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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阿良車輪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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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七英俊 -【成何體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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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9: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攤牌

  謝永兒:「……」

  謝永兒:「…………」

  謝永兒凝為雕塑的時間裡,庾晚音耐心等著她回魂,順帶低聲問:「你怎麼來了?」

  夏侯澹:「聽說有人嫁禍給你,我來撈你啊。」

  「那太后……」

  「她讓人驗了謝永兒離席之前喝的那杯酒,其中被下了滑胎藥。然後她又說謝永兒親口說了是你下的毒,帶了人要來抓你入獄,我攔住了。」

  「然後呢?」

  「然後我說要親自來審一審謝妃。她指責我是想屈打成招,逼人改口。我就說,既然要徹查,那乾脆好好清算清算。」

  夏侯澹眉頭一皺,當場演了起來:「『母后,治標不如治本吶。宮中一切進出皆須造冊記錄,嬪妃無故不能出宮,這種毒藥卻能混進來,防守之疏忽簡直令人髮指!』」

  庾晚音配合道:「『皇兒的意思是?』」

  「『依兒臣看,就先將今日侍奉宴席的所有太監宮女嚴刑審問一遍,若是無人招供,再逐一擴大範圍,守門侍衛也要一一排查,務必查出是誰弄來的藥材。來人!』——然後我指了指太后身邊那大宮女,」夏侯澹自帶旁白,「『若朕沒有記錯,你也在千秋宴上吧?』」

  庾晚音柳眉一豎,盡得太后真傳:「『哼,皇兒莫不是在暗示什麼?』」


  夏侯澹憂慮道:「『母后息怒,兒臣唯恐母后身邊有歹人藏頭露尾,危及母后啊。』——然後這事就黃了。反正太后記我的仇都記了三千本了,也不差這一樁。」

  他說得輕描淡寫,庾晚音卻聽得驚魂不定。

  「真有你的,夏侯澹。」她有些後怕,「你是一點也不怯場啊。」

  「必須的,她自己做了虧心事,較真起來也該是她先慌。」夏侯澹瞥見庾晚音手中那張寫著英文的紙,順手接過去,湊到燈燭上燒成了一縷青煙。

  見他對英文視若無睹,凝固在旁的謝永兒終於死了最後一點心:「所以,你們兩個與我一樣,都是穿來的?」

  庾晚音心想著那與你還是有微妙的差異,口中卻沒有點破:「是的。既然大家都是同類——」

  謝永兒臉色灰敗,打斷道:「我在明你在暗,你們一直盯著我,從一開始我就是沒有勝算的,對嗎?」

  庾晚音還沒說話,夏侯澹搶答道:「沒錯。全程看著你綠我,可刺激了。」

  庾晚音被嗆得咳嗽起來,忙使眼色:點到為止,別刺激她。

  謝永兒沉默了一下,慘笑:「既然如此,為什麼現在又攤牌了?直接把我弄死,對外就說我難產而亡,又不至於引起端王懷疑,豈不更好?」

  夏侯澹又搶答道:「確實,我也覺得奇怪,晚音你為什麼告訴她?弄死得了。」

  庾晚音:「?」

  大哥你是來拆我台的嗎?庾晚音更用力地瞪他一眼,轉頭對謝永兒盡量友善地說:「都走到墮胎加嫁禍這種劇情了,再不攤牌,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大家都是同類,你有沒有考慮過另一種可能性?」

  謝永兒擁著被子冷笑一聲:「我願賭服輸,你也不必惺惺作態。一開始不告訴我,卻要看著我一步步陷入泥淖,如今我落魄至此,你倒來自稱同類了,不覺得可笑嗎?」

  她此時面無血色,擁被而坐,看上去姿若蒲柳弱不禁風,全身上下只剩一雙眼睛還活著,湧動著不甘的怒意。庾晚音瞧見她這不屈不撓的眼神,心中生出無限的無奈:「如果我們一穿來就去通知你,你的第一反應會是合作嗎?」

  謝永兒:「……」

  謝永兒被問住了。

  那時,她滿心覺得上天給了自己一次重來的機會,捨棄了過往平庸無趣的人生,要在這一方新天地間大展拳腳。

  她預知夏侯澹必死無疑,所以毫不猶豫地投靠端王,而端王也順理成章地接納了她。她躊躇滿志,每一步都走在必勝之路上。

  如果當時突然發現夏侯澹成了變數,她的第一反應大概是驚慌失措,怕他報復自己,繼而就去通知端王,趁著這變數尚且弱小時將之抹除吧。

  庾晚音這一問戳到了她的痛處:「你什麼意思?我只是想活到最後,有錯嗎?難道你不想?」

  庾晚音:「我想的。」

  她放緩語氣:「其實我不覺得都是你的錯,錯的是這個鬼環境。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也能活到最後,我們幾個一起,吃個小火鍋,來幾盤鬥地主……」

  她意在安撫,謝永兒卻像是橫遭羞辱,怒目看著這對狗男女:「成王敗寇,別演聖母了,如果易地而處,你們的選擇不會與我有區別!」

  夏侯澹嗤笑了一聲:「那區別可大了。」

  他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拆台到底:「晚音要是跟你一樣,你怎麼還活著?」

  庾晚音:「不不不是這樣,其實永兒沒她自己想像中那麼狠,真的。剛才你進門之前,她不是在引我說話,她想警示我的。」

  謝永兒一噎,神色晦暗不明。

  夏侯澹卻搖搖頭,伸手拉住庾晚音:「我看跟她沒什麼好說的了,走吧。」

  庾晚音匪夷所思地看著他,夏侯澹卻暗中加了一把力,強行將她帶出了門,還回頭補上一句:「再加一批侍衛來,謝妃養病期間,將這道門看死,禁止進出。」

  走到無人處,庾晚音放慢腳步:「你幹嘛呢?謝永兒還有用,她這會兒正是情緒脆弱的時候,我想威逼利誘策反她來的。」

  夏侯澹很淡定:「我知道,我在跟你打配合啊。」

  「那叫打配合?」

  「對啊,我來威逼,你來利誘。我都被綠了,對她用點私刑也是順理成章的吧?你回頭再摸進去送個飯上個藥什麼的,攻破她的心理防線。」

  庾晚音:「……私刑?」

  夏侯澹點頭:「相信我,單靠嘴炮是沒用的。」

  「你先別急,好歹讓我試試唄。」

  夏侯澹聳聳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隨便試試,能拿下就拿下,拿不下就算了。那是個真惡人,就算策反了,你還得防著她演戲,雞肋得很。」

  庾晚音躊躇了一下。

  「其實吧,我剛才說的多少也是真心話。現在想想,她今晚的舉動或許並不是蓄意而為,只是應激反應。而我希望她活著,也是怕這本書腰斬,說到底是為了自保……」

  夏侯澹停下了腳步。

  庾晚音沒發現,還在往前走:「我與她沒有那麼大的區別。」

  「有的。」夏侯澹斬釘截鐵道。

  庾晚音回頭:「?」

  夏侯澹站在原地望著她,那眼神很奇怪:「你是不是從來沒想過,讓一個人活著有很多種方式?砍了她的腿,將她終身囚禁,只要她不死,目的是不是也達到了?」

  「……」庾晚音後頸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這都想不到,你還好意思自稱惡人。」夏侯澹似乎覺得好笑,「換做謝永兒就一定想得到。再提醒你一遍,她可是紙片人,劇情需要她有多壞,她就有多壞。」

  庾晚音怔怔地望著夏侯澹。

  他還穿著宴席上的正服,只是摘了冠冕,髮髻歪在一側。剛才不知被敬了多少杯酒,身上還殘留著淡淡的酒氣。或許正是因此,他今晚說得比平時多一些,也隨性一些。

  隨性到令人有一絲不安。

  庾晚音:「你——」

  「嗯?」

  你可要保持警覺,別被這個角色給同化了啊。

  「你——」庾晚音抿了抿嘴,「你剛才在宴席上,看出那群燕國人有什麼不對勁了嗎?」

  夏侯澹漫不經心道:「肯定有問題啊,太后那麼挑釁,他們居然忍下來了,一點脾氣都沒發,看來是醞釀著更大的事兒。」

  庾晚音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不過千秋宴是守衛最森嚴的時候,他們要搞事也不會挑今天,多半是等著與我私下談條件時再發難吧。先別想這個了,外面冷,快回去吧。」

  但在她轉身之時,夏侯澹拉住了她的手。

  庾晚音心臟猛然一跳,回頭看他。

  肌膚相觸,夏侯澹的指節突兀地動了一下,似乎下意識地想要鬆開,最終卻沒動。

  修長而蒼白的手,本就泛涼,被這夜風一吹,冷得像蛇。

  庾晚音打了個寒噤。

  夏侯澹這回鬆開了:「剛才你走得匆忙,吃飽了嗎?」

  「……啊?沒事,我回去讓宮人隨便熱點什麼當夜宵。」

  夏侯澹從衣襟中取出幾個巾帕包著的點心:「還是熱的,先墊墊。」

  庾晚音愣愣地接住點心。確實是熱的,因為一直貼身保存,至少還帶著體溫。

  這人一邊與太后針鋒相對,一邊與燕國人鬥智鬥勇,還想著自己會餓。

  「不會吧,這也太容易感動了,大惡人。」夏侯澹笑著看她。

  庾晚音吸了口氣:「陪我走一段吧,我怕太后堵我。」

  「行。」夏侯澹催她,「快吃,不然我白帶了。」

  庾晚音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點心:「說起來,你原本長什麼樣?看久了暴君這張臉,我都很難想像你原本的模樣。」

  在她身後半步之外,夏侯澹眯起眼努力地回想了一下。

  「就……普通吧,不難看。」

  「普通?」庾晚音笑道,「你不是演員嗎?」

  「所以不得志嘛。」他接得十分流暢,「你呢?」

  「我啊,普通社畜,化完妝勉強能被誇一聲可愛,卸了妝就不好說了。」

  「不必妄自菲薄,肯定也是好看的。」

  夏侯澹一路將庾晚音送回住處,才自己回寢殿。他們對外還在演追妻火葬場的戲碼,進入宮人視線範圍之後,庾晚音就冷下臉來,不咸不淡道:「陛下請回吧。」

  夏侯澹也不知是不是在演,溫柔道:「那你早些休息。」

  庾晚音低頭進了大門。

  「北叔?」她驚訝道。

  「澹兒方才派我過來,這段時間由我近身保護你。」北舟低聲道,「今晚你這邊發生什麼事了?」

  「說來話長,簡直一波三折……」

  「看出來了。」北舟點點頭,「你臉都急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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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0: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惡人

  此時此刻,太后黨正在開小會。

  眾人全都一臉沉重,肅穆不語。太后低頭自顧自地撇著茶葉。

  她不開口,臣子只好站出來主動檢討:「是微臣無能,沒料到陛下會在千秋宴上當眾發難,一時不知如何解圍,害了王大人……」

  「王兄當時手慌腳亂,也是難堪大任,入獄遭殃並不冤枉。」這是素來與王大人不對付,趁機穿小鞋的。

  「看來陛下是年紀漸長,生出自己的主意來了。臣等無能,還得請太后為江山社稷計,多加管教,啟沃聖心啊。」這是煽風點火攛掇人的。

  太后終於抬起頭:「管教?」

  她笑了笑:「他是擺明了再也不會聽管教咯。」

  「依臣之見,這雖是父子,太子殿下卻聰慧寬厚,頗有明君之風呢。」這是暗示太后換一個傀儡的。

  小太子低眉順目地坐在一旁。

  太后今夜卻不發火了,語帶蒼涼:「時機過了。」

  他們錯過了最佳時機,端王勢頭太猛,如今穩穩壓他們一頭。此時殺了皇帝,無異於為端王做嫁衣裳。

  臣子們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先對付皇帝還是對付端王,太后「啪」地放下茶盞,打斷了他們:「看皇帝的表現,是鐵了心要和談了。要是跟燕國修好,從此邊境無虞,端王就徹底坐大了。」

  必須牽制住邊境的兵力。

  她下了決心,輕飄飄道:「那群燕人官話都說不利索,在都城行走,少不得要與夏人起些摩擦。一群蠻人,一言不合就該動手了吧?到時刀劍無眼,沒準會見血呢。」

  臣子們寂靜了。

  穿小鞋的、煽風點火的、打小算盤的,全部止住話頭,呆滯地望著座上的女人。

  太后要的不僅僅是和談失敗,那對她來說還不夠。

  她要幹就幹最大的場面,直接將燕國使臣團消滅在此地。兩國相爭斬殺來使,無異於最大的羞辱,她想引來燕軍復仇,挑起一場新的戰事。

  惡人,這是真惡人。

  內鬥是一碼事,若是將燕國牽扯進來,性質可就上升了。

  一個臣子抹了把冷汗:「這,國土安危……」

  另一人忙不迭站隊道:「怎麼,諸位還怕真打起來了,中軍會戰敗不成?即使中軍敗了,還能調右軍過去呢,到時燕人與端王兩敗俱傷,我們正好坐收漁翁之利。」

  一句笑談,將萬千將士的性命擺成了桌上的籌碼。

  抹冷汗的臣子偷偷望向一旁的小太子,似乎指望他能開口說句什麼。太后察覺到了,索性問了出來:「太子以為如何?」

  小太子想了想:「皇祖母說打,就該打。」

  太后大笑:「真是我的乖孫,比現在龍椅上的那個強多了。」

  即使是最野心勃勃的臣子,此刻也有些犯怵。

  想到大夏的江山終有一日會落到這樣一個孩子手上,難免心中一寒。

  *

  張三已經即位幾年了。

  排布成SOS形的鐵線蓮一年年地綻開,新的秀女一波波地入宮。

  張三知道自己不能留下子嗣。這幾年間,他裝瘋賣傻,明裡暗裡與太后作對太多,太后對他的耐心已經消耗殆盡。一旦有皇子誕生,他作為傀儡的職業生涯也就到頭了,第二天就會意外摔死在井裡。

  然而,他也不能拒絕選秀納妃,因為他不知道這其中哪一個妃子,就會是那個同類。

  他要從太后派來要孩子的、端王派來下毒藥的、各方勢力派來操控他的佳人中,分辨出一個她來。

  那個人在哪兒呢?什麼時候出現呢?這個執念就像垂死之人吊著的一口氣,逼迫他踉蹌前行。

  他學會了不動聲色地觀察她們的一言一行,隱晦地暗示和套話,兵來將擋地逃避房事,水來土掩地阻擋刺殺。

  就連御前侍衛中都混進過奸細。那之後他就不再信任他人的保護,花費了幾個月自食其力,在寢宮造出了滑輪控制的機關,只消按下藏在各處牆壁的特定磚頭,就會有暗箭射出。

  有時候他也會突然停下來想,即使真的找到了她,又能怎麼樣呢?他幫助不了她,也配不上她的幫助。

  女主是要去找男主的,而他只是個反派。

  剛剛穿來時,他還懷抱著逆天改命的天真夢想。如今他都快忘記自己的名字與長相了。他是張三還是夏侯澹?那所謂的現代人生,只是他幼時在御書房做過的一場夢嗎?

  女主看見這樣的他,恐怕也會轉身而逃。

  珊依也是在那時入宮的。那一年,燕國將她與一箱箱的珠寶狐裘一道送來,她的名字被寫在禮單上,先是獻舞,再是侍寢。

  不同於後來越傳越神的傾城傾國,珊依當時被稱為美人,只是因為被封為美人。她年紀很小,幾乎還沒長開,唯有一雙眼睛極大,眨動眸子時顯得茫然而可憐。

  她長得有些像張三手下的第一條人命,那個小宮女。

  珊依不怎麼會說官話,也聽不太懂。張三照例試探了兩句,她聽不懂他的現代梗,還以為是自己官話不好,泫然欲泣地謝罪,求他別趕自己走,否則燕國的大人們會打她的。

  張三:「他們打不到你了。」

  珊依只是哀求,比劃著說:「我必須,跟你睡。」

  張三:「……」

  他哭笑不得:「那你躺下睡覺吧。」

  珊依懵懂地點點頭,真就安靜躺下了。

  張三遇到的上一個腦子這麼簡單的人,還是他的初中同學。

  他自顧自地翻了個身。

  因為頭疼,也因為枕畔有人,他通常很難入睡。但那一天,她身上的胭脂味兒彷彿上等的安神香,他不知為何昏昏沉沉,很快陷入了淺眠之中。

  ——後來他才知道,那還真是特意為他調配的。

  接下來的事,其實他的記憶也很模糊。

  因為在意識清醒之前,他的身體已經先一步動了。

  等他掙扎著睜開眼,胭脂味裡混入了濃重的鐵鏽味。珊依倒伏在他身上,死不瞑目,手中舉著一把匕首,背上則插著機關中射出的暗箭。

  月光從雕窗傾瀉進來,潑濺了她一身。她空洞的雙目仍舊顯出幾分迷茫,彷彿不明白世上怎麼會真有夢中殺人的怪物。

  張三與她對視了很久,笑了。

  他將她的屍體拋下床,枕著滿床鐵鏽味的月光,重新合上眼。

  那是他殺的第二十七個人。他決定不再計數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全是紙片人,全是紙片人,全是紙片人。

  *

  千秋宴後的清晨,都城的街道格外熱鬧。

  往來的商販與行人腳步不停,卻都偷眼望向人群中幾道格外高大的身影,眼中隱隱帶著戒備。
燕國人。

  雖然聽說他們是來和談的,但數年交戰的陰影尚未消失。或許也正因此,怎麼看都覺得這些使者身上散發著不好惹的氣息。

  哈齊納低頭走路,耳邊飄入某座樓裡傳出的唱曲聲,哼了一聲,用燕語說:「太柔弱了,遠不如我們的歌聲悠揚……」

  在他身邊,那魁梧的絡腮鬍從者突然舉起一隻手臂,攔住了他的腳步:「等等。」

  哈齊納抬頭,不遠處有一夥人迎面而來。

  都是販夫走卒的打扮,地痞流氓的神情,手裡抄著破銅爛鐵當傢伙。

  為首的道:「我兄弟說攤上丟了東西,是你們偷的吧?」

  燕國人剛剛經歷昨夜那王大人的詆毀,聞言登時眼中冒火:「證據呢?」

  「證據?你們站直了讓我們搜身啊。」來人面露凶光,伸手就來拉扯他們的衣服。

  燕國人哪裡忍得下這口氣,當即怒喝一聲,出手打了起來。

  卻沒想到來人一出招,竟然個個訓練有素,根本不似尋常走卒。

  哈齊納入城時被卸了武器,空手與之過了幾招,臂上竟被砍中了一下,血流如注。

  他面色一沉。

  這是一次有預謀的行動,對方分明是玩命來的!

  哈齊納下意識地轉頭喊了一聲:「王……」

  絡腮鬍用手勢制止了他。

  哈齊納:「你先走,我們來對付他們!」

  絡腮鬍:「一起撤。」

  燕國的漢子沒有不戰而逃之說,哈齊納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絡腮鬍:「跑!」

  他不由分說地拖著哈齊納猛然倒退。對面數把暗器飛來,絡腮鬍閃步擋在哈齊納身前,舉起手臂一一格擋,袖中傳出金鐵之音,是穿了護鎧。

  哈齊納轉頭一看,背後不知何時也被一群人堵住了。

  絡腮鬍拖著他衝進了旁側的窄巷中。餘下的燕國人萬分屈辱地跟上,對方卻還窮追不捨,大有趕盡殺絕之勢。

  絡腮鬍邊跑邊沉聲道:「不能應戰,我們殺一個人,就會被扣個罪名抓起來。」

  哈齊納回過味來,怒罵道:「陰險的夏人!」

  燕國人吃了地形不熟的虧,片刻後被對方驅趕進了一條死胡同。

  哈齊納背靠牆壁,望著烏泱泱一大群追兵,悲憤道:「同歸於盡了,把他們全幹掉,也不吃虧!」

  絡腮鬍卻嘆了口氣:「虧了,計劃沒完成。」

  他們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清亮的呼哨。

  絡腮鬍猛地回頭,瞪著背後那面牆壁:「牆後似乎有路,翻過去。」

  當下燕人一邊借著窄巷阻擋追兵,一邊互相借力翻過了高牆。牆後果然是路,哈齊納來不及多想,護著絡腮鬍狂奔了一段,追兵卻沒再跟來。

  牆對面隱約傳來怒吼:「都拿下,押去官府!」

  哈齊納喘息未定:「官兵來了。」

  絡腮鬍:「來殺我們的那一夥,想必是太后的人。官兵就是皇帝的人。」

  「那剛才打呼哨的呢?也是皇帝的人嗎?」

  絡腮鬍眯了眯眼:「也許不是。如果是皇帝的人,為何不光明正大出來相見?」

  端王府正在開小會。

  方才打呼哨的人正跪地復命:「使臣團裡那個哈齊納,似乎不是真正的領頭人。屬下聽得懂一些燕語,方才哈齊納叫了那魁梧從者一聲『王子』。」

  夏侯泊:「燕國有很多個王子。不過,他那把絡腮鬍瞧著詭異,多半是為了掩蓋面目。尋常的燕人一輩子都沒被大夏人見過,沒必要藏頭遮面。既然偽裝了,想必是個老熟人。」

  探子:「殿下是說……」

  夏侯泊似笑非笑:「應該是在沙場上與夏人打過照面吧。他那個身手,倒也當得起『燕國第一高手』之稱了。」

  探子一驚:「那人是圖爾?!圖爾不是與燕王水火不容麼,怎會替燕王出使?不對啊,他改名易容,難道是瞞著燕王偷偷來的?」

  夏侯泊沉吟:「應該是偷天換日,冒名頂替了真正的使臣團吧。燕王是想要和談,至於圖爾嘛……」

  他的心腹們紛紛展開分析:「聽說他與數年前死去的珊依美人是青梅竹馬。珊依死在宮裡,燕人卻不認行刺的罪名,反而指責大夏害死了她,以此為由宣戰。」

  「所以圖爾是真心恨上了皇帝,決定傚法荊軻?」

  「不對吧,荊軻刺秦後,自己也必死無疑,圖爾大好前程,何必賭命呢。」

  夏侯泊想了想:「你們說,燕國內部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殿下是指,圖爾不敵燕王,在燕國待不下去了,所以孤注一擲跑來大夏,想要壞他叔叔的大計?」

  夏侯泊慢悠悠道:「無論真相如何,總之這次和談八成是要黃了。皇帝本就勢單力薄,身邊的高手已經死了,圖爾帶了一群荊軻來,驟然發難的話,他逃不脫的。」

  心腹遲疑:「要不要……向皇帝透露些什麼?」

  話音剛落,夏侯泊就微笑著看向了他:「你這麼好心?」

  心腹嚇得立即跪倒:「屬下是為殿下考慮啊!若是真讓圖爾殺了皇帝,兩國又要起戰事……」

  夏侯泊溫和地扶起他:「這倒不假,原本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方才突然又想到,以圖爾的身手,當荊軻的時候一不小心將太后也殺了,似乎也非難事吧?」

  心腹傻了。

  「到時群龍無首,強敵在外,太子年幼,必須有一人攝政主持大局。」端王眨眨眼,「至於戰事上,我既已知情,可以早做準備,也不至於被燕國突襲措手不及。」

  心腹們寂靜了。

  惡人,這是真惡人。

  心腹:「不愧是殿下,高瞻遠矚。」

  夏侯泊笑道:「所以,不必通知皇帝,必要時還可以助圖爾一臂之力。接下來,只需要確保他們動手時,太后也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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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0: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奇招

  「來,喝。」楊鐸捷晃了晃酒壺。

  李雲錫猛乾一杯:「楊兄家這藏酒是不錯,那我就不客氣啦。」

  楊鐸捷沒說什麼,坐在一旁的岑堇天笑道:「難得見李兄如此開懷暢飲。」

  李雲錫:「……」

  李雲錫如今雖然混了個官職,但苦日子過慣了,為人比較摳門,自己根本不捨得買酒,上楊鐸捷這兒做客才開了戒。

  被岑堇天揶揄了一句,他也不生氣,反而勸道:「咱哥三個好久沒聚了,岑兄也來一杯?」

  岑堇天揮了揮蒼白的手:「不了不了,我還想留著命多種幾日田。」

  他倒是並不避諱自己的病,但李雲錫不擅長說漂亮話,微醺之下更是遲鈍,舌頭打結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最近氣色不錯啊。」

  岑堇天哪裡不知道他的脾氣,聞言笑出了聲:「李兄有心了。」

  楊鐸捷:「確實。」

  李雲錫皺眉瞪著他。

  楊鐸捷:「怎麼?」

  李雲錫:「你今天見面以來說的話,尚未超過十個字。我就奇怪了,你小子不是最會說話了嗎,怎麼突然惜字如金起來了?」

  岑堇天也問:「楊兄似乎清減了些,莫不是遇上了什麼事?」

  楊鐸捷自己一口悶了一杯酒,苦笑道:「別提了,我這輩子都不想說話了。」

  半壺酒後。

  楊鐸捷:「你倆在戶部倒是得其所願了,可知我進了欽天監,每天負責什麼?卜筮。星命吉凶,禍福興衰,天天編故事給人看。你們以為瞎編就成麼?不行!大人物要這一卦算成壞的,它就得是壞的,還必須算得步罡踏斗、窮神知化,壞得揚葩振藻、斐然成章。我的文采是幹這破事用的麼?」

  李雲錫:「……」

  岑堇天:「……」

  楊鐸捷打了個酒嗝:「這才哪到哪,還有更離譜的呢!有時太后要它壞,可陛下要它好,欽天監裡分成兩派,同僚之間辯經似的來回打機鋒。我日易千稿,筆都磨禿,就為了證明那破龜甲往左裂是裂得好!嗟呼,天底下竟有如此淒慘之事,我楊鐸捷十年寒窗,修出這八斗之才,最後終於當上了算命先生?!」

  李雲錫:「……」

  岑堇天沒忍住,笑了一聲:「你別說,倒是形神兼備。」

  楊鐸捷長得頎長白皙,兩道長長的細鬚隨風一飄,頗有些仙風道骨。

  李雲錫搭住他的肩:「道長,你看我這手相……」

  楊鐸捷有氣無力地罵道:「滾。」

  李雲錫笑夠了,安慰道:「陛下不是說了麼,眼下需要你寫的那些裝神弄鬼的東西唬人,再過一陣,他會把你調走的。」

  楊鐸捷以手撐額,低聲道:「我問一句大逆不道的,你們信他麼?」

  岑堇天當初就是第一個向夏侯澹表示效忠的,聞言乾脆地點了點頭。

  李雲錫沉默了一下:「他說讓我繼續整理各地的土地冊籍,終有一日會用上,也算是天子之諾吧。」

  楊鐸捷驚了:「你剛進戶部時可不是這麼說的!那爾嵐長袖善舞混得平步青雲,你也不介懷了?」

  李雲錫露出些微不自在的神色:「我現在不那樣看他了。」

  楊鐸捷怔了怔,苦笑一聲,頹然道:「原來只有我一個人還在徬徨。」

  「楊兄……」

  楊鐸捷將聲音壓得更低:「自從湖上初遇以來,我們已經見過數次聖顏了。你們注意過麼,那聖人望過來的眼神,有時候……倒也不愧聖人之名。」

  如大風掠過草木,無悲無喜,天地不仁。

  另外兩人一時無話。

  楊鐸捷將客人送到門口,在道別前補上了一則消息:「禮部那張主事,你們知道吧?我倆一起準備千秋宴,混得很熟。昨兒他悄悄告訴我,燕國使團在大街上遭到匪徒追殺,僥幸逃脫。」

  李雲錫回頭看他:「是太后假匪徒之名想除去他們吧?」

  楊鐸捷:「八九不離十。結果,陛下命禮部去他們的館驛登門道歉,陣仗擺得很大,對著他們的冷臉還軟語安慰了半天。」

  岑堇天感嘆:「那真是給足他們臉面。陛下是真心想促成和談。」

  楊鐸捷:「所以我就更不解了。當初派汪兄孤身去燕國的時候,我就心裡打鼓。現在汪兄有去無回,凶多吉少,陛下自己都猜測這群燕人來者不善,卻還要放下身段去討他們的好,他到底在想什麼?他心裡真的有計劃,還是僅僅以此為由頭,在從太后手上奪權?」

  最後一句心裡話,他終究沒有說出口:我們難道只是夏侯澹爭權的棋子與喉舌麼?

  夜裡,圖爾喘著粗氣驚醒過來。

  大夏館驛中的床鋪很柔軟。太柔軟了,簡直讓人的四肢都深深陷入,移動困難。或許正是因此,他才會做噩夢。

  圖爾翻身坐起,掃了一眼床邊席地而坐的幾個侍衛:「幾時了?」

  「三更了。」哈齊納點起一盞燈,「王子,你沒事嗎?」

  圖爾起身去洗了把冷水臉,在回來的路上瞥了一眼窗外。

  夜色之中,館驛大門外還有不少禁軍值崗。據說是大夏的皇帝為了保護他們,防止匪徒再度作祟,特意加派的人手。

  至於到底是守衛還是監視,那就不好說了。

  哈齊納皺眉道:「多出這些人,咱們的計劃……」

  圖爾倒是很平靜:「靜觀其變吧,這次和談本就是夏侯澹私下促成,他總會親自見我們的。到時候再動手。」

  但是從哈齊納擔憂的眼神中,他能推斷自己此刻的臉色不太好看。

  是因為夢見了珊依吧。

  圖爾煩躁地晃晃腦袋,甩掉了臉上的水珠。黯淡燭光中,他沒黏鬍子的臉龐有著深刻俊美的輪廓。

  圖爾重新吹滅了燈燭,躺在黑暗中望著天花板:「你們說,札欏瓦罕發現了嗎?」

  離開燕國的時候,他名義上還被困在家中不得離開,也無人探望。他留下了與自己形貌相近的替身,只要燕王札欏瓦罕不召見自己,就不會察覺異樣。

  哈齊納:「一直沒有消息傳來。大王本就不常見你,應該不會發現。」

  圖爾嗤笑一聲:「他此刻還在翹首期待和談的結果吧?」

  他的手下們發出一陣壓低的嘲笑聲,像一群呼哧帶喘的野獸。

  哈齊納笑得尤其開心:「他是一匹斷了牙的老狼,只能等死。」

  圖爾知道哈齊納的父親是被燕王殺死的。這些跟他來到大夏的男男女女,有些是與夏人有血債,有些則是與燕王有深仇,所以甘願踏上這條有去無回之路。

  而他自己呢?

  有選擇的話,他其實並不想當卑劣的刺客。他一生所求,是立馬橫刀,率軍殺入夏國都城,砍下皇帝的頭顱。

  但燕王老了,軟弱了,打不動了。被夏國派來的說客一慫恿,就想親手將戰火熄滅,還要將為他出生入死過的戰士們一一除去。

  兔死狗烹——這是圖爾從夏人那裡聽過的說法。

  但那時,他並未意識到自己也是一條狗。

  曾經的札欏瓦罕並不是這樣的。他恨極了大夏,以虐殺夏人為樂。

  圖爾聽到過傳言,夏人當年在射瞎他一隻眼睛的時候,其實還射傷了另一個地方。所以他沒有自己的子嗣,只有圖爾這麼個侄子。

  札欏瓦罕待圖爾算不上親厚,但也盡職盡責地教過他騎馬狩獵。

  年少的圖爾在姑娘們熱切的眼神中縱馬歸來,將狩獵成果一件件地呈在叔叔腳邊:無數的鳥雀、四隻兔子、兩頭鹿,還有一匹年老的狼。

  有人吹捧道:「王子的身手越來越好了,很快就會成為燕國第一高手了吧!」

  圖爾笑著望向叔叔,卻捕捉到了他臉上稍縱即逝的不悅。

  當時圖爾並不知道那個微妙表情的含義。即使他知道,他也說不出諂媚阿諛的話語。

  所以他一無所覺地行禮離開,小跑到等待自己的珊依面前,變戲法般亮出一朵新鮮帶露的花,別到了她的髮間。

  在一無所覺中,那條無形的罅隙逐日擴大。直到燕王聲稱,要在貴族中選出一名聖女,將她作為和平的禮物獻給夏國。

  圖爾砸開叔叔的大門:「為什麼是珊依?你明知道我跟她……」

  燕王只回了一句:「她的身份最合適。」

  圖爾在黑暗中翻了個身,輕聲道:「再忍幾天,別出紕漏。」

  哈齊納:「是。」

  端王黨連夜開小會,熬掉了不知多少根頭髮,推翻了不知多少種方案,只為確保圖爾不僅能成功行刺,還能順手帶走太后。

  想在此時讓皇帝、太后和燕人這三方聚集到一處,其實難如登天。

  太后正跟皇帝勢同水火,還在找機會殺使臣。她都如此撕破臉了,皇帝就是個傻子也不會讓她接近使臣團。

  端王已經步步為營地忍了這麼多年,所求無非正統,要名正言順地坐上那皇位。所以此番借燕人之手,一次除去兩大勁敵,對他至關重要。

  心腹們又薅下無數把頭髮,最後想出了一個驚天奇招。

  他們找夏侯泊如此這般地匯報了一番,夏侯泊也不禁揚眉:「富貴險中求啊。」

  心腹:「此招確實危險,變數極多,屬下也並無把握一定成功。或許……謝妃娘娘能算一算?」

  謝永兒在端王黨中其實是個名人。

  不僅因為她跟端王那點剪不斷理還亂的緋聞,也因為她出的主意,常常如神來之筆,匪夷所思,卻又每每如窺破了天機一般,能未卜先知,所言必中。

  聽到這個名字,夏侯泊頓了一下。

  謝妃在千秋宴當晚滑胎,經太后與皇帝一鬧,滑得無人不知。心腹們對她腹中孩子的生父多少有些猜測,此時不禁八卦地偷瞄端王,試圖打探他對此事的感想。

  夏侯泊召來一名探子:「謝妃在宮中如何?」

  探子:「滑胎之後,發熱不起。皇帝大怒,說要徹查此事整頓後宮,還派了侍衛保護她養病。」

  說是整頓後宮,但後宮這些年沒有任何孩子出生,大家都明白這鍋是誰的。

  心腹們八卦的眼神更加熱切,似乎想瞧瞧自己侍奉之主究竟有沒有人類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

  夏侯泊停頓的時間比平時略長一些,眉間也隱隱染上了憂色。

  心腹們莫名鬆了口氣,卻聽他道:「胎都滑了,應該無人會再害她,此時還派人手保護,似有些蹊蹺。」

  心腹們:「……」

  這就是你的感想?

  這真的還是人類麼?

  夏侯泊:「總之想辦法遞張字條進去,說我想與她一見吧。」

  此時此刻,謝永兒絲毫不知道自己正處於怎樣的風雲中心。

  她睡得昏昏沉沉,驚醒時還神智混沌,蓄在眼眶中的淚水一下子滾落下去,滲入了枕頭。

  「你夢見誰了?」有人在床邊問。

  謝永兒迷迷糊糊地扭過頭,夏侯澹正俯視著她。

  「你一直在道歉。」夏侯澹唇角一挑,語帶諷刺,「夢見端王了?孩子沒了,你對不起他?」

  謝永兒直愣愣地望著他:「不是。」

  夏侯澹:「那是誰?總不會是我吧?」

  謝永兒回過神來,閉口不答了。

  夏侯澹「嘖」了一聲:「說說唄,反正現在大家都不用演了,你也死定了——」

  「行了行了,我來吧。」庾晚音從他身後探出頭,伸手摸了摸謝永兒的額頭,欣慰道,「可算退燒了,這古代醫療環境真是嚇死個人。你感覺怎麼樣?要喝水嗎?」

  謝永兒還是不說話。

  庾晚音轉身去推夏侯澹:「你先出去,我跟她談談。」

  夏侯澹錯愕:「為什麼趕我?」

  庾晚音對他一個勁兒使眼色:「沒事的,交給我。」

  她關上門,重新回到謝永兒身邊:「還難受麼?」

  謝永兒費力地支起上身,靠坐到床頭,強打精神問:「你們也不必唱紅臉白臉,直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庾晚音笑了:「行,那我就直說。端王送了張字條進來,約你今晚在冷宮那破房子裡私會。」

  謝永兒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所以你們今晚就得放我出去見他。」

  「怎麼,不放你的話,你還指望他打進來救你?」

  「不。若是讓他發現異常,我就失去了他的信任,對你們也就失去了價值吧?你想拉攏我,不就是為了套他的情報嗎?」

  庾晚音頓了頓,嘀咕道:「這會兒倒挺聰明。」

  謝永兒怒道:「我本來就很聰明!我輸給你是輸在了信息不對稱,你不要搞錯!」

  「你輸給我?不對吧,我倆本來就沒什麼可爭的。」

  「事到如今說這種漂亮話——」

  庾晚音認真道:「非要說的話,你難道不是輸給了端王嗎?」

  謝永兒:「……」

  庾晚音對著她蒼白的臉蛋看了半晌,突然跑去搬來妝奩,道:「轉過去。」

  謝永兒:「做什麼?」

  「今晚不是要約會嗎,給你做個妝造。」庾晚音扶著她的肩膀轉了轉,讓她背對著自己,舉起梳子開始給她梳頭,「女生寢室八卦時間,你沒經歷過嗎?」

  謝永兒:「沒用的,別對我打感情牌。」

  庾晚音不為所動,徑自八卦了起來:「所以你剛才真的夢到夏侯泊了?」

  謝永兒緊緊抿著嘴,擺明了非暴力不合作。

  「這麼卑微嗎?」庾晚音連連搖頭,「你還記得自己是現代女性嗎?他明知道你會被太后逼著墮胎,還讓你懷上了,這種無情無義的狗男人你還道歉……」

  謝永兒抿不住了:「都說了不是他。」

  「那是誰?肯定也不是夏侯澹啊。」庾晚音皺眉想了半天,一驚,「難道是我?你終於良心發現,明白我對你的好了嗎?」

  謝永兒:「……」

  庾晚音一臉感動:「姐妹,恭喜你終於悟了,不過道歉就不必了,我這人心胸比較……」

  謝永兒忍無可忍:「是我媽。」

  「?」

  謝永兒背對著她低下頭:「可能是因為得知了你倆的身份吧,我夢見了一點穿進來之前的事。我穿來之前還在為了無聊的事跟她吵架,都沒來得及道個歉。」

  庾晚音本來是抱著做攻略任務的心態來聊天的,此時卻不禁頓住了動作。

  謝永兒之前說話一直拿捏著古人腔調,如今這樣坦率直言,倒讓她頭一次有了「同類」的實感。

  庾晚音想了想:「我穿來之前倒是跟我媽通了電話,她問我什麼時候回家,我說週末就去。聽她語氣神神秘秘的,也許是又學了道什麼小吃,想做給我吃吧。」

  謝永兒的頭略微抬起了一點。

  庾晚音卻不說話了,周身氣氛消沉。

  謝永兒:「你是哪裡人?」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惡魔寵妃》裡的城市名,跟現實世界一致嗎?

  她繼續梳頭,試探著說了個最大眾的:「北京。你呢?」

  謝永兒:「A城。北京在哪兒?」

  庾晚音:「……小縣城,沒聽說過也正常,離你那兒還挺遠的。」

  謝永兒:「哦?你們那兒小吃很發達嗎?」

  庾晚音根本不是北京人,仗著《惡魔寵妃》肯定沒寫過,順口忽悠她:「還行吧,豆汁兒聽說過沒,可好喝了。」

  謝永兒果然遺憾道:「沒喝過。」

  「那你可錯過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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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0: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風起

  庾晚音給謝永兒打理髮型的當口,一盤大棋正在緩緩成形。

  大棋落成之前,每一顆棋子都以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太后。

  太后正用剪子打理她心愛的盆栽,大宮女低聲通報道:「木雲大人求見。」

  這木雲是太后黨中一個敬陪末位的臣子,說話略有些結巴,顯得老實巴交,常被同僚嘲笑。

  三日後就是簽訂和談書的日子了,太后正為殺不了那燕國使臣團而心煩,不耐道:「他能有什麼事?」

  大宮女:「他說他有一計。」

  太后:「?」

  木雲進來了,戰戰兢兢道:「微臣以為,陛下如今對、對那群燕人,如母、母雞護崽,不宜直接衝、衝撞……」

  太后「哢嚓」一聲剪下一根雜枝:「木大人有何提議,不妨直言。」

  木雲更緊張了:「邶、邶、邶……」

  他「邶」了半天沒下文,太后自己都已經想明白了,眼睛一亮。

  邶山。

  邶山上有一座正在修建的陵寢,是夏侯澹為太后所築,近日就該竣工了。

  這是大事,皇帝理應陪同太后去驗看一番。

  那邶山遠在都城之外,木雲是給她遞了個正當由頭,讓她將夏侯澹引出城去。皇帝走遠了,他們再突然發難弄死使臣。

  等到皇帝反應過來,早已萬事休矣。使臣一死,兩國交惡不可避免,這場仗端王就是不想打也得打。

  木雲還在結巴:「邶、邶山、山……」

  太后:「妙啊。」

  木雲:「?」

  太后眼睜睜看著皇帝一天比一天強硬,該撕破的臉皮已經撕破了,對他的容忍也到了盡頭。

  她殷紅的指甲掐下一朵花來,在指間把玩了一下:「就這麼辦吧,明日一早哀家便與他上山。」

  木雲賠笑道:「這、這個理由,陛下沒、沒法推辭。」

  太后五指一收,揉碎了花瓣,順手拋進土中:「平日裡看不出來,你還挺機靈。」

  木雲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太后笑道:「也罷,待我們一走,城中之事就交給你了。此事若是成了,記你一功。」

  木雲狂喜道:「謝、謝太后!」

  他點頭哈腰地退下了,出門之前,用看死人的眼神瞥了她最後一眼。

  太后正吩咐宮人去通知夏侯澹,沒有注意。

  就這樣,一場大風起於青萍之末。

  庾晚音已經給謝永兒做完髮型了,正在托著她的臉化妝。

  庾晚音:「眉形不錯啊。」

  謝永兒:「放在這年代就太粗了,得剃掉一些。這些古人審美不行。」

  庾晚音:「……」

  庾晚音:「確實。」

  女生寢室八卦活動進行到現在,謝永兒的語氣已經徹底現代化了,眉眼間的憤懣鬱卒也淡去了不少。

  庾晚音拉著她聊吃喝玩樂,聊學生時代,聊狗逼上司和極品甲方。這些遙遠的詞匯在半空中交織,創造出了一方幻境,謝永兒置身其中,彷彿暫時忘卻了處境,做回了一個白領。

  謝永兒突然籲了口氣:「想想才覺得,穿來之後的日子過得好不真實。」

  庾晚音的目的達到了,胸口卻有些發悶。

  謝永兒並不知道,即使是作為白領,她也沒有真實過。

  每一顆棋子都以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圖爾。

  一支暗箭穿破了館驛的窗紙,裹挾著勁風射向圖爾。

  圖爾身形微微一晃,旁人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動作,那支箭矢已經被他抄在了手中。

  箭上穿著一張字條。

  哈齊納深深皺眉:「王子,快放手,小心箭上有毒。」

  圖爾依言丟了箭矢,扭頭看了一眼窗紙上的破洞:「是從街對面射過來的。」

  哈齊納搶上兩步,以巾帕包住手指撿起了字條,展開一看,詫異道:「是燕語。」

  紙上用燕語寫著:「明日皇帝上邶山。有人要殺你們,小心。」

  署名不是文字,而是一朵花。

  哈齊納:「這人是在暗示什麼?我們的身份被識破了?他知道我們要殺皇帝?」

  圖爾沉思。

  若是身份暴露,他們還能好端端地待在館驛,說明對方尚未告發他們。

  難道城中還藏著他們的同胞,在默默襄助他們這最後一戰?

  哈齊納:「王子,那些夏人一個比一個陰險,能相信麼?」

  圖爾還在盯著那朵墨筆勾勒、形如鈴鐺的小花。

  這是珊依最喜歡的花,他曾將它別在她的髮間。他們稱之為駝鈴花。不知為何,它總能讓他依稀聽見珊依起舞時佩飾的聲響,叮叮噹噹,細碎空靈。

  她嫁入大夏之時,族中的女人將這朵花繡在了她的衣上。

  幾個月後,死訊傳入了燕國。

  夏人稱她意圖行刺,燕王則反罵夏國栽贓無辜,殺害聖女。脆弱的和平只持續了幾個月,戰火重新燃起。

  珊依是世上最美好的人。

  如果她繼續增長年歲,或許也會沾染凡塵,黯然失色,不再當得起「最美好」這樣的稱號。但她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庾晚音:「所以說,你到底喜歡端王什麼呢?圖他薄情寡義,還是圖他郎心似鐵?」

  謝永兒沒回答。

  庾晚音拱她:「說說嘛。」

  「你也知道他薄情寡義。」謝永兒半晌才開口,「我不怎麼漂亮,智商放在這兒也不夠用,還被他發現了是個異類,但他卻還是接納了我。」

  庾晚音:「……」

  謝永兒:「我覺得自己是特殊的那個。可惜,我陷得越深,他卻越是若即若離。他越是若即若離,我就越是不甘心。」

  「不甘心?」

  謝永兒咬了咬唇:「你也是穿來的,應該知道,原作裡你這個角色可是跟他纏纏綿綿,情海恨天的。」對於謝永兒來說,這本原作是《東風夜放花千樹》。

  庾晚音:「……」

  謝永兒:「為什麼換做我就不行?」

  庾晚音聽得心中有些發涼。

  謝永兒的這些小自卑、小糾結,聽上去像是出於自由意志,但其實基本都被寫在了《惡魔寵妃》中。

  難道……她對端王的痴情,只是人物設定的一部分?

  庾晚音不願朝那個方向分析,這種無能為力的宿命感太讓人窒息了。

  而且,如果人物設定不可動搖,為什麼身為男主的端王卻沒有愛上謝永兒?庾晚音更願意相信,所謂自由意志是存在的,只是謝永兒的不夠強。

  「其實我覺得你對夏侯泊有些誤解。」她像誘惑高僧入魔的妖怪般輕吐讒言,「怎麼說呢,他其實好像,沒有那種世俗的慾望。」

  謝永兒頓了頓,語氣冷淡了幾分:「他對你就有。即使我改變了劇情,我還是能感覺得出來,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樣。」

  「沒有。」庾晚音恨不得搖醒這個戀愛腦,「他對誰都沒有,他是那種一心搞事業的優秀反派!」

  謝永兒:「?」

  每一顆棋子都以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夏侯澹。

  太后搬出驗看陵寢這樣的名頭,夏侯澹果然沒法推辭。即使知道她擺明了是要調虎離山,他也不能忤逆不孝,拒絕陪同。

  消息傳來,他只能吩咐暗衛:「今夜偷偷去接觸使臣,將他們轉移去別處藏身,多輾轉幾個地方,務必甩脫太后的探子。館驛外加派一些護衛,作為障眼法。」

  暗衛領命,正要離去,夏侯澹又加了一句:「保護的同時,也看好他們,別讓他們趁機亂跑。」

  理論上,他無需特別擔心使臣團的安危,因為這一回端王也理應積極促成和談。太后若是下手,端王不會坐視不管。

  但隱隱地,他總覺得哪裡不對。

  因為至今沒有收到汪昭的消息。從一開始,他們就對使臣團的來意心存疑慮。

  因為端王已經很久沒有動靜了,對他和太后的鬥法隔岸觀火,安靜到了異常的程度。

  又或許只是因為,以這世界對他的惡意,和談是不會順風順水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夏侯澹:「庾妃呢?」

  宮人:「還在謝妃處。」

  這紅臉還沒唱完?是想唱八十一集嗎?

  夏侯澹臉色不善,起身朝謝永兒的住處走去。

  與此同時,下棋之人穩坐端王府。

  夏侯泊在閉目養神。行棋越到險處,他就越平靜。

  探子正在復命:「圖爾已收到字條了。」

  同時復命的還有一人,正是剛剛還在太后處獻計的木雲:「太后說明日便上山,讓我負責殺使臣團。」

  夏侯泊睜開眼睛,笑道:「都辛苦了。明日就是收網之時。」

  日已西斜,端王約見謝永兒的時辰快要到了。

  夏侯澹走入房中時,庾晚音與謝永兒的對話已經進入了死胡同。

  夏侯澹沒管她們,徑直走到謝永兒面前:「太后讓我明天一早陪她去邶山。這其中有端王的手筆嗎?」

  謝永兒:「……我不知道。」

  夏侯澹:「他約你今夜相見,是想說什麼?」

  謝永兒:「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夏侯澹嗤笑了一聲,對庾晚音說:「我就說吧,白費功夫。」

  謝永兒像吃了一記悶棍,偏偏沒法辯駁。換做她是這倆人,她也不會相信自己。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

  「永兒,有些東西,我本來不想給你看的。」

  她從懷中掏出一本書。

  夏侯澹眼角一挑,手抬了一下,似乎下意識想攔住她,但半途又控制住了自己。

  庾晚音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胥堯,你記得吧?這是他生前所記,上面都是端王的絕密計劃,你應該知道這東西我們偽造不來。」

  謝永兒臉色變了:「這東西你們是怎麼弄到的?」

  庾晚音:「這話說的,大家都是穿的,瞧不起誰呢?」

  謝永兒:「……」

  庾晚音遲遲沒拿出這個殺手鐧,原本是在猶豫,因為上面還有最後兩個針對夏侯澹的關鍵行動沒有進行,似乎是想等扳倒了太后再動手的。

  而庾晚音一直隱忍不發,正是想將計就計。

  一旦讓謝永兒知曉己方擁有這本書,她轉頭就可以告訴端王,這本書也就失去了最後的價值。

  但庾晚音剛才聽見夏侯澹要上邶山,眼皮突然跳了起來。雖然說不出所以然,但她有種近乎直覺的緊迫感:今天晚上,他們必須探一探端王的虛實。而為此,她現在就必須說服謝永兒。

  庾晚音咬了咬牙,將書遞了過去:「你自己翻吧。」

  端王府。

  木雲此時腰挺直了,說話也不結巴了:「殿下,圖爾會相信那張字條麼?」

  夏侯泊:「此時不信也沒關係,明天你去捉他們時,不妨將動靜鬧到最大,由不得他們不信。然後再放個水,讓他們逃脫。到時候……」

  木雲:「到時候,圖爾就該想到,邶山地勢開闊,是他們最好的機會。」

  無論是太后還是皇帝,此時都還被蒙在鼓裡,不知道來的是燕國第一高手,沖著的是皇帝的項上人頭。

  也就是說,他們都不可能做好相應的防範部署。

  若是在宮中,層層禁衛尚可一戰。但上了邶山,荒郊野嶺,侍衛能看守神道,卻看不住四面八方的樹林啊。

  圖爾在沙場上是以一敵百的角色,此番又是有備而來,夏侯泊並不懷疑他的實力。

  以有心算無心,山上那點人手,他可以全滅。

  即使燕國人遇上困難,還有幫手。這一路上,端王的人會為他們保駕護航。

  木雲:「我先去打點一下城門處。還有,咱們是否先派些人去樹林中埋伏著?」

  夏侯泊點頭允了:「如此一來,四方人馬也該齊聚了。」

  端王黨薅禿了頭想出來的,便是這個計劃。

  宮內。

  謝永兒翻著翻著,整個人緩緩凝固。

  胥堯的書上有不少計劃,看上去相當眼熟,都是出自她的建議。早期劇情線沒有脫離原作,她能預知很多後事,為端王出的點子詳細到了「某月某日去某地偶遇某人」的程度。

  但是胥堯記下的這些計劃,沒有一條是與她的建議完全吻合的。

  或是日期時辰,或是具體地點,總有些微小處,刻意地變更了。

  謝永兒身在深宮,與端王的聯絡全靠傳信與私會,不可能知曉端王的所有行動。

  曾經有那麼一次,她建議端王策反禁軍副統領,引其輕薄統領的小妾。結果卻偷聽到端王與謀士商談,將計劃改為了給馬下藥,為副統領扣上個罪名,再以此要挾他。

  當時她心中有些委屈,按捺著沒問夏侯泊,反倒默默說服自己,確實是改善過的計劃更為穩妥。

  可是今天一看,絕大多數改動根本與「穩妥」沒有關係。

  「他從來就沒接納過你。」夏侯澹補上了最後一刀,「不僅不接納,而且還防著你。」

  謝永兒面白如紙。

  夏侯澹涼涼道:「夏侯泊比你現實得多。從你第一次為他做出預言,你在他眼中就成了一顆尚可一用的定時炸彈。異類就是異類,沒有人會對異類產生情愫的。」

  他說到「異類」二字時,咬字分外冷硬。庾晚音聽著有些刺耳,輕輕戳了他一下。

  夏侯澹還是說完了:「若是他坐上了皇位,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寂靜之中,庾晚音重新提起筆,在她唇上塗了最後一筆:「妝化好了,去見他吧。」

  見她久久不說話,庾晚音將鏡子舉到她面前:「看看,還滿意麼?」

  謝永兒魂不守舍地看了一眼,瞳孔一縮。

  這妝面絲毫沒有向古人審美妥協,從修容到眼影,氣勢凌厲,現代到讓她幾乎看見了從前的自己。

  簡直把「異類」二字寫在了臉上。

  庾晚音笑了:「我自個兒也早就想化這個妝了,以前怕你看出來,以後大家坦誠相見,沒什麼需要瞞著了。你怕他看見這樣的你嗎?」

  端王府。

  夏侯泊對木雲道:「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木雲是端王手下最得力的謀士。他被派去太后黨內當臥底,幾年來行事低調,比當年的魏太傅還會混。但端王心思縝密,見他左右逢源,便存了些審視之意。

  為表忠心,他為端王獻過不少妙計,隱隱接替了胥堯的位子。這次的計劃也是他牽頭的。

  即使如此,倉促之間畢竟有一些變數。

  比如那群燕人會不會依他們的想法行事、夏侯澹或太后會不會提前聽見風聲。

  如果這一戰告捷,天下大勢落入端王之手,他就是第一功臣。而一旦出了什麼紕漏……

  想到這兒,木雲的掌心都在冒汗:「為保萬無一失,殿下今夜可以再問問謝妃娘娘。」

  謝永兒踏著最後一抹斜暉,孤身走向了冷宮。

  她一離開,夏侯澹就派了個暗衛過去:「遠遠看著她,別離得太近,引起端王警覺。」

  庾晚音望著謝永兒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

  謝永兒的反應跟她設想的不太一樣,有些過於平淡了。庾晚音對這姐們的內心世界,實在是沒把握。

  夏侯澹:「你現在不安也晚了,胥堯的書都給她看了。」

  庾晚音:「……」

  她偷瞄了夏侯澹一眼。

  生氣了?

  回到自己的寢殿,夏侯澹依舊面色不虞。

  庾晚音低頭吃著晚膳,又偷瞄了他五六七八眼。

  夏侯澹沉著臉給她夾了塊魚。

  氣氛太尷尬了,庾晚音決定打破沉默:「我知道你不相信謝永兒。」

  夏侯澹:「知道就好。」

  庾晚音:「但你不相信她的理由,仔細想想,就有點奇怪。這個世界裡除了我倆,全都是紙片人,包括那些被勸服的臣子,難道你對他們也不抱希望嗎?」

  「他們的設定就是鞠躬盡瘁的好人,謝永兒呢?」

  「但胥堯的設定原本是端王黨。夏侯泊的設定原本是對謝永兒神魂顛倒。」

  夏侯澹噎了一下,不吭聲了。

  庾晚音覺得自己抓住了症結:「你好像特別歧視紙片人。」

  夏侯澹被戳中了某處陳年的隱痛,忍不住嘲諷地笑了一下:「那咱們拭目以待吧,看看謝永兒對不對得起你這一腔真心。」

  庾晚音愣了愣,稀奇地看著他。

  夏侯澹沒好氣道:「怎麼?」

  「我對她有什麼一腔真心?上次我就有點那感覺,沒好意思問你……」庾晚音慢吞吞道,「你這是,吃醋了嗎?」

  她說這個原本就是插科打諢,想哄夏侯澹笑一下。

  結果夏侯澹手中伸到一半的筷子突然停住了。

  庾晚音:「?」

  夏侯澹略微抬眼看了看她,如她所願地笑了:「是啊。」

  庾晚音:「……」

  不明白這人的腦回路。

  但老臉有點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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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邶:音同貝,國名。周武王滅商後,封紂王之子武庚於邶。其地約在今河南省湯陰縣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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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0: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驚喜

  冷宮那座破屋裡。

  天已經完全黑了,今夜無星無月,此地遠離宮中燈火,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謝永兒的身體還很虛,被夜風一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她不敢點燈,摸著黑磕磕絆絆地踏入大門,忽然撞入了一個懷抱。

  她下意識地後退,對方卻解開外衣,將她環抱了進去:「永兒。」

  謝永兒抬頭去看,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她不知道對方此刻是何表情,只能聽見熟悉溫和的聲音:「你受苦了。」

  謝永兒將臉埋進了他的胸口,柔弱地蹭了蹭:「殿下,你可算來看我了。」

  黑暗中,夏侯泊在她唇上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身體怎麼樣了,好些了麼?」

  他的聲線一向偏冷,在靜夜中聽來更像擊玉般冰涼。唯有在對她說話時,他總會放緩語速,彷彿捧著珍視的寶物,要將僅存的溫度傳遞給她。

  謝永兒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被勾起了心中所有委屈:「殿下……」

  夏侯泊:「聽說你滑胎之後,皇帝派人圍在你的門外,名曰保護,卻禁止出入,可是另有隱情?」

  謝永兒剩下的話語戛然而止。

  他語聲中的擔心是如此真誠熨帖,放在以前,她定會紅了眼眶。

  但今天有人逼迫著她換了一個視角。這回她終於聽懂了,每一個字裡都是審問之意。

  謝永兒以為自己心頭的血液已經冷卻到了極點,原來還可以更冷。

  幸好此刻沒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謝永兒緩緩道:「我聲稱沒有懷孕,皇帝卻起了疑心,算了算日子,懷疑孩子不是他的。但那胎兒被我拚死找機會埋了,皇帝沒能找到證據,又怕此事傳出去丟臉,只能將我困在房中看守著。」

  夏侯泊冷笑了一聲:「還是那麼無能。」

  他又關切地問:「可若是這樣,你今天是怎麼出來見我的?」

  謝永兒:「……」

  一瞬間,只是一瞬間。

  她知道這一瞬間的停頓已經出賣了自己,即使立即奉上完美的解釋,夏侯泊也不會再信。

  一瞬的猶豫後,她顫抖著道:「是皇帝逼我來的。」

  用過晚膳,夏侯澹照例送庾晚音回她的住處。

  烏雲遮月,迴廊上掛著的一排六角宮燈在冷風裡飄搖不定,拽著他們的影子短了又長。

  夏侯澹朝冷宮的方向望了一眼,自然是什麼也望不見:「也不知道那邊怎麼樣了。」

  庾晚音沒搭腔。

  她面上仍舊有些發燙,經風一吹才消退了些。

  她這會兒暫時把所有危機都拋到了一邊,耳邊一遍遍地迴蕩著剛才的對話。

  她問:「你這是吃醋了嗎?」

  夏侯澹:「是啊。」

  幾個意思?為什麼要吃謝永兒的醋?

  庾晚音心裡悸動了一下。剛跟一個戀愛腦的謝永兒聊了一整天的兒女情長,她似乎也被洗腦了,明知時機不對,卻還是忍不住半真半假地追問了一句:「因為我給她梳頭化妝啊?明兒也給你……」

  夏侯澹:「不是。」

  庾晚音心跳得更快了。

  結果,夏侯澹這兩個字說得如此坦蕩、如此理直氣壯,說完就一臉淡然地繼續吃飯,彷彿這個話題已經圓滿結束了。

  以至於庾晚音凝固在原地,愣是問不下去了。

  幾個意思啊???

  這算什麼呢?是承認了嗎?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嗎?

  從她察覺他待自己的心思,已經過去了八百年。只是他似乎真的對身體接觸有什麼不可言說的陰影,她只能耐住性子,等他自行捅破那層紙。

  結果他老人家真就不急不躁,似有還無,竟讓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又是一陣冷風,迴廊燈影一陣凌亂晃動,挑燈走在他們身前的兩個引路宮女驚呼一聲:她們手中的宮燈被吹滅了。

  光影交疊,庾晚音一時看不清腳下的路,步履慢了下來。

  肩上忽然一暖。

  夏侯澹解了外袍披到她肩上:「穿這麼少,小心感冒。」

  庾晚音靜了靜,轉頭看去。夏侯澹的面容在一片黯淡昏黃中模糊不定,只有眼神是清晰的,安定地回望著她。

  前面那兩個宮女還在一邊告罪,一邊手忙腳亂地打火點燈。

  庾晚音用她們聽不見的音量說:「你這可是龍袍。傳出去我又成禍國妖妃了。」

  夏侯澹被逗笑了:「你不是嗎?」

  庾晚音:「……」

  庾晚音:「…………」

  庾晚音甚至有一絲火氣了。

  這若即若離的是在玩你姐姐我嗎。

  夏侯澹,你是不是真的不行。

  忍不下去了。

  她衝動地朝他那兩瓣薄唇靠近過去,想當場坐實妖妃之名。

  宮燈重新亮起。

  夏侯澹轉頭看了看:「走吧。」

  餘下的路途,庾晚音都沒說話,低頭藏著表情。所以也沒發現夏侯澹不知不覺落後了半步,目光始終落在她的背影上。

  再給她一千個戀愛腦,她也猜不到此時夏侯澹在想什麼。

  他正在反思。

  不該說那些的。

  不該靠近她,不該用一張偽裝出的「同類」的皮囊,騙取她的親近與善意。

  他能瞞她到多久呢?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此時此刻浮動著的溫暖情愫,會出現在她的噩夢裡嗎?

  可是明知道不應該,他卻還是放任了自己。

  這股衝動是從何而來呢?是因為冥冥中他已經知道,明天之後就未必再有機會了嗎?

  冷宮。

  黑暗中的對話已經進行到了尾聲。

  一陣大風吹開了厚重的雲絮,月光傾瀉而下,無量慈悲,對冷宮的破屋爛瓦也均等佈施。

  謝永兒的髮絲間折出朦朧的螢光。

  夏侯泊忽然笑道:「永兒今天似乎格外漂亮。」

  謝永兒的妝容經過月光一洗,並不顯得特別突兀,但仍能看出不是普通的宮妝。

  謝永兒轉眸望著他:「我現在還有些病容,不想被你看見難看的樣子,所以多抹了些脂粉。殿下喜歡麼?」

  夏侯泊:「喜歡。與眾不同,正如你一般。」

  謝永兒:「……」

  視角一旦切換過來,她才發現端王哄人的話術其實也並不如何高明,甚至透著濃濃的敷衍。

  謝永兒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了黑暗,也看清了夏侯泊的表情。無暇的微笑,專注的目光,可那雙眼中並沒有她的倒影。

  說來奇怪,最初讓她沉迷的,就是那雙倒映不出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彷彿一直看著很遠的地方,從不落在任何凡人身上。只是那時她篤信那些「凡人」中並不包括自己。

  如果庾晚音在這裡,大概會說他整個人站成了一張「沒有那種世俗的慾望.jpg」吧。

  謝永兒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如果庾晚音是跟她一樣的人,或許她也不會顯得如此可悲吧?

  夏侯泊:「怎麼?」

  謝永兒搖搖頭:「那就按照殿下說的,我回去之後便遞話給皇帝。」

  「嗯。」夏侯泊摸了摸她的頭,「辛苦你了。」

  夏侯澹將庾晚音送到了寢殿門口,兢兢業業地演繹追妻火葬場:「朕走了,好好休息。」

  他沒能走成。

  庾晚音牽住了他的衣角,也不知幾分是演戲給宮人看,幾分是真心實意,神情別扭中透著羞赧:「陛下,今夜留下吧。」

  她左右看看,湊到他耳邊,軟軟的氣息吹進他的耳朵:「真別走了,我給你看個東西。」

  夏侯澹:「……」

  別玩我了。

  這是報應嗎。

  庾晚音確實有點報復的意思,故意牽住他的手不放,一路將他引進室內,合上臥房的門,遣散了宮人,還意味深長道:「好美的月色。」

  夏侯澹:「……是啊。」

  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的北舟:「是挺美的。」

  夏侯澹:「?」

  庾晚音笑道:「北叔,給他看東西。」

  夏侯澹:「???」

  翌日清晨,庾晚音比平時醒得更早一些。

  窗外依舊是陰天,沉悶的空氣似乎醞釀著一場大雨。她下意識地扭頭一看,發現枕畔無人,驚得一坐而起。

  「我在這兒,」夏侯澹坐在床沿看著她,「還沒走。」

  庾晚音鬆了口氣:「怎麼不叫醒我?」

  夏侯澹沒有回答,順手遞給她一張字條:「謝永兒早上遞進來的。」

  庾晚音展開一看,寥寥幾個字:「諸事如常,端王主和。」

  她皺起眉:「好敷衍的答案。」

  「還打算相信她嗎?」夏侯澹問。

  「……不好說。如果端王真的沒有陰謀,當然是最好……」庾晚音望著他戴上旒冕,一個沒忍住,「要不然我還是跟你一起上山吧。像之前那樣,扮成侍衛,行麼?」

  夏侯澹笑了:「不行。你留著,萬一有個突發情況,至少……」他頓了頓,「至少你還可以隨機應變,策應一下。」

  但庾晚音聽懂了他嚥回去的後半句,大約是「至少你不會有危險」。

  她跳下床:「我跟你一起去。不要勸了,我不聽。」

  「晚音。」

  「不聽。」

  夏侯澹又笑:「現在太后和端王的小動作都是未知數,你怎麼知道突發情況會是在山上還是山下?我們都去了陵寢,萬一城中出事呢?」

  庾晚音:「……」

  她確實否認不了這個萬一。

  夏侯澹:「我這邊有北叔這個不為人知的底牌,暗衛這段時間被北叔特訓,身手也提高不少,不用太擔心。倒是你,要是遇上事兒,記住保護自己才是第一位。」

  庾晚音不吭聲。

  「晚音。」夏侯澹又喚了一聲。

  庾晚音心煩意亂,也不知在生誰的氣:「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床邊靜默的時間略有些長。她疑惑地抬頭。

  夏侯澹:「回來之後,有點事要告訴你。」

  庾晚音:「……」

  庾晚音:「呸呸呸呸呸!你亂插什麼旗?快收回!」

  「不收。」夏侯澹起身,「走了。」

  「收啊!!!」

  皇帝與太后的車駕浩浩蕩蕩地啟程,驊騮開道,緩緩朝著邶山行去。

  一個時辰後,木雲收到了消息:「他們全部出城了。」

  木雲:「那咱們也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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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1: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紙條

  太后留下的口諭是:低調行事,找出使臣團,編個罪名逮入獄中再動手。

  木雲顯然不會遵從這個旨意。

  車駕剛一去遠,城中巷陌就亂了套。大批人馬先是直撲館驛,似乎撲了個空,緊接著便兵分數路,滿城亂竄,挨家搜查。

  彷彿生怕不能打草驚蛇。

  就連圖爾一行人藏身的別院裡,都能聽見外頭的嘈雜。

  嘈雜聲越來越近。室內,使臣團圍坐在一張桌旁,哈齊納側耳聽了片刻,用眼神詢問圖爾。

  圖爾比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院子裡站著一批保護他們的侍衛。昨天深夜,正是這些人從館驛裡帶走了他們。從侍衛凝重的眼神中,圖爾推斷那張詭異的字條所寫,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確實有人要殺他們。

  是誰呢?太后嗎?

  圖爾不甚在意這個。他更在意的是:紙條上的另一句話,也是真的嗎?

  這時,院中的侍衛走了進來,低聲說:「還請諸位跟著我們,從後門暫避。」

  看來搜查的人要闖進來了。圖爾沉默著起身,配合地跟隨著侍衛溜出後門,走進了一條窄巷中。

  侍衛悶頭帶路,似乎要引他們去另一個藏身點。圖爾忽然開口了:「這位大哥,可否派個人去邶山通知皇帝陛下,讓他來保護我們?」

  侍衛隨口回道:「陛下已然知情……」話音未落,陡然察覺不對——這群燕人一直沒離開過監視,也不會有人將天家的行蹤洩露給他們,他們怎麼會知道皇帝去了邶山?

  侍衛的反應不可謂不快,轉身的同時,手已經握住了刀柄。

  可惜他永遠沒有機會出刀了。

  未及回身,一雙大手握住了他的腦袋,運力一扭,他依稀聽見一聲不祥的悶響,就覺得頭顱忽然被轉到了背後。

  那雙眼中最後映出的,是一張陰鷙的臉龐。

  圖爾驟然發難,手下也迅速跟上。那群侍衛剛剛反應過來,一把毒粉已經兜頭撒來。

  無聲無息,後巷中倒了一片侍衛的屍體。

  圖爾用燕語指示:「換上他們的衣服,取走他們的武器和令牌。」

  哈齊納問:「王子,接下來怎麼辦?」

  圖爾:「出城,上邶山。」

  *

  珊依死後,他發誓要讓夏國人血債血償。他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功績越來越高,聲望越來越盛,燕國人都視他為天之神子。

  燕王對他露出的笑容日漸虛偽,圖爾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從叔叔送走珊依的那一天起,他們之間就沒有情分可言了。

  最終,連這表面上的合作都走到了盡頭。

  燕王早已不再親自出征。他一天天地躲在新建的宮殿裡,與羌國的女王卿卿我我,一副老房子著火、終於遇上了真愛的樣子。都說羌國人善毒,圖爾懷疑那女人有什麼古怪方子讓他枯木逢春。

  後來那個名叫汪昭的夏國人跑來講和。燕王動了心,圖爾卻堅決反對,他的部下也群情沸騰。眼見著已經有人嚷嚷擁圖爾上位,燕王坐不住了。

  圖爾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中毒的。

  他只知道自己一頭栽倒在營帳中,再次醒來時已經被栓上鐵鏈,囚禁在家裡。

  羌國的女王來探望過他一次。紅衣紅唇、風情萬種的女人朝他微笑:「比起你叔叔,我當然更願意選擇你。我給過你機會,你拒絕了。」

  圖爾:「你什麼時候與我說過話?」

  「初見的酒宴上,我一直對你笑呢。」她的笑容漸漸冷了下去,「沒注意到麼?」

  圖爾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為什麼要注意你?你以為自己很美麼?」

  望著她甩袖離去的背影,他生出了一絲廉價的快意。

  女王離開後,地上遺落了一隻香囊。

  他打開一看,裡面是數枚藥丸,顏色不一。他不小心聞了一下,只覺一陣暈眩,丟開香囊調息了許久才平復過來。

  是毒,五花八門的毒。

  那隻香囊,她始終沒有回頭來尋。

  他的心腹哈齊納冒死混了進來,帶來的全是壞消息:在他昏迷期間,兵權旁落,大勢已去,曾經的手下也被燕王以各種理由辦了。

  而且,燕王派出的使臣團即將啟程前往夏國和談。

  就在這時,圖爾意識到了,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如果把握住了,他不費一兵一卒便可長驅直入,直奔大夏都城,手刃了那皇帝,順帶還可以毀了燕王的如意算盤,讓他在戰火中安度晚年。

  自然,他自己也不可能活著逃回來。

  但他並沒想逃。

  圖爾晃了晃那隻香囊:「我們把使臣團截殺了吧。」

  *

  宮中。

  皇帝走了,太后也走了,一群妃嬪如同放了大假,趁著天還未落雨,紛紛走出門來,散步聊天,不亦樂乎。

  只有庾晚音關起門來獨自轉圈。

  她的眼皮一直在跳,胸膛中也在擂鼓。但無論怎樣用邏輯推斷,端王都沒有理由攪黃這次和談。

  直覺告訴她漏掉了什麼關鍵信息,就像拼圖缺失了最關鍵的一塊。

  夏侯澹留了幾個暗衛保護她。此時見她如此,暗衛勸道:「娘娘別太擔憂了,陛下說了若有急事,由娘娘決斷,會有人來通報的。」

  庾晚音充耳不聞,又轉了兩圈,突然道:「我出門去散個步。」

  暗衛:「?」

  庾晚音剛剛走到御花園,迎面就遇上了謝永兒。

  謝永兒今天居然也化著現代妝容,瞧著高貴冷豔,目下無塵。倆人一打照面,謝永兒冷著臉瞥了她一眼,只輕哼了一聲,徑直與她擦肩而過。

  庾晚音沒有叫住她,也沒有回頭。

  等到各自走遠,庾晚音繞回了自家,一進大門就狂奔回床邊,拈起夏侯澹早上遞來的那張字條,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依舊是白紙黑字,沒有別的花樣。

  庾晚音不死心,又點起燈燭,將字條湊到火上熏烤。

  她忘了,她竟然忘了——原作裡的謝永兒就用過這一招。

  隨著火燭跳躍,更多的字跡從空白處慢慢顯形。與那幾個大字不同,這些字是簡體,擠在一處寫得密密麻麻:「端王的人在監視我。他說皇帝不會活著下邶山。」

  昨夜。

  謝永兒:「是皇帝逼我來的。殿下約我相見的字條被他截獲了,他暴跳如雷,說要將我活活溺死。可他又畏懼殿下,所以讓我來照常赴約,再回去告訴他,你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夏侯泊:「陰謀?」

  謝永兒:「他說他夢見了不好的事情,卻不確定那是噩夢還是什麼徵兆。似乎是與使臣團有關,但他沒有明說……」

  夏侯泊想起來了,庾晚音之前說過夏侯澹也開了天眼,但是沒有那麼好用,只能看見遙遠的未來。

  若是好用,他也不至於被太后死死壓制到現在。

  至於為什麼突然夢見了不好的事……難道是預知死期了?夏侯泊充滿興味地想。

  當然,也有可能全部是謊言。

  但謝永兒畢竟剛剛為他失去一個孩子。

  諷刺的是,她一直以來痴情的姿態沒能換取他的垂憐,卻換取了他有限的信任。

  謝永兒泫然欲泣道:「殿下,帶我走吧,我一定會被他殺了的!」

  「我會帶你走的,但不是現在。」夏侯泊哄道,「永兒,就當為了我,你得回去告訴他一切如常。」

  「可是,我說完之後,就沒有活著的價值了,他……」

  「放心吧,他明天會去邶山,然後就不會再下來了。說到這個,永兒也幫我出出主意?」

  燭火上方,又一條字跡浮現:「燕人行刺。」

  拼圖補上了最後一塊。

  庾晚音面無表情,連手指都停止了顫抖。她穩穩拈著字條湊近燭火,將它燒成了青灰。

  恰在此時,暗衛也衝了進來:「城中傳信,燕國人殺了護衛,不知所蹤。」

  庾晚音並不驚訝,起身輪番打量那幾個暗衛,只覺得腦子從未轉得如此快過:「你們調得動禁軍麼?」

  暗衛面面相覷:「沒有陛下信物,禁軍恐怕不會買賬。」

  庾晚音:「我猜也是。禁軍被端王買通了,貿然去通報,反而會驚動他……」她閉了閉眼,「都換上便服,我易個容,我們出城。」

  暗衛:「娘娘?!」

  庾晚音簡略道:「燕人是去行刺的,端王的人在暗中相助。」她已經衝向妝奩了,「還傻站著幹嘛,換衣服啊!」

  暗衛也慌了:「屬下奉陛下之名保護娘娘,陛下說若有危險,決不能讓娘娘上山,否則讓我們拿命相抵。況且娘娘不會武功,就算上了山……」

  庾晚音什麼也沒說,從袖中抽出一物,指向一旁的木桌。

  在他們頭頂上方的高空,鉛灰色的雲層中,落下了第一滴雨水。

  一線銀光墜向一無所覺的大地。

  「砰」的一聲巨響,在深宮中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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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1: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刺殺

  秋季裡不常見的悶雷一陣陣傳來。

  哈齊納擠在出城的人流中,額上忽然一涼,一滴秋雨濺開。

  走在他前面的婦女抬頭看了一眼天,撐起了一把傘。

  圖爾一行穿著從大內侍衛身上扒下來的衣服,男人尚能湊合,女人卻明顯穿得不太合身。但倉促之下,也只能如此,至少好過他們原本的裘衣和畫裙。所幸因為這身制服,沿途的百姓也不敢多朝他們看。

  眼見著隊伍越來越短,即將走出城門,守城的侍衛朝他們望了過來。

  圖爾已經扯掉了那把假鬍子,但身高無法作偽,通身的煞氣也不能完全收住,站在他面前如同山嶽壓頂。

  守衛:「……」

  圖爾低頭對他晃了晃令牌,冷冷道:「有要務在身。」

  那守衛的目光掠過他身後的眾人。

  哈齊納等人半低著頭,默默攥緊了武器。

  卻不料那守衛只是掃了一眼,便行禮道:「請。」

  眾人屏著一口氣,仍不敢放鬆,規行矩步地出了城門,錯過了守衛目送他們的眼神。


  等他們走遠,那守衛轉身便去求見禁軍統領:「大人,那些人已經放出城了。」

  趙統領深吸一口氣:「你說什麼人?」

  守衛不解:「大人?」

  趙統領的鼻尖滲出些冷汗:「我可不曾吩咐過你。今天什麼事也沒發生,聽見沒?」

  守衛一凜,忙道:「是。」

  這個趙統領大名趙五成,正是當初被端王扶正的那個趙副統領。端王抓住了他的把柄,逼著他與自己合作,之後設計暗殺了統領,由他取而代之。之後他借著職務之便,常為端王搞點小動作。

  趙五成本質是個草包,平生從未真正打過一場仗,見風使舵、渾水摸魚倒是一把好手。也正因此,禁軍在他手下一天比一天懶散,內部早已被蛀空了。

  端王在醞釀些什麼,他心裡多少清楚,卻不敢點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心腹放幾個人出城,便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如果端王逼得再狠些,拉他共謀大計,即使他迫於淫威答應了,也使喚不動手下的禁軍。

  趙五成回身點了一炷香,暗自祈願端王不要失手,即使失手了,也別把自己牽扯進去。

  他算盤倒是打得很好,邶山之事,成則皆大歡喜,敗則明哲保身。

  趙五成找來幾個心腹:「看緊了風向,隨時通報。」

  心腹:「通報什麼?」

  趙五成怒道:「……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得通報!」

  他得及時決定,自己是要救駕,還是救駕來遲。

  雷聲滾滾,頭頂的雨聲由小漸大,越來越密集。

  楊鐸捷坐在轎中搖搖晃晃。轎子是人抬的,沿著神道拾級而上,一路登上邶山。

  這原本只是座荒山,如今山上立了座享殿,又圍著享殿建了齋戒駐蹕用的下宮。本是氣象巍峨的建築,然而被冷雨一澆,掩映在森森林木間,倒透出了幾分鬼氣來。

  楊鐸捷被晃得頭暈,東倒西歪地下了轎。雖有侍從站在一旁為他撐傘遮雨,但雨腳亂飄,還是很快濺濕了鞋襪。

  楊鐸捷打了個寒噤,狼狽不堪地抬頭望去。前面那兩位不愧是天家,走在這樣的雨中,愣是步履端莊,神色從容。

  太后眼皮都不眨地道:「果然是好地方。」

  夏侯澹面不改色:「母后喜歡就好。」

  負責督建的官員在一旁點頭哈腰:「好雨知時節,正是聖人的恩澤到了。」

  楊鐸捷:「?」

  太后心裡早已罵了無數句晦氣,然而此時說什麼也要把夏侯澹留在城外,硬著頭皮道:「那就陪母后走走,也讓欽天監的人看看風水。」

  天家認證算命先生楊鐸捷:「……」

  他被打發過來時,上司是這麼解釋的:「千秋宴籌備得好,陛下和太后都很滿意,你能說會道,又通五行八卦,以後這種場合交給你最是合適不過。」


  翻譯過來就是:組織上決定以後都讓你負責忽悠。

  楊鐸捷心裡很是崩潰。

  他很想問問夏侯澹還記不記得當初在那畫舫上畫的大餅,百姓的希望、大夏的脊樑。

  幹完這票就辭官回老家吧,他想。

  楊鐸捷強顏歡笑湊上前去應付太后:「微臣見此處依山傍水,氣貫隆盛……」

  他說著瞥了夏侯澹一眼,意外地發現皇帝也正垂眸望著他,表情漠然,眼神卻似有思慮。

  楊鐸捷口中的話語停頓了一下,下意識地反思自己哪裡忽悠得不對,夏侯澹卻已經移開了目光。

  一行人繞著陵園走了一圈,夏侯澹不覺間與太后拉開了幾步距離。嬤嬤裝束的北舟為他撐著傘,伸出手攙住他:「還好麼?」

  夏侯澹頭疼得厲害,每動一下都覺得神經在痙攣,連嘴都不想張開,只「嗯」了一聲。

  北舟從傘底瞥了一眼四周的樹林:「林中有人藏著,我們上山時就在了。」

  那麼,這陰謀就是在山上了。

  夏侯澹居然心下略鬆。

  北舟一語道破他心中所想:「還好沒讓晚音跟來。東西帶在袖中了?」

  「澹兒。」太后不知道他在與人嘀咕什麼,生怕他起疑離去,主動朝他靠近道,「外面冷,進享殿看看吧。」

  夏侯澹畏寒似的袖起手來,輕聲道:「母后請。」

  然而恢弘的享殿內也泛著一股冷冷的潮氣。

  風雨如晦,宮人點起燈燭也照不亮昏暗的大殿。太后一進門就吩咐侍衛四散去享殿周圍。她帶來的人比夏侯澹的侍衛走得更遠些,名曰巡邏,其實是為了攔下有可能從城裡傳上來的急報。

  太后心裡有鬼,邊走邊對夏侯澹示好:「陵寢修得確實氣派,皇兒有心了。」

  夏侯澹忍著頭痛陪她演:「兒臣應做的。」

  太后對他笑了笑,似有感慨:「皇兒近來學會自己拿主意了,是好事。母后年紀大了,也該享享清福了。」

  這話連楊鐸捷聽了都腹誹:可以了,再演就過了。

  夏侯澹惜字如金:「母后春秋鼎盛。」

  但太后顯然對夏侯澹的智商有成見,慈愛道:「昨兒太子還對哀家提起你,說很是想念父皇。」

  夏侯澹忍無可忍地閉了閉眼,眉間幾乎有黑氣竄起。

  太后:「你閒來無事,可以考考他的功課,多與他說話——」

  「母后。」夏侯澹就在這一剎那放棄了所有偽裝,輕柔地說,「母后這些年不敢放太子出來,今日忽然說這話,是覺得他現在死不了了麼?」

  太后噎住了。

  太后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心想的是:這人終於徹底瘋了?

  殿中一片死寂。

  四周的官員、宮人、侍衛努力將自己縮小,恨不得當場縮成個球原地滾遠。

  楊鐸捷:「……」

  他剛才是不是聽見了什麼活人不能聽的內容。

  太后終於反應過來,柳眉一豎:「這話是何意?」

  夏侯澹的眼前閃過一些凌亂的畫面。一群宮人,有男有女,像給牲口配種的農戶般圍著他。為首的大宮女將一枚藥丸捧到他面前,見他不動,道了聲失禮,便徑直塞進了他口中……

  越是頭痛欲裂,他面上越是不顯,甚至還對她溫柔地笑了笑:「母后該不會以為我會對他生出什麼父子之情吧?」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太后脖頸後的汗毛忽然豎了起來,彷彿聽見一條毒蛇噝噝地吐出了信子。

  楊鐸捷:「…………」

  他開始思考自己今天還能不能活著下山。他們該不會把所有人滅口吧?

  夏侯澹偏要在此時點他:「欽天監那個。」

  楊鐸捷無聲地打了個寒戰:「臣在。」

  夏侯澹隨口道:「附近的下宮、神道、碑亭,都去勘查一下風水。瞧仔細些,不可有任何紕漏。」

  楊鐸捷一愣,雖然不明所以,腳下卻動得飛快,彷彿生怕皇帝改變主意,逃也似地告退了。

  他一頭紮進雨簾中,直奔最遠的偏殿而去。只要沒人找他,他能勘查到明年。

  林中。

  正在巡邏的侍衛忽然聽見林木深處傳來一聲異響,混在雨聲中並不分明,似是樹枝折斷的聲音。

  他走去探看,沒瞧見人影。心想著聽錯了,正要回身,眼角餘光猛然瞥見泥濘的土地上,一排深深的腳印。

  侍衛張口便要預警,那一聲呼喊卻被永遠掐斷了。

  圖爾將他的屍身拖到樹後藏了,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殿宇,比了個無聲的手勢。

  殿內。

  太后仍死死盯著夏侯澹,彷彿聽見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正要等他謝罪。

  夏侯澹的確是不想演了。

  雖然不知道她費盡心機將自己弄到這裡來,即將亮出什麼招來,但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必要虛與委蛇了。

  此刻庾晚音不在身邊,他連最後一層偽裝都不必披了,似笑非笑地瞥了太后一眼:「還不開始麼?」

  太后:「……什麼?」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劃破天幕,昏暗的室內霎時間明光爍亮。

  就在這一閃之間,四面的窗扇同時破碎!

  十數道黑影一躍而入,如鬼影般撲向他們!

  太后肝膽俱裂,尖叫一聲:「護……護駕!」

  殿中的侍衛匆忙奔去,卻連來人的動作都未及看清,就見一把粉末兜頭撒來。

  跑在最前面的侍衛倒地之前還在勉力招架,被來人三兩下結果了性命。

  十人。

  延遲的雷聲如在耳邊炸開。

  夏侯澹的暗衛們慌忙現出身形迎敵,沒想到對方武功奇高,而且路數詭譎,竟然一上來就打潰了他們的陣型。

  十四人。

  又一道閃電。乍明乍暗,餘下眾人視野昏花一片,已經來不及思量對敵之策,只是憑著本能縮小圈子,以肉身為牆擋在皇帝面前,要拖住他們一時半刻:「陛下快逃——」

  太后早已癱坐在地。

  二十人。

  第二道雷聲傳來時,地上已經倒了二十具屍體,其中只有兩個是來敵。

  此時夏侯澹終於看清了這群人的面容。並不陌生,千秋宴上還見過。

  燕國人。

  圖爾衝在最前面,抓著一把侍衛身上扒下來的刀,舞得大開大合、虎虎生風。天生巨力如洪流澎湃,灌注周身,普通的長刀愣是被他使出了風雷奔騰之相。

  刀光如電,將又一名暗衛齊腰砍斷,下一秒已經指向了堂上天子,那沙場征伐的氣勢,就彷彿這一刀劈下,直能葬送千軍萬馬——

  然後被一把短劍架住了。

  握劍的手腕上還戴著鐲子。

  圖爾驚愕地抬頭一看,是個濃妝豔抹的嬤嬤。

  便在他的注視下,那嬤嬤周身的骨骼傳出「咯啦啦」一陣悶響,整個人的身形驀然拔高,現出了男人體貌。趁他一時震驚,那男人一記鐵掌裹挾著勁風,結結實實拍中他胸口,圖爾踉蹌退出兩步,吐出了一口血來!

  圖爾:「你是什麼怪物?」

  北舟:「你老母。」

  圖爾:「???」

  北舟也在暗暗心驚。劍短刀長,方才他強行一架,已經受了內傷,出掌的那隻手也在隱隱作痛。這人身上的肉怎麼長的,莫非是鋼筋鐵骨不成?

  北舟面色凜然,緩緩道:「看這身手,你是那什麼燕國第一高手圖爾吧?」

  圖爾:「不錯。你又是什麼來頭?」

  北舟瞥了一眼滿地的死傷,跨前一步,從地上撿起一把長劍,抖落刃上血水,淡然道:「我是大夏宮中一個普通的端水嬤嬤。」

  圖爾:「……」

  圖爾後知後覺被人諷刺了,不怒反笑:「你們夏人只會耍嘴皮子麼?來打啊!」

  他拿開架勢,持刀又上,北舟毫無怯意,正要迎敵——

  突然聽見身後某處,傳來幾不可聞的「哢噠」一聲。

  電光石火之間,北舟動了。

  不是迎著圖爾,而是抽身撤向一旁。

  下一秒,彷彿有一道天雷直直落在了享殿中央,轟然炸開。

  昨夜。

  庾晚音笑道:「北叔,給他看東西。」

  北舟笑眯眯地將藏在身後的兩隻手舉了起來。

  夏侯澹:「……」

  夏侯澹一臉空白地看向庾晚音:「你在逗我?」

  北舟:「咦,澹兒你怎麼一副已經看出這是什麼東西的樣子?這可是晚音當初提的點子,不用內力,而是用火藥催動機關,發出暗器。叔研究了無數個夜晚才做出來的,古往今來唯一一對……」

  夏侯澹:「槍。」

  北舟:「你這眼神不好,這怎會是槍?我給取了個名字,叫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

  夏侯澹:「……」

  夏侯澹:「叔你開心就好。」

  北舟:「來,一人一個拿好,關鍵時候保命。不過你們未經練習,恐怕會欠些準頭,輕易不要亂用。我?我不需要這玩意也能防身。」

  殿中一時又陷入了死寂。

  就連乘勝追擊的燕國人也不禁動作一滯,目瞪口呆地看向大殿中央。

  木柱上憑空冒出一個巨大的窟窿,燒焦的味道伴著青煙飄了出來。

  夏侯澹自己不知為何踉蹌後退了半步才站穩,手中舉著一個前所未見的古怪玩意,一頭正對著圖爾。

  誰也沒看清他剛才是怎麼出手的,但那巨大的聲勢、那恐怖的殺傷力,已經顛覆了眾人的認知。

  他應當是打偏了,剛才這一下如果打中圖爾……

  圖爾仰頭大笑。

  「好!」他眼中泛著血光,「今天就看看是你死還是我亡!」

  話音剛落,他卻沒有衝向夏侯澹,而是縱身撲向了北舟。

  北舟眉頭一擰,想與他拉開間距,方便夏侯澹下手。圖爾卻直覺驚人,一下子領悟了其中關竅,抓著北舟與之纏鬥,口中還提聲喝道:「都這麼做,他沒有准頭!」

  他的手下恍然大悟,如法炮製,抓著剩餘的侍衛近身短打,更有甚者,直接扛起侍衛的屍首當作掩護,一步步朝著夏侯澹逼近。

  北舟被圖爾窮追不捨逼至牆邊,面如霜寒:「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他腳下一錯,猛地運氣周身,長髮飛揚,劍光如虹。

  圖爾側身避過,北舟這一劍卻勢頭不減,徑直破開窗扇,整個人順勢衝了出去。

  圖爾一愣,緊跟著了悟,卻已經來不及了。

  身後又是一聲炸響,他的肩上一陣劇痛!

  圖爾大喝一聲,跟著北舟破窗而出,右肩血流如注,焦糊味兒混著血味,令人作嘔。

  他就地一滾遠離了窗口,在大雨中站起身來,試了兩次都無法再抬起右臂,惡狼般的眼神射向北舟,恨不得生啖其肉。

  北舟卻「嘖」了一聲,遺憾道:「準頭確實不行。」

  圖爾將刀換到左手:「再來!」

  殿內,侍衛已經死得七零八落,餘下四五人苦苦支撐。

  太后癱坐了半天,發現來人似乎對自己的性命並無興趣,便縮著腦袋朝後門爬去,想要趁亂逃脫。

  夏侯澹放槍殺了四個燕人,剩下的不好瞄準,反而失手打傷了一個暗衛。

  不過有槍在手,倒讓這群燕人也不敢輕易靠近。

  還剩幾發彈藥?三發?四發?記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舉起槍,忽聽暗衛驚呼道:「陛下,身後!」

  夏侯澹猛地回身,只來得及避過要害。

  偷襲他的哈齊納一劍刺入了他的右胸。

  或許是因為對疼痛已經習以為常,夏侯澹先是感覺到一陣刺骨涼意,接著才遲鈍地覺出痛來。

  他機械地抬手,扣動扳機。

  哈齊納倒下了。

  夏侯澹跪倒在地,拿不準要不要拔出胸口的劍。傷口開始有些發麻,也許淬了毒。想到此處,他還是咬牙拔了劍,血液汩汩冒了出來。

  殿門外,早有侍衛見勢不妙,衝入雨簾中,打算跑下山去找禁軍增援。

  還沒跑出多遠,頭頂忽有破空之聲。他沒來得及抬頭,便被一箭穿心。

  林木中傳出一聲驚呼,緊接著是重物墜地聲。

  如此反復幾次,北舟注意到了,一邊應付圖爾,一邊提氣從窗口喝道:「林中有埋伏,不讓我們下山!」

  已經快要爬到門口的太后一個激靈,回頭去看夏侯澹。跪在地上的夏侯澹也正抬頭望向她。

  視線撞上,他毫不猶豫地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

  太后眼前發黑,下意識地一聲慘叫。

  夏侯澹卻將槍口下移,「砰」地打中了她的腿。

  太后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夏侯澹,你這個死——」

  夏侯澹:「母后這是打算與我同歸於盡麼?」

  「什麼……」太后腦中一片混沌,痛得涕泗橫流,「林中不是我的人!我的人在城裡——!」

  方才的一切發生得太快,夏侯澹來不及梳理思路。

  這會兒聽太后一嚎,他倒是想明白了。

  端王。

  太后還在哭號:「真的不是我,你放我走啊……」

  夏侯澹笑了:「母后,想不到你我母子一場,今日竟會一起交代於此。但不幸中的萬幸是,你的陵寢可以派上用場了。」

  他說完笑得更真心了點,似乎被自己給逗樂了。

  太后的冷汗和鼻涕一起往下淌:「你、你是個瘋子……」

  夏侯澹卻搖搖頭:「可惜,我還不能死。」

  還剩幾發彈藥?兩發?一發?

  他支起身,又結果一個衝上來的燕人。

  「還有人在等我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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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1: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好意

  楊鐸捷出了下宮一座偏殿的門,又朝下一座走去。

  從剛才開始,外頭雷聲不斷,一陣陣由遠及近,彷彿九天之上有什麼龐然大物一步步地踏來,要以電為刃,劈碎這座邶山。

  楊鐸捷心頭不知為何突突直跳,縮緊了脖子。

  又是一聲炸雷,身旁的宮人驚得傘柄一偏,澆了楊鐸捷半身的雨。

  楊鐸捷正要悶頭走進室內,腳步卻忽然一頓,偏頭望向享殿的方向。

  剛才那最後一聲……是雷嗎?

  邶山上的林木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下簌簌顫抖。遠處天際如同一團濃墨洇開,層層疊疊的雲山傾倒,化為洪荒倒灌而下。

  突然之間,眼角餘光裡閃過一道黑影!

  楊鐸捷定睛望去。不是錯覺,真的有人在朝山下狂奔而去,是大內侍衛。

  侍衛竟然棄皇帝於不顧?是倉皇逃命,還是去搬救兵?

  享殿裡出大事了。

  楊鐸捷內心掙扎了一下,最終責任心戰勝了求生欲。一日為臣,就得盡臣子的本分。他從嚇得腿軟的宮人手中奪過雨傘,朝著享殿疾步走去。

  迎面又是兩人奔來,看裝束是夏侯澹的暗衛:「楊大人且慢!」

  楊鐸捷:「裡頭怎麼了?」

  暗衛面色凝重,簡短道:「燕人是刺客。」

  楊鐸捷一下子明白過來,拔腿又要衝,暗衛一把攔住他:「屬下去通知禁軍,大人千萬別去享殿,也別下山,尋個僻靜之處躲起來,莫辜負了陛下一番好意。」

  他倆匆匆交代完,撂下楊鐸捷,自己奔向了黑黢黢的山林。

  楊鐸捷呆立在原地。

  好意。

  是了,方才皇帝支開他,是察覺情況有異,故意讓他避險。

  只有生死關頭等臣子救駕的皇帝,哪有一把將臣子推開的怪胎?

  他想起夏侯澹剛才望向自己的那個眼神。那其中沒有笑意,也沒有光彩,只有冷漠的權衡計算——正是一貫讓他不適的,「聖人無情」的眼神。

  今日之前,楊鐸捷一直以為夏侯澹將自己當做一顆有用的棋子。

  現在他明白了,他的確有用,但不是對皇帝而言。

  皇帝臨死也要保他,因為他對天下有用。

  夏侯澹當初在畫舫上那一番煽動人心的發言,他從未當過真:「諸位要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樑啊。」

  然而天子一諾,重於九鼎。

  楊鐸捷一時說不清心中所思,只覺得四肢發麻,血脈僨張。他沒頭沒腦地朝著享殿拔腿衝去,然而剛剛邁出幾步,就聽見身後林中傳來異響。

  剛才攔住自己的暗衛之一僕倒在地,背上插著一隻箭。剩下一人正在與人苦戰。

  楊鐸捷慌忙閃到最近的廊柱後頭,探頭望去。

  仔細一瞧,他才發現林間各個方向的地上都有屍體。除了侍衛與暗衛之外,還有一些屍體身著布衣。

  林間正在與暗衛廝殺的那人也是布衣。這群伏兵不顯身份,但楊鐸捷也不是傻子,稍加判斷便知,不是燕國人就是端王的死士。

  端王想放任燕國人殺了夏侯澹和太后。

  那僅存的暗衛身手不錯,被偷襲受傷後,愣是咬牙幹掉了那個伏兵,這才倒地不起。

  楊鐸捷呼吸急促。他能看出那倆人交戰期間沒有別的伏兵來援,說明那個方向的伏兵暫時被清空了,包圍圈出現了一個豁口。

  那麼,自己此時……

  這個念頭甚至沒有完全成形,他的身體已經自作主張地衝出了藏身地。

  楊鐸捷只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未曾如此狂奔過。他一頭紮進山林,越過地上橫斜的屍體,向下,向下,甩開枝葉,甩開砸下的雨水——

  山形變得陡峭,他每一步都在打滑,逐漸無路可走——

  「在那兒!」身後有人呼喝。

  端王那王八蛋到底佈置了多少人?

  楊鐸捷腳一崴,摔了個狗啃泥,雙手深陷在泥濘裡,怎麼也爬不起來。他掙扎著回頭,身後的樹上有人正在彎弓搭箭。

  楊鐸捷不再試圖爬起,直接順著陡坡翻滾而下。

  一陣天旋地轉,他彷彿一段折斷的樹枝,被泥水一路沖下,越來越快,直到撞上一棵倒伏的巨木才終於停下。

  渾身都在劇痛,他弄不清自己斷了幾根骨頭。衣服早已磨破,皮肉也在流血。楊鐸捷喘息片刻,撐著巨木站起身,繼續向下。

  從樹木的縫隙間,他終於望見了山腳。

  楊鐸捷尚未來得及熱淚盈眶,背上的汗毛忽然豎起。頭頂某處,再度傳來了弓弦繃緊聲。

  這一剎那被無限延長,死去暗衛的聲音迴響在耳際:「莫辜負了陛下一番好意……」

  楊鐸捷目眥欲裂。

  他命不該絕,命不該絕!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一旁撲去——

  破空聲。

  重物落地聲。

  楊鐸捷撐起身子,檢查了一下自己完好的四肢,又扭頭看去。剛才張弓的伏兵落在了地上,身上插了一支飛鏢。

  「楊大人?」有女聲喚他。

  一個農婦與幾個莊稼漢子模樣的男人朝他跑來。那農婦開口時,楊鐸捷震驚地聽出了庾晚音的聲音:「你怎麼了?」

  「庾妃娘娘!」楊鐸捷顧不上其他,大喊一聲,「樹林裡可能還有人!」

  庾晚音猛然止住腳步,抬頭望去。

  雨幕之中,林木之間,無論如何都辨認不出人影。

  忽然刀光一閃,不是從樹上,而是從樹後!

  這一刀轉瞬間已至眼前——

  楊鐸捷聽到庾晚音深吸了一口氣。

  千鈞一髮之際,楊鐸捷耳邊一聲炸響,差點將他炸聾。

  這一聲跟剛才享殿方向的那一聲出奇地相似。

  楊鐸捷捂著耳朵驚慌失措。庾晚音自己倒退兩步,跌坐在地。樹後冒出的伏兵身上多了一個血洞,卻還未死,舉刀執著地砍向她。

  又是一響。

  這回楊鐸捷看清了,庾晚音手中舉著一個古怪的東西,正對著那人的腦門。

  那人的腦漿和血液一併濺到了身後的樹上,紅紅白白的一灘。他晃了晃,才跌倒在地,那把刀滾了幾滾,碰到了庾晚音的腳。

  庾晚音上次殺人的時候,是假借淑妃之手,沒有親眼見到小眉的屍體。當時她吐了一場。

  如今真人的屍體就在眼前,她卻沒有再次反胃,只覺得虛幻。

  眼前的場景如夢境一般浮動,就連那個死去的傢伙,看上去也像是道具假人。

  說到底,這整個世界不都是假的嗎?

  「娘娘!」暗衛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意識,「娘娘可有受傷?」

  庾晚音的胃後知後覺一陣抽疼,她咬牙忍住了。不對,就算是在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人是真的。

  她轉向楊鐸捷,疾聲道:「說說情況。」

  楊鐸捷盡量簡短地匯報了。

  庾晚音的頭腦飛速轉動。她望向身後跟來的四個暗衛,點了其中兩個:「你們兩個,背著楊大人去求援。」

  暗衛:「是!」

  「楊大人,」庾晚音拍了拍他,「大夏的未來就寄託在你這張嘴上了。」

  楊鐸捷走了。

  剩下兩名暗衛面露遲疑:「娘娘……」

  庾晚音臉色慘白,緊緊握住那把槍:「我沒事,我們趕緊上山。」

  她亂成一團的腦子裡,忽然生出一個最不合時宜的念頭:昨晚在迴廊燈火下,自己為什麼不親上去呢?

  暗衛腳程極快,負著楊鐸捷一路狂奔,接近了城門。

  楊鐸捷身上血跡斑斑,守城的禁軍急忙攔住了人。

  楊鐸捷啞著嗓子喝道:「趙統領何在?帶我見趙統領!」

  趙五成早有吩咐,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得匯報。守城的不敢怠慢,著人將他請了過來。

  趙五成一見楊鐸捷這模樣,心先放下了大半:看來端王快成功了。

  楊鐸捷還在疾呼救駕,趙五成打斷了他:「你是何人?」

  「我……」楊鐸捷自報家門。

  趙五成摸了摸鬍子:「你這般德性,帶了幾個莊稼漢,就敢自稱欽天監的人,還妄想調動禁軍?」

  楊鐸捷氣得發抖,伸手在身上一通亂掏,所有能證明身份的物件都在方才那一陣亂滾間掉落了。

  趙五成:「來人,將他關押受審。」

  楊鐸捷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固然可以想辦法自證,但等他這一通折騰完,邶山上還能剩下活人麼?

  暴雨之中,北舟和圖爾已經過了數百招,誰也脫不開身。

  論武功,北舟遠勝只剩左手能動的圖爾。但圖爾心存死志,一招招都是兩敗俱傷的路數,彷彿要與北舟就地同歸於盡。北舟卻還心繫著享殿中的夏侯澹,一時之間竟被壓制住了。

  享殿裡。

  無論是入侵者還是護衛,幾乎全躺在了地上,有死有傷,動彈不得。

  整個大殿裡站著的,只剩三個燕國人。

  他們都是圖爾手下的精英,闖過了無數的血與火才走到此處,而且愈戰愈勇,到這最後關頭也絲毫不鬆懈。他們將死去侍衛的殘屍拎在胸前當作肉盾,擺出陣型,亦步亦趨地逼近最後的目標。

  夏侯澹坐在享殿深處的地上,胸前冒著血,一隻手舉著槍,對著他們來回移動,似是在尋找破綻。

  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這不過是虛張聲勢。槍膛裡已經不存在任何彈藥了。

  對方還在緩緩地逼近。

  今日是真的回不去了吧。

  夏侯澹回頭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太后,只覺得萬分遺憾。早知道活不過今天,剛才就不應該浪費那顆子彈打她的腿,而該直接拖她為自己陪葬。

  他還有很多的遺憾。

  沒有看到端王跪在自己身前。沒有看到兩國止戰,燕黍豐收。沒有完成對岑堇天和更多臣子的承諾,讓他們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無數遺憾如浮光掠影一般遠去,留在腦中最鮮明的畫面,竟是冷宮中冒著熱氣、咕嘟作響的小火鍋。

  如果還能見到她……

  三聲爆響。

  擋在眼前的三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露出了身後洞開的大門。

  漆黑的雨幕中,一道人影逐漸浮現,一步一步地踏上支離破碎的享殿。

  她臉上的偽裝已被雨水沖刷乾淨,濕淋淋的長髮貼在蒼白的臉上,眼中開槍殺人時的冷意還未及消散。

  她沒有等他回去。

  她來找他了,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夜一般。

  *

  那一天,安賢突然對他道:「今日要來侍寢的那個庾嬪,有些異樣,妝容打扮都與往常迥異……」

  他不明所以:「什麼意思?」

  安賢錯愕道:「陛下吩咐過奴婢,來侍寢的嬪妃若是有與往昔不同之處,都要稟報陛下的。」

  他這才想起來,那是很久以前的指令了。當時他還沒有放棄尋找那個穿來的同類。這麼多年,他自己竟然都快要忘記了。

  無論如何,他還是走了一遍流程。感覺到那個女人跪到床前,他便開口道:「滾吧。」

  接著又表現得像個剛穿來的人,問侍衛:「她不留下侍寢就會死嗎?」

  如果對方是穿越者,聽到此處就該有所反應了。

  他揮退了侍衛。隔著一層床幔,那女人遲遲沒有動靜。

  夏侯澹自嘲地笑了笑。

  就在那時,一隻白皙的小手撩開了床幔。

  對方果然打扮得美豔無方,卻長著一雙十分乾淨的眼睛。

  他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乾淨的東西了。但是他也不想輕易地抹殺這雙眼睛,便淡淡地讓對方打個地鋪,湊合一晚。

  寂靜片刻,他聽見一道顫抖的聲音:「How are you?」

  *

  夏侯澹對她笑了笑:「你來了。」

  庾晚音跪倒在他身前,雙手發抖,撕開一塊衣料包紮他胸前的傷口:「沒事沒事,小傷而已,止住血就好了……」

  「晚音。」夏侯澹望著她,「我有事對你坦白。」

  他的嘴唇都發白了,這話聽著就像臨終遺言的開場白,庾晚音的眼眶立即紅了:「不許說!給我憋著,活著回去再說!」

  夏侯澹笑了:「怕我說完就死嗎?」

  「閉嘴!」

  「放心吧。」他說,「在你答應之前,我都不會死。我還沒有實現你的夢想呢……」

  尾音戛然而止。

  庾晚音勸不住他,就用另一種方式堵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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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1: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和談

  夏侯澹不記得自己的感官是從何時開始麻木的。或許是穿來的第一天,或許是殺人的那一天,又或許是在日復一日的頭疼之後,身體開啟了自我保護機制。

  但在此刻,他被這個莫名的世界再一次分娩。

  雨聲震耳欲聾,像是有人掀開了一層隔音的幕布。

  體內所有疼痛清晰了千倍百倍,每一寸神經都在叫囂著燃燒。

  她的嘴唇彷彿由熔岩鑄成。濃烈的鐵鏽味兒從喉口泛開,捲入糾纏的唇舌,不知是誰渡給誰一口血。

  這具身體條件反射地退縮,像要躲開火焰。夏侯澹卻繃緊了肌肉,反而探身向前,抬手扣住了她的後頸。

  暴雨砸碎三千微塵,大地上有人在死亡,有人在接吻。

  直到庾晚音喘不過氣,小幅度地掙扎了一下。

  夏侯澹鬆手放開她,笑道:「甜的。」

  庾晚音:「……」

  你還挺會的啊?

  她魔怔了般湊上去,還想再戰。

  北舟:「打擾一下。」

  北舟嘴角帶血,受了點內傷。

  庾晚音帶上來的兩個暗衛在關鍵時刻出了一把力,與他一道制服了圖爾。北舟拖著被五花大綁的圖爾,站在一旁耐心地看他們難捨難分,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禮貌打斷。

  那兩個暗衛正在檢查殿中的傷亡。有幾個侍衛還未死,被他們扶起來療傷。還找到了兩個沒斷氣的燕國人,一併綁了起來,丟在圖爾旁邊。

  庾晚音猛然回神,尷尬轉身。北舟瞧見了夏侯澹胸口的傷,臉色一變:「澹兒!」

  夏侯澹自己穿著玄黑色龍袍,血跡不顯,但庾晚音給他包紮的布料已經被完全染紅了。

  夏侯澹低頭看了一眼:「沒事。」

  北舟面色陰沉,一手懸於圖爾的天靈蓋上:「此人不用留吧?」

  圖爾沒想到這佔盡天時地利的行動竟會以落敗告終,此時整個人都頹唐了下去,只有那雙深陷的眼睛還死死盯著夏侯澹,眼中燃著兩團鬼火。

  他啐了一口:「果然,夏國人只有陰損的武器和不男不女的怪物。」

  北舟極力抑制著一掌拍下的衝動:「澹兒,殺麼?」

  「殺了他!」角落裡忽然響起尖利的女聲。

  庾晚音嚇了一跳,這才瞧見坐在地上形容狼狽的太后。

  太后:「留他做什麼,等他與端王裡應外合麼!」

  夏侯澹驚訝道:「差點忘了你還活著。」

  太后:「……」

  夏侯澹在這場行刺開始前就徹底撕破臉了,此時也不打算再黏回去。他看都不看太后一眼,盯著圖爾陷入了短暫的思索。

  庾晚音被這麼一打岔,思維倒是回到了正軌。端王的人還在林中虎視眈眈,瞧不見享殿裡的情況,暫時不會直接攻來。但再過片刻,此間還沒有動靜,他們就該來查探情況了。

  一旦發現夏侯澹沒死,他們會作何反應呢?到了這一步,會不會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代行弒君之事,再栽贓到燕國人頭上?

  北舟顯然也想到了這一節,朝外頭望了一眼:「此時正面對抗,我沒有勝算。」

  庾晚音戒備地看看太后,壓低聲音道:「楊鐸捷去調禁軍了。」

  夏侯澹:「禁軍不一定調得動。」

  庾晚音:「我相信他的嘴。」

  夏侯澹笑了:「那我們就等。」

  圖爾突然也笑了一聲:「不用白費力氣。」

  他盯著夏侯澹的胸口,眼中流露出惡意的喜悅:「你很快就會死。我們在武器上抹了羌國的毒,你的傷口不會癒合,你的血會一直流,一直流,直到流乾。」

  庾晚音愀然變色。

  北舟攥住他的領口:「解藥呢?」

  圖爾放聲大笑。

  他知道死到臨頭,只想用他們的痛苦為自己踐行:「就跟那個汪昭一樣!你們這樣看著我做什麼?他當然死了,跟真正的使臣團一道被我們截殺在了半路,哈哈哈,死得拖泥帶水的,咽氣之前趴在地上,還伸直了脖子對著夏國的方向張望呢!」

  庾晚音渾身發抖。

  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夏侯澹借力站起身來,順帶從地上撿了把劍,微微搖晃著走向圖爾,一步一個血腳印。

  他卻又越過了圖爾,朝著旁邊那個燕人舉劍。

  燕人慘叫一聲。

  又一聲。

  夏侯澹機械地舉劍又捅下,次次避過要害,那燕人的腸子都流了出來,叫得像是殺豬一般。

  庾晚音摀住嘴別開頭。

  幾滴熱血濺到了圖爾臉上。他瞳孔收縮,猛烈掙扎起來:「夏侯澹!你還是一國之君麼?放過他們,有種沖著我來啊!」

  夏侯澹的劍卡到了對方肋間,拔不出來了。他俯身又撿了一把,換了另一個燕人,接著幹體力活。

  圖爾無能狂怒,罵得語無倫次。

  夏侯澹又一次舉起劍,卻沒能落下去。庾晚音從背後抱住了他,聲音打著顫:「別動了,你不能再流血了……」

  夏侯澹頓了頓。就在這一頓之間,北舟出手如電,給了那倆人一個痛快。

  夏侯澹喘了口氣,鬆開五指,長劍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站立不穩,整個人直往下滑,卻又不想倒在圖爾面前。庾晚音感覺到了,努力撐住他的身體,對暗衛使了個眼色。

  暗衛從堂上搬來一把椅子,扶著夏侯澹坐了。庾晚音放開他時,發現雙手都沾滿了暗色的血。

  她咬緊了後槽牙,將手背到身後擦了擦。

  夏侯澹垂眸看著雙目通紅的圖爾,心平氣和地開口:「汪昭出使是個秘密,連父母也不知真相。朕告訴他此行兇險,他若是不願,可以不去。」

  圖爾沒想到他發完瘋,一轉頭卻開始說這些,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他說和談乃國之大計,不可不往。如有不測,請朕著人告於他家中二老,給他立個衣冠塚,使他生魂得歸故裡。」

  夏侯澹望著圖爾:「朕要讓他死得其所,告慰其在天之靈。」

  圖爾:「?」

  夏侯澹說了句他做夢也沒想到的話:「現在,我們和談。」

  除了庾晚音,所有活著的人都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滿室沉默是被太后的罵聲打碎的。女人的理智瀕臨崩潰,拖著傷腿朝他們爬來,似乎打算親手代勞,殺了圖爾。

  夏侯澹只對暗衛簡短道:「照顧好太后。」

  太后被照顧了。

  夏侯澹:「晚音,把槍給北叔,讓他盯著大門外。」

  庾晚音擔憂地望了他一眼,夏侯澹回以一個安撫的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圖爾:「你在說什麼鬼話?你是必死之人,我是亡命之徒,我們談個鬼?」

  夏侯澹很平靜:「確實。你就當是人之將死,隨便說說夢話吧。明日此時,朕的好皇兄和你的好叔叔,都該舉杯慶祝了。」

  不知不覺,都城裡的街巷阡陌已經空無一人,猶如被大雨洗成了鬼城。活在天子腳下的百姓,對變故有著野獸般的嗅覺,全都閉緊門窗躲進了家中。

  楊鐸捷晃了晃手上的鐐銬:「老哥,哪裡人啊?」

  坐在他面前的副統領嗑著瓜子,不理不睬。

  這人是趙五成提拔上來的。趙五成命他將楊鐸捷關押受審,他卻明白,此人只需關押,根本不用審。拖著拖著,把山上的皇帝拖死就完事了。

  楊鐸捷笑道:「老哥,相逢即是有緣,左右無事,兄弟給你講個故事如何?」

  副統領吐了瓜子殼,轉頭去看窗外的雨。

  楊鐸捷也不管他在不在聽:「話說當初曹操去征袁術,遇上大旱,軍中缺糧。糧官問曹操,大夥兒沒飯吃了可怎生是好?曹操便道:『你將大斛換作小斛,發給他們。』糧官又問了,那將士們心生怨懟,又該如何?曹操說沒關係,自有良策。」

  嗑瓜子的聲音慢了下去。

  楊鐸捷故作不覺:「口糧一減,將士們果然暴怒。曹操對糧官道:『得找你借一樣東西穩定軍心——你的項上人頭。』糧官大驚喊冤,曹操倒也很委屈:『知道你無罪,可若不殺你,難道殺我嗎?』」

  窗外電光一閃。一道炸雷恰在此時落在他們頭上,如天柱摧折,壓頂而來。

  副統領:「……」

  副統領冷笑一聲:「彎彎繞繞的到底想說什麼?」

  楊鐸捷嘖嘖搖頭:「老哥,你就是吃虧在書讀少了呀。趙五成明明可以只讓你看著我,為何非要當眾命你『審』我?」

  副統領一愣。

  楊鐸捷:「救駕不力,總得有顆人頭落地吧?即使皇帝駕崩了,端王為了擺姿態,也會來問這個罪。趙五成是端王的狗,他是不會有事的,有事的便只能是……審訊不出結果,耽誤了出兵的那個人。」

  他老神在在:「趙五成下令的那一刻,老哥你的項上人頭,便已經出借了。」

  副統領哈哈大笑:「挑撥離間得如此明顯,真當我會上道?」

  楊鐸捷聳聳肩:「不信便罷了,人各有命。」

  副統領:「那便閉嘴!」

  楊鐸捷果然閉上了嘴,再也不說一個字。

  副統領嗑完了半盤瓜子,朝他瞟了又瞟,終於忍不住問:「若真如你所言,我如何應對?」

  楊鐸捷牢牢閉著嘴。

  副統領猛一拍桌:「說話啊!」

  楊鐸捷哂笑:「天下竟有如此不守禮法之人,求人指點還不躬身討教……」

  副統領「唰」地拔出刀來架到他脖子上:「我還能更不守禮,你說不說?」

  「說的說的。」楊鐸捷縮了縮脖子,「聽說趙五成並不實際管事,平時的雜項事宜,是誰在幫他打理?老哥弄得到兵符嗎?」

  享殿。

  圖爾:「什麼意思?和談失敗,扎欏瓦罕為何會慶祝?」

  夏侯澹笑了:「你真的不明白嗎?你到此時還以為燕王被蒙在鼓裡,不知道你要來行刺嗎?」

  「我們留了障眼——」

  「那老狐狸坐了幾十年王位,能被你一點障眼法騙這麼久?」

  圖爾被噎住了。

  他想起羌國女王「恰巧」留下的香囊,又想起自己一路出逃時,出奇鬆散的防衛。

  夏侯澹:「連年戰亂,民生凋敝,燕國人士氣低落,節節敗退。你沒有察覺,札欏瓦罕卻發現了,是百姓不想打了。他痛恨夏國,出使和談只是權宜之計。他需要時間休養生息,也需要一個新的契機,煽動起民眾的戰意。」

  他的語聲中帶著淡淡的嘲弄:「你說巧不巧,上一回這個契機是珊依,這一回就輪到了你。」

  這句話精準點燃了火藥桶。

  圖爾渾身都在蓄力:「你——怎麼敢——提她?」

  「有何不敢?她要殺朕,朕難道要站著任她殺麼?」

  「放屁!」圖爾怒吼一聲,周身筋肉暴起,竟然掙斷了繩索,朝夏侯澹撲來。奈何身負重傷,半途又被暗衛按下了。他被壓在地上不斷掙扎:「到現在還在信口雌黃,所謂行刺都是你們的謊言!」

  夏侯澹微微挑眉:「她行刺的那把匕首很精巧,柄上還雕著鹿和花。」

  圖爾的掙扎驟停。

  庾晚音詫異地半張開嘴。

  這種塵封多年的宮闈秘聞的細節,夏侯澹是怎麼知道的?原文裡寫到過嗎?他不是沒仔細看過文嗎?

  然而圖爾的反應已經充分說明,這細節是真的。

  夏侯澹:「珊依一個弱小少女,應當不會無緣無故行刺吧?你說,是誰給她下的令呢?下令之人又是怎麼讓她聽話的,威逼利誘,還是拿她珍愛之人相要挾?」

  他任由沉默持續了一會兒,才望著圖爾的後腦勺,憐憫道:「真是可悲,身為傀儡卻不自知,救不了心愛的女人,連真正的仇人都找不到。你以為你是瞞天過海來行刺的?不,你是被燕王送來的,就像珊依一樣。你們死在大夏宮中,遠比死在他手上有價值。消息傳回燕國,他又可以老淚縱橫,高喊讓夏國血償了。」

  「……」

  圖爾嘶啞地笑了。

  「你說我是傀儡?」他用血色的眼睛盯著夏侯澹,「你自己不是麼?」

  「朕當然是。」夏侯澹眼都不眨,「朕年少時也以為放手一搏,可以擺脫他們的控制。後來才慢慢發現,自己下的每一個決定,做的每一次反抗,都如了他們的意。朕是他們的牽絲傀儡,是他們手中殺人的刀……」

  他瞥了太后一眼。

  太后瑟瑟發抖。

  夏侯澹收回目光:「其實我們兩個很像。但朕不甘心。不甘心裝作一無所覺,不甘心渾渾噩噩地迎接宿命,還要自欺欺人,美其名曰別無選擇——你甘心麼?」

  這些台詞……

  像是每個字都被和血嚼碎了,再連牙吐出來,庾晚音想。

  圖爾聽在耳中,更是如驚濤駭浪一般。

  自欺欺人。

  他不禁自問:我真的一無所覺麼?

  多年以前,當叔父大言不慚地說出「她的身份最合適」時,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多年之後,那香囊、那防衛、那種種異狀,自己是不曾看見,還是刻意忽略了?搞這一齣同歸於盡,便可自認大仇已報,含笑九泉——卻至死也不敢回頭看一眼。

  原來如此,他恍然間想。

  原來我這燕國第一勇士,是畏懼著札欏瓦罕的。

  夏侯澹忽然話鋒一轉:「可惜啊,可惜朕快死了。否則倒是可以派人助你一臂之力,殺了札欏瓦罕呢。現在麼,你犯下弒君之罪,怕是連活著走出大夏都無法可想了。」

  圖爾:「……」

  圖爾:「…………」

  庾晚音彷彿能聽見他大腦中齒輪瘋狂轉動的聲音。

  半晌,他含恨道:「我真的沒有解藥。羌國那女人只給了毒。你能讓太醫想想辦法麼?」

  夏侯澹:「……」

  夏侯澹:「那你就努力為朕祈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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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2: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地宮

  門邊的北舟突然跪地,將臉貼在地上聆聽:「有大隊人馬在上山,應該是禁軍。」

  眾人尚不及鬆一口氣,他又飛快起身朝外放了一槍。

  「林中埋伏的人奔來了。」他語速飛快,「先逃,撐到禁軍過來就行。」

  逃,又能逃去哪裡?

  庾晚音猛地回頭看向後門,當機立斷:「進地宮!」

  從享殿後門望出去,尚未封土的地宮入口就在百米之外。

  北舟又放了兩槍,眼見著林中冒出的黑影不斷湧來,援軍還不見蹤影,手中彈藥卻所剩無幾,當下低喝道:「走。」

  北舟背起夏侯澹,兩個暗衛一人負起太后,一人拖著圖爾,帶著幾個傷員出了後門。

  四面八方都有人追來,端王安排的埋伏似乎是見任務即將失敗,索性破罐破摔,全員出動了。

  雨水瓢潑,庾晚音百米衝刺。

  墓道還在修建,入口處沒有鋪滿地磚,泥地已經化作了水窪。一步踩進水裡,整隻腳深深陷入了爛泥,只能再奮力拔出來。

  跑得最快的追兵已經將他們拉進了射程,五花八門的暗器投來,落在後頭的傷員幾聲慘叫,當了肉盾。

  北舟負著一人還是一馬當先,整個人幾乎是飄過水面,踏上了墓道石階,頭也不回地奔了下去。庾晚音淌著水緊隨其後,身後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太后也中招了。

  她在下班路上熟讀盜墓小說,知道為防盜墓賊,所有地宮裡都有個地方由石門隔開,門後還有卡死機關,從外面一時半刻絕無辦法打開。但一旦進去,也就再無退路,石門一破就只能任人甕中捉鱉。

  情勢不由人,她三階三階地往下跨,口中指揮道:「主墓室!」

  視野一暗,終於進了地宮。

  北舟運足目力,在黑暗中直奔最大的墓室,回身一腳踹向頂門石。

  頂門石緩緩傾倒,像是宏觀版多米諾骨牌,推動著巨大的石門逐漸合上。

  餘人紛紛搶入,從越縮越窄的門縫間擠了進去。大門轟然合死,頂門石歸入凹槽,與石門和地面形成三角。

  最後一縷光線消失,墓室內陷入一片漆黑。

  緊接著,外頭傳來了砸門聲。

  庾晚音屏息聆聽了一會兒,厚重的石門巋然不動。她彷彿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氣,就近貼著牆坐下了。

  室內伸手不見五指,一時間只能聽見太后的呻吟聲。

  一群各懷鬼胎的陰謀家,在黑暗與墳墓裡相依為命。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發現肩上劇痛。她抬手一摸,摸到了暗器劃出的血口子。

  她吸了一口涼氣。

  夏侯澹:「你受傷了?」

  他的聲音很近,似乎就坐在旁邊。庾晚音試著伸手摸索,摸到他的手,輕輕握住了。

  她不想讓他在這時分神擔心自己,語氣輕鬆:「沒有。」

  夏侯澹的五指很涼,順著她的手腕一路向上摸,最終停在了那個血口子邊緣。

  「圖爾。」他低聲問,「伏兵的暗器上也抹了毒麼?」

  圖爾:「?」

  圖爾:「你是不是誤解了?我根本不知道伏兵是誰派的。難道是你說的那個皇兄?」

  夏侯澹:「……」

  這個人回去之後,真能成功翻盤弄死燕王嗎。

  角落裡傳來暗衛的聲音:「回陛下,屬下也中了暗器輕傷,沒感覺到有毒。」他還以為夏侯澹在關心太后,雖然略感蹊蹺,還是盡責匯報道,「但太后傷勢有些重,需要盡早包紮。」

  夏侯澹不接茬了。

  砸門聲還在狂響,石門卻只是微微震顫,毫無移位的動靜。

  庾晚音心下略鬆,貼著夏侯澹耳語道:「三角形的穩定性。」

  夏侯澹在這種關頭居然笑了出來:「古人的智慧結晶。」

  他們十指緊扣,靜靜聽著外面的聲響。

  又過片刻,砸門聲突然一弱,接著傳來兵刃相接的銳響。

  禁軍終於來了。

  來人在數量上呈壓倒性優勢,端王的人被困在地宮裡逃無可逃,負隅頑抗片刻,打鬥聲弱了下去。

  有人沖著石門呼道:「陛下?太后娘娘?」

  北舟氣沉丹田,將聲音送出去:「都在裡面。」

  那人喜道:「請陛下稍候,我等去尋工具來將門錘碎!」

  黑暗裡,太后忽然帶著泣音叫罵了一聲,緊接著北舟冷冷道:「老實點。」

  庾晚音:「怎麼了?」

  北舟:「這女人想偷襲澹兒,被我拿住了。」

  庾晚音目瞪口呆。能與端王鬥上這麼多年的,果然是狠角色,山窮水盡到這一步了,還沒忘了初心。

  太后剛才在享殿裡聽到了夏侯澹嘴炮圖爾的全過程,才恍然意識到,這場和談從一開始就是由夏侯澹暗中主導的。

  皇帝在她眼皮子底下朝燕國派出了使者,而她甚至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汪昭是誰——她疑心就連端王也不知道。

  重傷之下,尚能鎮定自若,生生憑一張嘴將敵軍策反。他要送圖爾回去與燕王鬥,這是打算挑起燕國內亂,無形中消彌大夏的戰禍啊!

  這傢伙到底扮豬吃老虎多久了?

  這些年裡,他悄然做了多少佈置?

  此時夏侯澹在太后心中已經超越了端王,成了頭號危險人物。若是沒有今日的變故,再過不久,他就該翻天了吧?

  雖然他已經中毒,但誰又能保證他下山後找不到解藥?他不死,死的就該是自己了!

  然而夏侯澹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糊塗了,居然忘了殺她,還將她一併救了進來。

  太后在黑暗中默默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緊張。

  這是蒼天賦予她最後的機會了——殺了夏侯澹,栽贓給圖爾,再借開戰之機送走端王!

  她裝死蟄伏到現在,終於等到北舟與外頭喊話,注意力不在此間,立即朝夏侯澹爬了過去。

  卻沒想到蒼天的垂憐如此廉價,剛爬出一步,她就被北舟踩在了地上。

  外頭陷入一片忙亂,那領頭的似乎在指揮人手去各處找工具。

  太后:「大膽!你——你是哪裡的奴才——」

  北舟牢牢踩著她的背心,問出了今天的第二遍:「澹兒,殺麼?」

  他語氣隨意,無論是敵國王子,還是當朝太后,只要夏侯澹一句話,他都能當做螻蟻一腳踩碎。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

  庾晚音不知道在這沉默中,他具體思索了些什麼。等他開口,就是一句:「今日之事,是有刁民作亂。」

  眾人:「?」

  夏侯澹意味深長地輕聲道:「幸好,你們這些侍衛拚死護住了朕。至於使臣團,從頭到尾都在都城內,準備著和談事宜。」

  伴著門外落下的第一錘,他開始一句句地安排:「圖爾沾些泥水抹在臉上,等會兒記得低頭。暗衛,脫下外衣給晚音罩上。晚音,把頭髮束起來,臉也抹花。」

  眾人心領神會,摸黑照辦。

  夏侯澹聲音愈發虛弱:「圖爾,你那裡還有毒藥麼?有沒有三五日內死不了人的那種?」

  圖爾沒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遲疑道:「這不好說,毒不是我煉的,我也只是拿雞試過藥。」他伸手入襟掏了兩下,摸出一顆藥丸嗅了嗅,「這一顆應該不致死吧,雞吃下去倒是當場癱了。」

  夏侯澹:「北叔,餵太后服下。」

  太后:「!!!」

  錘石聲不斷,還伴著隱隱裂響。

  太后語聲急促:「皇帝,澹兒,你今日……你今日智勇雙全,化干戈為玉帛,母后心中十分感念……母后這些年所作所為也都是怕你肩上擔子太重,想為你分憂啊……等一下!!!」她徒然偏頭躲避北舟塞來的藥丸,「別忘了你已中毒!你我若是都死了,笑到最後的就是夏侯泊,你不恨他嗎?!」

  夏侯澹親切道:「不勞母后掛念,兒臣不會死的。」

  北舟徒手撬開太后的嘴,在她殺雞般的尖叫聲中將藥丸塞了進去。

  夏侯澹:「母后大約忘了,拜你與端王所賜,兒臣這些年中過多少毒,又服過多少藥吧。尋常的毒藥,對兒臣可沒那麼管用了。」

  北舟卡著她的脖子,將她整個人提溜起來抖了抖。

  藥丸入腹了。

  夏侯澹:「母后且安心吧,兒臣會全鬚全尾地活到和談成功,活到端王落敗,活到天下太平。到時候,你抱著孫兒在地府業火裡炙烤之餘,別忘了為兒臣歡喜啊。」

  太后的呻吟聲和求饒聲逐漸低弱,最後只剩呵呵喘氣聲。

  寂靜中,夏侯澹突兀地笑了起來。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諸位記得我們在哪兒麼?」

  沒人敢答,他便自問自答:「在我為她修的墳裡。」

  一聲巨響,石門終於被錘出了一個洞。

  又是幾下,它四分五裂,崩落下去,濺起一地泥點。

  禁軍副統領跪地道:「臣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他低著腦袋,聽見皇帝驚慌失措的聲音:「別管朕,先救母后。」

  副統領一愣,舉高燈燭朝墓室內望去,只見太后躺在地上不斷抽搐,口眼歪斜,竟是中風的模樣。

  當下禁軍將滿室傷員抬下山,護衛著聖駕回城。

  回宮的路上,雨勢漸收,雲層散開後,眾人才驚覺已是傍晚。天際夕光如熊熊烈火,要將殘雲焚為飛灰。

  馬車入宮,太后先被扛了進去。

  副統領又要去扶夏侯澹下車,皇帝卻置之不理,由變回嬤嬤身形的北舟攙著走了下來。

  他不動聲色地將大半體重交給北舟支撐,淡定地問:「趙五成呢?」

  副統領囁嚅著不敢答。夏侯澹不耐煩道:「說實話。」

  副統領:「趙統領他……不見了。」

  早些時候,副統領被楊鐸捷慫恿著支開了趙五成,偷取了兵符,假傳軍令,帶著所有肯聽命於自己的人去救駕了。

  返程之前,他還擔心趙五成會帶著剩下的兵馬來攔路,一不做二不休行了弒君之實。他特意著人先行去查探了一番,卻發現趙五成一見風頭不對就消失不見了。趙五成膽小如鼠,見事情敗露,多半是收拾細軟跑路了。

  夏侯澹嗤笑一聲:「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禁軍統領。」

  副統領心頭狂喜。

  夏侯澹:「傳朕旨意,刁民作亂,全城戒嚴。禁軍護駕不力,趙五成瀆職逃竄,捉住他斬立決。」

  副統領慷慨激昂道:「臣遵旨!」

  他領命而去,慶幸著自己最後時刻押對了寶,沒有留意到夏侯澹回身進宮的步履略有些遲緩。

  夏侯澹強撐著走進了寢殿,大門一合,原地倒了下去。

  「澹兒!」北舟驚呼。

  作為侍衛跟在後頭的庾晚音衝過去,幫著一道扶住他,沾了滿手的血。

  同樣跟在後頭的圖爾:「……快叫太醫啊!」

  夏侯澹沖他翻了個白眼,又望向庾晚音。

  他有好多事要交代她。

  比如他並不像嘴上說的那樣,自信一定能挺過這一劫。之所以放倒太后,是因為如果自己死了,最後贏家必然出在太后和端王之間,而這倆人中太后主戰,端王主和。

  他並不想將勝利拱手讓給端王,但除去太后,至少可以保住和談的成果。

  比如沒有當場殺了太后,是為了留著迷惑端王,讓他在局勢不明的情況下不敢貿然造反。倘若自己未死,此舉就能爭取到寶貴的恢復時間。

  比如此時風雲突變,端王必然虎視眈眈地盯著宮中。但她不必害怕,她也不能害怕。自己倒了,她就是唯一的定海神針。

  好多話。

  可他沒有力氣了。

  他只能勉強說出一句:「別怕……」

  庾晚音點點頭:「你也別怕,我可以的。」

  夏侯澹放心地暈了過去。

  北舟將夏侯澹抱去床上了。庾晚音回身面對著圍過來的宮人。

  精心培養過的暗衛已經所剩無幾,大半交代在了邶山上。餘下的還在接受北舟的訓練,此時突然從替補變成了首發,一個個神情比她還緊張。

  是啊,庾晚音想,不知不覺,她已經不再惶恐了。

  如果現在回到原本的世界,她大概能晉升總裁了吧?

  她沉聲開口:「以陛下的名義傳令出去,太后有疾,今夜宮中宵禁,不得出入。去請太醫……多找些太醫去太后那邊,這裡只請一個。」他們得防著端王的眼線。

  眾人領命而去。

  庾晚音望向床上的夏侯澹。他的臉上不剩一絲血色,瞧去灰敗若死。按照這種書裡的套路,太醫一般是幫不上什麼忙的。

  她來回踱了兩圈:「北叔,阿白呢?阿白到底在哪裡?他不是在外面幫陛下找藥嗎?」

  北舟無奈搖頭,當初阿白什麼也沒透露給他,夏侯澹也沒提過。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我想起一個人……不好,我把她忘了。」

  她招來暗衛:「快去請謝妃。若是有危險,救她。若是無事,問問她在太醫院中是否認識一個天才學徒,一併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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