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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暮蘭舟] 回到老公自宮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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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21 01:15: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復仇 第二十章 錦衣衛的事,能算偷麼?

  魏采薇扯謊:「哦,早上我去馬廠胡同找陳經紀的時候,有路人向我打聽李偉的下落,我一來不知李偉是令尊,二來目觀此人賊眉鼠眼的,不是良人,就說不知道,沒聽過此人。」

  李太后的父親李偉好賭成性,眾所周知,所以魏采薇無中生有,弄出個路人來,以圓謊言。

  李九寶一聽,不疑有他,臉色一變,「定是賭場來催賬的。」

  陳經紀說道:「你父兄還在三里屯,怕是賭場的人又要堵門討債,你一個姑娘家獨居不安全。你今晚住我家,和我祖母一起睡,我去鄰居王二狗家借宿。」

  李九寶低聲道:「又要麻煩你了。」

  看來李家被賭場堵門追債這種事情時有發生,領居們幫忙打掩護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陳經紀道:「大家都是鄰居,理應互相照應。」

  兩人言談間,魏采薇麻利的把陳經紀昨晚送的大西瓜切了,抓了幾把乾果子擺盤,招呼兩人坐下喫茶果,「今日勞煩兩位了,我行醫在外,匆忙趕回家,連一杯熱茶都沒有,幸好是夏天,就請兩位吃瓜果解暑。」

  這可是未來的李太后啊!魏采薇把壓箱底的吃食都拿出來,熱情招待,就怕怠慢了。

  瓜都切好了,李九寶不好推辭,道了謝,坐下吃瓜。

  魏采薇拿起一顆飽滿的榛子,拿夾核桃的鐵鉗子夾破外殼,掏出果肉,用手掌搓去表層褐色的細皮,放在盤子遞給李九寶,「嘗嘗,這是我家鄉的土產。」

  李九寶家裡雖窮,卻落落大方,拿起來吃了,「又脆又香,好吃。」

  陳經紀說道:「京城乾果鋪子也有榛子,但沒這個大。魏大夫家鄉是那裡?」

  魏采薇一邊夾著榛子,一邊說道:「我來自鐵嶺,這是鐵嶺象牙山的榛果,還有各種乾蘑菇,也是京城沒有的風味,我給你們包一些回去,用熱水泡發了燉雞,最是美味。」

  李九寶忙道:「魏大夫盛情款待,多承盛情,銜結難應。」

  魏采薇指著後院廚房笑道:「廚房至今沒有開火,我在外行醫,回家只想躺著,不想動彈,一天三頓飯都是在外頭吃,沒時間燒菜。如今天熱潮濕,乾蘑菇在家裡怕是要放壞了,千里迢迢帶來的風物,不如送給你們添碗菜。」

  不等李九寶拒絕,魏采薇翻箱子將乾貨包了兩包,分給李九寶和陳經紀。

  陳經紀訕笑:「這又吃又拿的,怪不好意思。」

  魏采薇說道:「我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也沒有朋友。都說遠親不如近鄰,但我的鄰居是當官的,我這種草民不好和人家高門大戶的走動,你和李姑娘雖住在對街小巷,我卻和你們投契,以後你們就是我的鄰居,鄰居之間,何必如此客氣。」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兩人收了禮物。

  告辭時,魏采薇把兩人送到了巷子口才返回。

  回到家裡,魏采薇長舒一口氣:今天禮數周全,結了善緣,應該給未來的李太后留下了良好的初次印象。

  上一世,魏采薇與皇帝後來的寵妃尚壽妃相識於微末之時。

  李九寶本來和她們是同一批選進宮的宮女,但李九寶進宮第一天就被管事的太監送到裕王府當差去了,所以魏采薇並不認識李九寶。

  後來尚氏因天真無邪取笑敲錯磬的嘉靖帝而冠寵後宮,從宮女封為壽妃,魏采薇雞犬升天,成為後宮實權人物,被諸多太監們追逐,魏采薇選中了汪大夏,結為對食夫妻,尚壽妃向皇帝舉薦了汪大夏,從此平步青雲。

  尚氏封妃時,裕王府裡一個身份卑賤的宮女生下了皇孫。尚壽妃作為庶母,備了禮物,要魏采薇送到裕王府。

  這是魏采薇第一次見到李九寶。

  由於嘉靖帝常年修仙煉丹服藥,導致子嗣艱難,後宮嬪妃一共生了八子五女,最後只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公主活到成年。

  兩個成年的兒子,裕王和景王,裕王得過兩子兩女,全部夭折。景王的王府連嬰兒啼哭聲都沒聽過,無子無女。

  在大明皇室面臨絕嗣的危機時,李九寶所生的皇孫彌足珍貴。

  而嘉靖帝已老,為了寵愛尚壽妃,還經常服用壯陽的藥物,魏采薇判斷老皇帝時日不多,裕王雖不得皇帝寵愛,但居長——尤其是景王一直沒有生育,裕王的四個孩子全夭折,但畢竟生過對不對?而且李九寶剛生了一個皇孫。

  魏采薇身居後宮,不懂前朝,但是她曉得子嗣的重要,所以她把寶壓在裕王身上,謀劃將來的前程。

  魏采薇懂得醫術,尤其擅長婦科,她幫助李九寶產後恢復身體,並且消除了李九寶臉上的妊娠斑,讓李九寶迅速復寵,又生一個皇孫!

  婦唱夫隨,汪大夏也暗中成為裕王的人,經歷一番驚險慘烈的宮鬥奪嫡,景王暴卒,嘉靖帝死了,裕王繼承皇位,李九寶作為太子生母,封了李貴妃。

  奪嫡期間,魏采薇陷入危險,是汪大夏為她擋住了毒箭,魏采薇全力救治丈夫,才轉危為安,但從此落下病根,四十七歲就病故了……

  今天見到寒微時期的李太后,魏采薇不禁又想起死鬼老公的好來。

  唉,情深不壽。

  重生在他自宮之前,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每次都想捶爆他的狗頭,可是他才十四歲,年少無知……

  還是得原諒他,跟一個半大的孩子計較什麼!

  幫他走上正路,浪子回頭,幫汪家規避將來遇到的災禍。

  這一世,我要保護他,可不能讓他再次被逼到自宮這條路了。

  不計較,不生氣,不錘他,就當是上一世他替我挨過的毒箭報恩了。

  只能從報恩上作想,因為魏采薇對十四歲的汪衙內實在愛不起來,甚至還屢次想親自動手閹了他!

  與此同時,城外西三里河一處墓穴。

  旁觀挖墳的汪大夏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嗯,誰想我了。」

  陸英冷冷道:「還能有誰?定是你的紅顏知己鶯鶯姑娘。」

  話音剛落,挖墳的錦衣衛叫道:「挖到棺材了!」

  陸英吩咐道:「仵作,乘著還沒下雨,趕緊開棺驗屍。」

  接下來要撬開棺材,汪大夏大叫道:「且慢!」

  眾人以為他有什麼新發現,卻看見他從馬車裡提著一把紅繩栓的護身符回來了!

  汪大夏說道:「這是我今早在投宿的天安寺裡求的護身符,你們每人戴一個,百鬼不侵。」

  昨晚天雷劈死書僮之事太邪門,眾人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精神,接過了護身符。

  唯有陸英不肯要,「我不要,陸大人說過,當了錦衣衛,就不要信鬼神之說了。」

  汪大夏指著眾人,「他們也是錦衣衛,為什麼他們可以要護身符?」

  陸英說道:「用來約束自己的規矩,就不要拿去約束別人了。」

  汪大夏乾脆把兩個護身符都掛在脖子上,「你不要算了,我戴兩個更保險。」

  陸英想起了什麼,問:「你的私房錢在陸大人手裡,你哪來的錢買這些護身符?」

  汪大夏一懵,「你們錦衣衛徵用東西還要花錢嗎?」

  陸英簡直無語了,「錦衣衛是朝廷官員,不是土匪!你這是明搶啊!」

  汪大夏一臉無辜,「我沒搶,我對那個大和尚說錦衣衛需要徵用寺裡的護身符,和尚就給我一大把——車上還有呢。」

  陸英反問:「你都打著錦衣衛的名頭了,那和尚還能不給你?」

  汪大夏雙手一攤:「我協助錦衣衛辦案,身無分文,你要馬兒跑,又不准馬兒吃點草,你也太不講道理了!」

  「你——」陸英揚起鞭子,恨不得抽他一百下。

  汪大夏往後一跳,將矛盾轉移,指著墓穴說道:「棺材開了,你快去看看。」

  陸英收了鞭子,過去一瞧,

  十年了,已經化為白骨,仵作下去驗骨,填寫屍格,說道:「陸統領,死者小腹處確實有一副嬰兒骸骨。」

  仵作將一根根骸骨從棺材裡清出來,排列成型,一大一小,完整的兩句骸骨。

  錦衣衛在骸骨四周升了一堆火,仵作打開一炳紅傘遮住骸骨,從上而下的勘驗骨骼。

  這是宋朝著名仵作宋慈寫在《洗冤錄》裡驗屍的辦法,此法可以看出骨骼是否有破裂的痕跡,如果有,就說明生前遭遇暴力打擊。

  仵作將大小兩句骸骨都驗了一遍,說道:「並沒有受傷的痕跡。」

  陸英雙手漸漸握緊,「書童沒有說謊,禾小姐死於王婆子製造的難產,一屍兩命,胎死腹中。」

  這時錦衣衛挖到了另一個棺材,這個棺材很小,只有禾小姐的一半,打開一瞧,果然是個空棺!

  陸英對著空棺托腮沉思,「禾二小姐逃亡,那一年她七歲,如果她還活著,今年十七歲了,陳千戶父子還有王婆很可能是她殺的。」

  仵作說道:「標下上午驗過王婆屍體,腹部腫脹,有水,指甲縫裡有泥沙,死因的確是溺水,但不能排除有人將她按在水裡淹死。」

  陸英問:「汪大夏,你怎麼看?」

  沒有任何回應。陸英回頭一看:人呢!

  手下指著馬車說道:「陸統領去看開棺的時候,汪衙內就已經躲在馬車裡了。」

  真是貪生怕死又怕鬼。陸英走去馬車,揭開車門,汪大夏就縮在車角,閉緊雙目,雙手捧著一個銅佛,唸唸有詞:「我佛保佑,群鬼退散急急如律令!」

  好麼!佛教和道教混在一起了。

  陸英哭笑不得,目光落在銅佛上,問:「你小子把天安寺的銅佛給偷走了!」

  「徵用!是徵用!」聽到陸英的聲音,確定不是鬼,汪大夏才睜開眼睛,說道:「徵用不能叫偷……徵用!……錦衣衛的事,能算偷麼?」(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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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此處致敬了《孔乙己》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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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21 01:16: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復仇 第二十一章 開個房

  陸英從來不質疑父親的眼光,但這一次例外。

  陸英怒道:「錦衣衛的名聲都被你丟盡了!」

  汪大夏怕鬼不怕人,也不管陸英和陸炳是父子關係,直接懟回去,「別在這碰瓷,錦衣衛還有好名聲嗎?分明是近墨者黑,我的清白身被錦衣衛玷辱了。」

  陸英心中默念「大局為重」,忍住沒有抽他,「一大一小棺材都打開了,禾小姐一屍兩命,那個小的跑了,是空棺,你去看看。」

  汪大夏瑟縮在馬車裡,「我才不看屍首,太可怕了。禾小姐死得冤,聽說懷孕的女鬼最厲最凶,加上肚子裡的小鬼,買一送一,是雙倍的戾氣,陳千戶父子一定是被厲鬼索命致死!」

  還真他媽的是個破案小天才!

  陸英覺得問汪大夏的意見還不如問條狗。

  起碼狗不怕鬼,不會把什麼都扯到神神鬼鬼頭上去。

  汪大夏越說越來勁:「就是厲鬼索命,陳大郎是太陽落山後死的,陳千戶是子夜時分死的,都是晚上,厲鬼白天不敢出來,專門晚上出來索命。」

  「王婆子是晚上洗衣服被厲鬼拖到水裡淹死的。」

  「書僮是暴雨夜裡厲鬼做法,引來天雷劈死的。」

  陸英實在聽不下去汪大夏神神叨叨,擾亂軍心,怒道:「滾!別在這胡言亂語。」

  「走就走。」汪大夏渾身掛滿了護身符,手捧銅佛下了馬車,爬上馬背,「這地方有厲鬼,我一刻都不想待,告辭!」

  汪大夏慌忙拍馬而去,陸英沒有阻止,心想這瘟神走的越遠越好。

  陸英吩咐道:「把屍骸收拾好,帶到錦衣衛衙門,這都是證據。」

  汪大夏一路疾馳,從正陽門進城,臉色從恐懼變成焦急。

  從城南跑到城北,馬都快累的口吐泡沫了,一直到了鼓樓西斜街,他去成衣鋪買了一身女裝換上,然後牽著馬去了三通客棧。

  女裝的汪大夏下馬,將韁繩扔給門口伙計,「給我的馬餵一些食水,好生照顧。」

  汪大夏開了一間房,給了跑堂的半吊錢當跑腿費,壓著嗓子說道:「我身體不適,你去甜水巷,把一個叫做魏采薇的女醫請過來給我治療。」

  跑堂的得了錢,跑的飛快,甜水巷離這裡不遠,且只有兩戶兩家,一個是汪千戶宅邸,一個是小門小戶的樓院,門口懸著一張三角旗,上書「婦科聖手」四個字。

  一定是這個了!

  跑堂的敲門,「魏大夫在家嗎?」

  魏采薇開門,跑堂的把客人點名要她去看病的事情說了。

  魏采薇內心是不想去的,她琢磨著如何與汪大夏重歸於好,但她已經入了錦衣衛的嫌犯行列,為了不露破綻,就必須表現出一個初來京城游醫的勤奮。

  一個還沒有打出名頭的游醫是不可能把生意往外推的。

  魏采薇背上絹袋,戴上遮柳絮的幃帽,轉動虎撐,「我們走。」

  三通客棧,天字二號房。

  跑堂的輕輕敲門,「客官,魏大夫已經來了。」

  屋裡傳來女子細聲細語的聲音,似乎有些疲倦,「讓她進來,門沒關。」

  跑堂的諂媚笑道:「客棧可以為客官代為抓藥煎藥,只需給小的一點賞錢就行。」

  汪大夏憋著聲音,「知道,你可以走了。」

  跑堂的走了,魏采薇推門進去,見窗戶下站著一個身形修長的麗人,頓時大驚:和汪大夏長的好像!可是我從未聽說他有姐妹?

  「快把門鎖死。」汪大夏恢復了正常的語調。

  汪大夏突然變身,魏采薇有種不好的預感:這個死鬼老公開了房把我騙過來,他這是想要幹嘛!

  不會是……偷情?

  這個混賬!

  汪大夏說道:「你是禾家二小姐,你為了給姐姐報仇,一連殺了王婆、陳大郎還有陳千戶三人。」

  猝不及防被戳穿了真實身份,猶如晴天霹靂,好在魏采薇心理年齡有五十歲,歷經滄桑,涵養足夠,內心慌亂如一鍋煮沸的粥,表面上做驚訝狀:

  「汪衙內說什麼夢話?你這身女子打扮是怎麼回事?」

  汪大夏第一詐失敗,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不要在我面前裝了,我是來救你的。」

  汪大夏把昨天錦衣衛指揮使陸炳要他幫忙協助破案,以及他去華清池賭場逼問陳大郎書僮,書僮招出故主陳大郎做下逼姦前未婚妻禾小姐的醜聞說了一遍。

  「……我們連夜到了西三里河找幫凶王婆子,卻發現正好是王婆子的頭七。今天錦衣衛把你們禾家的墳墓打開了,開棺驗屍,確認你姐姐一屍兩命,你的棺材是空的。」

  沒想到死鬼老公出手幫錦衣衛查到我頭上!

  還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這一世還夫妻還沒有相認,就要大義滅親嗎!

  魏采薇心裡快要氣炸了,嘴上卻還要故作鎮定的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叫魏采薇,來自鐵嶺,我有戶帖為證。如果錦衣衛不信,可以飛鴿傳書到鐵嶺衛,去查我的底細,我家世清白的很,禁得住查,你們不要捕風捉影,冤枉好人。」

  「我在陸英的馬車裡看過嫌犯名冊。」汪大夏緊緊盯著魏采薇,「所有那晚下榻似家客棧的客人,只有你的年齡與禾二小姐對的上,都是十七歲。單身女子住客棧的本來就少,大多是身邊跟著奴僕的中年婦人。」

  「何況你從進京城的第一天開始,連發三樁凶殺案,這一切難道都是巧合?我能想到了,錦衣衛當然能夠想到,你是最大嫌犯,你現在很危險。」

  汪大夏指著窗外,「陸英雖然刻板守舊,板正的像個老學究,但是他心思縝密,疑心重。昨天他表面放了你,其實派了暗探跟蹤,如今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他掌控之中,所以我不敢上門找你,乾脆化妝成女子,要跑堂的把你請到客棧說話。」

  魏采薇聽了這些,心道:這小子終於有點上輩子當東廠廠公時的智慧了。

  魏采薇說道:「我不是什麼禾二小姐,你搞錯了。即使錦衣衛二次審我,甚至派人去鐵嶺調查底細,我都不怕。家鄉會有很多人為我作證,我雖在京城寂寂無名,但是在鐵嶺,時常有病人慕名去象牙山找我治病。」

  汪大夏急道:「你就是鐵嶺活神仙也沒用啊!錦衣衛什麼時候跟人講道理?陸英好勝心切,急於破案,在陸大人面前立功。他把你抓到錦衣衛詔獄,詔獄臭名昭著,一套嚴刑拷打下來,多硬的骨頭都扛不住,何況你一個嬌滴滴的俏寡婦?」

  「管你是不是真兇,是不是什麼禾二小姐,錦衣衛說你是,你就得是。」

  這一下把魏采薇都問住了。

  她自信沒有留下任何證據,人證物證都沒有。

  但是,錦衣衛不講證據、不講道理,又不是什麼稀罕事。

  錦衣衛真的能夠做出來屈打成招之事,甚至她咬牙不招,錦衣衛也能給她按上血手印招供。

  汪大夏脫下女裝,「我們兩個趕緊換衣服,我扮作你,垂下帽簷的面紗,轉動虎撐,把監視的人引開。你扮成我,拿著鑰匙去退房,騎著我的馬離開京城。」

  「你趕緊脫啊,等陸英派人來抓,你就走不了了。」汪大夏催促道:「你幫我好幾次,就當我還人情……何況,如果我是禾二小姐,我也會殺光這幫王八蛋。」

  「你必須現在就走,不能回去收拾行李了。」汪大夏從袖子裡的夾層摸出一張銀票,「這是我存在三通錢莊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你省著點用,能夠一生溫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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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汪衙內老公力max。魏采薇來自大城市鐵嶺,明朝開國皇帝洪武帝在這裡設置了鐵嶺衛所而得名,就像天津叫做天津衛一樣。采薇住在鐵嶺象牙山,所以,此時應該有戰歌響起:我的老家,就在這個屯兒~~~~瞬間就接地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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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21 01:16: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復仇 第二十二章 不入虎穴,焉能救小寡婦?

  魏采薇拿著還殘留著死鬼老公體溫的銀票。

  這五百兩銀子的來由魏采薇是清楚的。汪大夏那晚順天府衙門裡招認過,他把親娘在三里屯的田莊賣了兩千五百兩銀子。

  借了兩千兩銀子給紅袖招花魁鶯鶯姑娘贖身,剩下五百兩存在三通錢莊,等將來鶯鶯姑娘還錢了,他就取出來重新把地買回來。

  現在這五百兩銀子成魏采薇的了。

  魏采薇的第一反應不是感動,而是嫉妒。

  你給花魁娘子的銀子是給你老婆的四倍!

  汪大夏!你沒有心!

  莫生氣,千萬別把他當成老公來看,否則這輩子怕是要被他氣死。

  只把他當成一個孟浪少年,他能夠將最後五百兩銀子拿出來給我安身立命,已經是很難得的仗義疏財了。

  魏采薇收下銀票,輕解羅裳。

  汪大夏大眼一瞪,連忙捂著眼睛轉身,「你脫衣服怎麼連招呼都不打?差點看到你的……嗯,你一個寡婦家,還是矜持點比較好。」

  嘴上這麼說,汪大夏心裡有些小小的得意:小寡婦昨晚把我當成她死鬼老公的替身,想春風一度未遂,現在危急關頭,還想要脫衣服勾引我。

  沒辦法,我長的實在太帥氣、太招桃花了。

  長得帥又不是我的錯。

  「你不是說陸英很快會派人來抓我麼,我就快一點。」魏采薇麻利的穿上汪大夏的女裝,說道:

  「我不是什麼禾二小姐,人不是我殺的。我現在聽你的話換裝逃跑,完全是因害怕被錦衣衛嚴刑逼供,屈打成招,所以先避避風頭。」

  魏采薇穿上蔥綠褂子,緊接著脫下裙子,繫上汪大夏的石榴裙,「你剛才不是說包袱被陸炳扣了嗎?為什麼還有五百兩銀票?」

  汪大夏說道:「我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這五百兩貼身放在裡衣口袋裡。」

  狡兔三窟。這是汪大夏多年和繼母、父親鬥智鬥勇總結的藏私房錢經驗。

  魏采薇摘下孝髻,散開頭髮,梳了雙環髻,用紅絲帶扎束,插戴汪大夏買的一對用紅紗堆成的牡丹花。

  就在魏采薇換裝時,汪大夏也一件件的穿上老婆簡樸的青衣布裙,用白綾布紮一個孝髻,瞬間變成小寡婦。

  魏采薇的衣服穿上汪大夏高大的身軀上有些緊窄,牢牢的貼合著身體,汪大夏能夠聞到淡淡的體香,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藥味,心裡彷彿有條小船蕩呀蕩。

  我要控制住我自己,不能見色忘義,我是來還人情的,怎能用身體償還?

  汪大夏警告自己,小船不蕩了。

  「我好了。」魏采薇說道,「你可以轉過來了。」

  汪大夏轉過身來,看到了穿著綠褂紅裙、梳著少女髮式的魏采薇。心中的小船立刻遭遇暴風雨,在風頭浪尖上蕩漾著。

  民間有俗語,若要俏,一身孝。汪大夏一直覺得小寡婦好看,是穿著孝的緣故,清水出芙蓉。

  但是今天見魏采薇做少女打扮,汪大夏又覺得其實花紅柳綠才更襯花樣年華的她,牡丹般嬌豔的美人,卻因喪夫而不得不素淡的妝成清麗的白蓮花。

  真是……可惜呢。

  魏采薇對著屋裡的銅鏡自照,好一個綠肥紅瘦!

  這都是汪大夏親手在成衣店挑的,他和前一世的喜好完全一樣,喜歡熱鬧濃豔的配色,送給她的衣料不是緙絲就是蜀錦,閃閃發光,恨不得把金銀珠寶都穿在她身上!

  他曾經送給她一件珍珠衣,全是東珠串成。她覺得太過奢侈,但又不好意思拂了他的一片心意,就只在他面前穿……

  想起過去的甜蜜溫馨,眼淚不禁簌簌落下。

  那個小意溫存、願意為她遮風擋雨,甚至為她以身擋住毒箭的老公不在了,只剩一個人憎狗嫌的汪衙內——

  「別哭。」汪大夏打斷了她的回憶,以為她害怕,「我幫你引開跟蹤,將來未必沒有轉機。」

  「你一個寡……姑娘家,沒有戶帖寸步難行,會被當成流民抓起來,錦衣衛若通緝你,你以前的戶帖縱使帶在身上也不能用了。有個人會為你解決戶帖的問題,幫你出京城。」 汪大夏遞給她一封信。

  魏采薇擦乾眼淚,看著信封,上面寫著「金鶯姑娘親啟」。

  魏采薇難以置信:「你要我去找花魁娘子鶯鶯姑娘?」

  「她贖身了,已經是良家女子,你不要對她心存偏見。」汪大夏說道:「你拿著我的信,她一定會幫你弄一個新戶帖脫身。」

  「我不要。」魏采薇把信擱在桌子上,「我自己會想辦法。」

  「回鐵嶺嗎?你這是自投落網,還會連累鐵嶺的親朋好友。」汪大夏焦急的把信往魏采薇手裡一塞,「京城不像鐵嶺,天子腳下,人命若螻蟻,如果你落到錦衣衛手裡,別說是我了,就連我爹也沒法救你。」

  這個鶯鶯姑娘是何方神聖?為什麼汪大夏對她如此信任?

  魏采薇想會會她,不推辭了,收下信件,「好,我去找她。」

  「我留在錦衣衛當眼線,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我會告訴你的。」汪大夏背了絹袋,戴上帽子,垂下面紗,轉動著虎撐出去了。

  魏采薇透過窗戶的細縫朝街上看去,汪大夏走出客棧之後,對門茶鋪裡出來一個人,始終跟著汪大夏約十來步的距離。

  果然正如汪大夏所說,陸英派了人跟蹤她。

  沒想到這一世我乾淨利索的復仇,毫無破綻,卻不料被死鬼老公親自挖出了底細,打亂計劃。

  難道這就是命運嗎?有所得必有所失。

  為今之計,只能先避避風頭,再伺機而動了。

  魏采薇看著跟蹤者走遠了,這才拿著鑰匙下去結賬退房,門口伙計把馬牽出來給她。

  信封上的地址離三通客棧並不遠,就在什剎海中段得勝橋的東面,金鶯姑娘的宅邸四周果然都有北城兵馬司的人蹲守,為的是抓二公子汪大夏回家,只要有男人路過,都會上去盤問。

  幸好魏采薇是女子,穿戴的豔而不俗,北城兵馬司的人沒有攔她,直接放行。

  魏采薇叩門,按照汪大夏的指點,將信封塞進門縫裡。

  與此同時,汪大夏扮作的魏采薇走進了一家專門為女客開的澡堂。

  跟蹤者是男性,他不可能跟著進女澡堂,只能在外面等。

  汪大夏壓低聲音,聲音泫然欲泣,猶如雨後白蓮,他塞給澡堂胖大娘半吊錢,「寡婦門前是非多,有個流氓無賴總是跟著我,百般言語調戲,求老闆娘幫幫忙,讓我從澡堂後門離開。」

  女老闆得了錢,帶著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寡婦走後門離開了。

  此時天已經黑了,汪大夏飛速摘下孝髻,脫了女子衣裳,穿上男子圓領袍,恢復了男兒身,雇了一輛馬車,往城南錦衣衛衙門而去。

  不入虎穴,焉能救小寡婦?

  汪大夏一進衙門,陸英正好帶著屍骨回來。

  狹路相逢,陸英陰深著臉,「你不是說錦衣衛玷辱了你的清白身要走嗎?怎麼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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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復仇 第二十四章 汪衙內智鬥陸衙內

  看著陸英可以殺人的鋒利目光,汪大夏毫不心虛,「當然是來找陸指揮使大人要私房錢的。」

  陸英問:「你不是早就回來了嗎?怎麼天黑才來?」

  汪大夏道:「天氣悶熱,我找個地方喝茶吃飯,等太陽落山,沒那麼熱了再過來。」

  汪大夏想法子掩蓋這段時間的行蹤。

  陸英沒有懷疑,帶著汪大夏去向指揮使陸炳復命。

  陸英昨晚幾乎通宵查案,陸炳得知案情有了重大進展,以及書僮被天雷劈死一事,牽掛陸英,就一直留在衙門,天黑都沒有下衙回家。

  一進門,兩人就聞到一股藥味,陸炳正在喝藥。

  陸英立刻將疲倦拋到一邊,面露關切之色,「陸大人怎麼了?那裡不舒服?」

  「無事,只是御醫開的夏天進補方子罷了。」陸炳漱了口,命人拿來一盤荔枝,底下堆著冰塊,上頭擺著二十來個荔枝,枝葉都是新鮮的,說道:

  「南方進貢一簍荔枝,皇上賞賜給我一半,我吃著補藥,不便吃這等生冷發散之物,給你吃。」

  荔枝在初夏的京城絕對是稀罕物。

  汪大夏食指大動,口舌生津,「陸大人,能給草民嘗嘗鮮麼?」

  陸炳一笑,點點頭,「聽說你撬開書僮的嘴,有功則賞,吃吧。」

  汪大夏毫不客氣,抓了一大把,剝開軟殼,貪婪的啜裡頭雪白的荔枝肉。

  陸英一心破案,沒有胃口,把陳禾兩家十年的恩怨說了一遍,「……如今看來,最大的嫌犯就是當年逃跑的禾二小姐,她現在十七歲,通過似家客棧名單的比對,只有一個叫做魏采薇的小寡婦年齡符合。」

  「不僅如此,接連三樁凶殺案都發生在她進京城之後這七天。而且她是個游醫,整日走街串巷給人看病,能夠摸清陳大郎的行蹤而不被人覺察、以及陳千戶馬鞍上劇毒的針就都能對的上了。」

  一旁吃荔枝的汪大夏插話說道:「可是根據她昨天的口供,下榻似家客棧的次日,她和客棧掌櫃為了房錢多少而發生過爭執,客棧掌櫃也證明了此事,如果她真是凶手,大仇得報,應該立刻離開京城才是,為何她不僅不走,還拖拖拉拉到了第二天過了午時,和掌櫃爭吵?」

  汪大夏來個了移花接木,減輕魏采薇的嫌疑,「草民覺得矛盾,如果是我,殺光了就跑唄。而且前面三次復仇皆行事縝密,滴水不漏,沒有留下任何證據線索,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出睡過頭、為了一點房錢和掌櫃爭執的錯誤呢?這是第二重矛盾。」

  啪的一聲,陸英一拍桌面,震得盤中冰塊都在顫抖,「你既然質疑我的判斷,那麼你來說誰是凶手?」

  汪大夏剝開第七顆荔枝,「吃喝玩樂我在行,查案是外行,肯定不如陸統領有家學淵源。我只是想如果我是凶手,我會怎麼做?首先,我絕對不會傻乎乎的把真實戶帖信息填在似家客棧花名冊裡頭,尤其是年齡,穿戴的老氣一些,把十七寫成二十七歲沒問題吧?掌櫃才懶得管。」

  「其次,殺完陳千戶,當年害死我姐姐的人全都死了,我留在京城有何意義?等著衙門上門來抓我啊。我肯定第二天一早退了房就開溜。我更不會把京城的地址留在似家客棧花名冊裡,等捕頭輕而易舉找上門。」

  汪大夏將一團荔枝肉囫圇吃了,說道:「所以呢,我覺得陸統領不要死盯著魏采薇,再仔細從名冊裡查二十多、三十多的婦人,或者乾脆是少年——女扮演男裝會更隱蔽,我看了這個花名冊,有十來個填寫的地址都是查無此人,對吧?」

  這下把陸英給問住了,說道:「一共有十一個客人的地址是瞎填的,至今沒有找到本人。」

  汪大夏拿起第八顆荔枝,「我覺得凶手八成在這十一人當中。」

  陸英冷哼一聲,「你一再維護這個小寡婦,是不是被她美色所誘?」

  汪大夏內心慌亂如麻,猶如走鋼絲,面上笑嘻嘻,「我是出了名的坐懷不亂真君子,連曾經的花魁鶯鶯姑娘我都沒碰,卻喜歡一個稍有姿色的小寡婦?真是笑話!」

  汪大夏不單會胡攪蠻纏,他還會激將之法,說道:「恕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陸統領死盯著魏采薇,是因為小寡婦最好欺負、抓起來最簡單,再上一套刑具,保管小寡婦什麼都招。陸統領可以飛速破案,揚名立萬。」

  「至於十一個在客棧花名冊造假的嫌犯……」汪大夏目露嘲諷,「找起來如大海撈針,這案子就成了懸案,不好破,就沒法立功了。」

  「你混賬!」陸英怒不可遏,一把抓住汪大夏的衣領,將他從椅子上拖起來,抵在牆壁上,「你立功心切,急於拿回私房錢,看誰都跟你一樣不擇手段!」

  「我肯定會再次將魏采薇傳喚到錦衣衛,十一個人查無此人的嫌犯我也照樣繼續查。我陸英憑本事破案,絕不會為了立功,用屈打成招的法子欺負一個小寡婦。」

  汪大夏心想:我信你個鬼!錦衣衛那天晚上差點將我當場射殺!若不是小寡婦好心提醒,我早就被你們射成刺蝟了。

  汪大夏和陸英唇槍舌戰,陸英甚至已經動上手了。

  陸炳不動聲色,低頭剝荔枝,還用筷子捅出果核,將果叉放在剝好的果肉上,「你晚飯還沒吃吧?難怪餓得虛火旺盛,凶手沒找到,跟自己人動了手,先吃點吃點東西墊一墊。」

  陸英還不放手,對汪大夏怒目而視。

  陸炳嘆道:「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忙起來廢寢忘食,什麼都不顧了。現在老了,一身毛病,無事也要吃這苦死人的太平方子,不要步入我的後塵,身體要緊。」

  陸英這才放手,回到座位吃荔枝。

  汪大夏蹲在牆角,不敢坐回去,跟陸炳訴苦,「陸統領的火爆脾氣,比我爹還凶,我受不了,把私房錢還給我,放我走吧!」

  汪大夏簡直把欲擒故縱玩得爐火純青,以此撇清嫌疑。他就是要留在錦衣衛衙門,「監督」辦案,隨時把原本線索指向明確的案子攪渾。

  陸炳一片慈父之心,繼續給陸英剝荔枝,「吃了我的荔枝就抹嘴走人?想得美,此案不破,你休想走。」

  陸英說道:「陸大人先回家休息,我已經派人再次傳喚魏采薇,今晚就住在衙門,連夜再審魏采薇,不回家了。」

  「不急,你先吃完荔枝,這幾天你都瘦了。」陸炳繼續剝荔枝。

  汪大夏饞得慌,踅摸過去,向冰盆裡的荔枝伸手。

  啪!陸炳趕蒼蠅似的將汪大夏的手拍走,「你吃的太多了,小心上火。」

  「多謝陸大人關心,草民不怕上火。」汪大夏再次伸手。

  陸炳正欲再拍手,突然盯梢的暗探來回話,氣喘籲籲:「兩位陸大人,標下跟蹤魏采薇到一個女澡堂,許久沒見她出來,不得已亮出錦衣衛的身份逼問澡堂女老闆,女老闆說她根本沒進澡堂,從後門走了。怕是已經畏罪潛逃。」

  終於證明了自己的判斷,陸英放下果叉,對著汪大夏示威似的抬了抬下巴,「傳我命令,要畫師畫像,全國通緝嫌犯魏采薇。」

  話音剛落,門口兵士跑來報道:「門口有一女子,自稱游醫魏采薇,非要面見陸統領。」

  這下不僅僅是陸英,就連汪大夏都懵了:怎麼回事?小寡婦不是藏在鶯鶯姑娘那裡嗎?她為何要自投羅網?她忘記我的叮囑了?

  魏采薇跟著門衛進來,臉色慌張,「陸統領,民婦今天下午發現有人鬼鬼祟祟跟蹤,不知為財還是為色,或者與陸統領的案子有關,嫌犯要殺人滅口。民婦那晚住的房間的確能夠看見順天府衙門門口。但民婦發誓,真沒有看到異樣。如今民婦被壞人盯上了,又是獨居,民婦擔心安危,求陸大人派人保護民婦,早日抓到跟蹤的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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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21 01:16: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復仇 第二十四章 「自投羅網」

  魏采薇為何「出爾反爾」、「自投羅網」?

  讓我們把時間倒退到半個時辰,魏采薇把汪大夏的信件塞進鶯鶯姑娘家的門縫。

  大約過了一盞茶時間,門開了,居然是鶯鶯姑娘親自開門,「你就是租了汪大夏房子的那個女醫?」

  三天不見,鶯鶯姑娘依然是青衣和黑色幅巾的打扮,洗淨鉛華,不施脂粉,連耳墜都沒有戴。

  魏采薇點點頭,「鶯鶯姑娘,我可以進來嗎?」

  「請。」鶯鶯打開半扇門,方便魏采薇牽著馬匹進院子,說道:「我姓金,單名一個鶯字,魏大夫可以叫我金姑娘。」

  鶯鶯是以前在紅袖招的花名,如今金鶯已經自贖為自由身,無論是穿衣打扮還是稱呼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唯一不變的是她的美貌,漂亮得魏采薇連嫉妒心沒有了,只剩欣賞。

  「多謝金姑娘。」魏采薇牽著馬兒進屋。

  金鶯打量著綠衣紅裙,頭戴大紅牡丹紗花的魏采薇,輕笑道:「這是汪大夏選的吧?他若投胎成個一個姑娘家,怕是要把金山銀山都穿戴在身上,生怕別人看不見他。」

  沒錯,死鬼老公一生都是這個品味,富貴逼人,花枝招展,俗不可耐。

  魏采薇說道:「正是,我需要金姑娘幫忙,換一身素淡的衣裳,我還在孝期,不便盛裝打扮。」

  金鶯說道:「我與你的身量差不多,魏大夫若不嫌棄,就穿我的衣服吧。」

  魏采薇道了謝,進屋把一身花紅柳綠脫下來,換上青布衣,用白綾布包了孝髻。

  金鶯隔著屏風說道:「信我看了,汪大夏說你惹了大麻煩,需要改頭換面,用新的戶帖逃出京城。門路我是有的,只是需要時間,委屈魏大夫在我這裡住三天,三天後戶帖到手,再協助大夫出城。」

  魏采薇恢復了寡婦的裝扮,從屏風後走出來,問:「金姑娘為何如此相信汪大夏?我被錦衣衛盯上了,金姑娘僅憑他一封信就收留我,不怕引火燒身麼?」

  這是魏采薇親自來會金鶯的真正目的。

  她性子爽利,懶得猜來猜去,胡思亂想,徒增煩難,浪費時間,聞名不如見面,乾脆面對面的把話說清楚。

  金鶯說道:「我以前是紅袖招的頭牌清倌,到了年齡要被男人梳籠,恩客們爭相競價,或者乾脆要賣下我金屋藏嬌,唯有汪大夏問我想不想要自由……」

  金鶯一笑,眼眸亮若星辰,「唯有他知道我不想委身任何男人,幫我出火坑。世人皆嘲笑他救風塵幼稚可笑。我們是知己,他如今有所求,我定鼎立相助。」

  原本如此!

  不過,重來一世的魏采薇不相信金鶯是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人。

  因為上一世汪大夏遭遇劫難自宮,可從未有過什麼金鶯姑娘出手相幫,汪大夏和她成婚之後,也從未提過這個傾國傾城的佳人。

  看來汪大夏一片赤誠之心終究是錯付了。

  魏采薇不相信金鶯。她假意答應汪大夏投奔金鶯,是為了敷衍他。

  魏采薇說道:「錦衣衛布下天羅地網,並非一個新戶帖就能脫身,汪大夏太年輕、太天真,想得太簡單了。我剛才乍一聽說錦衣衛要刑訊逼供,有些慌忙,現在冷靜下來想,我明明是個清白的寡婦,為何下半輩子都要逃亡中度過?人正不怕影子歪,我要去錦衣衛衙門把話說清楚。那匹馬是汪大夏偷從錦衣衛裡偷的,勞煩金姑娘將馬藏好,最好給馬的毛髮換個顏色,以免被錦衣衛發現,連累了你。」

  魏采薇告辭,金鶯沒有強留,「汪大夏若不天真,怎會出手幫你我?這是他的缺點,也是他的優點。他年少輕狂,很多地方考慮不周,也實屬正常。」

  魏采薇不相信金鶯,就像汪大夏不相信錦衣衛。

  這一世,魏采薇親自動手復仇,不想把汪大夏扯進去,重生四天就完成三連殺,乾淨俐落除掉了首惡。

  阻止未來汪大夏走極端自宮是她復仇後冒險留在京城唯一的原因。

  如果她拿著新戶帖遠走高飛,汪大夏會走向上一世自宮老路。

  她做了那麼多的偽裝,故意老老實實留下真姓名地址、和似家客棧掌櫃為了房錢吵架、每天勤快的出門行醫等等,都是反其道而行之,讓她看起來是個努力生活、賺錢自立、想要在京城闖出名堂來的正經女醫。

  沒有人證物證,錦衣衛要治她的罪,沒那麼容易,何況,她也不是沒有後台……

  所以,魏采薇「自投羅網」,故作驚慌,去了錦衣衛衙門求助陸英,自稱遇到壞人跟蹤。

  魏采薇說道:「……民婦有家不敢回,怕跟蹤者翻牆撬鎖加害民婦,故民婦來尋陸大人庇護 。」

  陸英上下打量著她,「你既然沒有回家,行醫的虎撐和藥袋怎麼不在身上?」

  汪大夏:糟糕!這東西都在我手裡!

  魏采薇面不改色的圓謊 :「虎撐裡頭有滾珠,無論轉不轉都會發生聲響;藥袋長年累月裝藥,有股藥味。民婦好不容易甩掉跟蹤者,來錦衣衛衙門求助,擔心聲音和氣味暴露身形,就連同帽子一起扔進河水裡了。」

  陸英問:「你是如何甩掉跟蹤者的?」

  此時房間一共四個人,陸炳坐在中間,陸英坐在下首,汪大夏站在陸炳身後做護衛狀,魏采薇站著面對三人。

  汪大夏用口型說了「女澡堂」三個字,乘著陸炳陸英的視線看不到他,就用手指在胸口寫出三個字。

  到底前世當過夫妻,魏采薇會意,說道:「女澡堂。」

  汪大夏又用口型和比劃說了個「錢」字,然後伸出手掌往肚臍中間一劃,將身軀一分二。

  魏采薇默契的說道:「民婦給了澡堂老闆半吊錢,求她幫忙。」

  汪大夏用手指著房間的後門。

  魏采薇說道:「老闆把我從後門放走了。」

  這默契,不愧是前世在一個床上睡了三十年的老夫老妻。

  天衣無縫,汪大夏鬆了一口氣。

  汪大夏為了掩蓋緊張,噗呲一笑,索性把窗戶紙捅破了,「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沒有什麼壞人跟蹤你,你遇到的人,其實是——」

  汪大夏故意拖長音調,戲謔的看著陸英。

  陸英覺得難堪,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汪大夏說道:「其實是陸統領——」

  陸英捏緊了拳頭,心裡已經捶爆了汪大夏的狗頭一百遍了!

  汪大夏:「——派去暗中保護你的錦衣衛啊。」

  啊?

  陸英鬆開了拳頭,沒有出聲戳破汪大夏的謊言。

  陸英年紀輕、臉皮薄,要面子的。汪大夏雖說了謊,但維護錦衣衛的臉面。

  「這——」魏采薇雙手在腰間交握,手指頭不安的攪動,「原來是我聰明反被聰明誤,把保護者看成是歹徒,虛驚一場。」

  「不過——」魏采薇面露疑惑,「陸統領為何要派人保護民婦?」

  這下把陸英給難住了,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彌補!

  但是陸英性格耿直,並不擅長說謊。

  可是在一個小寡婦面前顏面掃地,陸英又不甘心,於是轉頭看著汪大夏,「你來跟魏大夫解釋。」

  反正信口開河是你的特長。

  這是陸英自打認識汪大夏以來,唯一一次看好他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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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21 01:17: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復仇 第二十五章 突變

  汪大夏幹啥啥不行,說謊第一名。

  他沒有辜負陸英的期望,說道:「錦衣衛為了逼出真兇,故意放出風聲,說似家客棧那天晚上,有住客聲稱那晚從窗戶裡看見有人鬼鬼祟祟徘徊在陳千戶的坐騎周圍,意圖不軌。」

  「你的房間窗戶正對著衙門,且陸統領親自帶人去甜水巷找你問話,之後放你走,凶手或許會以為你就是那個住客,要殺人滅口,所以陸統領派人暗中保護你,以抓住真兇。」

  這一席話說的,嚴絲合縫,連陸英都差點相信了自己真做過這事!

  魏采薇慌忙道:「陸統領,民婦什麼都不知道啊,如真的被凶手盯上了,民婦這個魚餌該如何自保?」

  如今這個局面,只得將錯就錯了,陸英艱難的說著謊話:「你不用害怕,我會繼續派人暗中保護你,你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和往常一樣,莫要打草驚蛇。」

  汪大夏聽著陸英板板正正、一字一句往外吐字,心想說謊有這麼難嗎?連忙補上一句,「你得相信陸統領,錦衣衛不會害你。」

  才怪!

  「是。」魏采薇說道:「天色已晚,北城路途遙遠,民婦回家走到半路就要宵禁,煩請陸統領給個通行手令。」

  錦衣衛衙門在南城江米巷,甜水巷在北城什剎海附近,如果放到五百年後的北京,相當於從南二環橫穿到北二環。

  陸英提筆簽發手令,指著汪大夏說道,「一個女子孤身一人走夜路,著實有些危險,你是她的鄰居,你護送她回家。」

  陸英居然考慮到女子夜間獨行的危險,還主動解決此事,這讓對錦衣衛充滿防備的魏采薇有些意外。

  這個陸統領是為了方便監視我吧?

  真是瞌睡遇到枕頭,我正好要問小寡婦為何擅自改變逃亡計劃呢。汪大夏打了個呵欠,「行,我定將魏大夫完璧歸家。昨晚在天安寺沒睡好,大和尚天不亮就撞鐘念經,吵死了,正好回家睡個安穩覺。」

  陸英提醒道:「錦衣衛每天辰時(上午七點)點卯,不可以遲到。」

  汪大夏嗯了一聲,沒往心裡去,當然是睡夠了再來。

  相處了兩天,陸英對汪大夏好吃懶做的德行有深刻瞭解,警告道:「我的規矩比較嚴,遲到了要扣押在錦衣衛的私房錢,遲到一次扣半兩銀子,我遲到也一樣扣錢——這些錢充公,將來請兄弟們吃飯喝茶用的,你若不心疼銀子,盡管來遲!」

  汪大夏曉得陸英板正嚴苛的性格,說到做到,終於老實了。

  陸英問魏采薇,「魏大夫可會騎馬?」

  魏采薇點點頭,「會的,民婦在鐵嶺的時候,就是以馬代步,如今在京城當游醫,走街串巷的,不好騎馬。」

  聽到「鐵嶺」二字,一直閉目養神保持沉默、好像要睡過去的陸炳動了動眼睫毛,但是沒有開口。

  陸英說道:「你和汪大夏各騎一匹馬,早些回家。」

  魏采薇連忙道謝。

  陸英抬起右手,「不必客氣,你今日受了驚嚇,還損失了一些財物,你回去列個單子,明日早上要汪大夏牽著馬、帶著單子到錦衣衛,錦衣衛會如數賠給你。」

  魏采薇再次道謝,「民婦小本買賣,實在經不起折騰,陸統領體恤民婦的難處,民婦感激不盡,就不推辭了,定會如數寫進單子。」

  門外,魏采薇熟練的上馬,汪大夏問馬夫:「我的馬呢?」

  陸英最煩他無事生非,說道:「你不是騎著錦衣衛馬回京城麼?那匹馬給你用。」

  可是那匹馬送給小寡婦逃生用了……汪大夏說道:「陸統領啊,您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飢,我如今兩袖清風——」

  汪大夏抖了抖衣袖,「身無分文,全部家當都在陸指揮使手裡,連護身符和銅佛都是從天安寺徵用來的。但喝茶吃飯不能不給錢吧,人家小本生意不容易,我又擔心損害錦衣衛的名譽,被你責罵,就把馬賣了,換了二十兩銀子當辦案的開銷。」

  「你——」陸英再也忍不了了,一鞭子抽過去。

  汪大夏身手敏捷,閃身避開,「我徵用物品,你說我丟了錦衣衛的臉。我賣馬換錢花,不白拿百姓一茶一飯,你拿鞭子抽我。我怎麼做都是錯,哎呀,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早日相遣歸!」

  陸英說道:「錦衣衛的馬都是大苑良種,可行千里、上戰場沖鋒,一匹馬五十兩都不止,你卻二十兩銀子就賤賣了,這其中的差價你得從私房錢裡賠,休想賴賬。」

  汪大夏憤憤不平,「別人當差賺錢,我當差還要往裡頭貼錢,陸統領好沒道理。」

  「連匹馬都不給我安排,既然如此,我就和魏大夫共乘一騎回家。」汪大夏作勢撩著大長腿,踩上馬鐙,要貼身坐在魏采薇身後。

  「男女授受不親,你莫要玷辱人家寡婦清譽!」陸英板正嚴瑾,掄起鞭子一抽,鞭子捲著汪大夏的腳踝,往外拉扯,汪大夏從馬鐙上跌下來。

  「給他一匹馬。」陸英鞭指汪大夏,「明日再和你算總賬!」

  魏采薇和汪大夏一前一後奔出錦衣衛衙門。

  陸炳站在窗前,看著魏采薇熟練的騎馬姿態,陸英回來了,「父親,汪大夏太不像話了。」

  人前叫大人,人後叫父親。

  陸炳反問道:「你要將他趕出錦衣衛?」

  陸英沉默一會,說道:「他……自有可取之處。腦子轉得快,還巧舌如簧,在市井如魚得水,精通三教九流。如果他沒有那些好吃懶做、無視紀律、還十分怕鬼、神神叨叨的破毛病,倒也是錦衣衛需要的人才。我先忍著他,等這個案子破了再說。」

  陸炳露出欣賞的目光,「若是以前,你定會趕他走。這個案子讓你成長了許多,懂得包容了,今天居然還說謊了,以你的性格,真是罕見吶。汪大夏身上有你沒有的長處,你要學會驅使他,為你所用,至於其他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我把他留下來,也是用他來教你馭人之道。」

  陸英說道:「孩兒謹記父親教誨。天色不早了,父親快回家休息。」

  陸炳說道:「不行,你最近太累了,今晚必須回家休息。」

  陸英牽掛案子,「父親,禾小姐屍骨已經運到衙門,名單還有十一個瞎填地址的嫌犯沒有找到——」

  「你熬夜就能找到查無此人的客棧住客?還是屍骨在衙門能自己跑了?」 陸炳拂袖熄滅屋裡的蠟燭,強行拉著陸英一起上了五匹馬拉的豪奢馬車,說道:

  「我在你這個年齡時,比你還拼十倍,結果到老了一身病。我一輩子拚命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了看你步入我的後塵?把身體弄挎了?回家睡覺去,莫要熬夜。」

  陸英拗不過父親,只得順從,馬車裡有冰盆,涼爽舒適,不一會就在微顛的車廂裡睡著了。

  陸英連打瞌睡都不解開脖子上的扣子,陸炳解開了扣子,讓陸英睡得舒服些。

  隨後,陸炳打開陸英預備帶到家裡看的卷宗,找到了魏采薇戶帖的抄本,目光落在簽發此戶帖的四個鐵嶺官吏名字上,分別是「鐵嶺衛提調官」、「知縣錢文德」、「縣丞傅學」以及「司吏丁巫」。

  戶帖是朝廷掌握國家人口動向最重要的資料,連同戶籍人的房屋、車馬船隻土地等等動產不動產也計入其中,是收稅、兵役、徭役的憑證,堪稱明朝版本的「大數據」。

  所以戶帖的簽發需要層層審核,從上至下逐一核對,簽字畫押。

  縣丞官職最低,是正八品,而「司吏」連官都不是,沒有品級,只是做文書工作的小「吏」而已。簡單的說,就是縣丞以上都是有編制的國家公務員,吃的是朝廷發放的俸祿,混體制內。

  而「司吏」是沒有編制的臨時工,吃的是縣衙門發放的薪水,體制外人員。

  但是陸炳的目光始終落在「司吏丁巫」這個小吏上,若有所思,隨後,他寫下丁巫的名字,遞給騎馬守著車廂窗戶邊上的護衛,低聲道:「明天將此人在鐵嶺近十年的情報放在我的書案上。」

  手下領命而去。

  另一邊,魏采薇和汪大夏一路疾馳回家,路上五城兵馬司的人夜巡,見他們有錦衣衛的手令,紛紛放行。

  到了甜水巷,四處無人,汪大夏攔住她,「你怎麼不聽我的話?今天差點就露餡了。」

  還不是因為要留在京城阻止你未來揮刀自宮!

  魏采薇說道:「我不是凶手,為什麼要躲?躲起來嫌疑更大,何況陸統領看起來不是那種刑訊逼供的酷吏,他還是講道理的。賠償單子你明日一早來拿,我要休息了。」

  魏采薇下馬,掏鑰匙開門回家,汪大夏無奈,只得牽著兩匹馬回家。

  魏采薇進屋,關上門栓,正要打火鐮點燃油燈,藏在門後等候多時的黑衣人從後面偷襲,緊緊抱住她,用一塊蘸著迷藥的濕布摀住了她的口鼻。

  魏采薇猝不及防,口鼻湧來一股奇怪的花香,立刻手腳發軟,她心道不好,用盡全力一腳踢翻了案几,案几倒地,一聲悶響,隨後一聲脆響,案頭上油燈的琉璃燈罩的也碎了一地。

  甜水巷牽著兩匹馬的汪大夏還沒有走遠,他憋著一肚子氣,覺得魏采薇「狗咬呂洞賓,不知好人心」。

  但他隱約聽到屋裡有動靜,還是牽著馬回去,敲了敲門,「魏大夫,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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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21 01:17: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復仇 第二十六章 虎口脫險

  汪大夏敲門的時候,魏采薇身上軟弱無力,猶如任人宰割的羔羊,黑衣人牢牢摀住她的嘴巴,只露出鼻子呼吸。

  魏采薇意識尚在,聽到汪大夏的聲音,本能的掙扎扭動著,發出嗚嗚之聲。

  但汪大夏隔著門,並沒有聽見魏采薇的示警。

  一陣霹靂哐啷後突然沒有動靜,這讓汪大夏很是擔心,繼續敲門道:「魏大夫,到底怎麼了?是不是跌暈過去了?你快告訴我,你再不出聲,我就當你暈倒了,大半夜踹寡婦門,你可別怪我耍流氓。」

  眼瞅著汪大夏要破門而入,黑衣人抽刀,將刀尖對準了魏采薇脖子上的氣管,耳語道:「不想死的話,把他打發走。你若敢呼救,我一刀戳穿你的脖子。聽懂了就眨眼。」

  好女不吃眼前虧,魏采薇猛眨眼睛。

  門外汪大夏:「還不回答我?我數三聲,一,二——」

  黑衣人放開手掌,魏采薇說道:「我沒事,你走吧。」

  汪大夏貼著門縫說道:「你剛才怎麼了?怎麼好一會才回答我。」

  刀尖戳破了魏采薇頸部的皮膚,一絲紅線般的血向下蔓延。

  黑衣人在警告她,隨時可以要她的命。

  魏采薇往後縮了縮脖子,「屋子裡太黑了,我進門找火鐮點燈的時候不小心踢翻了案几,打碎了油燈。」

  汪大夏像條狗似的往門縫裡聳著鼻子,用力嗅著。

  蠟燭光亮無味,價格稍貴,平民百姓一般點不起蠟燭,大多使用油燈,所用的燈油也大多是粗煉的豆油,豆油有一種獨特的豆腥味。

  汪大夏聞到了豆油的味道,放下心來,問道:「你有沒有受傷?」

  魏采薇說道:「沒有,就是弄髒了地板,要好好擦洗油漬,不然走路會滑倒。」

  汪大夏問:「你剛才滑倒了?」

  刀尖再次逼近脖子,黑衣人搖搖頭。

  魏采薇牽線木偶似的說道:「沒有。」

  汪大夏看門縫裡始終沒有光亮,問:「怎麼還沒點燈?你家裡只有一盞油燈嗎?黑燈瞎火的你怎麼擦地?要不等我回家,要丫鬟給你送幾根蠟燭過來?」

  黑衣人耳語道:「要他滾!」

  魏采薇說道:「不用,我樓上臥室和書房各有一盞燈,我這就上去取。時候不早了,寡婦門前是非多,我在晚上不好給外男開門,請你離開。」

  汪大夏覺得好委屈,「你就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三番五次幫你,你還反過來嫌棄我多事。不用你趕,我走就是了。」

  魏采薇說道:「陸統領要的二十包解暑的清涼梅,我今晚會全部做好。勞煩明日你早點過來帶走。天氣熱,我要早些出去行醫,不能在家裡等你太久。」

  汪大夏一聽,頓時心頭大寒!

  陸統領明明是要魏采薇把今天遭受的損失列個單子送到錦衣衛衙門賠償,那裡提過什麼清涼梅!

  這是出事了啊!

  汪大夏剛在錦衣衛衙門和魏采薇連比劃帶猜騙了陸英,此時默契還在,說道:「真是倒大黴了,睡個懶覺都不行,知道了,要丫鬟早點叫醒我,走了。」

  汪大夏拍著馬腹,驅趕著兩匹駿馬前行,馬蹄陣陣,由近及遠,就像真的離開了,其實馬走了,汪大夏還在。

  大門有門栓,硬闖是不行的。汪大夏悄沒聲繞到了後院。

  小門小戶的院牆低矮,汪大夏憑著腿長靈活的優勢,像個猿猴似的攀爬院牆,翻牆進院。

  但是後院通往小樓的門是關著的。

  不過,這難不倒汪大夏,他熟練的從院子一叢修竹裡搬出一個梯子,順著梯子爬到了樓房二樓,翻到了陽台。

  畢竟他是房東,太瞭解這棟房子的結構,小時候爬上爬下慣了。

  天氣潮濕悶熱,魏采薇離家之前,將二樓臥房南北兩個窗戶各開了一條縫,通風透氣,落雨也不進。

  汪大夏從窗戶裡翻進臥室,悄悄打開房門,想下去救魏采薇。

  可是房子許久沒有人住,門上的扇葉沒有上油,輕輕一推,就發出吱呀一聲!

  樓下,黑衣人聽到馬蹄聲遠去,放下刀,拿出準備好的繩索,捆住了魏采薇的手腳。

  剛剛在魏采薇腳踝上打了個死結,就聽見樓上房門發出的動靜,黑衣人立刻拿起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這一次刀刃割破了皮肉,再稍進幾根頭髮絲的距離,怕是連氣管都要割破了!

  死鬼老公你能不能手腳輕快點!

  魏采薇說道:「我寡婦獨居,屋裡沒別人,天氣潮濕悶熱,臥室開著窗戶通風,風吹房門的動靜而已。壯士莫要傷我,我稍有些財帛,願意全部獻給壯士。如果不夠,我在家鄉有房子有地,願意全部變賣,送給壯士,只求壯士留我一條性命。」

  黑衣人豎起耳朵一聽,的確是穿堂風,便放下刀,拿出自帶的一根蠟燭,用火鐮點燃,顯然有備而來。

  燭光乍亮,魏采薇眼睛受不了,下意識的閉上眼睛,過了一會,適應了光亮,睜開眼睛,「是你?」

  居然是錦衣衛的周小旗、已故陳千戶的手下。

  也是在陳大郎被割喉之後,瘋狂抓捕汪大夏、跨越宛平、大興兩個縣、引起錦衣衛和北城兵馬司當街互毆的那個小軍官。

  魏采薇記得他,因為汪大夏跑到順天府衙門敲鳴冤鼓的時候,也是周小旗放冷箭,意圖將汪大夏當場射殺!

  幸虧那時候魏采薇一心牽掛死鬼老公的安危,沒有像其他路人那樣只顧看熱鬧。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發現周小旗使壞,於是大呼小心,幫助汪大夏躲過了冷箭。

  這個周小旗是陳千戶手下的一隻瘋狗,見人就咬。

  他那晚差點射殺汪大夏還不夠,後來陳千戶暴亡,他以為是在順天府衙門喝了一杯茶的緣故,再次帶人去圍堵順天府尹王王泥鰍,又和順天府衙門的武都頭等差役打起來了。

  因而魏采薇記得他的臉。

  「既然你還認出我,就應該明白我潛入到你家裡,肯定不是為了求財。」周小旗在羅漢榻上擺開一副精巧的刑具,說道:

  「陳千戶父子的命案雖然歸錦衣衛管,但是陸指揮使不讓我碰這個案子,說我太衝動。就把案子交給了乳臭未乾的陸英,哼,聽說陸英是他的私生子,頂著遠方侄子名義在錦衣衛混飯吃。陸大人以權謀私,想給私生子一個破案立功的機會。」

  周小旗一副懷才不遇的悲憤模樣,「陸大人還因我和北城兵馬司、順天府衙門的人當街鬥毆,將我罰俸降職!」

  魏采薇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周……周大人,我很同情周大人的遭遇,但這一切跟民婦有什麼關係呢?民婦冤枉。」

  「在上刑具之前,每一個嫌犯都自稱無辜。」周小旗從刑具裡挑出一個類似剪刀般的鐵器,但兩邊平滑,沒有刀刃,在魏采薇眼前晃了晃,說道:

  「陳千戶與我有知遇之恩,陸英把這個案子當成揚名立萬的機會,只有我一心破案,找到真兇,為陳千戶父子報仇。我一直跟蹤陸英查案,他們去華清池地下賭場把書僮揪出來毆打逼供、去城外西三里河找王婆子、書僮遭雷擊致死、還有今天中午挖墳開棺驗屍、我都一清二楚。」

  周小旗用鐵器輕佻的抬起魏采薇的下巴,「你十七歲,與禾二小姐同齡,好巧不巧,你進京城這七天,王婆子、陳大郎、陳千戶都死了。你懂得醫術、陳千戶中毒身亡的那晚,你剛好住在順天府衙門的似家客棧,房間窗戶正對著馬棚。你是最大的嫌犯。」

  魏采薇下巴顫抖,「我不是!真的不是!否則的話,陸統領怎麼放我出來行醫?以你們錦衣衛的路數,早就把我關押在詔獄嚴加拷問了,我真是無辜的。」

  周小旗拿起蠟燭,透明的蠟油在燭心中間搖晃著,說道:「陸英虛偽至極,他想要立功,卻礙於名聲,鄙視刑訊逼供的法子,沒有對你用刑。但是我不一樣,我天生就是幹這個的,才懶得抽絲剝繭的去查,不用點手段,你怎麼會承認呢?」

  魏采薇手腳被束縛,毫無還手之力,但是她努力在地上蠕動著身體,盡量將自己靠在南牆上——因為這裡正對著樓梯,周小旗的目光全在她身上,後腦勺沒有長眼睛,看不見樓梯的動向,這樣汪大夏才好從二樓悄悄下來救她。

  魏采薇像一隻雨後被沖出地穴的蚯蚓,艱難的扭到了南牆,繼續求周小旗,「我不是凶手,但是我肉體凡胎,當然怕疼,巨痛之下,屈打成招,又有什麼意義?」

  「周大人方才明明說不求陞官立功,只求找到真兇,為陳千戶父子復仇,以報答陳千戶知遇之恩。如果我被迫招認,誤判了死刑,為真兇頂罪,你豈不是放過了真兇?讓其逍遙法外?」

  周小旗欣賞著魏采薇的狼狽,看到白天高潔清冷、像個女菩薩般的漂亮小寡婦在他面前卑微似塵土,真是太痛快了!

  所以周小旗沒有阻止魏采薇徒勞無功的蠕動,他就是喜歡這種貓捉老鼠的感覺。

  周小旗笑道:「寧可殺錯一千,不可放過一個。今晚我若撬開你的嘴,讓你招供,我就搶在陸英前面破案,立了大功。如果我撬不開你的嘴,你的確無辜,我就殺了你,做出入室打劫殺人的假象,然後去找下一個嫌犯,一個個的來,總能找到凶手。」

  這個周小旗和陳千戶真是蛇鼠一窩、喪心病狂、歹毒如斯!

  此時躲在臥室的汪大夏已經脫了鞋子,只穿著襪子,悄沒聲的像一隻貓似的趴在樓梯上慢慢向下爬。

  借著微弱的燭光,魏采薇隱約看到一團黑影沿著樓梯下來,心下稍安,汪大夏來救她了。

  就像上一世一樣。

  魏采薇盡力拖住周小旗,擠出幾滴淚水,「求求你,我真的不是凶手。」

  「是或不是,審審就知道了。」周小旗瞳孔驀地一縮,將手裡剪子般的工具掐在她的左眼的眼眶上!

  眼睛驀地受到刺激,會本能的閉眼,右眼閉上了,但是左眼無論魏采薇如何用力,都合不上眼睛。

  因為周小旗手中的工具生生撐開了她的上下眼皮,露出大眼睛。

  魏采薇渾身發抖,就像被扔進了冰河,「你……你要做什麼?」

  周小旗左手用工具撐開她的眼皮,右手舉著蠟燭,晃動著透明的蠟油,滴在她的脖子上。

  「啊!」

  魏采薇發出一聲驚呼,脖子上的肌膚尤為柔嫩敏感,瞬間被滾燙的蠟油燙紅了。

  周小旗得意的說道:「你周圍只有汪府一個鄰居,汪府這種深宅大院,你縱使叫破喉嚨也沒有人聽見。」

  「是不是覺得燙得慌?」周小旗舉著蠟燭,緩緩靠近魏采薇被迫睜開的左眼眼球,說道:

  「燙脖子只是開胃小菜,正餐還在後面呢,魏大夫長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可惜了呀。」

  周小旗手中晃動的燭火,就像毒蛇吐的信子,閃爍著,時長時短,欣賞著獵物的恐懼,「一滴蠟油下去,左眼就燙瞎了。」

  魏采薇哭道:「我招,他們都是我殺的!我有罪!我現在就簽字畫押,我什麼都認了。」

  周小旗嘖嘖兩聲,「還沒開始就怕成這樣,不急,我們慢慢來,聊聊你是怎麼連殺三人的,看細節是否對的上。為了讓你聽話,不要胡說八道,我先弄瞎你的左眼,你曉得疼了,才會聽話。」

  言罷,周小旗將手中的蠟燭一傾,透明的蠟油歡呼著,撲向魏采薇的眼球!

  千鈞一髮,一隻手伸過來,遮住了魏采薇的左眼,蠟油滴在手背上,凝結成半透明、白色的蠟塊。

  正是汪大夏的手。

  汪大夏一拳砸向周小旗的面門,隨後舉起倒地的案几,往他腦袋砸去,瞬間在他頭上開了一個果醬鋪子,案几的桌腿都斷了兩根。

  遭遇重擊,周小旗當即倒地不起。

  汪大夏豎起落地的蠟燭,撿起地上的小刀,要給魏采薇鬆綁,魏采薇急忙說道:「你先把他綁起來,不用管我。」

  萬一周小旗裝暈,起來反攻解救她的汪大夏,就再也沒有人救他們兩個了。

  「那也得用繩子綁。」汪大夏用刀割開她綁在手腕上的繩索,再起掄起殘破的案几往周小旗身上砸去。

  周小旗依然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看來是真暈了。

  汪大夏掰過周小旗的雙臂,打算將他反剪雙手捆綁。

  魏采薇看到周小旗的右手抖動,心道不妙,連忙伸手用力推開了汪大夏!

  嗖的一聲,從周小旗衣袖裡飛出一枚袖箭,剁的一聲,釘在了房樑上。

  周小旗還真能忍,挨揍還繼續裝暈,騙過了汪大夏,差點命中。

  汪大夏被魏采薇推倒倒地,逃過一劫。

  周小旗乘勝追擊,他翻身將手腕上的袖箭再次對準了汪大夏。

  魏采薇大急,她的手雖然鬆綁了,但是雙腿還綁著呢,無法行走幫忙,情急之下,她鼓起腮幫子,把蠟燭吹滅了!

  霎時屋裡陷入黑暗,汪大夏也乘機滾走,又又逃過一劫。

  月色從糊著窗戶的高麗紙滲進來,原本依稀可以看見輪廓,但是人類的雙眼從微光到黑暗,需要短暫的時間適應,才能恢復夜視,所以周小旗雖有袖箭在身,也瞬間「失明」,失去了目標。

  周小旗暴怒,這個狡猾奸詐的小寡婦!

  小寡婦雙腿被束縛,走不了,於是周小旗憑著剛才的記憶,將袖箭對準了魏采薇所在的南牆,按動機括。

  又是剁的一聲,袖箭入了木地板,如果釘在人身上,應是一聲入皮肉的悶響。

  魏采薇雖然不能走,她還可以滾啊,剛才她吹熄蠟燭之時,滾到了堂屋的香案下面。

  黑暗之下,魏采薇大氣都不敢喘,靜靜的蹲在香案下面,豎起耳朵聽動靜,判斷周小旗的方位。

  在雙目恢復夜視之前,三個人都不敢動,生怕暴露自己的位置。

  但是夜視一旦恢復,汪大夏手無寸鐵,魏采薇不能行走,手握利器的周小旗還是佔了上風。

  必須在這之前制服周小旗。

  汪大夏從袖袋裡摸出從天安寺「徵用」的小銅佛,心中默默念道:「佛祖得罪了,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也是逼不得已,褻瀆佛祖您老人家。」

  汪大夏將銅佛往樓梯處扔去!

  咚!

  銅佛砸在樓梯上,聽聲音好像有人大步踩著樓梯。

  周小旗將袖箭對準了樓梯,哢噠一聲按動機括,一支袖箭破空而去!

  與此同時,汪大夏辨別出了機括之聲的方向,輪著殘破的案几面板撲過去就是一記狠拍!

  這次汪大夏用了全力,只聽著啪的一聲巨響,一團黑影被生生拍到飛起,撞在了南牆上。

  汪大夏吸取教訓,不容周小旗再有喘息的機會,一陣猛砸,直到手裡的木板全都拍碎了才停止。

  汪大夏和魏采薇的雙目都適應了夜光,能夠看到大體輪廓了,汪大夏看見了藏身在香案下的魏采薇。

  吃一塹長一智。汪大夏先將周小旗手腕的袖箭解下來,然後試探其鼻息,沒死,還有些微弱的氣息。

  汪大夏索性打開門栓,開了門,讓月光照進來,月色下,方才切割魏采薇的尖刀發出冷冷寒光。

  汪大夏撿起刀子,給魏采薇雙腿鬆綁,然後拿著繩子,先綁手,再綁腿,將昏迷的周小旗捆得嚴嚴實實,像端午節即將下鍋的粽子。

  做完這一切,汪大夏回頭,看到魏采薇還縮在香案下,一動不動,忙問道:「你那裡受傷了?」

  魏采薇說道:「我沒受傷,剛才進門的時候被周小旗摀住口鼻,吸入了迷藥,手腳發軟,地上滾一滾已是用盡了全力,現在站不起來了。」

  「這個畜生!」汪大夏一腳將昏迷的周小旗踹得滾三滾,然後蹲下身來,「介意我把你抱到羅漢榻上去嗎?」

  魏采薇:上一世抱過無數次了好嗎!

  魏采薇:「你覺得我喜歡蹲在這裡和蜘蛛網灰塵為伴?」

  汪大夏說道:「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出於善意、見義勇為的抱你,沒有男女私情的意思,我抱了你,不會為這一抱負責。我救了你,你也不必以身相許。你我身份懸殊,我是不會娶一個寡婦的。你考慮一下。」

  汪大夏真是聊天鬼才,一席話就將剛剛配合默契、生死與共、同心協力的和諧氣氛打破,靠譜不過一盞茶時間。

  魏采薇心道:你還真是個君子,呵呵。

  魏采薇說道:「汪衙內不要自作多情,我心胸狹窄,只容得下亡夫一人。」

  汪大夏心道:小寡婦嘴硬,明明把我當成亡夫的替身,那晚勾引我未遂,就翻臉不認賬了,嘖嘖,女人。

  汪大夏怕鬼,他先對著香案上汪二郎的靈位拜了拜,「你剛才看見了,也聽見了,我對你的遺孀沒有邪念,完全是出於道義才抱她的,你晚上不要來找我算賬。」

  魏采薇心道:自己拜自己,多此一舉。

  汪大夏哄好了鬼,攔腰將魏采薇抱起來,「你看起來清瘦嬌弱,沒想到還挺沉。」

  居然還挑肥煉瘦起來了!

  魏采薇說道:「以後不會勞煩你了,再胖些和你沒有關係。」

  汪大夏把魏采薇放到羅漢榻上,「你稍等一會,我去把巡夜的北城兵馬司叫來,將周小旗扭送到兵馬司的監獄裡關起來。」

  魏采薇說道:「這案子歸錦衣衛管,你送到兵馬司監獄作甚?」

  汪大夏道:「誰知周小旗還沒有同黨?我懷疑陸英身邊也有他的眼線,否則怎麼會對我們查案的過程瞭如指掌?」

  汪大夏走到門口,魏采薇叫住他,「等等。」

  汪大夏轉身:「又怎麼了?」

  魏采薇說道:「萬一周小旗還有同黨,你去搬救兵,同黨潛入進來,我毫無反抗之力,人為刀刃,我為魚肉。」

  也對,小寡婦心思縝密,說的有道理。

  汪大夏回到羅漢榻邊,半蹲,「我把你背出去,一起求援。」

  魏采薇點點頭,貼身過去,摟住了他的脖子。

  汪大夏背起魏采薇,後背觸到她胸口柔軟,心中一頭小鹿咚咚撞牆。

  魏采薇感覺到汪大夏身體一僵,她想挺起胸膛,不要貼身尷尬,可是她沒有力氣,只能裝作不知道,無力的趴在他的脊背上。

  汪大夏雙手挽著魏采薇的腿彎站起來,正好面對北牆香案上「亡夫王二郎」的靈牌。

  得罪得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為了保護你遺孀的安全!

  汪大夏怕鬼,剛剛起來的那點小心思瞬間沒了,心中呦呦鹿鳴也不撞牆了,乖乖的食野之蘋。

  汪大夏背著魏采薇出門,行走在甜水巷,背上的小寡婦隨著他步伐的起伏,眼前又沒有靈位約束,汪大夏霎時覺得整個身軀除了脊背以外,都毫無知覺了。

  似乎一下子所有的神經都長在了背上,也不覺得小寡婦沉重了,輕飄飄的,就像一團雲朵趴在他的脊背上,就連甜水巷的青石板路也變成軟綿綿的青雲,雙腳踩上去,騰雲駕霧般舒坦。

  心中萬鹿奔騰,汪大夏控制不住群鹿,東南西北的瞎撞。

  以前嫌棄甜水巷的路長,現在覺得這路短如舌頭,大長腿一撩就過去了。

  甜水巷的盡頭是北城主幹道之一的鼓樓西斜街。

  汪大夏為了製造離去的假象,將兩匹駿馬給放了,兩匹無主的駿馬在宵禁的大街上閒逛,立刻引起了夜巡的北城兵馬司注意,再看馬鞍的標記,居然是錦衣衛的馬,頓時警惕起來,細細搜索。

  汪大夏背著魏采薇剛剛出了甜水巷,就遇到了牽著兩匹駿馬的北城兵馬司,巧了,今晚當值的正好是他親爹汪千戶。

  陸炳信守承諾,和汪千戶打了招呼,說你家二公子天縱奇才,借他用幾天,不要將他關禁閉了。

  汪千戶沒想到敗家子得了這位大人物的青睞,當然答應了,以為兒子從此走了正道,卻沒想到兒子在半夜背著一個看起來虛弱無力的女人!

  再看女子頭上醒目的孝髻,正是房客小寡婦!

  汪千戶是個嚴父,當即大罵道:「小畜生!兩天不見,你居然幹出欺男霸女的醜事!」

  這一怒吼,當即把汪大夏心中奔騰的鹿群給吼沒了,他委屈又憤怒,「父親,你就這樣看我的?問都不問,不分青紅皂白就罵我!我是小畜生,那你是什麼?」

  汪千戶差點被兒子懟下馬,趴在汪大夏肩頭的魏采薇說道:「汪千戶誤會了,有歹人欲害民婦,多虧了汪二少出手相救,打倒了歹人,民婦中了暗算,藥效尚在,不得行走,汪二少背著民婦找北城兵馬司求救。」

  汪大夏說道:「我已將歹徒制服,捆在屋子裡,你們速速去捉拿此人。」

  汪千戶舉著燈籠細看,見兒子肩頭有血跡,小寡婦頸部有兩處傷,靠近氣管的割傷還在往外頭滲血,便知誤會了兒子。

  不過身為嚴父,要保持尊嚴,絕對不會當眾承認自己錯了,汪千戶說道:「你怎麼不早說?求救就求救,非要和為父爭執。」

  汪大夏聽了,若不是背上有人,他當場就甩臉子走人,說道:「快去抓人,歹徒是錦衣衛的周小旗——就是那個滿大街抓捕我的那個人,此事還需告知錦衣衛指揮使陸大人。」

  魏采薇家中,十來個燈籠照得亮若白晝,散亂的木板、碎裂的琉璃燈罩、地上油膩膩的豆油、還有地板和樓梯上的發出幽蘭之光的袖箭,以及角落裡被打成豬頭、又捆成粽子的周小旗,都記錄著剛才的那場驚心動魄的惡鬥。

  魏采薇說道:「箭上八成有毒,諸位千萬不要用手碰。香案左邊第二個抽屜裡有個青瓷瓶,裡頭是傷藥,勞煩拿過來,為我外敷止血。」

  方才月光下看不清,汪大夏這才注意到魏采薇脖子的傷,立刻跑去拿藥止血,「你怎麼不早說。」

  魏采薇說道:「只是皮外傷,剛才太緊張了,都忘記了脖子上有傷。」

  到底是亡妻生前的嫁妝,汪千戶看著滿地狼藉,說道:「魏大夫,你有傷在身,還沒恢復力氣,又不知歹人是否還有同夥再找你尋仇,你不宜獨居在此。遠親不如近鄰,倘若魏大夫不嫌棄,今晚暫且在寒舍湊合一夜,自有丫鬟婆子照料。即使還有歹人,也不敢擅闖寒舍加害與你。」

  汪千戶只要不對二兒子,對誰說話都很客氣,對待魏采薇這個市井游醫、平民百姓,也是彬彬有禮。

  汪家傳了五代人的豪宅若是「寒舍」,魏采薇這間屋子就是蝸居了。

  魏采薇正好想要接近汪家,當即順水推舟的答應了,「多謝汪千戶,民婦感激不盡。」

  汪大夏命人抬來一頂轎子,將魏采薇送回家。

  汪大夏要跟著轎子回家,被親爹攔下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睡覺!都是當差的人了,待會錦衣衛的人過來,你要一五一十的把過程交代清楚。」

  魏采薇不在身邊,汪大夏也不用忍了,說道:「爹,我是您仇人還是您兒子?我今晚救了人,立了功,且不說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我從不奢望您誇獎我。我今晚我差點就死在歹徒的袖箭之下您知不知道!」

  汪大夏憤憤的跳到桌子上,舉著燈籠照亮了漆黑的房樑,房樑上幽藍的毒箭寒光閃閃,「若不是魏大夫拚命將我推開,我就和魏大夫一起被歹徒殺死,估計等屍臭一直飄到家裡,您才發現我出事了!」

  「混賬東西!你就當了兩天的差事,就敢和我強嘴了!你若在錦衣衛幹上一年,是不是還要上天!」汪千戶罵道:「在親爹面前詛咒自己死,大逆不道!」

  「反正無論我做什麼,您都能找到罵我的理由,惡婆婆挑剔兒媳婦也不過如此!既然如此——」汪大夏索性在羅漢床上躺平,說道:

  「罵吧,隨便,就當您哼著睡眠曲哄我睡覺。我若還一句嘴,我就不姓汪!」

  汪千戶氣得作勢要當堂教子,聞訊趕來的木百戶攔腰抱住了上官,「莫生氣,今晚二少爺逃過劫難,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屋子是已故汪夫人的,焉知不是已故汪夫人在天之靈保佑二少爺的緣故?看在故人的份上,大人就原諒二少爺吧。」

  汪大夏聽了,眼角驀地一澀,連一個外人都知道不好在亡母的故居裡教訓親兒子,父親卻對他喊打喊殺,毫不關心。

  汪大夏翻身,背對著父親,萬一忍不住落淚,豈不尷尬?

  無論如何,也不能在父親面前表現出柔弱的姿態。

  魏采薇租了房子,汪千戶總不能上樓去人家寡婦的臥室和書房,於是去了院子裡坐著,眼不見心不煩。

  今晚要通宵,連打瞌睡都不能,木百戶招呼手下送來夜宵,叫汪大夏起來吃。

  汪大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挨餓,呼啦啦吃了一碗餛飩和一碗炸醬麵,胃口好得很,一點不像剛剛挨罵的樣子。

  木百戶又盛了一碗炸醬麵,朝著院子抬了抬下巴,低聲道:「給你爹送去。」

  汪大夏又在羅漢榻上躺平,摸著吃飽的肚皮,「我不去,我要趕緊補點覺,等錦衣衛的人過來我就沒法睡了。」

  木百戶勸道:「你將來要繼承爵位,若有個不孝的名聲,承爵時怕是過不了考勳這一關。你看看你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的,又吃不了苦,若不能承襲祖傳五代的千戶之爵,你還能幹什麼?將來喝西北風去啊?」

  大明開國之初,世襲罔替的武官勳貴,只要有合法繼承人就可以承襲爵位,吃終身的俸祿。

  但是到了第七個皇帝成化朝,權傾朝野的西廠廠公、大太監汪直仗著有寵妃萬貴妃撐腰,大刀闊斧提出改革,勳貴們承襲爵位,需要先通過朝廷的「考勳」。

  考繼承者的弓馬、兵法、品行等等、叫做「考勳」。不通過者,爵位一律革除,不准承襲,管你是傳承了多少代的老臉,說除就除。

  一來可以省下國家開支,二來可以清除軍隊裡屍位素餐、佔著官位吃著俸祿卻什麼都不會的亂象。

  孝道是品行的關鍵,倘若傳出不孝的名聲,爵位立即革除。

  還是從小看到他長大的木百戶瞭解汪大夏,曉得他好吃懶做,不求上進,只想將來承襲爵位混個官做,安穩度日,直接命中「死穴」。

  果然,汪大夏聞言,立刻爬起來,端著麵碗,「我是為了將來繼承爵位,不是認慫,也不是為了討好他。」

  木百戶擺擺手,「知道知道,快端過去,麵泡坨了就不好吃了。」

  汪大夏給親爹送夜宵,聽到啪啪幾聲,汪千戶坐在院子裡拍蚊子。

  昨晚一場大雨,天氣濕熱,蚊蟲囂張,汪千戶在庭院裡捨身餵蚊,渾身難受,但又不好回去和兒子生氣。

  「木百戶要我給您送夜宵。」汪大夏把碗擺在庭院石桌上,返回廳堂,輕車熟路的從香案的一個抽屜裡拿出蚊香點燃,放在熏籠裡,然後將熏籠擺在庭院石桌下驅蚊,讓親爹吃頓安穩飯。

  汪大夏再次回羅漢床上躺平,木百戶滿意的點點頭,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想了想,問道:「你怎麼知道蚊香在那個抽屜裡?」

  因為前天晚上我就睡在這裡,小寡婦從此處取了蚊香給我用的。

  汪大夏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但是說謊第一名,他打了個哈欠,翻身面對牆裡,「我運氣好唄,毒箭兩次都射不到我,找蚊香也是一找一個準。」

  汪府。

  三更半夜自家老爺送了個漂亮女人回家,還叮囑僕人好生照料,這下把當家主母汪夫人給驚醒了!

  汪千戶一共有過三個兒子,老大老二都是原配嫡妻張氏所生,老大汪大春,五歲夭折。因嫡長子早亡,夫妻兩個對老二汪大夏格外寵溺,養成了敗家子的性子。

  三年前張氏病逝,沐千戶續弦,娶了繼室吳氏。吳氏在次年秋天生了老三,取名汪大秋。

  汪大秋還沒斷奶,跟著奶娘睡。汪夫人洗乾淨還撲了香粉,半睡半醒等著丈夫回來,加把勁再生一個,卻聽說一個漂亮女人坐著轎子進了家門,立刻睡意全無。

  汪千戶是個本分人,沒有納過妾。除了繼子汪大夏頑劣不堪以外——吳氏只比汪大夏大四歲而已,不好管教繼子,小嬌妻汪夫人對婚姻生活是相當滿意的。

  突然三更半夜抬進來一個女人,聽說還挺漂亮,汪夫人懸心不已,想當然的以為丈夫在外頭有人。

  「走,去看看。」汪夫人起床梳妝,鬢髮一絲不亂,以一副正室大奶奶的氣派去了客房。卻看見一個梳著孝髻的寡婦躺在床上,口述藥方:

  「……犀角半錢、牛黃一錢、羚羊角三星、麝香龍腦各半錢、麥冬、石菖蒲 、白芍藥、雄黃各五星……兩劑藥,三碗水煎成一碗,多謝了。」

  家僕在旁邊記錄口述藥方,連夜出門敲開藥鋪的門抓藥。

  開藥鋪需要雄厚的本錢,魏采薇只是市井游醫,賺的是診金,賣一些現成的熟藥丸子。至於需要煎煮的生藥,她家裡是沒有,需要病人拿著她開的藥方去專門的生藥鋪子抓藥。

  看著汪夫人驚訝的眼神,魏采薇頓首說道:「汪夫人,民婦姓魏,是個大夫,做的是市井游醫的生意。民婦就是租下府上隔壁小樓的房客,因遭歹人暗算,無力行走,不能起來給夫人行禮。汪千戶仁德,不嫌民婦出身粗鄙,命人將民婦抬到府上休息,深夜打擾汪夫人,實在抱歉。」

  汪夫人一看是個寡婦,做的還是上不得檯面、屬於三教九流裡醫婆的買賣,頓時放下了警惕,丈夫不至於碰一個行醫的寡婦。

  汪夫人說著場面話:「遠親不如近鄰,大家都是鄰居,理應互相照應。即是我家老爺吩咐的,你就是我們家的貴客,若需要什麼,只管開口要,家僕若有照顧不周之處,你盡管告訴我,我來教訓他們。」

  魏采薇忙道:「他們都很好,連夜幫我抓藥煎藥,我感激都來不及。」

  「那就好。」汪夫人說道:「我看你很是疲倦,就不打擾你休息了,明日再來瞧你。」

  魏采薇說道:「恕民婦不能遠送。」

  汪夫人氣勢洶洶的來,不屑一顧的走,魏采薇對她的傲慢做派並不意外。

  上一世汪千戶被捲進一場是非,丟了傳了五代的千戶之職,削職為民,連住了五代人的汪府都保不住,全家被趕出來。

  汪千戶憂憤病死,汪大夏揮刀自宮,進宮當太監謀前程,汪夫人在夫孝滿了之後帶著幼子汪大秋改嫁他人了。

  嫁的不是別人,正是汪千戶最忠誠的手下木百戶。

  --------------------------------

  汪大夏的名字,是用了成化朝最出名的太監汪直的姓氏,汪直是罕見得以善終的廠公。名字則來自他的老婆魏采薇,薇是豌豆尖的意思,春天采薇,春天過後是夏天,所以男主就叫做汪大夏。

  汪大夏:我抗議,我是男主,連名字都是借了別人的,我要取個一看就是男主的好姓名,你看「西門上官雄霸天‧阿拉貢‧路易‧蒙托洛夫斯基‧凱撒‧傑克‧蘇」怎麼樣?

  蘭舟:額,我還是換個男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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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21 01:17: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復仇 第二十七章 軟飯真香

  木百戶少年時就跟著汪千戶,從普通士兵混到百戶,都是汪千戶一手提拔,汪千戶與他有知遇之恩。

  他喪妻後沒有續娶,也無兒女,一人獨居,專心當汪千戶的左右手。汪千戶便將汪府的一個院子給他住,逢年過節,木百戶都和汪家人在一起過,就像汪府的一員。

  在汪大夏眼裡,木百戶就像親叔叔一樣。

  吳氏和木百戶也十分熟悉,木百戶住在汪府,吳氏命僕人好生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把他當小叔子看。

  汪千戶被革職,木百戶沒有了靠山,很快就被排擠出了北城兵馬司,削職為民。

  汪千戶死後,遺孀吳氏六神無主,只曉得抱著剛剛學會走路的幼子汪大秋哭泣,汪大夏不通庶務,萬事不知,喪事都是木百戶一手操持的。

  在汪千戶的靈堂上,汪夫人吳氏和繼子汪大夏不出意外大吵一架,差點誤了出殯的吉時。幸虧木百戶跑來「滅火」,把兩人拉開了,汪千戶的棺材才準時入土。

  汪大夏悲憤之下,走極端揮刀自宮,木百戶罵他糊塗,玷辱汪家門楣,但也拿出所有的積蓄,動用以前的人脈,賄賂宮中有權勢的太監,把他送到宮裡當宦官。

  所以,汪大夏對木百戶一直心存感激。

  吳氏成了寡婦,帶著幼子回娘家守喪。但是被娘家所不容,覺得這娘倆是吃白飯的,日漸嫌棄。

  吳氏的娘家全家都是勢利眼——當然,在大染缸長大的吳氏也一樣,不是什麼好人。

  當初吳家明知汪大夏這個繼子有北城四害的紈絝名聲,還是把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嫁給年齡都可以給吳氏當爹的汪千戶當繼室,就是為了攀附權貴,給吳家當靠山,和賣女兒差不多了。

  吳氏也被一嫁過去就主持中饋成為當家主母、有錢有權、以及四品誥命夫人的身份所誘,加上隔著簾子偷偷看過汪千戶,年紀雖和親爹一樣大,但是高大威猛,儀表堂堂,成熟穩重,當即就害羞的點頭,願意當繼室,嫁入汪府,給北城四害的汪衙內當繼母。

  剛開始吳氏對新婚生活還是滿意的,但人心不足蛇吞象,吳氏生了汪大秋之後,覺得繼子汪大夏成了眼中刺——因為未來爵位是嫡長子繼承,她的兒子無緣爵位。

  吳氏想把汪大夏排擠出去,開始向頻頻向丈夫告狀,說汪大夏對她無禮,離間他們父子。

  當然,吳氏沒有說謊,汪大夏的確看不起她,屢屢對她無禮,也猜中她想要擠走自己、要親兒子汪大秋繼承爵位的小心思,當然對她越發無禮了。

  一邊是小嬌妻溫柔小意,一邊是敗家子天天闖禍,汪千戶的心當然偏向小嬌妻。

  吳氏說擔心汪大夏花錢如流水,還屢屢進出賭場,萬一把親娘的嫁妝敗光怎麼辦,汪千戶就要吳氏代為保管。

  吳氏故意把房子便宜租出去,就是為了刺激汪大夏鬧租客,讓他本來不怎麼樣的名聲越來越壞。

  汪大夏當然不服氣,一次次趕走欲租下房子的房客,還偷拿母親的房契地契。

  其實吳氏知道汪大夏所作所為,她故意「不慎」洩露了藏契約的地方,引誘汪大夏去偷,反正又不是她自己的,等事情被捅破,丈夫對汪大夏該有多失望啊!

  等汪大夏耗盡了丈夫的耐性,將他趕出家門,名字也從族譜裡劃掉,爵位就會落在她的兒子汪大秋手裡。

  不過,汪千戶並不糊塗,眾所周知,廢長立幼是大忌,是亂家的禍根。他只是希望對敗家子嚴加管教,亡羊補牢,要汪大夏走正道。

  吳氏還是汪夫人的時候,在娘家可以橫著走,每次抱著幼子回娘家,把嫂子弟妹們當僕人般驅使,要星星不給月亮,最喜歡聽奉承話,硬是把回娘家搞出了皇后娘娘省親的架勢。

  吳家為了沾光,借助汪家的權勢,一直忍耐討好這位囂張跋扈的姑奶奶,如今汪府倒了,樹倒猢猻散,還有誰願意供著這位帶著拖油瓶的姑奶奶?

  吳氏在娘家挑三揀四,哥嫂弟妹不再哄著她了,就連僕人也跟著捧高踩低,吳氏嫌棄廚房給汪大秋做的肉沒有燉爛不好咬,訓斥廚娘,廚娘還頂嘴:

  「……我勸姑奶奶消停些!寡婦人家守喪那個不是吃齋唸佛,姑奶奶有肉吃就不錯了!」

  吳氏撲過去就要打,一旁看熱鬧的嫂子弟妹攔住她,「如今姑奶奶不是誥命夫人了,就別耍官太太的威風,吃娘家的,住娘家的,還要打娘家的僕人,成何體統。」

  娘家人就差把嫌棄二字寫在臉上了。

  之後,吳氏的日子更不好過了,連下人都瞧不起她,冷嘲熱諷,哥嫂弟妹也不為她做主,吳氏寄人籬下,她嬌養長大,出去無法自立養活自己和孩子,無可奈何,只能忍。

  汪大秋生病,高燒不止,吳氏要請御醫,在汪府的時候,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是重金請御醫來瞧病。

  吳家人諷刺道:「小孩家家的,請什麼御醫,別折了他的壽!」

  吳氏的嫁妝早就被哥嫂弟妹半騙半搶的拿走了,沒有私房錢。汪大夏又在深宮裡,找不到他,吳氏就跑去找木百戶求幫忙。

  木百戶辦完汪千戶的喪事,又出錢把汪大夏送到宮裡當太監,身上所剩無幾,就去了三通鏢局當鏢師賺錢養活自己,走南闖北的運貨,此時剛剛回到京城。

  木百戶當即拿出薪水去請了御醫給汪大秋看病,見孤兒寡母過得艱難,被吳家人磋磨,就出錢在鄉下租了宅院,將吳氏和汪大秋接過去,靠走鏢養活這對母子。

  每次回到京城,領了薪水,木百戶就給孤兒寡婦送銀子。

  這吳氏經此磨難,看清了娘家人的真面目,居然開悟了,不再像以前那樣虛榮傲慢,玩心眼佔便宜,腳踏實地的過起日子來。

  吳氏餵豬餵雞,開園子種菜,自給自足,稍有閒暇,就紡線織布,木百戶給她的銀子,除了買糧食紡車等必需品之外,都積攢下來,預備將來給汪大秋開蒙讀書用。

  木百戶驚訝吳氏的改變,吳氏以前對汪大夏用的那些捧殺的齷蹉手段,他心裡門清,但身為外人,不好和汪千戶明說,只是努力在他們父子中間調停說和。

  吳氏被娘家人嫌棄折辱,木百戶心道活該,吳氏心術不正,本該有此報。

  後來木百戶出手幫助吳氏母子自立門戶,也只是出於關心汪千戶的遺孤汪大秋的緣故。

  畢竟,稚子無辜,汪千戶生前對他有恩。

  如今吳氏大變樣了,每一次木百戶走鏢回來,吳氏都送給他新作的鞋子,和自己熬製的豬肉脯,「……我女紅太差,不會裁衣繡花,只會做鞋。你走南闖北的,三餐不繼,豬肉脯留著路上吃,放一個月沒問題。」

  打聽著木百戶要走鏢了,就連夜燜好一鍋茶葉蛋送過去,「……自己養的雞下的蛋,不要錢。」

  就這樣三年孝期過去,木百戶和吳氏互生好感。

  但娘家人並不打算放過吳氏——她只有二十一歲,長得漂亮,能夠生育,如今又多了一個勤儉持家的優點,哥嫂打算把吳氏「再賣」一次,多收些聘禮。

  哥嫂提著禮物來鄉下找吳氏,大哥說道:「你年紀輕輕的,守什麼!乘著年輕漂亮,姿色尚在,趕緊找個老男人嫁了當續弦,吃香喝辣,大一群奴僕伺候著,前呼後擁,總比在鄉下餵豬養雞當個農婦強。」

  大嫂說道:「女人家帶個拖油瓶不好改嫁,男人都不願意當便宜爹。我替你解決這個難題,幫你養著大秋,保管他成材。」

  若是以前,吳氏必定心動,但現在吳氏已經看透了娘家人打的好算盤:把她嫁出去,得一份聘禮。把汪大秋養在吳家,相當於人質,以後哥嫂伸手要東西,她敢不給?不給就折磨汪大秋。

  嘖嘖,打著「一魚兩吃」的主意啊,一個清蒸,一個紅燒。

  於是,吳氏揮著洗衣服的棒槌,把哥嫂趕出去了。

  哥嫂不死心,要媒人登門說和,都被吳氏打罵出去了。

  此時哥嫂已經為她挑中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軍官,看中了吳氏的嬌俏,願意出五百兩銀子的聘禮娶她。

  哥嫂把吳氏的庚帖都給了老男人,打算先把親事定下來,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候吳氏半推半就也就從了。

  此時木百戶在外頭走鏢還沒回來,吳氏無人可依,只能自救,乾脆狠下心,把汪大秋託付給村裡一戶人家照顧,自己拿著一把菜刀,一個切菜板回了娘家。

  吳氏就在娘家不遠的巷子口裡當眾罵街起來!

  她左手拿刀,右手拿菜板,每罵一句,就用刀背往切菜板上狠狠一剁,就像伴奏似的,邊剁邊罵,各種污言穢語,不絕於耳,大罵哥嫂狼心狗肺賣小姑子求榮求財,不得好死云云。

  昔日嬌滴滴、眼高於頂的惡毒後媽為了生存,成了市井罵街的潑婦。

  圍觀者甚眾,真是萬人空巷,吳家人羞得都不敢開門。

  老男人聽說此事,心想我一把老骨頭如何制得住這潑婦?還不得被這潑婦給剁了?罷了罷了,要媒婆把聘禮要回來,親事做廢。

  煮熟了鴨子飛了,還顏面盡失,哥嫂發誓教訓這個潑婦,給你臉不要臉,既然如此……哥嫂托媒婆放出話來,只要有人肯娶吳氏為妻,吳家不僅不要聘禮,還願意賠上嫁妝。

  寡婦門前是非多。吳氏門前從此不得安寧,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市井閒漢,村裡的老光棍、二流子紛紛上門騷擾。

  吳氏閉門不出,他們就偷她的雞,毀她的菜園,甚至連豬都趕到河裡淹死了。

  吳氏快被逼崩潰了,大人能夠忍耐,小孩子不行,四歲的汪大秋被外頭的動靜嚇壞了,又發起燒來。吳氏左思右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乘著半夜外頭無人,抱著孩子偷偷出村,天亮後進城,到了當初送繼子汪大夏進宮的那個太監宅院門口,求太監捎個口信給汪大夏,求他救救弟弟。

  此時汪大夏已經從司禮監內書堂以優等生的成績畢業,又被魏采薇選中,結為對食夫妻。

  當然,此時十七歲的汪大夏在宮人眼裡,只是一個「吃軟飯的小白臉」。靠著老婆魏采薇是尚壽妃的掌事女官,剛剛從內書堂畢業,就被尚壽妃推薦到御前行走,為嘉靖帝辦事。

  汪大夏文武雙全,腦子靈活會辦事,長的養眼,又有尚壽妃這個靠山,很快得了嘉靖帝的青睞,成為宮裡的紅人。

  若是普通宦官,不混個十幾,甚至幾十年,連皇帝面都見不著!

  唉,女人就是膚淺,只看表面,誰好看選誰。

  汪大夏得知繼母和同父異母弟弟的變故,先找魏采薇,告訴了此事,「……你我畢竟是夫妻,我家裡的那本亂賬,不好瞞著你,怕有人利用此事來算計你。」

  魏采薇童年時落難,也是和姐姐在鄉下生活,一大一小兩個官奴,受盡欺凌。

  魏采薇說道:「你自去辦,欺負孤兒寡母不能忍。」

  汪大夏出宮,將吳氏母子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然後出手對付吳家人。

  以前他就很討厭這些經常來汪府打秋風的便宜舅舅舅媽,還攛掇繼母吳氏謀奪他的繼承身份,現在放開手腳報復,別提多痛快了。

  吳大舅在太常寺當差,管著大苑馬場,時常偷著把大苑良馬牽出去,給販賣牲口的母馬配種,以獲取利益。

  軍馬是重要的國家物資,偷採馬精是重罪。因為為了節約成本,馬場飼養的種馬有限,一匹種馬要配成百的大苑母馬,來保持馬種血統的純正。

  人家大苑母馬都不夠分,吳大舅還牽著大苑種馬去配外面的母馬,這和「賣淫」差不多,逼良馬為娼啊!

  汪大夏「捉馬在馬棚」,證據確鑿,吳大舅丟了差事,罰沒家產,全家被發配到邊關養馬去了,吳氏母子得以過上安穩日子。

  吳氏向汪大夏磕頭認錯,悔恨當年離間他們父子。

  汪大夏依然不能原諒吳氏所作所為,「我是為了大秋,不是為了你,你好自為之。」

  吳氏不肯住汪大夏給的房子,依舊帶著汪大秋回鄉下。

  到了年底,汪大夏拿著一封喜帖找魏采薇,「後日木叔叔結婚,我要送一份禮物,喝杯喜酒,婚禮在夜裡,晚上回不了宮,只能住在外面的宅子。」

  像汪大夏和魏采薇這種地位的對食夫妻,在宮內宮外都有宅邸,不當差時,就住在外面的豪宅,呼奴喚婢,和高官家庭一樣。

  汪大夏是個很坦率的人,吃軟飯嘛,就要有個吃軟飯的樣子,把老婆當成上官來伺候,幹了什麼事情,要及時匯報,解釋清楚。

  遇到酸溜溜嘲諷他的人,他面不改色的說,軟飯挺好吃的,可惜你吃不著。

  魏采薇打開喜帖,「你木叔叔奔五十的人了吧,娶了誰家的姑娘?」

  汪大夏囁喏片刻,「娶了我的繼母吳氏。」

  噗!

  魏采薇正喝著茶呢,聞言要噴出來,但她礙於禮儀,強行閉嘴,茶水就倒灌進氣管。

  魏采薇猛地咳嗽起來,汪大夏輕輕的給她拍背,「其實我不同意這門婚事,但是他們兩個兩情相悅,互相都願意,木叔叔對大秋視為己出,我不好說什麼。木叔叔對我有恩,他再婚送我喜帖,我不能不去祝福。」

  魏采薇對這對經歷曲折坎坷的老夫少妻有了興趣,想看一眼真人,合上喜帖,說道:「以我們夫妻之名送一份大禮,後日我也去湊湊熱鬧。」

  汪大夏很是意外,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吃軟飯的,低妻子一等,但魏采薇此舉是把他當做平等的丈夫對待尊敬,願意一起去他唯一認同的長輩婚禮現場,給他面子。

  兩人攜手參加婚禮,新郎新娘是老夫少妻,少妻還是以前新郎以前上官的夫人,自然引來諸多異樣的目光。

  但是汪大夏魏采薇這對對食夫妻出現在婚禮現場,立刻吸引了所有異樣的目光!

  對食夫妻和老夫少妻,簡直不相仲伯,就像砒霜和鶴頂紅不曉得誰更毒一樣。

  看到魏采薇的風采,木百戶開始懷疑汪大夏揮刀自宮是對是錯,這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熊孩子用另一種方式成家立業、平步青雲,帶著媳婦來看他了。

  魏采薇在新房裡看到了新娘吳氏,明白當年汪千戶為啥總是維護小嬌妻了:長的漂亮嘛,吳氏確實是個美人。男人都是那麼專一,無論多大年紀,都喜歡年輕漂亮的。

  吳氏嫁了兩次,又歷經磨難,一點都不害羞,大大方方的照顧女客們,魏采薇看到忙碌的吳氏,就不禁想起自己可憐的姐姐。

  吳氏孤身帶著四歲的兒子在鄉下謀生。

  姐姐當年也帶著七歲她在鄉下學習做農活自立。

  如果姐姐當年在鄉下能夠有人幫助她擺脫陳大郎的魔爪,就像吳氏一樣得到援手,姐姐就不會被陳大郎侮辱、活活疼死在產床上……

  如果姐姐還活著,她今年三十二歲,應該嫁人生子,兒女繞膝了吧。

  可是當年七歲的我,是個累贅,幫不了姐姐。

  魏采薇那晚喝了不少酒,是汪大夏攙扶著上了馬車。

  回到家裡,汪大夏把醉酒的魏采薇抱到臥室,他們只是為了各自利益而結合的對食夫妻,一直分床而睡。

  魏采薇睡床,汪大夏是吃軟飯的,晚上抱著鋪蓋,像個通房丫鬟似的睡在臨窗大炕上,隨時待命。

  魏采薇起夜,或者渴了要喝水,或者蚊帳進了蚊蟲要拍蚊子等等,都是汪大夏伺候。

  汪大夏把魏采薇抱到床上,熟練的為她脫了鞋子、卸下釵環首飾、脫了外衣,蓋上被子,將一個湯婆子放在她的腳邊。然後抱著自己的鋪蓋,要去火炕上睡。

  「今晚留下來。」

  驀地,魏采薇從被子裡伸出素手,揪住他的衣角。

  汪大夏身體一僵,說道:「我就在睡在窗下的大炕上,又不會走。」

  妻子八成醉糊塗了,我只要不外出辦差事,每晚都和她在一個房間睡啊。

  魏采薇說道:「睡在床上。」

  吃軟飯麼,當然要聽老婆的。

  汪大夏將自己的被子鋪在床上,睡在魏采薇身邊,「要喝水,或者有什麼不舒服就叫我。」

  魏采薇說道:「我身上有些酸,幫我按一按。」

  吃軟飯麼,按摩這門手藝是必須要學的。

  汪大夏立刻爬起來,跪在床上,把手伸到被子裡,給魏采薇按摩,還問:「這個勁道可以不?」

  魏采薇哼了一聲,應該是剛好。

  汪大夏輕輕揉捏,從肩膀捏到腳踝,捏到腳趾頭時,汪大夏問:「腳上有些乾燥,要不要塗點香脂揉一揉?」

  魏采薇又哼了一聲。

  汪大夏把她的玉足揉捏得香噴噴的,魏采薇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汪大夏以為睡著了,就停下,下床洗了手,復又躺在她的身邊。

  魏采薇翻了個身,腦袋滾到了汪大夏的肩窩裡。

  吃軟飯麼,把肩窩給老婆當枕頭理所當然。

  汪大夏自有吃軟飯的自覺,沒有把魏采薇的腦袋推回她自己的枕頭。

  魏采薇又伸出右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好像把他的腦袋當成了南瓜引枕,散亂的青絲往他脖子裡蹭呀蹭,癢的很,一直癢到了心裡。

  這還不夠,魏采薇的呼吸正好對著他的耳朵,耳朵尖瞬間變色,鮮紅欲滴。

  汪大夏有了非分之想,但他是個吃軟飯的,不好乘醉佔老婆便宜,所以他輕輕將魏采薇推回了床裡面。

  魏采薇的腦袋回到枕頭時,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感覺老婆的目光有些殺氣,汪大夏連忙解釋道:「我什麼都沒做,是你要我睡床的,你別喝醉了不認賬,你真說過。」

  魏采薇說道:「你過來,近一些。」

  汪大夏俯下身,「什麼事?你盡管吩咐。」

  魏采薇道:「再近一些。」

  汪大夏繼續前傾,面對面,兩人的鼻尖都幾乎要挨在一起了。

  魏采薇:「再近一些。」

  再近就要碰到老婆的鼻子了,一個吃軟飯的,怎麼能碰疼老婆的鼻子呢。

  汪大夏自覺的往上移了移,兩個鼻子嚴絲合縫。

  魏采薇心道,若繼續這樣暗示下去,怕是要耗到天亮了,春宵苦短。

  魏采薇抬頭吻住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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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舟:軟飯好吃嗎?

  汪大夏:真香!再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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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21 01:18: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復仇 第二十八章 論軟飯的一百種吃法

  軟飯有多種吃法,但汪大夏和一般的軟飯男不同。

  他沒有「筷子」。

  他為了走一條通往權力的捷徑,進宮當太監,付出了砍斷出生就自帶那根筷子的代價,這是他唯一的短處。

  字面上的、也是引申意義的短處。

  他是個太監,真太監,如假不換——還會被拖出去,以穢亂宮廷的罪名砍頭。

  但,沒有筷子就吃不了軟飯嗎?

  當然不是。

  人類能夠動物世界脫穎而出,成為世界的主宰,手部動作的精細化、以及製作並使用工具,是人類從原始到文明的關鍵因素。

  只有人類的拇指才能完成對屈的精細動作——拇指觸碰到手掌上其他四個手指,這樣人類才能輕而易舉的抓握。

  手指在進化中從短變長,越來越靈活,便於製造工具,即使有短處,也會製造工具來彌補,成為長處。

  汪大夏是心靈手巧的人,誰說吃軟飯就一定得用筷子?

  可以用手,或者製造代替的工具,手工製造各種筷子來吃軟飯,照樣能吃到嘴裡,汪大夏失去了一根筷子,製造出了一把筷子。

  上一世,嘉靖四十三年,臘月初一的早上,永壽宮掌事女官魏采薇當差遲到,沒有準時進宮,可見汪大夏是吃軟飯的一把好手,手藝爐火純青。

  重生一世,魏采薇住在汪府,喝了自己開的藥方,沉沉睡去,綺夢連連,把上一世和汪大夏一起走過的日子在夢裡又來了一次。

  睡夢中的魏采薇展露了笑顏。

  世人對宮裡的對食夫妻基本都是藐視和獵奇,帶著異樣的眼光。就連魏采薇剛開始和汪大夏結為對食,也覺得別扭,並沒有把這樁婚姻當回事,只是復仇工具而已。

  但真的動了身和心,深入其中,魏采薇才發現,只要雙方都將身心託付給對方,互敬互愛,對食夫妻和俗世夫妻沒什麼不同。

  沒有那根筷子,汪大夏吃軟飯照樣吃的很香,她也樂意借自己的勢,給汪大夏鋪平青雲路,給他軟飯吃。

  改朝換代,汪大夏成為東廠廠公,後台寵妃尚壽妃成為太妃,魏采薇漸漸淡出了宮廷,對食夫妻的事業從女強男弱,變了個樣。

  但汪大夏也沒有像有些軟飯男那樣得志便猖狂,開始反噬,軟飯硬吃,去報復當初給他們提供軟飯的女人們。

  汪大夏吃慣了軟飯,胃口容不得「硬菜」,在她面前始終都是軟飯男的樣子,始終如一的對她好,甚至捨命救她,一直到死,還許下來世再為夫妻,給她一個孩子,來彌補此生唯一的缺憾。

  上一世汪大夏吃軟飯,吃軟飯就得有吃軟飯的自覺,在魏采薇面前盡量隱藏缺點,展現優點。

  汪大夏何止閹割了一根筷子?

  在揮刀自宮的時候,他也割下了那個恣意飛揚、桀驁不馴、玩世不恭、天真到仗義疏財救紅塵、像一根野草似的野蠻生長的少年。

  魏采薇看到的他幾乎都是好的一面,勤奮,機智,體貼,勇敢,忠貞——當然,除了他可怕的審美,一如既往的喜歡花紅柳綠,閃閃發亮。

  重生後的魏采薇認識了汪大夏的另一面,顯然無法一下子接受,但她無法忘懷上一世的深情,哪怕自宮前的汪大夏和回憶裡的汪大夏完全是兩種人,一天三頓的氣她,魏采薇也要冒險留在京城阻止他自宮,不離不棄。

  就在魏采薇夢到和前世老公各種恩愛幸福時,汪大夏正在熬夜和聞訊趕來的陸英交代兩人合力鬥周小旗的細節。

  當然,以汪大夏的浮誇性格,他子虛烏有的給自己加了戲份,「……眼瞅著魏大夫的眼睛要滴上滾燙的蠟油,我衝過去用手保護她的眼睛,呲的一聲,我的手背劇痛,燙了個大水泡!但我還是忍痛一拳直擊歹徒面門,將他打倒在地。」

  陸英問道:「蠟油滴到那隻手?我看看。」這是蠟油,又不是滾燙的鐵汁!

  汪大夏把手一縮,藏在桌子底下,「塗了魏大夫的燙傷藥,已經無事。」

  陸英說道:「你能不能正經一點?魏大夫已經服藥睡著了,我只能問你一個人,你這樣胡說八道,我天亮怎麼向陸大人交代?給你記功?」

  汪大夏一聽說有功勞,連忙問道:「獎多少錢?一百兩銀子有沒有?」

  陸英說道:「錦衣衛有懸賞,但是此案不破,賞金暫時拿不到的。不過你為錦衣衛辦事,是個編外的小卒,這次拿下歹徒,我可以將你的名字寫入錦衣衛名冊,以後吃俸祿拿軍餉,在外辦案,食宿也可以實報實銷,不用自掏腰包。夏天有冰補,冬天有炭補,逢年過節還能發點東西帶回家。」

  從編外人員到編內人員。

  「就這?」汪大夏大失所望。

  陸炳剛剛傳授給陸英馭人之道,錦衣衛需要汪大夏這樣的人才,陸英強忍住說那句「愛幹幹,不幹滾」的話,耐心給汪大夏解釋編內人員的好處:

  「如果受傷殘疾,俸祿照拿,錦衣衛養你一輩子;如果不幸身亡,錦衣衛會留個位置給你的後代,將來只要通過弓馬考核,可以來頂你的空缺。」

  汪大夏長大嘴巴,驚詫陸英不通人情世故:你要招募我進錦衣衛,就像畫大餅似的,起碼把這個餅畫的又大又圓,看起來香甜可口啊!

  一開口是殘疾身亡什麼的,也太趕客了,縱使前面有座金山我也會猶豫的。

  陸統領幸虧會投胎,當了陸大人的私生子,否則這種耿直的性格如何在官場上混?

  陸英見汪大夏還不搭腔,就絞盡腦汁想著當錦衣衛還有什麼好處,「你跟我辦案當差,比一般錦衣衛更有機會在御前露臉,將來若得了皇上的眼緣,平步青雲,前途不可限量。」

  這句話還差不多。

  看來陸英耿直但是不傻,正在學習變通之法,並非板正到底,也開始學著給汪大夏畫大餅了。

  不過,這些都無法吸引汪大夏。

  汪大夏疲倦的揉著眼眶,「能把這個換成銀子不?我只要銀子,不要差事。」

  長這麼大,陸英就沒聽過有人拒絕錦衣衛的邀請,「你不想加入錦衣衛?」

  陸英懷疑自己聽錯了。

  嗯,汪大夏點點頭,打了個哈欠,「是的,過去,現在,將來,都不想在錦衣衛當差,我現在臨時為錦衣衛效力,也是被逼的——私房錢還在陸大人手裡。我就是為了錢。」

  陸英問:「為什麼?難道錦衣衛還不如北城兵馬司?」

  汪大夏坦言道:「我現在有吃有喝有錢花,住的是什剎海旁邊傳了五代的五進豪宅,一般五品的京官都沒有我活的這麼享受。我幹嘛沒事找事做?」

  陸英問道:「你打算這樣混一輩子?」

  汪大夏頓首道:「對啊,我家裡有現成的千戶爵位要繼承,躺著就能當千戶,四品武官,我為什麼要自討苦吃,冒著可能殘疾、甚至身亡的代價當什麼錦衣衛呢?我又不傻。」

  「你——」陸英無話可說,汪大夏真是懶到無可救藥。

  倒是一旁保持安靜的木百戶聽了,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說道:「不管你去不去,都要先謝謝陸統領的賞識。」

  木百戶的話起了作用,汪大夏敷衍的抱拳道:「多謝厚愛,可惜我幹不了。」

  木百戶說道:「我有個建議,你可以先去幹著試試——你爹的爵位將來肯定是你的,跑不了。但你空有爵位,沒有實權,無一兵一卒,也沒什麼意思。」

  「你爹當年繼承了爵位,在北城兵馬司踏踏實實幹了三十來年,風裡來雨裡去的巡街,才當上北城兵馬司的指揮使,這已經不錯了。」

  陸英見木百戶為自己說話,也添上一句,「一個空爵位,沒有實權,再厚的家底也耗不住,猶如無根之萍,家族必然敗落,若再惹官司,爵位說擼就擼,你無權無職,誰為你說話?街邊討飯的千戶、甚至伯爵侯爵都是有的,你將來想要與他們為伍?」

  木百戶猛地點頭,「是啊,二少爺,在錦衣衛當差,俸祿高福利好,早上點卯,晚上回家,不用像你爹這樣,一把年紀還要隔三差五的熬夜巡街。何況你還有陸統領和陸大人當靠山,將來繼承爵位考勳,必定一次就過,誰敢給你使絆子、吃拿卡要?」

  繼承爵位是汪大夏的死穴,一點就中。

  汪大夏也明白,以他的本事,除了繼承爵位,沒有其他出路,要是連爵位這個鐵飯碗都沒有了,他一事無成,恐怕將來也要抱著破碗在路邊要飯。

  汪大夏有些心動,不過,他還是皺眉說道:「這麼一說,這差事還不錯,就是離家太遠了,我要橫穿京城南北,每天辰時(早上七點)點卯,每天都要早起,我睡懶覺睡習慣了,起不來。」

  汪大夏的理想差事是「兩多一少加一近」:錢多福利多、活少離家近。

  陸英無語了,每一天汪大夏都能讓他大開眼界,告訴他什麼是極品紈絝。

  木百戶簡直為汪大夏的前程操碎了心,「錦衣衛衙門確實離家遠,不過沒關係,我去說服千戶,要他為出錢在衙門附近租一處房子,不用你操一點心。這樣就不用在路上奔波,每天都可以多睡會。」

  汪大夏這才點頭,「好,我聽木叔的。不過,醜話說在前頭,租金還有日常開銷得父親掏錢,我那點俸祿可養不起我自己。」

  木百戶哄孩子的說道:「這個自然,房子也得租個大的,不能太寒酸了,讓同僚看不起。」

  汪大夏長這麼大還沒獨居過,頓時對未來生活充滿了憧憬。

  我自由了,再沒有人管我啦!

  陸英沒想到官位前程都無用,木百戶用點小恩小惠就誘惑汪大夏同意了!

  還真是……很符合汪大夏一貫的行事做派,馭人之道,因人而異,用他的弱點來制住他,他才會按照我的意思去做。

  陸英敲了敲桌面,打破了汪大夏的幻想,「繼續,天都快亮了,口供還沒錄完。」

  等汪大夏事無巨細交代完畢,看了一遍口供,簽字畫押,天已經濛濛亮了,宵禁解除,街道一個個賣早點的攤子相繼出攤,也有推著小車沿街叫賣的,汪大夏又餓了,叫了一碗豆腐腦,「……不要香菜!」

  陸英起身說道:「我去看看魏大夫醒了沒有。」

  汪大夏一邊喊燙,一邊嘩啦啦喝完豆腐腦,嘴一抹,追了上去,「我和陸統領一起。」

  陸英問:「你不是說要補個覺嗎?」

  「第一,那是我家,我想去就去,第二——」汪大夏瞥了一眼陸英,「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魏大夫又睡了,萬一你——,我不放心。」

  陸英難以置信,「魏大夫和你單獨相處才讓人不放心吧。」

  汪大夏說道:「怎麼可能!那是我家,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不要亂講。」

  唉,想要馴服這個汪衙內,怕是不容易。

  隔壁汪府。

  魏采薇還沒醒,脖子兩處塗了藥,已經止血了,她的臉色蒼白如紙,手腕上還有繩索捆綁的勒痕,周小旗捆的太緊了,一圈圈的勒痕呈現紫紅色。

  看到小寡婦這幅模樣,陸英心中的愧疚戰勝了懷疑,一直覺得小寡婦是最大的嫌犯,但是現在卻成為受害者,如果汪大夏遲鈍一些,沒有領會小寡婦「清涼梅」的示警,那樣在她身上會發生多麼可怕的事情?

  陸英推門出去,嘆道:「我不該在沒有任何證據的前提下,僅憑她十七歲,進京七天,且和禾二小姐同齡就懷疑她,導致她被周小旗盯上,遭遇此難。」

  汪大夏說道:「道歉沒有用,賠錢就行。湯藥費、誤工費、受到驚嚇的精神損失費、還有房屋修繕費,和昨晚的損失單子一起賠給人家。」

  陸英問他,「除了錢,你還能說點其他的事嗎?」

  汪大夏笑道:「給錢我就說。」

  陸英:這傢伙怕是錢串子成精了。

  與此同時,北城,江米巷,錦衣衛衙門。

  指揮使陸炳在點卯之前就乘坐五匹馬拉的豪車來衙門了,嘉靖朝當官的好處是不用上早朝,可以多睡會,但陸炳昨晚被北城兵馬司來報信的人吵醒之後,就再也睡不著了。

  像陸炳這種歷經風雨的老臣,什麼沒見過?陳千戶父子被殺案只是小事一樁,輪不到他過問,但是魏采薇戶貼上那個「司吏丁巫」讓他不禁想起十年前那場京城浩劫。

  他睡不著。那場浩劫是他一生的隱痛,將來要帶進棺材的。

  十年前,庚戌之變,蒙古俺答汗帶兵長驅直入,在北京外城搶了半個月。

  陸炳守城,城外災民托兒帶口的蜂擁到城門,求進城躲避戰火。

  能坐穩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手上沾滿血,陸炳絕對不算是個正人君子。

  陸炳是嘉靖帝的奶兄,嘉靖帝本來只是湖北安陸的一個小藩王,是皇室旁支,無緣皇位。

  但是皇室正統子嗣凋零。成化朝,成化帝寵愛萬貴妃,甚至為了萬貴妃廢掉皇后,萬貴妃橫行霸道,幾次威脅太子的生命,給太子留下深刻心理陰影。

  太子登基,是為弘治帝,弘治帝吸取寵妃禍國的教訓,一生只有張皇后,後宮無妃,只有張皇后生下一子存活,是為後來的正德皇帝。

  正德帝是個奇葩,喜歡人妻、寡婦和妓女,就是不碰後宮正兒八經的皇后,結果死後無子,又沒有兄弟,正統皇室宣佈絕嗣。

  按照皇室「兄死弟繼」繼承順序,輪到了弘治帝的弟弟——嘉靖帝他爹興獻王,但興獻王死的很早,皇位就落在當時只有十五歲的嘉靖帝身上。

  嘉靖帝登基之後,為了把親爹封為皇帝,靈位移到宗廟,把自己這個旁支取代過去的主脈皇室,在朝中掀起來「大禮議」之爭,所有阻止他的大臣,都被錦衣衛羅織了罪名處死的的處死,貶斥的貶斥。

  嘉靖帝這個旁支藩王利用「大禮議」鏟除了異己,坐穩了皇位,陸炳這把刀「功不可沒」,手上有無辜人的血。

  但陸炳並不是什麼魔鬼,他有鐵血無情的一面,也有善良心軟的一面。看到城下災民哭聲震天,他還是進宮覲見嘉靖帝,說服嘉靖帝打開城門,放災民進來,他會派兵斷後,阻截乘機闖關的蒙古兵。

  也就是陸炳面子大,深得皇帝信任,若是其他人,嘉靖帝絕對不會同意的。

  陸炳得了嘉靖帝口諭,打開城門放災民,並且在錦衣衛裡組建了敢死隊,逆流而行,保護災民撤退,和蒙古軍交戰。

  災民全部進城,敢死隊全部戰死。

  敢死隊的名單,陸炳一直保存,並且給予隊員家人雙倍的撫恤。

  禾千戶就在這個名單之列,原本禾千戶因瀆職、沒有及時將俺答汗南侵的情報報給陸炳知道,應該滿門抄斬,但禾千戶主動參加敢死隊,且已經戰死了,陸炳就為他求情,將他兩個女兒從斬首改為罰沒為官奴。

  禾千戶和陳千戶兩家兒女定親的時候,陸炳這個上官去喝過喜酒,陳千戶買下了禾家姐妹,發誓好好照顧她們一生,陸炳相信了陳千戶,就沒有再過問。

  陸炳覺得,不過多養兩張嘴,很容易的。他事務繁忙,很快將此事拋在腦後,不再不問了。

  陸炳很忙,他忙著給皇帝找替死鬼,無暇過問禾家兩個女兒過的如何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庚戌之變,奇恥大辱,嘉靖帝身為皇帝,二十幾年不上朝,沉迷修仙煉丹,肯定要擔負主要責任。

  但是皇帝是君,不能是他做錯了。即使有錯,也是臣子的錯,沒有及時覺察敵軍動向,沒有勸諫皇帝。

  所以陸炳身為皇帝奶兄、最信任的臣子,必須想法子找人背下這個黑鍋,以平民憤。

  找誰呢?

  論理,應該是百官之首——內閣首輔大臣嚴嵩責任最大,因為他的官最大嘛,內閣首輔大臣類似宰相,外族入侵,都打到家門口來了,你不負責誰負責?

  但是嚴嵩深得嘉靖帝的聖眷,同時又是陸炳的親家:嚴嵩對妻子忠貞不二,只有一個兒子嚴世蕃。嚴世蕃有個兒子叫做嚴紹庭,娶了陸炳的二女兒為妻。

  親家嚴世蕃對陸炳說道:「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你我是兒女親家,我兒子是你二女婿,孩子都生了,我孫子是你的親外孫。這口黑鍋親家不能給我爹扣著啊。」

  「親家另找個替死鬼。我看兵部尚書丁汝夔就不錯,他是大明軍隊最大的官,是他的軍隊沒有攔住俺答汗,也是他下令京城軍隊不抵抗,閉門不出,只守不戰的。」

  這話確實沒錯。但是兵部尚書丁汝夔的上司就是內閣首輔大臣嚴嵩,是嚴嵩要丁汝夔不要戰的,說「俺答汗搶夠了,自會帶兵離去。」

  若不是嚴嵩發話,丁汝夔也不敢選擇保守的守城策略,導致外城淪為一片焦土。

  陸炳明知如此,但也接受嚴世蕃的建議,把丁汝夔報給了嘉靖帝,嘉靖帝同意了,要丁汝夔當替死鬼,判了斬首。妻子往南發配三千里,路上就病死了,兒子丁巫發配到了北方的鐵嶺衛。

  陸炳良心不安,想法子把丁汝夔的斬刑一拖再拖,足足拖了十年,如今丁汝夔還關在詔獄裡活的好好的呢!

  昨晚手下已經連夜將丁汝夔之子丁巫的這十年的監視情報都放在陸炳的案頭。

  陸炳匆匆翻閱一遍,然後起身,去了錦衣衛詔獄。

  詔獄是朝廷官員聞風喪膽的地方,和東廠的廠獄齊名。丁汝夔被單獨關押在一個死囚室。

  丁汝夔的囚室乾淨整潔,牆面今年剛剛粉刷過,東南角有一面小窗,是唯一的光源。

  光源投射在地板上,形成一坨橢圓形的光亮,丁汝夔已經起床了,他站在橢圓光圈裡打著五禽戲,曬著太陽,鍛煉身體。

  地下囚室的潮氣重,空氣不太好,陸炳一下去就咳嗽起來,丁汝夔遞上椅子,還給他倒了茶,「謝謝你送的龍井,我一個死囚還能喝到這麼好的茶。」

  陸炳借著茶水壓下咳嗽,打量著丁汝夔,額頭微汗,面色紅潤,說道:「丁大人身體不錯啊。」

  丁汝夔看他臉色蠟黃,連眼皮都耷拉了,說道:「陸大人再忙也要保重身體啊,我這個十年死囚,多虧有你保護,這十年怎麼都死不了。」

  陸炳裝作聽不懂他的反話,放下茶盞笑道,「看看你我如今的身體狀況,我才是那個不見天日的死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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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21 01:18: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復仇 第二十九章 來歷之謎

  丁汝夔判了死刑卻一直沒有執行,全靠陸炳這十年鑽了死刑復核的漏洞,苟活了一年又一年。

  明朝死刑復核權在皇帝手中,每年年底集中送到皇帝那裡復核。皇帝打開卷宗,確認無誤,朱筆一勾,刑部就安排下去,砍頭的砍頭,絞死的絞死,排好日期,並公佈於眾,招呼圍觀群眾準時觀看行刑,因為死刑有教化世人的作用,警告人們不要犯法。

  如果皇帝覺得有疑問,會發回去重審,犯人暫時死不了。

  但每年那麼多死刑犯需要復核,皇帝的案頭堆成小山,為了展現皇恩浩蕩,總會放過幾個,等來年再審核,類似洪武帝這種嫉惡如仇又勤奮的皇帝,也絕對不會把所有案卷都勾死。

  很多死囚死在監獄裡都沒能等到皇帝朱筆御批、核准死刑那一天。

  何況嘉靖帝忙於修仙煉丹,沒那麼多耐性全部看完,最後幾本的卷宗都不會碰,等來年再復核。

  所以,根據死刑復核規律,堆在最上面的死囚幾乎必死無疑,但最下面的基本還能再苟活一年——如果不死在監獄裡的話。

  陸炳就是走了這個空子,每年都賄賂搬運死囚卷宗的太監,要他們幫忙把丁汝夔的案子壓在最後一個。

  誰敢不給陸炳的面子呢?何況人家給了銀子。

  所以丁汝夔年年倒數第一,苟了一年又一年,十年過去,還活的好好的。

  丁汝夔的囚室有書架、書案,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小床掛著蚊帳,牆角馬桶還有布簾遮掩,保護隱私,讓他有尊嚴坐牢,等待未來可能執行的死刑。

  他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地下囚室潮濕,容易滋生蟲蝨,他沒有留鬍鬚,每隔三天就有小卒來給他刮鬍子——囚犯不容許碰刮刀鐵器之類的東西,連飯碗和勺子都是木製的,為了防止囚犯打碎,用破瓷片自殘或者傷人。

  陸炳盡量讓丁汝夔在等死的過程中舒服一點。

  若不是周圍的鐵窗,鐵柵欄,一道道鐵門和站崗的獄卒,丁汝夔的狀態就像一個採菊東籬,悠然見南山的致仕隱居的隱士。

  而三十多年來一直無限風光的陸炳,就像一炳爬滿了鏽跡的兵器。

  若把這兩人放在一起,旁人會以為陸炳才是那個每年都在等死的死囚。

  丁汝夔請陸炳坐在書桌旁邊的椅子上,他坐在床上——因為囚室只有一把椅子,丁汝夔總不能請訪客上床。

  丁汝夔等陸炳的咳嗽平息了,問道:「陸大人百忙之中抽空來看我這個死囚,有什麼事嗎?」

  陸炳這個大忙人基本上一年看丁汝夔一次,都是年底死刑復核的時候,來告訴他「今年皇上沒有在你的名字上勾紅,恭喜你,又能活一年。」

  今年是第十個年頭,才過了一半,正值夏天,還得過個半年才開始第十次死刑復核,陸炳突然來訪,讓丁汝夔既意外,又懸心。

  因為上一次陸炳打破規律來死囚室找他,是入獄的第二年,陸炳帶來一個壞消息:「……你夫人在發配雲南的路上病故了,抱歉,請節哀。」

  丁汝夔以前是兵部尚書,類似後世的國防部長,丁夫人自是養尊處優慣了,花為肚腸雪為肌之人,發配路上顛沛流離,如何熬得住?

  猶如落花掉進爛泥裡,很快香消玉損。

  當時丁汝夔沉默,一言不發。過了很久,吐出一口血來,大呼:「嚴嵩誤我!」

  丁汝夔後悔啊!

  身為兵部尚書,他問首輔大臣嚴嵩的意見,嚴嵩說死守京城,不能出戰,倘若戰敗,京城失守,皇帝被俘虜,大明就要滅國了。

  嚴嵩還向丁汝夔保證,「只要有我在,你不會有事的。」

  丁汝夔覺得嚴嵩的話有道理,大明軍力有限,勤王的援軍不知何時能到,是保護城外的百姓還是保護大明,這是個艱難的選擇,他聽從了嚴嵩的決定,下令全軍死守城門,不得出戰。

  結果,俺答汗退兵,嚴嵩的兒子嚴世蕃游說親家陸炳,把禍國的責任推到了丁汝夔頭上。

  妻子往南發配三千里,兒子丁巫往北發配鐵嶺衛,一南一北,母子離別之日,就是永訣。

  如今陸炳突然在年中來看丁汝夔,丁汝夔瞬間想起妻子的慘死,這一次,難道是發配到鐵嶺的兒子出事了?

  陸炳說道:「今日來找你,和你兒子丁巫有關。」

  丁汝夔穩穩的坐在床上,看似淡定,手指已經伸進了被縟,緊緊攥著棉絮,「他……現在如何了?」

  陸炳也是為人父母,甚至都當了外公了,他曉得丁汝夔此時不過是裝樣子,說道:「你放心,鐵嶺衛那邊有錦衣衛的人,沒有人敢對他怎麼樣。他寫的一筆好字,每年過年,七里八鄉都找他寫對聯。前幾年被縣丞招募到縣衙門,當了一名司吏,管著製作戶籍文書,已經能夠自給自足了。」

  丁汝夔是正經兩榜進士出身,選入翰林院庶吉士,當了六部的尚書,如果沒有那場浩劫,將來妥妥的會進入內閣,成為內閣大臣,甚至首輔大臣,位極人臣。

  而他的兒子丁巫身為犯官之後,不得擅自離開發配地,沒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讀再多書也是無用,在縣衙門當個編外的司吏,有份正經差事罷了。

  前程盡毀。

  這個落差就像昔日的國防部長的兒子當了偏遠山區派出所戶籍科的一個臨時工一樣,從雲端墜落到地下。

  陸炳把魏采薇的戶帖遞給丁汝夔,指著「司吏丁巫」的名字,「這個戶帖就出自他手。」

  時隔十年,丁汝夔第一次看到兒子的字,以前兒子是個意氣風發的小少年,會寫一筆飄逸的飛白體,如今兒子寫的端端正正、毫無個性的館閣體(也就是仿宋字)。

  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丁汝夔只看了一眼,就將戶帖還回去,「當司吏沒什麼不好,掙口飯吃,能養家餬口就行了。」

  陸炳說道:「丁巫至今尚無婚配,何來的家?」

  昔日京城貴公子,如何看得上鄉野村婦?又如何忍心看著下一代也困在鐵嶺苦寒之地,世世代代,一代不如一代?

  那該多麼悲哀。

  兒子選擇不婚,丁汝夔並不意外,說道:「男兒四海為家,我的家在詔獄,他的家在鐵嶺。」

  陸炳又問:「你知道魏南山嗎?」

  這個問題才是陸炳今天破天荒來詔獄死囚監獄的真正目的。

  沒有什麼事情能夠瞞得住陸炳這個情報頭子,丁汝夔坦言道:「他是我過去的家臣,擅長醫術,忠心耿耿,丁家倒了,樹倒猢猻散,丁巫被發配鐵嶺,魏南山夫妻擔心他在鐵嶺苦寒之地一個人活不下去,就自願跟隨丁巫一起去了鐵嶺。」

  陸炳再問:「魏南山夫妻可有子女?」

  丁汝夔說道:「曾經有一女,冰雪聰明,可惜七歲夭折。陸大人,他們夫妻現在可還好?」

  「他們一直在鐵嶺照顧著丁巫,直至他成人,去了縣衙當司吏。」陸炳說道:「五年前,魏夫人病重,魏南山去象牙山深處為妻子採藥,不慎跌下山崖,妻子聞訊也一並去了。」

  陸炳真是個報喪人,每一次來都要死人。

  家臣夫妻俱亡,丁汝夔心裡難受的很,「可否容許我今日在牢房設個香案?我想祭一祭他們。」

  陸炳只在地下囚室坐了一會,就覺得胸悶氣短,他左手捂著胸口,右手撐著書案站起來,「這裡通風不好,燃一炷香就煙熏火燎的,等晚上去外面院子裡祭吧,我要獄卒在院子設個祭壇。」

  「出……出去?」丁汝夔難以置疑,十年了,他從未踏出囚室半步,頭頂鐵窗是他唯一見過的光亮。

  陸炳說道:「當然,只是要委屈你戴上腳鐐和手鏈,五斤重的鐵鏈,不會影響你祭拜。」

  陸炳出了地下死囚牢房,深吸了一口氣新鮮空氣,第一次覺得新鮮空氣都是香甜的,問手下:「那個魏大夫醒了沒有?」

  手下說道:「剛才接到陸統領的飛鴿傳書,已經醒了。周小旗對她下了我們錦衣衛最猛的藥,普通人恐怕三天都下不了床,她昨晚口述配了一副藥吃了,今天能夠下床慢慢走動,看來醫術不錯。」

  陸炳說道:「要陸英把她帶過來,我有話問她。」

  手下領命而去,抓了吱鴿子準備傳消息。

  啊!啊!

  這時東邊的囚室驀地傳來尖利痛苦的吼叫聲,把鴿子給嚇飛了,扇了一支羽毛在陸炳臉上。

  陸炳嫌棄的抓起柔軟的灰色羽毛,吹了口氣,問:「誰在嚎?這麼大聲。」

  立刻有獄卒來報,「回陸大人,標下正在審問周小旗,這傢伙嘴硬,標下就用了點手段。」

  陸炳問:「什麼手段?」

  獄卒說道:「就是他想要用在魏大夫眼睛上的手段,蠟油滴眼球。」

  光聽名字就覺得眼睛疼。

  以人之道,還施彼身,倒也……公平。

  陸炳說道:「你們悠著點,兩隻眼睛都可以不要,人要活著。」

  獄卒說道:「陸大人放心,標下都是多年的老手藝人了。周小旗吃著錦衣衛的飯,卻要砸錦衣衛的碗,陳千戶固然死的離奇,但什麼時候咱們錦衣衛改姓『陳』了,他居然敢對陸統領要保護的證人濫用私行,真是膽大包天。」

  一邊是傳說中的陸炳私生子陸英陸統領,一邊是人走茶涼的陳千戶,獄卒都不傻,周小旗為了陳千戶要砸陸英的牆角,肯定會被整治的很慘。

  周小旗此舉是背叛錦衣衛。陸炳最厭惡吃裡扒外之人,不會放過他。

  周小旗在牢房裡受刑,以前他用在犯人身上的手段,全部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陸炳回到值房,今日早上湯藥已經熬好了,他一口氣喝下,漱了口,坐在馬桶上出了個恭,站起來的時候,驀地眼冒金星,頭暈目弦,差點歪倒,幸虧護衛將他攙扶起來。

  護衛說道:「標下這就去叫大夫。」

  「不用。」陸炳說道:「我已經一天三頓的喝藥了,昨晚被周小旗的事情吵醒,一直沒怎麼睡,故精神不濟,你們扶我躺下,我睡個回籠覺。」

  陸炳躺在床上。

  窗外,為了讓他好好休息,護衛們舉著沾蟬的桿子,把聒噪的蟬弄走。

  陸炳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但心中有事,怎麼都睡不著。

  丁汝夔說魏南山夫妻的女兒七歲就夭折了,可是根據錦衣衛情報,魏采薇明明是魏南山夫妻的女兒,一起跟著發配的丁巫去了鐵嶺,在此落戶生根。

  魏采薇跟著父母學習醫術,後來魏南山夫妻同一天去世,魏采薇繼承家業,當門立戶,成為象牙山醫館的坐堂大夫,丁巫在縣衙當司吏,幫她立了女戶。

  女戶屬於「畸零戶」,不需要服徭役和兵役,在稅收上也有所減免,如此,減輕了魏采薇的負擔。

  魏南山夫妻對丁巫有恩,丁巫給孤女魏采薇提供方便理所當然,不算以權謀私,可是根據情報,魏采薇和丁巫一樣,都從未婚配,她怎麼來到京城就成了寡婦?

  真是奇怪,難道京城裡的魏采薇被人頂替了?是個冒牌貨?

  陸炳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縱使外面的蟬都被沾走了,他也睡不著。

  陸炳心想,反正睡不著,不如把這兩個問題弄清楚。

  於是他試圖出聲吩咐手下,要錦衣衛的畫師描下魏采薇的畫像,然後快馬送到鐵嶺衛,要探子辨認是否就是魏采薇本人。

  可是他腦子裡是這麼想的,嘴裡卻只發出輕微的呵呵之聲。

  詞不達意。

  在門外的守衛隔門聽來,只是普通的夢囈之聲,守衛以為陸炳睡沉了。

  所以他沒有推門進來查看。

  陸炳想要起身,但是他此刻就像鬼壓床一樣,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了。

  無論是叫人還是起床,他都做不到,就像個活死人一樣躺在床上。

  陸炳頓時大駭!

  他再次發病了!

  就在十天以前,他像往常一樣夜裡應酬喝酒,宴會結束後,他惦記著衙門還有公務要辦,就去錦衣衛衙門忙到凌晨。

  再過兩個時辰就要點卯了,陸炳懶得回家,乾脆在錦衣衛衙門的值房裡睡下。

  次日早上起床洗漱的時候,他要抓牙刷沾著青鹽擦牙齒,但是卻無法抓握住牙刷的象牙柄。

  因為他的手指彎曲到一半,就無法繼續下去了。

  不僅如此,他對著鏡子,還發現自己的右邊臉失去了知覺,他對著鏡子做表情,左臉的肌肉可以調動,右臉就像是一個假臉似的,紋絲不動。

  當時他還可以說話,命心腹秘密將一直給他看病、嘴巴嚴、信得過的御醫叫過來。

  為了穩定錦衣衛的軍心,不要驚動他人,他還特地吩咐不要興師動眾,要御醫從後門偷偷進來,不要張揚出去。

  御醫趕來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基本恢復了知覺,只是右臉還是麻木的。

  御醫一看就斷定是「小中風」,問他最近是否喝過酒?

  陸炳點頭,「接連三晚都有應酬,喝了不少。」

  御醫連忙給他施針打通經脈,叮囑道:「這是中風,只是不太嚴重,但有了第一次,就很容易發生第二次。以後千萬不可以碰酒了,大葷之物和女色也不要碰。按時一日三餐,晚上早點睡,睡不著也要躺著休息,如今夏天,日子長,中午最好歇個午覺,千萬不要熬夜。」

  御醫給他施針放血,用熱水化開通竅丸服用,到了下午就恢復了,只是右手還無法用力。

  御醫給他開了藥,叮囑他按時服用。

  陸炳是錦衣衛指揮使,地位超然,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不想讓人知道他中風一事,就給了御醫銀兩,要他萬萬不可說出去——連皇帝都不能告訴。

  陸炳這些天喝的都是治療中風的藥,但對外謊稱是夏天進補的平安方子,連陸英都瞞著,只要熬藥的心腹才知道真相。

  陸炳小中風之後,謹尊醫囑,希望早日好起來,也看開了許多,沒有什麼比建康和性命更重要。

  人若是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看著陸英整天忙忙碌碌,熬夜辦案,三餐不濟,他擔心這孩子將來走他的老路,於是親手剝荔枝、催促她回家休息等等,以及不擇手段招募鬼才汪大夏來錦衣衛,也是為了給陸英找個得力的左右手,分擔陸英的壓力。

  陸炳閱人無數,他覺得汪大夏會辦事,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陸炳這些天都聽御醫的話,每天吃藥,注意三餐和睡眠,卻沒想到功虧一簣,昨晚被周小旗偷襲魏采薇一事驚醒,睡不著覺就乾脆凌晨起床來衙門辦公看卷宗,早上去了憋悶的地下監獄走了一遭,就再次中風了。

  正如御醫警告的那樣,中風會一次比一次厲害,上次他還能走能說,這一次躺在床上就像個活死人一樣。

  怎麼辦?

  陸炳身子不能動,他第一次感覺得害怕和絕望,就像溺水的人,眼睜睜看著自己越陷越深。

  就這樣這時,陸英汪大夏帶著魏采薇來到了錦衣衛衙門。

  魏采薇的腿腳尚未完全恢復,陸英在進門後命人用軟轎抬著她。

  汪大夏問陸英:「大人找小寡婦所為何事?她還沒好呢,大熱天要個病人跑一趟。」

  陸炳是隻狡猾的老狐狸,汪大夏擔心騙過了年輕沒經驗的陸英,卻被老狐狸看破就麻煩了,故試探陸英的口風。

  陸英冷冷道:「去了就知道了,錦衣衛衙門不比你們汪府安全?我來負責保護魏大夫。」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汪大夏心亂如麻,魏采薇雲淡風輕,以上一世她對陸炳的瞭解,陸炳對她知道的越多,就越不會動她。

  成年人的世界,很少有非黑即白的人。

  除了像王婆子、陳千戶父子這等喪心病狂之人,大部人的人皆有兩面,就看到了什麼時候,展露不同的面目。就像汪大夏的惡毒繼母吳氏,在歷經磨難、看清楚娘家人醜惡嘴臉之後,她恍然醒悟,選擇了善良。

  陸炳是個手上沾滿血、卻良知未泯的人,他有愧於丁汝夔一家人,十年來一直壓著丁汝夔的死刑不執行,在明知她和丁巫有莫大的關聯之後,他不會輕易動她。

  三人到了臥室門口,護衛噓聲道:「陸大人昨晚沒有睡好,此刻正在補回籠覺,還請陸統領去隔壁客房等待,等陸大人醒了就帶各位過去。」

  汪大夏張開血盆大口打呵欠,連桃心般的扁桃體都看出來了,「我好睏啊,我也想補個覺,快帶我去客房。」

  三人來到隔壁客房,汪大夏看見臨窗有個羅漢床,趕緊一屁股坐過去躺下。

  「起來。」陸英說道:「這是魏大夫休息的地方,跟一個病人搶位置,你也不害臊。」

  汪大夏睜開眼睛,看見下了軟轎的魏采薇虛弱的扶著門框站著。

  「哦,我是困糊塗了,魏大夫請。」汪大夏咕嚕起來,讓出羅漢床,環視一圈,從書架裡抽出一本厚厚的《大明律》,擺在書案角落,然後以《大明律》為枕,躺在書案上。

  書案只能承受住他的頭到膝蓋的位置,一雙大長腿無處安放,就垂在桌沿下,晃晃悠悠。

  就這樣艱苦的環境,汪大夏後腦勺挨著《大明律》就睡著了。

  汪大夏隨遇而安的態度,陸英不得不服氣。

  魏采薇歪在羅漢床上,把臉別過去,對著窗戶——自宮前的老公就這睡相,簡直沒眼看他。

  唯有陸英在另一邊的官帽椅上正襟危坐,一點都不像通宵沒睡的樣子,咽喉上的扣子依然扣得嚴嚴實實。

  這時外頭飛來幾隻不要命的蟬,拚命的叫,停留在枝頭,護衛們揮著沾桿都碰不到,陸英擔心蟬吵醒父親,就拿著一副彈弓出去了,對準枝頭的蟬,彈無虛發。

  「還是陸統領厲害。」護衛低聲說道。

  與此同時,臥室裡的陸炳聽到窗外的動靜,知道陸英來了,他用盡全力,將枕邊一炳玉如意往外推,哐當一聲,砸在了床邊腳踏上。

  陸英聽到動靜,站在窗口往裡看去,看到腳踏上的玉如意,還有父親從蚊帳裡伸出來的半隻手。

  父親年紀大了,睡得淺,這個動靜肯定就醒了,可是父親一動不動。

  倒底是血親,陸英心有靈犀,低聲問道:「陸大人,我已經帶著魏大夫來了。」

  陸炳連手指頭都沒有動一下。

  陸英頓時有種不好的感覺,連正門都不走了,直接從窗檯翻過去,撥開紗帳,和雙目圓睜的陸炳四目相對。

  醒了為什麼不回答?

  陸英問道:「父親,您怎麼了?」

  陸炳眨了眨眼睛,嘴巴發出夢囈般的輕聲,根本聽不懂他說什麼。

  陸英瞧著不對勁,連忙把護衛叫進來,「陸大人早上吃了什麼?好像渾身麻痺。」

  護衛是知曉陸炳小中風過,連忙說道:「糟糕,大人又中風了,我去叫宋御醫。」

  一聽中風,陸英大驚,連忙跑去隔壁,半扶半抱,把魏采薇請到臥室,情急之下,都忘記稱呼陸大人,直接說道:「我父親中風了,你快看看,護衛說這不是第一次。」

  魏采薇一看陸炳言辭晦澀,渾身麻木無反應,瞳孔變化,半身不遂的樣子,立刻拿出一套針來,選了一根三棱針,在陸炳的內關、水溝、十二井穴上點刺出血,先放血治療,然後在正會、商丘、啞門、風府、廉泉(注1)等穴位施針。

  魏采薇拿著鹽填平了陸炳的神闕穴(也就是肚臍眼),然後點燃一根艾柱,隔著鹽來灸神闕穴。

  一番操作過後,陸炳終於可以動手指了,他艱難的說道:「不……不——」

  「不會外傳的。」陸英猜到了父親所想,看到父親有了反應,心下稍安,「茲事體大,父親好好休養,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陸炳艱難的指著拿著手指粗的艾條給他灸肚臍眼的魏采薇,「她——」她的身份存疑,你要小心。

  陸英說道:「沒錯,是魏大夫動手喚醒了父親。」

  陸炳說道:「將……將——」將她弄走,還是要宋御醫給我看病,此女身份尚未核實,我不放心她。

  陸英說道:「父親放心,我肯定會獎勵給她豐厚的賞金。」不就是封口費嘛,我懂。近墨者黑,在汪大夏無時無刻錢錢錢的耳濡目染之下,我已經學會一些人情世故了。

  陸炳無奈:就這默契,若不是當年親眼看這孩子出了娘胎,我怕是要懷疑是不是親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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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這段針灸放血療法來自國家中醫藥管理局辦公室印發的關於中風病等92個病種中醫臨床路徑和中醫診療方案(201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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