一位隱於市井,默默培育良種賣給散戶的育種師。

  雖然許多散戶知他技藝高明,也暗自傳揚,但畢竟只是一個游散的育種師,全無師承或來歷。

  可如今,朝廷公然拋出橄欖枝。

  民心怎能不沸騰?

  百姓議論紛紛,誰不想見一見這位先生?

  可也有許多人擔憂。

  第三夢先生這樣做,冒了多大的風險。恐怕這些散戶比朝廷明白許多。

  往年黑市的糧種是什麼價?如今從第三夢先生這裡買良種又是什麼價?

  他們實在是再清楚不過了。

  於是,也有百姓日夜守在公告信之下,呼喊第三夢先生千萬不要露面。

  甚至次日,所有公告信全部被塗改或者撕毀。

  百姓們開始質疑朝廷的動機,因為有人傳言,監正大人拜訪息家之後,就設計想要誆出第三夢。

  息老爺子最初看到公開信,本是勃然大怒。但後來聽到百姓議論,心中也頗有些狐疑——難道真是朝廷設計,想要誆出第三夢再暗暗處理?

  這些伎倆,他可是再清楚不過了。

  所以,他決定暫時觀望。

  如果第一秋真能處理掉這個禍患,到時候自己再出手,也還是能博一個萬世傳誦的美名的。

  於是息家袖手旁觀,其他育種師紛紛按兵不動。

  ——他們都看息老爺子的眼色,而且這個第三夢,確實是個毒瘤,非得挖除不可。

  於是事情一時之間,版本各異。

  而第三夢之名,也漸漸被所有人得知。

  雖然他並未現身,但是古宅的「生意」卻越來越好了。

  這些日子,不斷有人前來探訪。

  有人紛紛進言,要求第三夢先生千萬要藏好身份,莫要出現。

  也有人扮成貧民散戶,想要低價購買良種。

  當然了,這裡的管家也非常人。他調查十分細致,再加上散戶土地不多。這些假冒之人也極難佔到便宜。

  一時之間,暗裡便有更多人咬牙切齒。

  ——自己通過朝廷批量定購的良種,品質竟然比不上這賣給散戶之物。而且價格更貴。

  這誰能不氣?

  一時之間,育種師不滿,各地大戶抱怨。

  終於這一日,有數人糾集而來。剛一進院子,就開始打砸滋事。

  「第三夢快滾出來!你培育的良種,我們盡心侍弄了半年,結果顆粒無收!」幾個壯漢將一包雜草樣的黍桿丟在地上,罵道:「我們一家人可就指著這糧食過活!第三夢昧著良心掙錢,這是喝了我們的血,還要嚼我們的骨頭啊……」

  隨著這男子話音落地,他的「八十歲老母」立刻坐倒在地,開始呼天搶地、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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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賀號

  古宅裡一片混亂,周圍前來買種的農戶紛紛圍觀。

  見對方鬧得厲害了,也有人勸:「第三夢先生不是這樣的人,這位大媽……」

  可這句話剛一出口,對方好幾號人立刻罵道:「他是不是這樣的人,你怎麼知道?王八蛋,你們是同夥吧?」

  幾個壯漢上前,揪起說話人的衣領,疾言厲色地怒喝:「說,你是第三夢的什麼人?」

  那人本就是個普通農戶,當場慌了,連連辯解:「我根本不認識……」

  幾個壯漢哪肯輕饒,連連叫罵。還是旁邊人七手八腳地將人給救了一下,也有人悄聲道:「這些人好不講道理。」

  但說到底,誰也不敢帶頭理論。

  ——這幾個人,一看就不像善茬。

  此時,育種院。

  黃壤從昨夜開始,便細細地煨了一盅湯。等到天色一亮,她就給第一秋送去。

  當然,第一秋的書房她根本進不去。她只能讓李祿代為轉送。

  李祿人精一樣的,何惜金這侄女對自家監正有好感,整個司天監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只是監正對她沒意思——這同樣也是大家有眼睛就能看出來的事。

  他接過湯盅,笑著說:「阿壤姑娘真是有心了。不過監正年輕,一腔心思都撲在公務上,恐怕辜負了姑娘美意。」

  黃壤也不在意,只是道:「李監副替我送進去即可,旁的不必在意。」

  倒也是個痴情女子。

  李祿接過湯盅,進了書房。

  黃壤自然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育種院的課,她幾乎不聽——對她而言,那些功課確實太簡單了。那塊試田倒是沒白費,裡面長滿了一叢一叢的小草。

  這草一種十幾年,誰也不知道有什麼用。只是偶爾會有人感慨——咱們這育種院,好些年沒看見蚊子了,這可真是太好了。

  書房裡。

  第一秋手持碳筆,正在繪製一份草圖。李祿將湯盅奉了上去,笑道:「監正,阿壤姑娘又燉了湯給你。先嘗嘗?」

  第一秋掃了一眼,淡淡道:「給鮑武。」

  李祿聞言,也只能道:「是。」

  正在此時,門外有人來報:「監正大人,第三夢先生那邊,有人鬧事。」

  第一秋碳筆微頓,隨後將筆擱下。他甚至沒問什麼事,立刻起身,大步出門。

  ——他對第三夢先生是真心崇敬啊。李祿連忙跟上。

  而今日的古宅,著實十分熱鬧。

  裡面又新增了不少「受害者」。幾波受害者中,既有滿臉凶相的壯漢,也有八十歲老婦,更有五六歲的垂髻小童。

  於是老婦罵,小童哭,幾個壯漢則是抓扯質疑的農戶。

  第一秋沒有入內,他在旁邊聽了一陣,就已經明白事情原委。

  李祿也是眉頭緊皺,道:「監正,是有人指責先生售賣假種,這可是重罪。」

  第一秋嗯了一聲,李祿暗中留意他的神情,問:「此事需要時間查證,是否派人將他們帶回白虎司,細細盤問?」

  「不必。」監正大人沉吟片刻,道:「你去傳京兆尹前來審訊。」

  「京兆尹?」李祿皺眉,自家監正不幫著第三夢先生了?但他還是道:「是。」

  片刻之後,京兆尹大人前來。

  上京京兆尹于奉公大人,人如其名,正是奉公執法,鐵面無私。

  他走到幾個受害人面前,神情嚴肅。

  「好了好了,這是府尹于奉公大人!他是位清廉的父母官,定會幫著第三夢大人洗清冤屈的。」人群中有農戶低聲道。

  然而這話一出,又有人質疑:「這些個官老爺,都是蛇鼠一窩的。他會幫著我們先生?」

  於是一時之間,有人戒備有人期待。

  于大人盯著幾個受害人,因著監正要他就地審訊,他也不再另設公堂,只是問:「發生何事?」

  受害者聞言,頓時聲淚俱下,紛紛膝行上前,訴說了自己買種上當、顆粒無收的「人間慘事」。

  于大人幾句話就聽明白了——這是有人狀告第三夢私售假種。

  而此時,宅子外的監正大人忽然說:「算了,還是請刑部李大人來審吧。」

  呃……於是于大人被通知他可以回去了。

  刑部李大人進來,他也是刑訊審案的好手,此時他走到幾個受害人面前,神情同樣嚴肅,問:「發生何事?」

  「李大人也不錯,不是糊塗官。」有人小聲說。

  於是,受害者再度聲淚俱下,紛紛膝行上前,訴說了自己買種上當、顆粒無收的「人間慘事」。

  只是這次眼淚少了許多。

  而李大人當問明原由,司天監又派了鐘大人前來審理此案。

  他走到受害者面前,瞅了半天,問:「發生何事?」

  「……」受害者們揉了揉臉,繼續哭嚎著,訴說了買種上當、顆粒無收的「人間慘事。」

  一上午,朝廷換了八位大人。

  旁邊圍觀的老農先前還一臉認真,後來就開始捂著嘴偷樂。

  而受害者們實在是哭不出來了。

  當第九位大人前來主審的時候,他們的表情變得十分扭曲痛苦,喉嚨也開始乾啞冒火。

  眼淚是再也擠不出半滴了,他們個個哭喪著臉,如受酷刑般又將事情的原委講述了一遍。

  但這並沒有完,上京城可以審案的官員,大大小小也有百來號。慢慢輪吧。監正大人索性命人搬了個椅子,坐到宅外的陰涼地兒。一邊飲茶,一邊聽諸位大人「問案」。

  他們雖然不是人,監正您卻是真的狗啊……李祿無言。

  一直到下午,受害者全部被審哭了。

  這回是真哭。

  可其他幾位重要人物,也一一登場。

  首先,是如意劍宗何惜金一家。他們用傳送法符趕來,面色十分嚴肅。

  他一趕到,人群便如熱油入水,一陣沸騰。

  「好了好了,這是如意劍宗何掌門,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有農戶低聲道,「他會為第三夢先生主持公道的!」

  何惜金、屈曼英夫婦二人站在「受害者」跟前。屈曼英問了一句:「發生何事?」

  幾位受害人頓時如見救星,哭求何惜金夫婦主持公道……

  他們好不容易將事情原委講述清楚,又是傳送法符的光芒一閃,另一對夫婦出現。

  人群一驚,頓時又議論紛紛:「好了好了,這是問心閣閣主張疏酒!他到了就好了。」

  果然,張疏酒帶著其夫人馮箏兒一並現身。他同樣來到受害人面前,向何惜金夫婦略一拱手,這才問:「發生何事?」

  呃……受害人們的臉色已經開始變了。但張閣主問話,也不敢不答。

  剛剛答完,另有人也趕到——古拳門門主武子丑和夫人戴無雙!

  他二人走到受害者面前,瞅了半天,問:「發生何事?」

  「……求求你們把我殺了吧——」受害者們崩潰了。他媽的,這些大人物真是蛇鼠一窩!他們哭著喊:「太欺負人了!喪盡天良啊……」

  何、張、武夫婦看得直樂,他們早聽說了這邊的事,先時還只是觀望,此時便純粹是為了過來蹭個樂子。

  眼見受害者們啞著嗓子,痛不欲生。還敢狡辯,屈曼英怒火中燒,猛地沉下臉來,一聲怒喝:「跪下!」

  隨後,只聽砰砰幾聲,膝蓋落地。

  受害者們盡數跪下。

  但這一聲沉喝,震住的不止他們——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三位仙門大能,也雙膝一屈,應聲跪倒!

  「……」圍觀群眾個個張大嘴巴。

  「咳。」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三位大能互相看看,頗有得遇同道之感。

  三人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一同撣了撣膝上的灰塵。

  屈曼英、馮箏兒和戴無雙也互相看了看。

  「咳。」三位夫人掩飾自己的尷尬。

  監正大人看看何惜金、又看看張疏酒,最後看看武子丑——三位可以啊,家教還挺好。監正大人施施然走到「受害人」面前,一臉嚴肅,道:「發生何事?」

  「受害人」瘋了,當場就有數人要撞柱自盡!

  但監正大人豈能容忍這種事發生?

  立刻便有官差攔住受害人,將他們一一拖回監正身邊。

  監正大人問明原委,最後在「受害者」們的哭喊說聲,將他們帶回了白虎司。

  而過了很久,這些受害者們的慘叫還飄浮在古宅上空,久久不散——「將我砍了吧,求求大人了!」

  這案子最終是否審結,如何審結,大家都不太知道。

  其實這些事,無論結果如何,總是難以服眾的。若審出來,此案屬實,毫無疑問——擁護第三夢先生的百姓罵娘。若審出來,此案不實,也總有人信謠傳謠。

  說到底,無非是壞人名聲的伎倆罷了。

  只是監正大人這審案的法子太過獨特。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受害者」上門,鬧這麼一齣了。

  ——背後的育種世家們給多少錢,也沒人願意幹了。

  只是隨著此事,還有另一件事也隨之傳揚開來,四海皆知。

  ——這便是何掌門、張疏酒、武子丑三位仙門大能良好的家教。

  此事越傳越廣,百姓也不能閒著,索性為三位大能賀了個雅號——懼內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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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常服

  上京內城,泰和酒樓。

  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三位大能帶著夫人,定了一個雅間。

  一同前來的,自然還有司天監監正第一秋。

  比起這幾人,第一秋自然年輕稚嫩。

  但他今日的缺德模樣,頗得三位大能歡心。是以,大家也便請上了他。

  而監正大人因為知道這三人的為人,也便欣然而來。

  一行七人謙讓著落了座,何夫人屈曼英、張夫人馮箏兒、武夫人戴無雙三人合坐一塊兒。三個人經由先前何、張、武三人的那一跪,互相之間已經極有好感。

  此時坐到一處,立刻便聊起了彼此的衣衫、首飾、胭脂水粉。

  女人這話匣子一打開,頓時滔滔不絕。

  不一會兒,便認作了姐妹。

  何掌門、張閣主和武門主因為「家風相似」,彼此之間也是惺惺相惜,言語投契。

  年少的監正坐在下首,便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而正在此時,一人掀簾進來。

  ——正是黃壤。

  何掌門夫婦在這裡,自然忘不了自家侄女。

  此時,屈曼英一見她,立刻招手:「阿壤,快過來見過你的另外兩位姨母!」

  黃壤答應一聲,目光一眼就瞅見了第一秋。

  她臉上頓時堆起了甜甜的笑容:「呀,監正大人也在!」

  第一秋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挪了挪,黃壤整個人都要發出光來。她來到屈曼英身邊,很是乖巧地向馮箏兒、戴無雙行禮。

  二人急忙扶起她,當然又有一番誇讚。

  「阿壤這品貌,真是萬裡挑一啊。」馮箏兒嘖嘖有聲。

  戴無雙拍拍阿壤的手,感慨道:「這要是阿音當年不被黃……」她想感嘆當年之事,但想到黃壤在,又轉口道:「現在也好。孩子這般水靈,真是瞧著就令人打心眼裡喜歡!」

  黃壤順勢坐下來,說:「戴姨母,當年我娘到底是怎麼看上我爹的啊?她眼光真的好差!」

  「這孩子!」屈曼英立刻笑嗔道,「子不言父過。不許胡說。」

  黃壤說:「本來就是麼。」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說:「幾位姨母,我要再點一個菜。」她放得開,其他人誰跟她計較?只是含笑點頭罷了。

  黃壤於是回頭吩咐小二:「再上一道櫻桃肉。」

  第一秋顯然並不願與她同席,但何惜金夫婦的面子,這可抹不開。

  好在他面上也不顯山露水,仍是笑道:「三位前輩何以趕到上京?莫非也知道第三夢先生的事?」

  他提到第三夢,黃壤臉上頓時現出奇怪的神情。

  她瞟了第一秋一眼,但因為她老是偷窺自己,所以監正大人並不以為意。他甚至不準備答復。

  而何惜金張了張嘴,張疏酒立刻搶先道:「雖然不曾見過,但也聽說過關於他的一些事跡。」

  他這麼一說,第一秋立刻就來了興趣——他對第三夢先生的一切都異常感興趣。

  是以,監正大人忙問:「不知三位前輩都知道些什麼?」

  何惜金擱下筷子,道:「說、說說起、起來……第、第第三三三夢……」

  張疏酒連忙道:「說起來,這位第三夢應該是十年前到的上京。此人絕非末流雜家,他所育的第一批良種已經十分穩定,不僅抗蟲抗病,成熟期短,而且產量極高。」

  黃壤低著頭,默默吃菜。

  武子丑也道:「正是。當初他聲名不顯,還沒怎麼。後來漸成規模,黑市那幫孫子沒少懸賞他的腦袋。我們也就沒再查下去,偶爾遇到什麼痕跡,還會幫他遮抹一番。」

  何惜金連連點頭,這時候,櫻桃肉上來。

  黃壤拿了筷子,先替第一秋挾了一塊,道:「他們家櫻桃肉好吃的,你嘗嘗。」

  監正大人眉宇成川,好半天才道:「阿壤姑娘太客氣了。」他話雖這麼說,卻並沒有動筷的意思。

  何惜金和屈曼英互看一眼,大家都從彼此眼神裡看到別樣的內容。

  馮箏兒和戴無雙也是七竅玲瓏心,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何惜金索性問:「阿、阿阿壤壤在在……」

  他說話實在是吃力,屈曼英卻只是笑,好半天,她才替夫君接話:「你姨父是說,你在上京也有十好幾年了。聽說也培育了幾個良種,就沒見過這位先生?」

  他這麼一問,果然,第一秋的目光便被吸引了過去。

  「呃……」黃壤想了半天。監正大人語聲涼涼,問:「怎麼,阿壤姑娘竟然還培育出了幾個良種?」他一臉譏嘲,問:「本座為何不知?」

  豈有此理啊!

  黃壤嘆了口氣:「監正大人對小女子有偏見,當然不知了。」

  她明明比自己大了那麼多歲,卻自稱小女子。仙門雖然不在意歲數,但監正在意。他說:「以阿壤姑娘的歲數,稱不得這個小字了。」

  這狗東西,怎的如此尖酸刻薄?!

  黃壤深吸一口氣,旁邊屈曼英早看出自家侄女的心思。當然了,她也看出了監正大人的心思。

  這兩人啊。

  屈曼英搖搖頭,說:「阿壤,先吃飯。」

  黃壤氣都氣飽了,哪還吃得下去?她說:「你不是問我有沒有聽過第三夢嗎?我見過他。」

  她這話一出,頓時一桌人盡數愣住。

  何惜金說:「不、不不不可可玩玩玩笑!」

  黃壤湊到第一秋面前,道:「我不僅見過他,還能約他與你一見。如何?」

  第一秋瞳孔微縮,好半天才道:「你說謊!」

  黃壤聳肩:「愛信不信!」

  一旁,屈曼英正了正神色,道:「阿壤,小孩子不可以亂講話。」說完,她轉頭向第一秋道:「第三夢先生神出鬼沒,哪裡是她一個姑娘家能知道行蹤的?監正別聽她玩笑。」

  第一秋心裡自然也作此想,他嗯了一聲,不再追問。

  黃壤知道何惜金夫婦不願她再談及這問題,她也不再多說,道:「三位姨母嘗嘗這道菜,可好吃了……」

  她起身替屈、馮、戴三位姨母挾菜,三人自然笑呵呵地應了。

  張疏酒這才繼續道:「聽說,監正大人寫了公開信,滿城張貼,想要尋找第三夢?」

  第一秋道:「正是。司天監測出天有大旱,想要培育一批良種。本座想,第三夢先生心懷天下,若得知此事,必然應承。」

  張疏酒說:「此事,我也聽說了。只是第三夢這些年的處境,監正大人也是再清楚不過。這個人,還是不找為好。」

  第一秋神色鄭重,道:「如此高士,不應埋入市井,不見天日。本座尊重先生意願。他若願龍潛於淵,吾亦不再糾纏。但他若願出山相助,本座自會鞍前馬後、護他一世,免他後顧之憂。縱肝腦塗地,亦再所不辭。」

  他這話說得認真,黃壤聽得也認真。

  ——這狗東西,果然從來都不愛美色。

  那他夢外到底為什麼對自己百年深情?

  黃壤想不通。

  「監正畢竟還是年輕啊。」張疏酒嘆道,「那些陰溝裡的卑鄙伎倆,又豈是監正一人能防得住的?若是您護佑不周,只會害了他。」

  第一秋沉聲道:「不會。」

  何、張、武三人,並不知這句話的重量。

  但是黃壤知道。

  一百多年夢外,兩次入夢,他的承諾,一向都不是嘴上說說。

  ——他拼盡了全力去做。

  「若是第三夢聽了監正大人的話,定是相信的。」黃壤輕聲說。

  但第一秋不理她——監正大人實在是不喜歡這條鹹魚。

  一直到這餐飯罷,何惜金等人也要各自回去了。

  屈曼英、馮箏兒、戴無雙三人一見如故,認了姐妹。何、張、武三人也被夫人允許可以結伴出行,一起玩耍。

  趁著幾人說話的功夫,監正大人獨自出了泰和酒樓。

  黃壤早已悄悄跟了上去:「監正要回司天監嗎?我同你一起呀。」

  第一秋加快腳步,黃壤緊追不放。

  眼見他就要走進司天監的大門,黃壤把心一橫,道:「你不是想見第三夢嗎?」第一秋緩緩停住腳步,黃壤緊接著說:「我能替你相約,讓你見他一面。」

  「憑你?」監正大人將信將疑。

  黃壤趕緊追到他身邊,說:「對。憑我。」

  第一秋自然並不相信,他問:「本座如何信你?」

  黃壤說:「我既然這麼說了,當然能取信於你。不過你拿什麼報答我呢?」

  她這話問得微妙,監正大人見她目光灼灼,盯著自己的領口看,不由後退了一步。

  咳,黃壤收回目光,道:「這樣吧,我替監正約第三夢。監正大我陪我逛一日上京,好不好?」

  第一秋仍舊不信,黃壤只得道:「哎呀,我先替你約第三夢,然後你陪我一日。」

  監正大人自然心動,他問:「僅僅是遊玩上京?」

  黃壤喜道:「你答應了?」

  「哼!」第一秋一甩袖,「你且去約。若真能得見第三夢,本座自然一諾千金!」

  「這太容易了!」黃壤大喜過望,道:「你且等著,晚點我來找你!」

  夜裡,玄武司,書房。

  第一秋還未睡下,房中燭火高舉,他手握書卷,卻並沒有看進去。

  日間黃壤的話,不知真假。但若她所言屬實,那自己豈不是真能與第三夢先生相見?

  監正大人握著書卷的手微微用力,他低下頭,發現自己竟然有幾分緊張。

  而就在此時,外面突然有人道:「監正,阿壤姑娘過來了。」

  「讓她進來!」第一秋猛地站起身來,雙目直盯著房門。

  房門被打開,黃壤果然是端著一盅甜湯進來。

  「你可有約到第三夢先生?」第一秋直接問。

  「急什麼?」黃壤將湯盅擱到桌上,道:「先喝湯。」

  「本座問你話。」監正大人語聲甚急。黃壤小心地將盅裡的湯盛出來,舀到小碗裡:「喝了這碗湯,我便告訴你。」

  第一秋只好重又坐下,那湯清甜,入口生香。他卻來不及細品,很快將之飲盡。

  黃壤這才自袖中取出一物,遞過去。

  第一秋接過那物,細看一眼,似乎連目光都有了重量。

  ——這是……第三夢的封簽。

  若說別的,可能有假。

  但是一個育種師的封簽是最機要之物,極難仿製。

  更難得的是,上面的字跡,一定是育種師本人親筆。後來的印製版,也多有防偽。

  現在,黃壤帶來的是第三夢的封簽,其上所寫,卻並非良種的品名、宜種田土等備注。

  那絞花纏枝一般的字體濃豔纖長。

  ——第三夢先生,約他明日在瞰月城外的小樹林相見。

  瞰月城……

  第一秋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約在這麼一個地方。

  但他一定會去。

  無論第三夢約在任何地點,他都定會赴約。

  黃壤見他神色,知道他再無疑問,於是道:「記得我們的約定啊,見過他之後,你要陪我遊玩一日!」

  說完,不等第一秋回答,她轉身離開。

  而監正大人沉吟許久,他突然道:「李祿何在?」

  門外守衛忙道:「監正大人,李大人已經散衙了。是否需要小人去傳?」

  「嗯。」監正大人應了一聲。

  半晌,李監副十萬火急地奔來:「監正,發生何事?」

  監正大人一臉認真,道:「本座忽然覺得,應有一套常服。」

  李祿以為自己還沒睡醒,為什麼監正的話,自己每個字都能聽懂。但放一起就不懂了呢?

  好半天,他說:「常、常服?」

  「對!」監正大人攬上他的肩,道:「你隨本座出去挑一套。」

  李監副瞪大眼睛——這個時辰了,你要去挑個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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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6 00:51:5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赴約

  而第一秋真的挑了一套常服。

  當時店家早就睡下了,但遇上他,有什麼辦法?

  只得打著哈欠、賠著笑臉,心裡罵娘地帶著他試衣。

  次日,天還未亮,監正大人便已經收拾妥當。

  他今日第一次沒有穿官服,而是換了一襲淺金色常服。這讓他看上去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貴公子的風流意氣。他捏碎一張傳送法符,趕到了瞰月城。

  瞰月城外,確實有一處密林。

  監正大人倚樹相待,他又突然變得無比耐心。

  因為覺得第三夢先生可能不想見外人,他便孤身赴約,誰也沒帶。

  第一秋平生第一次思索,這會是一個怎樣的人。應該是如苗耘之的性情,還是似何惜金的性情?

  但無論如何,這位先生定是一位無雙國士。

  此時,密林外傳來腳步聲。腳步聲很輕,踏著枯枝落葉,只發出一點點輕微的聲音。

  第一秋驀地回頭,只見身後,有人頭戴黑紗帷帽,一步一步,向此而來。

  「第三夢先生?」第一秋戒備且猶疑。

  眼前的人,身穿黑袍,頭戴帷帽。因為帷帽黑紗過長,他整個人都被遮掩,看不出老少男女。

  他走到第一秋面前,伸出手,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第一秋依言坐下——他對黃壤的話,始終存疑。所以不確定面前人是不是黃壤有意戲弄自己。

  但盡管懷著這樣的猜疑,他還是前來赴約了。

  而面前,一身黑紗的第三夢先生斂裾同他坐在密林之中。

  他撿了一段枯枝,在鬆軟的地面寫字:「大人為何而來?」

  第一秋知他不方便說話。他本就是極高明的手作大師,對字跡的辨認更有著天生的敏感。

  他看到泥土上的字跡,確認眼前正是第三夢本人。

  他立刻道:「在下第一秋,仰慕先生之名,一直渴求相見。先生藏身市井,為國為民,實乃高士。」

  第三夢隱在帷帽下,看不清表情。

  他手持枯枝,接著寫:「舉手之勞罷了。」

  第一秋道:「在下知道,先生隱藏身份,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多年以來,育種世家把持良種,契約上也是規矩頗多。先生敢於打破規矩,令在下十分敬佩。」

  他站起身來,向端坐於樹下的第三夢拱手,道:「如今司天監想要求購一批最為耐旱的良種,不知先生是否能出山相助?」

  他說完這話,面前的第三夢久久不動。

  第一秋忙道:「先生請放心,一切要求,在下都將竭力去做。」

  第三夢沉默許久,突然手上樹枝再動,他簡短地寫了一個字:「可。」

  第一秋萬不料,這位先生竟然如此好說話。他本準備再行說服一番,若先生不願,便不再勉強。但他痛快答應,反而令人措手不及。

  第三夢隔著黑色的帷帽,似乎也正在打量他,隨後,他問了一句風牛馬不相及的話:「大人今日,為何會挑這身衣服?」

  饒是第一秋再如何機敏,也被這句話問住。

  過了一陣,他終於如實回答:「只是覺得密林陰暗潮濕,而淺金色讓人如沐暖陽。」

  第三夢再次沉默,監正大人只好問:「先生可是覺得不妥?」

  「否。」第三夢寫下這一個字。第一秋心中激蕩的情緒略微平復,隨後他注意到第三夢的手。他的衣袖太長,於是整隻手也攏在袖中,枯枝握在手裡,能隱約看到一點玉色的肌膚。

  但仙門中人,不能以世俗之態分辨老女老少。

  他們的肌膚狀態,往往同年紀、性別無關。

  第一秋也並不願意探究——先生不願顯露,自有其考慮。自己若一味刺探,便是唐突了。

  二人短暫沉默,而就在此時,密林中烏鵲驚飛。

  第一秋眉峰微皺,第三夢也緩緩站起。

  只見鬆軟泥土之中,似乎有什麼怪物正藏身其中,並快速衝行。

  第一秋一向警覺,他下意識擋在第三夢身前,自從懷中取出一物,放置於地。

  第三夢垂首不語,而他取出的法寶,看形狀似一水晶圓球。隨著土地震動,它發出一陣奇怪的音波。土中的怪物行進速度越來越慢,最後一聲悶哼,破土而出!

  他身穿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手握一支長槍。本意是要偷襲第三夢,但此時他站不穩。

  他搖搖晃晃,神情異常痛苦。但他仍舊堅持著想要上前,又往前走了幾步。

  那水晶球開始震動,能夠聽到嗚嗚之聲。

  終於,他耳鼻流血,慘叫一聲,倒地不起。

  第一秋這才撿起地上的水晶球,道:「想不到先生一直身處如此險境,只是剛一露面,就被人盯上。」

  第三夢沉默不語,這是當然的。如今的他,擋了多少人財路?

  多的是人想要誅之而後快。

  第一秋雙手呈上那水晶球,道:「此物,乃是護身之物。它發出的一種異於尋常的聲音,可以快速壓制敵人。當然,對於修為異常深厚者可能效果會減弱,但也是在下的一點心意,請先生務必收下。」

  第三夢想了想,終於伸手接過。就在此時,第一秋看見她的手,那手纖長細膩,觀其骨骼,定是女子無疑!

  先生是女子?

  第一秋眉峰微皺,但並未再細想——探取他人隱私,何況還是第三夢先生,實在失禮。

  而就在此時,又有幾名刺客圍攏過來。

  看來先前衝殺的人,不過是想要探明虛實罷了。

  如今刺客一共六人,個個身穿黑衣,看不清面孔。

  ——第三夢倒是罷了,第一秋畢竟是皇族。殺了第三夢,第一秋也不能留。那就必須要藏頭露尾了。

  第一秋自懷中又翻出一件法寶,諸刺客見狀,忙不迭退開。

  ——先前長槍手吃了大虧,他們可是都看見了。

  第一秋如今年僅十四歲,修為薄弱。

  本來在這些刺客眼中,根本就沒將他放在眼裡。

  說到底,添他這個人頭的價錢,只是因為他出生皇家,身份麻煩。

  可如今真進了密林,才發現這也是個難纏的貨色。

  幾人互相看看,終於為首的人一示意,六人分散開來,其中二人包抄第一秋,試圖將他和第三夢分開。

  畢竟他們的主要目標,還是第三夢。

  第三夢手握著那顆水晶球,球上還有第一秋指間殘留的溫度。

  六名刺客飛撲上來,有人使用招魂旛。幡旗揮動,地上立刻伸出無數白骨枯爪。

  第一秋牢牢擋在第三夢身前,他手握一枚煙花狀的法寶,正要再度催動,突然,他身後,第三夢飛身躍起。他手握一截枯枝,身若疾風,迎向一眾刺客。

  刺客原本覺得可笑,但是,當枯枝臨近,瞬間劍氣如虹!

  有人高喊了一句:「心劍!」

  「什麼?」另有人問。

  但,他們也僅僅只留下了這兩句話。

  心劍,當今第一仙門玉壺仙宗最高深的劍道。在這樣的高手面前,這群刺客並沒有多少開口的機會。

  片刻之間,密林裡只留下六具屍體。

  第一秋站在原地,看第三夢輕輕鬆鬆地解決了刺客。

  疾風鼓蕩著他的黑紗,露出其下極為姣好的身段。第一秋可以肯定,這位第三夢先生乃是女子。

  當然,他絕無半分邪念,全然只是對一位前輩高人的敬仰。

  他拱手道:「前輩劍術,真是登峰造極。恐怕……堪與玉壺仙宗靈璧老祖相提並論。」

  謝靈璧?

  這三個字,顯然並不能令第三夢高興。

  他轉過身去,丟掉枯枝。

  第一秋隱隱覺得,此人應該是出自玉壺仙宗。若許是玉壺仙宗的某位長老。

  玉壺仙宗是藏龍臥虎之地,裡面出什麼樣的奇人都不稀奇。

  只是……會有人育種嗎?

  這個著實不曾聽說。

  第一秋到了此時,對此人風采越發傾慕,拱手道:「前輩駕臨上京,乃天下人之幸。若有任何需要,在下願效犬馬之勞。」

  第三夢緩緩搖頭,她撿起樹枝,在地上緩緩寫下幾個字——吾會應你所求,培育抗旱之種。交給黃壤。

  她提到黃壤,第一秋瞳孔凝滯,許久問:「前輩果真認識黃壤?」

  而第三夢卻不再作答,她飄然而去。

  第一秋緊趕幾步,終於是沒有再跟上。

  這些高人便是如此,來去隨性,並不會為了誰逗留。

  他站在原地,目送第三夢離開。

  而「第三夢」跑出老遠,忽然呼地長出一口氣。察覺到第一秋並未跟來,她摘下帷帽,拍了拍胸口,平復激烈的心跳。

  裝高人真是好累啊。尤其是在未來夫君面前。

  看他小小年紀,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真是……讓人想要將他推倒在地,好好的疼愛一番……

  呃,再想下去恐怕不太健康。

  他今天穿了淺金色的衣衫。

  他說這顏色,讓人如沐暖陽,能驅散這密林的潮濕陰暗。

  黃壤在滿地土石碴子裡嗑糖,心裡歡喜雀躍。

  第一秋對她,好像與謝紅塵不同。

  謝紅塵似乎對她更有似曾相識之感,而第一秋在夢中,初見總是冷淡。

  黃壤正這麼想,迎面就看見一個人,疾步向密林而來。

  ——謝、紅、塵……

  這個人真是不能提,連想都不能想起。

  黃壤快速逃走。

  而密林之中,謝紅塵入內查看。

  第一秋已經抹去泥上字跡,聽到動靜,原以為又是刺客。但見來人是他,不由微怔:「謝首座。」

  謝紅塵此人一向游歷四方,在這裡看見他也不太奇怪。

  可謝紅塵的神色卻極為嚴肅,他審視第一秋,半晌問:「方才,有人在此祭出心劍,誅殺了刺客。心劍乃玉壺仙宗最高劍道,何人有此能為?」

  監正大人聞言,眉峰微挑,道:「既然是玉壺仙宗的至高劍道,那本座就只能問謝首座了。是誰用貴宗劍道,殺了這許多人呢?」

  謝紅塵聞言,頓時對此人十分不喜,道:「此地偏僻,監正來此,所為何事?」

  監正大人立刻問:「本座也正想問問,此地偏僻,謝首座來此所為何事?聽說,謝首座馬上就要繼承宗主之位,您不在玉壺仙宗,反而到了這裡。又悄悄殺了這麼多人,莫非是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必須殺人滅口?」

  他胡攪蠻纏,謝紅塵都懶得理他。

  想著他畢竟年幼無知,謝首座也不欲同他計較,查看周圍之後,便自行離開。

  監正大人也準備走了,他走出幾步,又回望密林,終於想起方才第三夢提過一個名字——黃壤。

  她說,她育出良種,就會交給黃壤。

  黃壤……這鹹魚居然真的認識第三夢。

  監正大人暗自想。啊,自己還答應了與她同遊上京一日。

  監正大人想起黃壤,腦海裡總是莫名出現當年鑄器院外,牆上露出一顆小腦袋。從小到大,黃壤一直在他面前蹦噠。

  所以事到如今,他也想得開——同遊就同遊吧。畢竟這條鹹魚也算是看著自己長大了。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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