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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一度君華] 不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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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8: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拜師

  兩個長隨押解著戴月,離得遠。不可能聽見這裡的對話。

  謝紅塵白衣若雲,絲履無塵。他努力摒棄所有的情緒,以一位仙宗宗主的氣度道:「你有扶困濟危之志,很好。既然如此……本宗主便如你所願。」

  黃壤面上現了些笑容,她忙不迭拜倒,道:「徒兒參見師尊!」

  謝紅塵眼見她拜倒塵埃,心裡說不出的怪誕之感。他不知道這種古怪從何而來,卻如心生倒刺,各種不適。

  黃壤親自將戴月送去了李莊,戴月母親的遺骨確實葬在這裡。

  謝紅塵面對聞訊而來的村民,神情肅然,道:「此女雖犯下重罪,但其主寬厚,令她在此為母守靈,長思己過。你等不需照應,但也不得凌虐欺侮。」

  他這兩句話,才算是真正保住了戴月的性命。

  戴月一步一步,來到母親墳前。

  她後來成了黃壤的貼身丫頭,所以母親的墳塋也被修繕過,並沒有那麼淒涼。趁謝紅塵囑咐村民的機會,黃壤陪著她來到這座青磚所砌的墳墓之前。

  戴月滿臉是淚,她想要說話,但嘴裡只有難聽的雜音。黃壤說:「你想問什麼?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對不對?」

  她當然想知道啊。戴月連連點頭。黃壤背對謝紅塵,自然也沒必要上演什麼主僕情深。她說:「也沒什麼。只是從前被一個人踩了一腳,夢裡奉還而已。」

  說完,她轉身要走。戴月撲上來,死死扯住她的衣角。

  戴月其實很早就被派到她身邊侍候了。二人相伴多年,在那些荒穢的時間裡,她們在雨夜裡無眠,一起說過悄悄話。在清晨日出時結伴同行,一起採過蜜和花。

  可臨到頭來,回憶如沙礫,故人混雜其中,並不值一眼回望。

  黃壤緩緩用力,抽回自己的裙角。一場主僕情分,就此緣絕。

  安置好戴月,謝紅塵帶著黃壤返回黃家。

  黃墅心中激動萬分,簡直不知該如何說話。謝紅塵強壓下心中紛亂,道:「黃公之女黃壤,天性聰慧、勤奮刻苦。吾……貴其識、重其資,願收為座下弟子。還請黃公允准。」

  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說出這番話。黃墅也是心中一頓——收為弟子?

  不是求娶?

  黃墅著實不能理解,一個丫頭片子,說來說去,還不就是那麼回事兒?

  況且黃壤也並不是什麼天縱奇才,謝紅塵這般人物,要什麼弟子沒有人排隊獻上?值得他這般巴巴地上心?

  但謝紅塵話已出口,黃墅也沒奈何。再說了,就算是收徒,能拜入謝紅塵門下,那黃家可也能跟著沾光不少。等到她藝成之日,再找個合適的婆家,還愁沒有潑天的富貴?

  黃墅很快計算了一番得失,叩拜道:「宗主看上小女,實乃小人一家之福。小人自然無有不應。」

  謝紅塵嗯了一聲,他不想夜長夢多,遂轉而對黃壤道:「既然如此,你便收拾行裝,隨我前往宗門。」他在弟子面前,一向自稱「為師」。

  可不知道為什麼,在黃壤面前卻說不出口。

  黃壤卻是無比乖順,再次拜道:「是,師尊!」

  她匆匆回到小院,很快收拾了行裝。

  謝紅塵站在外間等候,見她金銀之物一律不帶,只隨身帶了一個小檀木箱子,又撿起桌上的洋辣子收進荷包裡。謝紅塵以為箱中乃金銀細軟,倒是理解。但這洋辣子便十分違和,他不由失笑:「帶它作什?」

  黃壤笑得靦腆,她打開木盒,裡面整整齊齊,碼著全是珊瑚珠繩。黃壤笑道:「這些珠繩乃故友所贈,必是要帶走的。至於這隻洋辣子,若無它監督,弟子豈能拜得名師?真要說起來,它也是弟子昔日的同窗了。」

  箱中珠繩雖然精緻,但畢竟不是什麼價值連城之物。謝紅塵道:「你倒重情。」又見她一副收拾妥當的模樣,不由問:「不帶其他了?」

  黃壤環顧四壁,道:「家中一切,皆是父親所賜。我……這些年多有不孝,如今又要遠離家門,一應器物,便就此留下吧。」

  此女品性當真高潔。謝紅塵點點頭,道:「那便出發。」

  黃壤走出小院,又鄭重拜別黃墅。黃墅一想到此後黃家的地位,早已是樂得合不攏嘴。他連聲道:「吾兒起來起來,以後在玉壺仙宗,要孝順長輩,友愛同門。也莫忘了常回仙茶鎮看看。」

  謝紅塵安靜旁觀,見黃壤認真應答,並無半點不耐煩。等踏出家門,黃壤又道:「師尊能否允我……拜別家母?」

  啊。倒是細心。謝紅塵道:「好。」

  黃壤於是一路來到農田,在種著神仙草的那個角落停留。她雙膝跪地,向田而拜。謝紅塵站在她身邊,心中隱隱覺得此情此景,無比熟悉。

  黃壤沒有回頭看他,就在夢外的成元五年,她也曾帶謝紅塵前來此處,拜祭過亡母。

  可惜當時的謝紅塵,只認為她惺惺作態,並沒有這般耐心。

  黃壤三拜三叩,隨即再度看向這片農田。

  因為母親是自盡而亡,黃墅格外震怒,下令不許為她立墳建碑。於是她的遺沙便被鋪在這裡,滋養萬物。黃壤站起身,注視這小小的一塊土地。

  夢外的成元五年,她離開仙茶鎮。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個女人,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一點想念她。抑或還如生時,對她厭惡咒罵。

  黃壤叩拜她時,面上哀戚,心中寒冷如冰。

  而此時,上京皇宮,圓融塔外。

  李祿和鮑武來了多次都被裘聖白擋了進去。這一日,鮑武終於急了。他連腦袋也不要了,竟在塔外大聲叫罵,嚇得福、祿、壽、喜四位公公臉都白了。這要讓陛下聽見,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裘聖白沒辦法,只得允他入內。

  裘聖白領著這武夫往裡走,一路還好言道:「陛下倒是未下令禁止探視諸位皇子皇女。只是前些時候太過駭人,他們性情也不穩,這才耽擱下來。如今他們好些了,府裡人要送點什麼,我過過手也便是了。」

  鮑武多日不見第一秋,早就氣急敗壞。現在連說話的心思都無,只是跟隨他,一路來到塔底。裡面濃重的藥味和一股奇怪的腥氣讓他皺緊了眉頭。然後他就看到了囚室裡的第一秋。

  僅僅是一眼,鮑武頭髮都炸了起來。

  狹小的囚室裡,第一秋手腕和腳踝都套著枷鎖。他身上裹著一件黑袍,露在外面的皮膚腫脹青黑。因為過於腫脹,整個人看上去胖若兩人。

  「監正!」鮑武三兩步衝過去,眼淚再也忍不住,他連聲音都在顫抖:「你這是……這是……」

  裘聖白說了句:「他如今情緒十分穩定,你好好說話。堂堂一個監副,還比不得一個女子沉穩。」

  「什麼女子?」鮑武所有的焦慮都化成了憤怒,他抽刀指著裘聖白,就要將他劈成兩半,「你到底對他們做了什麼?」

  「鮑武。」第一秋的聲音沙啞,因為鼻腔也太腫,呼吸不暢,所以帶了些鼻音。

  鮑武忙放開裘聖白,幾步來到第一秋面前:「監正……監正啊!」他想要伸手觸摸他,都不知從何下手。第一秋很小就被任命為司天監監正。鮑武和李祿一路輔佐,親眼看他長大,其中感情尤為親厚。

  如今見他成了這般模樣,如何不心痛?

  第一秋倒是寬慰,道:「近兩日我躁鬱之氣減退,已然好受許多。」

  鮑武突然意識到,他竟然在安慰自己。這樣的探視,自己卻是被安慰的那一個。他深深吸氣,忙收了脾氣,道:「監正在此養病,需要些什麼?下官這便回去準備。」

  第一秋搖搖頭,許久,突然問:「外面……如何?」

  鮑武忙道:「司天監一切都好。只是大夥兒都很惦記監正。李祿這些天四處奔走,鞋底都磨破了。」

  第一秋嗯了一聲,有些話想問,但卻始終沒有出口。還是裘聖白問:「他是想知道,上次過來的那個育種的姑娘,怎麼樣了?」

  啊!鮑武恍然大悟,忙說:「戴月姑娘,她可就不好了。下官也正因此事,想要請示監正。」

  裘聖白嘖了一聲,深覺此人就是個朽木。

  第一秋卻是問了句:「戴月?發生了什麼事?」畢竟是那個人的貼身丫環,她若出事,那個人是不是……他忙問:「雙蛇果培育出了差錯?」

  鮑武說:「雙蛇果的事,有黃壤姑娘相助,十分順利。她向陛下交了六十株種苗,此女才華真是不可限量。不過就在前幾天,玉壺仙宗謝紅塵出現在仙茶鎮。他突然揭露戴月姑娘,稱她欺主盜名,將黃壤姑娘所育的良種佔為己有。我本疑心此事有假,但李祿說,以謝紅塵的身份,當眾說出這樣的話,恐怕所言不虛。」

  「謝紅塵。」第一秋輕聲念出這個名字。他當然知道謝紅塵,如今仙門風頭最勁的人物。他問:「那……十姑娘呢?」

  他終於還是問出了這一句。鮑武微怔,說:「十姑娘很好哇。如今世人皆知她才是真正育種之人,人人傳誦她的善良與功績。她聲名大噪,連謝紅塵都十分欣賞。現如今好多人都想同她結親。」

  「……謝紅塵?」第一秋目光垂地,不再說話。

  一旁,裘聖白真是沒見過這麼不會聊天的。他說:「你要是說夠了,就趕緊走吧!」

  鮑武怒瞪他,一想到就是他將自家監正害成這樣,他恨不得上前剮了這老小子。裘聖白卻比第一秋更擅長問話,他問:「那個十姑娘答應誰家求親了?」

  啊?鮑武莫名其妙:「沒有啊。」

  第一秋身軀一僵,裘聖白又問:「謝紅塵為什麼替她出頭?」

  鮑武一臉狐疑,罵道:「你這老東西,問這些做什?難道還垂涎十姑娘不成?」

  裘聖白都不想理他:「回答老夫!」

  鮑武只好說:「李祿說,謝紅塵一向嫉惡如仇,想來也是看不慣戴月欺主盜名。」

  裘聖白這才嗯了一聲,問:「二人之間可有苟且之事?」

  什麼叫苟且之事……人家兩個人男未婚女未嫁的。鮑武對這種為老不尊、居然還想吃嫩草的人極為鄙夷,道:「不曾聽聞。不過你這老東西還是不要妄想得好。十姑娘如今美名遠播,又是謝紅塵替她出的頭,怎麼也輪不到你這癩蛤蟆。你還是多關心關心我們監正吧,他要有事,我要你抵命!」

  裘聖白真是服了這武夫,他說:「蠢貨!你家監正要是有事,至少一半責任在你!」

  「老狗你胡說什麼?!」鮑武又要拔刀,第一秋說:「鮑武!好了,你回去吧。」

  鮑武仍心中悻悻,但監走時,他突然說:「對了,李祿說,司天監公文堆積頗多。如果監正好轉,我們便每日帶些過來,也讓他消遣時日。」

  裘聖白是很不讚成第一秋勞心的,但他還是同意了。虺蛇之毒常人根本難以承受。若是連心性也垮了,那神仙難救。他很希望這些皇子皇女能夠有點事做,有點盼頭。真實或虛妄都好,起碼這樣的他們,會想要活著。

  而接下來的日子,李祿開始隔三岔五帶些公文過來。

  李祿的智力,不是鮑武之流能比的。他每次都有意無意提及仙茶鎮的事。說到仙茶鎮,當然就要提起十姑娘。他用全不在意的口吻,講十姑娘如何受世人同情與愛戴。

  這是個會聊天的。第一秋聽得多了,便會慢慢地進些湯水。

  裘聖白見狀,覺得司天監也不都是蠢物,遂也不再禁止他前來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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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1:01: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入門

  玉壺仙宗,山門聳立、殿宇巍峨。

  黃壤跟隨謝紅塵,再次來到了山腳之下。她抬起頭,仰望這方不可撼動的仙門聖地。那一瞬間,她還能感覺到夢外成元五年,自己滿心的震動與歡喜。

  走在她前面的人,依然是謝紅塵。但是百餘年歲月匆匆,今日同行的他們,已然面目全非。

  謝紅塵一路帶著她,走過商宅與道壇,再往上走,便是迎客居與和合園。如今的玉壺仙宗,並沒有滿山蘭花。黃壤行走在似是而非的山道間,眼前所見,與百餘年後悄然重疊。

  此時的玉壺仙宗,還沒有滿山的蘭花。

  啊,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物濫不珍,何必記掛。

  「你初入門,需先拜見老祖。隨吾前往闇雷峰。」謝紅塵沒有回頭。不知道為什麼,心裡莫名其妙地出現了另一個場景。彷彿這條小徑,他曾帶著這個人走過。

  老祖啊……黃壤嘴角微揚,道:「能見到他老人家,阿壤恐怕今晚都會歡喜得睡不著。」

  謝紅塵當然不會聽出這話真正的含義,他說:「老祖嚴厲,你在他跟前需得謙恭守禮,不可放肆。」

  「弟子謹遵師命。」黃壤當然是無有不從的。她跟隨謝紅塵向闇雷峰行去,往事漸漸擱在一邊,她連心情都變得雀躍。

  闇雷峰。

  謝靈璧早接到弟子奏報,稱謝紅塵回宗。

  他雖然是謝紅塵的師父,但在弟子面前,還是十分注重宗主的顏面。是以他站在羅浮殿前等候。

  黃壤沿著白玉長階,一路向上攀爬,遠遠便看到長階盡頭的他。

  靈璧老祖,好久不見。黃壤眼裡閃動著奇異的光,這令她整個人神采飛揚。

  謝靈璧本是等候謝紅塵,然而他一眼就看見了謝紅塵身後的黃壤。今日的她,仍穿著淺金色衣裙。裙衫並不華麗,卻十分端莊。是個溫和得體的模樣。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謝靈璧在看清這個女子的一剎那,只覺得背生寒芒。

  他瞳孔微縮,一股莫名的不詳自心底升起,他呼吸微頓。

  謝紅塵向他施禮,道:「師父,這便是弟子在仙茶鎮新收的徒兒,姓黃,名壤。」

  黃壤不用他說,立刻雙膝跪地,向謝靈璧拜道:「弟子黃壤拜見靈璧老祖。」說完,她一個頭叩在地上,言行舉止恭敬到虔誠。

  謝靈璧深吸一口氣,趕走了心底陌生的不安。他沒有讓黃壤起身,只是對謝紅塵道:「隨吾進來。」

  謝紅塵回頭看了黃壤一眼,知道自家師尊有話要說,他只能先行入殿。

  羅浮殿中,謝靈璧在矮几前坐下。

  謝紅塵自然也不用他招呼,上前斟茶。謝靈璧道:「方才我觀此女,姿態嬌美,只怕吃不得苦。而且論其資質,頂多只是尚可。何用你特地從仙茶鎮帶回來,親自教導?」

  謝紅塵將茶盞奉給他,又給自己也斟了一盞,道:「弟子詳查過,此女心性純良,修煉也刻苦。若好生指引,會是良材。」

  謝靈璧心中不喜,勸道:「宗門之中,畢竟也男弟子居多。以她姿容,只怕惑亂人心。玉壺仙宗乃是仙門第一宗,不可鬧出什麼爭風吃醋的醜事。」

  謝紅塵恭敬道:「此事,弟子也已想過。日後也定會嚴加管束,絕不至鬧出什麼禍事。」

  見他態度堅決,謝靈璧自然也不再反對。說到底只是一個女弟子,他犯不上因為這樣的微末小事而同自己弟子爭執。他道:「你既心中有數便好。人且留在此處,老夫要細細考較。」

  謝紅塵又應了一聲是。謝靈璧直接趕人:「你且忙去吧。」

  他都發了話,謝紅塵只好出了羅浮殿。黃壤仍舊跪在殿下,動也沒動。謝紅塵看了一眼她,知道謝靈璧定是要試她心性,於是也不多說,徑直離開。

  黃壤長跪於殿門之前,沒有半點不耐。

  ——靈璧老祖,為了您,我將奉上所有的耐性。

  而謝靈璧像是真的忘記了她,一直任由她跪在殿外。

  黃壤有武道根基傍身,也不懼長跪。她身姿筆挺,跪得十分認真。眼見天色擦黑,漸漸地周圍盞起了燈——那是一種發光的法寶,名叫照世。其外表如金枝纏月,平時就放在欄桿上。

  一到夜裡,它們就會發出明亮柔和的光。

  黃壤對玉壺仙宗可真是太瞭解了。

  依舊沒有人搭理她,但因為有這照世之光,黃壤也並不難受。

  一想到謝靈璧距此咫尺之遙,黃壤整個人都容光煥發,區區長跪,何足道哉?

  周圍逐漸安靜下來,巡夜的弟子幾次經過,但沒有人同她說話。看來,謝靈璧是要自己跪上一夜了。黃壤毫不在意,她甚至閉目修起了心法。

  次日晨,其他宗門收到玉壺仙宗發來的請帖,邀其參加宗主謝紅塵的收徒儀式。

  玉壺仙宗這樣的宗門,宗主收親傳弟子自然也是件大事。現如今,謝紅塵一共兩個弟子,大弟子聶青藍,二弟子謝笠。黃壤入門,便排行為三。

  這樣的儀式,有個旁觀佐證即可。故而也不強求各宗宗主前往。離得較遠些的宗門,便派稍近的掌事前來觀禮。

  而請帖到了司天監,李祿接在手裡,若有所思。他問送信人:「你們宗主僅僅只是收徒?」

  送信人一臉莫名其妙,道:「正是。宗門派我等送請帖,不曾交待別的。」

  李祿哦了一聲,打發走來人。他拿著這請帖想了又想,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去一趟。而此時,何惜金等三人正在近處誅邪,收到這請帖,幾人便也打算一同到訪——討杯酒喝也是好的。

  而羅浮殿外,黃壤跪了一天一夜,饒是修武,也覺得膝蓋痠痛。

  此時,殿內走出一個弟子,道:「老祖讓你返回點翠峰,此後放下凡心,肅清雜念,好生修行。若敢生事,定不輕饒。」

  這訓示,可謂嚴厲。黃壤磕頭道:「弟子領訓。」

  話是這麼說,心中卻覺好笑至極。肅清雜念?靈璧老祖,你的雜念肅清了嗎?

  倘若沒有,可需弟子相助麼?

  「你且回去吧。」傳話弟子道。

  黃壤拜謝過老祖,這才起身。那傳話弟子知道她是宗主新收的弟子,倒是伸手攙扶了一下。黃壤微微一笑,道:「多謝師兄。」

  她貌美傾城,聲音又清甜,整個人沒有半分傲氣。那師兄便小聲道:「老祖這是警訓新人,你別介意。回去找你聶青藍大師兄,他自會安頓你。我名桑風,負責闇雷峰護殿之責。日後有不懂之處,你也可問我。」

  「黃壤謝過桑風師兄。」黃壤含笑,再度盈盈一拜。

  這番長跪,自然傷不到她的腿。但她仍走得極慢,有一種忍痛而行、故作堅強之感。

  桑風目送她離開,點點頭,顯然頗有好感。

  黃壤一路出了闇雷峰,外面聶青藍已經等候多時了。

  見到她,聶青藍忙迎上來,說:「是黃壤小師妹嗎?」

  黃壤向他施了一禮,明知故問:「正是。敢問您可是聶青藍聶師兄?」

  聶青藍頗為奇怪,問:「你如何得知?」

  哎,我當然知道啊。畢竟夢外你可是叫了我一百年師娘。真要說起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一日為師娘,也當終身為師娘。我這輩份可降得厲害。

  黃壤面上笑容不減,道:「方才聽桑風師兄提起過。」

  她要在玉壺仙宗混個臉熟,實在是太容易了。夢外的成元五年,謝紅塵雖娶她過門,卻並未向她引見宗內任何人。黃壤帶著小禮物,一個一個登門拜訪,總算是將整個宗門的人都認全了。

  她對這些門人弟子十分寬和,經常做些糕點小食,又時常在山腳設粥場,帶著百草峰的弟子做義診。百年下來,終於積攢了一個端正賢淑的名聲。

  如今她小了一輩,更沒人同她計較。

  果然,聶青藍道:「師妹聰慧。今日師父收徒,宗門特邀各宗主事前來見證。師妹速速隨我過去吧。」

  黃壤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裙,問:「我跪了一夜,衣上有塵,恐怕會有些失禮。」

  聶青藍見她對罰跪一事沒有半分不滿,不由也心生好感,道:「如今師妹身在仙門,不似凡俗禮教。」他取出一個小滾刷一樣的法寶,道:「此乃除塵之器,師妹若是在意,用它即可。」

  黃壤歡喜地接過那法寶,就是這樣的一個小玩意兒,她在黃家也是可望不可及的。

  凡俗和仙門有壁,哪能用法寶除污去塵?她夢裡這五年,潛心修武,開銷巨大,甚至沒有夢外的身家。這過得可實在太貧窮了。

  聶青藍見她臉上喜色,覺得這小師妹也是心性單純之人,不由道:「小師妹剛剛入門,這個就當大師兄給你的見面禮吧。」

  果然還是當小輩好啊。

  黃壤記起來,夢外的成元五年,她第一次見到聶青藍,不僅為他做了糕點,還送了他一塊玉墜來著。唉,師娘不好當。

  她歡喜地收起這除塵法寶,道:「那就多謝大師兄啦!」

  聶青藍微微含笑,領著她一路前往和合園。人還沒進去,就遇見一人,這人黃壤也認得——謝紅塵的二弟子謝笠嘛。

  果然,謝笠迎上來,先是打量了一眼黃壤,隨即笑道:「他們都說小師妹花容月貌,我先時不信,此時看了,才知師父眼光果然不俗。」

  他說話隨性,聶青藍卻要沉穩得多,當即道:「阿笠!不可出言無狀!」

  謝笠向黃壤作了一揖:「小師妹恕罪,二師兄向你賠禮了。」

  黃壤從不知道,原來謝二是如此調皮的。以前他在黃壤面前很拘謹,裝得很乖。黃壤心中鬆快,故意揚起下巴,嚴肅道,換了聲音:「謝笠,你身為兄長,豈可如此言語輕佻,冒犯同門?罰挑水二十缸以自省!」

  謝笠大吃一驚——這根本就是謝紅塵的口吻,黃壤說話時,連神態也分毫不差。

  聶青藍失笑,道:「小師妹莫要頑皮,速速入內吧。」

  和合園,黃壤進去時,裡面已經是賓客滿堂。她一眼看見的不是別人,而是姐姐黃均。

  啊……黃壤定定地看了許久,這才確信不是幻覺。當年也是這樣。黃壤嫁入玉壺仙宗,黃均帶著夫婿,不遠萬里前來,討了一杯喜酒。

  而那時,黃壤沒有同她說上一句話。

  舊事不堪,每提一句,揭開的都是流潰爛的傷疤。又何必多言呢?

  是以當時,黃均喝過喜酒之後便離開了。此後百年,姐妹倆再未相見。而今時今日,黃壤竟然又見到了她。

  那些遠近寒溫、喜怒悲歡盡歸於無言。黃均含笑同她對望,百年光陰就這麼匆匆地過了。

  別來無恙啊,姐姐。

  黃壤怔忡的時候,席間陡然安靜下來。

  謝靈璧和謝紅塵相繼入主座。黃壤只得上前,侍立在謝紅塵身邊。謝紅塵起身,抱拳道:「宗門一點小事,勞動諸位仙友,實在心中不安。」

  眾賓客起身,自然有一番客套。等到諸人重新落座,謝紅塵向師弟謝紹沖點點頭。

  謝紹沖這才道:「諸位仙家,今日我宗宗主喜得璞玉,生惜才之心,有意收入門牆。我宗宗主謝紅塵座下弟子有二。首徒聶青藍,時年一百二十歲,於去歲簪花宴奪魁……」

  他歷數謝紅塵這些年的傳道授業之功,以彰顯他良師風範。

  謝紅塵掃了一眼身邊的黃壤,黃壤雙手垂於左右,安靜地侍立在他身邊。恍惚之中,謝紅塵覺得這樣的日子似乎已經過了許多年。

  直到謝紹沖介紹過謝紅塵,又開始宣讀黃壤的事跡:「仙茶鎮黃氏女黃壤,少年擅育種。成元初年,其培育梁米,救災民於水火……」

  他聲音不急不徐,眾人聽得連連點頭。

  黃壤的名聲,其實在座諸人大多聽過。但是她畢竟出身低賤,父親黃墅又是個貪婪無恥之徒。仙門中人豈肯結交?

  但今時今日,又大為不同。

  她拜入謝紅塵門下,從此以後就是玉壺仙宗宗主的親傳弟子。這樣的一個人物,又生得如此美貌端莊,前程不可限量。

  黃壤安然接受眾人的打量,毫不心慌——實在是司天監那幾日,被眾人輪流觀摩,臉皮也忒厚實了。

  直到謝紹沖介紹過她,令她向謝紅塵敬茶。黃壤這才接過弟子奉來的茶盞。她來到謝紅塵身前,雙膝跪地,將茶盞高舉過頭:「師父,請喝茶。」

  謝紅塵停頓了許久,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解釋、那一刻心中的怪異。

  怎會如此?

  他緩緩伸手,接過黃壤手中的茶盞,輕抿一口。本該出言勉勵一番,但他心如亂麻,只得草草道:「入門之後,你需尊敬師長、友愛同門、刻苦修煉。」

  黃壤溫婉地道:「師尊教誨,弟子謹記。」

  她的聲音,字字柔和清甜,謝紅塵思緒散亂。旁邊謝紹沖見他沒有贈禮的意思,只好道:「禮成,弟子起身。」

  謝紅塵這才發現,自己忘了向她贈入門禮。

  他竟忘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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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相思

  拜師宴上,各路仙門中人微笑談起黃壤這個人。此時此刻的她,不再是仙茶鎮土妖黃墅之女。而是玉壺仙宗宗主謝紅塵的弟子。

  人雖然是同一個人,然而身份地位,卻不可同日而語。

  於是往日功勞,在此時越發閃亮。

  黃壤向謝紅塵敬過茶,這才站起身來。謝紹沖這才將玉壺仙宗弟子的名牒發放給她,又道:「你的法寶,將由恩師考較過你的修為之後,為你鑄煉。」

  黃壤應了一聲是,謝紹沖是謝紅塵的師弟。以前黃壤是他長嫂,謝紹沖對她恭恭敬敬。但現如今,卻輪到她要叫一聲師叔了。

  謝紹沖對這個師侄倒是頗有好感,道:「你是個穩重的孩子,日後要跟隨宗主好生修煉。」

  黃壤對他輕施一禮,道:「弟子謝師叔教誨。」

  謝紹沖滿意地道:「過來拜過老祖。」

  黃壤這才看向坐在主位的謝靈璧。謝靈璧臉上並沒有半點笑容,他記得自己此前並沒有見過黃壤。但每每見到此女,卻總是心生不適。

  黃壤上前拜見,又斟了一盞茶敬他。這一次,她臉上笑容更加真誠了。

  ——靈璧老祖,喝了這盞茶,以後我定好生送您上路。

  謝靈璧接過黃壤的茶,只是以唇碰了碰杯盞,也算是喝過了。

  他陰沉著臉,道:「你既拜入仙宗,以前凡間的作派便要盡數丟棄。若是以為容貌姣好,便驕嬌橫行,你師父也護不住你。」

  這番訓斥可謂嚴厲,黃壤面上連笑容都未減半分。她跪在地上,以額觸地,深深叩拜:「老祖訓示,弟子謹記。」

  大庭廣眾之下,謝靈璧也並不能與一個剛入宗門的後輩弟子為難。更何況,還是謝紅塵的弟子。他只能道:「起來吧。」

  說來也是奇怪,這女子容貌端麗,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見之不喜。

  而黃壤拜過了謝靈璧,便算是正式入了宗門。

  謝紅塵站起身來,道:「今日勞動諸位仙友抽空前來,謝某心中不安。這杯酒,特敬諸位。」

  他這般說,其餘人當然紛紛起身。大家飲了一杯酒,氣氛便活躍起來。黃壤的座位在二師兄謝笠旁邊。她落座之後,諸人紛紛打量。

  便有那懷了別樣心思的,一杯酒敬到謝紅塵面前。

  「恭喜謝宗主喜得愛徒。」那人滿面含笑,正是迷花宗宗主柴天嶸。

  謝紅塵一向隨和,見他敬酒,忙也站起身來,道:「為謝某這劣徒,還勞動柴宗主跑一趟,著實是辛苦了。」

  柴宗主哈哈一笑,其實謝紅塵收徒,既非首徒,帖子又發得倉促。他確實不必千山萬山地趕來。派一個主事過來也是心意。

  但是他既然來了,自然是有原因的。

  柴宗主又看了一眼黃壤,道:「哪裡哪裡,宗主這聲辛苦,在下實不敢當。方才見宗主新收這愛徒,實在是端方柔雅,宗主慧眼識珠,令人欽佩。」

  謝紅塵自然知道這番奉承之言還有後文,他說:「柴宗主謬讚了。」

  柴天嶸臉上笑意更加真誠,道:「實不相瞞,在下這次特地趕來玉壺仙宗,還有另一件事,想同謝宗主商量。」

  果然。謝紅塵毫不意外,這些個宗主的性情,他太瞭解了。比如眼前這位柴宗主,就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他道:「柴宗主請講。」

  柴天嶸滿臉堆笑,道:「說來也是有緣,在下家中長子,根基已穩,卻還未婚配。我這孩子,謝宗主您是見過的。雖說不敢同宗主高足相比,但人品倒也端正。方才我看謝宗主座下這位黃壤姑娘,真是十分喜愛。」

  他話說到這裡,謝紅塵簡直連臉上的笑容都要維持不住。席間,另一個人也皺起了眉頭——正是司天監監副李祿。

  以謝紅塵的身份,再是如此惱怒,總不能在這種場合失態。

  他放緩呼吸,極力壓制心中不快,道:「柴宗主虎父無犬子,令郎自然也是萬裡挑一。不過阿壤剛剛拜入我門下,學藝未成,不好即刻便另作他想。還請柴宗主體諒。」

  柴宗主當然體諒,他知道這事兒不好急於一時,道:「謝宗主說得是。是在下心急了。不過犬子自幼仰慕謝宗主,日日念叨。不知在下是否有此福緣,將他送到玉壺仙宗游學?」

  謝紅塵不好當眾駁他,只得應道:「我宗一向歡迎有志之人前來游學,柴宗主向外門報備即可。」

  柴天嶸大喜過望,再三道謝。

  謝紅塵目光一掃,看向另一桌的黃壤。黃壤手裡拿著筷子,一旁的謝笠正悄悄向她介紹在座的賓客。其實裡面大多數人,黃壤都認得——她畢竟做了玉壺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

  這樣的大席小宴,林林總總,她總是要出面的。

  謝紅塵見她只顧與謝笠說話,心中頓時一陣煩悶。

  好不容易,酒宴結束。

  賓客漸散。黃壤留下來,等一個人。

  角落裡,黃均慢慢起身,姐妹二人相視一笑,卻並沒有多少話說。前塵不堪,就彷彿每說上一句話,都是傷疤。所以,她們從不憶當年。黃均笑著道:「前幾日我接到你的信,就匆匆趕了過去。幸好沒有誤你的事。」

  而黃壤的回應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明知道你不想回到那個地方,明知道你不想提及舊事。明知道你的心會再次流血。

  對不起。

  黃均垂下眼眸,道:「不要這麼說,我知道你這麼做,一定有足夠的理由。這麼多年,你一直比姐姐有主意。」

  她心中並無怨懟,而黃壤也沒有過多地解釋。其實就在夢外,她有好多年沒有見過黃均了。黃均的夫家是她親自挑的,是一戶家風清正的好人家。

  夫家不算大富大貴,但勝在品性惇厚。而且更重要的是,遠離仙茶鎮,卻又需要以育種為業。黃均嫁過去之後,幫家裡打理田畝,與夫君也恩愛和睦。

  先時,其他兄弟姐妹對黃均這個夫家嗤之以鼻,總還是嫌棄其家世。但後來見黃均日子不錯,又心生妒忌。

  黃壤有個妹妹甚至在黃均生下第一個孩子時,想要跑到這戶人家面前說嘴。但一向以端莊溫婉之態示人的黃壤親自將這個妹妹的嘴一針一針縫上,之後就沒人再敢說三道四了。

  啊,這是當年謝紅塵怪責她的第二條罪狀——僅因口舌是非,便殘害兄弟姐妹。

  也是,他這樣光風霽月的人,身處仙門,遠離醃臢。他又怎麼會知道凡世安樂有多易碎?口舌是非足以殺人,多少人因此毀卻一生?

  些許舊事,再提無益。

  黃壤問:「家中侄子可還好嗎?」

  「一切安好。」黃均提到這個,唇邊不由自主便帶了些笑。她說:「前歲我又添了個女兒,家裡歡喜得很。我總瞅著她越長越像你,一直想帶她來給你看看。可是……」

  她沒有再說下去,黃壤卻很明白——誰會希望把孩子帶回那樣的一個地方?

  這些乾乾淨淨的小人兒,沾染了一點點污穢,也會令人心痛欲裂吧?

  她吃味地道:「怎麼,她也敢有我這般美貌嗎?」

  黃均失笑,道:「有阿壤三分顏色,已經是貌可傾城了。」

  黃壤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道:「這還差不多。」

  她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黃均說:「阿壤是打算跟著謝宗主,安心修煉了嗎?」

  黃壤與她並肩而行,夢外的她,從來沒有跟黃均商量過此事。她知道黃均不願再沾染仙茶鎮的任何事,於是也再沒有前去打擾她。以至於後來,黃均只是攜夫君前往玉壺仙宗,喝了一杯喜酒。

  二人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對話。

  這一刻,黃壤甚至分不清時間。彷彿是夢外的百年前,她想方設法、不擇手段地鑽營這段良緣。

  而黃均站在她眼前。

  時間多無情啊。轉眼之間,已是百年不見。

  她說:「也是,也不是。總之,以後的仙茶鎮,姐姐大抵不必再往了。」

  「是啊。不必再往了。」黃均喃喃道。

  黃壤一路將她送到山腳,說:「我就不送了。姐姐保重。」

  我不送了,願噩夢驚散,人間晴朗。保重。

  黃壤轉身要走。身後,黃均說:「阿壤。」

  黃壤停住腳步,黃均說:「忘記那些事,不要永遠活在泥潭裡。」

  啊。黃壤轉身上山。姐妹二人沿著相反的方向漸漸分離。

  ——我將永遠深陷在泥潭裡,一遍又一遍去宣洩我的仇恨,驅散我的怨懟和恐懼。這恐怕,是支撐我整個夢境的……唯一的意義。

  黃壤沒有回頭,她不想看見黃均的背影。依戀與不捨是多麼奢侈而多餘的東西。

  她匆匆踏進山門,果見另一個人正在山門下。

  李祿!

  李祿是有心找黃壤的,但他在這裡,卻並非本意——何惜金正在同他說話。而更可怕的是,武子丑、張疏酒二人正在同謝紹沖說話。

  何惜金顯然是聽聞了司天監捕殺虺蛇一事,正打聽情況。但他一句話說一年,李祿這樣溫和的稟性,也聽得頭大如斗。

  好在黃壤走了上去,她盈盈一拜,道:「見過何掌門,李監副。」

  何惜金一見黃壤,立時露出了前輩的和藹,他道:「阿、阿、阿壤、姑、姑姑娘,後、後、後生、可、可……可畏!你、你、你日、日、日後……」

  不不不,您最可畏。黃壤的笑容似乎變成了一副面具。

  李祿得以換氣,他迅速走到一邊,將張疏酒請了過來。張疏酒一看何惜金在這裡說話,立刻疾步行來。聽見何惜金的話,張疏酒說:「你日後若是得了閒,可以前來如意劍宗、問心閣和古拳門走動。如今仙門各派盛行遊學,互相派遣弟子交流修煉心得。」

  何惜金長籲一口氣,道:「對!」

  反正我日後打死也不會去如意劍宗游學。黃壤心意已決。然而何惜金又道:「育、育、育育種……」

  張疏酒說:「育種之事,關乎天下黎民。你雖然拜入仙門,但仙不離道,還望永保慈心,莫要荒廢技藝。」

  何惜金連連點頭,黃壤意外——這位仙門第二宗的宗主攔住她,如此吃力地想要說話。最後卻作這般言語。

  「兩位前輩所言,阿壤必將字字銘記。」黃壤答得恭敬,但心裡轉過的心思,又不盡相同。她一路走來,見過了太多人心之惡。

  從小到大,她身邊沒幾個好人。及至到了現在,師問魚君臨天下、謝靈璧統御仙門,可這二人哪個不是身披仁義,心思狠毒?

  而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這三人,不知道撕掉這層急公好義的表皮,又會露出怎樣的真容。

  黃壤心裡冷笑,面上卻仍恭順。她將人送到山門前,但實則還是想跟李祿說上幾句話。

  李祿自然也著急,司天監乃是朝廷所設,和仙門並不對付。之所以沒有人為難他,只是因為司天監如今的實力,根本無人在意。

  好在謝紅宗和武子丑也下了山,何惜金、張疏酒自然也要過去同他打個招呼。他二人一走,黃壤迅速問:「監正如何了?」

  李祿陡然鬆了一口氣,還好,還知道記掛我們監正。

  他也不要臉了,說:「他……尚可。只是思念姑娘心切,病中也日日念叨。姑娘若能帶個物件,以慰我們監正相思之情,那就再好不過了。」

  「物件?」黃壤十分為難,她搜遍全身,只得一物。

  「監副伸手。」黃壤道。李祿忙伸出手,隨後,一個花花綠綠的東西被擱到他手上。隨後,李祿只覺掌心一燙,隨即又痛又癢。

  李祿與那隻花花綠綠的東西四目相對,汗毛都豎了起來:「……姑娘要帶給我們監正的,就是這隻……洋辣子?」

  黃壤也很抱歉:「我現在只有它了,告訴監正,替我照顧一年。明年相見,我再好生準備禮物,將其換回。」

  「此物……」李祿想了半天,終於找了一個稍微體面的詞:「真是別致。」

  說罷,他緊接著又問:「阿壤姑娘有沒有什麼話帶給監正?李祿可以代為轉達。」

  山門下,謝紅塵當然看到黃壤在同李祿說話。他送走何惜金等人,立刻上前,道:「李監副好走,我等就不遠送了。」

  如此直白的逐客之意,李祿當然聽得出來。

  他向謝紅塵欠欠身,轉身離開。

  謝紅塵這才回身,走了幾步,察覺身後的人有跟上。

  ——她終究還是跟隨自己的。當這種想法升起的時候,謝紅塵為之震驚。

  自己對她,莫不是有著別的心思?

  可……這是他新收入門的弟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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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1:02: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虛幻

  上京皇宮,圓融塔底層。

  李監副走進來,他為人一向穩重,然而此時,連裘聖白都看出了他眼中的喜色。

  第一秋仍然坐在囚室裡,他低頭翻看公文,身上仍是穿了一件黑袍。黑袍寬大,這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沒有那麼怪異。

  李祿上前,道:「監正,今日下官去了一趟玉壺仙宗。」第一秋對這話並沒有什麼反應,李祿也不在意。他繼續道:「謝紅塵將十姑娘收為入室弟子,今日設了拜師宴。」

  「入室弟子?」第一秋終於有所回應。

  李祿忙道:「正是。看起來十姑娘是專心學藝。不過臨走之時,她仍記掛監正,追著下官直到山門下,打聽您的近況。」他毫不臉紅自己話中的水分,腆著臉繼續吹:「十姑娘字裡行間,對您十分記掛。臨走之時,還非央著下官,轉交一信物於您。」

  唉,可惜。

  這玩意兒要是再浪漫些就好了。李祿暗自宛惜。而第一秋聽了這話,卻是抬起頭來。

  李祿忙從口袋裡取出一物,道:「監正請伸手。」

  第一秋略微猶豫,卻還是極緩慢地伸出手去。李祿一咬牙,一橫心,將那物放到他掌心——天可憐見,我李祿可是一片赤膽忠心!

  第一秋目光凝聚在掌心,先是看見一個花花綠綠、十分鮮豔的東西。

  他如今身體被蛇毒侵蝕,痛感已經不再敏銳。所以愣了會兒神,他終於看清,掌心中趴著的,竟然是一條花花綠綠的……蟲子!!

  他目光上揚,盯著李祿的臉,問:「訂情之物?」

  ——別生氣!等我為您好好編!!

  李祿說:「此物確實特別,但十姑娘就是這麼說的。或許……她生來喜歡育種,所以對這些蟲子的感情,也有別於常人吧。」他瞎著心胡扯,「比如……啊,比如蚯蚓,就跟土壤關係緊密。」

  嗯,對,就是這樣!

  第一秋聽了這話,倒是沒再質疑。

  他低頭又看了一眼掌心的洋辣子,那洋辣子也昂起腦袋,正打量他。

  第一秋把它放到公文上,它陪黃壤看書練功習慣了,也不亂爬。

  李祿一看,得,這顯然是默認接受了。打鐵趁熱,他趕緊說:「十姑娘還說了,今年她剛剛拜師,身無長物。明年精心準備後,可是要來將此物換回的。請監正務必好生替她養著。」

  第一秋瞅了一眼那蟲子,那蟲子兩隻小眼睛也瞅著他。一人一蟲四目相對,都很懵圈。

  李祿說完這番話,自覺完美,也不多留,匆匆離開。

  而監正用紫黑手、腫如胡蘿蔔的手指撥弄了一下這蟲子——訂……訂情之物嗎?

  外面,裘聖白送了藥過來。那藥又苦又鹹,喝在嘴裡簡直發膩。第一秋皺了眉頭,並不理會。他待在這小小的囚室裡,本就苦悶煩躁。

  日日裡還要面對這樣的藥,如何喝得下?

  裘聖白甚至已經習慣了這些皇子皇女們的不配合。這些人生來養尊處優,哪裡經歷過這樣的困苦?他又勸又罵,軟硬兼施。每日裡監督他們喝藥也是件難事。

  而第一秋他們幾個,因為藥性融和不錯,是他的重點關照對象。

  他發完藥,進到第一秋的囚室裡一看,果然碗裡的藥半點沒動。

  「監正還是先喝過藥再處理文書吧,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裘聖白沒好氣。他日日哄勸著這麼多人,也是辛苦。但身為罪魁禍首,裡面誰見了他不是咬牙切齒?

  第一秋當然不打算喝,他毫不理會。

  裘聖白也不能按著他硬灌,他上得前來,一眼看見第一秋的公文裡有什麼東西,花花綠綠的很是惹眼。

  ——書簽?

  他一把抓過來,第一秋身體腫脹遲鈍,竟然沒能阻止。

  裘聖白將這東西握在手裡,只感到手上一陣火辣辣地刺痛,他才發現這赫然是條蟲子!

  第一秋皺眉,下意識道:「還給我!」

  還挺關心!裘聖白這可就得理了,他說:「監正要是不喝藥,下官就踩死這洋辣子!」

  「……」無恥。監正大人看手裡的蟲子,裘聖白握了那東西,任由它蜇手,硬是不放。他就這麼同第一秋對恃。

  第一秋眼見他毫不相讓,過了片刻,終於看向地上的藥碗。裡面藥汁烏黑,黏黏稠稠的足有半碗。

  猶豫了半晌,他終於伸手,端起那碗,強忍著噁心,咕咕飲盡。

  藥汁入腹,整個身體都如火燒一樣。他將碗放下,又看向裘勝白。

  裘聖白一看,好使啊。

  ——這玩意兒誰送的?

  他將洋辣子交給第一秋,道:「這蟲子愛吃桃葉、桑葉,明天下官給監正帶幾片。」

  第一秋重新將蟲放回公文上,讓它繼續當它的書簽,半晌說了句:「挑嫩葉。」

  裘聖白連連應聲,再退出去時,便一身鬆快。

  當天傍晚,師問魚發下來六十盆雙蛇果樹。

  這正是黃壤上次嘔心瀝血培育之物。雙蛇果樹與虺蛇關係十分緊密,每條虺蛇都是從小守護盤玩。如今這些皇子、皇女既然換入虺蛇之血,要想存活,自然也要培育。

  可裘聖白還是為了難。

  裘聖白將雙蛇果樹做了登記,第一時間給第一秋送了一盆過去。

  說到底,十姑娘為什麼會交上如此之多的雙蛇果樹,大家心裡也還是有數的。她力量微小,但能做的事,已經竭盡全力去做。

  雙蛇果樹一共六十株,如今還剩五十九株。而皇子皇女去掉死去的,也還有一百三十餘人。

  如何分配?師問魚沒有說,裘勝白只好揣摩著他的心意。他撿那些得寵的皇子、皇女單獨分配,然後剩下十株,由其他不受寵的輪流盤養。

  ——他已經不記得,當年夢外,朝廷找了司天監的育種師,合眾人之力,一共也才培育了十株。

  囚室裡,第一秋看著那株雙蛇果樹。它盤旋彎曲,形狀如蛇吐信。第一秋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它的葉片。那洋辣子對這玩意兒也十分感興趣。它沒事便爬到這盆怪樹上,臥在葉片裡睡覺。

  而裘聖白言而有信,第二天他就為第一秋送來了新鮮的桑葉。

  桑葉細嫩,上面還沾著露水。洋辣子對今日份兒的伙食很滿意,美美地飽餐了一頓。

  此後,裘聖白就沒再為監正大人喝藥的事操過心——不喝藥,就把洋辣子踩死。

  玉壺仙宗,黃壤自拜入謝紅塵座下,就十分安分守己。

  她不僅沒有如謝靈璧所想那般招蜂引蝶,事實上,那些垂涎她美色的師兄師弟們根本找不到她。

  黃壤自從領了法卷和靈丹之後,就已經好幾天沒有出門了。

  謝紅塵原是讓聶青藍時刻敲打她,免卻是非。然而幾日下來,聶青藍連她的面都沒見著。大家心裡都犯嘀咕——這丫頭不會是在偷懶吧?

  終於這一日,謝紅塵忍不住,前去尋她。

  但為了避嫌,他特地帶了聶青藍和謝笠同行。

  師徒三人來到黃壤所住的小屋,謝笠很自覺地上前叩門。

  「誰呀?」屋裡傳來黃壤的聲音,謝笠莫名地鬆了一口氣,道:「小師妹,是我謝笠。」

  聽見這話,門吱呀一聲打開,後面探出一顆毛絨絨的小腦袋。謝笠登時瞠目結舌——眼前的黃壤,蓬頭垢面,身上穿著練功服,哪有什麼傾國傾城的姿容?

  黃壤本來是無所謂的,但一眼掃過去,她看見了跟在其後的其他人。聶青藍自不必提,可以忽略。但是——謝紅塵!!

  黃壤啪地一聲摔上門,裡面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不久後,她重新開門,一身裙衫端莊淡雅,妝容精緻婉約,髮髻雖簡,卻大方得體。

  她向謝笠盈盈一拜,語聲柔美清甜:「見過二師兄。」

  「……」謝笠的表情像是見了鬼。

  黃壤隨即又向謝紅塵師徒二人行禮,心中多少有些懊惱。一時大意,一時大意!

  謝紅塵面無表情,也看不出心中所想。他徑直走進房間,環顧四周。只見整個房間裡只有一張矮几,上面擺著法卷。旁邊的房樑上,垂下來一個繩圈。

  「此為何物?」謝紅塵指指那繩圈,那東西看著特別不祥。

  黃壤說:「這……弟子勸學之物,師尊就不要問了吧。」

  可偏偏旁邊就有個沒眼色的,聶青藍問:「這東西,也能勸學?」

  他坐到矮几旁邊,發現那繩圈剛好能套住他的脖子。

  ……好吧,好吧。

  謝紅塵上前幾步,拿起幾上法卷。只見法捲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註解。

  法卷當然並不深奧,但註解同樣細致。

  他點點頭,說:「你很勤奮。」

  當然要很勤奮啊。黃壤說:「弟子庸人之姿,得以拜入師尊座下,實乃蒼天垂愛。自然不敢懈怠。」

  這話自然有溜須拍馬之嫌,但她說得真誠,便也有了那麼幾分真意。

  謝紅塵點點頭,讚道:「你能作此想,為師欣慰。」話落,他道:「曳雲殿有不少藏書,你可以隨時借閱。若有不懂之處,莫要強解,為師或者諸位師伯師兄,總有人能為你解惑。」

  「謝師尊教誨。」黃壤自然無有不應。能夠自由出入曳雲殿……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謝紅塵再次查看左右,見並無異樣,也便返回了曳雲殿。

  黃壤自然是繼續刻苦攻書,雖然得了他的應允,但她並沒有巴巴地立刻行動。謝紅塵警惕性其實很高,要讓他放鬆,不是件容易的事。

  操之過急,只會前功盡棄。

  她埋下頭,看見法卷所錄的心法,不由一聲哀嘆!

  這到底寫的什麼啊?!

  自己一個土妖,好不容易重新入夢,再獲自由。為什麼要來啃劍仙的法卷?

  真的好難啊,時刻都在懷疑自己不是土妖而是笨蛋成精。好想吃喝玩樂、招蜂引蝶、放浪形駭啊!!哪怕是去司天監玩第一秋……呃,陪第一秋玩,也比啃這個好啊!

  黃壤一個頭磕在几案上,腦袋還彈跳幾下,發出咚咚的聲響。然後她雙手揉臉,咬牙切齒,又埋入書堆。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她就將下巴塞進繩圈裡。

  謝靈璧,謝靈璧……

  她念著這個名字,又能多看幾行書。

  曳雲殿右側是一座存書堂,名叫無象閣。上面掛了一塊匾,寫著諸法無象。

  堂中,謝紅塵埋頭書寫一本練功心得。他以為那個人在得了他的允許後,很快就會前來曳雲殿。這種想法不知從何而來,卻讓他深信不疑。

  可外面天日漸暗,也有弟子陸續入偏殿借書,卻沒有一個是她。

  她沒有來。

  也是。她新得了法卷,這些天根本看不完。

  怎麼會前來無象閣呢?

  謝紅塵想要弄清這絲臆想的來處,然而他思索很久,卻一無所獲。

  精舍裡,黃壤正在繼續攻書。

  曾經,謝紅塵對她有諸多禁令,以至於她對他任何的鬆動退讓都十分積極。謝紅塵不讓她繼續育種,卻並不制止她培育蘭花。於是她便在玉壺仙宗種滿了蘭花。

  謝紅塵愛飲茶,她知道後,立刻便培育了名茶一瓣心。

  謝紅塵偶爾飲酒,於是她千般琢磨,釀了玫瑰酒。

  細思過往,當年祈露台的黃壤,只為謝紅塵一顰所牽、一言所動。

  黃壤提筆,在法卷旁邊做著註解。

  往事零零碎碎。人愛回憶真不是個好事兒,很多時候,它讓人分不清真實或者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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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1:02: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情書

  這一日,黃壤收到了一封書信。

  她以為是來自仙茶鎮,或者司天監。她從前身份低微,再加之心性所致,並沒有多少可以念情的故友。然而書信打開,發信人卻是何惜金。

  黃壤意外,她跟這位何掌門其實十分生疏。有什麼事需要書信告知?

  她目光向下,查看信件內容。

  何惜金先是同她寒暄幾句,隨後才問及她在玉壺仙宗的仙煉情況。而信到一半,才提及他的本意。他仍是殷殷囑咐,讓黃壤不可因修煉而荒廢育種之事。

  又提了當下民間所缺的良種,並隨信附了一物。黃壤打開,發現那竟然是一張銀票。

  銀票數額巨大,他說是賀她拜得名師。但其實仙門之中,能用到銀錢的地方甚少。這樣一筆錢財,恐怕真是想讓她繼續育種。

  黃壤只覺莫名其妙,她見多了沽名釣譽之輩。甚至說,她自己曾也是其中一員。

  可是這樣語重心長的囑托,實在少見。

  黃壤不是一個會為別人盛情所動的人——若是別人說什麼,她就信什麼。只怕現在黃家的農田裡,早就鋪上她的血肉。

  她將信收了,終於踏進了曳雲殿。

  那時候正值傍晚時分,盛夏的白晝總是久些,斜陽鋪進來,將她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

  謝紅塵正查看弟子近日的課業,一抬頭看見她,心裡竟然有一點隱隱的欣喜。

  他按捺住這一點微妙心思,問:「何事?」

  聲音仍是清冷的,不失宗師魁首之氣度。

  黃壤身披斜陽,向他拱手施禮:「師尊,弟子今日收到何惜金何前輩的書信。他在信中殷殷叮囑,希望弟子修煉之餘,仍能繼續育種。弟子特來向師尊請示。」

  說完,她雙手遞上何惜金的書信。當然,還有那張銀票。

  謝紅塵接過來,一目十行,很快便道:「何掌門一慣體察百姓疾苦,他信中之言,也是惜你才華。你如何看?」

  黃壤道:「弟子拜入師尊座下,本就是想為這天下略盡綿薄之力。若師尊允許,弟子便取閒暇繼續育種。若師尊覺得不妥,弟子這便回絕何掌門。」

  她進退得當,謝紅塵微一思索,道:「那你便抽時間,繼續育種。但仍是修行為重,不可本末倒置。」

  看,如果不做他夫人,他其實多麼寬仁?

  黃壤道:「弟子領命。不過若要育種,便需要土地。如今點翠峰恐怕並沒有合適的地方。弟子請求外出租田。」

  她話是這麼說,但謝紅塵定然沒有讓她租田的道理。他說:「玉壺仙宗弟子不多,其他峰要挪一塊農田,也並非難事,何必捨近求遠?」

  黃壤微笑,道:「也是。昨天弟子四處走走,發現一個地方十分合意。今日便想厚著臉皮,向師尊求來。」

  「何處?」謝紅塵同她說話之時,總是不太能集中精神。心思繁雜得令他不解。

  黃壤輕聲說:「祈露台。」

  這三個字一出口,謝紅塵只覺得心口情緒湧動,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他怔忡很久,以至於黃壤還以為自己露出了什麼馬腳。

  但隨後,謝紅塵道:「好。」

  好像這個地方,天生就應該給她一樣。

  黃壤得了他的允許,心情大好。她一路來到祈露台,這裡是整個玉壺仙宗最偏遠的所在。而現如今,它還沒有圍牆,沒有房屋。

  它就是空空蕩蕩的一個地方,雖不說野草叢生,卻也是人間荒涼。

  黃壤在未盡的斜陽裡,伸出手,隔著一百餘年的夢去觸摸記憶中的三角亭。很好,很好。

  接下來的幾天,她親自動手,依著記憶將白露池先挖出來。隨後將其餘地方都開墾成農田。

  仙茶鎮的日子,讓她做這些事極為熟練,而武修的底子,也讓她體力充沛。身為一個土妖,對土壤天生便熱愛。

  黃壤甚至覺得,這才是老娘想要的生活,那個什麼鬼劍修……真是該死啊。

  她興沖沖地翻土墾地,沒有留意遠處站著一個人。

  謝紅塵站在石階上,遠遠地看著正忙著開荒的人。

  彼時天熱,周圍又沒有人。黃壤便將外裙脫了。然後她將袖子紮起來,褲角也挽到膝蓋。她額上細汗如珠,但眼神卻狂熱明亮。

  謝紅塵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但腳步如有靈,不知不覺,仍是踏上這長長的階梯。

  祈露台是座孤台,不屬於任何一峰,也不通往任何一處。誰會獨登高台、四顧無路?

  他站了很久,卻終究還是沒有走過去。黃壤是個女子,又是他的弟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她衣裳不整,自己這樣冒然過去,當然是不妥的。

  黃壤喜歡育種,他看得出來。刻在血脈中的熱愛,是難以偽裝的。

  那為何又要苦修劍道,為難自己?

  他不明白。自從遇到黃壤之後,他心中總是縈繞謎團。他轉過身,緩緩步下長階。祈露台的石階由山岩所鋪,曲折漫長。

  他走了幾步,又莫名回頭,總覺得石階盡頭,會有人沉默相送,目光溫軟。

  可石階之上夕陽漸殘,只有山嵐與清風。

  一人獨行的感覺太可怕,謝紅塵覺得自己簡直是墮入了魔障。

  他開始拒絕思及這個人,他決定離開宗門,外出遊歷。

  他每次雜念叢生之時,便會出門游歷。身為宗主,他總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有很多地方可以去。

  誰能干涉他的行蹤?

  黃壤在次日就知道他下山雲游了。

  ——夢外的成元五年,他們成親不過三日,謝紅塵也這麼雲游過一次。沒有同她知會一句,沒有留下歸期。

  黃壤也沒有問。他並不是一個喜歡被牽絆的人。若是問東問西,只怕他不耐煩。

  黃壤孤身嫁入仙宗,出身又低微,沒有家世可倚仗,周圍又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唯一識得的夫君默不作聲地下了山。她獨自留在那座孤台,每日裡做些小食糕點,去拜會仙宗的同門。

  她脫下喜服,那些弟子也不識得她。她只得面帶微笑,滿仙宗找人搭話,記住他們每一個人,也盡量讓他們記住自己。

  仙宗弟子真是多,從外門到內門,從長輩到晚輩。有些歲數與外貌不相似,她一個不慎,便錯了稱呼,壞了輩分。

  幾次受挫之後,她滿心頹唐,躲在祈露台,開始不想出門。

  但她知道這是不行的。她將自己認識的所有人都記錄成冊,認真記下他們的身份、性情和喜好。

  漸漸的,她很少再出錯。

  謝紅塵外出遊歷三個月,在各處誅魔鎮邪,其功德蓋世,世人傳揚。

  而等他回到仙宗時,黃壤已經能夠認出仙宗每一個人。

  她用盡全力,完美掩藏自己「仙茶鎮土妖」「黃墅之女」這樣上不得檯面的身份。

  她淺淺含笑,成為了近乎完美的宗主夫人,面對游歷歸來的夫君,沒有一個字的埋怨。

  而如今夢裡,謝紅塵又出外游歷了。

  黃壤很忙,她每天晚上滿臉苦悶地練功,白天就去祈露台開田。當土壤調理妥當,可以育種時,黃壤便要考慮第一個培育的良種。

  真要說來,肯定要培育念君安,這樣虛情假義之花,最適合開在這裡了。

  然而黃壤想了想,卻選擇了另一個品種。

  上京皇宮,圓融塔。

  李祿以前去看第一秋,只帶公文。現在過去,他還得帶幾片桃樹葉或者桑葉——餵那隻洋辣子。那洋辣子命大,盡管裘聖白每日都威脅著要踩死它,它卻仍然越長越肥。

  如今已經是一條心寬體胖的洋辣子了。

  李祿進去的時候,裘聖白攔住了他。

  他悄悄看向囚室,只見第一秋面朝牆壁,他背影仍然浮腫,耳後青筋爆起,看上去十分駭人。李祿見之心驚,只得問:「這又是怎麼了?」

  裘聖白翻看著醫案,說:「監正的身體與虺蛇毒融合得很好,我便為他換了一點血。」

  「換、換血?」李祿連舌頭都不聽使喚。

  裘聖白說:「要改變體質,自然要換血。」

  李祿再次看向囚室裡那個人,穩重如他,也是暴怒:「他年不過十九,又不曾修仙,如何受得了虺蛇之血?!陛下若有需要,何不以我等……」

  裘聖白嘆了一口氣,不待他說完,便道:「李監副!虺蛇之血如此寶貴,乃是陛下恩澤。」

  李祿知道他是怕自己再說出什麼大不敬的話,但他一口氣悶在心口,堵得難受。他說:「這樣的恩澤……這樣的恩澤……」

  裘聖白忙道:「李監副!」

  李祿只好不再說話。他隔著柵欄,看見那隻洋辣子趴在雙蛇果樹上,於是將桑葉和桃樹葉塞給了它。那蟲子抱著嫩葉,吃得十分歡快。

  李祿蹲在地上,從這裡看過去,囚室裡的第一秋如同被吹了氣,浮腫得可怕。因為根本坐不下去,他只能躺或者站。他選擇了站著。

  他一直沒有回頭,不知道能不能聽見外面的對話。

  李祿鼻子微酸,他有心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可是那些詞句到了嘴邊,卻又是那麼無力蒼白。

  如果是十姑娘在,她會說些什麼?

  李祿突然這麼想。這種念頭一起,他真想再度前往玉壺仙宗,去尋黃壤。可畢竟玉壺仙宗並不待見司天監,黃壤如今是謝紅塵的嫡傳弟子。他若頻頻去尋,恐怕反倒讓她被師門訓斥猜忌。

  晚間,李祿回到司天監,突然收到一封信件。

  司天監往來信件很多,但是會直接寄給他的,可謂是寥寥無幾。

  李祿拆開,頓時連心跳都加速——裡面又套了一個信封,上面筆跡清麗,寫著——第一秋啟。

  是黃壤寫給監正的信!

  李祿簡直比收到平生第一封情書更加激動。這姑娘真是聰明至極,她若直接寄給監正大人,這信旁人根本不敢拆,只能為他先壓著。

  但寄給自己,卻能立刻處理。

  李祿左顧右瞧,最後悄悄選了個沒人的角落,作賊一樣偷看這封信的信封。

  甚至忍不住對光照了一照——要是裡面能有什麼肉麻的情話,那就太好了。

  他暗自期待,又不敢私拆,只得揣進懷裡,急不可耐地等待明日到來。

  次日,宮門剛剛開啟,李祿趕緊入宮送信。

  圓融塔裡,第一秋仍然沒有轉身。李祿隔著柵欄,說:「監正,十姑娘給您寄了一封信。下官沒敢私拆,這便急急給您送來。」

  室內,第一秋一動不動,李祿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心知第一秋並不願讓人看見自己如今的模樣,只好道:「信已送到,下官這便離開了。」

  第一秋仍是沒有說話,一直等到他走遠,他餘光終於還是掃過了那封信。

  裘聖白就坐在圓融塔地下一層的入口處,見狀道:「你若不看,老夫就替你念了。」

  第一秋這才吃力地走過去,可他身軀格外龐大,根本蹲不下來。裘聖白將信遞到他手上,他雙手顫抖,笨拙著拆開信封。

  裡面一頁信紙,上面寫了一行雋秀小字——第一秋,你猜這是什麼種子?

  第一秋抖了抖信封,果然裡面附帶了一顆黑色的種子。種子肥厚,像……梨核之種。但要大得多。第一秋將那種子攤在掌心,注視良久。

  裘聖白看見,自然好奇,問:「什麼東西?老夫替監正種上?」

  第一秋聞言,終於還是將這種子遞給他。裘聖白哈哈一笑,問:「要回信嗎?」

  回信?

  第一秋微怔,裘聖白繼續鼓動他:「哎呀,人家小姑娘,不定多害羞才寄出這麼一封信。若是連一封回信都收不到,那多失望。指不定要淚濕春衫袖嘍!」

  第一秋低首,沉默許久,突然啞聲道:「紙筆。」

  啊,裘聖白從自己的醫案裡拆出一頁紙,又遞了筆墨給他。第一秋初時根本握不住那筆,他試了又試,最後在地上寫了無數遍,直到手稍微靈活些。他方才在紙頁上寫下了他的名字。

  那地上「第一秋」三個字,歪歪斜斜地鋪陳一地,拙劣到不忍直視。

  而紙頁之上的字跡,依舊鐵劃銀鉤、力透紙背。

  一如往時。

  裘聖白接過那頁紙,再看向囚室裡一地歪歪斜斜、橫七扭八的拙書,面上笑容緩緩凝固。

  這簡簡單單三個字,是一個少年在自己心上人面前用盡全力去維持的一分體面。

  少年倍多情,老去感慨生。裘聖白認真地將紙頁封好,第一時間為他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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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1:02: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至孝

  玉壺仙宗。

  謝紅塵游歷未歸,可這對黃壤毫無影響。

  她夜裡拚命練功,白日抽時間去祈露台育種。她實在太忙,除了仍是日日念叨謝靈璧,其他人,已經很少去想。

  但,謝紅塵終於還是回來了。

  這一天,黃壤將培育好的良種提到外門驛站,寄給何惜金。仙門寄物,也分快慢。快的用傳送法符,當日必達。慢的便是人工轉運,要耽誤好些時候。

  當然了,價錢也不一樣。

  黃壤正填著單子,突然,驛站的弟子道:「黃師姐,這裡有您的一封信。」

  「我的信?」黃壤莫名其妙,誰會寄信給她啊。

  她接過那封信,隨手拆開,裡面飄出一頁信紙——第一秋三個字,依舊從容肆意。啊,是你啊,狗東西。

  黃壤將那信紙看了好幾遍,這才小心折好,放進腰間的袋子裡。

  一時之間,連陰沉的天色都變得晴朗了好些。

  ——那狗東西定是已經收到了她寄的種子。黃壤敢打賭他一定會好奇那是什麼東西。畢竟那麼大一顆種子,誰會不好奇呢?

  想像著等到種子出土,漸漸成形時,那狗東西的表情,黃壤就忍不住心中愉悅。

  她嘴角掛著笑容,腳步輕快地出了驛站。正在此時,外面有人進來。

  「宗主!」所有弟子向他施禮,連聲音也整齊劃一。

  黃壤抬頭看過去,只見謝紅塵一身衣白若雲。他玉冠束髮,肩繫水藍色護肩,同色系的腰封讓他顯得寬肩窄腰,清冷中有一種刀鋒般的銳利。

  黃壤也跟隨眾弟子站在道邊,讓出路來:「師尊。」她恭敬道。

  謝紅塵目光並未向她看,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便腳步不停,直向點翠峰而去。

  果然,又疏遠了好多。

  黃壤並不意外,此前夢外,她與謝紅塵初初成婚,謝紅塵也是這樣。明明前三天還新婚燕爾,情絲如蜜。可外出三個月之後,他就變得極為冷淡。

  他慣用分離去疏遠情感。

  黃壤不難過。

  真正難過的時日,早就過去了。

  她轉身回到驛站,想了想,又給另一個人去了一封信——黃墅。

  黃壤在信中,極盡全力描述自己在仙宗的生活。稱那些黃墅想都不敢想的法寶,在這裡只是司天見慣的小玩意兒。

  她字句真誠,稱自己有師尊悉心教導,有師兄照應關懷。言語之間,皆是懇請父親不必惦念。

  信很快就送到了仙茶鎮。

  黃墅打開一看,頓時氣炸了肺!

  這個人,素來最是貪婪短視,如今黃壤自己是拜入仙門了,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但是自己得到了什麼?!

  第二天,黃墅就啟程,從仙茶鎮,一路趕往玉壺仙宗。當然了,他同樣買不起昂貴的傳送法符,只能快馬而行。

  及至歲末,他終於來到了這傳說中的仙門聖地。

  玉壺仙宗不比凡俗,並沒有什麼年味。黃墅望著那高聳入雲的仙山,頓時也生出幾分敬畏。他猶豫了半晌,終於隨便找了個弟子,問:「這位仙長,小老兒有個女兒在此修煉。她師從謝宗主,名叫黃壤。不知仙長可否認得?」

  那弟子一聽,那哪還有不知道的——宗主一共就三個親傳弟子。

  他忙道:「原來是黃翁,可是到了年節,過來看望黃師姐嗎?」

  黃壤入門晚,但卻是宗主弟子,是以其他弟子也都稱她一聲師姐。黃墅聽了,忙道:「正是,還請仙長代為通傳一聲。」

  這弟子忙道:「黃翁不必多禮,我這就帶黃翁進入內門先行住下。」

  黃墅來看女兒,其實不是什麼奇事。仙宗弟子,也多有父母不放心,過來探望的。外門有專門的客房,住上兩天,同孩子說上幾句話,也就是了。

  但黃壤如今是宗主的親傳弟子,身份自然又不一般。

  宗裡的弟子便將他請入了內門,就在黃壤的住所旁邊為他謄出一個房間。

  黃墅與黃壤的關係,除了謝紅塵,整個玉壺仙宗沒人知情。在所有人眼裡,他們依舊是父慈女孝。

  是以內門弟子為了討好黃壤,自然是將她的父親就近安置。

  彼時,黃壤正在祈露台育種。外門弟子前來尋她,喜滋滋地告訴她這個「噩耗」。

  果然是來了。

  黃壤微笑著謝過前來傳話的弟子,隨後,她輕輕一眨眼,眼淚瞬間在眼眶裡積聚。她抽出絲絹,輕按著眼角,經過演武場。

  而謝紅塵的二弟子也是黃壤如今的二師兄謝笠正在演武場練功。

  謝笠一眼看見黃壤,正要叫住她,突然見她螓首低垂,以絹擦眼,似乎在哭。

  這是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既然有人敢欺負小師妹不成?

  謝笠想要上前詢問,但見她一臉愁色,他乾脆不遠不近地跟著黃壤,一直來到黃壤的住處。而黃壤的房門之外,早就等著一個人,一個男人。

  謝笠隨後問負責點翠峰人員安置的弟子:「此是何人?」

  那弟子忙道:「回二師兄,那是黃師姐的父親。剛從仙茶鎮趕來,探望師姐的。」

  謝笠嗯了一聲,卻仍覺奇怪——那小師妹一路哭什麼?難道是想到要見父親,喜極而泣?!

  不能。方才黃壤的神情,怎麼也不是欣喜該有的樣子。

  謝笠想了一陣,突然揮退身邊弟子。他輕輕貼近精舍,偷聽!

  到底他比聶青藍跳脫些,若是聶青藍在,必是不會私下聽人家父女二人說話的。

  房間裡,黃壤盈盈下拜,道:「女兒見過爹爹。」

  黃墅臉色卻不大好。對著其他弟子,他還知道收斂。但來到房間,只有黃壤一人,他臉色便陰沉下來。

  「你還知道我這個爹?你拜入玉壺仙宗也有好幾個月了,」黃墅沉聲道,「也不見回來一趟。怎麼,飛上枝頭便以為翅膀硬了不成?」

  這——謝笠聽得一頭霧水。

  小師妹這爹爹,聽上去不怎麼慈愛啊。到底也是幾個月不見了,話裡話外卻半點思女之情也沒有。

  而房間裡,黃墅本就修為粗淺,再加上這些年沉迷神仙草,幾時好好修煉過?他如何發現得了謝笠的偷聽之術?

  黃壤語聲中仍十分恭敬,說:「爹爹說到哪兒去了?女兒哪能忘了您呢?」

  黃墅冷笑:「少拿這些話搪塞我。當初你若嫁給八十六殿下,朝廷早就將仙茶鎮分封給了黃家。如今你倒是拜入仙宗了,你爹爹我可是半點好處沒撈著!」

  謝笠聽得目瞪口呆。

  這些年他也見過許多愚昧之人,但這般言語的,尚是頭回見到。

  黃壤依然耐心地為黃墅斟了茶,說:「爹爹且先息怒。爹爹卻是女兒的血脈至親,女兒哪能不為爹爹考慮呢?待女兒修得仙術,自然也會保護爹爹,庇佑百姓的。」

  「庇佑百姓?」黃墅被這句話氣笑了,他怒道:「你莫不是瘋了心?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不過一個賤人所生的賤種。竟然還想著跟這些仙長一起,福澤蒼生嗎?」

  謝笠耳聽得他的責罵越來越不堪,頓時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心中怒火上湧,卻到底礙於對方是自己小師妹的親爹,按捺著沒有動作。

  但無論如何,這事總要稟告師父知曉才是!

  謝笠心中氣悶。

  黃壤卻仍是恭順地道:「爹爹息怒。女兒走時並未帶走家中任何財物,如今身在仙宗,也是兩手空空。待女兒努力學藝,能鑄器、煉丹了,定能孝敬爹爹。女兒保證,屆時一應所得,全部交給爹爹保管。」

  她卑微至此,黃墅卻更加惱怒:「兩手空空?!哼,朝廷都許了我仙茶鎮,這玉壺仙宗也不能什麼都不出,就讓我黃墅白白地搭進去一個女兒吧?」

  他還是想要仙茶鎮,黃壤心中冷笑,面上卻柔順,說:「爹爹。女兒資質平平,宗主收我入門已是天恩。我豈敢再求其他?爹爹不過是想我補貼家裡,我再多多育種也就是了。」

  黃壤滿臉不耐煩,道:「你育那點種,才賺多少錢?!那謝宗主再如何也是個男人!你只管爬上他的床,要什麼他不依著你?!」

  他這一番話,說得理所當然。謝笠聽得瞠目結舌。

  他當即停止偷聽,急忙趕去了曳雲殿。

  房間裡,黃墅仍在訓斥黃壤,黃壤也不還嘴,一副至善至孝的模樣。

  曳雲殿。

  謝紅塵正整理這次的游歷見聞,謝笠大步走進去,跪地道:「徒兒有事稟告師父!」

  「何事如此冒失?」謝紅塵知道這個二弟子的性情。他不似聶青藍沉穩,卻是個難得的熱心腸。而且,謝笠也是被遺棄在山門之下。與謝紅塵身世相仿,謝紅塵待他也格外親厚些。

  謝笠說:「方才小師妹的父親前來探望,弟子見小師妹神情有異,於是……偷聽了他們說話。」

  「黃壤的父親?」謝紅塵心中一頓,他本已決心不再特意關注這個弟子。但聽到這裡還是皺眉,黃墅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可再清楚不過了。

  「偷聽乃宵小之舉,豈可為之?」他薄責了一句。

  謝笠忙道:「弟子知罪!但師父不知,小師妹那父親實在污穢不堪。他、他……」謝笠氣得半天說不出話,謝紅塵只好道:「繼續說。」

  謝笠於是將房中所聽到的話,在他面前一一重復了一遍。

  他記憶力驚人,說得也一字不差。

  但說到最後那句時,師徒二人難免都很尷尬。

  ——「你育那點種,才賺多少錢?!那謝宗主再如何也是個男人!你只管爬上他的床,要什麼他不依著你?!」

  這樣的話,在玉壺仙宗,誰敢出口?

  謝紅塵也是微微一頓,隨後,他起身離開曳雲殿。

  謝笠一路跟著他,見他果是往小師妹住處而去。

  房裡,黃壤壓低了聲音啜泣。

  黃墅也恐人聽了去,低聲怒罵:「哭?你有什麼臉哭?」

  黃壤小聲爭辯道:「父親這說的什麼話,師父乃是正人君子。您用這些污糟話作賤女兒也就罷了,怎可污衊他老人家……」

  黃墅聞言更怒,只聽哐當一聲,他像是砸壞了什麼東西。

  謝笠頓時著急,謝紅塵也再不猶豫,推門而入!

  房間裡,黃墅一臉怒氣,而黃壤跪在地上,以手捂著額頭。血正從她指縫裡溢出來。她膚白,那血便顯得格外紅。謝紅塵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掃,隨後沉聲道:「黃翁這是幹什麼?」

  他冷下臉來,語聲不怒自威。

  黃墅這等小妖,哪禁得住他的威壓,頓時腿腳一軟,跪倒在地。

  「謝、謝宗主……」黃墅心中慌亂,忙道:「小老兒只是許久不見女兒,十分思念,這才前來探望。不料這逆女,我只是訓斥了幾句,要她尊師重道、勤奮刻苦,她竟就同我頂嘴……」

  「住嘴!」謝笠扶住黃壤,見她額頭傷重,又見地上滾落著一個卵石,不由怒向心生。這卵石乃是鎮紙所用,體形頗大。

  這樣的石頭砸在額頭上,豈是一個慈父所為?

  謝笠將黃壤護住,說:「師父和師兄來了,莫怕。」

  黃壤看向他,那一瞬間,他眼中的關切和心疼頗令人動容。

  以前,他們待謝酒兒,就是這樣吧?

  黃壤突然想。

  「本宗主座下弟子,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教訓了?」謝紅塵在椅子上坐下,問。

  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一字萬鈞。黃墅在發抖。他忙說:「宗主,她畢竟是小的親生親養的女兒,小的只是說了幾句……」

  謝紅塵打量著自己的手,似乎在做決定。他的手修長而漂亮,指腹和掌心有多年練劍留下的厚繭。這讓他看上去不像外表的漂亮,更兼有一種危險。

  他問:「你知道無故傷我宗門弟子,該當何罪嗎?」

  旁邊,謝笠說:「應廢其修為,永剔仙根!」

  「什、什麼?」黃墅心中一涼,仍不敢相信。

  黃壤也急忙膝行上前,手掌搭在謝紅塵膝蓋上,哀求道:「師父……都是弟子不好,求師父饒恕他吧。他畢竟是弟子的親生父親啊!」

  然而,謝紅塵自是心意已決。

  ——上次仙茶鎮之行,他瞭解到黃墅的所做所為之後,本就有心制裁。但當時礙於黃壤,這才忍下。

  如今哪肯輕饒?!

  他不理會黃壤的苦苦哀求,右手掐訣,只見一縷劍光直奔黃墅!

  「爹爹——」黃壤驚呼一聲,猛撲過去,卻被謝笠阻住,還是沒能擋住那一抹劍光。劍光入眉心,黃墅慘叫一聲,眉心緩緩沁出一縷血來。

  「爹爹……」黃壤抱住他,他指著黃壤,瞪大眼睛,嘴巴張了又闔,半天,卻化作一捧金土。

  謝紅塵毀他修為,卻沒有剔他仙根,也算是放他一條生路。但他如今也只是一捧息壤罷了。要想再修得人身,只怕不得百年?

  黃壤捧著這捧金色的泥土,眼淚簌簌而落。

  「爹爹,都是女兒害了你呀……我身為人女,卻只能眼睜睜地看您受難於此,我、我真是……」她聲音淒哀,悲痛萬分,泣不成聲。

  ——我真是……高興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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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1:03: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家主

  謝紅塵站在一邊,看著黃壤捧著地上金色的息壤悲傷欲絕。

  他除魔衛道多年,其實看慣了這樣的場面。但是今日,他有些心軟。

  或許是因為同情自己的弟子,或許……是因為她哭得極美。

  黃壤很會哭。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想,眼淚總能如珠如玉,粒粒剔透。她的哭很有些花樣在裡面,既能無聲而泣,也能哀傷婉轉。

  但她從不聲嘶力竭。

  哭是沒有用的。

  但若能哭得梨花帶淚、至美至殤,起碼能少吃很多苦。黃壤早就已經掌握了這門絕技。這是她在黃家活下去的看家本領。

  從前,謝紅塵對此瞭若指掌,所以他心如鐵石,從不理會。

  可是現在,謝紅塵顯然還不夠瞭解她。

  他走到黃壤身邊,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道:「黃墅其人作惡多端,不僅不配為父,更不配為人。你不必悲傷。」這幾句話雖然冷淡,卻是安慰。

  真是可笑。黃壤同他夫妻百年,從未得到過他一句勸慰。如今成了他的弟子,倒是得到了。

  黃壤仍是捧著黃墅所化的息壤,道:「他縱有千般不是,終究是我父親。我受他生身之恩,見他落得如何下場,到底是……」

  ——到底是高興極了!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出口,想要交給謝紅塵自己品味。

  謝紅塵果然品味到了,他繼續說:「我明白。既然如此,你便養著他的法身。希望他能修心自省,懺悔改過。在你的精心照顧之下,想必他還有得道開悟、修成人身的一天。」

  那可真是太好了。黃壤找了個檀木盒子,精心拾撿著地上黃墅所化的息壤。那息壤被她好好地裝進盒子裡,一粒都不曾遺落。

  ——他還想有這麼一天?

  黃壤將檀木盒子寶貝一樣緊緊抱在懷裡,說:「我身為人女,自當處處悉心照料。」

  我當然要悉心照料,以防他真有得道成人的那麼一天!

  但這還不夠。她緊接著又道:「如今家父出了這樣的慘事,也是他昔日不曾修德。只是弟子家中尚有兄弟姐妹,父親外出不歸,只怕他們……心急之下,不能平和處事。」

  她一臉憂色,卻將事情說得極盡委婉。

  而謝紅塵卻再不明白不過,黃壤的兄弟姐妹,豈止是不能平和處事?

  他們在黃墅的淫威之下長大,自然受他影響頗多。

  如果知道黃墅身死,指不止鬧成什麼樣子。

  謝紅塵問:「你待如何?」

  黃壤說:「弟子想告假幾日,回到仙茶鎮,一則是將父親的消息帶回。二則……也想要為他們想想後路。」

  ——後路?後路就是讓他們知道,現在的黃家,誰才是真正的猛獸。

  「你這個人,實在是太過善良。」謝紅塵輕嘆一聲,道:「你家中兄弟姐妹,無論才華還是品性都不能服眾。唯有你可堪家主大任。」

  「師尊萬萬不可。」黃壤忙道,「阿壤家中尚有長兄,又不能常年留在仙茶鎮……」

  謝紅塵說:「阿壤。」他再一次喚這兩個字,仍是心頭微顫。那感覺很奇怪,像是有一種……悸動。

  那一刻,黃壤抱著檀木盒,也有幾分疑惑。

  像是時間不曾經過,她還在祈露台,而他突然過來。他穿過半月形的拱門,站在三角亭下,也會輕聲喊:「阿壤。」

  謝紅塵努力忽略這種感覺,繼續說:「只有你出任黃家家主,黃家才可能延續下去。」

  黃壤眼中淚如碎鑽,她輕聲問:「師尊不想要弟子了?要趕我回仙茶鎮,是不是?」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有一種羽毛搔過心間的感覺。謝紅塵幾乎立刻道:「不會。永遠不會。」

  說出這句話,他亦愣住。他說永遠。

  黃壤眼中淚水將溢未溢,她雙膝一屈,跪在地上,說:「弟子也想要留在師尊身邊。永永遠遠隨師尊學藝。求師尊不要驅逐弟子。」

  那一刻,謝紅塵心中溫軟。他伸出手,幾乎顫抖著去撫摸黃壤的頭。她的頭髮,柔軟順滑,謝紅塵要很努力,才能保持長者的慈愛。

  ——而不是卑鄙骯髒之徒的無窮雜念。

  「你可以身在玉壺仙宗學藝,遙領黃家。你是我的弟子,沒有人敢反對。」謝紅塵輕撫她的頭頂,「為師……」他斟酌著說出這兩個字,繼續道:「也不會讓人反對。」

  那可就太好了。

  黃壤任由他輕撫頭頂——紅塵,原來想要獲得你的愛護,是不能愛上你的。

  次日。謝紅塵允許黃壤小休幾日。黃壤離開宗門,返回仙茶鎮。

  黃壤卻仍是等到祈露台的良種成熟。她將這些種子曬乾、裝箱,一路帶到山腳的驛站,全部寄給何惜金。

  等填完地址,黃壤想了想,還是準備給何惜金寫封信。

  她在信中寫道,因受何掌門所托,特育良種若干。望免費發放,用以救急。

  信寫得簡單,但她還是在想——不知道這位何掌門,會用這些種子做什麼。

  為自己揚名?還是謀利?

  這可真是太令人好奇了。

  當然了,黃壤不在意結果。

  她培育這些良種,只是要讓謝紅塵看見她這一顆「至純至善」的美人心罷了。

  於她而言,人性就是如此。

  若你想要見到一個善人,就不要去剝開裹在人心表面的糖衣。

  做完了這些,黃壤帶著黃墅所化的息壤,準備趕回仙茶鎮。

  而此時,大師兄聶青藍卻正等到山門之下。

  黃壤微怔,還是走過去。她沒有行禮,語聲卻親熱:「大師兄。」

  她對聶青藍尊敬有限,倒是親切有餘。沒辦法,畢竟夢外當了他一百多年的師娘。

  聶青藍倒是不介意,反而喜她天真無拘束,道:「師父知道小師妹要返鄉,特地讓我送來書信。」他將一封書信交到黃壤手上。

  黃壤接過來,問:「這是……」

  聶青藍說:「這是師父讓交給小師妹的書信。還有一張傳送法符。師父要小師妹回到仙茶鎮,即刻請來各族族老,商量繼任家主之事。」

  黃壤接過書信,不知道為什麼謝紅塵沒有親自過來。她向聶青藍拱手,聶青藍回了個禮,示意她即刻歸鄉。

  而山腰臨風水榭,謝紅塵憑欄而立,目送她漸行漸遠。

  黃壤離開玉壺仙宗,一路返回仙茶鎮。

  她倒是聽話,回鎮之後,立刻拿著謝紅塵的書信去找鎮長,要他通知各族族老前來黃家議事。

  這一點,謝紅塵的話絕對正確——扛著他的招牌,沒有人敢有異議。

  果然,鎮長毫不耽擱,立刻派人召集一眾族老。

  而黃壤則是獨自返回黃家。

  幾個月沒回來,黃家變化卻不大。黃壤踏進家門,一眾兄弟姐妹與她久別重逢,卻沒有半點喜色。

  她大哥黃增目光懷疑,問:「你怎麼回來了?父親人呢?」

  黃壤並不理會他的質問,而是在家中隨便走走。

  她的小院,早已經被別的姐妹所佔,裡面的一應器物,自然也早被刮分了個乾淨。這黃壤,一瞬間就像從來沒有過她這個人一樣。

  「十姐姐莫不是心思不純,被仙宗趕了回來?」她身後,一個不知道排名十幾的妹妹出聲譏諷。

  黃壤回頭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她兄弟姐妹十六人,還有些沒有名份的,被黃墅充作了下人。

  這黃家最多的,是黃墅的小妾婢女。裡裡內內足有六十多人。

  真要鬧起來,也是夠吵的。

  她在四周轉了一圈,最終回到正廳。

  黃增終於忍不住了,問:「父親人呢?怎麼,你去了仙宗多日,變啞巴了?」

  「父親不會再回來了。」黃壤看著正廳牆上所懸的畫,畫上是一副春播圖。

  「真的?」眾人聽了這話,第一時間竟然目露喜色。但很快,大家又開始轉動別的心思。黃增說:「父親不在,我是長兄。這黃家就應該我說了算!黃壤,你且說來,父親發生了何事?」

  他話音剛落,立刻有人喊:「你算什麼東西?不過一個賤姬所生的賤種。也敢稱我們長兄?」

  說這話的是黃壤的十六弟。

  啊,他娘是黃墅續取的繼室。

  不過也早早病故了。

  「黃城,你難道還想主事?你娘那繼室是怎麼來的,你是想我們當眾說出來嗎?」黃增反唇相譏。

  一時之間,整個正廳裡吵成一團。

  人皆爭論應該由誰主事,至於黃墅的下落,誰關心?!

  黃壤站在廳中,再次看向那副春播圖。

  春播……她之所以選在這個時節回來,是因為邀了第一秋喝酒。

  不知道他會不會來。

  院中埋下的玫瑰飲,希望還在。

  正廳裡吵翻了天,甚至有人開始大打出手。

  許久,黃壤突然說:「以後黃家,由我主事。」

  她聲音很輕,但因為修了些武道,出口卻如驚雷。驚雷在眾人耳邊炸響,暫時止住了吵鬧。

  黃壤轉過身,看向一眾兄弟姐妹,她目光沉靜溫和,一字一頓,道:「以後,我就是家主。」

  「你說什麼?!你一個女人,也敢牝雞司晨!」立刻有人大聲駁斥她。

  黃壤七姐疑道:「你竟然想繼任家主,莫不是你害死了父親?!」

  她這話一出,其他兄弟姐妹立刻一擁而上——名為質問,其實是要先撕她個一身狼藉。

  一個人若是形容狼狽了,自然也就不會那麼令人信服。

  而黃壤並不動手,只是後退。

  正在此時,外面有人道:「你們在幹什麼?」

  卻是鎮長大步入內。

  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仙茶鎮周圍所有家族的族老。

  ——謝宗主的親傳弟子回鄉,還手持他的親筆書信,這些人哪有不來的道理?

  眾人見到鎮長,還是有些發怵。頓時不敢胡鬧。

  鎮長走到黃壤面前,先關心了一句:「阿壤無恙否?」

  黃壤向他盈盈一拜,道:「謝鎮長關心,阿壤安好。」

  鎮長這才點點頭,示意一眾族老坐下。

  黃壤將謝紅塵的書信遞給他,說:「家師突然派弟子回鄉,要弟子請來諸位族老,再將書信交給鎮長,必然真相大白。」

  鎮長雙手在衣上擦拭幾下,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書信。

  謝紅塵的書信,字字華光。

  鎮長大聲念道:「經本宗主查證,仙茶鎮黃墅行事不端、好色成性。且多年來私調良種價格,禍害百姓。今朝毀其修為,令其重悟善念、再修仙道。黃家子嗣,當人人自省……」

  書信後,他詳細地附帶了黃墅的罪行。有霸佔別人娘子的,也有不顧朝廷律令,私調良種的。

  卻唯獨,沒有黃墅猥褻親生女兒的罪行。

  他知道這樣的名聲傳出去,對黃壤的影響。

  這恐怕將是跟隨她一生的污名,永遠難以洗刷。

  而這,也正是夢外的成元五年,黃壤對他苦苦隱瞞的原因。

  在一個品性不端、連自己親生女兒也可以玷辱的父親的膝下長大。這樣的事若是落到自己夫君耳中,他怎麼相信自己的清白?

  黃壤本就以色侍他,若是讓他生出這等疑心,二人豈不一世隔閡?

  戴月料定了她不敢說,她也只能閉口不言。

  可惜,她萬般隱瞞,到最後,仍是百年隔閡。

  並不曾改變什麼。

  黃壤站在廳中,冷冷地聽鎮長念謝紅塵的手書。

  即將到手的黃家,並不能讓她專心。

  她開始想埋在小院的酒,想第一秋會不會前來赴約。

  或者說,他能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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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1:03: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共飲

  鎮長將書信唸到最後,果然,謝宗主要求自己弟子黃壤繼任黃家家主之位。

  其他族老一一閱過黃墅的罪證,且不說其上記錄十分詳盡。就算是沒有罪證,他們也是無話可說。

  ——謝紅塵的威望,不是他們這些小家族敢出言質疑的。

  出了這事,又有他親自手書,其他族老哪敢為難?

  鎮長當即道:「諸位,可都聽明白了嗎?」

  其他族老也紛紛道:「恭喜諸位,終於得到一位賢明的家主。」

  說完,族老們一臉親切,各自掏出備好的禮物。

  「阿壤,你出自仙茶鎮,又拜了名師,日後前途無量。可莫要忘了我們這些老傢伙……」他們語態和藹,禮物更是貴重。

  每個人都像是關心自己最器重的晚輩。

  黃壤並沒有推辭這些禮物,她帶著小輩應有的恭謹,向各位族老一一問候。

  她的兄弟姐妹縱然氣得吹鬍子瞪眼,卻也無可奈何。

  這些族老,多少年來一直看著黃家這一溝污水。黃墅做的那些勾當,難道四里八鄉誰不知道麼?而黃墅膝下這些兒女,又有幾個好的?

  黃家在附近家族中,可不受人尊重。

  可如今,族老們熱心地等到黃壤刻了家主的印章,又派人幫她清點黃家的財物、農田、良種。

  有他們這群人精監督,其他黃家人能耍什麼花樣?

  三天後,整個黃家所有的錢物全部造冊,各類契約單據也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地交到了黃壤手上。

  族老們甚至等她刻完了印章,這才告辭而去。

  黃壤成了黃家真正的家主,家中兄弟姐妹縱有意見,也並不敢再公然反對。

  而這一切,並不能令黃壤快樂。

  ——春播時節,前來對接良種的並不是第一秋。

  他沒有來。

  這狗東西,他還是沒有來。

  上京,圓融塔地下一層。

  第一秋將黃壤送他的種子單獨種了個花盆,日日澆水。

  那盆裡的奇種果然是發芽了,初時芽苞還小,但不過兩三天,便躥起個兒來了。

  等它稍微成型些,監正大人這才意識到這是什麼——狗尾巴草。

  是的,一盆亂蓬蓬的狗尾巴草。

  她如此神秘,就是為了送一盆這個?監正大人梳理著這些毛絨絨的草穗,這東西除了更茂盛,似乎並沒有奇異的地方。

  只有那隻洋辣子高興,每每在其中打滾,玩得不亦樂乎。

  日子漸漸過去,仙茶鎮之約,第一秋沒有去。

  一是他如今的身體狀況,若是去了,只怕也是徒惹譏笑。二是他久困圓融塔,不知日月。他根本不知道,如今已到了春播時分。

  塔下一層似乎連時間都被隔絕在外。

  而此時,仙茶鎮,黃家。

  黃壤從小院的角落裡挖出了那壇酒,抱著它走出仙茶鎮。

  ——狗東西,竟敢如此不識抬舉!既然你不來,那就等著老娘來餵你吧!

  黃壤並不拖延,她一路趕到上京,開了路引方才入內城,著實耽擱了幾天。

  她好不容易來到司天監門口,本想好好看看門頭,以便懷舊。但是剛到門前,黃壤就皺起了眉頭。

  ——司天監門口,聚集了許多……姑娘。

  是的,姑娘。老少胖瘦都有。

  每個姑娘都伸長脖子,好奇地往裡張望。

  黃壤自然也擠進人群,但看了半天,什麼也沒瞧見。

  她只好擠到侍衛跟前,道:「這位小哥,我有要事求見監正,請代為通稟。」

  那侍衛翻了個白眼,道:「咱們監正不見客,快走!」

  說著話就要轟人。黃壤只得後退,一不留神踩了後面姑娘的腳。

  「啊,抱歉。」黃壤連忙道。

  那姑娘卻抿著嘴,笑得頗有深意:「你也是來看監正的?」

  「也?」黃壤一下子拿住了這個字,問:「什麼叫也?」她環顧左右,見一眾姑娘們踮著腳,左右亂看。

  黃壤問:「你們……不會都是來找監正吧?」

  那姑娘嘻嘻一笑,低聲說:「別裝了,那事兒大家都知道。整個上京都傳遍了。有什麼好害羞的?」

  可我不知道啊。黃壤心中一凜,問:「什麼事?」

  那姑娘小聲說:「還能有什麼事?你不就是聽說咱們監正『有一寶』,不用時纏在腰間,以免不良於行嘛!」

  什麼啊——

  黃壤凌亂了:「這——可有實證嗎?」還有,這種事情,就算是有,怎麼會傳揚得人盡皆知啊?

  那姑娘一見她是真沒聽過,頓時興奮了:「當然有了。抱琴館有十二位當紅姑娘,外號人稱十二月。這十二位姑娘都見著了,如今仍四處傳揚呢!」

  這——

  黃壤低下頭,看看自己抱的這壇酒,感覺自己腦子不夠用。

  是因為虺蛇血,改變了體質?

  不對。記得當初,她在皇宮偏苑育種時,曾派戴月去尋第一秋。當時戴月回來,就說過第一秋夜御十二女的事。

  難道是天賦異稟?

  這事兒倒是不可知,畢竟以前沒留意。

  黃壤重新擠到守衛面前,道:「這位大哥,我乃玉壺仙宗謝宗主親傳弟子黃壤,求見司天監李監副!」

  說著話,她遞上玉壺仙宗的名帖。

  想不到,她來找第一秋,居然需要用謝紅塵的帖子。

  那守衛一聽是玉壺仙宗的人,這倒是沒再為難,道:「請仙長稍候片刻,小人入內通稟。」

  黃壤嗯了一聲,答得心不在焉。

  身邊的姑娘們,還在細細碎碎地議論。

  那內容簡直……不可描述。

  好在不一會兒,李監副匆匆趕來。

  一眼看見黃壤,他急忙上前:「阿壤姑娘,裡面請裡面請。」

  黃壤跟著他進去,腦子裡還是迷迷糊糊。她只好問:「你們監正……他還好吧?」

  李祿見著她,就彷彿自己思慕多年的神女前來探望自己。

  他連忙說:「監正若是知道阿壤姑娘過來,一定心花怒放!這些日子他思念姑娘,簡直是茶飯不思,整個人都消瘦不少。」

  他極盡誇張之能事,黃壤卻仍然聽得心不在焉。

  「是嗎?」黃壤有心想問問傳言之事,到底是不好意思。只得說:「監正大人他可在司天監?」

  李祿自然不知她的心思,當下說:「他還在宮中,只是……只是……」

  黃壤見他為難,問:「可是不方便探望?」

  「不不不。」李祿說,「只是監正還在病中,只怕嚇著姑娘。」

  黃壤明白了。

  想不到,過了這麼久,第一秋竟然還是沒能恢復常人模樣。

  夢外的她,也曾聽第一秋提過此事,那只是輕描淡寫,草草一筆。而現在,她親身走過這些時間,卻與他隔著宮牆與高塔。

  她極盡真誠,道:「若是他可以見客,就請李監副帶我一見吧。容貌什麼的,不妨事。」

  李祿還是猶豫,他當然想帶黃壤過去,可是萬一真嚇著她,監正就連這點指望都沒有了。

  黃壤見他神情,立刻明白過來。她說:「監副不必擔心。我……我見過他,我想,不會比那時更可怕了。」

  李祿愣住,他看向黃壤,黃壤微笑著向他點頭。

  下午,皇宮。

  李祿帶著黃壤,一路來到圓融塔。

  裘聖白在查看今日的藥方,一抬頭,就看見黃壤。

  他盯著黃壤仔細打量,黃壤面上帶笑,向他輕輕一福:「見過醫正大人。」

  「哼,是你這丫頭。」裘聖白鼻子裡哼出一股氣,卻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帶她走入塔下一層。

  李祿很靈敏地意識到,裘聖白並不擔心黃壤會嚇著。

  黃壤抱著酒,踏進了這方陰暗的天地。

  如今的皇子皇女,在漸漸換血之後,開始出現了畏光的現象。這裡的燭火便被撤去許多。

  這裡掃灑得勤,卻依舊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藥味,又鹹又苦。

  黃壤打量著這些囚室,裡面困鎖著各種各樣的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幼。他們人人身上都帶著一股死氣,就連偶爾回一下頭,都陰森可怖。

  第一秋的囚室在入口處。

  他背對著牆壁,並沒有回頭。

  顯然,他對黃壤的腳步聲,並沒有黃壤對他腳步聲的熟悉。

  黃壤站在柵欄前,靜默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身上還沒有消腫,整個人看起來醜陋得像個怪物。

  哪有半點英俊模樣?

  「第一秋。」黃壤輕輕地喊出這個名字。

  小小的囚室裡,第一秋的背脊猛地僵直。他久久不回頭,黃壤明明帶著笑,眼中卻有淚光閃動。

  夢外的第一秋,在司天監玄武司的官舍裡獨自居住了一百多年。

  那些漫長的日夜,他會不會無數次重回這昏暗的囚室?

  溺於苦痛,不得解脫?

  黃壤這一生,遇人大多咎由自取、罪有應得。於是她很少心疼誰。

  但這一刻,她開始憐惜這個人。

  他的一生,在十九歲被終結。

  從這間囚籠裡走出去的,已經不再是那個稚氣的少年。

  黃壤等待許久,第一秋不肯轉身。

  裘聖白乾脆打開了牢門。黃壤回過頭,看一眼他和李祿,問:「你們能不能迴避一下?」

  二人皆莫名其妙,裘聖白說:「讓你進來已經開恩了。哪來那麼多毛病?」

  「好吧。」黃壤只好說:「那我還有一個問題。我要是吃了他的口水,會中毒嗎?」

  「毒性輕微。」裘聖白思索了一下,道:「他如今毒在血液,體質尚不成熟。」

  黃壤點點頭,一貓腰進了囚室。

  裘聖白琢磨了半天,終於反應過來哪裡怪異——不是,你為什麼會吃到他的口水啊?!

  他看向李祿——你有沒有聽到那個女人剛才的話?

  李監副一臉期待!

  囚室裡,那隻洋辣子趴在公文上睡覺。

  一聽到黃壤的聲音,它就已經奮力地爬起來。它一路爬到黃壤面前,準備順著她的鞋往上爬。

  黃壤一把將它拎起來:「已經這麼胖了呀?」

  那洋辣子扭動花花綠綠的身體,黃壤隨手將它放到一邊的雙蛇果上,雙蛇果旁邊還有一個盆,裡面正種著黃壤送給第一秋的種子。

  那顆巨大的種子長得像一根狗尾巴,毛絨絨的一團,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已經長了這麼大,種得很好哇。

  黃壤目光在它之上略一逗留,隨後來到第一秋面前。

  「你來幹什麼?」第一秋緩緩問。

  他還是不肯轉身。

  但這次的他,其實已經好太多了。

  他身上穿著潔淨的黑袍,黑袍寬大,將他整個人都遮了去。於是他的背影看上去只覺得胖,並不覺得可怖。

  黃壤揚了揚手上的酒壇:「我說了,今年春播時節,請大人喝酒啊。」

  第一秋聲音冰冷,道:「不喝。」

  黃壤拍開酒壇的泥封,李祿見狀,忙去為她尋碗。

  誰知,黃壤仰頭飲入一口酒,然後她猛撲上去,一把轉過第一秋。

  第一秋只覺得唇上一熱,那清冽的美酒入口。

  隨之而來的,有深重的玫瑰之氣。

  還有……極溫暖柔軟的唇舌。

  美人含香,呼吸溫熱拂面。

  監正大人一口氣吸了一半,卡在喉間,有一種心跳驟停的錯覺。

  那酒水入喉,他喉結微微滾動,全部嚥了下去。

  懷中美人溫軟如玉,髮間馨香繚亂。第一秋目中所見,光怪迷離。柵欄外,裘聖白「嗨呀」一聲,忙捂著眼睛退出去。

  黃壤毫不理會,她步步緊逼,第一秋步步後退。

  終於,他後背又貼了牆。

  黃壤目光鎖住他,微傾酒壇,又輕抿了一點酒。她湊近第一秋,用舌尖將甘美的酒汁輕輕塗上他的唇。

  「我說過,春播時節,要請大人喝酒。大人若不來,我便前來。大人若不喝,我就餵大人喝。」她紅唇貼著他左耳的輪廓,輕聲說。

  第一秋隨她吐字而顫動。

  李祿拿了碗進來,一看裡面的情景,反手對著自己的臉就是一耳光。扇完之後,掉頭就走。

  佳人軟玉生香,第一秋雙手微伸,又緩緩收回。他克制著,連一個擁抱也沒有。

  黃壤心中詫異——怎麼這點膽量都沒有?他夜御十二女。那十二位美人難道沒有餵他喝過酒?

  這也太不敬業了啊!這銀子花得真虧。

  對了,外面傳說他、他——

  黃壤目光下移,瞄向他的腰。

  可惜他如今十分腫脹,黑袍又寬大,不太看得出來。

  而此時問他這個問題,恐怕又有點傷口撒鹽。

  黃壤只得伸出手,在他腰間隨便摸了摸。

  第一秋察覺了,他終於問:「你在找什麼?」

  他的聲音沙啞,呼吸滾燙,輕輕地問:「你想什麼?法器?圖稿?還是其他什麼珍寶?」

  「啊?」黃壤心虛地縮回手,「為什麼這麼問?」

  第一秋垂下眼簾,道:「不必搪塞。在我這般形容的時候,你仍這般做。不求這些,欲求何物?」

  呃。黃壤十分為難:「這個不太好說。」

  第一秋眉眼低垂,仍是輕聲道:「說吧。說出你之所求,我會交由你帶走。」

  「不不不不……」黃壤連聲道,「帶不得帶不得。」

  如此貴重?

  第一秋蹙眉,黃壤怕他再語出驚人,忙說:「我就是來找你喝酒的。真的。」

  她將酒壇遞到第一秋面前,說:「這壇子酒釀了很多年了。很多很多年了。我一直捨不得起出來。當初我姐姐成親,本來想與她同飲的。可惜沒有合適的機會。」

  第一秋看了一眼那酒,說:「既然如此珍貴,何必送來?你……我們之間,似乎也並不太熟。」

  他說這個,黃壤可就來了興致了。

  她說:「不不,這就是最珍貴的時候了。正好可以配這酒。」

  她的蜜語甜言,好像信手捻來。

  第一秋盯著那壇酒,目光似乎融化在琥珀般的酒汁裡。黃壤將酒壇遞給他:「再來一口。」

  酒香充斥了整個囚室,香醇得連燭火也昏昏欲睡。

  第一秋接過那酒壇,他手腕的鎖環還在,隨他動作而嘩啦作響。但此時此刻,這聲音似乎也沒那麼難聽。

  他仰起頭,輕輕喝了一口酒。

  曾經,他為了保持自己雙手的穩定,從不喝酒。

  今天,他嘗到了這酒的味道。

  它濃滑而甘美,香氣馥鬱,如同美人溫潤柔軟的唇舌。

  那是他終其一生,也不可能遺忘的味道。

  這酒並不烈,但第一秋還是醉了。他是真不擅飲酒。

  黃壤將他扶到小床上,說:「醉了就睡覺。」

  第一秋睡眼惺忪,道:「你要走了嗎?」

  黃壤扶他躺下,說:「我還會再來。」

  第一秋意識已經十分昏沉,但他還是問:「為何這般待我?」

  黃壤索性也躺下來,將頭靠在他肩膀上,看囚牢之頂:「這時日難熬,但我希望日後你再想起時,能順便思及一星半點的好。我陷落深淵已久,承蒙照顧。這是……報答。」

  第一秋倦意湧來,他閉上眼睛,說:「我聽不懂。」

  黃壤將手掌覆在他額頭,說:「不用去懂。」

  第一秋知道,他睡醒之後,這個人連同她的溫度,都會消失。他強撐著說最後一句話:「可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黃壤想了想,說:「我在玉壺仙宗學藝,我想要你來看我。你來看我,好不好?」

  「好。」第一秋答完這個字,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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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1:03: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送狗

  等到第一秋徹底睡熟,黃壤爬起來。

  「我們監正沒事吧?」李祿輕手輕腳地進來查看。

  裘聖白看看第一秋,又看看黃壤,半晌說:「這樣你也下得去嘴!」

  這是什麼話?李祿立刻反駁:「我們監正底子好,即使是這樣,也還有幾分耐看。」

  裘聖白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

  李祿轉頭向黃壤賠笑:「阿壤姑娘莫怪,我們監正不喝酒,所以酒量淺了些。」

  ——別吹了,你們監正根本沒有酒量那種東西。

  黃壤走到囚室一角,那裡放著雙蛇果樹,樹上趴著洋辣子。

  旁邊那個花盆裡,狗尾巴草長得十分茂盛。

  黃壤隨手撫弄,將這毛絨絨的草整理好。李祿頓時目瞪口呆:「這這——」

  「送監正大人的小驚喜。」黃壤拍乾淨手上的細絨,站起身來。她轉身要走,裘聖白忙說:「等等!」

  話落,不待黃壤問,他取出一枚丹丸遞過去:「解虺蛇之毒。」

  喔。黃壤接過來,將丹丸納入嘴裡。

  旁邊,李祿慇勤道:「我送阿壤姑娘。」

  黃壤嗯了一聲,走了幾步,復又回頭。囚室裡狹小的刑床上,第一秋安安靜靜地沉睡。

  她對這個人,親近而憐惜,尚不算情深。

  但想想這一生,似乎再也沒有這般心無雜念地接近過一個人。

  黃壤走出圓融塔,外面天光晴好。

  風裡摻了點淡金色的陽光,攪動著人間萬物。那些不安分的枝椏上,葉苞鼓脹,已經隱隱帶了一點新綠。

  春日將至。

  圓融塔地下一層,第一秋醒來時,囚室中已經只剩他一個人。

  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酒麻痺了他的知覺。他撐著身子,吃力地站起來。面前是昏黃的燭火,一室冷清。

  若不是未散的酒香,那個人簡直像不曾來過一樣。

  共飲之後,獨留一人。那種孤寂很快淹沒了他。

  第一秋緩緩走到囚室門口,鎖鏈已經到了盡頭,不可以再向前走。他低下頭,看見牆角,突然愣住。

  牆角放著兩個花盆,一個是雙蛇果,洋辣子正趴在葉片上睡覺。

  另一個花盆,是上次黃壤送她的種子。那種子巨大無比,他每天都認真澆水,甚至讓裘聖白搬到外面曬曬太陽。

  等到那種子出土,他才發現是一盆狗尾巴草。

  這草長得猶其快,如今已經到他膝蓋。

  原以為只是黃壤的玩笑,他一笑了之,並不在意。而此時,黃壤臨走前對這盆狗尾巴草做了整理。

  那些彎彎曲曲的枝葉,交纏捲裹,最終變成了一個字。

  ——一個「秋」字。

  第一秋的指尖撫摸著那個字,這小小的一點驚喜,可抵酒醒人去之後的半室冷清。

  玉壺仙宗。黃壤依舊刻苦修煉。

  她於武道方面,資質算不得什麼奇才。但是勤能補拙也是至理名言。

  黃壤的修為,漸漸超越一般弟子,在點翠峰展露頭角。

  而育種之事,她果然也沒落下。

  一方面是愛好,一方面是對何惜金、武子丑、張疏酒三人的好奇。

  這三位掌門每個月定期向她寄來一筆銀錢。從不問這些銀子的去向。

  黃壤便為他們培育各式各樣的良種。

  她暗自記錄著這些良種在市場上的價格,知道這將是一筆巨資。

  這三位大人物,到底用這些良種做了什麼呢?

  她沒有問。只是將大量的良種回寄給他們。

  無限的給予,能如何毀掉一個人,黃壤很期待。

  謝紅塵對黃壤的修煉進度非常滿意,黃壤的法卷,已經漸漸與聶青藍、謝笠等同。

  仙門中漸漸開始以她為榜樣。無數師長以她為榜樣,教化弟子。

  其他弟子被內捲得叫苦不迭。

  ——這丫頭就是個瘋子。她壓根就不休息!

  而圓融塔,第一秋的身體日漸好轉。

  他不再抵觸喝藥,甚至會主動和裘聖白討論藥方。他開始嘗試著活動身體。裘聖白甚至解開了他的鎖鏈,允許他在圓融塔內走動。

  第一秋親自為洋辣子採樹葉,準備食物。親自將狗尾巴秋抱出去曬太陽。親自盤玩雙蛇果樹。

  最後,他提出想要回到司天監。

  裘聖白皺眉,問:「你說什麼?」

  第一秋重復了一遍:「我想回司天監居住。放心,我會按時過來換血。」

  裘聖白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似乎在思考。

  第一秋道:「司天監也會有人准時過來領藥。」

  裘聖白終於問:「你如今……身體異常,不怕被人看見?」

  這本是少年人最在乎的事。然而第一秋卻道:「無妨。我不在意。」

  啊,他當然不在意。因為那個他在意的人,並沒有嫌棄。

  裘聖白嘆了口氣,道:「好吧。但是你若不遵老夫醫囑,老夫還是會隨時將你抓回圓融塔的。」

  於是,第一秋左手抱著雙蛇果,右手抱著狗尾巴秋,樹葉上還趴著洋辣子,他一路出宮,回到了司天監。

  如裘聖白所言,他的身體仍然異於常人,看上去十分可怖。

  那些異樣的目光從四面八方而來,不時偷偷打量。

  第一秋卻已經坦然處之。

  這批皇子皇女中,他是第一個離開圓融塔的。

  裘聖白目送他離開,旁邊福公公問:「醫正就這麼放他回家,不擔心嗎?」

  「他會按時回來的。」裘聖白輕聲說,「因為他還想活。」

  因為他很想很想好好活著。

  第一秋回到司天監之後,第一時間看到了那些圍在門外的女人們。

  大家見了他一身黑袍,兜帽遮了半張臉,簡直十分陰森古怪的模樣,不由紛紛後退,讓出一條道。第一秋進到玄武司大門,環視左右,問:「發生什麼事?」

  呃……守衛一臉為難地向他解釋了這些女子守候在此的原因。

  監正大人看看這些女子,再低頭看看自己的腰。

  他好像明白了圓融塔裡,黃壤在他腰間摸摸捏捏的原因。

  監正大人欲言又止,神情一言難盡。

  雖然沒有這「纏腰之寶」,但監正大人對裘聖白十分配合。

  他會按時前往圓融塔找裘聖白把脈,所有裘聖白令人送來的藥,他都按時按量地服用。

  雖然每一次換血都痛苦不堪,但是他在好轉,拼卻一切去好轉。

  時間如水,匆匆而過。

  這一日,仙門為新秀弟子舉行演武試藝賽。

  這是新秀弟子展露頭角的好機會。

  為了讓平民百姓也能領略仙門風采,演武場設在瞰月城。

  瞰月城是座小城,位置在玉壺仙宗和上京城之間,堪稱四通八達。

  嚴格說來,這裡是朝廷管轄。

  但朝廷也從未反對。

  以如今仙門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朝廷反對只怕也是無用的。

  是以,師問魚對此舉一般是默認。

  於是,小小的瞰月城,擠滿了前來觀戰的人。

  這些人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但大家談論的事情都大抵一致——今年新秀弟子誰能奪下演武頭名,摘得桂冠?

  司天監,玄武司,第一秋的書房。

  牆角放著那盆狗尾巴秋,它長得越發高大,毛絨絨的一大叢,然而卻始終是一個生機勃勃的「秋」字。

  雙蛇果樹矮小,被放在書案上。洋辣子躺在雙蛇果葉片上睡覺。

  第一秋正在嘗試雕刻一件法寶,他的身體恢復得不錯,腫脹漸消,已經現出清瘦的樣貌。

  只是手的穩定性仍然未能恢復,而他對這法寶要求苛刻,是以雕琢得極為用心。

  外面腳步聲漸近,卻是裘聖白。

  他背了藥箱,進得門來,問:「近幾日情況如何?」

  第一秋伸出手,任由他把脈:「尚可。過兩日,我想離開上京一趟。不消幾日便能返回。」

  「不准!」裘聖白怒道,「你如今的體質看似穩定,實則危險。若是被其他人看出端倪,難保虺蛇血之事不會洩露。到時候陛下追究起來……」

  第一秋打斷他的話,道:「不會。此行並非公務,我不會以朝廷身份外出,只是……」

  裘聖白更氣:「你只是去瞰月城,私會那個丫頭!」

  第一秋無言,裘聖白接著道:「那個丫頭現在是謝紅塵的弟子,而且是極其出色的親傳弟子!你去見她,謝紅塵難道是瞎子?他若出手,你能對付否?」

  第一秋沉默。

  如今仙門的第一劍仙,以他的實力,尚不能與之為敵。

  裘聖白道:「監正如今的體質根骨得來何其不易?怎可輕涉險境?老夫說句以下犯上的話,您可莫要色令智昏!」

  說完,他悻悻而去。

  本來這事也沒什麼,然而到了夜間,第一秋發現一件事——那隻洋辣子不見了!

  平時它一般吃飽喝足,不是在雙蛇果樹上睡覺,就是去狗尾巴秋裡面打滾。可是現在,第一秋找遍了書房,並不見它的影子。

  「來人!」第一秋容色冷肅,門外守衛知道不好,紛紛趕來。

  「誰進過本座書房?」第一秋沉聲問。

  大家面面相覷,好半天,有人小聲答:「回監正,小的們一直守在門口,不敢稍離。期間並沒有人入內。」

  他話音一落,只聽「啪」地一聲響。第一秋怒拍几案,震得茶盞蓋彈跳老高。

  第一秋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本座不見了一物,令司天監上上下下,立刻去找!」

  隨即,他自腰間掏出碳筆,畫了一張草圖。

  圖上是……一條蟲?

  這有什麼辦法?

  整個司天監掘地三尺,開始找一條蟲子!

  可是這談何容易?

  兩日下來,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司忙得人仰馬翻。洋辣子是捉回來無數條,但沒有一條是監正大人的訂情信蟲!

  李祿和鮑武叫苦不迭,日夜不休,四處找蟲。

  皇宮,圓融塔。

  裘聖白在認真地填寫醫案。第一秋是最早離開這裡的,但其他的皇子皇女,還是絲毫大意不得。

  他每日奔忙,便是入夜睡覺也要睜著一隻眼睛。只怕是這些貴人又病情有變。

  此時已是深夜時分,裘聖白好不容易寫完今天的醫案,突然腳踝一陣劇痛!

  「啊——」他痛叫一聲,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腳踝上,不知幾時爬上來一條蟲!

  裘聖白捏起那條蟲,直到它近在眼前,醫正大人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這竟然是第一秋那隻洋辣子!!

  醫正大人對上洋辣子那兩隻豆大的眼睛,再好的涵養也忍不住破口大罵:「你、你這蠢東西!不是跟著你爹回司天監了嗎?!」

  誰敢相信,這條該死的蠢東西,一路從司天監爬到圓融塔,就為了蟄他一口?

  「老夫不讓你爹出門,是為了誰?你這蠢東西竟然恩將仇報!你別以為你是條蟲,老夫就不跟你計較!今天你爹不賠老夫精神損失,老夫非踩死你不可!」醫正大人數年勞心勞力,終於在這一刻破防了。

  他咬牙切齒,連腳踝的劇痛都顧不得了,一邊碎碎念,一邊提著它前往司天監,找某個人算賬。

  司天監持續了三日的找蟲行動,在醫正大人的滔天怒火中結束。

  代價是監正大人賠償了半個月的薪俸。

  ……

  而此時,瞰月城。

  仙門新秀弟子演武在即。謝紅塵帶著玉壺仙宗的四個新秀弟子進了城。

  城中所有的聲音都因他的出現而驟停。諸人的目光紛紛被這位仙門第一宗的宗主所吸引。

  謝紅塵依舊衣白如雪,腰間佩玉。正如淵渟嶽峙琨玉秋霜。

  黃壤緊跟在他身後,看眾人夾道相迎,頓時十分感慨。

  ——夢外的成元十二年,她也曾和謝紅塵一併前來觀賽。只是當時她是宗主夫人,只要盛裝出席便可。

  而謝紅塵忙於應酬,也並不會陪伴她。

  如今夢中的成元十二年,她一身勁裝,身背寶劍、步履生風。早已沒有了半點宗主夫人的溫婉華美,只有髮間的珠繩垂落下來,白冰絲、紅珊瑚,飄飄蕩蕩,美得豔烈。

  她緊隨謝紅塵,身正背直,氣勢凜然,頗類其師。自然也引來了無數人窺探的目光。

  謝紅塵有所感覺,他微微側頭,道:「回客棧後,你自去練功,莫要胡亂走動。」

  黃壤答了一聲是。她本來也不想到處走動。

  謝紅塵對她的回答十分滿意,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喜歡別人打量黃壤的目光。

  可是青青少女身背寶劍,朝氣勃勃、姿容皎皎,燦若明珠。如何能不引人注目?

  黃壤倒是沒有理會謝紅塵的心思,她目光流轉,打量這座小城。

  瞰月城雖小,但酒肆客棧林立,行人往來,車水馬龍。其繁華比之上京城也不遑多讓。

  謝紅塵踩著眾人的目光,一路來到下榻的客棧。黃壤作為他的親傳弟子,房間就在他隔壁。

  謝紅塵自然不能歇息,玉壺仙宗主持新秀弟子演武,他身為東道主,自然要見一見各派掌門。

  那些有幸前來的新秀弟子,也要提前過來拜見。

  他很忙。

  黃壤也沒閒著,這客棧是有小廚房的。

  她熟門熟路地摸過去,果然,那小廚房還在。啊,居然連陳設都一模一樣。

  黃壤開始懷疑這夢的真實性,怎麼可能如此還原?

  她找到食材,開始做飯。

  夢外的成元十五年,她也做了幾個小菜。那時候她與謝紅塵還是同一個房間,可當時謝紅塵短暫回來一趟,便又匆匆出了門。

  黃壤這次便索性做了一碗甜湯。

  她用山藥蒸熟,壓成泥,摻入糯米粉,用牛乳調和。然後將其搓成小湯圓,入水煮熟,隨後加上酒釀、少許糖。最後加了幾瓣玫瑰以作裝飾。

  她做飯十分認真,並沒有留意周圍。

  對面的客房裡,有人透過窗戶,遠遠地注視這裡。

  ——第一秋看得久了,旁邊李祿便提議:「既然來了,不如我們過去跟阿壤姑娘打個招呼,如何?」

  第一秋搖搖頭。

  他身披黑色斗蓬,兜帽壓下來,遮住了半張臉。

  因為體質原因,他肌膚蒼白,額角還有若隱若現的蛇紋。

  如今他倚窗而立,安靜地看那個人做甜湯。他早就知道謝紅塵會住在哪個房間,於是選了視線最好的地方。果然,這便見到了她。

  李祿說:「監正這些天日夜不歇,想必是為阿壤姑娘準備了禮物。今日既然見到,自然還是交給她為宜。」

  他說禮物,第一秋的臉色便不那麼自然。

  「小玩意兒而已,不至於此。」第一秋的手探入懷中,摸出那個香囊。那是件儲物法寶,一個金絲編織的鏤空葫蘆,葫蘆口以翡翠雕刻著藤蔓和半開的花蕾。

  這翡翠包裹鑲嵌了半個葫蘆,渾然天成。其下則是金絲垂如細藤,上面盛開著幾朵白色的小花,精美異常。

  顯然,此物很是費了些心思。猶其是以第一秋雙手的狀態,熔鑄和雕刻都猶為不易。

  她……會喜歡吧。

  第一秋低下頭,像那些第一次為心儀的姑娘準備禮物的少年一樣,心中不安。

  黃壤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她端著甜湯出了小廚房,一路上樓。

  第一秋透過窗戶,看著她行走在走廊,有時出現,有時被遮擋。

  如同雲層之中的明月。

  可黃壤端著這碗甜湯,卻沒有回自己房間。

  她去敲謝紅塵的房門。

  第一秋的神情緩緩陰沉下來。李祿見狀,忙說:「阿壤姑娘是謝宗主的弟子,弟子孝敬師父,不用在意。」

  第一秋嗯了一聲,人卻是從窗口走開了。

  人是走開了,目光卻又總忍不住往窗外瞟。

  黃壤敲了兩下門,那門便開了。

  謝紅塵在,他當然在。黃壤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黃壤端著甜湯進去,說:「師尊今日辛苦,喝一口湯,潤潤喉再出去吧。」

  謝紅塵與一眾掌門宗主在一起,自然是免不了酒與葷腥。

  他自己不太喜歡,便也吃不了幾口。

  如今望著這甜湯,被香氣一撲,自然也有幾分食欲。

  「想不到你還會下廚。」他在桌邊坐下,身上是剛換好的衣裳。他的衣衫沒有薰香,身上只有極冷冽的氣息。

  黃壤將甜湯送到他面前,門自然是不關的。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若是關上門,只怕說不清楚。

  她笑著道:「師尊小看弟子了,若論廚藝,弟子也是練過的。」

  ——就在祈露台,練了一百年呢。黃壤一邊說話,一邊將湯圓盛到小碗裡。

  謝紅塵看著她的動作,只覺得溫馨與熟悉。像是曾經有無數個日夜,她一邊溫言軟語,一邊為他分著餐食。

  黃壤將盛好的甜湯送到他面前,還不忘加上一個銀勺。

  謝紅塵微頓,說:「你也一並用些吧。」

  「好啊。」黃壤也不拒絕,與他相對而坐。

  謝紅塵舀了個湯圓,緩緩放進嘴裡。

  這東西很合他脾胃,入腹之後,肺腑一片溫熱清甜。

  謝紅塵便多吃了幾個。

  黃壤要再給他盛,謝紅塵站起身來,道:「不必。為師要出門一趟,你自回房休息。」

  他竭力保持著師徒二人的安全距離。

  黃壤答應一聲,卻又倒了杯水讓他漱口。

  謝紅塵隨手接過來,像是無數次的默契,不用言語。

  黃壤收了碗筷便自行離開,謝紅塵盯著她的背影,聽腳步聲漸漸遠去。

  對面,有人神情陰冷地盯著這一切。

  李祿在一邊苦勸:「監正,他們是師徒,師徒!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二人關係親近些,也是難免的。」

  監正大人的回應,是一聲冷哼。

  他陰沉著踱出門來,一眼看到一條大黃狗。

  頓時幾步上前,飛快地將香囊繫在狗脖子上。李祿滿頭問號:「監正……您這是?」

  監正大人神情冰冷:「你不是問本座為何日夜雕刻這法寶嗎?送狗的。」

  他一指那黃狗,卻隨手施了個小法術。那狗輕嗚一聲,掉頭跑走。

  李祿:「……」

  黃壤收拾完碗筷,剛要回房,一轉身,竟然看到一條狗。

  狗是普通的大黃狗,只是脖子上還繫著……一件儲物法寶。

  這年頭,狗都戴法寶了?!

  而那黃狗徑直走到她面前,蹲坐下來。

  黃壤大吃一驚,從狗身上將那法寶摘下來。

  那法寶是件葫蘆狀的香囊,一半翡翠一半金絲,造型精美,巧奪天工。而鏤空的葫蘆裡可以擱香丸,十分適合女子佩戴。

  黃壤拿起香囊,在腰間比劃了一下,真真是愛不釋手。

  「這……你的?」她問那大黃狗,「你不會是要送給我吧?」

  那條大黃狗當然不會回答她,皺了皺鼻子跑開了。

  這……一條狗送了我一件法寶?

  黃壤握著那葫蘆,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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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1:03: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演武

  黃壤一頭霧水,帶著這莫名得來的法寶回了房間。

  而對面一樓之隔的監正大人,則是氣得一夜沒睡好。

  次日,新秀弟子演武試藝便正式開始了。

  為公平起見,所有新秀弟子都使用玉壺仙宗統一準備的法寶。

  黃壤選了一把重劍。做為謝紅塵的親傳弟子,她是要守關的。

  仙門各路掌門都有視野良好的看台,大家紛紛落座。一邊注視中間的演武場,一邊虛假地吹捧別派弟子。

  黃壤與一眾新秀弟子站在一處,她今天穿了一襲淺金色的練功武,髮間珠繩耀眼。纖纖女子,身背重劍,步若疾風。如天光向此聚攏,惹得無數人眼前一亮。

  「本屆新秀弟子演武試藝正式開始。」張疏酒和謝紹沖負責維持次序。

  而她的師尊坐在最高的觀武台,面前一盞清茶,幾碟果品。

  謝紅塵的目光墜落場中,盯著那一抹金色。他身邊,幾位掌門紛紛誇讚黃壤風姿無雙。謝紅塵並沒有謙虛,放眼整個仙門弟子,若論品貌,黃壤首屈一指。

  她是那種天生就會發光的人。

  就算淹沒於人海,也能璀璨奪目。

  人群之中,監正大人因為是匿名而來,並沒有特別的座位。

  他跟一群有點權勢或者錢財的官員、商賈坐在一處觀武台,視野只是尚可。周圍的人口口聲聲,議論的全是謝宗主。

  監正大人看一眼遠處觀武台上的人。謝紅塵其人,自是君子如玉,華光內斂。而監正大人卻只覺礙眼。

  第一場試藝,便在此時開始了。

  謝紹沖負責主持,謝紅塵、武子丑、何惜金、張疏酒四人見證。

  迷花宗宗主柴天嶸、幻蝶門門主銜蝶夫人等十人負責評級。他們會從所有前來試藝的弟子中定出排名。

  當然,這在黃壤眼裡是無聊之事。

  她只是覺得,可惜今天謝靈璧沒來。

  不然的話,自己鬥志會高昂得多。

  第一輪試藝開始。黃壤面對的是迷花宗柴天嶸之子柴爻。

  這柴爻,真說起來也是生得一表人材。他聽說過自己父親有意撮合他與黃壤,如今真的見到黃壤,只覺眼前如明珠耀目。

  黃壤倒是面帶微笑,向他拱手道:「柴師兄,請了。」

  柴爻訥訥地回了個禮,滿心都是——我要讓著她,且莫傷了她。

  觀武台上,有兩個人十分不悅。

  無用之徒,色令智昏!謝宗主和監正大人同時冷哼。

  柴爻心思百轉,黃壤可並不手下留情。

  她輕喝一聲:「柴師兄小心了!」

  話剛落,劍已至!

  她若看外貌,與謝紅塵的君子之劍相仿。但此時一出手,眾人便感覺出了她與謝紅塵的不同。

  謝紅塵出劍飄逸出塵,風流雋秀。而黃壤出劍力貫千鈞、氣勢如虹。

  劍仙風采,大多似謝紅塵這般,君子如玉,如切如琢。劍道圓滿,進退有度。

  而黃壤卻是有去無回,攻強於守。

  柴爻不想她劍風如此霸道,只三個回劍,就被她擊落了手中劍。

  謝紹沖宣佈了勝負,柴爻猶自發呆,不敢置信。

  黃壤向他抱拳施禮,臉上卻並無得色。

  眾人紛紛讚她謙遜,寵辱不驚。

  但實則,黃壤心裡翻騰不止——這樣練下去,什麼時候才能與謝靈璧一戰?

  思想之間,她的手不由摸了摸頭上的茶針。

  這根透明的茶針,黃壤原以為是這場夢的計時之物。

  但是現在,她發現不是。

  第二場夢顯然要比第一場夢長得多。而目前為止,這根茶針並沒有融化的跡象。

  第一場夢茶針融化,是因為她報了仇,也受了傷。

  那麼夢何以碎?

  是她身死,還是仇消?

  黃壤不知道。她也在試探。

  她站在演武台中央,周圍皆是看客。這些人,她曾經都見過——以玉壺仙宗宗主夫人的身份。

  而現在,她站在這裡比武。

  那一瞬間,她有一種時間錯亂、真假難辨之感。

  第二個少年弟子很快上台,是何惜金的次子何澹。

  這少年修為紮實,也不似柴爻上台時的呆愣。他持劍而來,對著黃壤就是一招靈劍截脈。此劍招凶險,黃壤凝神,迅速以狂龍點頭之式破之。

  周圍眾人漸停了說話,專心觀戰。

  何澹劍法與修為相得益彰,而黃壤絲毫不懼。她一劍快似一劍,顯然這些年的苦練頗有成效。

  人群之中,眼神不好的民眾只能看到她金色的影子。

  第一秋凝視她,短短十年時間,她進步簡直神速。

  觀武台最高處,謝紅塵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然目光一直注視台上。

  那個人出劍之時,有一股狠辣,與她一慣溫婉善良的性格不符。

  謝紅塵本就是登臨極點的劍仙,他深知劍道即心道。但一個人的劍與心為何會有如此之大的差別?

  他不知道。

  只是場中,那個人像是一團金色的光,舒展流轉。

  即使是何惜金的兒子,也並不能戰勝她。

  黃壤手中的寶劍,像是感受到她的意,嗚嗚輕鳴。當何澹的劍意被破,黃壤的劍尖抵在他咽喉之處時,所有人都意識到——玉壺仙宗,或許會誕生另一個劍仙。

  不是謝紅塵的弟子。而是除謝靈璧和謝紅塵以外,真正的劍仙。

  「阿、阿、阿……」何惜金的聲音斷斷續續。

  幸好旁邊武子丑立刻接上:「阿壤姑娘真是優秀啊。」

  何惜金不滿意「優秀」這個詞,糾正道:「萬、萬、萬……」

  張疏酒說:「萬中無一。」

  何惜金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張疏酒又補充了一句:「謝宗主好眼光。」

  謝紅塵淡淡道:「她天資不及何澹公子,唯刻苦罷了。」

  他這一聲刻苦,說得漫不經心。但黃壤的刻苦卻是抓緊了任何一點光陰。她像是在和時間賽跑,怕晚一步就來不及。

  若說真是醉心劍道也就罷了,可偏偏她不是。

  她不愛修武。

  這件事謝紅塵早就看出來了。

  相比之下,黃壤更喜歡培育良種。她只有在祈露台,才是真正的快樂。

  於是就連謝紅塵都不知道她為何如此執著。

  可她偏偏就像是著了魔。

  這場試藝之初,黃壤做為謝紅塵的弟子,乃是東道主之一。她禮讓客人,初戰守擂三場。

  三戰三勝。

  玉壺仙宗可謂是得了臉,謝紅塵更是被人捧上了天。

  人群中,監正大人心中卻越發陰鬱。

  這十年時間,他不僅調理身體,自然也有潛心修煉。與黃壤修武和育種相似,他白天修煉,晚上則製做各種法器。

  可是黃壤進展太快了。這讓他沒有什麼優越感。

  他甚至開始思考,如果不考慮體質,他親自上台與黃壤一戰,能不能取勝?

  監正大人沒有把握。因為台上的何澹、柴爻等人並沒能逼出黃壤的全力。

  一想到自己上台有可能敗在黃壤劍下,監正大人真是滿心陰雲。

  苦修!必須苦修!

  監正大人墜入了內卷的深淵。

  黃壤戰過三場,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對四方各躹一躬,隨後退場。

  謝紅塵自然不能離開,但他的目光卻緩緩移至場外。他看見那團淺金色的影子,如陽光一般離開。於是整個演武場都黯淡了下來。

  謝紅塵不能走,第一秋卻是可以走的。

  他起身離座,穿過人群,遠遠地跟隨黃壤。黃壤也不四下走動,徑直回了客棧。

  ——走什麼走,不用練功的?

  第一秋想要叫住她,但叫住她說什麼?

  一想到自己的戰力可能不如她,監正大人連心都結了冰!

  他眼看著黃壤進了房間,卻停住了腳步。

  李祿緊緊跟著自家監正,見狀忙說:「謝紅塵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監正大人何不見見阿壤姑娘?」

  第一秋臉色陰沉,半天道:「回房。」

  「啊?」李祿莫名其妙:「為何?監正好不容易過來瞰月城一趟,如今阿壤姑娘就在眼前……」

  第一秋冷冷地橫了他一眼,一個轉身,竟然真的回房了。

  ——我堂堂七尺男子,豈能配不上一個女子?苦修!給我不眠不休地苦修!

  李祿看不懂。真的,男人心,海底針。

  黃壤回到房間,並沒有歇著。她是很累,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來到小廚房,這次做了幾樣小菜。

  謝紅塵口味清淡,他觀武之後,定會召集弟子分析之後的比試。這時候有幾樣小菜,再好不過了。

  果然,等到第一天的比試結束,謝紅塵便帶著其餘三名弟子一併返回。

  他回到房間,嗅到一陣酒菜的香氣。

  黃壤已經將菜擺好,見狀抬頭道:「師尊和諸位師弟都辛苦了,我回來得早,便做了幾樣小菜。」

  謝紅塵腳步微頓,隨後緩緩入內。

  此時天已擦黑,房間裡掌起了燭火。昏黃的光影為她鍍上淺淺的光暈,整個房間充滿了異樣的溫馨。謝紅塵覺得,這樣的日子似曾相識。

  那些陌生的畫面,在他腦海中一頁一頁地浮現。

  他緩緩坐到桌邊,黃壤連為他斟酒的姿勢,他都熟悉。

  怎會如此?

  他伸出手,按住黃壤的手背。

  黃壤微怔,謝紅塵也猛地反應過來。他如被火燙,迅速收回手,強作若無其事,道:「你今日也辛苦了,何必忙這些雜事?回去吧。」

  黃壤自然點到為止,他這個人,是不能操之過急的。

  她輕輕一福,道:「弟子告退。」

  話落,她轉身出去。還不忘關上房門。

  謝紅塵手掌之上,還有她手背的餘溫。桌上小菜精緻,他挾了一筷放進嘴裡,連味道都出乎意料地合乎了心意。

  彷彿每一道菜,都是專門為他而研製。

  謝紅塵強迫自己趕走這些雜念,可是他趕不走。

  他擱了筷子,他應該召集四名弟子,為他們分析今日戰況。以備戰明日的第二輪比試。

  可他不想。

  他雙手摀住額頭,腦子裡皆是黃壤今日比鬥的畫面。

  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他努力壓制住這些荒唐的記憶,想要睡一覺。

  也許,自己需要休息。

  他脫了鞋,躺在床上,抱神守一,想要驅除雜念。

  而隔璧,傳來若有若無的水聲。

  僅僅一牆之隔,水聲特別清晰。

  是洗澡沐浴的聲音。

  謝紅塵已經用盡了全力,腦子裡的畫面卻不能自控。

  黃壤哼著一首小調,小調悠揚宛轉,如倦鳥歸巢、遠山日落。

  謝紅塵如果想,他自然是有一千種辦法能看到隔壁的情景。他不能,但是這種想法如蟻般輕輕啃咬著他的心,刺癢到微痛。

  「一息之後,立刻入睡。」謝紅塵向自己施了一道言咒。

  他終於睡了過去。

  然而夢裡也並不平靜。

  那是一處陌生的所在。

  外面是一道灰瓦白牆,從半月形的拱門進去,可以看見精緻的三角小亭。小亭旁邊有個小小的水池,池邊種著一株古怪的梅樹。

  梅樹下放著一把躺椅,黃壤就睡著躺椅上。

  天氣炎熱,她身上僅僅穿了一條絲綢的衣袍。衣袍柔軟細滑,如水般鋪散開來,並不能好好地遮住她。

  謝紅塵緩緩上前,看到柔軟絲綢中她細膩無瑕的小腿。她的腳小巧而白嫩,趾甲上還塗著豔紅的丹蒄。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

  她覺得癢了,側過臉去,換了個睡姿。

  他於是湊上去,吻上了她的臉頰。

  陷落在絲綢中的美人睜開眼睛,眸子先是矇昧庸懶,而後漸漸透出迷離的水光。

  她舒展雙臂,水蛇般纏繞了他的頸項。

  「你回來了呀。煉完丹了嗎?」她字字如呢喃,在他耳廓邊廝磨。

  煉丹?煉什麼丹?有什麼東西在他記憶之中湧動,而他甚至來不及回答,便陷進另一場狂亂的迷夢之中。

  謝紅塵醒來時,猶自驚喘。

  他的手按住床沿,緩緩用力,直握得指節發白。他不敢去想自己夢見了什麼。可額間的汗水,狂亂的心跳,所有的一切,都是提醒他。

  他緩緩起身,桌上的酒菜已經只剩微溫。

  明天還要進行第二輪比試,他身為宗主,不能懈怠。他找出潔淨的衣裳,為自己更衣。汗濕的衣袍一件一件剝落,他想要剝去那些湧動的慾望。

  可最終,卻露出一個不堪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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