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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阿良車輪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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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七英俊 -【成何體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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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2: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戀愛

  謝永兒來得很快。

  謝永兒早上給庾晚音報完信,就飛快躲進了自己宮裡,稱病不敢見任何人。怕庾晚音領會不到意思,又怕她領會到了反應太大,引起端王警惕。端王今日的注意力應該都放在山上,但誰又敢保證他沒有留個後手收拾自己呢?

  夜幕降臨時,謝永兒終於等到了暗衛來帶她去面聖。

  走進寢殿,她如釋重負:「你們可算想到我了!我這一整天連宮人送來的食物和水都不敢碰,生怕夏侯泊殺了我……」

  庾晚音倒了杯茶遞過去:「辛苦了,這段時間你就住在這兒吧,別再出去了。」

  謝永兒渴得不行,端起來就想喝,又疑神疑鬼地停住了:「你怎麼這副鬼樣子?皇帝還活著嗎?不會是任務失敗,你們想拉我陪葬吧?」

  庾晚音:「……」

  她將謝永兒帶進內室。

  宮人已經脫去夏侯澹染血的龍袍,為他大致清理了一下傷口。謝永兒一看見他胸口那還在不斷滲血的口子,呼吸都嚇停了:「怎麼搞的?」

  庾晚音疲憊地坐到床沿,將事情壓縮在半分鐘以內總結了。

  謝永兒原地凝固。

  半晌,她的思維緩緩開始流動:「……槍。」

  庾晚音點頭。

  謝永兒:「牛逼。」

  庾晚音:「謝謝。」

  謝永兒人都麻了,心想事到如今,無論如何都要抱緊這一對狗男女的大腿,絕對不能站到他們的對立面。

  放在三天以前,她還想像不到自己竟會為他們絞盡腦汁獻策:「傷口消毒——」

  「用酒精消過了。」

  「能輸血麼?」

  「不知道血型啊。」

  謝永兒:「我是O型,萬能輸血者!」

  庾晚音:「你是說你穿來之前是O型吧?」

  謝永兒沉默了。

  庾晚音:「只能用古人的思路了,現在最緊迫的是解毒。你認識的那個天才學徒——」

  「他叫蕭添采。方才暗衛找來後,我已經給他傳信了,讓他跟隨著太醫過來打下手,免得引人注目。」謝永兒皺了皺眉,「話又說回來,你怎麼知道我認識他?」

  庾晚音:「……」

  那自然是文裡寫的。

  然而不等庾晚音編個解釋,謝永兒自己又想通了:「你還挺厲害的,在太醫院那裡也有眼線?我去找他開墮胎藥,你也全程知情?還好沒跟你鬥下去。」

  庾晚音:「……」

  庾晚音:「謝謝。」

  真相是絕對不能告訴謝永兒的。

  她策反謝永兒,最初利用的就是同為穿越者的認同感。一旦發現自己竟然是紙片人,巨大衝擊之下,謝永兒的心態會如何變化,就不可預測了。

  而且將心比心,庾晚音覺得如果自己是紙片人,自己也並不希望知曉這一點。

  自由意志都被否定,還有什麼是可以依託的?

  老太醫帶著蕭添采來了。

  蕭添采年方十八,氣質寧和,是個文雅少年。跪地行禮之後,眼睛就一直往謝永兒那頭瞟,神色欲言又止。

  老太醫流著冷汗診脈時,謝永兒想起新的注意事項,正對庾晚音竊竊私語:「圖爾關起來沒?簽訂和談書之前都不能放他自由活動,就他那只會走直線的腦子,萬一夏侯泊的人接觸到他,承諾他同時弄死皇帝和燕王……」

  「放心吧,已經關了。」

  蕭添采的目光從上到下掠過夏侯澹周身,見他昏迷不醒,旁邊似乎也無人主事,便小心翼翼湊到謝永兒旁邊:「謝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倆人走出一段,來到無人處,蕭添采將聲音壓到最低,暗含期待地問:「娘娘是想讓他活,還是死?」

  在他頭頂房樑上,暗衛的匕首已經出鞘了。

  謝永兒:「?」

  謝永兒忙道:「讓他活,讓他活。」

  穿越以來,她還從未如此賣力地祈願夏侯澹別死,其虔誠程度直逼圖爾與禁軍新統領。

  夏侯澹本人大概也不知道,這一天會是史上為自己祈福的人數最多的一天。

  蕭添采面露狐疑,彷彿在判斷她是不是被綁架了:「娘娘不是說,在這宮中活得如同困獸,只盼著端王——」

  謝永兒一把摀住他的嘴:「此一時彼一時,端王在我心中已經死了!」她無法對他透露更多,短時間內又想不出什麼令人信服的說辭,將心一橫,「其實……陛下一直對我很好,是我一葉障目,未曾察覺自己的心意。」

  蕭添采:「……」

  他盯著她看了片刻,轉身道:「我明白了。」

  背影似有幾分落寞。

  庾晚音看原文就知道這人是被謝永兒吸引的炮灰男配之一,連他們借一步說的悄悄話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見蕭添采垂頭喪氣回來了,她忙露出和善的微笑:「蕭先生,現在我們都只能靠你了。」

  正在準備告罪說辭的老太醫:「?」

  蕭添采低聲道:「恕弟子失禮。」越過他去細細察看夏侯澹的傷口。

  蕭添采:「陛下似是中了氣不攝血的不癒之毒,毒性至為霸道……」

  庾晚音屏息凝神等他的生死判決。

  蕭添采:「……但似乎用量稀少,又或是陛下龍體強健,所以傷口已經初顯癒合之象了。」

  庾晚音猛然愣住,連忙湊過去。

  她先前一直不敢直視那可怖的創口,如今經他一說,才發現滲血果然慢了很多。

  她瞬間如起死回生,難以置信地問:「真的?這真的不是血要流乾了嗎?」

  蕭添采嘴角一抽:「陛下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微臣去開個止血的方子。」

  此時此刻,理應宵禁的城中,無數消息正在黑暗裡混亂地傳遞著。

  太后黨在急問今日發生了什麼事,使臣團逃去了哪裡,太后又是怎麼了。

  端王黨在密議任務為何失敗,皇帝究竟靠什麼逃出生天,眼下的局勢該如何改變計劃。

  楊鐸捷在給李雲錫寫密信,吹夏侯澹。

  孤月之下,一道身影倉皇逃竄,摸到一戶戶相熟的端王黨宅邸,卻叩不開一扇收留的後門,最後被飛來的亂箭射死在街上。

  禁軍新統領毫不猶豫地砍下了他的腦袋,喜悅道:「去宮中復命,罪人趙五成已伏誅!」

  按照最初的安排,後天就是欽天監定的和談吉日。到時夏侯澹若是不能到場旁觀,等於明明白白向端王透露:我罩門全開,你可以出手了。

  庾晚音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叫嚷著疲憊,這一口氣卻不敢鬆,趁著宮人熬藥的功夫,又拉著謝永兒推敲了一遍宮中的防衛部署,往端王鑽過空子的地方都加派了人手。

  關押圖爾的地點,庾晚音沒有告訴謝永兒。

  北舟正在他們腳下的地道裡看守著圖爾。地道另一端出口已經被封死,端王便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到人。

  若是端王走到直接行刺那一步,地道就是他們最後的退路。

  夏侯澹蒼白如紙地陷在被窩裡,人事不省,勺中的藥液全部順著他的唇角滑落到了枕上。

  望著他緊閉的唇瓣,讀網文破萬卷的庾晚音明白了什麼,轉頭看向謝永兒。

  謝永兒也明白了,拉走了蕭添采:「我們迴避一下。」

  她在偏殿安置了蕭添采,想起庾晚音也到了強弩之末,夜裡或許需要個人換班,又走了回去。

  正好看見庾晚音唇色紅潤,放下空了的藥碗,又躍躍欲試地端起粥碗,聽見腳步才扭頭望過來。

  謝永兒後退一步:「打擾了。你繼續。」

  夏侯澹是翌日下午醒來的。

  睡得太沉太久,他一時忘了今夕何夕,以為還沒去邶山,下意識地想要坐起,隨即嘶著涼氣倒回了枕上。

  胸口的傷處仍舊作痛,但似乎沒在流血了。他試著小幅度地動了動胳膊腿腳,除了乏力,沒有別的問題。

  看來這次也死不了了。意識到這件事,他的第一反應竟是有些疲憊。

  眼角餘光掃到床邊,夏侯澹緩慢地轉過頭。

  庾晚音趴在床沿,閉目枕著自己的手臂。她換了一身衣服,似乎匆匆洗過一個澡,長髮未束。夏侯澹伸手過去,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指尖傳來潮意。她連頭髮都來不及烤乾就睡著了。

  夏侯澹搖鈴喚來宮人,想讓人將她抱上床,庾晚音卻驚醒過來,迷迷瞪瞪道:「你怎麼樣?」

  或許是因為虛弱,又或許是因為剛剛心意相通,夏侯澹看上去平和到像是沒殺過生,望向她的目光溫柔如水,簡直能讓她忘記山上那個瘋子:「比我預想中強一點。宮裡如何了?」

  「今日不朝,對外說是你在太后處侍疾,宮門還是不讓進出。但我想唬一唬端王,所以讓人照常去佈置明日的和談席位了。他那邊目前還沒什麼動靜。」

  「太后呢?」

  庾晚音邊往床上爬,邊嘖嘖搖頭:「據說在大吵大鬧,但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太后黨那些臣子倒是葫蘆娃救爺爺,一個一個往這裡送,都被我打發走了。」

  夏侯澹笑了:「庾姐威武。」

  庾晚音往他身邊重重一躺,除了睏意已經感受不到其他:「你記得吃點東西再睡,我扛不住了,眯一會兒,有事叫我……」

  「嗯。」夏侯澹握住她的手,「交給我吧。」

  鼻端縈繞著夏侯澹身上的藥味兒,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去,她幾天以來頭一次陷入了甘甜的沉眠。

  但等她再一次睜眼,身邊卻空了。

  耳畔傳來隱隱約約的交談聲:「……各守分土,無相侵犯。還有互通貿易,先用絲綢瓷器與你們換一批狐裘香料……具體清單在這兒,你先回去看看,沒問題就等明日儀式吧。」

  已經入夜,燭火的光芒映在床幔上。庾晚音悄然起身,撩起床幔朝外看去,夏侯澹正與圖爾對坐,身邊站著北舟。

  圖爾捏著和談書讀了一會兒,又放下了:「我有個問題,我要以什麼身份與夏國結盟?新的燕王麼?到時我再帶著夏國的援軍殺回燕國,去取札欏瓦罕的首級?這在百姓眼中與叛國何異?」

  夏侯澹不緊不慢道:「當然不是,你不是札欏瓦罕派來的使臣麼?」

  圖爾:「?」

  夏侯澹:「明日盟約一簽訂,我們就會將這個消息傳遍大江南北,一路散播去燕國。就說札欏瓦罕誠意十足,為了和談竟派出了你圖爾王子。夏國感念於其誠心,將你奉為座上賓。如今兩國終於止戰,飽受戰火摺磨的燕國百姓也會歡欣鼓舞。到時候……」

  「到時候,札欏瓦罕若是為了開戰,翻臉不認這盟約,那就是背信棄義,為君不仁?」

  夏侯澹笑道:「看不出你還能一點就通。」

  圖爾:「?」

  圖爾:「我就當你是誇我吧。以我對燕國的瞭解,到了那一步,不等我回到燕國,擁護我的人就會先與札欏瓦罕打起來。我不想看見故土陷入內亂,要殺札欏瓦罕,就要速戰速決。你能借我多少人?」

  夏侯澹似乎比了個手勢,從庾晚音的角度看不見。

  夏侯澹:「前提是你一回去就履行契約,將貨物運到邊境與我們交換。」

  圖爾沉思半晌,鄭重點頭:「可以。」

  他站起身來:「今晚我能睡在上頭麼?」

  「不能。」夏侯澹毫不猶豫,「地道裡有床褥,北舟陪著你,去吧。」

  庾晚音似乎聽見了圖爾牙齒的咯吱聲:「士可殺不可辱!」

  夏侯澹:「那你再殺我一次?」

  圖爾深吸一口氣,趴到地上,往龍床底下的入口爬去。

  庾晚音慌忙閉上眼裝睡。

  等圖爾與北舟都下去了,夏侯澹又捂著傷口躺回她身邊,短促地出了口氣。

  庾晚音湊過去貼著他咬耳朵:「你借給他的人手,是阿白麼?」

  她的氣息熱乎乎地拂過他的耳際與脖頸。夏侯澹偏頭看了看,莫名地記起了這兩瓣嘴唇的質地。是柔軟的,又很有彈性,像是久遠記憶中的草莓軟糖。

  他突襲過去,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答對了,加十分。」

  庾晚音老臉一熱,裝作若無其事:「阿白一個人就行麼?」

  夏侯澹又啄了一下:「扣十分,你要在我面前提多少次阿白?」

  庾晚音:「……」

  別撩了,再撩你的傷口就該裂了。

  庾晚音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睡吧,明早之前盡量多睡,有利於傷口恢復。」

  夏侯澹卻不肯閉嘴:「你不餓嗎?」

  「我……睡眠不足沒食欲,我讓他們文火燉了粥,等夜裡醒了再去吃。」

  「嗯。」

  庾晚音在昏暗中睜開眼,望著床幔:「說起來,我有件事問你。」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夏侯澹的身體僵直了。

  他沒有忘記,自己說過要對她坦白一件事。

  當時他還以為那會是自己的遺言。

  庾晚音:「你怎麼會知道珊依的匕首長什麼樣?」

  夏侯澹:「……」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熟能生巧、全自動化地蹦出喉口:「調查過。當年給她收屍的宮人說的。」

  「那……」

  夏侯澹的指甲嵌入了掌心。

  「那你在享殿裡認出圖爾之後,應該立即與他對質呀,說不定還能免去山上那場惡戰。」

  似乎過了格外漫長的幾秒,夏侯澹接話了:「當時他殺紅了眼,對我的性命勢在必得,這種沒有物證的一面之詞,他聽不進去的。」

  「但是後來——」

  「後來他功虧一簣,內心不願接受落敗。我給了他新的復仇對象、新的人生目標,他自然願意相信了。」

  靜夜中,夏侯澹涼涼的語聲裡帶了一絲嘲弄:「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但可以把他餓醒。」

  庾晚音嘆了口氣:「他殺了汪昭,我不願意同情他。但他跟珊依的故事也挺令人難過的。這世道,活著都是僥幸,能相守在一起更是奢求了。」

  「我們不會的。」

  庾晚音笑了笑,翻身回來勾住他的胳膊——本想熊抱的,卻顧忌著他那莫名的接觸恐懼症,只能循序漸進了。

  夏侯澹這次沒有應激反應。或許是太虛弱了,折騰不動。但庾晚音總覺得自己享受到了特殊待遇,滿意了:「某種意義上,還得感謝這件事,否則我倆這彎子再繞下去,哪天一不小心死了,都沒來得及好好談一場戀愛。」

  「戀愛……」夏侯澹無意識地重復。

  她又有點不好意思:「罪過,我終究還是戀愛腦了。實在是見過生死無常,讓人突然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衝動。」

  夏侯澹不吭聲了。

  庾晚音得不到回應,有點尷尬,碰了碰他:「你沒有一點同感嗎?哦對了,你上山前好像立了個flag,是要告訴我什麼事?」

  「……你不是還睏著麼?先睡吧,改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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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真龍

  這日清晨天光熹微時,大夏的朝臣們已經頂著秋涼站在正殿外,等待早朝了。他們似乎比平時到得更早一些,卻無人開口寒暄。

  沉默之中,一陣陰風吹過。

  人群隱隱站成了兩撥,兩邊還都在偷眼打量對方。

  看神態,太后黨是縮著脖子,人人自危;端王黨則是滿目戒備,如臨大敵。

  當然也有個別例外。

  比如木雲。

  木雲在縮著脖子的同時滿目戒備。

  他是端王安插在太后黨裡的臥底,此時承受的是雙份的焦慮。

  從前天到昨天,全城戒嚴,宮裡更是封閉得風絲不透,無人進出。禁軍臨時換了新統領後,昨日在皇城內巡查了整整五遍,嚇得商戶早早收攤,百姓連出門都不敢。

  就是頭豬都能嗅聞到變天的節奏。

  木雲知道事情辦砸了——他把圖爾放去了山上,圖爾卻沒能乾脆俐落地除去夏侯澹和太后。

  從探子口中,他聽說邶山上運下來的死屍堆成了一座小山,又被連夜匆匆掩埋。侍衛、燕國人、端王增派的援手,幾乎無人生還。

  那場不祥的暴雨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皇帝和太后活下來了嗎?怎麼活下來的?

  木雲不是沒有努力將功補過。昨天一整天,他裝作擔心太后的樣子,幾次三番託人放行,想進宮求見,卻都被攔下了。宮中對外宣稱,太后突發疾病,需要靜養。

  不僅如此,皇帝自己也整整一日沒有露面。

  木雲在端王面前絞盡腦汁分析:「多半是兩個人都受了重傷,性命垂危。殿下正可以趁此機會放手一搏,別讓他們中任何一方緩過這口氣啊!」

  話音未落,探子報來了新消息:「宮裡照常在大殿上佈置了席位,說是陛下有旨,明日早朝時跟燕國使臣簽訂和談書。」

  木雲:「……」

  木雲腦中一片空白。

  夏侯澹放出這消息,就彷彿在昭告天下一句話:贏的是朕。

  皇帝若是無礙,為何不見人?

  還有,哪裡來的燕國使臣?燕國人不是來行刺的嗎?不是死絕了嗎?夏侯澹打算從哪裡變出個使臣團?就算找人假扮,燕國不認,這盟約又有何用處?

  與苦大仇深的胥堯不同,木雲是天生的謀士。他享受躲在暗處蜘蛛結網的過程,樂於欣賞獵物落網時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的驚愕與絕望。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覺得這回的獵物竟是他自己。

  夏侯泊當時笑了笑,有商有量地問他:「明天早朝,你說我該到場嗎?」

  木雲頭皮發麻:「這,皇帝也許只是在故佈疑陣,裝作無事,想拖住殿下。」

  夏侯泊望著他:「萬一他真的無事呢?」

  木雲:「……」

  能從邶山全身而退,這瘋皇帝手上握著什麼深不可測的底牌嗎?

  沒人能確定他現在的狀況。如果他傷情危重,端王大可以徐徐收網,送他殯天。但反過來說,如果他真的沒事,那收拾完太后,他轉手就該對付端王了。

  木雲額上滲出些冷汗:「殿下不必太過擔憂,皇帝這些年裝瘋賣傻,不得人心,就算暗中培養過勢力,在朝中也根基未穩。現在他名義上控制了禁軍,可禁軍內部各自為營,若是真走到短兵相接那一步……並沒有太大勝算。」

  端王麾下養了許多精銳私兵,又與武將們交好,就算沒有實際兵權,登高一呼也應者雲集。戰鬥力上,皇帝確實比不過。

  夏侯泊點了點頭:「所以如果夏侯澹有腦子,想對我下手就會速戰速決,殺我一個猝不及防——而最好的機會,或許就是明日早朝了。你說對不對?」

  那雙淡定的眸子又朝他平平掃來,彷彿真的在征詢他的意見。

  我完了,木雲心想。

  以端王的縝密與多疑,自己辦砸了邶山之事,怕是已經被視為叛徒了。而叛徒的下場,他已經從胥堯身上見識過了。

  事到如今,要怎麼做才能保命?

  木雲在太后黨面前偽裝了多年結巴,頭一回真正地犯了口吃:「那、那殿上或、或許有詐……又或許沒有。」

  他面紅耳赤,險些當場跪下求饒。

  夏侯泊卻沒發作,也沒再為難他,甚至溫聲安慰了一句:「別太自責,你盡力了。」他自行拿定了注意,「局勢不明,我就先稱病不出吧。」

  殿門外,大臣們很快發覺了端王缺席。

  端王黨臉色都不好看。夏侯泊本人不來,氣勢上就輸了一截。

  原以為幹倒太后就大功告成,沒想到這麼多年,竟讓皇帝在他們眼皮底下悶聲發大財了。

  端王黨恨得牙癢,早已暗下決心,等下上朝要死死盯住皇帝的一舉一動,就像群狼盯緊衰老的首領,只消對方露出一絲虛弱的跡象,便會一擁而上,咬斷他的脖子。

  遠處傳來淨鞭三聲。

  殿門大開。

  夏侯澹閒庭信步似的走到龍椅前坐下,神色跟平日上朝時沒什麼區別——百無聊賴。

  直到俯視眾臣行禮時,他突然露出了一絲譏笑。彷彿被他們臉上的表情娛樂到了,無聲地放了個嘲諷。

  眾臣:「……」

  這笑容轉瞬即逝,他隨即憂心忡忡道:「母后突發疾病,朕實在寢食難安。唯有盡快定下盟約,消彌戰禍,才能將這喜事告於榻前,使她寬心。」

  眾臣:「……」

  你是怕她死得不夠快啊。

  夏侯澹抬了抬手指,侍立於一旁的安賢開口唱道:「宣燕國使臣!」

  燕國使臣緩步入殿。

  木雲回頭一看,整個人都木了。

  圖爾已經扯了絡腮鬍,穿上了代表王子身份的華貴裘衣,高大英武,走路帶風。他身後象徵性地跟了一隊從者,是夏侯澹臨時找人假扮的,因為真從者都死絕了。

  除去極少數知情者,大臣們一看他的裝束就瞳孔地震,竊竊私語聲四起:「那不會是……」

  圖爾越過眾人,朝夏侯澹躬身一禮:「燕國王子圖爾,見過大夏皇帝陛下!」

  大臣們瘋了。

  圖爾頂著幾十道顫抖的目光,大馬金刀地坐到了和談席上。

  負責簽盟書的禮部尚書也隨之上前,渾身僵硬,半晌才囁嚅道:「沒想到圖爾王子會白龍魚服,親自前來。」

  圖爾偏過頭,隔著層層玉階與夏侯澹對視了一眼。

  他此時是真正孤身一人,眾叛親離,身陷他國,四面楚歌。幸虧是個久經沙場的老狗,坐在那兒竟也穩如泰山,撐起了檯面:「實不相瞞,我是奉燕王之令前來,但先前隱藏身份是我擅自做主。我與夏國打過許多仗,卻從未真正踏上夏國的土地,看一看這裡的禮教與民風。」

  夏侯澹和顏悅色道:「哦?那你此番觀察結果如何?」

  圖爾:「皇帝陛下在千秋宴上秉公持正,還我等清白。想來上行下效,主聖臣直,兩國的盟約定能長長久久。」

  他睜眼說瞎話,滿堂臣子無一人敢嗆聲。

  一方面是塵埃落定,再出頭也沒用了。另一方面,此時人人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還管得了燕國是戰是和。

  他們只從夏侯澹和圖爾的一唱一和中,聽出一句潛台詞:贏的是朕。

  禮部尚書麻木道:「燕王與圖爾王子有此誠心,令人感佩。」

  夏侯澹:「開始吧。」

  安賢便舉起和談書,當堂朗誦了起來:「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戎而倒載干戈……」

  夏侯澹坐得很直。

  他只能這樣坐著——他的胸前還纏著厚厚的紗布,為防傷口重新開裂,緊緊地裹了一圈又一圈,讓他的上半身幾乎無法活動。

  早上出發之前,庾晚音給他化了個裸妝,遮擋住了慘白的臉色。

  然後她就匆匆離去了,要確認宮中的防衛、太后的情況、端王的異動。

  庾晚音離開後,夏侯澹起身試著走了幾步路,問:「明顯麼?」

  北舟:「太明顯了。你現在路都走不穩,而且這一開口,傻子都能聽出來你氣虛。聽叔的,還是再緩幾天……」

  「緩不了了,夜長夢多。」

  為了幫他爭取到一天的恢復時間,庾晚音幾乎在一夜間挑起了大樑。她像他預想中一樣勇敢,一樣果斷,可他沒有忘記,她也剛剛受了傷、殺了人、目睹了堪稱人間煉獄的慘狀。放到現代,她需要的是毛毯和心理醫生。

  可他給不了。

  他能做的只是不讓她的努力白費。

  夏侯澹喚來蕭添采:「有沒有什麼猛藥,能在短時間內提神提氣那種?」

  北舟怒道:「不行!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嗎?不靜養也就罷了,再用虎狼之方,你還要不要命了!」

  夏侯澹只望著蕭添采:「有,還是沒有?」

  蕭添采猶豫道:「有是有,但正如北嬤嬤所言……」

  夏侯澹:「呈上來。」

  北舟直到他出門都沒理過他。

  安賢:「……各守分土,無相侵犯,謹守盟約,福澤萬民。」

  落針可聞的大殿上,雙方按照流程按下了官印。

  盟約達成。圖爾抬起頭來,一字一句道:「願兩國之間,從此不再有生靈塗炭,家破人亡。」

  就在這一刻,和談成功的消息飛出了皇宮,借著文書、密信、民間歌謠,以最快的速度傳出都城,遍及大江南北,最終傳入了燕國百姓耳中。

  一個月後,燕王札欏瓦罕會勃然大怒,將圖爾打為叛國賊子。至於和談書,那是賊子圖爾冒充使臣團,與夏國私自簽訂,每一條盟約都置先祖的榮耀於不顧。他決然不認,還要割下圖爾的腦袋祭天,平息先祖的怒火。

  趁著圖爾還未歸來,他會搶先圍剿一批圖爾的心腹。

  餘下的圖爾擁躉會在沉默中爆發,斥責札欏瓦罕背信棄義,為君不仁,陷百姓於戰亂。他們迅速集結兵馬,要擁立圖爾為新的燕王。

  兩個月後,圖爾會帶著夏侯澹借他的人手殺回燕國,與己方勢力裡應外合。混戰持續數月,最後以札欏瓦罕身死告終。

  與此同時,圖爾會遵照約定,與大夏互通貿易。邊塞之地商賈雲集,漸漸有了物阜民安的繁華風貌。

  即將隨著大批狐裘香料一道運入大夏的,還有一車車燕黍。

  此時的朝堂上,夏侯澹垂眸望去,透過圖爾,望見了含恨而亡的珊依,也望見了客死他鄉的汪昭。

  目之所及,死去的人與活著的人,每一個都仰視著自己。他們在等待他開口。

  他開口了:「朕年少時,尚未認清這個世界那會兒,做過一些扶危濟世的美夢。以為自己批批奏摺、下下決策,就能讓這國祚綿延,每一塊田地都豐收,每一戶人家都興旺。」

  他迎著眾人的目光笑了笑:「後來那些年裡發生的事,諸位也都看見了。」

  眾臣從未聽過他如此冷靜的聲音。

  他們從字縫裡聽出字來:不演了,攤牌了。

  這個開場白,是打算秋後算賬了啊!太后黨中那幾個熱衷於忽悠皇帝的文臣,此刻已經雙腿發軟,眼神飄向了四周門窗,估算跑路的可能性。

  夏侯澹能感覺到藥效在褪去,胸口那股暖流已經逐漸消失,四肢百骸重又變得僵冷乏力。腦袋裡熟悉的疼痛也回來了,拉著他的神智沉沉下墜。

  他提了口氣:「有人說殺人安人,殺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但坐在這張龍椅上,每一個罪人都是朕的子民。八荒之間,四海之半,所有的苦難都是朕的責任。還要用多少屍骨來安邦,多少殺孽來興國,朕不知曉,卻不可不知曉。這張龍椅於朕而言,便如荊棘做成。」

  所有人都聽懵了。

  夏侯澹:「朕本不該在此。但既然坐上來了,想是天地間自有浩然之道。天生民而立之君,年少時發過的宏願,朕至今不曾稍忘。」

  他的目光從一個個太后黨臉上掃過,又坦然望向端王黨。有一瞬間,木雲與他的視線相撞,雙眸彷彿被火炙烤,倉促地躲開了。

  這皇帝的眼神還跟從前一樣陰鷙,卻又有什麼變了。說這席話時,他眼中的孤絕之意倒似是金剛怒目,自有天意加持,令人惶然生畏。

  在這玄妙的一刻,有幾個敏感的臣子心中閃過一個天人感應般的念頭——

  或許世上是有真龍天子的。

  夏侯澹收回目光,最後一笑:「幸而有眾位愛卿,吾道不孤。」

  人群埋首下去,山呼萬歲。

  皇帝這段話裡隱約藏著句潛台詞:既往不咎,此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這天晚些時候,木雲混在一群同仁間,終於見到了太后。

  他們幾乎不敢相認。

  幾天前還正當盛年、雍容華貴的女人,此時眼歪口斜地倚在榻上,見到木雲,整張臉都漲紫了,口齒不清地喊了起來,依稀是個「死」字。

  木雲哭喪著臉跪下去,啪啪地掌自己的嘴:「臣該、該、該死!臣沒、沒料到那圖爾如、如此狡猾,竟與端王狼、狼狽為奸,躲、躲開了追捕……」

  太后哪會讓他自扇幾個巴掌就混過去,恨得雙目暴突,還在嚷嚷著「死」。

  跪了一地的臣子全部假裝聽不懂,喃喃地勸她聖體要緊,寬心息怒。

  就連平日最得她信任的大宮女都一臉木然地立在一邊。

  大宮女見到太后「中風」後口涎橫流的模樣,就知道大勢已去。

  說來也巧,多年之前,那個威嚴的老太后就是中風後沒過多久就離世了。再往前,夏侯澹的生母慈貞皇后也是這樣早逝的。

  這一次與那幾次的中風,因由是否一樣,大宮女不敢細想,也沒心思再猜。

  她此時只想著太后一倒,自己要做什麼才能保住這條小命。

  太后扯著嗓子嚷嚷了半天,最後帶上了哭腔,喊的內容也變了,似乎是「救命」。空氣中泛起一股異味,她失禁了。

  幾個臣子擠出幾句寬慰之言,勸她好生將養,便逃也似地倉皇告退。

  走出宮門,幾人面面相覷,表情都是苦不堪言。

  有人壓低聲音,暗含希望道:「聽陛下今日早朝說的話,似乎沒有清算的意思。他還有端王這麼個勁敵,想在朝中站穩腳跟,便需要培養自己的勢力……」

  「你的意思是,他會拉攏我們?」

  木雲半邊臉還高高腫著,聞言在心中冷笑一聲,擺出一臉誇張的畏懼表情:「趕、趕緊辭官吧。皇帝連、連弒母都不怕!」

  另一個臣子愣了愣:「你說的也對,那一位遠非仁主,現在不清算是因為我們還有用,等他滅了端王之後呢?與其等他兔死狗烹,不如趁早告老辭官,才是真的保命之道啊。」

  於是眾人各存心思,分道揚鑣。至於有幾人跑路、幾人找夏侯澹投誠,便只有天知道。

  木雲不知道自己這番表現有沒有被端王的探子查到。他希望探子能如實匯報給端王,好讓自己洗清叛徒的嫌疑。

  事情發展似乎如他所願,端王重新召見了他,還透露給他一條新情報:「我派人上邶山查看過了。享殿裡留下了幾個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麼武器打出來的。皇帝能逃出生天,應該是留了一手。」

  木雲忙不迭出主意:「既然如此,不宜正面交戰,只能攻其不備,讓他來不及反擊。殿下還記得先前商量過的那個計劃麼?」

  夏侯泊沉默。

  沉默就代表他記得,但還在猶豫。

  木雲:「殿下,此事宜早不宜遲,萬萬不能放任他坐大啊。」

  端王為了名正言順,籌謀了這麼多年,想要借圖爾之刀殺人卻又失敗,現在已經被逼到了不得不親自動手的境地。即使成功奪權,也落了個千古罪名。

  木雲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當然,咱們必須師出有名。我近日先派人在民間散播流言,說那場雷雨是因為皇帝弒母,蒼天降下警示。過些時日再照那個計劃行動,正好還有個呼應,百姓只會覺得暴君死有餘辜。」

  良久,夏侯泊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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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3:1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下蠱

  滿朝文武惶惶不可終日的同時,被他們視作魔王出世的夏侯澹,正在床上躺屍。

  蕭添采開的猛藥只夠他撐到下朝,藥性一消就被打回瞭解放前。

  這一天冷得出奇,連日秋雨過後,寒風從北方帶來了入冬的氣息。北舟忙進忙出,指揮著宮人燒起地龍、更換羅衾,就是不搭理夏侯澹本人。

  等餘人退下,他又自顧自地整頓起了暗衛。

  夏侯澹陷在被窩裡半死不活:「北叔。」

  「……」

  「北叔,給點水。」

  「啪」的一聲,北舟冷著臉將一杯熱水擱到床邊,動作過大,還濺出了幾滴。

  夏侯澹:「……」

  庾晚音對外還得做戲做全套,表現得對情況一無所知。

  出門之後,她被其他驚恐的嬪妃拉到一起,竊竊私語八卦了一番。又跟著她們到太后的寢殿外兜了一圈,請安未遂;到皇帝的寢殿外探頭探腦,被侍衛勸退。

  一整套過場走完,她已經冷到感覺不到自己的腳趾了,搓著手念出最後一句台詞:「看來是打探不出什麼消息了,咱們先散了吧。」

  結果被一個小美人挽住了胳膊。

  小美人巧笑倩兮:「庾妃姐姐不用急,至多今夜就該聽到了。」

  庾晚音:「啊?」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來。又有人挽住她另一邊胳膊,悄聲道:「姐姐,太后病倒,現在沒人送避子湯了,正好加把勁兒留個龍種呀。」

  「對對,我前日學了個時興的牡丹妝,可以為姐姐化上。」

  「說什麼呢,庾妃妹妹容顏極盛,再去濃妝豔抹反而折損美貌!上次花朝宴上,那謝妃處心積慮塗脂抹粉,在妹妹面前不也像個笑話一般?倒是我這薔薇露不錯,妹妹你聞……」

  庾晚音:「……」

  她想起來了,邶山之變發生前,這邊的宮鬥戲碼應該是剛演到自己復寵。

  呼風喚雨的太后倒了,不僅前朝在地震,連帶著後宮也得抖三抖。

  於是庾晚音搖身一變,成了重點巴結對象。

  挽著她的小美人,父兄都是太后黨,自己從前又依附於淑妃,跟著踩過庾晚音。如今急得花容憔悴,生怕庾晚音一朝得勢,吹枕邊風報復自己,甚而累及娘家。所以忙不迭過來示好。

  卻也有頭鐵的,覺得庾晚音小人得志,陰陽怪氣地勸了句:「那聖心一向易變,依我看,妹妹還是悠著點為好呢。」

  庾晚音又想起來了,這原本似乎是一篇宮鬥文。

  可她到現在也沒記全她們的名字。

  禍國妖妃庾晚音面對著神態各異的眾人,醞釀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覺得吧,這宮裡歷來比相貌、比家世,氛圍不太友好。」

  眾妃:「?」

  庾晚音:「而且古來後宮平均壽命太短了,這種局面對大家都不利啊。我倒有個提案,以後可以引進一下乒乓什麼的,把競技精神發揮在有意義的地方,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提高身體素質,關照精神健康。」

  死寂。

  半晌,挽著她的小美人問:「乒乓是什麼?」

  等眾人散去,庾晚音又從地道折回夏侯澹的床底下。

  剛一探頭就被撲面而來的暖意撞得一激靈。

  地龍燒得內室溫暖如春,頭頂傳來夏侯澹低低的說話聲:「……太醫不行的話你頂上,最好讓太后撐滿一個月。」

  蕭添采:「臣盡力而為。」

  謝永兒的聲音響起:「我能問問為什麼嗎?」她語帶恨意,還記著太后的打胎之仇。

  夏侯澹:「不能。」

  庾晚音趴在床底陷入沉思。

  太后黨這兩天遞上來的摺子能把御書房淹了,討饒投誠的、告老辭官的、趁機告狀鏟除異己的,堪稱群魔亂舞。夏侯澹全都仔仔細細地讀了,還預定了分批召見他們。

  現在回頭分析,她才想明白夏侯澹當時沒殺太后,還有另一層目的:留一個緩衝期,將太后的勢力平穩接手過來。

  有端王這個大敵當前,己方勢單力薄,當務之急是在短時間內壯大隊伍。而此時最容易拉攏的盟友,正是那些即將失去利益的既得利益者——兵敗如山倒的太后黨。

  此時妄動他們,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平白給端王作嫁衣裳。那理想中的肅清朝野,只能留到日後徐徐圖之。

  庾晚音雖然沒有親自跟那些臣子打過交道,但看過文中的描寫。那群人對著夏侯澹連哄帶騙、陽奉陰違,對外卻又打著皇帝的名號層層剝削、中飽私囊,種種陰招從未收斂過。僅僅作為旁觀者,她都恨不得快進到秋後算賬。

  但夏侯澹忍下來了。

  無論是在邶山上命懸一線之際,還是現在聲威大震之時,他做出的所有選擇,仔細一想竟然都是最優解。

  論心性,論眼界,都可以算是個優秀的帝王了。

  ——或許優秀得有點過頭了。

  誰能相信這只是個剛穿來一年的演員?

  謝永兒沉默了一陣,後知後覺地品出了其中門道,嘀咕了一句:「狠人。」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夏侯澹:「太后黨裡哪幾個是端王的臥底?」

  謝永兒:「……」

  夏侯澹:「別猶豫了,回頭列個清單,老實交上來。你已經跟我們一條繩了,這一波端王不死,死的就是你,有什麼情報都主動點。」

  謝永兒忍氣吞聲:「知道了。」

  蕭添采跟在謝永兒身後告退,走到無人處,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盯著謝永兒的背影。

  「娘娘。」

  謝永兒回頭。

  半大少年欲言又止了半天:「你不是說,被陛下的真情打動?」

  夏侯澹剛才的表現,就差把「工具人」的標籤釘她腦門上了。

  謝永兒望著蕭添采那不識人間疾苦的天真表情,苦笑一聲:「哪有那麼多人間真情。我只是臨陣倒戈,以圖苟且偷生,活到他們決出勝負罷了。」

  這話說完,她自己聽著都慘淡到難堪的地步。蕭添采愣在原地,明顯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謝永兒撿起碎了一地的尊嚴,吸了口氣:「走了。」

  身後追來一句:「等他們決出勝負……然後呢?」

  謝永兒聽出了他語聲中暗藏的期待。

  然而她這會兒已經意氣不再,也沒心思與任何男人周旋了。她聳了聳肩:「大概是想辦法逃出去吧。」

  蕭添采不吭聲了。

  謝永兒茫然抬頭,望了望被殿簷切割出形狀的天空:「你說好不好笑,我一心想擁有這個天下,卻連這天下長什麼樣都還不知道呢。」

  內室。

  庾晚音從床底下爬了出來:「小會開完了?」

  「開完了。」夏侯澹倚坐在床上。

  庾晚音四肢回暖,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她坐到床沿喝了口茶,皺眉望著夏侯澹:「是我的錯覺嗎,你的臉色怎麼比早上更差了?」

  夏侯澹尚未回答,靠牆站著的北舟突然冷哼了一聲。

  夏侯澹飛快地瞥了北舟一眼。這一眼的意思是:別告訴她我吃藥的事。

  北舟更重地哼了一聲,走了。

  庾晚音:「?」

  夏侯澹:「沒事,只是傷口癒合比較慢。羌國的毒太厲害,能活下來都是奇跡了。」

  庾晚音眯眼打量著他,拖長了聲音:「澹總,你怎麼總有事瞞著我?」

  這句話有沒有一語雙關,只有庾晚音自己知道。

  夏侯澹僵硬地笑了笑:「哪有。」

  不知不覺,庾晚音發現自己已經能從他的表情甚至眼神中,看出許多門道來。

  昨日他剛從鬼門關回來,精神狀態卻出奇地平和。但現在,他那雙濃墨繪就的眼瞳又晦暗了下去,似乎在無聲地忍耐著什麼。

  庾晚音:「你頭又疼了?」

  夏侯澹:「……」

  夏侯澹:「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可比你想像中多。」

  庾晚音沒能等到預想中的反應。夏侯澹根本不接招,裝傻充愣地一笑:「不愧是你。」

  庾晚音釣魚失敗,只得放棄這個話題:「躺下,給你揉一揉。」

  其實按摩並不能緩解他的頭痛。但他喜歡這個提議,欣然將腦袋湊了過去。庾晚音搓熱掌指,熟練地按上他的太陽穴:「閉眼。」

  夏侯澹依言合上眼假寐。

  窗外風聲呼嘯,襯得室內愈發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夏侯澹輕聲開口:「你還好嗎?」

  「我?」

  「山上死的那些人——」他閉著眼,似乎在斟酌措辭,「他們無論如何都會死的。就算完成了任務,也會被端王滅口。所以,他們的死不是你的錯。」

  庾晚音的動作慢了下來。

  她有點啼笑皆非:「你在給我做心理疏導?」

  夏侯澹睜眼望著她,那眼神說不出是什麼意思。

  「咱明明經歷了一樣的事啊,要疏導也該互相疏導。」她輕輕拍了拍他的額頭,「也不是你的錯。」

  夏侯澹仍舊不錯眼地盯著她,久到庾晚音開始覺得莫名。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有東西?」

  「沒有。」夏侯澹終於移開了目光,「身上有點香。」

  「香?」庾晚音低頭嗅了嗅,笑了,「你那些好妃子給我灑的薔薇露。」

  「為什麼要給你灑?」

  庾晚音想起那句「加把勁兒留個龍種」,老臉一熱:「不為什麼。」

  「說啊。」

  「頭不疼了?那我先走了。」

  夏侯澹連忙扯住她的裙擺:「別別別,我不問了……」

  暗衛捧著密信趕到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重傷在床的皇帝,在用生命跟妖妃玩一些拉拉扯扯的游戲。

  暗衛腳下一頓,正要原路退下,夏侯澹卻瞥見了人影:「何事?」

  庾晚音連忙站直了。

  暗衛:「白先生有信。」

  庾晚音:「阿白?」

  暗衛呈上信件,詫異地看了庾晚音一眼,見她毫無迴避之意,而夏侯澹竟也沒趕她,不禁腹誹。他專門負責為夏侯澹傳信,每次時隔月餘回宮一趟,都發現這妃子的地位又有顯著提升。

  她究竟有何過人之處,能讓多年不近女色的陛下迷了心竅?

  夏侯澹已經拆開了信封,抽出信紙掃了一眼。

  暗衛聽見他居然向庾晚音解釋:「我讓阿白派人去幫圖爾,他回信說照辦了。」

  「派人?」

  「……他的江湖兄弟。」

  庾晚音恍然大悟:「這就是你給阿白的任務?你許諾給圖爾的援軍,就是一群江湖中人?等等,阿白不是今年剛出師麼,他是怎麼號召到那麼多人的?」

  夏侯澹:「……」

  夏侯澹語焉不詳:「他有他的法子吧。」

  庾晚音:「阿白還挺厲害。」

  夏侯澹抿了抿嘴,沒接茬,又將信封開口朝下抖了抖。裡面先是照例掉落下幾枚藥丸,接著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東西。

  一枚銀簪,雕成飛鳥振翅的樣子,末端垂落下來的卻不是穗子,而是兩根長長的羽毛。

  這明顯不是送給皇帝的。

  夏侯澹的嘴角沉了下去:「雲雀。」

  他將簪子遞給庾晚音:「給你的,他說你生日快到了,這是賀禮。」

  暗衛的眼神都直了。這麼刺激的場面真的是他能看的嗎?當著皇帝的面,給他的女人送禮?

  暗衛心驚膽戰地偷看庾晚音。

  庾晚音哭笑不得:「他可真不怕死。」

  不是啊這位妃子,你怎麼還有閒心管人家怕不怕死,你自己不怕死嗎?

  庾晚音將簪子拿在手裡掂了掂,見夏侯澹一臉「你敢簪上我就殺了阿白」的表情,忙擱到一邊,勸道:「莫生氣,他對我沒那個意思,江湖人不懂規矩,拿我當朋友呢……」

  夏侯澹陰沉道:「一共只相處過幾天,這就交上朋友了。」

  庾晚音聞著醋味兒居然樂了,心想你當初還裝什麼大氣,可算裝不下去了。

  暗衛窺見她嘴邊的笑意,心梗都要發作。

  庾晚音俯下身去湊到夏侯澹耳邊:「陛下。」

  夏侯澹被她吹得耳朵發癢,將頭偏到一邊。庾晚音跟個千年狐狸精似的,窮追不捨纏著他,幽幽道:「陛下……他只是我的妹妹。」

  夏侯澹:「……」

  暗衛:「?」

  你剛才說什麼?

  庾晚音魔音貫耳:「他說紫色很有韻味。」

  夏侯澹:「…………」

  夏侯澹:「噗。」

  暗衛麻木地心想:這或許就是下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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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3: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火鍋

  夏侯澹躺屍了一天,字面意義上地回了點血,第二天終於能勉強起床,立即人模狗樣地出去跟太后黨打機鋒了。

  庾晚音睡了個久違的懶覺,起床後熟能生巧地換了男裝,帶著暗衛低調出宮,確認無人盯梢後,默默出了城門。

  都城郊外的墓地上,新增了一座石碑。

  碑前的土坑還未填上,旁邊停著一隻空蕩蕩的棺槨。

  庾晚音下車時,眼前已有數人等候:李雲錫、楊鐸捷、爾嵐,還有一對素未謀面的老夫婦。

  寒風比昨日更凜冽,吹得眾人袍袖飄蕩。那對老夫婦身形佝僂,互相攙扶著,望向眾人的雙目浮腫無神,似乎雖然張著眼,卻並未注意到身處何處。直到庾晚音上前,那老婦人才略微抬起頭來,囁嚅道:「諸位……都是我兒的同僚麼?」

  為避開端王的眼線,所有人出城前都喬裝打扮過,也不能自報真名。就連這座碑上刻的,都只是汪昭入朝時用的化名。

  楊鐸捷上前道:「伯父伯母,我們都是汪兄至交好友,來送他一程。」

  其實要說好友,也算不上。

  汪昭這人像個小老頭兒,平時說話字斟句酌,沉穩到了沉悶的地步,沒見他與誰交過心。何況他入朝不久後,就隻身遠赴燕國了。

  老夫婦聞言卻很欣慰:「好,好,至少有這麼多朋友送他。」

  老夫婦顫顫巍巍打開隨身包袱,將一疊衣物放入棺槨,擺成人形。

  侍衛開始填土的時候,庾晚音鼻尖一涼,抬頭望去。天空中飄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李雲錫今早咬牙掏錢買了壺好酒,此時取出來斟滿了一杯,唱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魂兮歸來!哀江南……」

  老夫婦在他沙啞而蒼涼的吟唱中悲號起來。

  庾晚音站在一旁默默聽著,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自己用大白嗓哼小曲兒,被汪昭聽見了。汪昭當時糾結了半天,點評了一句:「娘娘唱出了民生多艱。」

  那就是他們唯一的交集了。

  汪昭是怎樣的人、生平抱負是什麼、有沒有過心上人、臨死前望著夏國的方向想些什麼,她一概不知。

  只知道天涯路遠,青塚無名。

  李雲錫唱完,將杯中酒傾灑到塚前,道:「汪兄,霄漢為帳,山川為堂,日月為炬,草木為樑,你已回家了。」

  餘人也接過酒壺,依次相酬。

  李雲錫最後又倒了一杯:「這是岑兄托我敬你的。」

  庾晚音將地方留給老夫婦哀悼,示意幾個臣子走到一邊。

  她低聲問:「岑堇天怎麼了?」

  李雲錫:「不太好。」

  他嘆了口氣:「昨日聽說燕黍有著落了,他還很高興,約了今天來送汪兄的。今天卻起不了身了。」

  庾晚音回宮時,夏侯澹已經見完了兩撥人,還帶回一條新聞:「庾少卿在想方設法給你遞話。」

  庾晚音神思不屬:「庾少卿是誰?」

  「……你爹。」

  「啊。差點忘了。」

  「估計是在端王手下混得不好,看我這裡有戲,想抱你的大腿求個新出路。這人在原作裡就是個路人甲吧?要不然給他個……」夏侯澹語聲一頓。

  庾晚音望向他。

  夏侯澹:「你哭過?」

  「沒有。」庾晚音的眼眶確實是乾燥的。她忘了自己多久沒哭過了。

  她說了岑堇天的事。

  夏侯澹提醒道:「他原本就是要病死的。」

  「但原作裡他至少活到了夏天,旱災來了才死。」

  「那是因為他以為能看見豐收,吊著一口氣呢。現在他知道有旱災,也知道百姓能挺過旱災,不就沒掛念了。」夏侯澹語聲平靜,「對他來說是HE了。」

  庾晚音有些氣悶。

  她想說這怎麼能算HE呢,他們當初明明許諾,要讓岑堇天活著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然而在用這句話換取他的效忠時,他們就心知肚明,時間多半是來不及的,這願景注定只能是個願景。

  但她還沒出口,夏侯澹卻像是預料到了她的台詞,用一種教導孩子般的口氣說:「晚音,千萬不能忘了他們是紙片人。忘記這一點,你會被壓垮的。」

  那蒼涼的歌聲和悲號還縈繞在耳際時,「紙片人」這個詞就顯得格外刺耳了。

  庾晚音脫口而出:「你在邶山上聽見汪昭的死訊時,不是這個反應啊。」

  夏侯澹的眼神有剎那的沉寂:「所以我也得提醒自己。」

  庾晚音啞口無言。

  夏侯澹似乎認為話題自動結束了:「最近外頭很危險,不要再出宮了。想探望岑堇天,可以派人去。哦對了,要召你爹進宮來見嗎?」

  「不見。」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我不見他,他就永遠是個紙片人。」

  夏侯澹:「……」

  夏侯澹忽然記起,自己曾經向她保證過,她永遠都不需要改變。

  是他食言了。

  他不想看她痛苦,所以試圖剝奪她感知痛苦的權利。

  過了好幾秒,夏侯澹輕聲問:「晚上吃小火鍋嗎?」

  「……啊?」

  夏侯澹笑了笑:「你不是一直想湊齊三個人,吃小火鍋、打鬥地主嗎?現在有謝永兒了,我把北叔也拉來,咱們可以教他打牌。」

  庾晚音強迫自己從情緒中走出來:「你傷口還沒好呢,不能吃辣吧?」

  「可以做鴛鴦鍋。」夏侯澹對小火鍋有種她不能理解的執念。

  天黑得很快,宮燈黯淡的暖光照出紛紛揚揚的白雪。

  庾晚音去偏殿找謝永兒了。為防端王滅口,謝永兒現在對外稱病不出,其實一直獨自躲在夏侯澹的偏殿裡,整日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夏侯澹跟著走到庭中,揮退了撐傘的宮人,轉頭望向北舟所在的房門,腳步卻遲遲沒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拂去肩上的落雪,上前敲了敲門:「叔,吃火鍋嗎?」

  門開了,北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當朝暴君低眉順眼:「別生氣了,當時吃藥也是別無他法。」

  北舟無聲地嘆了口氣。

  夏侯澹:「……叔。」

  頭頂一重,北舟在他腦袋上按了一下:「我說過,你是南兒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叔在這世上無親無故,費盡力氣護你周全,可不是為了什麼家國天下。你再為這勞什子皇位多折一次壽,叔就把你綁著帶走,丟去天涯海角度過餘生,聽懂了嗎?走吧。」

  北舟沒等他回答,自行走了。

  夏侯澹還低著頭站在門邊。

  庾晚音穿來的時間太短,還沒見過足夠的生離與死別,不明白他人的善,最終都是灼身的火。

  小火鍋咕嘟作響,北舟吃得直嘶涼氣。

  庾晚音招呼謝永兒:「站著幹嘛,幫忙下鍋。」

  謝永兒整個人還是懵的。她沒想到自己穿來之後第一次吃上火鍋,竟是在這種情況下。

  她面前的狗男女已經自顧自地聊了起來,似乎在交流今天的新情報。

  夏侯澹:「民間已經有傳言了,說太后是我害的,那場雷雨是對我為君無道的天罰。」

  庾晚音:「好傢伙,端王黨散播的流言吧?這是要打輿論戰的節奏啊。不要蔥,謝謝。」

  夏侯澹:「也可能是殘餘的太后黨。蝦滑要下紅鍋嗎?」

  北舟抬頭插言:「誰在傳這些,我去抓一個宰了,殺一儆百如何?」

  「不行。」庾晚音和謝永兒異口同聲。

  庾晚音:「?」

  資深追星女謝永兒:「輿論戰我懂啊,封口只會適得其反。要用魔法打敗魔法,你也找些人去街頭巷尾,說端王不仁不義,派人去邶山暗殺你和太后,幸而你真龍天子洪福齊天,天降九九八十一道閃電,劈死了所有刺客。」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有點浮誇。」

  庾晚音:「確實。」

  「百姓不怕浮誇,魚腹藏書他們都信,越浮誇傳得越廣。」謝永兒侃侃而談,「夏侯泊一直不反,你們知道為什麼嗎?他這人其實一直堅信自己是天降正義、大夏救星,所以執著於師出有名。現在這些流言,聽上去是他逼不得已要親自動手了,在做鋪墊呢。」

  「啪啪啪」,庾晚音鼓起了掌。

  「永兒,端王能折騰這麼多回合,原來都是因為有你撐著。」

  謝永兒不太自在地笑了笑:「他段位比我高多了。」

  「那是因為你心中有情,你比他像個人!」

  夏侯澹沉吟:「既然如此,我們也不能無緣無故突襲他,否則弒母加弒兄的罪名扣下來,日後朝中人心不穩。」

  庾晚音:「按照胥堯書中所記,有兩種刺殺你的方案,都是在太后死後的。一個在靈堂裡,一個在出殯時。但如今局勢變了這麼多,端王會選哪種,又或是都不選,我也說不好。我覺得應該先針對這兩個方案做好防備,端王那邊也派人盯緊了,一旦他有異動,咱們就能抓個現行,名正言順地把他辦了。」

  提到胥堯的書,謝永兒的耳朵動了動,抬頭望向庾晚音:「說起來——」

  「怎麼?」

  「你上次告訴我,胥堯記錄的計劃,跟我最初的提議都有些出入。」謝永兒越說越慢,「但你是怎麼知道……」

  你是怎麼知道我最初的提議的呢?

  我明明只告訴了夏侯泊一個人。

  難道以他那完美反派的做派,竟會轉頭說給你聽麼?

  當時她被突如其來的衝擊攪亂了思緒,沒想到這一節。

  這幾天情緒逐漸平復後,這個問題一次次地浮上心頭,又被她一次次地壓下去。

  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答案。

  庾晚音飛快地與夏侯澹對視了一眼,神情如常,拍了拍她:「也是胥堯倒戈後告訴我的。你那些提議,端王都找胥堯商量過。」

  「啊。」

  內心深處,謝永兒覺得這個解釋也有牽強之處。但如果不是端王,也不是胥堯,難道庾晚音還真開了天眼嗎?

  ——天眼。

  謝永兒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不該再順著這個思路尋覓下去了。否則最終找到的,也不會是自己喜歡的真相。

  肩上一緊,庾晚音攬住了她:「妹妹,男人這種東西,天涯何處無芳草,回頭咱去別處找。」

  夏侯澹莫名其妙地看了庾晚音一眼。

  夏侯澹:「這也是你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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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3: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條件

  在某人的有意控制下,太后的病情反反復復,吊著不少人的心上上下下。直到整個太醫院輪番請罪了一遍,事實終於逐漸明朗:她是真的好不起來了。

  就在這數日之間,太后黨樹倒猢猻散。幾個出頭的被褫了,一批辭官的獲准了,剩下的囫圇並入了皇帝麾下,連官職都基本沒什麼變動。

  那些空出來的位子,被一些新人填補了。

  爾嵐和李雲錫都升了職。

  楊鐸捷終於揮淚告別欽天監,轉頭敲鑼打鼓入了吏部。

  許多平日裡被各部壓在底層悶頭幹活的小官吏,此番都被悄然提了上去。

  一切發生得無聲無息,甚至因為過於平靜,讓人少了幾分風暴過境的實感。

  為此,渾水摸魚的炮灰們還在感慨皇帝走了狗屎運,那些入局最深的聰明人卻已經生出幾分膽寒。

  他們感受不到風暴,是因為風暴都被扼殺在了青萍之末。

  先前只知道端王是個人物,現在才驚覺,原來還有更狠的在上頭。

  單看誰陞官、誰丟命,就能發現皇帝裝了這麼多年瞎,其實看得比誰都清楚。他像一條最劇毒、最狡詐的蛇,在沒有十足把握前可以徹底僵死,任人踢打踩踏都絕不動彈。但等你瞧見他露出獠牙,你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於是恐懼的更恐懼,膽大的卻生出了別的心思。

  朝中不乏恃才之輩,只是在這烏煙瘴氣中熬到今天,基本都心灰意冷了。此時太后一倒,風向隨之一變,他們隱約嗅到了大展宏圖的希望。

  甚至連端王黨中都有幾個冒險跑來找皇帝投誠。他們以前哀嘆生不逢明主,只能將希望寄託在端王身上,等著他取而代之。如今一看,倒也不用費這個周章。

  就這樣,隨著太后黨的消失,朝中多出了一批擁皇黨。

  木雲急了。

  木雲一心要保住在端王手下的地位,混在太后黨中找皇帝磕了頭表了態,轉頭就忙不迭地吩咐手下,加大力度傳播流言,務必讓暴君無道的形象深入人心。

  他為端王幹了這麼多年髒活,自認為熟能生巧,天衣無縫。

  結果忙完一天剛回家,等待他的是一張聖旨。

  夏侯澹隨便找了個罪名,將他革職查辦了。

  木雲大驚失色,想破腦袋也沒明白自己在何處露出了馬腳。直到聽說端王手下的其他臥底也被一鍋端得乾乾淨淨,他才恍然大悟——有人把整個名單列給夏侯澹了。

  「謝,永,兒——」木雲將這幾個字咀嚼出了血味。

  與此同時,端王黨正在進行這個月的第十八次緊急會議。

  臣子們著急上火,千方百計暗示端王該動手了,皇帝在飛速成長,晚一天動手就少一分勝算。

  夏侯泊面上一派莊嚴,優雅的眉目間隱現憂愁:「陛下雖然為君有過,畢竟仍是本王的親生兄弟。他不仁,我卻不可不義。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若與他一樣不擇手段,又怎麼對得起諸位的拳拳之心?」

  臣子們熱淚盈眶:「殿下!」

  夏侯泊溫聲勸慰:「諸位務必安穩勿燥,多行不義必自斃,要相信他的果報很快就來了。」

  夏侯泊送走臣子們,大門一關,喚來死士:「按照計劃去佈置。」

  死士:「殿下,聽說謝妃已經倒戈,她又常能未卜先知,會不會將我們的計劃也報給皇帝?」

  夏侯泊微笑:「以前她出的主意,我在實行時都會改變一些小小的細節,她並不能察覺。這次也一樣,我會在計劃當日,臨時讓你們去多辦一件小事。」

  他揮退眾人,低頭拉開床頭的暗格,取出一隻繡工粗糙的香囊,捏在修長的手指間晃蕩了兩下。

  如果謝永兒真有天眼,就會發現他手中把玩的香囊,並不是自己所繡。

  庾晚音打了個噴嚏。

  她正在翻奏摺。

  夏侯澹最近拖著尚未痊癒的傷口,成日撐出生龍活虎的樣子與人周旋,往往一回寢殿就直接躺下了。庾晚音為了減少他的工作量,坐在床邊一張張地翻奏摺,一目十行地掃過去,總結道:「章太傅歌功頌德了三百字,重點是吹了句自己侄子。」

  夏侯澹:「呸,他侄子是個智障,晾著吧。」

  庾晚音將它丟到「不重要」的那一堆,又翻到下一張,笑了:「李雲錫的。」

  自從朝中開始變動,她就沒見過李雲錫等人了。

  夏侯澹不再與他們私下接觸,還特別告誡幾人,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少與人議論皇帝,更別讓自己成為擁皇黨裡的出頭鳥。

  李雲錫已經在朝堂中摸爬滾打了一些時候,也懂了些好歹。收到夏侯澹的告誡,他奇跡般領會了用意:皇帝對勝利並無絕對把握。萬一最後贏的是端王,皇帝也要盡量保住這一批臣子,確保端王得勢後不因記恨而毀了他們。

  李雲錫感動得潸然淚下,卻又不能進宮謝恩,最後洋洋灑灑寫了張陳情表,恨不得磕出點血來塗上去。

  庾晚音看得直樂:「有幾個字都糊了,不會是邊哭邊寫的吧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

  夏侯澹轉頭望向她:「怎麼了?」

  庾晚音盯著奏摺:「他說岑堇天快不行了,想再見你一面。」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夏侯澹坐了起來,正視著她:「我現在不能出宮。」

  「我知道,那我——」

  「你也不能去。我那天就說了,外面不太平。」

  庾晚音急了:「我剛想起來,我可以帶蕭添采去看他啊,就算治不好他,哪怕讓他走得舒服點呢?當初是我們忽悠他入朝的!」

  「那讓蕭添采自己去,你別去。」

  「蕭添采這人只跟謝永兒一條心,對你我可是挺有意見的,萬一他糊弄我們……」

  「晚音。」夏侯澹打斷了她,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強硬,「別去。岑堇天有什麼遺言,可以讓人轉達。」

  庾晚音不認識般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輕聲問:「你想讓他也在死前望著皇宮的方向嗎?」

  有床幔遮擋,夏侯澹的臉龐隱在陰影中,蒼白而模糊,讓她突然回憶起了初見之時,自己得知他身份之前的恐懼。
他的語氣也像那時一樣疲憊:「等我下了地獄再還他的債。」

  庾晚音還是出了宮。

  傍晚,趁著夏侯澹召見別人,她帶上蕭添采與暗衛,熟門熟路地溜了出去。暗衛早已習慣她在宮中為所欲為,根本沒想過她這次竟是抗旨。

  他們照常確認了無人尾隨,庾晚音擔心夏侯澹發現後派人來追,催著馬車直奔岑堇天的私宅。

  那片熟悉的試驗田已經被積雪掩埋,看不出作物的模樣。

  出來迎客的是一個出乎她意料的人——爾嵐。

  爾嵐見過庾晚音男裝,一眼認出了她:「娘娘。岑兄病重,又無親友在身邊,我來幫忙。」

  庾晚音顧不上寒暄,忙把蕭添采推了進去:「讓他給岑大人看看。」

  蕭添采不情不願地搭上了病人的脈。

  岑堇天費力地撐開眼簾,望見了庾晚音。他面現急切,略去所有虛禮,用僅存的力氣道:「娘娘,燕黍在各種田地的耕作之法,我已寫入冊中……」

  爾嵐幫著將冊子遞給她。

  岑堇天曾說過這玩意需要兩三年才能試驗出來,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竟趕出來了。

  庾晚音鄭重道:「放心吧,圖爾答應了一到燕國就將貨物運來,開中法也在照常實行,開春時全國的農戶都會種上燕黍。」

  岑堇天:「倉廩……」

  庾晚音:「戶部檢查過各地倉廩儲備了,旱災一來,怎麼調劑賑災都已有數。等到旱災過去,還會讓各地照著你的冊子調整作物種類。」

  「陛下……」

  「陛下一切安好。他很掛念你,無奈身不能至,讓我代勞。」庾晚音張口就來,「他讓你好好養病,等明年田裡的燕黍成熟時,咱們一起去看。」

  岑堇天面露微笑,慢慢頷首。

  蕭添采診完了脈,回身將庾晚音拉出了屋,低聲道:「沉痾難愈,應該是出生就帶了惡疾,拖到現在,已經無力回天。」

  庾晚音心中一緊,還不肯放棄希望,疑心他沒有使出全力,又不知該如何求他,只能深深躬身:「蕭先生。」

  蕭添采大驚:「娘娘使不得!」

  庾晚音:「屋中那位,是所有大夏百姓的恩人,求蕭先生讓他多活一些時日,哪怕看到一次豐收也好。」

  蕭添采:「……」

  他沉思了片刻:「只是多活幾個月的話,或許有法子。」

  庾晚音正要高興,又聽他道:「但我有個條件。」

  「什麼?」

  「我見陛下對娘娘甚是信任,等他解決了端王,娘娘能不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讓他放謝妃自由離開?」

  庾晚音:「……」

  她肅然起敬:「蕭先生真是情深似海。」

  斯文少年被這用詞噎了一下,尷尬得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見她鬱鬱寡歡,心中……算了,娘娘就說行不行吧。」

  「行,當然行,別說放走謝永兒,就是把你一起放走也行,你們可以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蕭添采:「……我並不……」

  蕭添采:「謝娘娘。」

  蕭添采去開藥方了。

  庾晚音望著那片積雪的田地,聽見身後靠近的腳步聲,微微偏了偏頭:「蕭先生很厲害,應該能讓他多活幾個月。」

  爾嵐:「嗯。」

  她們同時陷入沉默,並肩望著空曠的雪地。

  庾晚音小聲問:「岑大人知道你是女兒身麼?」

  這是她第一次說破這個事實。

  爾嵐平靜地搖搖頭:「他只當我是好友。」她自嘲一笑,「他都這樣了,何必再讓他平添煩惱呢。」

  庾晚音聽出來了什麼,有些震驚:「你對他——」

  爾嵐沒有否認:「我的心思是我自己的事。」

  她似乎察覺了庾晚音的難過,笑著摸了摸後者的頭。

  爾嵐生得高挑,眉目間暗含英氣,扮作疏闊男兒也毫不違和。此時低低說話,才顯出女兒聲線:「我生於商賈人家,幼時有神童之名,過目不忘。父母家境殷實,也就隨我跟著兄弟一道念書。長到十五歲,我才發現身為女子,讀再多聖賢書都沒用,我還是得嫁給一個木訥男人……」

  庾晚音愣了愣,沒想到她還結過婚。

  但轉念一想,爾嵐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放在這個時代,再過幾年都能當奶奶了。

  爾嵐:「後來男人又死了,我在家中守寡,成了左鄰右舍的談資。他們這一天若是沒別的可聊,就聊我是不是又穿得太俏、多看了哪個男人一眼。終於有一天深夜,我跳入了河中,想著如果不能游到對岸,我就死在河裡。

  「我游過去了。於是我繼續往前走,再也沒有回頭。走啊走啊,到了都城,遇到了你們,入了戶部,幹了好多事……」

  她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等到局勢穩定,四海清平,也就到了我退隱之時吧。」

  庾晚音明知故問:「為什麼?」

  「你能看出我是女人,別人遲早也能看出。與其等到那時被人參本,不如急流勇退,再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度過餘生。有此一遭,我終於也算活過愛過,再無遺憾。」

  爾嵐轉頭看著庾晚音:「其實,汪兄、岑兄一定也不遺憾。所以不要傷懷了,晚音。」

  蕭添采要留下煎藥,庾晚音卻怕夏侯澹著急,便將他留在岑堇天處,自己先回宮了。

  ——也幸好她如此決定。

  馬車行到半路,窗外傳來暗衛的聲音:「娘娘,後頭有人尾隨上來了。」

  「是陛下派的人麼?」這是庾晚音第一反應。

  暗衛:「不是。來者不善,咱們得快點回去。」

  馬車驟然提速,疾馳一陣,又猛然急停。庾晚音整個人向前撲去,撞上了車廂木壁。

  窗外傳來紛亂打鬥聲,暗衛低叱道:「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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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4: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同類

  馬嘶聲。來人在混戰中砍斷了車靷,受驚的馬匹絕塵而去,將庾晚音的馬車留在了包圍圈中。

  車廂一陣搖晃,庾晚音勉強穩住身形,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槍,抬手將車簾掀開一角朝外窺探。

  天色已經昏暗下來,街上的百姓早就逃了個乾淨。來者有十餘人,蓬頭垢面似是地痞,然而與訓練有素的暗衛纏鬥在一起,竟完全不落下風,還堵住了她所有逃跑的路徑。

  是沖著她來的。

  她失算了,帶的人手也遠遠不夠,沒想到對方會囂張到明目張膽當街殺人。

  自己如果死在這裡,夏侯澹會是什麼反應?

  暗衛寡不敵眾,一時不妨,讓人越過防衛竄上了馬車。來人砍倒車夫,「唰」地撕扯下簾布,縱身躍上車廂,瞧見庾晚音,舉刀便朝她砍來!

  庾晚音腦中一片空白,條件反射地將手縮入袖中握住了槍——

  對方的身形似乎凝滯了一瞬,眼珠子朝下一轉,目光隨著她的手部移動——

  庾晚音已經抽出槍來,對準了他的腦門——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她詭異地頓住了。

  不對。

  她這一頓,對方竟也隨之一僵,甚至半途收刀橫於胸前,那是個下意識的防衛動作。

  不對!

  這個念頭尚未完全成形,她的身體反應卻比腦子更快,像是從數次死裡逃生中練就了玄妙的本能,肌肉死死繃緊,硬生生止住了扣動扳機的動作。

  下一秒,破空之聲傳來,那人胸口透出一枚染血的箭頭。

  庾晚音的槍重新滑入袖中。

  面前的刺客雙目暴突地瞪著她,搖晃一下,倒了下去。

  他這一倒,車廂門口再無遮擋。庾晚音喘息未定,看清了車外站著的人。

  夏侯泊一身白衣,長髮半束,玉樹臨風地立在街上,手中穩穩握著一張雕弓。顯然剛才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

  夏侯泊也看清了車廂裡的人。

  她作男裝打扮,兩手空空,嚇得面色慘白。

  四目相對,只一個眼神,庾晚音就知道端王已經透過這層偽裝識出了她——或者不如說,他早在出手之前就知道車裡是她。

  夏侯泊聲音安定:「何方狂徒目無王法,竟敢當街傷人?」他吩咐手下,「全部抓起來,將車上那屍身也拖下去,莫讓這位公子受驚。」

  他的手下領命助戰,幫著庾晚音的暗衛,三下五除二解決了那群「狂徒」。接著走到車前拖走了屍體,又恭恭敬敬將庾晚音扶了下來。

  庾晚音:「……多謝端王殿下相救。」

  夏侯泊故作不識,笑道:「你認得本王?俗話說救人救到底,公子的馬車壞了,眼下天色已晚,不若讓本王載你一程。」

  哦,原來如此。

  庾晚音腦中那個閃電般冒出的念頭,到此時終於轉完了。

  方才那個刺客的表現,似是一早料定了她藏有武器,而且還對這武器的威力有所提防。

  但他怎麼可能知道她有槍?她的子彈在這世上留下的僅有的痕跡,是在邶山上,而當時她明明喬裝打扮了……

  ——邶山。

  誰會去費心調查邶山上的痕跡?就算看見彈孔,常人頂多懷疑到夏侯澹頭上,誰會想到那痕跡可能與她一介宮妃有關?

  答案就站在她眼前,正對她微微含笑。

  夏侯泊指了指自己的馬車:「公子,請。」

  這是一齣自導自演的大戲。殺她的和救她的,都是端王安排的人。

  他們顯然不是想要她的命,否則也不用繞這麼大彎子,直接砍死她就完事了。如果她沒有猜錯,這整一齣戲都是為了逼她出招自保,以便摸清她帶沒帶武器、這武器有何秘密。

  端王在試探她,也是試探夏侯澹的底牌。

  但到目前為止,他沒能試出來。

  庾晚音笑了笑:「那就有勞殿下了。」

  她飛快地與暗衛交換了一個眼神,用眼色示意他們不要妄動,便從容登上了端王的車。

  馬車徐徐起步,夏侯泊坐在庾晚音身旁,笑問:「公子家在何處?」

  「殿下說笑了。」庾晚音直接攤牌,「請送晚音回宮吧。」

  夏侯泊便也不裝了:「晚音沒受傷真是萬幸,還好我恰巧在附近,聽見動靜及時趕到。」他關切地看著她,「最近城裡亂得很,你怎會在這時跑出宮來?」

  庾晚音:「……有個臣子生了病,正巧我家中有個未出閣的幼妹心繫於他,托我去相看。我便以探病為由,對陛下說想要出宮。他最近不知為何對我甚好,便答應了。」

  隱瞞是沒有用的,對方能跟蹤她至此,就能查出她到過何處。她只能在言語間將岑堇天說得輕描淡寫。

  夏侯泊捕捉到了關鍵詞:「你對他這麼說……其實卻不然麼?」

  從剛才開始,庾晚音心裡一直有個疑點:夏侯泊完全可以迅速殺了她,再從她的屍身尋找他要的答案。但他卻寧願背刺幾個手下,也沒動她。

  剛才那一幕發生在大街上,還拖了這麼久時間,夏侯澹肯定已經聽說了,說不定已經派人追來。這輛馬車如此顯眼,想悄然將她綁去別處也不太可能。這麼說來,夏侯泊居然是真的打算將她毫髮無損送回宮中麼?

  為什麼?

  庾晚音若是不瞭解夏侯泊的本性,對著他溫情脈脈的眼神,很難不想歪。

  但她太清楚此人是個什麼老狗比了。

  首先排除他對自己動了真心的選項。

  她在心中迅速分析:她和夏侯澹只要出了寢殿大門,就一直持之以恆地演著追妻火葬場的戲碼,夏侯澹多有忍讓,而她若即若離。也就是說在普通宮人眼裡,他們的關係並沒有那麼密切。

  寢殿內部不知經過了多少輪血洗,剩下的都是不會洩密的人。

  如果夏侯泊真的知道她的「天眼」幫了夏侯澹多少,還會多此一舉來試探嗎?

  所以,他不知道。他說不定甚至還沒放棄拉攏自己。

  思及此,庾晚音緩緩露出憂愁的神色:「其實,我只是在宮裡待不下去了,想出來勘察路線,準備日後找機會逃出城去。」

  夏侯泊微微抬眉:「陛下不是你的良人麼?」

  庾晚音苦笑:「他喜歡的是我,還是我那時靈時不靈的天眼,想必殿下心中也明白。你們神仙打架,我等小鬼遭殃。事到如今,我對良人已經沒了念想,只想跳出這處龍潭虎穴,安度餘生罷了。」

  夏侯泊詫異地望著她:「我心中明白?」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怒意,「我與他並不相同。晚音,你這麼害怕,為什麼從不找我呢?」

  庾晚音:「……」

  那個錯誤選項蠢蠢欲動地冒出一個頭,被她再度重重劃去。

  這演技,擱現代也能拿個影帝了。就是不知道夏侯澹跟他對戲的話誰會贏。

  夏侯澹……夏侯澹現在在做什麼?他會不會沉不住氣,派人攔下端王的馬車?如今局勢危如累卵,任何一顆火星都可能提前點燃戰火,而他們還沒做好佈置……

  庾晚音用指尖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她要穩住夏侯泊。

  她閉了閉眼,在影帝面前兢兢業業地祭出了畢生演技,愁腸百轉道:「晚音在殿下面前,自知比不過謝妃。」

  也不知演得怎麼樣,有沒有表現出那種對洶湧暗流一無所知、滿腦子只有戀愛的傻缺感。

  夏侯泊:「……」

  夏侯泊笑了:「晚音沒有用天眼看到麼?」

  庾晚音:「看到什麼?」

  她等著對方說「謝永兒背叛了我」,卻聽到了一句預想之外的台詞:「看到我的未來。」

  庾晚音:「?」

  「謝永兒曾說,她預見我挽狂瀾於既倒,開創盛世,功標青史。」夏侯泊直視著她的眼睛,「她說的是真話麼?」
庾晚音心中咯噔一聲。

  死亡二選一。

  她若說「是」,等於給夏侯泊白送一波士氣,還會讓自己顯得更可疑——明知道對方會贏,為何遲遲不投奔他?

  她若說「不是」或者「沒看見」,夏侯泊信不信另說,她自己能不能平安下這輛車都是個問題。

  夏侯泊:「嗯?」

  庾晚音來不及細想,脫口而出:「以前確實沒有預見,只是私心向著殿下,所以才會用密信為殿下出謀劃策。近日,我倒是夢到了殿下受萬民朝拜的畫面。但在那個畫面中,殿下身旁之人並不是我。」

  「哦?不是你,難道是謝永兒?」夏侯泊似乎覺得無稽。

  說謝永兒就更不對了,他現在已經視謝永兒為叛徒,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謊言。庾晚音心中為謝永兒覺得可悲,面上卻微露困惑之色:「似乎也不是謝妃。那女子長得有些像謝妃,卻更年輕。又有些像小眉,卻更端莊貌美。殿下注視那女子的眼神,是我從未肖想過的。」

  這話一出口,夏侯泊不出聲了。

  庾晚音自己回味了一下,驚覺自己竟然歪打正著交了滿分答卷。這個答案直接堵死了夏侯泊的所有下文,還合理解釋了她先前的所作所為。

  為何不接受皇帝,反而一心想逃?因為預見到了皇帝會倒。

  為何明明喜歡端王,卻遲遲不找他尋求庇護?因為他的未來裡沒有她的位置。

  她有武器麼?她會幫助皇帝麼?當然不會,她只是一條被殃及的池魚、一個可憐兮兮的炮灰。

  庾晚音,行!

  夏侯泊望著她,饒有興味地笑了笑。

  夏侯泊:「答得好。」

  庾晚音做賊心虛:「是實話。」

  「實話麼?那只能說明你夢錯了。」夏侯泊神色淡淡,顯出幾分倨傲,「我今生不會與哪個女子並肩。真要有一個,也只能是你。」

  庾晚音:「?」

  那陰魂不散的錯誤選項第三次冒頭。

  不會吧不會吧,這孫子不會真走心了吧?

  此事跟他的畫風格格不入,但細想之下,卻並非無跡可循。在《惡魔寵妃》裡,他作為男主跟謝永兒愛恨糾纏那麼多章,根本看不出老狗比的樣子。在《東風夜放》裡,他又對庾晚音一見鐘情,愛得跟真的似的。

  難道這人的角色設定裡還真有「情種」這一項?但若真有情,又怎會對謝永兒如此殘忍?

  庾晚音內心左右互搏的關頭,夏侯泊忽然執起了她的手。

  庾晚音觸電般掙了一下,他的五指卻驟然縮緊,習武之人的手如鐵鉗一般,讓她再無法移動分毫。

  庾晚音嘶了口涼氣:「殿下!」

  「你在發抖。」夏侯泊朝她欺近過來,聲音溫柔,「晚音,不要這樣怕我。」

  「我……」庾晚音拚命穩住呼吸,「晚音只是不懂,我身上有哪一點值得殿下青眼相看。論品貌,我不及夢中那女子;論才情,我不及謝妃;至於天眼,殿下自己不也開了麼,何況謝妃也……」

  馬車行到哪裡了?按這個速度,該接近皇宮了吧?她袖中的槍會掉出來麼?真到那一步,她有本事秒殺他麼?

  夏侯泊抬起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唇上,封住了她的話語:「你是最好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朝後縮:「我真的不是。」

  夏侯泊窮追不捨,越來越近,與她髮絲相纏:「那陛下找的為何是你?」

  ……

  庾晚音一瞬間陷入了徹底的茫然。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怎麼突然跟不上了?

  她的迷惘從未如此貨真價實,夏侯泊卻低低笑了起來:「別裝了。我一直等著你,從很久很久以前……」

  更準確地說,是從多年前的那個深夜,丑時。

  夏侯泊靜靜隱身於樹叢陰影中,聽著不遠處的小宮女顫抖的聲音:「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裡服侍,時常從遠處看見一道人影徘徊,又見那花叢形狀奇異,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夏侯泊教她的。

  那時他是個半大少年,太子夏侯澹只是孩童。他知道夏侯澹的母后害死了自己的母親,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會去御書房日日挨打受辱,是因為喜怒無常的小太子點名要一個伴兒。

  換作尋常庶子,或許會忘記尊嚴,搖尾乞憐,只求對方放過自己。

  但夏侯泊生來不同。

  他每天都在想著如何殺了夏侯澹。

  有意觀察之下,他逐漸發現這個小太子舉止怪異,有時會如同被什麼附體了一般,認不出這世上的尋常物件,卻冒出些神神叨叨的怪話。但此人反應很快,剛露出一點馬腳,又會若無其事地掩蓋過去。

  夏侯泊開始跟蹤小太子,發現他每天都會去一叢鐵線蓮旁邊徘徊探看。

  太子走後,夏侯泊掘開泥土,挖出了一張字條。

  小宮女:「那字條的字形詭異,句意不通,奴婢以為……以為是哪個不太識字的侍衛……奴婢該死!」

  靜夜中,夏侯泊聽見小太子語帶絕望:「別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嗎?相信我啊,我們是同類啊。」

  同類。

  什麼同類?

  夏侯泊沉思著,不遠處的對話還在繼續。

  「我——我在這個世界只有你了。……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麼?」

  「沒什麼。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夏侯泊從樹葉縫隙中安靜地望出去,看著那小宮女猛烈掙扎,逐漸力竭,最後一動不動。

  即使在成年出宮建府後,夏侯泊也從未忘記那夜的神秘對話。

  皇帝身上藏著巨大的秘密。但若說他天賦異稟,卻又看不出來。他這些年始終如同困獸,被太后當作傀儡任意擺布,還被折磨得越來越瘋。

  夏侯泊推斷,他一直在找一個關鍵的「同類」。而一旦找到那個同類,皇帝會幹出些什麼事呢?

  夏侯泊閒時想起這個問題,會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疑心太重。皇帝八成只是腦子有病而已。

  直到那一天,他在宮宴上,發現夏侯澹身邊多了一個寵妃,豔若桃李,顧盼生輝。

  庾家小姐入宮之前,他見過,逗弄過,轉頭就忘了。

  但宮宴上那個目光銳利的女人,莫名讓他覺得陌生。就像是脫胎換骨,又像……被什麼附體了一般。

  冥冥之中他有種感覺,她跟夏侯澹,確實是同類。

  有那麼一時半刻,夏侯泊感受到了消沉。他自幼多智,幾經磋磨而愈戰愈勇,始終堅信自己終將站上頂端,坐擁萬里河山、日月星辰。庾晚音的出現就像一個不祥的信號,他尚未破解其意,卻本能地心下一沉。

  接著謝永兒接近了他,堅定不移地告訴他,自己能未卜先知,而他才是天選之子,問鼎天下只是遲早的事。

  夏侯泊對這個預言很滿意,因為他本就是這樣想的。

  但聽著她的話,他腦中浮現出了一個猜想。間接找到一些證據後,他私下約見了庾晚音,拿話詐她:「你究竟是誰?陛下、謝永兒又是誰?」

  庾晚音的反應證實了他的猜想:他們三個還真是同類。

  從那之後,他心中就多了一個結。

  同是開了天眼的人,謝永兒對他死心塌地,庾晚音卻遲遲沒有離開皇帝。這兩個女人看似旗鼓相當,但夏侯泊沒有忘記,皇帝一開始選擇的是庾晚音。

  從七歲那年被宮人拽著耳朵罵「命賤」開始,任何廉價的次品都只會讓他作嘔。

  她才是最好的。

  他要的都是最好的。

  此刻,庾晚音的纖纖細頸就在他鼻端咫尺之距,看上去如此脆弱,他幾乎能瞧見血管跳動。她咬緊了牙關,就像先前數次見面時一樣,眼中滿是恐懼和防備。

  「晚音,」夏侯泊用耳語的音量說,「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站到我的身邊來,一切都是你的。」

  庾晚音像凍僵了般紋絲不動。

  夏侯泊低下頭,在她的頸項上輕啄了一記:「如何?」

  下一秒,馬車停了下來。

  他的手下在窗外道:「殿下,前路被數十名禁軍堵了。但他們並未亮出武器。」

  夏侯泊輕嘲道:「陛下來討人了。」

  庾晚音:「……我被當街突襲,他派人來也是情理之中。」她瞥了一眼他抓著自己的手,用上了息事寧人的語氣,「殿下,今日的對話,我下車後便會忘記,不會與人提及的。」

  夏侯泊被她用眼神提醒,卻故作不知,仍舊不鬆手:「哦?這麼說來,是不考慮我了?」

  車外,遠處有人朗聲道:「見過端王殿下。殿下可是救下了庾妃娘娘?」似是禁軍的聲音,在催他把人送下車。

  庾晚音楚楚可憐地望著他:「晚音身如飄萍,能得殿下真心相待,怎會不感動?但眼下禁軍在外,實在不是說這些的好時機,殿下若是不嫌棄,回頭咱們繼續用密信交流,可好?」

  夏侯泊一根根地鬆開了手指,溫柔道:「好。你多加小心。」

  他當先下車,又回身撩開車簾,彬彬有禮地將她請下,對那領頭的禁軍道:「刁民行刺,幸而本王路過,倒是有驚無險。」對方也不撕破臉,說了一番場面話,便帶著庾晚音回宮了。

  夏侯泊站在原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湮沒於黑暗,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他的手下湊過去低聲匯報:「方才殿下射中的那人救回來了。」

  夏侯泊:「他看到什麼了嗎?」

  手下:「庾妃袖中藏有機關,前所未見,觀其形態似能發出暗器。」

  夏侯泊站在夜風中沉默了一會兒。

  良久,他自言自語般道:「既然這是她的選擇,那也只能成全她。」

  手下:「殿下?」

  夏侯泊回身走向馬車,留下一句吩咐:「派人給幾位將軍送信吧,咱們準備開始了。」

  庾晚音在走進宮門的前一刻,腦中轉著的還是夏侯泊的奇怪話語。

  「『那陛下找的為何是你』……」她低聲重復了一遍,還是沒咂摸出其中真意。夏侯澹何時找過她,還被端王看了去?

  宮門一開,她的思緒隨之一空。

  夏侯澹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昏暗燈火中,他的眉目完全藏進了陰影,只能看清緊抿的嘴唇。

  庾晚音的心虛愧疚一下子浮了上來,忙小跑過去:「我錯了,我不該……」

  距離拉近,她看清了他的眼神,語聲隨之一滯,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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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4: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憤怒

  夏侯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著她朝宮裡走。

  他握住的正是剛才被端王捏過的地方,庾晚音吃痛,條件反射地一掙。

  夏侯澹停了下來。

  他慢慢回頭,先是看向她,足足過了幾秒,才似乎很艱難地扯開自己的目光,投向她身後負傷歸來的暗衛。

  鴉雀無聲的寂靜中,他的嗓音如鋒刃破冰:「都埋了吧。」

  庾晚音在走下端王馬車後,已經自動進入了劫後餘生模式,連超負荷運轉的大腦都暫時待機了,這會兒怔在原地,甚至沒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誰。

  接著就見禁軍應聲上前,拿住那幾個暗衛,粗暴地按著他們跪到地上。

  那是幾個受了傷都一聲不吭的漢子,此時也不高呼求饒,只是沉默著磕頭謝罪。

  庾晚音:「!!!」

  她大驚失色:「等等!不關他們的事——」

  夏侯澹聽也不聽,猛然一扯,庾晚音踉蹌著被他扯向寢殿的方向,惶急道:「陛下……陛下!」她壓低聲音,語速飛快,「是我一定要跑出去的,他們不知道你的禁令,錯的是我,不要濫殺無辜……」

  夏侯澹怪笑一聲。

  庾晚音掙扎著回頭去看,暗衛已經被拖走了。

  庾晚音渾身發冷,扭頭去看他的側臉。

  他大步流星走得太快,挑燈的宮人都被甩在了後面。黑暗中只見他髮絲散亂,狀若癲狂。

  這不是她認識的夏侯澹。

  有那麼一瞬,她幾乎疑心自己熟悉的那個人又穿走了。他的靈魂離開了這具軀體,留在她面前的是原裝的暴君,生殺予奪,狠戾無情。

  她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澹總?」

  夏侯澹沒有反應。

  還是他嗎?庾晚音顧不上其他,只想救人:「我們只有那麼多暗衛,已經失去了大半,他們可是原作裡為你而死的人啊!」

  夏侯澹:「端王怎麼找到你的?」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庾晚音混亂之中,過了兩秒才明白他言下之意:「肯定是他的探子在滿城搜尋,不可能是暗衛洩露的。暗衛裡如果有內奸,端王一早就會知道我們有槍,還有更多更大的秘密,你我早就不戰而敗了!」

  夏侯澹不為所動:「這種情勢下帶你出宮,與內奸何異?」

  庾晚音:「……」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夏侯澹這怒火所指,並非那些暗衛,而是她自己。

  自己忤逆了他,背著他跑出宮去,還險些讓端王打探到己方機密,毀了大事。

  但他不想殺她。

  她不受過,就必須有人替她受過。

  她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對方連思維模式都如此契合上位者的身份了。又或者她不是沒有察覺他的轉變,只是在一次次自我安慰中視而不見罷了。

  夏侯澹是她熟悉的那個世界的最後一塊碎片、最後一縷牽念。但世界早已面目全非,沒有人可以一如既往。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跪了下去。

  夏侯澹原本在拖著她走路,此時她突然一跪,終於讓他放了手。

  冬夜的地磚早已凍透了,剛一接觸膝蓋,寒氣就凶殘地侵進了皮肉。但庾晚音已經感覺不到冷了。她垂著腦袋,低聲下氣道:「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求陛下饒過暗衛,責罰臣妾。」

  她只能看見夏侯澹站立不穩似的倒退了半步。

  漫長的幾息之後,頭頂傳來他的聲音:「可以。」

  他吩咐宮人:「將庾妃關進寢殿,落鎖。從今日起,直到朕死的那一天,不得放她外出一步。」

  庾晚音沒有抬頭,聽著他的腳步漸漸遠去。

  宮人俯身攙起她:「娘娘,請吧。」

  她如同行在雲端,茫茫然被攙進了殿門。落鎖聲在身後響起,宮人懼於夏侯澹的雷霆之怒,無人敢跟進來,鎖上門就遠遠避開了。

  偌大的寢殿從未顯得如此空曠。庾晚音背靠著門扇,呆呆站著。

  她腦中千頭萬緒攪成一團亂麻,一時覺出手腕鈍痛,一時擔心暗衛有沒有獲救,一時又想起岑堇天等人,不知道端王會不會回頭去找他們麻煩。

  夏侯澹聽說此事後,派人去保護他們了嗎?他會不會認為岑堇天左右都要死,會不會覺得一個失去價值的紙片人,死了也就死了?

  以前的她不會這樣揣測他,但現在……

  庾晚音回身敲門:「有人嗎?我有要事!」

  喊了半天,毫無回音。

  寢殿裡燃著地龍,庾晚音卻還是越站越冷。她走到床邊,一頭栽倒下去,鴕鳥般將臉埋進了被子底下。

  就在今天早些時候,他們兩個還在這裡,你一言我一語地吐槽奏摺。

  胸口彷彿破開了一個空洞,所有情緒都漏了出去,以至於她能感覺到的只有麻木。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了開門聲。

  她一驚而起,望向門邊:「北叔。」

  北舟手中端著木盤:「我來給你送飯。」

  庾晚音連忙跑過去揪住他,生怕他放下晚膳就走:「北叔,岑堇……」她半途改口,「蕭添采和爾嵐對陛下還有大用,端王或許會找他們麻煩……」

  她的重音放在「有大用」上。

  北舟聽出了她對夏侯澹的看法轉變,嘆息一聲:「禁軍辦事周全,去救你的同時也轉移了岑堇天等人。晚音,今晚的事,是澹兒有錯。你生死未卜那會兒,他差點瘋了。」

  庾晚音愣了愣。

  北舟:「他當時下令,無論端王的馬車行到哪裡,只要你沒有平安下車,就當場誅殺端王。那端王每次行動,暗中都不知帶了多少人手,禁軍卻是倉促集結,若真打起來了,勝負都難測。禁軍領頭的勸了一句,險些也被他埋了。」

  庾晚音沉默片刻,問:「北叔,他剛才的樣子,你以前見過麼?」

  北舟想了想:「他那頭痛之疾你也知道,發病時痛得狠了,就會有點控制不住。不過他怕嚇著你,這種時候都盡量不見你的……所以他這會兒也沒來。」

  庾晚音:「那他這種情況,是不是越來越頻繁了?」

  晚膳最終一口都沒動。庾晚音縮在床上,起初只是閉眼沉思,不知何時陷入了不安的淺眠。

  她做了一個怪夢。夢中的夏侯澹被開膛破肚,倒在血泊裡。凶手就站在他的屍體旁邊,面帶微笑。

  那凶手明明長著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容,夢中的她卻清楚地知道,那是原作中的暴君。

  暴君笑著走向她:「晚音,不認得朕了麼?」

  說著伸出手來,將一顆血淋淋的心臟捧到她面前。

  耳邊傳來細微的動靜,庾晚音猛然驚醒過來,卻忍住了睜眼的動作。剛才夢中的畫面太過清晰,就連那份恐懼都原封不動地侵襲進了現實。

  除了恐懼,還有一份同等濃烈的情緒,她一時來不及分辨。

  腳步聲漸近。

  搖曳的燭光透過薄薄的眼簾,照出一片緋紅。

  緋紅又被人影遮蔽。夏侯澹坐到床邊,低頭看著她。

  庾晚音雙目緊閉,越是試圖平復心跳,這顆心就越是掙動得震耳欲聾,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出賣她。

  她猜不出對方現在是什麼姿勢、什麼表情。他的瘋勁兒過了沒?離得這樣近,如果他再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她毫無逃脫的餘地——盡管他至今沒有真的傷害她,但剛才那狂亂的殺氣足以隔空撕碎一個人。

  庾晚音暗暗咬牙。

  她不願醒來,不願與他四目相對。她怕在那張熟悉的臉上看見一抹妖異而殘暴的笑,怕他眼中投映出夢中的鬼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床邊沒有絲毫聲響傳來。

  庾晚音僵持不下去了。就在她妥協睜眼之前,腕上一冷,激得她眼睫一顫。

  一隻泛涼的手托起了她的手腕。燈影移近,夏侯澹似乎在查看她的皮膚。

  他的指尖拂過她腕間某處。那地方已經鈍痛很久了,庾晚音反應過來,是端王鉗制她時留下了淤青。

  夏侯澹可能錯以為是自己傷到了她。因為他指尖的動作很輕,太輕了,甚至帶來了些許刺癢。

  接著那指尖離去,又落到了她的頸側。

  那是端王啄過的地方。

  庾晚音心中一緊。那王八羔子居然刻意留下了印記!

  夏侯澹的手指慢了下來,仍是若即若離地與她相觸,涼意洇入了頸上的肌膚。

  庾晚音連呼吸都屏住了,完全預料不到對方會是什麼反應。

  黑暗籠罩下來,遮蔽了透過眼簾的微光。夏侯澹摀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是冷的,嘴唇卻還溫熱。

  庾晚音在他的掌心下睜開眼。

  這回她不用刻意迴避,也看不見他的臉了。但這一吻中的留戀之意幾乎滿溢出來,是故人的氣息。

  彷彿一場幻戲落幕,白堊製成的假面迸裂出蛛網紋,從他臉上一片片地崩落,墜下,碎成齏粉,露出其下活人的皮肉。

  夏侯澹吻了片刻,沒得到回應,慢慢朝後退去。

  庾晚音一把扣住他的手,用力按著它,壓在自己眼前。

  她指節發白,指甲都嵌進了他的手背。

  夏侯澹垂眸望著她,想從露出來的半張面龐判斷她的表情,手心卻感到了潮意。

  「……別哭了。」

  庾晚音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湧出,狠狠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我也——不想——」

  恍惚間她想起了方才從夢中帶出的另一份情緒,原來是憤怒。

  明明下了抗爭到最後的決心,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片天地扯開他的胸膛,刨出他的心肝。

  恨他變得太快,也恨自己力不能及。

  還恨淚腺不聽使喚。

  她拚命想將軟弱的淚水憋回去,憋得臉都漲紅了。

  夏侯澹抽不回手,聲音帶上了一絲無措:「別哭了,是我處理得不對。暗衛沒事,誰都沒事。不會關你的,剛才氣急說了渾話,我轉身就後悔了……晚音?」

  庾晚音搖搖頭:「不是,是我不該出宮。」

  她終於鬆開了他的手,坐起來面對著他:「我錯估了形勢,險些釀成大禍,還牽連了別人。」

  「也沒有……」

  「還害了你。」庾晚音悲從中來,「你剛才好像要撕碎什麼人,又像是自己要被撕碎了。那時候你到底到哪兒去了?我是不是把你又往暴君的方向推了一步?」

  夏侯澹:「……」

  他的三魂七魄都被這個問題搖撼得晃了幾晃。

  是了,看在她眼中,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在苦苦阻止一樁早在十年前就發生了的事,如水中撈月,傷心欲絕地挽留著一抹幻影。

  所有妄念如迷障般破除,轉而又織就成新的妄念。

  夏侯澹毫不猶豫,結結實實地擁抱住她:「沒有。我又回來了。」

  庾晚音:「你能別再走了嗎?我不怕失敗,也不怕死,可我怕你在那之前就消失。你消失了,我好像也會很快消失,磨滅在這具殼子裡……」

  「不會的,我們都在這裡。」

  夏侯澹在這一刻做了最終的決定。

  「無論生死,你都有同伴,我決不會讓你孤單一人。」

  明明緊貼著彼此,這咫尺之間卻似有萬丈溝壑。一句誓言落下去,都蕩起空洞的回聲。

  庾晚音不敢再想,一口咬住他的嘴唇,齒尖刺出了血珠來。夏侯澹悶悶地笑了一聲,成全她,勸誘她,連血帶淚一並吞下,像妖怪品嘗一抹鮮潤豐盈的靈魂。

  裂帛散落,長髮鋪展,蜿蜒過交疊的手臂。

  宮燈熄滅後,月下雪光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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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4: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邊軍

  庾晚音頂著妖妃的名頭當了這麼久尼姑,終於幹了一件妖妃該幹的事。

  她讓夏侯澹癒合中的傷口又滲出了一點血。

  蕭添采看著夏侯澹褪去龍袍露出胸口,滿臉寫著沒脾氣。

  夏侯澹:「看傷口,別看不該看的地方。」

  蕭添采還指著庾晚音兌現承諾,不敢得罪這對狗男女:「微臣這就重新包紮。」

  他拆開原本的包紮,為了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斑斑印痕,恨不得把眼睛眯成一條縫,摸索著敷了藥,又取來新的繃帶。

  纏了半圈,夏侯澹一轉身,亮出了背。

  蕭添采:「…………」

  別說,還挺有美感。

  他麻木地想著,終於忍不住瞟了一眼庾晚音。

  庾晚音做賊心虛地別開腦袋。

  蕭添采像是被人拿刀架住了脖子,手上猛然加速,三下五除二纏緊了繃帶,這才重新開始呼吸。

  他一刻都不想多待,臨走卻又想起這傷口萬一再裂,自己還得來。一時間五官糾成一團,掙扎著勸了一句:「陛下有傷在身,眼下還是……這個,靜養為主,嗯……注意節制。」

  他一縮腦袋,拎著藥箱飛也似地退下了。

  庾晚音:「……」

  庾晚音人都快臊沒了,夏侯澹卻若無其事地起身,將中衣攏回肩上,慢條斯理地繫衣帶。

  宮人都被屏退了,庾晚音低著頭走到他背後,幫他穿外袍:「那個……我當時有點緊張,一時沒收住。」

  夏侯澹:「問題不大。」

  庾晚音正想趕緊把話題岔開,就見他肩膀微微聳動:「愛妃不必擔憂,這只是一次早朝遲到而已,距離從此君王不早朝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庾晚音:「?」

  她老臉熱得快要起火,將外袍往他頭上一罩:「你的意思是讓我再接再厲?」

  夏侯澹的笑聲悶在衣服裡,不去掀外袍,卻轉過身來摸索著牽住她:「聽愛妃聲音中氣尚足,看來需要再接再厲的卻是朕了。」

  庾晚音僵了一下,腦中掠過夜色裡凌亂的畫面,忙道:「不了不了,咱還是遵醫囑吧。」

  昨夜過於失控,她到此刻腿還是軟的。這要是再擦槍走火一回,就算對方傷口撐得住,她自己也撐不住了。

  夏侯澹聞言笑得更厲害了。

  這傢伙到底在得意什麼?

  庾晚音又好氣又好笑,隔著衣服拍了拍他的臉:「以後不怕肌膚相親了?」

  夏侯澹的笑聲低了些,停頓幾秒,輕聲道:「不怕了。」

  「那就好。」庾晚音一哂,想要抽回手,為這突然嬌羞的小媳婦掀開蓋頭。夏侯澹卻仍舊虛握著她的手腕不放,指腹輕輕摩挲。

  庾晚音低頭一看,是那塊淤青。

  她想起這茬,忙解釋道:「這裡不是你傷的,是端王。」

  她大致復述了馬車上發生的對話。

  夏侯澹自己扯了外袍,笑容逐漸消失:「遮掩了那麼久,還是沒能把你移出他的注意範圍。」

  「這沒辦法,從他知道我『開天眼』的那一刻起,我在他那裡就只剩兩個結局了,要麼為他所用,要麼去死。我一直想讓他相信我是向著他的,但昨天那情景太嚇人了,不知道有沒有露出破綻……」

  庾晚音皺起眉:「他如果懷疑上我,說不定會臨時更改刺殺你的計劃,以免被我用天眼預知。那我們的壓力就更大了。」

  夏侯澹望著她若有所思。

  庾晚音:「算了,杞人憂天也沒用,盡人事聽天命吧。你趕緊去早朝……」

  「晚音。」夏侯澹說,「既然他無論如何都會懷疑你,不如乾脆破罐破摔吧。」

  「怎麼摔?」

  「我想封你為后,擇日不如撞日,你覺得今天如何?」

  庾晚音愣了愣。

  「是這樣。」夏侯澹掰著手指算給她聽,「太后黨收編得差不多了,太后也該升天了,大喪期間總不能封后吧。再之後,我跟端王必有一戰。到時若是他贏,他就需要穩固民心。你若貴為皇后,他想動你會多一分顧忌。」

  庾晚音:「……端王對背叛者深惡痛絕,你真相信多一個皇后之名,就能攔住他殺我嗎?」

  夏侯澹一時沒有回答。

  庾晚音在他的沉默中回過味來:他說的「動你」並不是指「殺了你」。

  誰也摸不清端王的心思。但從他在馬車裡的表現來看,他若是除去了夏侯澹,也許並不會對庾晚音動殺心,而會想將她據為己有。

  一介前朝宮妃,隨便找個理由換個身份,就能任他左右。

  到時夏侯澹身死魂銷,能給她留下的最後一重保護,也只剩皇后這層身份了。

  夏侯澹:「不知道能有多大用處,你就當讓我求個安心吧。行麼?」

  明明說著喪氣話,他的眼睛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亮幾分,像從夜霧中透出了一團光來。

  庾妃頭天晚上還被皇帝下令軟禁,一夜過去,突然就封了后。

  夏侯澹在早朝時毫無預兆地下了這道旨,滿朝文武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還真有一個厥過去的,是庾晚音她爹。

  夏侯澹一臉大義凜然:「母后病情危重,朕心如刀割,恨不得剜肉入藥。憶及這些年中宮空懸,常使母后憂思不解。而今之計,唯有立后,使乾坤定位,滋養生息,或可助母后轉危為安。」

  一言以蔽之:沖喜。

  「當然,」他又補充道,「眼下朕寢食難安,庾妃更是衣不解帶,在母后榻前日夜侍疾。所以這封后大典,禮部可延後準備。」

  庾少卿被抬出大殿的同時,這則爆炸新聞火速傳遍了後宮。

  庾晚音剛一出門就被淹沒了。

  來人的陣勢更勝從前,溜須的拍馬的、告饒的求情的,人人都有話說。

  庾晚音默念了幾遍平心靜氣:「嗯嗯,薔薇露不錯,但不要送了,心領了……妹妹小嘴真甜,你也好看……沒有冊封大典,太后病體未癒,不宜操辦……」

  「太后一向最疼姐姐了,聽說這好消息,馬上就會好起來的!」嬪妃們眉眼彎彎,笑得跟真的似的。

  庾晚音:「……」

  「哦對了,姐姐上次說的那什麼乒乓球,我們幾個試著學了些皮毛呢。」一個小美女變戲法似的亮出兩塊木拍子,又掏出一隻花花綠綠的空心繡球,覷著庾晚音的臉色,「姐姐喜歡嗎?」

  說著在她面前嫻熟地顛了七八下球。

  庾晚音:「???」

  這就是楚王好細腰的滋味嗎?

  庾晚音緩緩露出平和的微笑:「好,好,很有精神。」

  在這個世界混到現在,庾晚音的演技大有進步,此刻淡定自若地調用著宮鬥文台詞庫裡的句子,心頭居然毫無違和感。

  「皇后」之名像一身新衣,她穿了也就穿了,談不上痛快,卻也不至於惶恐。

  也許她很快也會像夏侯澹一樣,與這身殼子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何時在演……

  庾晚音猛地一晃腦袋,把挽著她的小美女嚇了一跳。

  她吸了口氣:「來吧,陪我打兩局。」

  *

  林玄英坐在馬上瞥了一眼日頭,抬起一隻手:「停。」

  跟在他後頭的黑衣人訓練有素,紛紛勒馬,龐大的隊伍驟然急停,除去草木簌簌,竟未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林玄英手搭涼棚朝前望去,四下林木漸疏,山勢低平下去,再往前就要進入村鎮了。

  身後一人越眾而出:「副將軍。」

  林玄英跳下馬來,隨手將馬拴在樹上:「原地駐紮吧,等夜間再分批行進。」

  「是。」

  在他們身後,浩浩蕩蕩的黑色軍隊一眼望不見盡頭,沉默地隱入了深林中。

  林玄英:「照這個速度,多久能到都城?」

  手下:「若無阻擋,十五日可至。」說著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林玄英出發得挺早。

  甚至在端王的手信寄來之前,他就已經找上了尤將軍:「端王要反,單憑他那點私兵不夠,必然會從三軍借人,合圍都城。按理說中軍與他蜜裡調油,但眼下燕國在內亂,中軍要為邊防留人,沒法傾巢而出。所以他很快就會找上右軍。」

  尤將軍臉上的肥肉都在打顫:「我們南境也不太平啊!」

  羌國女王原本正與燕王打得火熱,都已經要聯姻了。如今圖爾氣勢洶洶一朝殺回,殺得燕王丟盔棄甲,節節敗退,竟逃進了羌國境內。

  羌國本就是菟絲子一般依附於燕國的弱小國家,這回遭了池魚之殃。兵荒馬亂中,大量難民無路可逃,朝大夏湧來。

  這群羌人本身沒什麼武力,耍起陰招來卻一個賽一個地狠。偷點錢糧只能算入門的,甚至有人先是裝作行乞,進入好心的農戶家中,冷不防在井水中下毒,屠了全村老幼,再挨家挨戶搜刮細軟,揚長而去。

  尤將軍這草包在南境過慣了舒坦日子,何曾遇上過這等陣仗?正自焦頭爛額地搜捕難民,一聽林玄英說的,只覺眼前發黑:「那咱們要是出不了人……端王會不會發怒啊?」

  聽這楚楚可憐的問法,不知道的還以為端王的人正飛在天上,拿弓箭指著他腦袋呢。

  林玄英自然聽得出,他真正問的是:「端王會不會收回許給我的好處啊?」

  林玄英一哂:「你守著這頭,我帶點人出去。」

  尤將軍駭然:「玄英你不能走!你怎麼能在這時撂挑子?」

  「……那我留下,你去幹禁軍?」

  尤將軍不吭氣了。

  所有人都知道,連他自己也知道,右軍事實上是靠誰在撐著。

  林玄英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出一個頭,皮笑肉不笑地行了個禮:「將軍放心吧,我不會帶走很多人。」

  他帶的人手的確不多,卻盡是精銳。

  林玄英接過水壺喝了一口:「另外兩軍出了多少人,探到了麼?」

  「中軍約莫五萬人。」

  「謔,五萬……洛將軍這是豁出去了,誓要與端王同生共死了。」

  「左軍行蹤更隱蔽,但派出的人數應當在我們之上。」

  林玄英頓了頓,語氣平板道:「都城的禁軍加起來也才堪堪過萬。」

  即使周圍的州府馳援,論其兵力,在身經百戰的邊軍面前也不堪一擊。

  除非皇帝藏了什麼天降奇兵,否則一旦三軍形成合圍,他在都城裡插翅難飛。

  只不過對於參戰的將士們,這注定會是一場恥辱的勝利。從此之後千代萬代,他們將永遠背負叛軍之名。

  前來匯報的手下年紀很輕,幾乎還是個少年。林玄英在餘光裡看見他忍了又忍,還是開了口:「副將軍……屬下從軍時,原以為縱使埋骨,也該是在沙場。」

  林玄英目不斜視,扣上了水壺:「找個地兒歇息吧。」

  *

  練了球的小美女們以為終於摸準了庾晚音的喜好,當即在御花園中支起了球桌,以不畏嚴寒的奮鬥精神打起了球來。

  幸而天氣晴冷,無風無雪,打著打著也就熱乎了。

  庾晚音當時只是隨口一說,其實根本不會乒乓,更何況這繡球基本可算是一項新運動。但大家菜得半斤八兩,加上拍馬屁的有意放她水,倒也有來有回。

  場面一時虛假繁榮。

  幾輪下來,或許是大腦開始分泌多巴胺了,又或許是宮鬥場景成功進化到了單位團建,庾晚音久違地渾身鬆快,漸入佳境,甚至連旁人的叫好聲突然弱了下去都沒察覺。

  直到漏接一球,她笑著轉身去撿,才發現繡球滾落到了不遠處的一雙腳邊。

  那雙腳上穿著朝靴。

  庾晚音:「……」

  夏侯澹俯身拈起那繡球:「這是什麼?」

  眾嬪妃行過禮後低頭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全在偷看庾晚音的反應。

  皇帝昨夜發瘋、庾妃今早封后——這兩則新聞之間,到底是個什麼邏輯關係?無數顆腦袋絞盡了腦汁都沒想明白。

  其實能在這樣一本水深火熱的宮鬥文裡存活到今日的人,多多少少都領悟了一個道理:在這兒活下去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要作死。無數個慘烈的先例證明,鬥得越起勁,死得越早。

  但這條規則對庾晚音不適用。

  庾晚音入宮以來,扮過盤絲洞,也演過白蓮花,藏書閣裡的大才女、不會唱歌的傻白甜、不諳世事吃貨掛、怒懟皇帝清流掛、淒風苦雨冷宮掛……恨不得把每一種活不過三章的形象挨個兒扮演一遍,各種大死作個全套。

  以至於其他人有心學一學,都不得其法,因為至今分析不出皇帝吃的是其中哪一套。

  或許其精髓就在於這種包羅萬象的混沌吧——有人這樣想。

  可如今她當了皇后,正值春風得意時,總該流露出一點真性情了吧?

  這帝后二人如何相處,直接關係到前朝後宮日後的生存之道,必須立即搞清楚。

  庾晚音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乒乓吧。」

  「乒……」夏侯澹狐疑地看了那繡球一眼,眼中寫滿了拒絕。

  庾晚音擺了擺手,示意他別挑刺了:「能打的能打的。」說著接過球去,示範著發了一球,對面小美女沒敢接。

  夏侯澹嘶了口氣:「你這拍都……」沒拿對。

  庾晚音:「?」好傢伙,還是個行家?

  她用眼神問:你要加入嗎?

  夏侯澹搖搖頭,溫聲道:「皇后累了麼?」

  庾晚音聽出他是有事找自己,忙道:「確實有些累了,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改日再來。」

  對面小美女這才回過神來,囁嚅著應了:「娘娘保重鳳體。」

  等庾晚音坐上龍輦去遠了,眾人茫然地面面相覷。

  別說如何相處,她們甚至沒看懂那倆人是如何交流的。

  用神識嗎?

  龍輦上,庾晚音貼在夏侯澹耳邊呼出一口白霧:「怎麼了?」

  夏侯澹:「邊軍有人偷偷動了。」

  「哪一邊?」

  「三邊都有,具體人數還未查明。看來夏侯泊等不住了。」

  庾晚音在他開口之前已經隱隱猜到了。

  此事他們早就商討過,也想到了一旦夏侯澹穩固住中央勢力,端王只能去借邊軍。如今三軍皆被他買通,只是應了最壞的一種設想。

  所以她平淡地接了一句:「那我們也抓緊吧,趁著他的援軍還沒到。」

  「嗯,我跟蕭添采說了,太后的吊命方子可以停了。」

  庾晚音:「那她還能苟幾天?」

  夏侯澹委婉道:「蕭添采會停得比較藝術。」

  庾晚音:「……」

  她轉頭望了一眼。

  夏侯澹握住她的手:「在看什麼?」

  「沒什麼。」冬日的陽光總是格外珍貴,庾晚音忍不住對著御花園的花草多望了一會兒,隱隱預感到那「改日再約」的下一次乒乓球賽,怕是遙遙無期了。

  「浮生半日閒,果然是偷來的。」

  蕭添采辦事十分利索。

  翌日深夜,庾晚音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安賢在門外顫聲道:「陛下,太后不好了。」

  這聲通傳如同發令槍響,庾晚音倏然清醒過來,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夏侯澹也正望著她,輕聲問:「準備好了嗎?」

  庾晚音點點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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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4: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毒引

  為了表達悲痛,安賢今日的唱名聲格外鬼哭狼嚎一些:「皇上駕到——」

  夏侯澹攜著庾晚音的手走下了龍輦。三更半夜,冷風刺骨,凍得庾晚音一個激靈。

  有侍衛跟了上來,在他們身後低聲道:「尚未發現端王的人。」

  暗衛已經在太后寢宮周圍蹲伏多時了。只要太后一斷氣,端王隨時可能行動。所以從現在開始,他們就進入了一級戒備狀態。

  夏侯澹不著痕跡地微一點頭,走進了大門。

  正屋裡已經跪了一地宮人,動作快的嬪妃也火速趕來跪好了,一個個面色慘白,端出一臉如喪考妣的神態。但眼淚尚未醞釀出來,說明太后還剩一口氣。

  庾晚音跟在夏侯澹身旁越過人群,走向裡屋,不經意地瞥了眾人一眼,微微一愣——好些人都在偷看她。

  更確切地說,是偷看她的肚子。

  那探究的目光近乎露骨,庾晚音本能地感到不適,舉起袖子擋了一下。

  於是更多的目光直勾勾地射了過來。

  庾晚音:「?」

  幾個老太醫從裡屋迎了出來,後面跟著作為學徒的蕭添采,照著流程往夏侯澹跟前一跪,老淚縱橫道:「老臣無能,老臣罪該萬死啊……」

  夏侯澹也嚴格遵照流程,一腳踹開為首的老太醫,急火攻心地衝了進去,人未到聲先至:「母后!母后啊!」

  裡間空氣渾濁,彌漫著一股不妙的味道,由排洩物的臭味與死亡的陰冷氣息混合而成。

  床上的太后已經換上了壽衣,形容枯槁,四肢被人擺放端正了,雙手交疊於胸前,僵屍般直挺挺地躺著,一雙眼珠子幾乎暴突出來。

  小太子跪在一旁角落裡,縮成一團,幾乎像個斷了線的傀儡,走近了才會發現他在瑟瑟發抖。

  夏侯澹:「啊!」

  他聲音大得離譜,似乎是為了確保外面的人都能聽見:「母后且安心,兒子來了!」

  庾晚音:「……」

  她今日算是見識到了演技的巔峰。

  夏侯澹居然能一邊語帶哭腔,一邊對床上之人露出一抹飽含惡意的微笑。

  太后被他激得整個人抽搐起來,卻只能發出「呃啊啊」的聲音。

  夏侯澹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貼心地伸手幫她掖了掖被角:「兒子都明白,都明白。」

  四目相對,夏侯澹的眼前浮現出初見之時,那雍容華貴、不可一世的繼后。她殷紅的指甲劃過他的面頰,刺得他眼皮直跳,卻不敢躲閃。

  當時的他如同一隻待宰羔羊,唯一能等待的只有他人的垂憐。

  若說她在這十餘年裡真正教會過他什麼,那或許就是:不要等。

  太后指甲上的蔻丹早已剝落得一片斑駁。她瞪著夏侯澹抽了半天,每抽一下,出氣就更多,入氣則更少。

  夏侯澹:「什麼?小太子?」他朗聲道,「母后不必擔心,朕必然會好、生、照料他。」

  借著床帳遮擋,他對著太后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笑得更喜慶了。

  太后:「……」

  夏侯澹以為她這一下就該氣死了,她卻仍舊萬分艱難地喘著氣,無神的眼睛直對著他,嘴唇微微蠕動。

  奇怪的是到這境地,她的眼中反而不剩仇恨了,殘存的只有不甘。

  夏侯澹揣摩了一下此時她的走馬燈裡能閃過什麼畫面,愣是沒想出答案。

  她沒有愛人——她親口告訴過他,她今生最恨的就是先帝。

  她沒有情人——這麼多年她連個裙下臣都沒養過。

  她也沒有子嗣——早在她爬上后位之前,老太后就奪去了她這輩子受孕的可能。

  或許從那時開始,她一生所求就只剩權柄了。

  弄死老太后、熬死先帝、控制夏侯澹、操縱小太子……何必愛世人?何必索求愛?與人鬥,其樂無窮。夏侯澹毫不懷疑,她即使成功弄死了自己與端王,也會不知疲倦地繼續鬥下去,直到生命盡頭。

  可惜,她輸得太早了。

  太后如同垂死的魚一般猛烈掙扎起來,口型接連變換,發出含混的聲音。

  夏侯澹不願俯身去聽,就偏了偏耳朵,不耐道:「什麼?」

  太后突兀地笑了一下。

  她慢吞吞地說了幾個字。

  夏侯澹頓了頓。

  太后擱在胸前的手顫顫巍巍地抬起一寸,又猛然跌落下去,頭也偏到一旁,再也不動了。

  死寂。

  太醫在一旁聽著不對,跪行過來撩開床帳,象徵性地把了把脈,又翻了翻她的眼皮,顫聲道:「陛下……陛下……」

  夏侯澹維持著坐姿一動不動。

  跪在床尾的庾晚音等了十幾秒,莫名其妙,只得起身走過去,拉他站了起來。

  夏侯澹這才像是被撥動了某個開關,氣沉丹田,哭出了第一聲:「母——后——」

  外頭收到信號,立即跟上,此起彼伏地號喪起來。庾晚音從裡屋聽見,只覺聲勢浩大,有男有女,似乎是大臣們也趕到了。

  不知道端王來了沒有。

  她一邊敷衍了事地跟著乾嚎,一邊在腦中又過了一遍暗衛藏身的位置。

  夏侯澹自然不能哭一聲就算完事,還在替太后合上眼睛、整理壽衣,做戲做全套。

  一旁趴著的小太子也開始抽噎起來。他或許是整間屋子裡唯一一個真哭的人,很快哭得涕泗橫流、傷心欲絕,渾身抖得像是打起了擺子,邊抖邊朝床邊爬來,似乎還想看太后一眼。

  庾晚音低聲問夏侯澹:「她剛才留了什麼遺言?」

  夏侯澹轉頭看向她,神色有些木然:「她說她在地下等我。」

  庾晚音心裡咯噔一聲,彷彿從足底泛起一股陰寒之氣:「什麼玩意兒,死到臨頭了還只顧著咒人……」

  她在餘光裡瞧見小太子爬到了近前,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小太子正望向夏侯澹,一張小臉繃得太緊,五官都變了形,整個人連呼吸都止住了,彷彿一隻行將爆炸的氣球。

  就在這一剎那,庾晚音忽然心頭一緊。

  似乎是憑著生死間練出的直覺,她的身體動了。

  她猛地撲向夏侯澹,一把將他撞開——

  與此同時,小太子揚起手臂,袖中騰起一陣紅霧,兜頭灑向夏侯澹,卻被庾晚音擋去了大半——

  庾晚音預期的是匕首、暗器,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東西,一時不妨吸入了一口,猛地嗆咳起來。

  夏侯澹被她推出兩步,呆了一瞬,立即掩住口鼻,衝回來將她拉走,回身狠狠一腳,正中小太子心口。

  小太子整個人都被踹飛了,跌到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庾晚音跌跪在地,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夏侯澹伸手在她衣髮上一抹,指尖沾滿了紅色的粉末。

  暗衛已經控制了室內所有宮人與太醫,又將地上的小太子也制住了:「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請先暫避……」

  夏侯澹大步上前,一把掐出小太子的脖子:「解藥。」

  小太子放聲尖叫。

  動靜傳出裡屋,外頭敬業的哭聲一停。

  夏侯澹的五指漸漸收緊,將那尖叫聲硬生生掐斷:「解藥。」

  小太子掙扎起來,一張臉漲成了紫紅色。暗衛見勢不妙,試圖阻攔:「陛下息怒!」

  夏侯澹理也不理,掐人的手上青筋暴突,眉間竄起一股黑氣。

  庾晚音終於緩過氣來,居然沒有其他不適之感。她轉頭一看,見小太子眼睛都翻白了,連忙去掰夏侯澹的手:「快停下,我沒事……」這一掰竟未掰動,她慌了起來,湊到他耳邊提醒,「所有人都在外面,你想當場坐實暴君之名嗎?」

  夏侯澹充耳不聞。

  庾晚音定睛一看,嚇得呼吸一窒——夏侯澹的眼球都充血了,面目猙獰,宛如修羅。

  他從前發瘋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這副面貌。

  庾晚音忽然想起那紅色粉末。那玩意,夏侯澹剛才也吸入了一點吧?

  她強壓著恐懼指揮暗衛:「幫忙救太子!」

  暗衛猶豫著不敢動。

  庾晚音啞聲催促:「快點,我們還要問解藥!」她自己吸入的紅粉比夏侯澹多得多,此時就像往體內埋了顆定時炸彈,不知何時就會出現症狀,只能趁著神智清醒,盡一切可能穩住局面。

  暗衛一咬牙,並指一戳夏侯澹臂上某處,戳得他手臂酸麻,被迫鬆開了手。

  暗衛剛剛拉開太子,夏侯澹嘶聲道:「殺了他。」

  暗衛:「陛下……」

  「殺了他!」夏侯澹口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一拳揮了過去。暗衛不敢擋他,狼狽不堪地避過了。

  夏侯澹撲過去奪他的劍。

  暗衛繞柱走。

  夏侯澹伸手入懷,掏出了槍。

  所有知道那是何物的人都瞳孔驟縮——

  對準那暗衛的槍口被一隻手握住了。

  庾晚音渾身發抖:「夏侯澹。」

  夏侯澹下意識地望向她,在看到她眼眶裡的淚水時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下,那雙黑暗混沌的眸中,一團風暴止歇了幾秒。

  庾晚音其實理智都快崩潰了,五指順著槍身慢慢攀去,摸到他手背的皮膚,說不清誰更冷:「晚上吃小火鍋嗎?」

  夏侯澹頓在原地。

  就在這一頓之間,庾晚音輕聲道:「敲暈他。」

  暗衛這回沒有猶豫,一記手刀劈倒了皇帝。

  庾晚音舉目四顧,太后已死,皇帝中毒,太子半死不活。

  她又轉頭看了看正屋的方向。臣子與宮人還在低低哭著,但聲音很輕,顯然在側耳傾聽裡面的詭異動靜。

  室內的人全望著她。

  庾晚音強行勾起嘴角:「陛下傷心過度倒下了,快扶他回去休息。太子情緒不穩,也需好生安撫。」

  暗衛會意,架著夏侯澹和太子從後門走了。

  庾晚音抬手從肩上掃落一把紅色粉末,攥在手心。

  這玩意到現在都沒對她產生任何作用。她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當下便對那些太醫與宮人笑了笑:「不必驚慌,一切照常吧。」

  說著安撫的台詞,那笑意卻是冷的。

  她自己或許沒有察覺,但看在他人眼中,這新上任的皇后周身的氣勢已經不同以往。

  那些人打了個寒顫,慌忙動了起來,有人搬來梓宮上前入殮,有人打掃一地狼藉。

  庾晚音給蕭添采使了個眼色,將目光指向太后的屍首。

  蕭添采若有所悟,躬身走到那碩大的梓宮邊,與宮人一道整理起了太后的遺容。

  庾晚音徑自走出了裡屋。

  正屋裡果然烏泱泱跪了一大片人,隊伍一直排出了大門,延伸進外頭的漆黑夜色中。見她出來,那已經停下的哭聲又強行續上了。

  庾晚音示意安賢上前,照著流程安排眾人留宿或回家齋戒。她自己象徵性地扶起幾個妃子,安撫了幾句。

  突然有一道黑影朝她疾速奔來,口中呼著「娘娘」。

  庾晚音如同驚弓之鳥,連退數步。來者是個中年男子,尷尬地停在原地,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見禮道:「娘娘可好?」

  庾晚音:「……」

  她用邏輯推斷了一下。

  這人可能是她親爹。

  但她又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這一聲「爹」要是叫錯了,那樂子可就大了。所以她只能舉起袖子,揩起了那不存在的淚水,口中含糊道:「承蒙……關心,我……晚音一切都好。」

  對方:「哎呀,娘娘切莫憂心過度,傷了身子……」

  「庾少卿。」清朗溫和的聲音插了進來。

  端王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攙住了那男子,輕聲勸他:「眼下不是敘舊的好時機。」

  果然是她爹。

  但庾晚音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她爹身上了。端王站得離她太近了,這個距離,暗衛都來不及救。

  庾少卿漲紅了臉,忙行禮道:「是老臣失禮了,老臣這便退下了。」臨走還瞟了庾晚音的肚子一眼。

  庾晚音此時腦中亂成一團,也顧不上分析他那眼神。她與端王四目相對,一邊隨時準備跑路,一邊還要努力不讓這防備流露出來。

  夏侯泊傷感一笑:「尚未恭喜娘娘榮登鳳位。」

  庾晚音也傷感一笑:「殿下,眼下不是時候。」

  直接拿他剛才的台詞回敬了他。

  夏侯泊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娘娘還要主持大局,我便也不多叨擾了。」

  庾晚音原本以為他是來問夏侯澹情況的,見他這麼容易就被打發走,不禁有些意外。

  她將台詞壓在舌底過了幾遍,這才苦笑道:「確實有些焦頭爛額,多謝殿下體諒。我們……來日再敘。」

  夏侯泊笑了笑,轉身走開了。

  剛一背過身,他眼中的眷戀與失意一瞬間收了個乾淨,取而代之的全是冷嘲之意。

  有人的命中不需要溫情。

  也有人的溫情,吝嗇到轉瞬即逝,甚至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就已經消逝無跡了。

  夏侯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眼前一片昏黑,看不見任何畫面。

  耳中嗡嗡作響,聽不見任何聲音。

  如果說此前的頭痛像一波蓋過一波的海浪,這一回就是山崩海嘯,直接把地殼都掀了。

  似乎有人按住他的肩,在沖他喊著什麼,但落在他耳中,只是增加了無意義的噪音。

  太痛了。

  彷彿顱腔裡擠進了兩條巨龍,在這彈丸之地殊死搏鬥,撞得他的頭蓋骨迸開了一道道裂縫,從中噴濺出苦水與火焰。

  太痛了。

  要是立即死掉就好了。

  即使身墮煉獄,被業火灼燒,也不會比這更痛苦了。

  庾晚音三下五除二打發走眾人,留下幾個暗衛監視那邊的宮人,自己匆匆趕了回來,身後跟著謝永兒和蕭添采。

  「粉末。」她將剛才悄悄收在手心、被汗水浸濕的一團紅粉交給蕭添采,「去驗。」

  蕭添采什麼也沒說,額上見汗,面色凝重地走了。

  庾晚音拔腿就朝裡間跑,半路被北舟抬手攔住。

  她詫異地抬眼:「北叔,什麼意思?」

  北舟只是沉默地平舉著手臂,不讓她過。

  庾晚音知道一千個自己也打不過他,頹然道:「是他不讓我看嗎?那你呢,你也覺得我應該在這時躲遠點嗎?」

  北舟:「……」

  庾晚音越說越慘淡:「我在你們眼中,到底是什麼?只是個歡喜時錦上添花的小玩意麼?」

  北舟的胳膊放下了:「舉得有點酸。」

  庾晚音:「?」

  北舟連身子都背過去了:「唉,年紀大了,這老胳膊老腿的遭不住啊。」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跑進去了。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她還是被眼前的畫面震住了。

  床上的夏侯澹被北舟用被縟裹著,連人帶被捆成了一隻粽子。如果不看他額上和嘴角的血跡,這造型還有些滑稽。

  北舟似乎是在他咬傷自己之後才打了補丁,又往他嘴裡塞了團布。於是他喉中發出的嚎叫就都被悶在了嗓子眼裡,殺傷力大打折扣。

  庾晚音像個木頭人似的立在原地,茫然地問:「他每次發作都這樣嗎?」

  身後傳來北舟的聲音:「以前沒這次嚴重。大概三個月前開始需要綁著,他不敢讓你知道,就下了禁令。但沒想到這次他還會拿頭去撞床柱,還想咬舌……」

  庾晚音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摸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

  夏侯澹又叫了一聲,聲音完全撕裂了。不能自殘,他就只能用這種方式轉移疼痛。

  庾晚音走了過去,將他口中的布取了出來。夏侯澹立即要咬自己,牙齒卻被別的東西擋住了。

  庾晚音將手指伸進了他嘴裡。

  有人拽她的手:「你瘋了嗎?他發瘋你也陪著發瘋?」

  庾晚音這才意識到謝永兒也跟了進來。

  夏侯澹的齒尖已經紮入了她的肉裡。庾晚音吸了口氣:「沒事,比他咬傷自己好。」

  夏侯澹的眼簾突然顫了一下,緩緩撐開。

  他萬分艱難地一點點鬆開了牙關,喉結滾動兩下,用氣聲問:「晚音?」

  他的眼睛明明望著她,卻對不上焦:「晚音?」

  庾晚音的眼淚一滴滴砸在他的臉上。

  夏侯澹似乎傻了,過了一會兒才喃喃道:「走開。」

  庾晚音俯身去抱他,他卻一徑掙扎:「走開,你不該來……」他焦躁不堪,滿心只想讓她少看一眼。

  有她在場,他連嘶喊都得忍住,壓抑得額上青筋直跳。

  謝永兒站在一邊,見他們一個瘋球了,一個突然變成了只會哭的廢物,不禁翻了個白眼,果斷上前,一把將布團塞回夏侯澹嘴裡,回頭問北舟:「為什麼不打暈他?」

  北舟:「……暗衛已經打暈過一次了,我怕控制不好力道,傷了他。」

  謝永兒:「等著,我去叫蕭添采。」

  蕭添采悶頭行了一遍針,長舒一口氣:「能讓他睡上半日吧。」

  此時天光已經微亮,庾晚音像是整個人被掏空了,疲憊地坐在床邊不吭聲。

  蕭添采想了想,還是開始匯報:「臣剛才去拿耗子試了藥,耗子並無反應。」

  庾晚音略微抬眼。

  蕭添采:「先前娘娘讓臣驗屍,臣發現太后指甲上殘存的蔻丹裡,似乎也摻了這種粉末。但這粉末本身應該並非毒藥,否則娘娘吸入那麼多,不會至今無恙。」

  「那陛下是怎麼回事?」

  「臣依稀記得在古書裡讀到過,有些特殊的毒,分為毒種和毒引。毒種會潛伏在人體內,遇到毒引才會發作。」

  蕭添采的頭埋得更低了些,不再往下說了。

  但他的猜測已經擺到了明面上:夏侯澹體內有毒種,太后以前把毒引藏在指甲裡,這麼多年來,一點點地加重他的頭疼,從而保證他一直是個無能的暴君。

  毒引本身藥性微弱,這也解釋了為何北舟他們先前查來查去,都查不到夏侯澹身邊哪裡有毒。

  但太后沒想到自己會先被夏侯澹搞死。臨死之前,她決定復仇,便命小太子用大量毒引偷襲夏侯澹。

  夏侯澹防備了所有人,唯獨沒料到懦弱的小太子會下這個手。

  小太子也知道父皇待自己冷漠,如今又封了新皇后,自己的太子之位很快就會不保。倒不如鋌而走險一次,萬一成了,他就直接登基了。

  庾晚音一時不知該佩服誰。

  也許能在這宮裡活下來的,都成了怪物吧。

  「那就去找人撬開小太子的嘴,他應該知道解藥吧。」

  蕭添采搖頭:「小太子多半不知道。就連太后都不一定知道。這類毒藥在大夏早已失傳,只有古籍中提過隻言片語,具體如何煉製根本無人知曉。」

  庾晚音:「你的意思是,這毒是從別處傳到她手中的?」

  蕭添采似乎想起了什麼,喃喃道:「羌國……羌人善毒,他們的藥與毒都自成一體,外人難以一探究竟。」

  他起身便走:「臣去查查看。」

  庾晚音與謝永兒面面相覷。

  庾晚音:「太后難道有羌國血統?」

  謝永兒:「原文裡好像沒提她的血統,倒是寫到她毒死了老太后和先帝的元配皇后——也就是夏侯澹的奶奶和媽媽。如果她當時用的就是這種毒,那可太久遠了,根本查不到她是怎麼得到的。」

  庾晚音皺眉思索起來。

  好消息是,夏侯澹的頭疼病因終於有眉目了。等蕭添采分析出這種毒的成分,或許圖爾能在羌國找到解藥。

  壞消息是……以夏侯澹如今的狀態,這一切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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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5: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餃子

  夏侯澹是晌午醒來的。

  庾晚音觀察著他的神色,面露驚喜:「頭不疼了嗎?」

  「基本不疼了。」夏侯澹對發病時的事情還有模糊的記憶,嘆了口氣,「讓你受驚了。」

  庾晚音:「……」

  有點生氣。

  氣他瞞了自己這麼久,寧願被捆成粽子也不讓自己陪伴。

  但轉念一想,她即使在場,也幫不上任何忙。於是那點憤怒又化作了深深的無力感。

  夏侯澹似乎能察覺她的心情,換了個語氣:「幸好來得快去得也快,睡一覺就好多了。」

  庾晚音絲毫沒有被安慰到。

  他發病原本就是一陣一陣的,下一次還不知什麼時候就要來。

  她將蕭添采的推測說給他聽:「你自己有什麼線索嗎?」

  夏侯澹的腦子其實還在被釘子鑿,雖然惡龍暫退了,疼痛仍然比平時劇烈。他思緒有些凌亂,努力回憶了一下,自己記憶中第一次頭痛,是在老太后臨終時。

  但當時,那未來的繼后並不在場。

  至於老太后的衣髮上、病床上,是否殘餘了紅色的粉末,他卻是完全記不起來了。

  夏侯澹:「就算當時就有毒引……那毒種又是什麼時候……」

  老太后死前,那女人只是一介宮妃,從未接觸過他。何況他深知宮廷險惡,從穿來的那一天起就一直處處小心提防著。

  庾晚音:「什麼?」

  夏侯澹回過神來:「沒有,我是在想太后是怎麼埋下毒種的。」

  庾晚音:「那就不可考啦。謝永兒說她毒死了你的奶奶和生母,你想想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哦,原來如此。

  夏侯澹忽然福至心靈地領悟了。

  據說他的生母慈貞皇后誕下他時便極為艱難,之後又一直多病,只過了兩年就英年早逝。

  那麼,太后是什麼時候給慈貞皇后下的毒呢?

  她下毒的時候……會好心避過孕期嗎?

  夏侯澹忍不住笑了起來。

  庾晚音驚了:「笑什麼?」

  「沒什麼。」夏侯澹笑意裡盛滿了悲涼,卻沒有洩露到聲音中,「這個暴君,真是倒黴啊。」

  原來自己的小心謹慎從一開始就是沒有意義的。在更早更早之前,甚至早在降生之前,這個角色的命運便已經譜寫完畢了。

  與其說是某個人害他……

  不如說是彼蒼者天,要讓他一步步走向瘋狂。

  夏侯澹這一口濁氣在胸腔內衝撞,五臟六腑都在餘音中震蕩,呼出口來卻只是輕而又輕的一聲:「倒黴鬼啊!」

  庾晚音神情有些異樣,握住他的手:「不會倒黴到底的。他遇到了我們。」

  夏侯澹一時間甚至沒搞懂這「我們」指的是誰。

  他的疑問一定是流露到了臉上,所以庾晚音又解釋了一句:「我和你啊。」

  從小太子口中果然什麼都問不出來。

  他自知此生已毀,見人只會陰惻惻地笑,那笑容有時竟與太后如出一轍。

  夏侯澹下旨廢了他的太子之位,責他面壁思過,卻沒有像對太后宣稱的那樣殺了他,反而以關押為名,派了些人將他保護了起來。

  這主要還是為了膈應端王。

  有這麼個廢太子活著,端王即使成功弒君,也不能名正言順繼承大統。朝中自然會冒出一批太子黨,再與他鬥上幾回合。

  而如果他們滅了端王,再回頭來算太子的帳也不遲。

  庾晚音心中的另一個疑問也很快得到了解答。

  這答案還是謝永兒帶回來的:「是的,他們都以為你懷孕了。這個猜測是在你封后當天開始流傳的。要說有什麼佐證,就是你那天稍微運動了一下,皇帝就忙不迭地要把你拉走。本來信的人還不多,結果他就突然廢掉了唯一的太子,都說是為了給你腹中的孩子讓道……」

  庾晚音:「……」

  庾晚音簡直槽多無口:「廢太子不是因為太子失德麼?」

  「人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古人的慣性思維就是『母憑子貴』。」謝永兒分析得頭頭是道,「但我懷疑是有人在利用這種慣性思維傳播謠言,這也是輿論戰的一部分。」

  「端王?」庾晚音不解,「圖啥?」

  「暫時猜不出。反正你自己小心吧。」

  話雖如此,庾晚音總不能自己跳出去宣佈「我沒懷孕」吧。一時找不到澄清的機會,便只能隨它去。

  他們已經知道端王的援軍在趕來的路上,就不可能坐等著人家準備萬全。

  於是欽天監猛然算出來一個千年難遇的安葬吉日,就在三日之後。夏侯澹對著滿朝文武眉頭深鎖,左右為難,半晌後道:「按理說應是停靈七日,但母后洪福齊天,趕上這麼個千年吉日,那就破例停靈三日,提前下葬吧。」

  曾經的太后黨半字反駁都沒有,還得爭相誇他孝順。

  所有弔唁被壓縮到了三日之內。夏侯澹披麻戴孝,親自守靈。

  太后殯天那日,有皇帝病倒的傳言,可如今百官一見他端端正正跪在靈堂,一切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送走一波皇親國戚,庾晚音披著一身風雪回到室內,立即跺起腳來:「太冷了,怎麼能這麼冷,這降溫莫非也是端王的陰謀?」

  夏侯澹敲著膝蓋站起來:「有道理,他應該是發明了局部製冷。」

  「也有可能是太后怨氣太深,你覺不覺得這裡陰風陣陣的……我剛才突然反應過來,這傢伙停靈的最後一夜還剛好是大年夜啊!她這一死,非得拉著全國人民都沒法過年,這得是多大的怨氣……」庾晚音唸唸叨叨。

  夏侯澹:「過來,給你個東西。」

  「什麼?」

  夏侯澹從寬大的孝衣下摸出一物,塞進她手中:「抱著吧。」

  是個暖手爐。

  庾晚音笑了:「真有你的,怪不得你跪得住。」

  夏侯澹放低聲音:「外面有動靜嗎?」

  庾晚音搖搖頭。

  看似空蕩蕩的靈堂周圍,其實藏了無數暗衛。

  按照胥堯所記,端王的計劃有兩種。

  一是在夏侯澹守靈時派刺客暗殺他,不留傷口,偽造出一個靈異現場。

  二是在出殯時,按照大夏禮俗,進入陵寢前的最後一段路由皇帝扶柩。這段路正好經過邶山腳下的峽谷,如果派人藏在山上推下巨石,偽裝成山崩,則峽谷中人無路可逃。

  兩個計劃有個共同點,就是都可以推鍋給太后的冤魂,正好呼應了先前散播的「暴君無德遭天譴」的輿論。

  而夏侯澹的計劃,是事先在靈堂與邶山兩處留下埋伏,如果能在對方動手前抓個現行,名正言順地除去端王,那是上上策;萬一對方詭計多端逃過了抓捕,又或是雖然抓來了,卻查不到端王頭上,他們也依舊會除去端王。至於輿論與民心,留住命再慢慢修復。

  所以這幾天裡,有任何風吹草動,暗衛都會第一時間前來匯報。

  然而,或許正是因為周圍埋伏太嚴密,引起了端王警覺,他們在靈堂裡等了足足兩日,連個鬼影都沒見到。

  在包圍圈外,倒是有幾個太監宮女探頭探腦過。如果這也是端王派來的人,那就顯得過於小兒科了,比起「準備搞事」,倒更像是「裝作準備搞事」。暗衛怕他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邊盯著靈堂,一邊反而加派了更多人手去邶山附近查探。

  這是庾晚音有生以來度過的最壓抑的春節。喪期禁樂,宮中一片死氣沉沉,自上而下閉門不出。大禍將至的氣息如泰山壓頂,連雪花都落得遲緩了幾分。

  唯一的安慰是,夏侯澹的情況似乎好轉了。

  蕭添采每天溜進來給他面診一回,望聞問切仔細體檢,還要做一沓厚厚的筆記,試圖推斷出他體內那毒種的成分。夏侯澹表情輕鬆,只說頭疼沒再加重。稀奇的是他胸口那道傷口倒是恢復迅速,如今轉身舉臂都已無大礙。

  庾晚音:「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夏侯澹:「什麼?」

  「你想啊,當時圖爾明明聲稱這傷口無法癒合,但放在你身上,莫名其妙就癒合了。」庾晚音沉聲分析,「而且你這次頭痛發作之後,傷口卻好得更快,不覺得奇怪嗎?」

  蕭添采在一旁插言:「這麼說來,確實有些反常。」

  資深網文讀者庾晚音:「你所學的醫書裡,有『以毒攻毒』這概念嗎?」

  蕭添采:「啊。」

  他思索片刻,點頭道:「如果兩種毒都是羌人的,確實有可能彼此之間藥性相剋。」

  庾晚音大受鼓舞:「去查查看吧,直覺告訴我這是正解。」

  蕭添采應了,卻遲疑著沒有告退:「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庾晚音愣了愣,心中一沉。一個醫生要「借一步」說的,通常不是什麼好話。

  夏侯澹卻笑著拍拍她:「去吧。」

  庾晚音只得往外走。她背後沒長眼睛,也就看不見自己身後,夏侯澹投向蕭添采的威脅的眼神。

  兩人走到偏殿,蕭添采轉過身來,單刀直入道:「娘娘還記得先前的許諾麼?」

  庾晚音正等著他通知夏侯澹的病情,聞言一頓,霎時間起死回生:「哦哦,放走謝妃是吧?嗐,我當是什麼事呢。沒問題沒問題,等跟端王決出勝負,我做主,送她安全離開都城。」

  蕭添采卻欲言又止。

  庾晚音:「?」

  蕭添采似乎在絞盡腦汁斟酌措辭:「陛下自然是吉星高照……但端王狡詐……」

  庾晚音懂了。

  對方想說的台詞是:萬一端王贏了,謝永兒豈不是走不了了?

  庾晚音先前沒仔細考慮過這一節。如果是從前的她,或許會當場點頭,提前放人。但今時不同往日,她已見識過世間險惡,便無法阻止自己想到:萬一謝永兒出去之後又投奔端王呢?即使謝永兒是真的一心歸隱,端王又怎會輕易放過這個情報來源?

  「這樣吧。」她緩緩說,「等太后出殯當日,端王跟著發引的隊伍出城之後,我派人送謝妃從相反的方向離開都城。」到那個時候,端王再找她也來不及了。

  她原以為蕭添采還要爭論兩句,沒想到這少年相當明事理,當即跪下行了個大禮:「娘娘大恩,臣當謹記。」

  庾晚音忙將他攙起來:「別這樣,我受之有愧。之前答應過放你跟她一起走,但眼下陛下這毒尚未找到解藥,實在還得依靠你。」

  蕭添采沉默了一下,溫聲道:「臣從未想過離開。謝妃娘娘餘生安好,臣便別無所求了。」

  庾晚音忍不住露出了仰視情聖的眼神:「其實你也可以別有所求的,大家不介意。」

  蕭添采僵住了,不自在地低下頭:「臣……臣自知入不了她的眼,也入不了她的心。與其弄得相看生厭,不如送她離開。日後天大地大,她每見一處山水,或許也會憶及故人。」

  情聖,這是真的情聖。

  庾晚音肅然起敬:「放心吧,我會去安排的。」

  蕭添采得了她的保證,千恩萬謝地走了。離去時還弓著腰,不敢讓她瞧見自己臉上的愧色。

  他急於送走謝永兒,並不全是怕端王。也是怕庾晚音發現,其實自己即使留下,也沒有多少價值。

  皇帝剛才那個威脅的眼神,是在提醒自己別說不該說的。

  比如,他體內的毒素從出生之前埋到今日,已經積重難返了。小太子偷襲的那一大把毒引,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又比如,太后臨死前的那句遺言其實是四個字:「此毒無解。」

  靈堂裡,夏侯澹目送兩人走遠,立即尋了張椅子坐下,雙手抵住額頭,那力道活像要將它擠爆。

  持續不斷的疼痛中,已經模糊的記憶忽然又浮上了眼前。他重新瞧見了若干年前,病榻上喘著氣等死的皇祖母。在徹底咽氣之前的一個月,那可憐的女人每天都在神志不清地嚎叫。當時沒人知道她在嚎什麼。

  如果等待自己的也是同樣的下場……

  夏侯澹嗤笑了一聲。

  那種鬼畫面,他可不想被她看見。

  停靈最後一天,終於有消息傳來:邶山有人深夜出沒,搬動幾塊巨石,埋在了雪下。

  「看來是選了Plan B。」庾晚音說,「咱們的人就位了麼?」

  夏侯澹:「在山裡埋伏多日了。出殯當日,禁軍也會將邶山圍起來,不會給他們動手的機會。」

  他們與暗衛敲定了行動細節,庾晚音又提起謝永兒的事。夏侯澹沒有異議,當下安排了送她的馬車。

  雖然萬事俱備,庾晚音卻總覺得愈發不安,彷彿漏掉了什麼關鍵的細節。

  她在腦中將計劃過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險。

  夏侯澹:「別光顧著別人,你自己呢?要不然你也跟著謝永兒一道躲開先……」

  庾晚音打斷了他:「我跟你一起去邶山。」

  夏侯澹:「?」

  夏侯澹皺眉道:「不行。」

  「我可以喬裝成侍衛,像之前那樣——」

  「你來也幫不上忙。」

  「幫得上啊,否則造槍何用?別忘了我槍法比你準。」

  「那也不缺你一個!」夏侯澹換了口氣,放緩聲調,「聽話,這一次是真的危險,我以為這事兒根本不需要討論的,之前封后的時候不都說好了嗎?」

  「說好了什麼?」

  夏侯澹:「……」

  庾晚音逼他:「說好了什麼?」

  「說好了讓我安心。」夏侯澹平淡地說,「你想讓我生死之際都多一份掛念麼?」

  庾晚音轉身大步走開了。

  她不知道刺痛她的是夏侯澹那留遺言似的語氣,還是自己心中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

  暗衛覷著夏侯澹的眼色。

  夏侯澹面色平靜,揮退了他們,獨自跪回靈牌前,等待新一批弔唁的臣子上門。

  腳步聲由遠及近,庾晚音又風風火火地回來了,沒好氣道:「走吧,還跪個屁,人家都打算在邶山動手了,你打算陪太后過年?」

  她沉著臉拉起夏侯澹,提高聲音喚來宮人:「陛下龍體有恙,快扶他回寢殿休息。」

  夏侯澹倉促入戲,悲慼道:「可是母后……」

  庾晚音懇切勸道:「陛下,龍體為重,莫誤了明日出殯。」

  夏侯澹:「那,那也有理。」

  於是他們回了寢宮,大門一關,趕走了所有宮人。

  庾晚音:「包餃子麼?」

  夏侯澹有些詫異地看她的表情。庾晚音強壓下心中的焦躁,偏過頭去:「包吧,大過年的。我去喊北叔。」

  一想到今日過去,不知道明日會如何,便覺時間從未如此寶貴,她連氣都捨不得生了。

  夏侯澹笑了笑:「好。」

  北舟欣然應邀,當場搬來全套廚具,展示了一手和麵絕技。

  夏侯澹脫掉孝衣,在一旁幫著剁餡,一刀與一刀之間的距離像人類的命運一般不可捉摸。庾晚音看了一會兒,忍無可忍地奪過菜刀:「邊兒去。」

  夏侯澹不肯走,還非要發言點評:「你這也就五十步笑百步吧。」

  「那還是比你好一點……換個崗位吧,會包餃子麼?」

  北舟:「他怎麼可能會?我來我來,你倆都去玩吧。」

  北舟動作麻利,雙手上下翻飛,一人頂十人。庾晚音沒找到幫忙的機會,決定去幹點別的。

  宮裡原本備好了過年的佈置,只是太后死得不巧,只好全收了起來。庾晚音找了一會兒,翻出兩盞龍鳳呈祥的宮燈,沒法往外邊掛,便掛到了床頭自娛自樂。

  她又去偏殿喊謝永兒:「吃不吃餃子?」

  謝永兒:「……吃。」

  夏侯澹居然提筆寫了副春聯。

  庾晚音詫異道:「你這字?」

  「怎麼樣?」

  「你之前的字有這麼好嗎?」

  夏侯澹頭也不抬,一筆勾完,嘴角也輕輕抬起:「練過了嘛。」

  庾晚音歪頭細看,還在琢磨。明明是一起練的字,對方這進步也太飛躍了,突然就甩了她十萬八千里。

  夏侯澹:「別琢磨了,我開竅了,而你,只能望塵莫及,無可奈何。」

  庾晚音:「?」

  庾晚音拳頭硬了:「你是初中生嗎?」

  夏侯澹笑了起來。

  謝永兒:「咳。」

  她乾咳一聲,禮貌提醒他們還有個電燈泡在場:「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要說也是有的。」夏侯澹說,「你那吉他呢?抱過來彈一首恭喜發財?」

  謝永兒傻了。

  時隔幾個世紀,謝永兒終於意識到自己經歷了什麼。

  「你……你們兩個……」她手指發顫,「我彈吉他的時候……」

  夏侯澹點點頭:「卡農彈得不錯。」

  庾晚音:「還有愛的羅曼史。」

  夏侯澹:「就是錯了些音,不過我忍住了沒有笑。」

  謝永兒:「……」

  「別這樣,」庾晚音繃著臉捅他,「其實也沒什麼錯。」

  「是的是的。」

  謝永兒:「…………」

  餃子出鍋了。幾個人圍桌坐好,還倒了些小酒。

  窗外天色已晚,大雪紛紛揚揚。

  夏侯澹「咦」了一聲:「什麼東西硌我牙……」他吐出來一看,愣住了。

  是一枚銅錢。

  北舟笑著舉杯:「澹兒,萬事如意,歲歲平安。」這頓年飯吃得無比隨意,所以他也沒在意宮廷規矩,這一聲只是長輩對晚輩的祝福。

  夏侯澹頓了頓,忽然站起身來。

  北舟還沒反應過來,愣是坐在原地,看著夏侯澹抬起雙臂,將酒杯平舉於眉前,對自己一禮。

  是子輩之禮。

  北舟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澹兒,使不得!」

  庾晚音笑眯眯地拉他:「使得使得,叔你就受著吧。」她心想夏侯澹這舉手投足,那神韻抓得還真到位,又不知是怎麼練的,極具觀賞性。

  北舟訥訥地回了禮,眼眶有些發紅。

  夏侯澹又斟滿了一杯,接著就轉向庾晚音。

  庾晚音:「……」

  她若有所感,自覺地站起身來與他相對。

  夏侯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深豔的眉目映著酒光,眼中也有了瀲灩之色。他緩緩舉杯齊眉,這才莊重地垂下眼簾。

  庾晚音模仿著他的動作,與他對鞠了一躬。

  這是夫妻之禮。

  她的耳根開始發熱,手中普通的酒杯忽而變得燙手,彷彿有了合巹酒的意味。

  謝永兒和北舟默默加快了吃餃子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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