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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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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同遊

  講真,覺得第一秋有毛病的可不止屈曼雌。

  就連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等人看見黃壤,也都覺得這位司天監監正怕是有什麼怪癖。一個單身男子,到了婚齡而不考慮娶親,身邊沒有鶯鶯燕燕也就罷了。

  把一個行動不能的女子打扮得如此……華麗,恐怕心理正常不到哪兒去。

  第一秋卻是坦然自若,見過了屈氏姐妹,他開始跟何惜金等人談及夢境。

  諸人臉色也都十分嚴肅——就在昨夜,所有人都做了同一個夢,就連屈氏姐妹也不例外。此時,何夫人道:「此夢境是十年之前,正是我幼子行弱冠之禮的那幾日。監正是否記得,當年我也向家夫提過帶舍妹前來作客的事?」

  第一秋這才想起,確實,十年之前,何惜金等人曾經上門找過他一次。為的就是自己這妻妹的親事。只是當時,第一秋婉拒了,並未見面。

  而在夢裡,他為了留下何惜金三人幫忙,卻是應承了下來。

  「這是出了什麼怪事啊,簡直聞所未聞。」張疏酒也是喃喃道。

  而此時,李祿走進來。一見自家監正的「妝容」,他也是一怔,但隨後鎮定地道:「監正,方才下官派人前往內城,向城中百姓做了問詢。昨夜所有人都做了一個怪夢,夢裡正是十年前之事。」

  說著話,他取出一本筆錄,呈了上去。

  第一秋翻看幾頁,隨手便遞給何惜金等人。

  幾人翻開,裡面時間確鑿無疑。而且夢中每個人都突然重回十年前,沒有任何夢外的記憶。就在夢裡,大家仍對玉壺仙宗發生的事議論紛紛。事件交錯縱橫,如同時間折疊了十年,由不得人不驚詫。

  何惜金說:「夢、夢、夢……」

  張疏酒接過話頭:「夢中我們三兄弟前來上京,經過泰和酒樓,曾經在那裡用飯。於是這次過來之時,我們也去找了酒樓伙計。那伙計同樣記得在夢中曾招待過我等三人。」

  這可真是非常不妙啊。

  一旁聽他們說話的黃壤都這麼覺得。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什麼妖術如此強大,可供整個世界陷入同一個夢境?!而且夢醒之後,人人皆清晰記得夢中之事,如同親身經歷?

  眾人沒有頭緒,還是第一秋道:「此夢境之中,事情似起源於玉壺仙宗。本座想拜託幾位前輩,往玉壺仙宗去一趟。」

  這是自然的,玉壺仙宗身為仙門第一宗。而且如今看來,有可能是怪夢起源。總不能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居然袖手旁觀。

  何惜金連連點頭,道:「謝、謝、謝……」

  張疏酒負責解釋:「而且夢境之中,謝靈璧和謝紅塵相繼重傷,不知夢醒之後,對他們可有影響。」

  第一秋心中暗讚,道:「兩位前輩的想法,與本座倒是不謀而合。他們之中,謝靈璧和謝紅塵修為深厚,或許會遮掩。但是請三位前輩一定要見到謝元舒。謝元舒在夢境之中被我等圍殺,他根基淺薄,如若受傷,定有痕跡。」

  此事便就此商定,眾人再無異議。倒是屈曼英道:「家夫與兩位叔叔前往玉壺仙宗,我等婦道人家,也不好前往。不如就在司天監叨擾一日。不知監正是否方便?」

  顯然,她還是有意讓妹妹跟第一秋接觸接觸。

  ——畢竟,屈曼英名聲在外,屈曼雌著實是不好挑人家。如今她年紀也大了,屈家人都十分發愁。而第一秋,無論身份、地位、相貌,都十分合適。

  就是這言行……瞧著有點娘裡娘氣……

  何夫人開了口,第一秋自然是不會拒絕的。他立刻道:「這是自然。上京繁華,正好我陪夫人和曼雌妹妹賞玩一番。」

  他聲音著實是輕柔,黃壤清晰地看見屈曼雌打了個冷顫。但何夫人仍是笑盈盈的,道:「那可要勞煩監正了。」

  第一秋立刻站起身來,屈曼雌終於忍不住,問:「敢問監正,這位姑娘是誰?!」

  她指著輪椅上的黃壤,問。

  她這一問不要緊,何惜金立刻緊張起來。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黃壤的身份要是被說破,第一秋勢必就要解釋她的來歷。若是他把三個人供出來,大家都沒好果子吃!

  ——三個大老爺們,悄悄潛入玉壺仙宗,前去偷人。且偷的還是人家名動天下的宗主夫人!

  別看三個人在仙門乃大能高賢,回去誰也別想好——等著跪搓衣板吧!

  在第一秋開口之前,何惜金當先搶道:「對、對,這這這……」

  這回武子丑也不甘落後了,他接著大哥的話,說:「對。監正還沒介紹,這位姑娘是……」

  張疏酒更是一個勁向第一秋使眼色,整個人五官亂飛:「確實,這位姑娘看著眼生!」

  第一秋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從容解釋,說:「她……是我閒極無聊,鑄造的法寶而已。只是用料精細,所以酷似真人。」

  他這話一出,何惜金等人自是鬆了一口氣,屈曼英姐妹二人神情卻更加怪異。

  ——你閒著沒事,鑄造一個如此美貌的假娃娃,每日裡精心打扮,還隨身攜帶,意欲何為?!

  而第一秋似乎全然不覺,他索性打開一盒護手膏。左手握住黃壤的指尖,右手沾了那護手膏,輕輕塗抹在她手背。端得是一副愛若珍寶的痴迷模樣。

  李祿沒眼看了,黃壤更是無言以對——你這樣顯得很猥瑣,你知道嗎?

  第一秋卻依舊熱情,道:「下午正好得閒,我帶夫人和曼雌姑娘遊玩內城。」

  呃……屈曼英看了一眼自家妹妹,屈曼雌搖了搖頭。屈曼英只好猶豫了一下,說:「這就不敢勞煩監正了。我與妹妹自行遊玩便是。」

  這顯然就是無意了。第一秋略顯遺憾,仍是夾著嗓子道:「既然如此,也不敢勉強。夫人與令妹所有開銷,請記在司天監賬上,也讓我略盡東道之誼。」

  何夫人自然是道謝,和令妹一並出去。何惜金等人一看,頓時大為失望。但好在夢境之事不可小覷,他三人倒也即刻告辭,前往玉壺仙宗。

  等一行人離開,第一秋令人送來熱水,將臉細細洗淨。

  然後他說話也不夾著嗓子了,喝茶更不翹蘭花指了。他轉而對李祿道:「加強對九曲靈瞳的監查,嚴密監視玉壺仙宗。」

  李祿躬身道:「下官立刻去辦。」

  等他走後,第一秋來到黃壤身邊,輕聲說:「那下午我帶你遊玩內城,好不好?」

  黃壤算看出來了,他就是故意的。看來他對成為「懼內四傑」這件事興趣不大。

  他想要遊玩上京,黃壤自然不能拒絕。她只能默然答:「好吧。」

  初時從夢境中清醒時,她心中悲怨,甚至萌生死志。但第一秋一整天都帶著她,她跟著兜兜轉轉,心裡倒也好受了些。

  第一秋也不含糊,說帶她出去玩,這便出了門。

  白虎司的大門之外,是內城的永壽街。名為永壽,其實賣的都些香燭棺木壽衣之類不祥的物件。這是因為入了白虎司的囚犯,皆是凶多吉少。這些年死在裡面的人實在數不勝數。

  白虎司乃凶獄,外街自然也就不祥了。

  黃壤坐在輪椅上,第一秋打著傘,推著她前行。

  這些紙燭鋪子自然沒什麼好逛的。

  但是再往前走,便是匠心齋。第一秋推著黃壤進去,掌櫃的立刻便迎上來。他目光在黃壤臉上一掃,顯然沒見過如此古怪的客人,頓時一愣。但很快他又恢復了笑意:「這位官爺,是想為夫人挑幾樣首飾?」

  第一秋嗯了一聲,帶著黃壤去看貨架上的各類首飾。

  黃壤那一顆想死的心,這時候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以前她最喜歡逛這樣的鋪子,當然了,謝紅塵是不可能陪她的。有一段時間她帶著酒兒,母女二人四處閒逛也十分悠然。後來酒兒跟她疏遠了,她就獨自一個人。或者是帶個伶俐的弟子幫忙拎東西。

  上京她不來,因為上京是司天監的地盤。而玉壺仙宗和司天監,畢竟立場相左。

  如今到了這裡,她才發現上京的鋪子,其實比她想像中繁華很多。東西也精細。

  黃壤的目光一行一行,掃過架子上陳列的各類耳飾、手鐲、珠花……掌櫃很精明地在店內盞了燈,於是那些飾物的光便墜落她的眼睛,華光萬丈的感覺。

  很好看啊!黃壤一邊看,一邊又覺得人間值得了。

  她這個人,其實心性堅韌。哪怕行至水窮,也總期盼著還能柳暗花明。

  但是這些東西,卻遭到了監正大人的嫌棄。

  他看了半天,說了一句:「太過粗陋,沒有更精細些的嗎?」

  簡而言之,就是——這都啥啊!

  掌櫃驚呆,他可是不畏權勢的!就算第一秋身上穿著紫色的官服,說明他一定是朝中的哪位勳貴,但也不能如此埋淘自家東西!

  掌櫃一氣,頓時道:「大人這般說話,可就不妥了。小的開這匠心齋數十年,那在上京也是赫赫有名的。這裡每一樣首飾都出自小人之手。大到畫稿,小到每一處打磨,無不精工細做。大人位高權重,必定見多識廣,但若說粗陋,小人卻是不服!」

  黃壤也驚住——你要不給買你就直說!犯不上這樣的!

  第一秋隨意拿起一支珠釵,看了半天,最後仍是放了回去。他伸手,道:「紙筆。」

  掌櫃滿肚子怨氣,卻還是拿來紙筆。

  第一秋看看黃壤,將紙頁在客桌上鋪開,很快繪了一份圖稿。他將尺寸全部標好,材質、工藝也一一註明。掌櫃站在旁邊,先前還一臉怒容,但慢慢的,他神情變得十分嚴肅。

  第一秋將圖紙遞給他,道:「以圖訂製,做好之後送到司天監。」

  掌櫃將那圖紙捧在手裡,看了半天,突然脫口問:「司天監……您是監正大人?!」

  第一秋不答,推著黃壤要走。誰知那掌櫃突然瘋了似的堵住門:「監正大人!果然是您!小人有眼無珠,小人看過您為先皇后打造的鳳釵,一度驚為天人!今日得您指點,小人萬分榮幸!」

  這是遇到狂熱崇拜者了唄。

  黃壤眼看那掌櫃又跪又拜,第一秋不為所動,道:「讓開。」

  那掌櫃看看黃壤,他突然福至心靈,說:「監正,小的可以長期為這位姑娘打造首飾,這裡的所有首飾,她都可以取用!只要監正願意繼續指引小人!」

  第一秋腳步頓住。

  那掌櫃一看有戲,連忙膝行上前,道:「這位姑娘貌若仙子,能讓她為我匠心齋試戴首飾,實乃小人三生有幸。能得監正指引,那更是小人祖墳冒青煙……」

  他一通馬屁拍得哐當作響,第一秋終於開口,道:「本座公務繁忙,本來並無閒暇。但看你如此誠心,日後每個月,你要為本座打造至少三套頭面首飾。其他工期較長的,延時另算。」

  「小人遵命!」那掌櫃的連忙道,「監正,這些首飾雖然粗陋不堪,但請委屈姑娘挑些。小人先送到司天監,也好應應急。」

  黃壤:「……」好吧,說半天,你就是帶我來白嫖的。黃壤算是看明白了。

  果然,第一秋隨意挑了十幾套,那掌櫃被人白嫖了一頓,還覺面上有光,忙將這些首飾全都包好。隨後,第一秋推著黃壤出來,他跟在其後,送出老遠。

  這下子,黃壤就得了個專屬的首飾鋪子。而且一毛未拔。

  隨後,第一秋帶著黃壤,又來到留仙坊。

  這裡專門訂做女子衣裙。他挑了幾套衣裙,親手為黃壤更換,並不假他人之手。坊中掌櫃見到黃壤,雖覺怪異,但看第一秋的衣著,也知不能得罪。是以一直微笑陪同。

  這裡的衣裙品類眾多,他挑的卻都是重工厚織的,華麗繁瑣。而這類風格,又尤其適合黃壤如今的狀態。

  這留仙坊的鏡子,不是一般銅鏡。鏡面尤其清晰。

  黃壤看見鏡中的自己,她被換上一身黑色的衣裙,那衣裙下擺是紗,裙擺極大。上身頗緊,勾勒出極玲瓏的曲線。整個衣裙的絲線裡摻雜了不知道什麼東西的鱗片,鱗片泛光,星星點點。

  黃壤坐在輪椅上,店裡燈火映照,感覺星河萬丈,在自己身上流淌。

  掌櫃的趕緊上前,又取了一個黑色扇形的頭飾,為黃壤重新綰髮。

  第一秋在旁邊看,認真得像是為他自己挑選衣衫一樣。黃壤覺得這套衣裙好看,華美暗黑,像是從黑暗中復甦的魔女一樣。

  第一秋顯然也很滿意,但是付錢是不可能付錢的。

  他命掌櫃取來這套衣裙的圖紙,在原稿上又做了很多修改。

  掌櫃看得目瞪口呆。

  一刻鐘之後,監正大人故伎重施,又為黃壤白嫖了一個製衣坊。他只要每月出一兩份圖稿,而黃壤可以得到留仙坊所有的新品成衣。

  ——這街叫你給逛的,可算是逛明白了。黃壤無語。

  而第一秋把「白嫖」兩個字,發揮到了極至。

  他又去了一個叫踏雲坊的繡鞋鋪,順便把鞋子也給解決了。

  黃壤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發瘋,給自己嫖來如此之多的衣裳首飾。但針對這種行為,黃壤願意稱他為真‧白嫖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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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聽書

  兩個人逛了一天街,但這種感覺很奇怪。就是這些東西吧,看起來像是買了,但又沒全買。

  直到傍晚時分,第一秋說:「內城有個巧舌館,專門說一些玄門傳記。也有你的。我帶你去聽,好不好?」

  也好。黃壤還挺好奇的——任何一個人,都希望知道在別人眼裡,自己是什麼樣子。更何況黃壤曾經也並沒有那麼淡泊名利。

  第一秋推著她,一路來到巧舌館。

  這裡是一座兩層小樓,裡面像個茶園,提供酒水茶點。

  第一秋剛一進去,就有人上前迎接:「監正,您今日怎的有空過來?」

  「順路看看。」第一秋敷衍了一句,將黃壤抱起來。那人立刻幫忙抬了輪椅,跟在其後。第一秋抱著黃壤,順著旋轉的樓梯向上,來到一個雅座。

  這位置正好對著中間的說書台。

  間或有不少人投來奇異的目光,但人人都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並沒有說什麼。

  等到坐回輪椅上,黃壤的視野就十分廣闊了。樓下的人頭黑壓壓一片,清晰可見。說書台上燭火通明,想來是為了讓大家看得更清楚些。

  有人送了茶點過來,又遞了摺子。第一秋翻了一陣,黃壤也跟著掃了一眼,發現原來是書目。想來是要讓他先挑。第一秋翻了幾頁,用筆在《黃壤傳》上畫了個圈。

  黃壤覺得挺新鮮,當然也就有點期待。

  第一秋卻又在旁邊的紙頁上飛快地寫了一排排名字,囑咐巧舌館的伙計:「立刻派人去朱雀司,為本座取來。」

  那伙計見他要得急,哪敢耽擱,立時便去了。

  巧舌館離朱雀司本就不遠,那伙計來去也快。盞茶功夫,他已經將這些東西悉數送來。

  黃壤掃了一眼,見裡面放著胭脂蟲、比米粒更微小的珍珠什麼的。還有一些類似小矬刀、小剪子之類奇怪的工具。這些是?

  她看向第一秋,第一秋在她旁邊坐下來,然後執了她的手,開始用小挫刀挫她的……指甲!

  你要幹什麼?!

  黃壤恨不能縮回手,可此時,說書台上帷幕拉開。那一身長衫的說書先生,已經坐到了台前。

  啪地一聲響,台上先生一拍醒木,開始說書。他念了幾句定場詩,黃壤頓時十分雀躍。連第一秋正在挫她的手指甲的事也不再計較了。

  ——算了,隨便吧。

  「今日我們說的,乃是《黃壤傳》。列位可知,兩百二十年前,仙茶鎮有位奇女子,名叫黃壤。」先生字字清晰,語速不快不慢,「黃壤出生微賤,其父黃墅在土妖之中並無威信。膝下更有兒女數十人。列位想來,一個鄉野小妖,弱質女流,如何得以名揚天下,被仙門譽為玄度仙子?又如何嫁入玉壺仙宗,成為第一仙門的宗主夫人呢?聽者莫急,且容我今日道來!」

  黃壤一邊聽書,一邊視線一低,瞄了瞄自己的手。

  第一秋正在替她修剪指甲。

  黃壤一向愛惜指甲,她總覺得女子的美,是從手開始的。而手之美,從指甲開始。所以她曾研究過各式各樣的圖案,可以在指尖作畫。

  現在她已經忘記現在自己指尖的花樣了。不過十年過去,上面不管畫了什麼,應該都早已褪色了吧,像自己這個人一樣。

  第一秋細細地將她的十指都剪修了一遍,然後他調好顏色,開始幫她畫甲。你還有這手藝呢?黃壤看不到他畫了些什麼,唉,但希望他畫指甲的品味還不錯。

  「且說黃壤幼時,便聰明伶俐,現出非常人之資。她不僅美貌絕倫,更能吟詩作賦。其才華在小小年紀,已經初現端倪……」台上,先生的書還在繼續。

  黃壤卻聽得十分尷尬,什麼啊!自己小時候笨得要死,個子也小,經常被兄弟姐妹欺負。後來被收拾得多了,哪怕是小妖也開了竅,自然而然地不再笨拙。

  「成元初年,司天監算出禹州次年必有大旱,朝廷派人前往仙茶鎮,向黃墅求助。要求他培育出耐旱的糧食種子。黃墅當即拒絕。諸位請想,這天下根苗,就算再能耐旱,也總須汲水而生。難道千里旱地,還有能開花結果的莊稼不成?顯然逆天之事,不可為之。」先生說得搖頭晃腦,台下的聽眾竟然也聽得認真。

  有人小聲說:「我知道黃壤,我家裡還種著她親手培育的蘭花。」

  台上先生竟然聽見了,立刻道:「蘭花已是後來。彼時,黃壤還小,她卻一口應承下了此事。朝廷來使見她年幼,恐不牢靠,本欲另尋名家。誰料,這黃壤小小年紀,竟然道『若我不能,則天下無人。閣下也不必再另尋名家。』」

  哦……哦。黃壤終於想起來這事兒。

  「結果,列位猜怎麼著?」說書先生賣著關子,吊足聽眾胃口。

  說書先書喝了一口水,繼續道:「這位黃壤姑娘,雖知此事為難,但更知此舉利在百姓、功在千秋。她接下這重任之後,接下來半年,再未踏出過家門。她日日冥思苦想、廢寢忘食……」

  黃壤若不是如此這狀態,她肯定早已笑出聲來。

  什麼啊!當初就是朝廷許以重金,她怕跑了這單生意,這才攬下活計。

  朝廷催得急,黃壤也沒法再細細優化,便交出了一種梁米種子。這玩意兒它是耐旱,因為它葉片肥厚,從出生就開始儲水。即使千里土裂,它也能憑借體內的水份生長結籽。但是……這玩意兒它難吃得要死啊。

  災年百姓靠它充飢,平時都是拿它餵牲口的。

  「半年之後,黃壤姑娘當真不負眾望,培育出一種梁米。這種米植株低矮,葉片肥厚,不僅耐旱,而且產量極高……朝廷得了這種子,忙發放下去,令百姓立刻播種。誰知此舉一出,卻引得百姓罵聲一片。」說書先生的聲音起落有序,如珠如玉。

  黃壤卻十分理解——辛辛苦苦種出了這玩意,換我也得罵娘。

  這東西粗糲得簡直澀口,達官貴人嚥下去都怕剌了嗓子。

  「梁米粗糙,難以下嚥。百姓紛紛指責黃壤,就連朝廷官員也上書請求陛下治黃壤之罪。而黃壤姑娘卻對此不發一語。」說書先生十分感嘆。

  ——這真是太荒唐了,我當然只能不發一語!因為我太知道那玩意兒有多難吃了!簡直就不是人吃的東西。驢餵多了都想辟榖。朝廷花費如此重金,最後只得了這麼一個玩意兒,我挨點罵還有什麼可說的?黃壤無言。

  「誰知次年,大旱果然如期而至!百姓很快發現,所有的莊稼全部枯死,只有黃壤姑娘培育的梁米不僅不枯,反而更加茁壯!在極度缺水之時,那梁米的根、葉、莖竟然救了無數人的性命。」說書先生十分感慨。

  這……黃壤聽得也很感慨,這……誰能料到這個。梁米的根葉……那玩意兒他們吃了,沒壞肚子麼?據我所知,後來都用作草料了吧?

  後面的一段稱讚,黃壤不好意思聽了。

  ——這地兒很好,下次不准再來了。

  第一秋還在為她畫指甲,他一個一個,畫得極為認真。已經有不少人向這邊看了,他全不在意。

  說書先生在一大段讚美之後,又講起了黃壤培育藥材苦蓮之事。從前外傷藥材十分稀少,而且價格昂貴、效用也小。黃壤便為白骨崖培育了苦蓮,大大提高了藥性。而這苦蓮一年三熟,價錢自然也更低廉。

  ——這應該讚美的明明是苗耘之嘛,他付的銀子啊。黃壤無語。

  然後便是培育梅花念君安之事。念君安一直到現在,都是男女定情之花。當然了,提到念君安,就不得不說另一個人了。

  說書先生轉而道:「黃壤姑娘團結兄弟姐妹,孝順父親,勤勞樸素,美名遠播,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此君不是別人,說來諸位定然都聽過。他便是玉壺仙宗現任宗主——謝紅塵。」

  團結兄弟姐妹?這段話黃壤聽到前面,想要笑出聲。但聽到後面,卻又沉默不言。謝……謝紅塵啊……

  「彼時謝紅塵剛剛繼任宗主之位,正是少年得意之時。他聞聽黃壤姑娘盛名,立刻親至仙茶鎮,向黃壤姑娘的父親提親。」先生的聲音逐漸高昂,顯得有些激動。

  「黃壤姑娘美貌聰慧,與這第一玄門的宗主豈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門親事,自然無人反對……傳聞謝宗主離開仙茶鎮那天,黃壤姑娘依依不捨送出十里。最後,黃壤姑娘便折了一枝親手培育的梅花贈他。並為這梅花取名念君安。」

  黃壤聽台上先生說著一些似是而非的事,聽起來,無非就是佳人配才子。可故事外的人心與算計,那些蒙塵的真心,誰又說得清呢?

  第一秋終於為黃壤畫好了指甲。他把黃壤的手抬高一點,讓它們進入黃壤的視線,問:「好看嗎?」

  黃壤瞟了一眼,她的指甲被他修短了點,底色塗成了銀粉色,上面用橙金色畫了楓葉,每個指甲都只有半片。楓葉邊緣還用特別細碎的珍珠描了邊。那珠子也太小了,十個加起來還不如半個米粒大。

  真難為他,如此細碎的珠子,還要大小一致、顏色相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找來的。

  不過很好看,她很喜歡。

  他細細地替她吹乾指尖,說:「你的手真漂亮。」

  這是當然的,可惜我現在不能動,不然我倒是不介意把保養的方子分享給你。這方子可是謝紅塵親自……

  算了……算了。興致勃勃地分享,到最後,黃壤心中只剩默然。

  台上先生絮絮叨叨,終於說到了故事的結尾。

  「這位黃壤姑娘,雖是傳奇,但嫁入仙門之後,市面上已經難得見到她親手培育的良種。宗主夫人的名頭,彰顯了她的身份,卻也荒廢了她的才華。如今,她已抱病十年,未曾出現於人前。今朝掩卷,書中嘆來,終是可惜仙宗多一夫人,人間少一名家。」

  啊……黃壤把這段評書小傳當作消遣,卻不料得到這樣的結言。

  恍惚間,她忽然想起那場夢境裡,第一秋問:「我是問,你後悔離開仙茶鎮嗎?」

  多少年的舊事紛沓而來。她出生於仙茶鎮,可只有她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那是她的泥淖,她處心積慮、明爭暗鬥,片刻不敢鬆懈。

  什麼父女情分、骨肉至親,那在黃家,是多麼的冰冷破碎?

  她半生經營,終於見到謝紅塵的那一刻,做出了選擇。她決定出嫁,用姻親跳出這個泥潭。可一時貪圖,不過是從一片沼澤,跳入一個金絲編織的鳥籠。

  現在,她又想起仙茶鎮的野舍農田。當初少年慕強,她想要遠渡人間,去摘取天上月,於是毅然拋卻浮名,毫無眷戀。而現在,回頭無岸,只剩苦海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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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遲來

  從巧舌館出來,第一秋帶著黃壤返回玄武司。

  而此時,天已將晚。路邊茶攤小販所談論的事,全部成了昨夜的怪夢。顯然,人們已經發現了異樣。但這夢來得突然,範圍波及又太廣。人們爭來議去,卻是說不出問題所在。

  然而,有一人,卻隱隱察覺了關鍵!

  玉壺仙宗。

  謝紅塵甫一夢醒,立刻就意識到不對。他雙目刺痛,畏光、見風流血。以至於他睜眼時,還以為自己仍在夢中。直到看見周圍陳設,他突然反應過來——夢境之中,赫然是十年之前。

  雙目的不適,讓他立刻查探自己修為。畢竟在夢中他不僅雙目受傷,而且修為盡失!而這一試探,謝紅塵更加心驚——他修為高達損失三成。

  憶及夢中種種,謝紅塵當然將症結歸到一個人身上——黃壤。

  再次想起這個名字,謝紅塵已經分不清絲絲疼痛是來自雙目,還是來自內心。可是他並沒有多少時間用以思念。他出了曳雲殿,當務之急,自然是要去找謝靈璧。

  夢中謝靈璧也受傷不輕,如果他的損傷和夢境有關,那謝靈璧如今情況如何?

  謝紅塵走出殿門,外面的風燈讓他雙目如被針刺。他只得尋了一條素紗,蒙上雙眼,光線柔和之後,雙眼疼痛減輕。他踏風而起,趕至闇雷峰。闇雷峰與點翠峰其實非常近,他御風而行,轉瞬即達。但就是這麼片刻,他突然想起夢中,那個人說:「點翠峰與闇雷峰相隔咫尺,我想以你宗主之尊,要找到我無論如何總也不會是太難的事。」

  原來,兩峰相隔真的如此之近。

  謝紅塵行走在闇雷峰刻滿蓮花紋的石道上,回憶漫過了理智的堤岸,猝不及防。此時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他這般想。身為玉壺仙宗的宗主,遇到如此詭異的事,他必須立刻查明真相。而不是獨自黯然神傷。

  於是心中的傷口剛一疼痛,便被他按住。

  他站在殿前,揚聲道:「弟子謝紅塵,拜見師父。」闇雷峰的護殿弟子見是他,自然不敢阻攔,略一施禮,便退到一邊。只是目光仍然奇怪,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

  謝紅塵擔心謝靈璧,並沒有細問。只是等待的間隙,他自然也想起另一個人。他令護殿弟子:「立刻前往外門,召謝元舒前來闇雷峰。」

  護殿弟子應了一聲是,領命而去。

  此時,闇雷峰的羅浮殿打開。

  謝靈璧的聲音傳來:「進來。」

  謝紅塵心知有異,進去之後不忘闔上殿門。謝靈璧臉色蒼白,滿頭大汗。這些年,他不太理事,自在逍遙,已經很久沒有這般狼狽過了。

  對,狼狽。

  他的汗水浸透了衣衫,濕髮貼著額頭,氣息微喘,似乎仍未從那場噩夢之中回過神來。

  謝紅塵的心沉落下去,說:「看來師父也做了一場噩夢。」

  謝靈璧也顧不上吃驚了,他說:「難道你也夢見謝元舒那個孽障所為之事?」說到這裡,他忽然記起一事,道:「夢中你也受了傷!你的眼睛……」

  謝紅塵摘下眼上素紗,燭火之中,謝靈璧終於看清他的眼睛。他此時微側過身,有意避開了燭火直照。但是眼中的血絲卻絞纏在一起,令他雙目通紅。

  「過來!」謝靈璧招招手。

  謝紅塵上得前來,謝靈璧仔細查看,說:「並無外傷。還能視物麼?」

  「能。但畏光、畏風,刺痛,易流淚。」謝紅塵還算冷靜,他頓了頓,又道:「徒兒功力剩不足七成。師父情況如何?」

  謝靈璧的怒火幾乎要從頭頂冒出來:「與你一般無二。」

  平白損失了三成功力,這對他這種修為的人來說,損失實在太過慘重了。而且更令人憤恨的是,居然還不明原因。

  謝紅塵倒是冷靜得多,他問:「我記得夢中師父中了盤魂定骨針,傷處可有影響?」

  謝靈璧一怔,他下意識伸手觸及後腰,然後整個人很快愣住——他後腰一片麻木。竟然是沒有知覺。謝紅塵見他臉色,就知道大事不好。

  果然,謝靈璧起身,慢慢走了幾步。

  許久,他沉聲說:「腰腹一帶沒有知覺。」

  這樣的損傷,對氣行周身的修行者來說,就是埋在體內的病兆,不知何時就會爆發。謝靈璧怒極之下,反而也恢復了幾分理智。他問:「此事蹊蹺,倒像是有人針對你我而來!」

  謝紅塵垂眸,他當然知道是誰。

  夢境之中,黃壤低泣著向他講述自己的夢。

  彼時,謝紅塵只覺得荒謬,她竟然會因為一個夢,而做出如此不可理喻之事。當時他一直認為,是黃壤入魔,陷入了迷障。

  可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呢?

  如果她真的身中盤魂定骨針、被困闇雷峰十年呢?

  謝靈璧抬起頭,正要說出黃壤的事。羅浮殿外,弟子回稟道:「老祖,宗主。大公子傷重,已經臥床不起,實在不能前來了!」

  謝靈璧大吃一驚,這才想起夢裡謝元舒的結局。夢裡他雖然身在闇雷峰,不能動彈。但是殿外弟子議論的話,他卻是聽得清楚。

  謝元舒欲自立為宗主,被第一秋、何惜金等人合力圍殺。

  那他如今的傷勢,恐怕要嚴重得多。

  謝紅塵也是一怔,道:「他恐怕真是傷重,師父不如過去看看。」

  「這個孽障!」謝靈璧破口大罵,「若不因為他,你我何至如此!」

  謝紅塵只得勸道:「大哥是一時糊塗,可他畢竟是師父的親骨肉。依我看,此事他也只是受人利用。」

  「利用?!」謝靈璧眉頭一皺,他也立刻想到一個人——黃壤。這個賤婢,難道是她動的手腳?不可能。她身中盤魂定骨針,此針仙門無人能解。

  誰能救她?

  謝靈璧很快排除了這個疑點,他轉而道:「我前往外門看看。」

  謝紅塵送他出了闇雷峰,眼看著他下山而去,可自己卻並沒有離開。羅浮殿寂靜無聲,謝紅塵盯著闇雷峰最深處,那裡深入山腹,終年不見天日。

  夢中,黃壤的聲音響在他耳邊,起落沉浮。

  「紅塵,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被施以盤魂定骨針之刑,囚在闇雷峰最深處的密室裡。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我只能日日夜夜地念你的名字,求你找一找我。」

  「和我關在一起的還有好多人,他們都跟我一樣安安靜靜的,從不發出一點聲音。那地方特別黑,只有法陣的符光偶爾亮起。就只有這麼一點點光。老鼠啃咬我們,蜈蚣和螞蟻從我臉上爬過去。他們的傷口腐爛了,鼻子裡都是蛆……」

  謝紅塵腳步微錯,向羅浮殿最深處行去。

  他身為宗主,自然知道這山腹之中是什麼。玉壺仙宗開派以來,便有一鎮宗刑器——盤魂定骨針。此刑具分為盤魂和定骨二針,若入顱腦,則形如活死人。此刑迄今無人能解,若強行將針拔除,罪徒必定飛灰湮滅、身死道消。

  多年以來,那些落到玉壺仙宗手上的惡徒,皆被施以此刑,關押在羅浮殿深處。

  謝紅塵走過長長的甬道,聽見那個人字字泣血。

  ——「最開始,我還抱有希望。我一遍一遍地回想我們的過去。我覺得無論如何,哪怕是一個你認識的女子不見了,你起碼也會尋一尋。點翠峰與闇雷峰相隔咫尺,我想以你宗主之尊,要找到我無論如何總也不會是太難的事。我用閃爍的符光記錄時間,你跟我說過的,符光明滅,便是一息。我就這麼數著它,一刻也不敢錯,過了一年。」

  謝紅塵加快腳步,黑暗的甬道裡只有微弱的符光一閃即滅。

  符光明滅,便是一息。我曾對你說過此話麼?謝紅塵窮盡回憶,尋不出隻言片語。他和黃壤在一起的日子其實很少,大多在祈露台。

  在無數回憶的片段裡,兩個人的相處像是一頁時光的重復。

  他翻不出那些細微的不同之處。

  「第二年,我就記不清時間了。老鼠從我頭上跑過去,我太害怕,忘記數數了。那時候,我慢慢知道,你不會來的。哪怕只隔著一座山峰,你也不會來的。你不會為了我得罪你的師父。其實我不應怨恨。你厭惡我,我知道。」

  謝紅塵來到石門之前,他伸手找開了扇門。

  石門吱吱呀呀,像是打開一段被塵埋的歷史。密室裡站著一排又一排的人,他們神情呆滯,目光空洞。謝紅塵從他們身邊緩緩經過,他們身上早已覆滿了灰塵,分不清本來面目。

  其身上衣飾,也難辨顏色。

  如此之多的人幾乎站滿了整個山腹,可這裡卻一片死寂。

  只有微弱的符光,明滅不定。謝紅塵細細打量著他們,昔日罪惡滔天的狂徒,如今就像一個個泥偶。有時候,他們緩慢的轉動眼珠,向這裡看來。說不出現的恐怖和詭異。

  謝紅塵當然無懼。他在其間穿行,終於,在一個角落裡停住。

  這裡曾經也站過一個人,地上還有她留下的腳印、抖落的灰塵。

  謝紅塵彎下腰,細看那個腳印。

  定是女子無疑。

  他抬起頭,看見對面的人鼻子、耳朵已經被什麼東西啃噬一空。他的傷口已經腐爛,發出難聞的氣味。蛆蟲扭動著從傷口滾落……

  「我嫁給你一百年,享受著宗主夫人的榮光。我所求的,你已給予。我告訴自己我不應該恨你。可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夫君,全心全意侍奉了百年,我畢竟還是以為可以依託。」

  謝紅塵就在那個角落裡,站了很久很久。

  「黃壤。」他輕聲喊這個名字,山腹裡於是響起層層疊疊、高低遠近的回音。謝紅塵閉上眼睛,感受這滿室塵埃與死氣。

  這裡離點翠峰,相距不過數里之遙。以他的腳力,轉瞬可達。

  可是他遲到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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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3: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同心

  玉壺仙宗,外門。

  謝靈璧一路進到商宅,幾個掌櫃已經十分焦急。謝靈璧進到謝元舒的房間,見他躺在床上,氣若游絲。謝靈璧上前搭脈,只覺他氣息雖弱,內力卻增強不少!

  這是當然的,夢境裡,他可是吸取了謝靈璧和謝紅塵二人的修為。

  謝靈璧有心將他一掌劈死,但說到底,他也只有這麼一線血脈。

  他嘆了一口氣,也只得道:「令百草峰為他醫治,此事須保密,任何人問起都不准提。」

  幾個掌櫃連聲應是。他們是謝靈璧調過來的人,為人謹慎,嘴也嚴實。謝靈璧並不太擔心,他安頓好謝元舒,忽然問:「昨夜,你們可有夢見什麼?」

  「這……」四位掌櫃的於是將昨夜的夢境盡數說了。毫不意外,四人夢境相同。

  謝靈璧當即又找來許多弟子印證心中猜想,果然,整個玉壺仙宗的弟子,昨夜所夢盡皆相同。

  如此之多的人,做了同一場夢。謝靈璧身為仙門中人,自然知道出了大事。他立刻派人前往普通人家調查——此事到底是針對玉壺仙宗,還是所有人?

  真是可笑,玉壺仙宗號稱第一仙宗,可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卻連始作俑者都不知道。現在,他只能先將謝元舒囚禁,一邊為他治傷,一邊也預防他當真作亂。

  而闇雷峰。

  謝紅塵從密室出來,陽光照在他身上,驅散了裡間的潮濕陰暗。可他心中的濕冷卻揮之不去。太多的問題擺在眼前,而他全無頭緒。

  夢中黃壤的話,是真的嗎?她是否真的因為發現了自己師父的秘密,所以被施以酷刑?她現在去了哪裡,是否安好?

  啊……安好。若真是被施以盤魂定骨針之刑,又怎麼可能安好呢?

  謝紅塵步下闇雷峰,待他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竟然來到了另一個地方——祈露台。

  祈露台的圍牆是白色,上面蓋著灰色的琉璃瓦。站在半月形的拱門前,可以看到裡面精緻小巧的院落。謝紅塵走進去,這裡自然不至於荒蕪。

  飛簷小亭依舊乾淨得一塵不染,裡面石桌、石凳如故。白露池池水清澈明淨,旁邊種著一株古怪的梅樹,正是念君安。

  這樣的景緻,一瞬間與昨夜的夢境重疊。

  謝紅塵緩緩踏進去,往事如碎屑紛揚落下。他與她的百年夫妻,真正的情份,一直就被禁錮在這方小小的天地之中。在此間,他見過人間最旖旎的風光。他容許她放肆盛開,也曾沉醉,也曾痴迷。

  而出了這裡,謝紅塵是清冷寡慾、超凡脫俗的仙門宗主。她是溫柔賢良、秀外慧中的宗主夫人。二人相敬如賓,至遠至疏。

  謝紅塵將所有的情緒都按下去,那些回憶被他理智的劍鋒絞碎,消散得了無痕跡。

  他走到白露池邊,盯著平靜無波的水面。就在昨夜的夢境之中,她哭著說:「你如果真的找過我,你就會看見我留在白露池裡的東西。你根本沒有找過我!根本沒有找過我……」

  白露池的水倒映出他的臉,與他冷冷對視。

  謝紅塵猶豫片刻,他右手微抬,一把鋥亮的銅鏡已經出現在手中。銅鏡映照池面,轉瞬間,池水透明,連內中泥沙都粒粒分明。

  謝紅塵袍袖一揮,池水揮動,卻清澈不渾。而片刻間,一物自塵沙中驚起。謝紅塵收起銅鏡,右手一抓握,那物如有靈識,猛地脫出池水,飛落他掌中。

  謝紅塵就著池水將它洗淨,發現這是一塊白色的玉璧。

  整個玉壺仙宗,為了避老祖名諱,所有人都不以「璧」字為名。

  可偏偏,白露池底找到的,就是一塊玉璧。

  謝紅塵將這白璧握在手中,指縫溢出的不是水滴,而是十年光陰。夢裡黃壤的話,起碼有好幾處是真的。她說她被老祖施以盤魂定骨針之刑,囚於山腹。

  她說那裡符光閃爍,有老鼠啃掉了她對面的人半張臉。她說她在白露池裡留了東西,若是謝紅塵見了,定能猜測她的下落。

  謝紅塵閉上眼睛,抬手輕揉眉心。

  受傷的眼睛開始痠痛,引得頭也開始悶脹。他極力不再去想黃壤,那讓他無法冷靜思考。

  他沒有往裡走,裡面就是黃壤的居室了。自她失蹤以後,謝紅塵便沒怎麼去過。謝紅塵轉身,退出這方天地,跨出半月形拱門的時候,身後隱隱約約,有人喊:「紅塵?」

  謝紅塵雙手微握,忍住了沒有回頭。一切妄象,皆是魔障。

  他毅然離開祈露台,然而背後卻似乎有人溫柔注視。

  ——以往每一次離開,那個人都會站在拱門前,含笑相送。他從未回頭,但一直知道。

  「師父。」面前有弟子道。

  謝紅塵心中一驚,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山腳,而面前正站著二弟子謝笠。他穩了穩心神,問:「何事?」

  謝笠也是第一次見自家師父魂不守舍,他說:「回師父,小師妹突然功力大損,不能恢復人身。」說著話,他舉起手,掌心中只有一隻金蟬,正是謝酒兒。

  謝紅塵當然知道原因——就在那場怪夢裡,謝酒兒也被吸取了內力。她年紀小,修為本就不高,這一番折損,想來是傷及了根本。

  但謝紅塵現今也顧不上她,只得道:「送到百草峰,好生醫治。」

  變成原身的謝酒兒在謝笠手掌中爬來爬去,她自然聽懂了這一句話。可是功力的折損,百草峰有什麼辦法?只有等她重新修煉,再化人形了。

  她身為金蟬,能在短短幾十年就修出人形,一是她天資聰明,二是……

  謝酒兒突然想起一個人,二是因為那個人不惜代價,靈丹妙藥地培育著她。

  她在謝笠掌中,委屈落淚時,心中竟然又想起那個人——那個曾經她視之為母,親密無間的人。謝酒兒突然想,如果她還在,可能就會為自己想辦法。

  這想法讓她茫然,她有很多年沒有想起過黃壤了。只有現在,她過得特別不好的時候,那個人的模樣突然清晰。她想起小時候,黃壤其實很寶貝她。

  黃壤會給她買很漂亮的衣裙,給她編很精緻的辮子。那時候義父不常來祈露台,她們母女倆也曾相互取暖,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

  昨夜的夢,一定是她的報復。

  ——她現在,一定討厭死自己了吧。謝酒兒爬累了,無助地趴在二師兄的掌心裡。在凋零已久的回憶裡,有一次,她隨黃壤逛街。黃壤給她買了好多好吃、好玩的。

  直到她走不動了,她扯著黃壤的衣角,說:「娘親,酒兒走不動了,酒兒要你抱。」

  「你呀,哪是什麼金蟬,簡直是隻懶蟲嘛!」黃壤將她恢復蟲身,讓她趴在自己手心裡,帶她回家。

  後來……沒有了什麼後來。謝酒兒從祈露台搬到點翠峰之後,就再不以「娘親」稱呼她了。她厭惡當初是由黃壤撿到了自己,這才導致義父對自己如此冷淡。她開始故作疏離地叫黃壤義母,她果然得到了義父的悉心栽培。

  可後來的她,就沒有娘親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些往事,她以為自己早忘了。

  謝笠將謝酒兒收起袖中,又道:「方才何惜金、張疏酒和武子丑三位前輩到訪,想要求見宗主。」

  謝紅塵也不意外,道:「走吧,隨我會客。」

  來儀館,何、張、武三人已經落座,自有弟子奉上香茗。

  何惜金端起茶盞,微燙的茶水剛一入口,外面有人道:「宗主到!」

  三人忙站起來。雖然論年紀,他們三人年長,但畢竟謝紅塵如今是玉壺仙宗的宗主。三人分別與他見禮,謝紅塵也溫和回禮。

  再行落座之後,何惜金說:「昨、昨昨夜……」

  張疏酒接過話頭,真是熟練得讓人心疼:「昨夜我等做了一場怪夢,心中不安,特來拜會謝宗主。」

  謝紅塵自然毫不意外,他道:「不瞞諸位,這場夢境頗為詭異。吾在夢中雙目受傷,修為盡失。夢醒之後,雙目酸脹疼痛,視物不清。功體也有所折損。」

  他如此坦誠,何、張、武三人倒是心生愧疚。來之前,他們還想著如果謝紅塵有意欺瞞,應該如何應對。

  這般想來,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何惜金道:「謝、謝宗、宗主……」

  張疏酒說:「謝宗主受苦了。蒙宗主告知,我等十分感激。此夢詭譎,如今人心惶惶,恐怕天道有變。我等特地前來,與謝宗主商討對策。」

  武子丑可就沒那麼多避諱了,他直接問:「謝宗主,其實我等十分不解,以您和靈璧老祖的修為與才智,夢境之中,何以會被謝元舒謝大公子暗算偷襲?」

  他單刀直入,謝紅塵被問得一滯。他自然不能說出黃壤,整個怪夢,黃壤其實是最大的疑點。夢中的時間,正是十年前,他和她最後一次見面。

  所有人的記憶都停留在當年,只有她清楚說出了十年後發生的事。而且她做這一切,就是為了對付自己師父,以報前仇。

  看起來,她甚至像極了此夢起源。

  謝紅塵心如明鏡,但此時事實不清,如果貿然說出她來,恐怕對她不利。謝紅塵只得說:「夢中一時混沌,大意而已。倒是讓幾位前輩見笑了。」

  他這話說得含糊,何惜金等人卻也不好多問。說到底,人家一門宗主和老祖,吃了這麼大的虧,還沒地兒報仇,心裡估計也窩火得很。刨根究底終究惹人厭煩。

  倒是謝紅塵接著道:「說來慚愧,這些年玉壺仙宗潛心問道,少在民間走動。這次出了此等大事,我想,民間總應該先有異象。不知三位可曾聽得什麼風聲?」

  何、張、武三人自然也是思考許久,武子丑說:「其實這幾年仙門和民間都十分太平。司天監和玉壺仙宗爭相解決百姓呈遞的怪案異事。除了騙子猖獗以外,其餘的事,倒是不曾聽說。」

  張疏酒皺了皺眉頭,突然說:「說起來,最近有一件案子,從官府移交到司天監了。」

  他提到司天監三個字,謝紅塵心中一動。

  畢竟這三個字一直就跟另一個人綁在一起——第一秋。而在夢中,第一秋索要的那封和離書,他至今仍如鯁在喉。

  張疏酒繼續說:「聽鮑武說,是一起失蹤案。有人冒充玉壺仙宗的名義,以收徒為名騙取幼童。最後孩童都下落不明。起初官府以失蹤案定論,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監正命人將案卷調回了司天監。」

  「幼童失蹤案?」謝紅塵皺眉,轉身問謝笠:「有這樣的事?」

  謝笠忙道:「回宗主,民間坑蒙拐騙之事,一向頗多。這事兒是有百姓上門尋子,但因為是騙子作案,與妖邪無關。弟子等也就替他們報了官。」

  謝紅塵的心慢慢收緊,面上卻仍不動聲色,他說:「無論是否妖邪,膽敢以玉壺仙宗的名義行騙,就不能姑息。你去調來案卷,趁三位前輩在此,我等好好參詳。」

  謝笠忙道:「是。」

  不消片刻,兩箱案卷被抬了過來。不說何惜金三人,便是謝紅塵看了,都覺心驚——竟有如此之多的失蹤案嗎?

  他起身,向何惜金三人拱手道:「要勞煩三位前輩了。來人,為三位前輩上酒。」

  何惜金三人一向急公好義,如今又聽說有美酒,自然道:「為民除害而已,謝宗主不必客氣。」

  弟子上前,將桌上茶水換成酒。四人一邊喝酒,一邊查閱卷宗,也就不覺枯燥了。

  只是這卷宗,卻讓人看得不停皺眉。張疏酒道:「案發時間、地點毫無規律可循,騙子也是有男有女。這麼多年,失蹤的孩子竟無一人找回過。實在是駭人聽聞。」

  武子丑更是怒道:「朝廷失職啊!」

  謝紅塵一邊翻看卷宗,一邊道:「此事說來,也是玉壺仙宗大意。」他迅速翻看卷宗,最後突然道:「嗯?!」

  何、張、武三人都向他看過來,謝紅塵迅速比對其他卷宗,然後道:「三位前輩,這些案件並不是毫無規律!」

  三人愣住,謝紅塵接著道:「前輩請看,這個孩子,其父老來得子,愛若珍寶。這個,父母四代單傳,將其視為香火傳承。這個,生於獵戶之家,十分強壯。想來父母定寄予厚望。還有這個女孩兒,生來美貌,父母延請名師,不惜重金培養……」

  他一個一個,歷數這些孩子的奇特之處,何惜金腦中靈光一閃:「最、最……」

  謝紅塵點頭,說:「所有被拐走的孩子,都是父母最為寵愛的那一個。諸位,我記得成元八十二年,疫病橫行。無數孩子被賤賣。可是就算是這一年,被拐被騙的孩子,也依舊是如此。」

  「這是為何?勒索?」武子丑問,但很快他又自己否定,「若是勒索,朝廷總不至於半點線索沒有。」

  謝紅塵說:「無妨。如今有了線索,只要仙門和朝廷同心同德,定能等到歹人作案的時機。」

  張疏酒道:「我等這就將讓門派留意,看看誰家孩子符合特徵。」

  謝紅塵嗯了一聲,道:「三位也請轉告司天監,為民除害之事,仙門與朝廷不該再分彼此。朝廷州官縣衙遍佈各處,他們辦事,畢竟比仙門方便得多。」

  他殷殷叮囑,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三人都有些臉紅——畢竟前不久,才潛入人家仙門,偷了人家夫人。

  三人訕訕地告辭,待出了山門,武子丑嘆道:「謝宗主為人磊落,才智無雙,真是令人佩服。」

  張疏酒也道:「原以為他對司天監心存芥蒂,應是絕計不肯合作的。想不到其心胸豁達,令人慚愧。說起來,謝靈璧此人倒有識人之明。」

  何惜金說:「夫、夫、夫人……」

  張疏酒也道:「大哥的意思,我們都明白。謝夫人的事不該瞞他。但畢竟人已經偷出來了。而且現在又養在第一秋手上。我等畢竟是外人,又不知其中緣由。如何解釋才好?」

  何惜金也不說話了。三人只能揣著這虧心事,又返回司天監。

  司天監,玄武司。

  何惜金剛一回來,下意識就去了客房——得先向夫人報備。

  張疏酒和武子丑早就習以為常,二人結伴去找第一秋。第一秋剛帶著黃壤回來,他把黃壤送回臥房,自己在書房整理他今日白嫖的成果。那些衣衫、首飾、繡鞋足足裝了好幾箱。

  下人不知是何物,便讓人抬到了書房。

  第一秋隨手拿起一支釵環,在頭上比劃了一下,正想像效果,張疏酒、武子丑二人推門而入。

  二人看著他舉在自己髮間的步搖,那步搖繁復華美,而他似正欲簪戴。張、武二人頓時十分震悚。

  第一秋只得默默地放下釵環,這也不好解釋。他只得若無其事地問:「怎麼不見何掌門?」

  張、武二人也輕咳一聲,假裝自己剛才什麼都沒看見。張疏酒說:「他回房向夫人報備了。」

  「何掌門真是……」監正大人想了一陣,讚了聲,「好家教。」

  「咳咳。」張、武二人立刻道:「說正事說正事。」

  二人將今日在玉壺仙宗的事都說了,尤其是幼兒被拐失蹤一案。言語之間,二人不住讚嘆謝紅塵光風霽月、智力超群,實乃謙謙君子。聽得監正大人面帶微笑,心起陰雲。

  ——哼。明天去內閣,提議向仙門徵收賦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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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3: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求醫

  次日,司天監秘密下發文書,要求各級府衙密切留意對孩子最為寵溺的民戶。

  命令很快下達縣、村,細化到每一戶人家。

  一張無形的網,正慢慢張開。

  中午,雪還在下。

  黃壤被推到花廳裡,旁邊就是暖盆。庭外大雪紛飛,第一秋背著手站在簷下。黃壤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修長筆直,有一種庭外雪如詩,簷下人如畫的感覺。

  庭中,鮑武正領著一群人掃雪。他光著膀子,幹得熱火朝天。手底下有人抱怨:「監副,怎麼一回來監正就罰我們掃雪?你是不是又在他老人家面前亂說話了?」

  「放屁!」鮑武眉毛都飛了起來,「這明明是監正體恤咱們辛苦,這才賞下了掃雪的活兒。是吧,監正?」

  他轉頭向第一秋問過來,第一秋都沒理他。

  忽而,外面有人匆匆行來。底下的人見了,紛紛道:「宗少監!」

  黃壤的視線正對中庭,她眼看著這人走近,也知道這個人必然就是玄武司的少監宗子馥了。畢竟四位少監,只有他還沒露過臉。果然,他大步行到簷下,沖著第一秋拜道:「子馥參見監正。」

  第一秋嗯了一聲,問:「如何?」

  宗子馥道:「苗耘之在外游歷多日,今日方返回白骨崖。但這老頭脾氣古怪得很,下官連他面都沒見到。只是……只是被他隔門罵了一頓。」

  啊,看來他是被第一秋派到白骨崖,蹲守苗耘之了。

  苗耘之,這個人,黃壤曾見過。他住在白骨崖,是現今仙門公認的醫門泰斗。曾經師問魚和謝靈璧都有心拉攏他,但他油鹽不進,二人也只得作罷。

  第一秋找他做什麼?

  宗子馥顯然氣得不輕,他文人出身,在天下士子中頗有聲名。歸附司天監後,他居玄武司少監,有「天下半師」之稱。

  他面皮白淨,留著一把整齊的山羊鬚,看上去十分儒雅斯文。如今他氣成這樣,足見是真受了委屈。

  第一秋道:「無妨,我親自前去會他。」

  宗子馥欲言又止,半晌,說:「只怕監正過去,他也未必買賬。今日他不僅罵了屬下一頓,連陛下也……」

  他沒再說下去,若要再說,便是大不敬了。

  第一秋卻很明白他未能出口的話,說:「他生性如此,不必在意。」

  說完,他回身到來黃壤面前。黃壤坐在暖盆邊,身上換了白色衣裙,肩上披著蓬蓬的白狐毛領。毛領外圍,綴著一圈珍珠流蘇。

  她今日梳了個傾髻,上面簪了一朵銀花絲嵌寶石的珠花。珠花周圍又點綴了些星星般細碎的寶石,為了與之相襯,右手無名指上也戴了朵黃蕊白瓣的綢花。綢花上一條細細的珠鏈緊連著腕上銀絲精編的珠繩。

  再加上描繪精緻的指甲,簡直完美。當然了,這一身自是昨日監正大人白嫖所得。

  黃壤渾身上下都烤得暖洋洋的,小臉也紅撲撲的,說不出的嬌豔。第一秋取來蓋毯,搭在她雙腿上,說:「今日我們去見一個人。」

  要去見苗耘之嗎?黃壤倒是無所謂,大不了就是吃個閉門羹嘛。她如今境況,那簡直是唾面自乾、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簡直無所畏懼。

  白骨崖從前並沒有名字。

  後來苗耘之在這裡開宗立派,大家為讚他活死人、肉白骨,這才起了這個名。只是傳了多年,不明原因的人難免會覺得陰森。

  苗耘之性喜出遊,如今聽說他回來,白骨崖下早已坐滿了前來求醫的病患。

  當然,苗耘之也不是輕易替人診病的。於是眾人只得在崖下坐等。哪怕能得他門下弟子出面,也算僥幸。

  第一秋帶著黃壤趕到時,連黃壤都吃了一驚——這崖下滿滿當當,全是人。

  幾個藥童守著上崖的路,冷著面孔,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黃壤坐在輪椅上,耳邊全是垂死痛呼的聲音,彷彿人間疾苦,全部聚集於此處。

  第一秋來到幾個藥童身邊,道:「第一秋求見苗老前輩。」

  藥童哪管他是誰,當即不耐煩地道:「師父今天不開診,快走吧留在這裡也沒用!」

  第一秋容色一肅,語聲也隨之提高:「我今日前來,不為看診。乃是向苗前輩討還一筆舊債。怎麼,前輩身為杏林聖手,卻要欠債不還,避而不見嗎?」

  幾個藥童看他,像在看一個瘋子:「我家師父欠你舊債?我說,我師父脾氣可不好。你要是胡說八道,你就等死吧!」

  第一秋衣袖一揮,一張拜帖飛將出去,正落在藥童手上。他沉聲道:「少廢話,速去通稟!」

  藥童持了拜帖,果然氣哼哼地上了山崖。

  黃壤都不忍看——苗耘之可不好招惹。

  果然,過了片刻,白骨崖上就有一聲音如雷霆般怒吼:「誰在外面放屁?」

  崖下一片嘩然,眾人爭相上前。而幾個藥童早已不驚不怪,有條不紊地掏出藥粉,在地上畫出一道界線。諸人頓時不敢越界。

  一個老頭自崖上降下,如神靈現世。他盯著第一秋,一把白鬍子都吹了起來:「小崽子,別以為仗著師問魚就可以瞎咧咧。你今日要是胡說八道,就跟她一樣!」他一指黃壤,「留下兩條腿,坐著輪椅回去!也好讓師問魚重新教教你如何說話!」

  ……看來他早就知道第一秋的身份,但依然指著第一秋的鼻子怒罵,簡直毫不留情。

  第一秋居然面不改色,他道:「晚輩既然放話,自有道理。前輩要在這裡聽嗎?」

  苗耘之掃了一眼,見崖下閒雜人等眾多,恐怕就算是說話,也多有不便。他揮揮手,道:「上來說話。」

  第一秋推起黃壤,隨他沿路而上,不多時便進到白骨崖。入目先是一片藥田,藥草的清香四散開來,令人神清氣爽。

  苗耘之一身儒衫,寬袍大袖,十分飄逸。他不說話的時候,其實很有些世外高人風範。

  「你這雙腿能不能保得住,現在可以試試了!」他雙手一背,冷哼。

  黃壤心中一凜,知道這老頭極為認真了。她開始為第一秋的雙腿擔心,他要是沒了腿,兩個輪椅……也不知道誰推誰。

  在她身後,第一秋說:「一百多年前,前輩游歷上京。今上久慕前輩盛名,特求一見。」第一秋的聲音清澈如溪水。

  「今上……師問魚?哼,好像是有這麼回事。」苗耘之道,隨即又一臉不屑,嘲道:「師問魚那個老東西,既無修煉的天賦,又耐不住問道之艱苦。凡人想要求長生,莫不是痴人說夢?!」

  第一秋的聲音裡多了幾分冷意:「前輩當即嗤笑,說凡人皆有天命,異獸方能千年。聞聽世間有虺蛇壽元無邊,陛下欲求長生,何不取虺蛇之血重塑肉身,延年益壽?」

  苗耘之臉上譏嘲之色漸消,他皺眉,道:「這不過是一句戲言。那老東西難道聽不出來我在嘲諷他嗎?再者,虺蛇雖長壽,但其血中之毒,凡人焉能受得?」

  黃壤不知其中還有這事,聽得認真。而第一秋的手按在她肩膀上,五指漸漸握緊。他輕聲道:「前輩此言之後,今上命人萬里搜尋,終於找到一條虺蛇。」

  「他、他……難道……」苗耘之悚然色變。

  「今上膝下,曾有皇子皇女一百八十餘人。他命人抽去他們的血液,換上虺蛇之血。」第一秋語聲平靜,黃壤卻能想到當時情境之慘烈。

  凡人換上蛇血,還是一條如此劇毒的異獸之血。這些人,要承受怎樣的痛苦?

  苗耘之的聲音也變了:「活人注入虺蛇之血?」

  第一秋繼續說:「不過十年之間,這一百八十餘人已經只剩不足一半。又十年,剩十人。十人中九人畏光懼熱,血毒發作時,個個半身化蛇、癲狂失智、不人不鬼。惟有一人,勉強還披著一張人皮。但是……也不會太久了。」

  說完,他伸出右手,緩緩挽起衣袖。黃壤看見他整個右臂,覆蓋著青色的、密密麻麻的蛇鱗!

  「而這個人,正站在前輩面前。」第一秋語聲平靜,這些字字滴血的事,像是和他全無關係。他問苗耘之:「前輩自諭剛正,號醫主藥君,平生救人無數。若當初,不是您口出此言,今上豈會當真?」

  黃壤連思緒都無言,這是一個王朝百餘年的血淚。百姓不幸,皇室之禍。

  面前,苗耘之所有的怒火都被壓了下去。

  這些事他不曾親眼得見,但他知道這有多可怕。如今的第一秋,已經貴為司天監監正,代表著朝廷在仙門中的身份地位。他言語優雅,步履從容。但是成元五年的他,又是如何絕望無助?

  「一言之失。」苗耘之走過來,抬起他的右臂仔細打量,半晌又嘆了句,「一言之失啊。」

  第一秋收回右臂,放下衣袖,道:「從此,今上以我等血液供養自身,自以為覓得長生之術,更加戀棧權位。每年耗費大量錢款,煉製長生丹。我兄弟姐妹一百八十餘人,王朝百餘年山河不寧,前輩一句話便就此揭過了。」

  苗耘之長嘆一聲,道:「今日你來,是要老夫治癒你這血毒?」他又抬起第一秋的手臂,仔細看了一陣,道,「你且入內。」

  不料第一秋卻輕撩衣擺,雙膝觸地,拱手拜道:「晚輩此來,確實想求前輩一件事。」他以額觸地,鄭重叩拜苗耘之:「吾友黃壤身中盤魂定骨針,求前輩解救!」

  啊……他竟然真是為自己求醫。

  黃壤看見他跪在荒草碎石裡,忽有一種伊人恩重,無以回報的感覺。

  這……是為何?她絞盡腦汁,真的想不起二人之間到底有何瓜葛。一百餘年前的一次求親,她拒絕得不留餘地。從此以後,兩人再無交集。

  如今他苦心求醫,卻不為解去自己身上蛇毒,反而相助一陌路女子。

  若說為了舊情,未免也太過荒唐。

  真是令人不解。

  苗耘之顯然也愣住。他的目光落在黃壤身上,黃壤也注視著他。黃壤當然想被治癒,想得瘋了心。可是第一秋難道不想解除血毒之苦嗎?

  自己又哪裡值得他這麼做?

  「先進來吧。」苗耘之轉身,頭前領路。第一秋這才起身,他拍去衣上塵土,重又推起黃壤,還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

  他在身後,黃壤看不見他的臉。

  她只知道,成元五年,她拒絕了第一秋的求親,於初冬時節嫁給謝紅塵,成為仙門第一宗的宗主夫人。而那一年的第一秋,被注入虺蛇之血,眼睜睜地看自己兄弟姐妹一一慘死在眼前。

  當時的少年,已經模糊成一個影子。黃壤甚至記不清那時候他的臉。

  而百年之後,他在舊人面前提及前事,卻是如此這般的輕描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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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4: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目盲

  白骨崖裡,藥草隨處可見。許多藥童正忙著採摘晾曬。

  這裡的冬天來得稍晚些,此時也還並未下雪。

  苗耘之領著第一秋和黃壤入內,說:「盤魂定骨針,老夫確實曾有過研究。」他這句話,讓黃壤精神一振。他甚至沒有靠近過黃壤,只是這麼隨意一瞥,顯然他對此針知之甚深。

  第一秋也立刻追問:「不知前輩可有收獲?」

  苗耘之神色凝重,許久說:「放棄吧,此針無解。」

  他一句話,對黃壤而言就是最終的判決。一時之間,第一秋竟然也沉默了。苗耘之說:「你擅煉器,應該看得懂針上的法陣。此針在顱腦時,她雖不言不動,但也不老不死。但若拔出來,她受不了時間驟然的流動,立刻就會飛灰煙滅。」

  「沒有……更好的辦法嗎?」第一秋聲音低沉。

  苗耘之搖頭,答:「最好的辦法,就是替她拔掉盤魂與定骨二針。」

  黃壤此時方才回神,希望的起滅都在轉瞬。她甚至覺得,苗耘之說得對。若是已經全無希望,誰又會願意這樣活著?

  漫漫歲月,永不超生。

  「昨夜那場怪夢,前輩在白骨崖也都夢見了吧?」第一秋突然說。

  苗耘之神情頓時嚴肅,問:「此事和你有關?」

  第一秋搖頭,道:「司天監也正在查,但暫無頭緒。昨夜夢中,我見到了黃壤姑娘,她能言能動,與從前並無區別。」

  苗耘之帶著他來到內堂,抬手讓他落座,說:「昨夜夢回十年之前,老夫也很是費解。」

  第一秋緊接著問:「是否有什麼法寶,能令時間倒退,傷病痊癒?」

  苗耘之竟然格外認真,道:「就算是有,也萬萬不可為。道之所在,亂必有禍。你總不想為了一個女子而令天下傾覆,蒼生不寧吧?」

  第一秋沒再說話。苗耘之說:「你若願意,不妨將她留在白骨崖。這裡不缺病患,自會有人照看。」

  啊……黃壤心裡說不清什麼感受。事情已經糟糕到這種地步,好像留在哪裡也無什區別了。

  第一秋沉吟一陣,道:「她畢竟是個女子,旁人照看,頗為不便。」

  苗耘之說:「由你親自照看,就方便了?」這話問得尷尬,但苗耘之似乎覺得還不夠尷尬,所以他又問:「說起來,她不是謝紅塵的妻子嗎?」

  呃……果然,哪怕醫中聖手也是八卦的。黃壤移開目光,看向別處。第一秋道:「故友落難,我不忍袖手旁觀。」

  「哈哈哈哈。」苗耘之笑得一臉曖昧,一副「老夫我懂」的模樣,「你留她在此,老夫自會護她周全。盤魂定骨針雖然沒有解方,但若要減輕病情,卻也不是全無辦法。」

  他這般說,黃壤倒也有點心動。第一秋猶豫一陣,終於道:「晚輩能否隨時過來探視?」

  苗耘之一聽,眉毛又開始倒豎:「小子,你不放心老夫?」

  第一秋只好道:「自然不是。只是……只是我既送她過來,總要確認她安然無恙才好。」

  「哈哈哈哈。」苗耘之一臉壞笑,「你別以為我老了,你們這些少年心思就不懂了。行吧,准你探視。」

  第一秋這才重新施禮,朝他鄭重一拜。

  白骨崖有單獨為病患準備的房間,每一間都有藥童專門照顧。

  一個身穿藥師服的年輕男子過來,隨手指了一個房間,不耐煩地道:「她就住這吧。」

  第一秋將黃壤推進房間,見裡面乾淨整潔,這才略略放心。有藥童隨他進來侍候,但這裡人手緊缺,一個藥童常需照顧三五個病患。第一秋皺眉,問:「此處沒有女子嗎?」

  那身穿藥師服的男子翻了個白眼,道:「沒有,不治就走!」

  這態度,也是沒誰了。

  監正大人並不在意,他從儲物法寶裡掏出四個木頭人。木頭人只有半人高,然四肢俱全。放在地上時,它們目光呆滯地望向前方,說不出的詭異。

  那藥童唬得後退了一步,還是穿藥師服的男子問:「這是什麼?少在白骨崖裝神弄鬼!」

  「人無知時便該少言。」第一秋對他也不客氣。說完這話,監正大人抽出一把銀製的鑰匙,插入木頭人腰間的小孔,旋轉幾下。

  只見四個木頭人體內哢噠一聲響,然後木頭人開始鋪床疊被,收拾房間。

  藥童驚得張大嘴巴,久久無言。

  第一秋向他二人揚了揚手中鑰匙,說:「還能烹食煎藥,洗衣牧羊。」

  「我……這!!」藥童好半天才合上嘴巴。這白骨崖,若說奇珍異寶,半點不稀奇。那些前來求醫問藥的,什麼貴人他們沒見過?人為了保命,總是什麼都捨得的。

  便是謝靈璧親自來都不敢造次。

  但是這玩意兒,可就稀奇了。

  畢竟司天監監正親製,天下獨一份兒。

  藥童雙手揉了揉眼睛,那身穿藥師服的男子則揉了揉臉,驀地,他露出一張奇異的笑臉來。然後他語氣溫和地問:「兄台,幾個木偶真能煎藥?」

  監正大人在木頭人耳垂上輕輕一撥,那木頭人立刻開始掃地。動作居然十分麻利。藥童眼睛都要從眼眶裡瞪出來,那男子也一臉深思。監正大人懶洋洋地道:「只要本座有心,它們有何不能為之事呢?」

  呃……

  那男子嘴角上揚,露出一臉善良親近之態,他向第一秋作了一揖,說:「瞧我這記性,竟忘了介紹。我是師父的大弟子,名叫何首烏。啊這名字是因為師父撿到我的那天,剛好挖到一株千年何首烏。」

  「原來是何兄,失敬失敬。」第一秋順勢回禮。

  何首烏目光好不容易才從那幾個正忙活雜事的木頭人身上移開,他看向第一秋,眼睛裡盛滿了光:「何某初見監正,便覺十分熟識。想來一見如故,便是如此了。」

  監正大人同樣語態親熱,道:「在下何嘗不是呢?今日與何兄初相識,卻如兄弟重逢,定是前世有緣。」

  「那何某不才,就要叫一聲秋兄了!」何首烏更進一步。

  監正拍拍他的肩,深情道:「賢弟!」

  「……」黃壤眼睜睜地看他們認親,真是荒唐無比。而何首烏已經道:「這位姑娘留在此處,大哥盡管放心。一會兒小弟就找個師妹專程照顧,定不讓大哥操心!」

  監正大人與他把臂而行,十分感動,說:「賢弟盛情,為兄無以為報。為兄閒來無事,喜歡做些沒用的小玩意兒。如這般的傀儡,朱雀司還有幾個。明日為兄便挑幾個好的,贈給賢弟。」

  「大哥!」

  「賢弟!」

  二人雙手交握,脈脈對望,如新婚小別、如一見鐘情。黃壤不想說話了。

  第一秋並沒有在白骨崖逗留,他很快就離開了。

  何首烏推著黃壤,一路將他送到白骨崖下。第一秋走出數米遠,復又回頭。黃壤與他目光交錯,一眼凝睇,萬語結痂。他很快移開目光,向何首烏揮了揮手。

  一直等到他走沒影了,何首烏這才推著黃壤往回走。

  「他對你很是放心不下吶。」何首烏一邊推著輪椅,一邊道。黃壤自然是不能作答的,他又說:「不過你不要擔心。你這麼漂亮,既不會說話,又不會亂動,誰都會喜歡你的。」

  汝聞,人言否?黃壤在心中怒罵。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空空落落。於是心情也不好了。

  何首烏將她推到一處崖邊,說:「今日陽光不錯,好好曬曬。」

  黃壤的視線,不知不覺就追著第一秋離開的方向。

  白骨崖林木茂盛,不知道遠處那個小小的黑點,是不是即將走遠的他。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再來。或許不會了,畢竟司天監諸事繁忙,而白骨崖又十分偏遠。

  黃壤在心中嘆氣,一時之間,陽光沒意思,花草沒意思,活著也沒意思。

  何首烏明明在她身後,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道:「別難過啊,他那麼捨不得,肯定很快就會再來的。」

  你又知道了?黃壤閉上眼睛,索性什麼也不看了。

  而當天下午,司天監就以碧霄寶船專門運來了黃壤的衣衫、首飾、鞋襪。隨之而來的,還有監正親製的十二個傀儡。

  這些傀儡不僅能掃灑做飯,還能看懂常用的文字。所以,它們真的可以抓藥、煎藥。整個白骨崖的人都圍攏過來,足足看了一下午,個個嘖嘖稱奇、嘆為觀止。

  於是,照顧黃壤的活兒,人人爭搶。黃壤被白骨崖的幾個小師妹爭著照顧,剛來第一天,就洗了三回澡。

  黃壤覺得,她這輩子算是跟洗澡槓上了。

  司天監。朱雀司。

  九曲靈瞳將白骨崖的情形分成十二個畫面,分別投映到牆璧的雪緞之上。第一秋正翻看公文,不時抬頭,掃視一下畫面。只見一個傀儡的視線中,白骨崖的幾個醫女推著黃壤出來採藥。她們將黃壤擱在藥田邊,一邊採藥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話。

  一條小灰狗圍著黃壤跑了一圈,最後依著她的腳趴下。白骨崖陽光淺白,她半張臉沐浴在陽光裡,美得驚心。

  「監正!」鮑武進來,一眼看見牆上的畫面,頗覺奇怪。

  第一秋問:「何事?」

  鮑武忙說:「冒充仙門拐騙幼童的那波賊人,又出現了!他娘的,這回可算從洞裡冒頭了!」

  第一秋起身,關閉九曲靈瞳,道:「走。」

  而此時,得到消息的可不僅僅是司天監。

  何惜金三人得知司天監找到騙子的蹤跡之後,也第一時間通知了謝紅塵。

  遠在駱駝堡的一眾騙子,正穿著玉壺仙宗的弟子服,佩戴著玉壺仙宗的法器,上門「測試幼兒靈根」。當地官府早就接到司天監的密令,暗自留意。

  此時,大家都沒有打草驚蛇。

  果然,這一行騙子測來測去,最後選定了幾個孩子,個個都是父母的心頭肉、掌中寶。官府不動聲色,將他們當作仙師,盛情款待。

  騙子一行得了甜頭,喝了個酩酊大醉,自然便決定留宿一晚再走。

  是夜,風雪交加,整個駱駝堡被雪埋了一半。第一秋帶著白虎司的十多個差役冒雪而至。碧霄寶船就停在遠處的雪地裡,一眾差役身穿黑色差服,腰佩金鉤、背插令旗,正是司天監的服飾。

  而他剛到駱駝堡,另一隊人馬也隨後趕至。

  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三人帶著謝紅塵,一並到來。謝紅塵雙目畏光,只得以一條素紗蒙眼。他身後,還跟著十來個玉壺仙宗的弟子,也是一身衣冠似雪,寶劍斜背,腰間佩玉。

  兩隊人馬相遇,頓時氣氛十分凝重。空氣中彷彿都迸濺著火花。

  張疏酒為了緩和氣氛,笑著道:「玉壺仙宗和司天監都是仙門的中流砥柱,如今大家攜手破案,也是一段佳話。」

  這話說得虛偽,但總算也是句好話。

  謝紅塵說:「此等惡徒膽敢冒充玉壺仙宗,我等自不應坐視。」

  何惜金等人轉而看向第一秋——人家都表態了,你好歹給句話啊。

  監正大人盯著謝紅塵蒙著素綾的眼睛,果然給了句話。他體貼地道:「謝宗主眼瞎目盲尚且冒雪趕來,真是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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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4: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殿下

  謝紅塵側過身去,權當沒有聽見第一秋的話。

  何惜金等人有什麼辦法——這兩個人,好像天生就是合不來的。

  武子丑說:「還是先抓住騙子要緊。」

  張疏酒也道:「正是正是。」

  謝紅塵終於道:「不必打草驚蛇,跟蹤他們,說不定能得知其他孩子的下落。」

  「還是謝宗主考慮周到。今日我等定要剝開這騙子的人皮,看看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張疏酒忙道。

  他這話,卻引得一陣沉默。謝紅塵不接話,是因為這背後的「神聖」可能是他師父。第一秋不說話,原因也差不多——萬一扒出來是師問魚,可是不好交待。

  於是監正大人道:「這等小事,也不須勞動眾人。謝宗主若是目盲不便,不如先回去歇息。等有消息,司天監自然知會宗主。」

  謝紅塵當然不能走,如果事情交給司天監,那恐怕幕後黑手不是謝靈璧也會變成謝靈璧。

  他言語冷淡,道:「多謝監正關心。謝某只是不耐強光,還不至失明。」

  「那可真是太遺撼了。」第一秋語聲涼涼。

  二人針鋒相對,何惜金等人聽得簡直是無從搭話。

  而這一波騙子萬想不到,自己竟是驚動了這麼幾尊神仙親自前來蹲守。

  次日一早,他們帶著拐帶得來的孩童,離開駱駝堡。謝紅塵等人則緩慢跟隨。他們要跟蹤一波人,對方自然難以察覺。

  幾人在雪中尾隨,第一秋閒來無事,從儲物法寶中掏出編了一半的珠鏈,一邊穿珠,一面編花。繩是冰絲繩,珠子是珊瑚珠。

  他手巧,那珠繩也就編得極是精緻。謝紅塵忍不住掃了一眼——如此花哨的東西,總不至於是他自己佩戴罷?!

  但以他跟第一秋的關係,自然是不會多問。

  眾人跟隨一眾騙子,一路來到一處碼頭。眼見著幾個孩子被帶上船,第一秋只好召來司天監的碧霄寶船,御風追蹤。

  眾人站在船頭,看船穿江過河,最後竟然東流入海。這……

  視線裡只剩一片湛藍,海中船行若蟻。第一秋和謝紅塵俱是一臉凝重,將孩子帶到海外,著實不像是謝靈璧或者師問魚所為。

  然而,這伙騙子偏偏就這麼幹了。

  他們把孩子往異域海市一賣,便在當地快活逍遙。眼看實在沒有其他線索,第一秋只得下令收網。

  因為跟蹤緊密,孩子倒是一個不少地找了回來。只是這幾個騙子卻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司天監和玉壺仙宗的人很快將他們捆好,抓到碧霄寶船上。

  騙子共四男一女,為首的是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剩下三名壯漢都是他的兒子。再有些僕役、跟班便都是他們花錢雇的苦力。幾個人隨行物件裡,只有幾套玉壺仙宗的衣飾。雖是仙門中人,但修為也不高。

  謝紅塵竟難得地嘲了一句:「看來案情果然錯綜復雜,難怪朝廷官府百年搜查無果。」

  第一秋硬生生地嚥下這一句嘲諷,鮑武搬來一把椅子,他坐到椅子上,十指熟練地編花,問:「誰是頭兒?」

  主犯咬緊牙關,不吭聲。

  第一秋也不意外,指了指跪在一側、年紀最輕的漢子。鮑武立刻會意,將壯漢拖了出來。

  「你、你們要幹什麼?」那老者立刻說話了。

  第一秋將手中編了一截的珠繩遞給鮑武,取來碳筆,在那壯漢周圍畫了個圈。

  鮑武也低頭瞟了一眼珠繩,這繩子編得極其精美,上面的珊瑚珠子顆顆剔透豔麗,煞是好看。只是這般精緻……非女子不能佩戴吧?

  第一秋用碳筆將圈畫好,隨即抽出絲帕,開始擦手。擦完手,他又接過珠繩,繼續編花。

  而此時,只聽一聲慘叫。眾人抬頭望去,只見碧霄寶船上開始飛雪。雪花落到別處,晶瑩柔美。惟獨墜入第一秋畫好的圈,驀地通紅若熔煉的鐵水!

  鐵水滴落到圈中犯人的身上,滋滋直響,白煙冒起,肉香漸溢。

  那犯人先前還驚愣,隨後反應過來,他抬頭向上看,通紅的雪花便落在他臉上。頓時,他臉上就被燒出了點點深坑。

  「啊——」他嘶聲叫喊,拚命翻滾著想要逃出那個碳筆繪下的黑圈。

  可是沒有用。他像是撞上透明的牆,只能拚命嘶喊、掙扎。空氣中溢出令人作嘔的肉香。

  「住手!住手!」剩餘的四名主犯頓時渾身顫抖,那老叟已經忍不住,叫嚷開來。第一秋當然不會住手,眾人只能眼看見通紅的雪花片片墜落。

  圈中的壯漢先前還極力翻滾狂呼,後來漸漸不再動彈。他的眼睛被燒成兩個大洞,全身沒有一塊好肉。只有雪花滴落時,他的身體還有輕微震顫。

  鮑武看了一眼第一秋,第一秋這時候才問:「你們一共犯案幾起?」

  白髮老叟眼見方才一幕,早已魂飛膽喪,他顫抖著說:「二十多起。一共帶走三百來個孩子。」

  第一秋細致地穿著珠子,問:「誰雇你們做事?」

  老叟顫抖著道:「沒、沒人。是老兒財迷心竅,這才……」

  「呵。」第一秋輕笑一聲,說:「你帶著九個孩子穿河入海,才賣幾個錢?你財迷心竅倒是特別,盡幹這賠錢的買賣。」

  老叟愣住,半天說不出話。第一秋又一抬手,鮑武便將另一個男子也拖進了碳筆畫成的黑圈裡。

  「別,官爺別!我說,我說!」船上肉香越來越濃,老叟已經驚得口齒不清。他說:「是……是……」老叟看起來已經不打算抗拒,只是他喉頭一哽,繼續說:「是……」

  謝紅塵和第一秋察覺不對,猛然衝過去,一把捏住他的嘴。然而來不及!就從他嘴裡,一條火舌噴薄而出。二人只能鬆開他,後退躲避。不消片刻,他整個人都燒成黑灰。

  而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同時一併燃燒。連圈中重傷的也沒放過。

  何惜金三人吃了一驚:「是忌言術!」

  第一秋揮袖擋退了火舌,眼神更是陰沉。忌言術,並不是哪個宗門的特有法術。如今修習者甚多。通常是施術者設下禁忌之語,一旦中術者想要說出這些禁忌詞匯時,立刻就會術發而死。

  死狀各異,但情形相同。

  事情到了這一步,謝紅塵和第一秋心頭都如壓巨石。

  第一秋又編了一陣珠繩,這才道:「搜查海市,將被拐帶的孩子領回去,交給官府善後。另外,著各郡縣貼出公告、日夜誦讀,警示百姓,以防上當受騙。」

  鮑武應了一聲,諸人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幾撮黑灰,眼神都十分沉重。

  這些騙子拐帶了孩子,卻是不顧千里萬里之遙,草草賣掉。不為錢財,那為什麼?他們背後之人早就已經設下忌言術,顯然對仙門手段十分瞭解。此人是誰?

  兩個人都不敢猜,就如謝紅塵疑心謝靈璧,而第一秋更疑心師問魚。

  可線索在這裡又全斷了。

  碧霄寶船帶著被救出來的孩子,準備折返。謝紅塵卻突然道:「第一秋。」

  第一秋站在甲板上,手上仍是編織著珠繩:「謝宗主有何指教?」

  謝紅塵的雙目隱在素紗之後,神情也冷肅,他想了半天,終究是什麼也沒問,御劍離開。

  白衣劍仙,長空御劍,衣帶當風,風華燦然。甲板上,鮑武見了,不由道:「這狗日的劍仙,還真是玉皇大帝放屁——神氣啊!」

  監正大人目光涼涼,說:「鮑監副回去之後,就收拾行裝吧。」

  「啊?」鮑武忙問:「監正要派小人去何處?」

  第一秋返身走進船艙,說:「你既如此傾慕劍仙,不如明日就去玉壺仙宗拜師學藝。」

  呃。鮑武搔了搔頭,隨即叫起屈來:「監正,天地良心,我老鮑對你可是一片忠心啊!」

  第一秋沒有理會追上來的鮑武,心中冷哼——謝紅塵必是想問黃壤之事,但始終不曾開口。這個人,也當真是忍得。

  他回身,令碧霄寶船返回駱駝堡。而監正大人自己則另有去處。

  白骨崖。

  苗耘之診斷過黃壤的病情,也不敢去動盤魂和定骨二針。他只是用針灸和藥浴之法為她治療。

  黃壤蒸了個藥浴,自然也是神清氣爽。幾個小師妹爭著為她穿好衣服,又幫她美美地梳了個頭髮。她衣裙多、髮飾也多。小姑娘們常年留在白骨崖,雖說生活無憂,但花花世界卻見得頗少。

  所以每每翻看她的首飾,都能玩上老半天。

  第一秋進來的時候,五六個姑娘正搶著看黃壤那一箱子珠花。

  見到他,大家頓時臊得臉色通紅,爭搶著就要往外跑。第一秋掃了一眼,見黃壤裙衫整齊,髮式也梳得精巧,知道大家照顧得當。他自然也就不在意,反而取出幾條珠繩,道:「阿壤行動不便,勞煩諸位女醫。我親手編了幾條髮繩,還望幾位笑納。」

  他那珠繩乃冰絲為線,珊瑚作花,編得精巧漂亮。更重要的是,末端的繫珠上,還有他的印章落款。這可是司天監監正大人的手作!幾個姑娘哪裡忍得住,最終還是一人拿了一條。

  姑娘們拿著珠繩,嘻嘻哈哈地跑開了。

  第一秋這才來到黃壤面前,他蹲下來,用手背輕觸她的臉。黃壤剛蒸完藥浴,身上還透著一股子似花似藥的香氣。她小臉補夠了水,吹彈可破一般。

  第一秋說:「看來,白骨崖的水土很是養人。」

  黃壤沒有回話,即便在心裡也沒有。其實對她而言,身在白骨崖或者司天監,又有什麼區別?可……她其實有點想他。或許是夜裡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還是會覺得空茫。

  第一秋握住她的指尖,問:「黃壤,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黃壤只有無言。不一會兒,苗耘之進來。第一秋迅速縮回手,苗耘之冷哼一聲,丟了幾個藥包過來,又指了指房間裡的澡盆,道:「小崽子,你也泡半個時辰,對你體內血毒有好處。」

  第一秋將藥包接在手裡,已經有一個傀儡提了熱水進來。白骨崖其實人手短缺,苗耘之又不輕易收藥童。這十幾個傀儡可算是雪中送碳了。也難怪何首烏態度大變。

  等到熱水兌好,第一秋將黃壤推到窗前,讓她正對窗外,自己解了衣袍,踏進澡盆裡。

  窗外是懸崖,不會有人經過。黃壤憤憤不平——你洗澡難道我就看不得了?還有,為什麼其他人都有珠繩,我沒有?!

  哼!

  第一秋顯然不明白她的這些小心思,他泡在澡盆裡,那藥包裡不知道是何藥草,暗紅色的熱水包圍了他。

  白色的水汽之中,第一秋閉上眼睛。而就在此時,黃壤腦子裡又開始尖銳地疼痛,無數聲音在腦海裡響起。又是那種熟悉的感覺。

  上次入夢便是如此!

  黃壤不再覺得痛苦,她甚至充滿了期待。

  如今的她,只有在夢裡,才能徹底擺脫禁錮,自由自在。她安靜地等待,那些慘呼像是從遙遠的玉壺仙宗傳來,就在那方暗無天日的密室裡!

  黃壤彷彿看見了閃動的符光,黑暗中湧動的人臉上,露出詭異猙獰的神情,滿是扭曲的怨與痛。

  果然,到了最後,她猛地被一股怪力拉扯,整個人從軀體中掙脫。

  又是那座塔。

  八面玉階,九重金塔。

  塔頂依然站著那個人。周圍長風呼嘯,大雪紛飛。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黃壤,笑道:「自由的滋味如何?」

  黃壤本想看清他的臉,但金塔碎光點點,威勢壓得她直不起腰。她只能低下頭,那人又揚手扔下一物,道:「去吧,享受你的盛宴。」

  那物叮的一聲,砸在她腳邊。黃壤撿起來,又是一把冰針。與前一把看起來一般無二。

  這像是整個夢境,它開始融化時,就代表整個夢境的坍塌。

  「你……是誰?」黃壤艱難地開口。

  但塔上的人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會回答,黃壤甚至都不意外。她握緊那把質如冰玉的茶針,眼前世界驟然改變!

  恍惚中,黃壤看見了一個小院!

  小院裡擺放著無數花盆,每一個盆裡都是正在培育的變種。黃壤意識有一瞬的昏亂,眼前景象由虛到實。她回過神來,見自己正坐在簷下的躺椅上,手上正握著那把冰玉般通透的茶針。

  這是……仙茶鎮黃家,她自己的小院。

  因為父親黃墅子女眾多,整個黃家,只有她有自己獨立的小院。她在這裡一直住到出嫁。

  黃壤將茶針插在髮間,起身查看花盆裡的小苗。那是她另外培育的豆種——她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仙茶鎮。

  而此時,丫頭戴月進來,稟道:「十姑娘,老爺讓您出去見客,說是八十六皇子來了。」

  八十六……皇子?

  黃壤頓時面色古怪——什麼鬼!她正要問,忽然想起第一秋。

  啊!差點忘了,他也是位皇子。但這真的不能怪自己——八十六皇子,這誰記得住?!

  他過來幹什麼?

  黃壤回頭問戴月:「現在哪一年?」

  「啊?」戴月瞠目結舌,「十姑娘,現在是成元初年呀。」

  成元初年,黃壤慢慢回想著時間。自師問魚尋求長生道之後,他改年號為成元。成元五年,第一秋向自己提親被拒,同年,她嫁給了謝紅塵。而現在……

  啊,成元初年,朝廷推算出明年有大旱,正在四處尋找土妖培育耐旱的良種……

  黃壤由戴月陪同,一路來到正廳。見黃墅和一個少年已經按賓主落座,兩個侍從左右護衛。

  那少年身穿紫色官服,腰繫金魚袋,足踏黑色官靴——他聽見聲響,轉頭看過來,正是少年時候的第一秋。這時候的他,還不似百年後的他那麼狗。

  眼前少年俊逸稚氣,目光清澈,充滿朝氣。

  黃壤已經忘記了兩人的這次會面,畢竟這一切,於當年的自己而言,就像第一秋在皇子之中的排名一樣。

  ——這哪記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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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刺股

  正廳裡,黃壤走到中間,向黃墅行禮。

  黃墅皮膚黃中帶黑,體格卻十分粗壯。這讓他即使是身穿綾羅,也欠之貴氣。見到黃壤,他倒是有些高興,說:「阿壤,還不快拜見八十六殿下?」

  他自以為這句「殿下」是奉承之言,卻沒有看見第一秋皺起的眉峰。

  當今皇帝師問魚膝下子女眾多,而他為了防止子女窺探皇位,索性將所有子女都逐出了皇室。迫著他們改名換姓。如今的第一秋,與他雖有父子之實,卻無父子之名。

  黃壤覺得,皇子這個身份,恐怕並不能令第一秋感到榮耀。

  她微微一笑,款款行到第一秋面前,施禮道:「民女黃壤,拜見監正大人。」

  草民拜皇族,本應行大禮。但她行了女兒禮。女兒禮柔弱優雅,她身量纖纖,飄飄下拜時更如弱風扶柳、似嬌葉藏花。

  因著這幾分風姿,這些年,從來不曾有人挑她錯處。

  果然,第一秋也沒有。他伸手虛虛一扶,道:「姑娘免禮。」

  黃壤抬起頭,隔著一百多年的時光,與第一秋相望。這一年的他,臉上的笑意直達眼底,還很陽光俊朗。成元一百一十五年之後的他,也經常偽裝這種溫和。

  所以有時候,會顯得有些陰陽怪氣。

  而他身邊站立的人,正是李祿和鮑武。

  想來此時的司天監剛剛成立,他能用的人不多。於是兩位後來赫赫有名的監副,也只能充當侍從,跟著他跑這一趟了。

  黃壤在黃墅身邊坐下,黃墅這才道:「這是我的小十,也是我黃某最喜愛的女兒。」

  他一副慈父之狀,黃壤也立刻起身,向他輕輕一福,含羞道:「父親謬讚了,哪有當著外人,如此誇耀自己女兒的。」

  黃墅哈哈一笑,道:「這次八十六殿下親自前來,是因為司天監推算出明年將有大旱。殿下想要培育出最耐旱的種子。」他句句不離「殿下」二字,簡直像是搶著去打第一秋的臉。

  果然,第一秋的笑容已經十分勉強。

  黃壤接過話頭,說:「萬物生長,皆有其道。再抗旱的種子,若是赤地千里,恐怕也極難生長。監正大人要求這抗旱的種子,只怕不易。」

  她的這聲監正大人,好歹是博了幾分歡心。第一秋顯然更願意同她說話。他道:「正因不易,在下這才四下尋找育種名家。聽聞仙茶鎮的黃家也是育種的好手,不能一試麼?」

  此時,黃墅急忙道:「試自然是要試的。阿壤,這些天你便將手頭的事都擱下。為八十六殿下好生培育這抗旱的變種!」

  他一邊說話,語氣已經加重。黃壤知道自己父親的脾氣,當下道:「女兒遵命。」

  黃墅這才笑道:「八十六殿下放心,黃家一定會竭盡全力,為殿下分憂。」

  他一口一個殿下,而第一秋仍十分耐心,他道:「那就有勞阿壤姑娘了。十日之後,在下會再過來。」

  說完,他起身離開。

  黃墅一直將他送到門口,眼看著他上馬離開,這才回身,道:「你聽著,朝廷這次許以重金。此事無論如何,不能失敗!」

  黃壤臉上笑盈盈的,道:「方才說難,只是為了讓殿下知道父親的不易。畢竟黃家上上下下,都由父親一力支撐。女兒眼看父親辛苦,怎麼能不為父分憂呢?」

  她容色無雙,聲音又甜美溫軟,說的話也字字動聽。黃墅自然也就收了怒色,他握住黃壤的手,輕輕拍了拍,說:「爹這麼多兒女裡,只有你最懂事。」

  黃壤扶著他回內室,裡面他的兩個侍妾早已等候在側。見他進來,兩個侍妾忙上前,為他脫去外袍,侍候他坐在躺椅上。一個侍妾脫了他的鞋子,開始為捶腳。

  黃壤一抬手,就有侍女送來煙桿。她熟練地捲著神仙草所製的煙葉,說:「女兒為爹爹卷一斗煙抽。」

  黃墅滿意地點點頭,說:「還是阿壤最知爹爹心思。」

  黃壤很快捲好煙,將煙桿遞到他手裡。黃墅抽了幾口,他的兩個愛妾開始為他捶腿、揉肩。不一會兒,黃墅便如陷雲霧,他閉上眼睛,整個人都癱軟下來。

  黃壤這才起身,不聲不響地出了內室。

  仙茶鎮。

  第一秋同李祿、鮑武策馬而行。如今春光正好,萬物萌芽。

  鮑武道:「那個黃墅老兒,我老鮑聽他說話,真是擔大糞進城——臭得熏人。」

  李祿笑道:「倒是他那女兒不錯,溫婉知禮,一雙眼睛水汪汪地勾人。」

  第一秋並不參與這樣的聊天,只是道:「都說黃家乃培育良種的名家,可我看黃墅眼藏淫邪,體虛氣弱,又沒什麼腦子。不像真有才幹之人。」

  他年紀輕,李祿難免便多有照顧,遂解釋道:「這些年黃家確實也培育了不少名種。或許家族中另有能人,只是被他居功,所以聲名不顯。過些日子,且看他如何說。」

  第一秋嗯了一聲,見路邊有村民經過,他翻身下馬,攔住那村民問:「都說黃家擅育名種,此言可屬實?」

  那村民看了一眼他,罵道:「你是誰啊?好狗不擋道的道理你難道不……」

  他話剛說到這裡,李祿已經隨後趕到,並且極快地遞了一小塊銀子過去。他村民看了看那錠銀子,於是剛才就變成了:「嘿,小人擋了官爺的道,真不是好狗。官爺,這黃家確實擅長培育名種,不過那家主黃墅卻是酒囊飯袋一個。您要育種啊,還是得找黃家十姑娘。嘿嘿。」

  他收起銀子,一溜煙地跑了。

  黃家……十姑娘?

  第一秋若有所思。李祿道:「黃壤?」

  三人互相對視,久不言語。

  接下來又連問數人,卻都是這般說辭。

  而黃家,黃壤的小院裡。

  不一會兒就跑來十幾個村民,他們來了也不進來,就站在院門口。黃壤看著這十幾個人,愣了好久,才想起來——當年的自己,好像是找了許多鎮裡的村民暗中贈予良種,只需要遇人詢問,便不動聲色地吹噓自己一波。

  所以這些人,其實是她的……托兒。

  「嘿嘿,十姑娘。」村民們笑得十分諂媚,「您交待的事兒,你們已經做好了。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沒出半點紕漏!」

  黃墅是絕不許允兒女們闖出什麼名頭的。只有這樣,黃家所有的功勞,才能盡歸於他。而這些沒什麼出息的子女,才會更服從他的管束。

  當年的黃壤,便出了這麼一招。

  那些用來「養托兒」的良種,於村民而言是救命之物。可對她而言,畢竟只是手裡縫裡漏那麼一點兒出去。當年的自己真是機智啊!黃壤一邊感嘆,一邊道:「你們今年的良種,本姑娘會單獨發下去。」

  十幾個村民大喜過望,連聲道謝,喜滋滋地去了。

  而仙茶鎮,第一秋連問了好些村民,果然都只得到了這樣一個結果。

  那一天,他記住了一個名字——十姑娘黃壤。

  等到村民盡數離開,黃壤回到院中。

  她抬手觸摸鬢邊所戴的茶針,只有這東西,隨時提醒她這只是一場夢。她開始有些明白,彷彿是所有人都入了她的夢,陪她回到了成元初年。

  而整個夢境中,只有她保持了清醒。其他人,只有在夢醒之後,才會擁有記憶。

  若是這樣的話……黃壤姿態嫵媚地輕撫鬢間茶針——靈璧老祖,那我可就要給您獻上另一重驚喜了!

  「姑娘!」她身邊,丫頭戴月一臉不安,「您剛剛笑得好嚇人。」

  「是嗎?」黃壤回身看她,半晌,突然問:「戴月,你想名揚天下嗎?」

  戴月是個苦孩子,她母親是凡女,乃是黃家的下人。一日黃墅請了幾個小妖過來喝酒,他的狐朋狗友,自然也正經不到哪去。

  那幾個小妖,在後院遇到掃灑的凡女,便將之玷污。隨後,那凡女就有了戴月。

  戴月生來就是半人半妖,她頭上多了兩個狐狸耳朵。大家都笑話她爹應該是那隻公狐狸精。

  當然了,公狐狸精自然不會認她。她母親很快老病而死,戴月生得好看,她若想要侍候黃墅,在黃家混個姨奶奶也不是什麼難事。

  但她常常灰頭土臉,並不張揚自己的美貌。

  黃壤院子裡需要丫環,她便積極表現,努力爭取。黃壤喜她韜光養晦,又手腳俐落,便將她要了過來。她到了黃壤身邊,這才沒什麼醃臢人垂涎。否則大抵也是跟她娘一樣的命。

  於是她侍候黃壤很是盡心,以至於後來黃壤做什麼事都不避著她。

  時間久了,她便成了黃壤的心腹。

  但是後來……呵,後來黃壤攀上謝紅塵,想要嫁入玉壺仙宗。

  謝紅塵卻並沒有昏頭,他對黃壤做了細致入微的調查。而其中「出力」最大的,就是黃壤這個貼身丫環。條件是謝紅塵將她帶離黃家,脫了她的奴籍,並許她拜入仙門。

  為了這誘人的條件,戴月將黃壤的底子吐了個乾淨。當然了,為了防止黃壤知道後報復,其中有一些事,她便添油加醋,說七分藏三分。

  原以為,黃壤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嫁給謝紅塵了。誰知道,黃壤卻還是如願出嫁。為此,戴月很是忐忑了一陣,但好在謝紅塵向來守信,在多方印證之後,果然將她贖出黃家,脫了奴藉。並薦她拜入幻蝶門。

  初時戴月一直惶恐不安,生怕黃壤報復。但黃壤一直沒有動作,二人也再沒見過。

  有了謝紅塵的舉薦,又曾是謝夫人的貼身婢女,戴月在幻蝶門過得不錯,聽說還嫁了個家世優渥的世家子弟。

  ——畢竟謝夫人之賢德,聞名仙門。她的貼身婢女,自然也差不到哪去。

  而多少年之後,黃壤又見到了她。時間真不能往回倒,不然很多話聽起來,都會可笑。

  比如現在的戴月就顯得很是猶豫:「姑娘又笑話我。我不過是個服侍姑娘的丫頭,怎麼敢想什麼名揚天下呢?」

  黃壤倒是不在意,說:「現在,你可以想一想了。」她在此處頓了頓,突然說:「十日之後,由你去接待八……八……八十幾皇子來著?」

  戴月一臉無奈:「八十六皇子。」

  「對。」黃壤一想起這排序,便十分想笑。她道:「我都想提前恭喜你了。」

  當年梁米之事有多轟動,黃壤可是再清楚不過了。如今她將這事兒讓給戴月,自然便是將功名利祿一併轉手了。戴月自然不解,她問:「我、我?我不行啊十姑娘!」

  黃壤說:「我自然有辦法讓你行。」

  戴月問:「十姑娘,那您呢?您要做什麼?」

  黃壤仔細打量自己這一雙纖纖玉手,說:「本姑娘要轉修武道。」

  「什、什麼?!」戴月瞪大眼睛,像是聽到了什麼駭人聽聞的鬼話。

  可是從那一天起,黃壤真的開始轉修武道了。

  她用自己的積蓄,買了許多靈丹,開始錘煉體魄,為自己的武修之路打下基礎。

  戴月看她如見鬼。

  ——十姑娘什麼時候對這些東西感興趣過啊!

  第一秋約定的十日之期,很快就到了。

  黃壤本就培育過梁米,如今再次培育,當然是不費吹灰之力。她將花盆端給戴月,悄悄同她耳語幾句。戴月仍是不安,黃壤卻不耐煩地道:「馬上離開,不准打擾我練功。」

  沒辦法,戴月只得抱著這花盆出去。

  第一秋到了黃家,卻沒有去見黃墅——他對黃墅這個人,實在是不喜。

  他徑直來到黃壤的小院,顯然,黃壤上次請的那一批托兒,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剛進到小院,他就看到角落裡有個丫環正蹲在一個花盆前。他走過去,驀地發現那花盆裡的土乾得結了塊,卻有一個小綠芽,自土裡鑽出來。

  「這是什麼?」第一秋突然開口。那丫頭當然是戴月。她嚇了一跳,抬頭見是他,忙跪地道:「戴月拜見殿下。」

  又是殿下……第一秋皺眉,怎麼世人這麼喜歡這個稱呼?但他也並不打算跟一女子計較。他只是又問:「這是什麼?」

  「啊……這!」戴月想起自家十姑娘的話,忙說:「回殿下的話,這是……是戴月培育的一株糧食變種。上次聽到監正的話,戴月……就悄悄培育了一株。」

  「你?」第一秋將那花盆挪到眼前,只見盆裡土壤結塊龜裂,毫無水分。但那小芽卻綠油油的十分飽滿。他說:「黃家一個丫環也有這樣的本事。看來是我小瞧黃墅了。」

  戴月平生第一次被人肯定,頓時臉羞得通紅:「殿下過獎了。我、我只是從小跟著十姑娘,耳濡目染,也跟著學了些。」

  第一秋嗯了一聲,說:「你培育此物,你們十姑娘知道嗎?」

  戴月心中略一猶豫,就道:「十姑娘她……並不知道。」

  第一秋點點頭,說:「那你便自行培育吧。最近幾天我會住在仙茶鎮。你若需要什麼,便遣人前來報我。」

  戴月微微抬頭,正撞上第一秋的目光。她心中一陣發虛,便連頭也開始暈眩。生平第一次,有這樣俊美尊貴的人物同她說話。而且是這般和顏悅色、溫和親近。

  「我……好……好。」她幾乎慌亂地道。

  第一秋沒再見黃壤,他舉步出了小院,李祿和鮑武便迎上來。李祿問:「監正不再見見十姑娘了?」

  「不必了。」第一秋回想剛才的事,道:「可能十姑娘身邊這個叫戴月的丫頭,才是黃家真正有天賦之人。能在我們提出要求的第十天就交出這樣的良種,此人不凡。」

  李祿又看了一眼小院,說:「但若論姿容,監正應該更喜歡十姑娘那調調。下官還以為,監正會見見十姑娘。」

  第一秋掃了他一眼,他立刻躬身道:「下官多嘴。」說著話,假模假樣地給了自己一個嘴巴。

  當然了,黃壤也沒想著見第一秋。她正在刻苦攻書。

  「該死的,這都寫的什麼啊!」黃壤看得抓耳撓腮。沒翻兩頁書,她就想睡覺。但十姑娘也是個狠人。她抽下頭上茶針,往自己大腿上一紮,頓時整個人精神一振。

  ——頭懸樑、錐刺股,也不過如此了。

  謝靈璧,你且好生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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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梁米

  黃壤對修武道,其實並非一無所知。

  從前她為了培養謝酒兒,很是細致地瞭解過如何築基煉體。只是從前她的大部分嫁妝全部都花到了謝酒兒身上,如今她可以提前把這部分錢拿出來,充盈自己。

  如果記憶不錯,在成元五年,她就會遇上謝紅塵。時間緊迫,希望還來得及。

  黃壤一刻時間也不想浪費,培育良種的事,自然沒法再親力親為。

  育種是個苦差事,她從前大量的時間精力全部都耗在了農田裡。但好在戴月從小陪著她,對育種的事也並不是一無所知。甚至這丫頭的見解已經十分廣博,偶爾提到一些種子,也能說出幾分道理。

  唯一缺陷,只是她不是土妖出身。

  但……這樣更好啊。

  這幾天,黃壤一直在閉關修煉。

  而黃墅沉迷於神仙草,自然也是將所有事情交待給黃壤。於是戴月便幫忙查看農田,照管黃家所培育的良種。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在農田遇見第一秋。

  初時,第一秋與她聊起抗旱的良種之事。二人便經常一起查看那個花盆裡的小苗。小苗長勢喜人,但畢竟也不能一直當作話題。

  於是第一秋便慢慢瞭解戴月的身世。

  二人除了良種的事,漸漸也有了別的話。戴月的出身,確實令人同情。戴月發現自己每每說起時,總能引得這位少年殿下唏噓,她便有意無意地多說幾句。

  三月初三,黃壤的生辰。

  黃壤正埋頭練功,戴月進來,她勸道:「十姑娘,今兒個可是您生辰。就算是要練功,也得吃碗壽麵呀。而且一會兒鎮上的百姓們還要來為您賀生呢!」

  「不必了!」黃壤揮揮手,她還有不到五年的時間。這對於她這種天資不算特別好的人來說,已經十分緊迫。哪裡還敢揮霍?

  戴月欲言又止,好半天,說:「那我讓他們將禮物留下了。」

  黃壤嗯了一聲,目光一抬,不經意看見戴月髮間繫著一條珠繩。這珠繩編織巧妙,上面的珊瑚珠粒粒飽滿,色若牛血。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這東西,黃壤見過!

  可不是見過嗎?

  就在她入夢之前,白骨崖上。第一秋來看她的時候,就給裡面的醫女小師妹們各送了一條這樣的珠繩!

  這個人還真是……

  「哈!」黃壤冷笑了一聲,頓時覺得那珠繩十分礙眼。萬想不到,這東西自己夢外沒有,夢裡還是沒有!

  戴月眼見她盯著自己繫髮之物,頓時有些慌亂:「十、十姑娘……」

  「無事。退下吧。」黃壤先將這事兒擱下。當務之急還是努力修武,她可沒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眼見著三個月如流水一樣匆匆過去。

  那個花盆裡面的種子飛速生長,最後結出了一種淡紅色的穗粒。一株共十二穗,粒粒飽滿,葉片肥厚。而且整個土壤,全程沒有澆過水。

  第一秋看著盆中的植株,心中簡直震驚。李祿和鮑武也是驚得說不出話。

  ——三個月,僅僅三個月。這個戴月,竟就培育出了如此完美的品種。

  「戴月姑娘神人也!」鮑武讚了一聲。

  便是李祿也道:「姑娘巧智,實在令人欽佩。」

  戴月還是有些臉紅,她一臉期待地看向第一秋。第一秋將花盆裡的穗粒摘下來,在掌中揉開。裡面的種子表面粗糙,然內裡果肉卻異常厚實。

  他說:「我已經租下鎮外的一片良田,戴月姑娘便去那裡試種。如何?」

  戴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在黃家自然是不可能擁有自己的農田的。黃家所有的農田以前都由黃墅分配給自己的兒女,再由他們雇傭仙茶鎮的佃戶。

  每年試什麼種都由他們說了算。

  後來,黃墅萎靡不振,黃壤掌管了家業。這些農田就由她分配給家中的少主。哪裡輪得到戴月這個丫頭?

  她只能是陪著黃壤,替她管理佃戶,幹些雜事罷了。

  可如今,第一秋竟然讓她自己試種。

  戴月受寵若驚,說:「可、可家主他老人家……」

  第一秋體貼地道:「我自會安排,不必擔心。」

  戴月連呼吸都變得急促,好半天,她道:「好……我聽殿下的。」

  第一秋溫和地道:「以後戴月不必稱我殿下。」

  他少年英俊,氣質又如此清朗,戴月不由羞得低下了頭,好半天才小聲問:「那、那我應該如何稱呼您呢?我聽十姑娘……稱呼您為監正。」

  第一秋微笑,道:「你暫時也就這麼稱呼吧。」

  戴月鼓起勇氣,問:「我叫您秋大人,好不好?」

  「當然。」第一秋依然溫柔回應,似乎有求必應。

  他果然在仙茶鎮旁邊租下了一大片農田。

  戴月看著那片田,心都在跳。

  ——這麼一大片田地,比黃壤手中的農田都多。如果全部屬於自己……戴月連心跳都開始加快。

  這一次試田,她沒有告訴黃壤。

  「十姑娘太忙了,我不用拿這些東西打擾她。而且我跟著她這些年,好多事情都是我替她做。試田之事,我自己也可以。」她默默對自己說。

  而此時,黃壤錐刺股的手段已經行不通了。

  畢竟是個大姑娘,這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像什麼樣子?

  她只能抓了一隻洋辣子,擱在旁邊。這蟲長得花花綠綠,看著就十分提神。黃壤實在坐不住的時候,就伸手抓握它一番,它一蜇下來,黃壤立馬就跳起來,表演一段「燙手舞」。那滋味真是誰嘗誰知道。

  黃壤就靠著它,將那些築基的典籍一本一本地看下來,一邊看一邊罵——武道真不是人修的,當年謝酒兒也不容易啊。

  天啊,自己要是再學不會,這隻洋辣子就要學會了……

  仙茶鎮外。

  戴月開始試田,她帶著佃戶,指揮他們開始播種。

  黃壤的兄弟姐妹們當然知道這事,眼看著第一秋天天陪著這小小一個丫頭,其他人自然十分不滿。於是時常有人暗暗搗亂。

  這導致第一秋對黃家人失去了所有的好感。

  因著第一秋的保護,戴月這才順利開田。眼看著種子開始發芽,第一秋立刻就意識到不對——這芽苞比起在花盆裡可是弱了不少。

  他都發現了,戴月當然也發現了。

  她心中慌亂,卻也不敢在此時說出黃壤的事。一個謊話,是需要無數謊話來填的。她只好說:「可能是良種還不穩定,待我再研究幾天。」

  第一秋並不奇怪,良種的培育絕不會一帆風順。戴月這麼快就交出了種苗,他本覺得詫異。如今出了問題,反而是意料之中的事。

  是以他出言安慰道:「戴月姑娘不必過度焦慮。第一次開田不順,並不奇怪。以姑娘的才智,一定會成功的。」

  戴月點了點頭,卻有些心不在焉。

  及至辭別第一秋,她匆匆回到小院,第一時間去找黃壤。

  黃壤看見她,問:「準備開田了嗎?」

  戴月一愣,她心思幾轉,說:「十姑娘,都是戴月不好。」說話間,人已是跪倒在黃壤面前。黃壤盯著她看,半晌,說:「你自己去開田了?」

  戴月心中一驚,只得找理由,道:「是秋大人他等不及,催著我開田。我本想回來稟告十姑娘,可是……」

  黃壤沒再聽下去,她對過程不感興趣。於是道:「苗虛不壯。無水雖活,卻也不會結穗。」

  戴月一臉震驚:「十姑娘如何知道?」

  黃壤當然知道,這梁米育種,從前難倒了多少名家?她試驗了無數次,最瘋魔的時候,一院子一千八百多盆種苗。她說:「隨我去田裡看看。」

  一聽她要親自前去,戴月頓時有些慌亂,說:「十姑娘這便要去嗎?」

  黃壤倒覺得奇怪:「我不能去?」

  戴月忙說:「不不,只是……」到了現在,她也不能再隱瞞了,只得說,「秋大人在仙茶鎮以北租下了一片農田。我……我們在那裡開田。」

  黃壤本就是個竹編的篩子——全是心眼兒。她哪還摸不透其中關竅?她說:「看來,這位監正大人是想為你置一份家業啊。」

  戴月忙連連磕頭:「戴月不敢。我知道這本就是十姑娘的。就是到了我手上,也還是十姑娘的。」

  「說得好。」黃壤拍拍她的頭,「起來吧,帶我去看看。」

  戴月只好領著黃壤,一路來到仙茶鎮以北。

  這裡果然早就開了好田。黃壤繞著農田查看,見苗黃而虛,倒伏不起。她只得又配了方子調土。這調土之事,是要改變土壤成分和性質。

  非土妖不可。

  黃壤令所有佃戶離開農田,隨後她整個人化為原形。金色的泥土散如煙粉,飄飄搖搖墜如落花。整個土地都在剎那間摻入了金光,如秋收般暖意洋洋。金沙在整個農田中穿行,無數土壤震動著向她靠攏。

  戴月站在田邊,心裡百味橫陳。這一點,她是做不到了。以後就算是她想要育種,也需要有土妖相助。她突然想,這可能就是黃壤可以毫無顧忌地將種苗交給自己的原因。

  ——因為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取代她。

  這些年,她一直侍候黃壤。她太瞭解黃壤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把控黃家了。

  她這個人,絕非表面上那般無垢無瑕。相反,她精於算計、步步為營,她表面有多溫婉,背地裡就有多狠辣。

  戴月咬著唇,過了許久,黃壤終於調完土。

  一把金色的土壤在地邊重新凝結,漸漸幻化為傾城之色。黃壤一邊整理衣裙和鬢髮,一邊說:「好了,讓佃戶重新將苗扶正。」

  方才她調土,地裡的初苗果然被攪得七歪八倒。

  戴月連忙應了一聲是,黃壤這才離開。

  次日,第一秋帶著李祿、鮑武再度前來查看時,土裡的種苗已經恢復了生機。

  「簡直神奇。」李祿嘖嘖讚嘆。

  戴月見了第一秋,下意識跑過來,她揚起一個笑臉,道:「監正大人,昨夜我一夜未眠,終於重新調土。果然,種苗已經恢復了。」

  第一秋掃視整個農田,微微點頭,道:「戴月真是人間奇女子。」

  第一次,他沒有叫她戴月姑娘。

  戴月心醉,她面色通紅,道:「我……能為秋大人解憂,戴月也……特別開心。」

  李祿一看,這……人家話都說到這種地步,自己二人在這裡可就不合適了。他說:「監正,下官和鮑武幫佃戶幹點活。」

  第一秋嗯了一聲,鮑武還莫名其妙——我倆去幹活?!

  李祿拉上他就走。

  及至下半年,一種名叫梁米的糧食種子橫空出世。它極為耐旱,可以在毫無水源的情況下依然生長結穗。而且葉片肥厚,最能儲水。

  成元二年,司天監將種子發放下去,要求百姓必須全部種植。

  當然了,此事也沒那麼順利。

  百姓種植梁米之後,很快就有了收獲,然後黃家被罵了個狗血噴頭。

  ——這玩意兒實在是太難吃了!

  黃墅雖然收了銀子,但可不會被戴月遮掩!他毫不猶豫地把戴月推出去,於是世人皆知,這天殺的梁米,出自戴月之手。

  戴月還沒開心幾天,就陷入了被世人指責的尷尬境地。好在司天監派人保護,這才讓她還能好好地在黃家生活。為此,黃墅十分不快,屢次打罵。

  但好在,大旱很快就來臨。

  河水乾涸,赤地千里。

  其他糧食逐漸枯死,百姓連樹皮草根都尋不到了。可偏偏,梁米還活著。它植株低矮而且強壯,葉片和根莖十分肥厚。百姓實在渴得慌了,發現其根葉生嚼也能解渴。

  雖然味道確實糟糕,但為了活命,誰還顧得這許多?!

  一時之間,罵聲驟停,隨之而來的,全是讚譽。

  戴月這個名字,因禍得福,世人皆知!

  而此時,黃壤仍在練功。

  天下事被隔絕在外。對世人而言,這是民生大事。可對她而言,說到底這只是一場夢罷了。好夢完結,世界會甦醒,只有她將重陷深淵。

  她的時間如此珍貴,哪還有心思去做什麼梁米……

  直到這一天,第一秋前來黃家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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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5: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盛名

  從成元初年到成元五年,時間匆匆而過。

  戴月從一個無名丫環,逐漸聞名於天下。黃壤平時並不怎麼培育良種,但給她的種苗卻十分完美。每一樣種苗流到市面上,都能引起世人爭搶。

  戴月看得心驚——這幾年,黃壤根本沒有在育種之事上下過功夫。為何她如此輕而易舉,就能育出這般品相完美的種苗?

  ——當然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些東西,黃壤當年在夢外早已試育了無數次。如今看來輕鬆,不過是因為當年處處嘔心瀝血罷了。

  於是五年之間,戴月不僅有梁米這樣的驚世之作,她還「培育」出了名叫一瓣心的名茶。

  一瓣心出茶極低,但其入口之甘美,足以令人忘憂。很快此茶就成為王宮貴族爭求之物。

  她甚至也為天下醫者培育出了一種名叫苦蓮的藥材,可以有效防止傷口感染化膿。而苦蓮產量大,自然價格也低廉,其磨粉之後,就成為百姓家中常備的外傷藥。

  還有一種豆種,不僅果量翻倍,其花、葉、莖、根皆十分細嫩,全都可以做菜。

  如此頻繁地育種,而且均大獲成功。戴月被人眾星拱月,去到任何一處,等待她的都是如潮水般的讚譽。漸漸的,那些人都稱她為「戴月姑娘」。世間人甚至為她賀號玄度仙子。

  越來越多的貴家公子向她提親。

  當然,她是黃家的家奴,她的親事,自然要經過黃墅。

  而黃墅卻是不會允許的。那些貴公子固然能開出優厚的條件,但無論條件多優厚,始終也比不上如今戴月帶給黃家的財富。

  黃墅可不傻。於是那些上門的公子哥,一個兩個,全都被推掉了。

  戴月在外面聲名顯赫,可在黃家,她始終只是一個丫環。黃墅是不會單獨劃給她農田的,她甚至依然住在黃壤的院子裡。

  黃壤自然不會苛待她,她的一切吃穿用度皆於黃壤無異。可戴月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想要為自己謀另一條生路。

  成元五年初春,黃壤正在練功,忽然下人來請,要她前往正廳見客。

  黃壤只得換了衣裙,帶著戴月前往正廳。

  剛進到廳中,就見黃墅和第一秋已經分賓主落座。黃壤只得上前施禮:「見過監正大人。」

  幾年潛心修武,如今她的體態不似從前般弱不勝衣,倒是行若疾風、英姿颯爽。

  第一秋微笑,道:「十姑娘免禮。」

  黃壤起身,坐到黃墅身邊。然後聽第一秋說:「實不相瞞,今日在下前來,是另有一事,希望家主成全。」

  成、成全……黃壤心中一跳,猛地想起——從前第一秋向她求親,正是成元五年!

  啊,難道他今天竟然是來向我求親的?!黃壤頓時十分糾結,從前的她不喜歡第一秋這種類型。那時候的她還十分慕強,渴望最豐滿的羽翼和最堅實的臂膀。

  可現在,黃壤已經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最堅實有力的臂膀。

  所以這一次,還是拒絕嗎?

  黃壤心中猶疑,畢竟夢外的第一秋,可是從這次求親之後,便惦念了她一百多年。這份心意,若說感天動地也不為過了。

  想想第一秋在白骨崖為自己求醫,黃壤終究還是心軟。

  只是自己五年苦修武道,總不能功虧一簣。

  一時之間,各種思緒紛雜散碎。黃壤心如亂麻。

  而正在此時,黃墅也道:「哦?殿下請講。」

  第一秋徐徐道:「在下想向家主求娶……」他目光掃過來,黃壤急忙避開。第一秋繼續道:「戴月姑娘為妻。還望家主成全。」

  戴……等等,停!

  黃壤所有的紛亂都凝固在這一刻。求娶戴月?!

  這不對啊!

  夢外的成元五年,黃壤與他其實也並沒有多少交集。說起來,也是每年春播前見一面,每次見面都有黃墅在場。

  ——為了維繫自己的清名,黃壤是不會和男子私下見面的。

  而那時候,與自己並不熟識的第一秋也選擇了向自己提親。怎麼這一次反而……

  想到這裡,黃壤陡然明白過來——哪有什麼一見鐘情。這狗東西就是看中了自己育種的能力!因為這一次的「玄度仙子」是戴月,他自然就換了求娶人選!

  黃壤結合第一秋百年後的為人,很快得出了結論——當年的他,就是想白嫖自己!

  狗東西!我雖然不是人,你卻是真的狗!

  也不對,如果說當時他的提親是想要白嫖,那後來自己淪為活死人,他又為何體貼入微、百般照顧呢?他何必前往白骨崖為自己求醫?又何必費盡心機,與何首烏交好?

  黃壤想不明白。其實就在夢外的世界裡,她成親之後,就與整個世界失去了聯繫。她連仙茶鎮都不曾回來過,更不要說與第一秋會面了。

  那第一秋情從何來?

  不管他情從何來,反正現在自己是自作多情了。咳,黃壤十分尷尬。戴月垂下頭,卻是滿臉紅雲。

  黃墅微怔,說:「殿下說笑了,戴月不過是個粗使丫頭,怎麼配得上您這天潢貴胄?再說了,她自幼服侍我家阿壤,若是沒了她,我家阿壤也不會習慣。阿壤,是吧?」

  他揚聲問。黃壤哪還不明白他的意思?這戴月如今的身份地位,可不是誰想娶就能娶走的。

  是啊。戴月如今這聲名,你這狗東西不出點血,可是帶不走人的。黃壤當然明白黃墅的心思,只得道:「父親說得是。」

  第一秋卻撿了話頭,道:「十姑娘?啊,看來要娶戴月姑娘,只能連同十姑娘一併娶納了。若是要娶十姑娘,那便是摘家主的掌上明珠。那恐怕就要以整個仙茶鎮為聘了。」

  他自言自語,黃壤早已火冒三丈——汝聞人言否?!

  黃墅卻聽得眼前一亮!若是第一秋能將整個仙茶鎮分封給他,那區區一個戴月,甚至說加上黃壤,又有何不可?!

  是以,黃墅當即道:「殿下如此費心,倒也足見真誠。阿壤,依你之見呢?」

  黃壤微笑起身,款款行至第一秋面前。如果說先前她是失落而尷尬,那現在,她可就是火冒三丈了。她朱唇輕啟,說:「八十六殿下真是有心了。」這一句八十六殿下,直叫得第一秋嘴角抽搐。

  而黃壤繼續道:「可惜阿壤雖是鄉野土靈,卻一向心儀自強自立之人。如八十六殿下這般依靠祖上餘蔭勉強度日,而自己碌碌無為、毫無建樹的男子,阿壤實在是不喜。」

  說完,她福了一福:「還請八十六殿下見諒。」

  狗東西,本想這次對他溫柔一點,但是他——不——配!

  「八十六殿下」站在原地,被當場嘲諷得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一時之間,驚得連手中茶盞都忘了擱下。

  李祿大驚,怒道:「大膽黃墅!你就如此教導女兒?她這是大不敬!」

  黃墅更是怒罵:「混帳,當著殿下竟敢口出惡言!還不趕緊向殿下賠罪!」

  可黃壤心中早已氣極敗壞,哪肯理他,徑直走了。戴月看看第一秋,又看看黃壤,實在沒辦法,只得隨她一併走了。

  黃墅只能賠著小心,道:「這丫頭真是被我寵壞了,殿下萬萬莫聽她胡言亂語。晚間我非得賞她一頓板子,讓她再敢滿嘴瘋話。」

  第一秋陰沉著臉,好半天,他道:「看來十姑娘對在下確實無心,此事就此作罷。但本座對家主的家教十分懷疑,日後還是不要往來了。」

  說完,他一臉不悅,轉身要走。黃墅忙攔住他,道:「殿下息怒,阿壤不識好歹。但是我看吶,戴月卻對殿下十分有心。不如殿下就先納她為妾,至於阿壤那丫頭,我自會好生管教。定教她再不敢放肆!」

  第一秋冷哼一聲,並不作答。他身邊的李祿見狀,道:「也好。橫豎我們家殿下也是對戴月姑娘有意。」

  黃墅忙道:「殿下,那仙茶鎮之事……」

  第一秋沉聲道:「你家女兒雖缺乏管教,但本座卻是一諾千金的。」

  黃墅頓時一臉歡喜:「黃某在此恭喜殿下喜得美妾。」

  第一秋這才略略點頭,道:「三個月之後,本座上門納娶。」

  黃墅得了這偌大的好處,熱情地將第一秋等人送出門去。

  及至出了黃家,第一秋上了馬車,李祿和鮑武騎馬跟隨。一直等馬車前行,李祿才說:「監正這次雖說成功求得了戴月姑娘,但卻把那十姑娘氣得不輕。這樑子只怕是結下了。」

  「那可不。」鮑武眉毛一挑,捏著嗓子學黃壤的語氣,道:「八十六殿下……」

  說罷,他爆笑出聲。李祿忙喝道:「住嘴,活膩了你?!」

  鮑武連忙收聲,而正在此時,馬車裡,第一秋的聲音傳來:「你倆這麼喜歡聊天,進來說個夠。」

  ……李祿和鮑武進到馬車裡,第一秋特地讓車夫放慢車速。二人只能一刻不停,撿著廢話直說了一路。等回到司天監,喉嚨都要冒血。

  小院裡,黃壤豈止是氣得不輕。簡直是恨不得扒了第一秋的皮。好在她知道這只是一場夢,也懶得理會這廝。

  ——還是潛心修武要緊,畢竟再過幾個月,謝紅塵就要前來仙茶鎮捉妖了。

  自己的資質能否入他法眼,就看接下來這幾個月了。

  紅塵……好歹百年夫妻,這一夢,一半贈你,一半贈予謝靈璧。

  黃壤繼續閉關,戴月也安心待嫁。

  原本一切順利,然而這一天,皇帝師問魚身邊的福公公突然來請戴月,要她為陛下培育一株雙蛇果。戴月並沒有聽說過這藥草,但她還是一口答應。

  ——她知道第一秋是師問魚之子。或許這次傳召,培育所謂的雙蛇果只是藉口。更有可能是師問魚想見見自己這個未來兒媳婦。

  她既然應下,人又許了第一秋。黃墅便也沒阻攔,反而是派人護送她,一路前往上京。

  臨走之時,戴月想了很久,卻還是沒向黃壤告別。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見黃壤,她總感覺自己一身光環全部被剝落。如同寸縷未著般站在這個人面前。

  黃壤下午就發現侍候的丫環換成了蘭因。她當然得問:「戴月人呢?」

  蘭因這才將今日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黃壤聽聞後,也只是略略點頭,道:「真是一刻都等不及。」

  這件事於夢外並未發生過,想來是因為夢外她拒絕了第一秋的求親。師問魚當然也就沒有召見過她。如今既然第一秋要迎娶戴月,又要以仙茶鎮為聘,師問魚將人宣到上京看一看,似乎也不奇怪。

  至於什麼雙蛇果……鬼知道什麼東西。

  黃壤也不在意。

  她在夢外與第一秋相處多日,又是那種境況之下。若論親近,自是親近。但若說愛意,終究是交情淺薄,實在談不上。

  所以也不難受。

  ——狗東西,戴月半狐血脈,也很有幾分姿色。那就祝你豔福永享啦!

  而上京,戴月直接被接進了宮裡,卻並沒有見到師問魚。

  福公公把她帶到一處小院,指著一個盆裡的雙蛇果樹說:「戴月姑娘,陛下早先就聽說您育種之術了得。如今這雙蛇果,就交由您費心了。」

  福公公笑意盈盈的,看著十分和氣,道:「此樹三十年才一開花,又三十年結果。果苗極不易存活。陛下的意思,是希望您能讓它果期短些,當然了,若您能將它分株而種,那可就再好不過了。」

  戴月看著盆中的這株雙蛇果樹,頓時傻眼。

  第一秋當然知道戴月被接進了宮裡,但只是培育一株果樹麼,他也不以為意。

  誰知,沒過幾天,宮裡卻出了大事——那株雙蛇果樹,枯死了。

  要知道,育種師在育種之時所學的第一課,就是對種苗的保護。像雙蛇果這樣的珍稀之物,尤其應當慎之又慎。以戴月如今的聲名,竟然犯下這等大錯,實在令人震驚。

  第一秋聞聽之後,立刻趕進宮裡。

  戴月捧著那株乾枯的雙蛇果,早已瑟瑟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第一秋只得問:「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戴月哭得哽氣倒噎。

  旁邊福公公道:「監正,這株雙蛇果草,陛下窮盡人力,方才尋得一株!如今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第一秋接過那雙蛇果樹,果然見其根鬚都已經枯死。

  他看向戴月,目光自然變得奇怪。

  而戴月卻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抽泣著道:「十姑娘……我要見十姑娘,她一定有辦法!」

  「十姑娘……黃壤?」這其中有何玄機?第一秋眉頭緊皺。

  ——不管有何玄機,他現在都麻煩大了。那女人看上去,可是很記仇啊……

  難道真的看走眼了?完犢子了。

  監正大人內心哇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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